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潇拉了手刹, 轻靠座椅背,“你怎么进来的?”

    上次程一鑫问过她,她没搬家。

    原来他清楚地记得她住哪,甚至连车库位置都没忘。

    他同样没搬家, 金潇不问路照样能送他到家楼下。

    C市不大不小, 分手这么久。

    两个人都住在原地, 却一次没见过。

    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们就是无缘吧。

    程一鑫敲了敲车窗,“重要么?”

    金潇语气淡淡,“不重要。”

    车身是湿的,金潇不知道他靠个什么劲儿,越靠越冷。

    她最近一个月忙着概念决策评审会, 美甲早就斑驳脱落了, 卸得一干二净后再没涂上, 干干净净的指尖, 像高中时候一样。

    她碰了按钮,车内猩红色的灯亮起。

    程一鑫感觉到车窗内最近的出风口里呼出来的是暖风, 暖着他的手腕, 玻璃瞬间起了层薄雾。

    下雨天的地下停车场气压格外低。

    低得蜻蜓难受极了,四处低飞。

    一种冰冷的缺氧的窒息的,令人说不出来话的气氛, 在他们之间凝固了, 像雾有了实质, 顺着车内外交织的冷暖空气, 不断下坠,丝丝缕缕地坠入肺腑, 旋转着折磨他们的心肝, 最后堵着他们的唇, 一句话都难以开口。

    金潇还是开口了,“不是我来找你。”

    没想到她会矢口否认。

    程一鑫闻言,哦了一声,慢慢直起身子,不再歪靠着她车门,低骂一声,“操,这帮孙子耍我。”

    曾经铺位周边的几个档口,当然不愿意给他介绍生意。

    但凡有人问及他,统一口径说他不知去向。好在林冉茶报了千银的名,最后还是有人告诉他了。

    昨天拿回来的箱子留在副驾驶座上,金潇从车窗递给他,“是我让同事去的。”

    “喏,之前你帮我收的游戏手机。”

    程一鑫沉默片刻。

    两人隔着不存在的车窗对视,场景太像一个月前的那晚,他在车外弯腰吻驾驶座里的她。

    某种记忆在苏醒。

    车窗内散发的幽香,和她身上一样,淡淡的,漫不经心地勾着人。

    程一鑫掐了掐虎口。

    搬家真的挺难的,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他是狠心搬走了,却难请金潇从他心里搬出去。

    “你……”

    “怎么?”

    金潇提醒他,“千万不要说什么‘我不收你就丢了’的话。”

    程一鑫嗤笑,“高看我了,谁会跟钱过不去。”

    “下雨天带不回去,先放你那吧。”

    金潇再次打量他,两手空空,连伞都没带。经过她车门上一靠,他卫衣更是湿透了,牛仔裤的颜色都深得像麻袋布料。

    “你车呢?”

    程一鑫摊手,“卖了。”

    金潇看他几秒,确定他没开玩笑。

    示意他,“上车吧。”

    他舌尖在嘴里荡了一圈,瘦得腮帮子很薄。轻易就能看出来他动作,是忍了句想说的。

    最后程一鑫什么都没说,绕过去副驾驶,车灯照出他消瘦的影子,在墙上投了个满满的寂寥灰色长条。

    默认金潇送他回家了。

    夜色茫茫,驶出地下车库。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着车窗,每颗雨滴里像是个小世界,水的张力饱满地折射出一片光晕,映出车外一对对撑着伞并肩走的情侣,男生肩膀宽阔,淋湿了半边,女生倚靠在他身上。

    车内两个人静默不语。

    程一鑫吸了吸鼻子,他鼻音浓浓,就差没打个喷嚏,雨声里听着他略显重的呼吸声,落在金潇耳朵里,她简直想重新开冷气了。

    细细密密的雨落下像布了一道天罗地网。

    将他们锁在这一帘幽梦里。

    如此狭小空间里,太容易滋生暧昧了。

    霓虹被拉扯得扭曲了,低垂地落在她握方向盘的手指,上个月曾像猫一样曾在他脊背上抓出红痕,程一鑫喉结滚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雨潺潺。

    然而雨刮来回滚动,从他这边刮过去,又从她那边刮回来,来来回回不停歇。

    像他们互相之间筑高了的浪潮防线,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汇入主干道,四周都是车流,车速上来了。

    金潇问他,“你遇到什么事了?”

