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鑫是第一个到的投标方。

    刚刚七点, 桌子上放了张签到表,连第三方代理招标公司都没到,他坐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打了个哈欠, 凳子柔软舒适, 绿植清新养眼。

    难得不用干活。

    对他而言算是休息了。

    最近爆单, 没日没夜埋头清单子,现在颈椎僵硬,随便转动一下嘎嘣一声响。

    程一鑫怀念起以前早上去滨大替跑的日子,尤其是金潇上大学了,俩人一起晨跑, 一起吃食堂早餐, 一两块钱的豆浆油条包子, 那时候金潇可不会喝什么咖啡。她八点上第一节早课, 他就回家换身衣服,陪奶奶去社区医院量血压。

    思及此, 程一鑫掏出手机, 在对话框里输入——“我来……”

    删掉,重新输入——“你……”

    光标闪动,最后退出。

    程一鑫打开浏览器, 查了查他们说的香水。

    事后清晨, 竟然是一款情侣香, 那小白脸是不是蠢。

    想到金潇缠绵之后的气息, 他不由得喉头发紧,凉飕飕的休息室不能让他降下一点燥热温度, 只令人想到金潇在楼下办公, 会不会跟他在同样的位置上坐着。

    金潇发育得早, 源于她常年运动健身,腰部盈盈一握,没有一丝赘肉,马甲线轮廓分明,她既有少女的纤薄感,又有爆发性的力量感。

    然而五年后再与她清晨相见,三分熟悉,七分陌生,少女成熟了,他错过的这些年里她更懂风情了,熟透了,任君采撷。第一抹阳光下的慵懒美人,长而翘的睫毛忽闪,不经意泄出暧昧眸光,大大方方享受的神情,一双腿弹力十足,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她浑身都是挺翘的美好的形态,蜜桃臀,A4腰,曼妙曲线,满溢出被荷尔蒙沐浴过的性感。

    五年前什么光景。

    两人还小,情到浓时,她一点不矫情。程一鑫原本还犹豫,她倒好,长腿一伸,一米长的腿玉色流转,高高地蹬在墙上,马丁靴厚底撞出一声闷响,那天下着暴雨,惊雷远在天边轰隆炸裂,又在他们耳膜里嗡鸣不止,雨潺潺,电闪闪,单元楼下灯泡忽明忽暗,两人困在墙角里互相索吻。最后,他抄起她蹬墙上的腿弯,另一条长腿便顺理成章勾紧他窄腰,一步步迈上他家楼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路,头一次感到陌生而天旋地转。

    那其实是她大一升大二的暑假里,一考完驾照,就开始天天晚上陪他去夜市摆摊。碰上夏日的一场倾盆大雨,浇得他俩浑身湿透,偏偏车还坏了,打不着火。他们只好把摆摊的东西收进车里,其他摊主看他俩年龄小,扯了块蛇皮袋纹路的破布过来,让两人蒙在头顶。

    越过一个个水坑,程一鑫拽着她手一路狂奔,看见老旧生锈的铁门,惊觉头昏脑涨地怎么就到他家楼下了。

    他懊恼不已,说等雨小一点送金潇回她小姨家里,结果在屋檐下替她拍了几个绕腿飞行的蚊子,氛围就不对劲了,T恤湿透了,薄如蝉翼,搂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的睫毛越来越近。

    她说,她不会后悔。

    程一鑫那时候想什么来着,富婆给他开的第一晚价格可是五位数,金潇真他娘的值钱。体校同学说,卖把子力气,闭着眼睛把钱挣了。

    和她做,他舍不得闭眼睛。

    那画面,这辈子都忘不掉。

    陆续有两家投标公司代表进来。

    程一鑫站起来挨个打招呼,发了名片,又交换了微信。

    算了,等投标结束再跟她说吧。

    签到表上有意向投标的公司一共三四十家,有厂子的居多,像做手机芯片的,还有马丁女朋友张玛丽他们家公司,有的还不是C市的,跨市跑过来。晚安应该是规模最小的一家了吧,注册资本跟个体户没什么区别,人家看名片一声嗤笑,若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估计早闭目养神装没看见了。

    *

    金潇拨到行政部座机。

    “今天32楼有什么活动吗?”

