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气得心口处突突疼,她坐于榻上,捂着胸口喘气。谭清音蹲在她身边,一下一下替她顺着。
过了好一会儿,林氏才慢慢地吁了口气,她偏头看向身侧乖巧的女儿,眼角隐隐有泪光,她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怪娘亲,不该让你来见她们的,听了这些晦气话。”
谭清音仰面,呆呆地望着娘亲,想起这些年她生病,娘亲日夜守着她,偶有她半夜醒来,还抱着她低低啜泣模样。
她伸手拭去林氏眼角泪珠,将脸趴在她的膝边,猫儿似的蹭着她安慰说。
“娘亲,你别听她们瞎说,我命硬着呢。我们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定能长命百岁,我日日陪着你和爹爹。”
林氏用力地点头,垂首看着女儿娇俏模样,爱怜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
散朝后,文武百官纷纷离开,三五成群地走出宫门,互相说着这两天的事。
后头远远落下一人,这人相貌清癯,凛然有威,正是首辅谭方颂。
谭方颂脸色郁郁,这几日退朝,时时有同僚拉住他恭贺,有奉承的,有暗里嘲讽的。
说时迟那时快,礼部尚书李仕荣迎面撞上他,上前一步来到他面前,作揖寒暄道:“恭喜首辅喜得良婿啊,祝令千金与裴都督结得佳缘。”
谭方颂脚步一顿,没想到他刻意停留片刻避之不见,这些人也不放过,他暗叹一声“要命”,回了一声“多谢”。
随后,又多说一句:“还望李尚书一视同仁,将此话再说予裴都督一番。”
李仕荣表情滞了滞,裴无这人文武百官谁敢靠近,恨不得离他三尺远,指不定一个罪名就抄家押入诏狱。
他当然面上不敢说,只得打哈哈道:“一定一定。”
谭方颂哼了一声,知道这人是没胆子的,他拂袖背手离去。
回到府中,他看见丫鬟在前厅收拾一地粉碎瓷片,脸色凝重拧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放下手中活,低着头出声道:“老爷,今日武德伯夫人前来府中……。”
丫鬟将武德伯夫人咒骂夫人和小姐,与夫人一番争吵的事描述了一通。
谭方颂闻言皱眉,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略思忖片刻,“以后就听夫人,再来便不让她们进了。”
“是。”
谭方颂回到正厢房,他朝屋内看,只见林氏背对着坐在妆奁前,抬着绢帕像是在偷偷抹眼泪。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妻子。
林氏蓦地吓一跳,她止住泪,回首发现是丈夫,她放下心来,转身张臂回抱住。
“夫君——”
林氏唤着,声音哽咽,眼圈泛红。
谭方颂心疼抚慰,将她抱坐在腿上,轻拍着她的后背,“犯不着为那些人置气,往后不来往,断了关系便是。”
其实要说这些年他们与武德伯府的关系早已可有可无。
那年,清音落水苏醒后,一睁开眼便往他们怀里缩,小小声告诉他们,“爹爹娘亲,是表姐推得我……”
他们夫妻二人当时一愣,无论童言信与否,从那以后也渐渐与武德伯一家冷了关系。
林氏脸侧了下,埋首在他怀里,带着浓重鼻音闷声说:“那清音怎么办,她自小就娇娇弱弱的,听说那什么裴无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一思量,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他裴无与我同在朝中,要是他敢伤害清音,我第一个不放过。”
谭方颂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安慰,“你别担心,这事有我。”
林氏点了点头,也只好将一肚子担心话憋了回去。
……
裴府邸内。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书案屏风矮塌,一股独特的松木气息充盈着整个书房。
裴无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后,双眸微垂,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削铁如泥的匕首,匕首反射出幽幽的光,仿佛能闻见血腥味。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上的信纸,疏离冷峻的长眸看着纸上人名。
片刻后,裴无将匕首收回刀鞘,置于一旁架上。他执起笔,一一划去纸上人名,最后只留余几人,像是宣判死亡。
博山古铜香炉中细细喷出雾气,裴无英俊清疏的面容隐在缭绕雾气中,说不出的阴鹜冷漠。
门外响起叩门声,祁明前来通传。
“大人,门外首辅大人求见。”
裴无一顿,他放下笔,折起名册,沉声对外说道:“让他进来吧。”
祁明应了声“是”。
谭方颂一路跟在祁明身后,穿过游廊,他环视一眼裴府内陈设,倒是跟人一样连一丝生气都没有。
祁明将人带到书房前,侧身恭敬道:“首辅大人还请进。”
谭方颂颔首,他推开书房门,看见立于屏风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暗红宽袖锦袍,回字纹滚边,黑发用金冠束着。
明明是刀山血海里爬出的人,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矜贵内敛的气质,若是光看外表,谁能想到面前就是心狠手辣,在大晋有着“活阎王”称谓的都督裴无呢。
虽然眼前年轻男子是晚辈,但谭方颂还是拱手作揖:“裴大人。”
裴无微微颔首,像是早料到他今日会来,他还是问道:“首辅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何事?”