    感谢他彻底掐断了一切视奸途径。

    微信,微博,游戏,电话。

    一个月时间,刚好比二十一天多了一周,养成一个忘记他的习惯刚刚好。

    可他今天又来了。

    关了店。

    卖了车。

    金潇轻声问道,“需要帮忙吗?”

    程一鑫正用手拨弄着她的空调出风口,热风灼着手心,上面放的是车载扩香器,原来一室幽香是这么吹出来的。

    他手顿了顿,“怎么,又要给我十万?”

    他顶了顶后槽牙,腮帮子酸得慌。

    一声嗤笑。

    金潇语气轻松,“可以啊。”

    她努嘴,“包在你腿侧,里面随便拿一张卡,密码你知道的。”

    程一鑫闷声,“我他妈哪里记得?”

    “1608……”

    “操,”程一鑫根本不想听,嘲讽她,“真够大方。”

    金潇打着方向盘转弯,趁此瞥他一眼,“你值这个价,你那天去夜店,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程一鑫随着车子晃了几下,点头同意,“是,那你呢?”

    谁比谁摆烂。

    金潇眸子一片坦然,“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和你想的一样。”

    程一鑫被她气笑了。

    他拽着腿侧冰凉的链条,把她的包搁在腿上,不说话,就去翻她卡夹,里面一水的漂亮豪华卡面,冲得人头晕目眩,他抽了张借记卡出来,夹在指尖轻轻晃动。

    他自嘲一笑,“多谢。”

    “客气。”

    程一鑫眉心锁死,话里有难以掩盖的戾气,“你对前男友们都这么大方?”

    金潇偏头,“你在说什么?”

    他说,“比如,你找我,就为了给你前男友做的系统找刷机BUG。”

    憋了许久的话,总算说出来了。

    拥有过她,比没拥有过更难受。

    没有了夜店的氛围,没有了酒精的保护,没有了荷尔蒙的衬托,也没有漫天纸屑里转身一起逃跑的孤勇。

    他们太容易恨对方了,认定不负深情是一纸荒唐。

    金潇平心静气,阐述事实,“第一,在你以后,我只有一段感情经历,第二,我跟他没可能了。”

    她越冷静,他越烦躁。

    程一鑫冷眼看她,“你也跟我说,我们复合的可能性为0%。”

    上个月还不是滚了床单。

    此时此刻,由他坐在副驾驶,还在送他回家路上,离她这么近的距离,她触手可及。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

    两人齐齐被惯性甩得向前冲去,程一鑫撑着前面车斗止住,回头看金潇,她安然无恙,紧抿饱满的唇,唇色像勇闯无人区的烈焰玫瑰。

    是她踩的刹车,一边打了左侧转向灯,在路中间的虚线处急转弯掉头。

    “去哪?”

    “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异口同声。

    又一阵静默。

    程一鑫从车前地板上捡起来滚落的银行卡,用衣角拭了灰尘,放回她卡夹里,搭扣一声轻响,他重新合上她的包。

    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挺会羞辱我。”

    比五年前更会。

    总叫他一秒破防。

    太像五年前的情景重演了。

    那时候吧,他借了五万块,帮人收一批二手手机,放家里准备拆机验机,没问题就交货拿钱,转头还了贷款。

    当天他正好接了个单子,给人上门维修手机,想起来大概是个圈套。

    金潇去大世界里没见他,就去他家里。

    没想到撞见他家里一片狼藉,程佳倩肿着眼睛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得稀里哗啦,说他们家刚被入室盗窃的贼洗劫一空,好在奶奶在医院里,没遇上歹徒。