    行政部的同事查了查,“‘以旧换新’C市外包商现场投标,预订了32楼会议室,10点到12点,非业务直接相关人员不能进。”

    金潇明明记得是一周之后。

    应该是第三方公司预计汇总投标情况后交给千银的时间。

    金潇想了想,还是让她爸给她放行了。

    第一次以权谋私,竟然是偷偷进投标现场旁观这种事情。

    简直不要太奇怪。

    十点准时开始正式投标。

    投递标书,经济标部分现场唱标,最后评委提问。

    千银“以旧换新”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成本投入。

    其实按照推算,以旧换新可以带动15%左右的新机销售额,一年下来应该能有上百亿的利润,但随着各家手机大厂建立无害化旧手机处理基地,他们慢了一步,这部分就赔本了,逐渐扩大亏损面。卖给第三世界国家,并不是个长此以往的办法。经营分析会上提的建议就是C市大本营作为试点,和本地零售商合作,提高千银手机在国内或说本地的二手手机市场竞争力和渗透率。

    线上回收平台的代理和线下驻电回收平台的外包同时招标。

    评分标准分为经济标和技术标两部分。

    鉴于成本问题,经济标占比更高,厚厚的投标书里,每家前来投标的公司都根据要求,千银所有系列所有机型,比如TS水星1-5,依据提供的损坏程度描述给出他们回收报价。

    如果技术标部分相当,当然是经济标里价高者得了。

    程一鑫的报价唱标出来,一片哗然。

    平均比其他家高了10%。

    有人在嘀咕,“妈的,这人想做坏市场吧?”

    “吹牛的吧?”

    “应该不会,到时候有保证金,确保回收客户手机的钱能及时支付。”

    千银在场的都是老总级别,纷纷惊讶,“这价格,是我们之前回收价格的翻倍啊。”

    大伯张伯笃坐不住了,他管理的以旧换新,一年多了,带动的销售量也不错,怎么说换就换,还真有傻逼能给这么高的价格。周遭老总看他的眼神都奇怪了,仿佛他吃了多少回扣,打得脸生疼。

    唱标后,现场提问环节。

    评审专家不是千银内部的,提问很犀利,先问了一家投标线上回收平台,“据我所知,贵公司一直故意压价的问题较其他垂直回收平台严重,如果能对接千银的官网回收,有什么措施改善吗?”

    都是老油条了。

    那家公司代表上台,感谢提问,“影响回收价格的因素很多,核心硬件因素包括手机磨损程度、屏幕日常使用情况、电池寿命、保修时间等。边缘硬件的新旧程度、损坏程度评估包括手机耳机孔、播放孔等。”

    “我们的估值模型是经过市场化调研和精密计算得出的,知名的咨询公司做过评价,说回收价格客观合理,谣言止于智者,这次我们给到千银的价格非常有诚意。”

    问到程一鑫,评审专家还没问呢,金潇大伯张伯笃先出声打断了,“我想问一下,你们是全场报价最高的一家,怎么能做到承诺的回收价格?”

    金潇是偷偷溜进来的,坐在最后一排。

    偌大的会议室,他上台了,她远远地抬头望他。

    程一鑫太瘦了,话筒都看着比他手腕粗。

    “第一,翻新成本低,举个例子,比如我们换屏,外屏坏了只换外屏,绝不换屏幕总成,几十块能解决的绝不花上千块。”

    “第二,销售成本低,我们线下门店小,租金低,线上销量不错。”

    “第三,尽可能提高二手机价格,我记得刚刚有同行说过电池健康问题,那就换电池呗,从小花变成靓机,提高二手手机成色,我们卖得价格高,给千银的回收价自然也高。”

    “零件不要钱?我们千银给合作商的,如果你不用千银官方零件,以次充好卖出去,就是违法组装机。”

    “是官方零件,但我们不从千银订。”

    这回连同行都惊呆了,忍不住发问,“难道你们跟千银供应商有协议?”

    程一鑫抿唇,“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代理公司专家提醒他,“如果有所隐瞒,默认放弃招标资格。”

    程一鑫沉默片刻,“不好意思,我希望其他竞标人回避。”

    其他竞标人实在无语,小破公司这么拽,纷纷吐槽,但第三方代理公司不代表任何立场,工作人员站起来,请其他人去了等候厅。

    程一鑫开口,“我合伙人在华强北囤了上万台全新的黑解机,黑解封了以后变成废铁,其中千银占30%。外包期是一年,以我们的体量,这一年内零件可以满足。”

    千银全新手机。

    却无法卖出去,拆了翻新旧手机,成本能不低吗。

    这就怪不得了。

    确实是商业机密,他要清退C市同行可以理解。如果人人都去华强北接盘这一波跌到白菜价的黑解机,又拿了千银许可,他完全没优势了。

    张伯笃瞪圆了眼,“你这是非法勾当。”

    程一鑫回答道,“黑解机是有报关单的,贵公司应该先调查国外的合约机管理工作是否有纰漏。”

    这问题。

    千银里的各个部门负责任都缩脖子,生怕张叔骏问责,谁他妈知道合约机能被绕回国内,再黑解了。

    有人劝张叔骏,“张总,好在现在已经封了黑解的渠道。”

    张叔骏皱眉,“那是我女儿坚持找刷机漏洞,WOOD公司升级了系统安全,赶上跟苹果公司一波,你们庆幸什么?”