谭方颂直言。
“小女嫁于你,我是不愿意的,但圣旨难违。”
沉寂中,谭方颂又缓缓开口。
“成亲之后,裴大人若是不喜小女,还望裴大人高抬贵手,与我女儿和离。”
裴无静了片刻,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我若不呢,首辅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我会同意?”
谭方颂早料到他会说这话,他言简意赅,“我手中有周国公贪国库养兵通外敌的证据。”
果然,面前男子清冷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
谭方颂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扳倒周国公,你与他之间有何仇恨不干我事,但我手里的证据足以让周国公府株连九族,到时候皇上下旨,自会落到你手里由你处置。”
裴无抬起眼眸与他对视,声音晦暗冷淡,“所以首辅大人的要求就是与你女儿和离?”
“当然。”谭方颂思忖片刻,又加了句。
“但是和离书得由我女儿来写。”
谭方颂心里担忧,本以为裴无不会答应,毕竟大晋建朝以来,女子家提和离的并不多。
裴无闻言,眉眼略略一沉,淡淡回道:“可以。”
仿若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谭方颂心下一松,得了首肯后便离开了裴府。
待谭方颂走后,祁明不解问道:“大人,您为何要答应谭首辅的要求?”
在他看来,虽然和离有损的是女子的清誉,但由女子写和离书实在打击男人脸面。
裴无垂下眼,平静应声:“为何不可,这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损失。”
晋帝神神叨叨,他自认为自己老谋深算。在他眼中,谭清音已然成了影响皇室命格的晦病存在。可是首辅千金身份摆在那,就算她成不了太子妃,也会有其他皇子求娶,娶了首辅千金,就意味着背后得到了首辅支持。
晋帝又对太子宠爱,自然不会让夺嫡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只能将谭首辅的千金赐婚于别人。
————
月似霜雪,遍地银亮。
谭方颂回到府中时天色已黑,他照例去了趟听音苑。
夏日晚上倒不是很炎热,阵阵晚风习习,就是此起彼伏的蝉鸣蝈蝈叫声扰得人心烦。
云秋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见到老爷刚要起身行礼,谭方颂挥手示意她别出声,他静静地立在门口,看向屋内。
入目是一团娇俏的鹅黄身影,坐在昏黄的烛台之下,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闲闲地翻着书。
谭方颂眼眶渐渐湿润,心中感慨,那么一个小团子如今竟已长大成人,再过半月便要成亲嫁人。一想到嫁的还不是良配,他更是痛心疾首。
谭清音无意间抬头,怔然瞧见父亲站在门口,她眼底浮现欣喜,立马站起身跑过去,颊畔泛起浅浅酒窝,“爹爹,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父亲了,前几日她卧病在床昏睡,醒了父亲又公事繁重,想见个面都难。
谭方颂被女儿拉着坐下,欣慰道:“爹爹见你在看书,怕打扰你。”
“怎会。”谭清音亲自到了杯茶水递给父亲。
谭方颂饮了口茶水,放下后,他语重心长说:“清音,这婚事如今已是定数,是爹爹无能没办法。”
“爹爹,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嫁给他无妨的。”谭清音见不得父亲这般责备自己,杏眼里渐渐蒙了层水汽。
“你嫁过去,若是他待你有半点不好,你不喜只管提和离就是了。别怕他,有爹爹给你撑腰。”
谭清音乖乖点头,“嗯,我知晓的。”
她其实这几天已经想明白了,那裴无再可怕又何如,他难道还能杀妻不成。再说了他是权势滔天的都督,她爹爹还是堂堂首辅呢,她一点也不虚他。
更何况,她这辈子估计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恩人了,这样来看,她嫁给谁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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