师大夜市不在深巷子里, 反倒在繁华路段。

    这一条路是地铁沿线,经过好几个大学。夜市入口就在主干道路边,与主干道横纵相反,所以相当于一个十字交叉, 四通八达, 只不过一边是车行道, 一边是夜市人潮。

    风还挺野的。

    刺骨的春风带着料峭的寒意沿街恣意驰骋,卷起树叶和沙石,这般声势浩大在夜市的热闹和烟火气息面前远说不够看的。

    每逢傍晚时分,五点多,晚霞尽情洒满了大街小巷, 唤醒了夜市沉睡的灵魂。

    每家摊位像严丝合缝的齿轮, 精确地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盘上, 有条不紊地挨个运作起来, 奏响了这一出将会持续至半夜三更灯火清净时分的夜市交响曲。

    每个摊位都是统一的红色招牌小铁车,唯独门口的氛围例外些, 面包车小轿车各自带着音响当气氛组, 多数卖得是盗版唱片、手机壳、数据线之类的。

    手机膜和手机壳几乎是刚需了,许多人个把月就想换个。

    这里价格低廉,并且深藏学问。

    比如手机膜五块一张, 十块三张。

    这种指的是纯买膜, 不包贴, 贴的话就是十块一张起步了。

    在夜市里, 讨价还价是必修课,标的几乎都是批发价, 来往的熟练工还是将价格进一步压缩。

    金潇来的时候, 正好看见程一鑫在跟人讲价呢。

    是个中年汉子。

    程一鑫最后以30块价格给他贴了一块玻璃膜。

    防蓝光, 防摔防爆。

    他还拿出来钥匙当场暴力地刮了刮,毫无划痕,说得很是天花乱坠的样子。

    果然得穿羽绒服,室外给人贴膜,手指泛红僵硬。

    他双手互搓几下,又呵了口气暖手,才开始低头贴膜,动作很利索,一气呵成。

    程一鑫贴好以后,甩了个眼神过来:“来之前不跟我打个招呼?”

    金潇还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送她回家的灰色五菱面包车,此刻完美地和夜市融为一体,播放着500首劲歌金曲中的一首。

    车后备箱掀开,像一寸天地,打下来五颜六色绚丽的土嗨版夜店质感的灯光,细细看去原来贴满了氛围灯管,粗制劣造,却在夜色中透着浪漫光晕。

    他的奶奶灰发色,在这般映照之下竟然格外好看。

    像诗词里说得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连金潇这样苛刻的艺术审美追求,都不得不承认他调色盘似的发顶和油画般的面容魅力四射。

    最大胆的色彩冲撞,最朴素的三原色调。

    似桀骜不驯和乖张,为生活忙碌的烟火。

    隔壁的车子放的是另外一首歌,耳熟又陌生,应该是那天在车上听过的另外一首金曲500首,果然是“最流行的”。

    无一不在冲击着金潇固有的观念。

    她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回答程一鑫的话,“我们今天刚好考完省一模,今晚不想自习了。”

    程一鑫嚼着口香糖呢,贴膜时候就看见他下颌咀嚼着,他界线清晰的下颌线跟手指一样,总是很抢镜头。

    随便吹了个泡泡,在嘈杂的环境里听不见爆裂声。

    程一鑫笑着撑着车后备箱边上,凑近她,隐约有一丝薄荷清香,“好学生也会这样?”

    法不责众。

    金潇回答他:“今晚我们好多好学生都翘了晚修。”

    程一鑫好奇道:“怎么翘的?翻墙?”

    金潇眨眼:“模仿老师签字批的假条。”

    程一鑫大笑起来,转眼又有顾客来来往往,他指了指人潮汹涌,“既然翘了晚修,一晚上呢,要不去先去逛逛?”