    这倒提醒了张伯笃,他将两个人联系起来。

    “你,我想起来了,当时给系统那边讲刷机的就是你吧。”

    有心人想查并不难,程一鑫没有否认,“很荣幸张总还记得我。”

    张伯笃勾唇,对着后面坐的侄女说,“潇潇,听说上次就是你请来的,这是你朋友?”

    投标时候,招标方与竞标方有私人关系是大忌。

    围标串标,其他人直接陪跑。

    程一鑫目光刷地飞到最后一排。

    金潇懊悔不迭,早知道就不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

    程一鑫起初注意力都在前面的评委,全神贯注。金潇在电梯里碰见他熟视无睹,还以为她对他的事情毫无兴趣,她究竟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他的笑话。

    连评审专家都觉得他不自量力。

    他握着话筒的指尖用力绷起,不由得紧张起来。

    金潇开口,慢悠悠道,“不熟。”

    “系统请的人,找我报销罢了。”她起身,冲评审专家微鞠一躬,“C市就这些通讯企业,和千银都打过交道,我会回避,麻烦老师们一视同仁,严格按标准评估。”

    金潇说完就从会议室后门推门出去。

    第三方招标代理的专家接着提问,“贵公司人数够吗?”

    “评标标准里要求10人及以上的员工,我们刚好10人,名单在第47页。”

    张伯笃回头跟弟弟张叔骏说了,“这小子手段太黑了,先说刷机漏洞,等关黑解渠道让黑解机报废,他再低价收了,直接踢他出局吧。”

    张叔骏皱眉,“我们说了不算,代理公司在呢。”

    评审专家翻了翻标书,还是嘶了一声,“你们刚好10人。”

    “10人和30人得分是一样的,给员工发的工资流水在第48页。”

    “你们刚成立?”

    “我们成立不到一年,但是这一年的流水额是符合招标要求的。”

    ……

    中午十二点,投标结束。

    金潇本来想问问他,后面情况如何,是否再被针对了。

    却准时收到一条提示,竟然不是微信,是Q/Q弹出来的,「哥的心禁止访问」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金潇愣住。

    她点了同意。

    她犹豫半晌,还没点进去他空间。

    对话框里跳出新的消息。

    「哥的心禁止访问」:害怕?

    「Tonight」:怕什么?

    「哥的心禁止访问」:请你访问,敢不敢来?

    金潇知道她是怕的。

    犹豫半晌,点进他空间里。

    看样子是尘封很久的Q/Q了,早荒废了,上一条空间动态还停留在五年前,他们刚分手的时候。

    「哥的心禁止访问」:我太像便利店,即便贩卖所需的一切,亦无法留住你这位贵宾。

    最新的一条评论,是他几分钟前发的。

    “哥又营业了。”

    其实这条早就就锁了仅自己可见,刚刚解锁,让金潇乐一乐吧,简直非主流得可笑。

    程一鑫却犹记得当初的痛彻心扉。

    金潇接起电话,程一鑫在那头问,“好笑吗?”

    “还行,”金潇到底忍不住轻笑,“你都贩卖什么啊?”

    “我现在卖一个给你看看。”

    “……”

    程一鑫问她,“你在窗边吗?”

    金潇警惕道,“干嘛?”

    “看楼下,有哥帅气的身影,黄色广告牌下面。”

    金潇:“……”

    “不看。”

    “不看你会后悔的。”

    “太远了,看不见。”

    她办公室门忽然被敲了两声轻响。

    金潇轻咳一声,“我有点事,先不说了。”

    “请进。”

    没想到是程一鑫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看了吗?”

    金潇陷在办公凳上,仰头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看了啊,你怎么来了?”

    “楼下没有黄色的广告牌。”

    “……”

    “你不肯看我,我只好到你面前。”

    中午时分,外面办公区域空了,全去吃饭了。

    金潇还是莫名心虚地瞧了瞧外面,“你不怕我大伯看见?”

    程一鑫呵了一声,“就是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我要不来还显得我心里有鬼。”

    “什么?”