    谁都知道继续呆着不安全。

    金潇陪程佳倩报了警,警方说主要资产损失是刚放进家里的手机,对方消息灵通,且有销赃渠道,要考虑同行报复的可能性。

    金潇陪着程佳倩收拾东西,带去她家里呆着。

    程佳倩还处于惊吓状态,被良好的治安环境缓解了情绪,一直等到他处理完了过来接人。

    程一鑫认识她快两年,第一回知道她身份。

    她所谓的小姨家,原来是她的单身公寓,是父母送她的成年礼。

    那几乎是程一鑫最狼狈的时候。

    他一贯在开哥店里拿机,没有压机子的资金,结果一个步子迈大了,资金链完全断裂。

    这批顾客是同学介绍的大学生创业的游戏研发团队,出于信任才找他。几天过去,开始催他要交货,民间借贷同时到期,天天上门催债,利息滚起雪球,两头都给不上。

    一个月前刚给奶奶做了手术,他跟程佳倩的银行卡空空如也。

    大世界商城里还没处下来黄顾这样的兄弟,体校的哥们儿要么在上学要么刚出社会,一通拼拼凑凑,还差三万缺口。

    走投无路,他冲着丰厚的奖金,去跑了场马拉松比赛。

    太高估自己了,他就是短跑的料,哪儿有那么多奇迹可以创造。

    屋漏偏逢连夜雨,咬牙跑完就得了急性心肌炎,浑身无力,发烧,心悸,胸闷,站着都腿软。

    最终跟奶奶同步住院,看着住院费叹息。

    探病的哥们儿看他急得火烧火燎,嘴角都起泡,挠了挠头,给他丢了张富婆名片。

    不忍心道,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金潇瞧见了。

    默不作声,塞了张银行卡给他。

    里面足足十万。

    程一鑫躺在医院病床上,不知作何感想。

    太多了。

    她是知道的,他就差三万。

    剩下的七万,金潇说了,他以前收的手机里面,有齐天给的赃机。虽然他当时并不知情,后来知道了应该报警,主动上交违法所得,再赔偿买到赃机的客户。

    两人早就争了几次这个问题,程一鑫说了没钱,他指了指周围,说她这么闲,不如把整个大世界六层全举报了。

    没想到她这次直接甩钱,让他“自首”。

    程一鑫疯了。

    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男朋友?

    地痞流氓,好让她做一场廉价的慈善。

    举手之劳,比她家里给她慈善晚会上拍下来的项链便宜多了。

    **

    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掉头而行。

    金潇开了一丝窗户,零星的雨点飘落,夜风灌进车内,令人头脑清晰,她不想再兜圈子里,“所以你……”

    程一鑫没等她问完。

    回答她,“出去单干了。”

    金潇略显惊讶,消化了片刻这个消息。

    她由衷道,“生意兴隆。”

    既然都说开了,程一鑫一并解释,“卖车也是,以后不去夜市摆摊了。”

    金潇笑了笑,“三层楼高吗?”

    程一鑫也勾唇,“让你失望了,就一层。我师傅以前带的徒弟,算是我师兄吧,他女儿今年考上大学,他想去北京陪读顺便再开间店,就把店转我了。”

    两人气氛忽然融洽了。

    程一鑫今天蹲在地下车库等她几个小时,本来就不是为了跟她冷嘲热讽的,只不过所有的心里建设,在见到她的顷刻间土崩瓦解。

    程一鑫低下头,手贱地去抠牛仔裤上破洞,“我上次去无人知晓,是被哥们儿拽去的。”

    “你不用说这些,”金潇睫毛轻颤,“我不想听。”

    程一鑫没继续解释。

    他忽然无来由地问她,“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恨啊。”

    金潇当然恨他。

    五年前分手还没这么恨的,那时候天真,真以为他没那么喜欢她,黯自神伤罢了。

    直到这次重逢,他的眼神不似作伪。

    明明还爱着,非要推开她。

    金潇反问他,“你恨我吗?”

    程一鑫咬了咬牙,“说实话,也挺恨。”

    恨她以前不早些说实话。

    恨她没给过他努力的方向。

    恨她转身将爱分享给别人。

    恨她的出现,让他见一次喜欢一次。

    金潇停车,“下车。”

    窗外一排炫目的跑车。

    秋风和迷蒙的雨水带来的萧瑟,为眼前场所的杀伐之气增光添彩——Boxing散打自由搏击俱乐部。

    金潇刷卡进去,轻车熟路打开储物柜,丢了一套护具到他怀里。

    她冷眼瞥他,一边戴上拳套。

    “有怨报怨,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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