    “好。”

    不消程一鑫说,金潇都是想逛逛的。

    夜市很长。

    她在地图上查了查,竟然近两公里的长街,C市土生土长这么些年,难以想象,有这样的地方是她的盲区。

    不用疾步快走。

    她慢慢走了个穿底,再原路返回。

    在学校里大家喜欢三五成群地走,这种群体是有属性的,成绩好的,家境好的,同是C市周边某个城市来的,爱打游戏的,还有像荀浩然身边围着体育好的。

    金潇就算再不合群,始终有方好好陪伴。

    金潇感受到了这里跟其他地方的不一样。

    包罗万象,没有鄙视链存在。

    东西都很廉价,均价不超过十块钱。

    卖的很自由,十块钱五双袜子,花里胡哨的头绳,二十块的夺命小串,五块钱的灌汤包,脸盆,拖鞋,凡能想到,应有尽有。

    买什么也是自由,没人嘲笑你的审美,没人比较高端低端,没人和你的家境挂钩,没人管你是不是盗版。

    经过这两周的冷嘲热讽和闲言碎语,金潇心智再成熟,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小女生,被人言可畏折磨得疲惫不堪。

    她偶尔在想,如果她是其他城市考过来的农村学生,不慎买了个盗版手机,还会有人嘲笑她么,答案或许是不会吧。

    她隐瞒了家境,是不想受家境的影响。

    平时家里司机开车接她,她都要求距离校门一段距离地方上下车,生怕被人瞧见。

    即便如此,一步行将就错,误买了组装机,仍是逃不过恶意的家境嘲讽。

    无知少年展现出来的仇富心理就已经令人惶恐,未来还将面对什么呢。

    怪不得小姨渴望的自由总戴着枷锁,她呢,自问自己几遍,会有Gabrielle不惧世俗目光坚持自我的勇气么,答案都令她迷茫。

    金潇兜兜转转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刚好有其他摊位的老板走过来,给了程一鑫一把现炒的瓜子。

    他随手给人派了根烟,把瓜子揣羽绒服兜里,一边磕了瓜子壳吐地上,一边不忘招呼来往的顾客。

    大多数人只是走过路过看看。

    十个人里两个人问价,一个人掏钱。

    程一鑫始终对每个顾客都笑得挺灿烂的。

    毫不气馁,其实这是夜市的常态,铁打的摊位,流水的顾客。

    然而金潇只认识他,所以格外注意他。

    再想起来他身兼数职,多少有点替他感到心酸。

    走近了看鑫哥,倒是一点儿不气馁。

    自在地很,瓜子一个接一个地没停过。

    还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叠成豆腐块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满了字,凑在氛围灯底下看。

    待金潇看清了,惊呆了。

    竟然还全是英文。

    他歪歪斜斜地坐在后备箱里,抖着腿,拿手机挨个查着单词。

    程一鑫半晌才抬起头,“看够笑话没?”

    金潇与他对视一眼,有点心虚,把唇角那抹笑意强行压下去,“你早看见我了?”

    程一鑫用铅笔钻了钻他一头奶奶灰,“行了,想笑别憋着。”

    他努嘴,“这夜市里,就属你鞋最白。”

    金潇:“……”

    她低头看了一眼,好像是这么回事。

    程一鑫歪头看了看,“正版的?还是莆田的?”

    金潇不知道是自己没听清还是知识壁垒,复述了一遍,“莆田?”

    “得,”程一鑫清了清嗓子,发觉自己经过一个小时的搓磨,嗓子都哑了,“你等会。”

    他喝了口矿泉水,又从后备箱抠了一片金嗓子。

    金潇推测他嗓子哑是常态。

    程一鑫往旁边挪了挪,后备箱不算大的空间里空出了一个人的座位,身后挂着的一排手机壳被他刮着晃来晃去,豪爽地拍了拍,“过来坐。”

    见金潇犹豫不决,他指了指喉结,“嗓子哑了,凑近点说话。”

    金潇小心翼翼地坐下。

    这种画面可真是生平头一次,头顶是氛围灯,环绕着两个音响,令人心脏跟着共振,旁边是一张黑布桌子,摆满了手机壳和手机膜,背后还有备用的手机壳展示架。

    她生怕碰到他后备箱的一排手机壳,回头看了眼。

    没想到程一鑫突然伸手过来,胳膊横着拦她,像要把她侧身车咚在此。金潇吓了一跳,就差没站起来,又生怕撞到他。

    程一鑫笑了笑,缩回手晃了晃,“放松点,你帮我把充电线捞过来,我手机没电了。”

    “哦哦,”金潇往她身侧看去,一片眼花缭乱,“在哪?”