    金潇接过来,是一个大白色信封,装着文件。

    她拆开,一份调研报告掉落,【晚安修机】不要更明显。

    两人都呆了,内部调研晚安修机的报告,就挂在他们内部网页上,人人都可以下载,但是需求人清晰地写的她名字。

    大伯这意思很显而易见,说明他识破了程一鑫和金潇之间互相勾结投标的事情。

    程一鑫凑过来看一眼,笑出声来,“宝贝,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

    金潇尴尬窒息,“我要调研报告时候,还不知道是你开的。”

    虽然是实话,却被她说出来欲盖弥彰的味道。

    程一鑫憋着笑点头,“我信。”

    他这副嘚瑟的样子实在是太欠揍了,金潇哭笑不得,语气悠然讽刺,“您还是去黄色广告牌下吧。”

    “得嘞。”

    “慢走不送。”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摸鱼听了以旧换新招标会的报复。

    金潇这几天还挺忙的。

    又一场秋雨,下得萧萧瑟瑟,凄凄楚楚。

    没法跑步,她又不喜欢健身房的器械,下班前想了想,等会去Boxing打会架算了,正打算问问今天哪个教练坐馆。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程一鑫好些天没刷过存在感,她偶尔瞟一眼他店里的监控,没看见他人影,以为他出去上门修机收机了,现在想来有些诡异,把监控回放用倍速扫了好几段。

    自从现场投标那天起,程一鑫竟然一周没出现了。

    彻底销声匿迹。

    金潇给他打了个电话。

    不听。

    给晚安修机店里座机打电话,应该是小丁的声音,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格外甜,“姐姐,鑫哥这几天不舒服,在家休息呢。”

    金潇听完:“我知道了。”

    哪门子的不舒服啊。

    程一鑫这人是不是欠揍啊。

    不就是投标被怼吗,这就一蹶不振了?投标失败而已,二三十家公司,最后承包团不超过五家,再说中标结果还没定呢,就此超出心理承受能力了。

    亏他还口口声声重新营业了,吹牛吧他,躺平算了吧。

    还把监控权给她,她难道要看一家没他当主心骨的店,她有这么悠闲吗,以为她上班就喝咖啡吗,再看里面飞姐忙得像陀螺,他总不至于店长也要拱手让人吧。

    金潇揉了揉太阳穴。

    或许是阴雨天,总让人感到气压低得胸闷气短。

    她知道他脸皮薄,社交牛逼症是展现给别人的属性。

    其实他很悲观,总怕失败等着他,可他未免放弃得太快了。

    金潇一路飙车。

    冰冷的秋雨里,她心火正旺。

    径直敲了他家门,上一次还是程佳倩开的门。

    敲了半天,总算听见动静,里面程一鑫的声音很闷很哑,“谁?”

    听着就像睡得太多,浑身乏力的样子。

    金潇听到他这种蔫了吧唧的样子更恼火。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金潇语气有点冲,“开门。”

    程一鑫脑子是懵的,金潇的声音他神智多模糊都听得出来。老房子隔音太差,他现在才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他捂着唇低咳了好几声。

    金潇听见他在门口了,“你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

    程一鑫犹豫一下,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头发更是乱糟糟的,“你等会,我洗把脸。”

    他去刮了胡子,眸子无神,唇无血色,整个人老了三四岁。

    简直不想面对金潇。

    里面木门开了,防盗门没开。

    程一鑫苦笑,“我重感冒,怕传染给你。”

    金潇在外面等不耐烦了,听愣了,“你病了?”

    “难道哥装病,就为了你来探病?”程一鑫摩挲着下巴,他匆匆刮得胡子,好像几天不用剃须刀片都生锈了,现在才觉出来刮了条血道子出来,肤色黯淡,显得粗糙不少,他又咳了两声,“好像听着也不错。”

    听起来,他病得还挺严重。

    这都几天了,声音一点不清透。

    金潇隔着防盗网上的栏杆,“你过来。”

    伸了指尖轻探他额头,好在没发烧。

    程一鑫察觉她用意,低头配合,告诉她,“退烧了。”

    金潇疑惑道,“你怎么病了?”

    要是飞姐在此就会说,因为她没24小时守着程一鑫监控视频,看上一天,她就知道他工作强度了,就差没天天温水泡枸杞。

    程一鑫:“可能是因为那天见了你。”

    “关我什么事?”

    “见到你,我就没了抵抗力。”

    “程一鑫,”金潇在门外,咬牙切齿,“你敢不敢再土一点?”

    “敢,”程一鑫靠着铁门,鼻子嗡嗡的,“降温了,本来想买厚外套,转念一想,999感冒灵才20来块,买啥外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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