    程一鑫指了方向,她艰难地从氛围灯里扒出来一根奇怪的充电线,上面竟然有三个头,一看就不是原装的。

    等连上手机,金潇眸子里登时映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她只能说,闻所未闻,叹为观止。

    通电以后流光溢彩的充电线,像电竞键盘上的跑马灯,杀马特式魔幻现实主义。

    程一鑫给她炫耀,“怎么样,酷炫狂拽吊炸天吧?光效均匀不伤眼,所有机型全兼容。”

    金潇:“……”

    虽然审美不同,还是可以互相尊重的。

    金潇点头,“挺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鑫哥在后备箱里大浪淘沙,摸了个塑料包装的全新数据线,“喜欢的话,送你一根。”

    金潇眼皮跳了跳,接过来,“多少钱?”

    鑫哥不理她,丢她手里,随后把他看了半天的英文资料也一并扔给金潇,“不要钱,你帮哥翻译一下,这讲了啥玩意。”

    这是上次进货手机壳的时候,问华强北的飞姐刷机那些事儿,飞姐不搞技术,让她底下小弟发来的资料。

    让他自己琢磨。

    程一鑫很是纳闷,“啥叫系统刑满释放啊?”

    金潇一眼就看见了满登登的中文翻译备注。

    “With(随着) the(这个) release(释放,刑满?)of(属于) Android(安卓) 2.0 and(和)……”

    金潇:“……”

    这样能读懂才怪吧。

    程一鑫把铅笔转得起飞,“不过我琢磨了一下,确实是刑满释放,怪不得说给手机系统越狱呢,原来是未刑满释放提前跑路的就是越狱。”

    金潇:“……”

    您是什么逻辑鬼才。

    她感觉自己很残忍,还是得告诉他,“这意思是说,随着安卓2.0系统的发布,不是刑满释放。”

    程一鑫不尴尬,反倒很高兴,“呵,可算找对人了,我刚就等着你主动给我翻译,结果你在那看哥笑话。你慢慢看,等会给我讲讲。”

    若换成是旁的重点中学学生,大概会主动炫耀学识吧。

    他记得,以前他们在公交站说错个英文单词,都能惹来重点中学轻蔑的目光,几人用英语嘲讽他们,听不懂,抓取到“stupid”就够了。

    金潇身上是没有这种优越感的。

    程一鑫掏了一把瓜子出来,放金潇手心,“哥出去转转。”

    金潇担忧地抬头,“你出去,这摊位怎么办?”

    程一鑫拍了下她脑袋,“你看着呗,有人来了就问他买啥,这都标了价格。”

    金潇没想到的是。

    迎来的第一对顾客,竟然是她隔壁班同学,一男一女,十指紧扣。

    男生叫冼子豪,之前追了金潇许久。

    去年校运会时候,他还做了个金潇的应援牌,隔壁班都说他倒戈投敌,他申辩说不投敌也跑不过人家班啊。

    冼子豪都决定好了,高考完就出国移民,所以毫无心理负担,相比那些偷偷给金潇递匿名纸条的,他大张旗鼓轰轰烈烈,老师都无法拿影响学习来压他。

    后来,是金潇态度实在坚决,他才偃旗息鼓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有些尴尬。

    冼子豪最近也听说了,金潇用假手机的传闻,还替她说过几句话。

    结果转眼就在夜市看见她,这让他都动摇了,难道金潇真是家境贫寒,勤工俭学呢。

    可是她行为举止和气质皆美好,不经意之间的一切,都透露出她良好的家世和教养。

    高岭之花,无法采撷。

    才令人欲罢不能。

    冼子豪松开女生的手,上前两步,“潇潇,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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