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谢苗儿仍旧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历史的赢家, 在继位之初就为陆怀海平反洗冤的下一任帝王宣乐帝,表字就叫成兰。
表字多为平辈所呼,哪有敢呼皇帝表字的平辈?所以皇帝大多是没有表字这个东西的, 也免得下头的人多几个要避讳的字。
但是这个皇帝不同, 他行事荒诞不经, 常与朝臣兄弟相称;不许后妃称他为帝,只许叫他的字;批奏折的时候也不盖大印,只盖他自己那方小印。
是以, 谢苗儿对这两个字印象极深。
莫不是巧合?
但是……
福至心灵的瞬间, 从前读史不能理解的细节全部都对上了。
谢苗儿记得清清楚楚,宣乐帝是今上的第七子, 因生母惹了皇帝厌恶,三岁就因“命数相克”一说被送到了陪都, 后不知因何缘故流落江淮一带几经辗转,直到弱冠才被接回京中,被封安王。
回京后,安王几乎是被立即卷入了太子之争中。
或者说这就是皇帝接他回来的用意。
而陆怀海被视作他的乡党,在后来崭露头角后毫无悬念的被人视作安王一派,他被打压得最狠的那几年,也正是安王落于下风的时候。
谢苗儿知道同乡在朝堂上一直是一股拧不开的力量, 出生于何地、或者说于何地做官,这种地域间的划分、结党, 无论哪朝哪代都没有少过。
但是她之前一直不能理解, 为何陆怀海只是和那安王只是在同一个地方待过,就被人视作了乡党?要按这么个说法的话, 那岂不是整个江淮的官儿都是安王的后盾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或许他们早就相交相识。
这种情况下, 想再独善其身, 那是不可能的了。再不站队,那就是两边都要排挤。
真正的纯臣本就是理想状态下的设想,何况邕朝武将势力本就弱于文臣,没个靠山指不定哪天就背锅死了。
可意识到陆怀海和未来的新帝是旧友之后,谢苗儿更是痛心疾首。
但凡熬过最后两年,不要在那时冒头,等到他继位登基,除了犯上作乱,再想做什么不能呢?有什么抱负施展不得?
牵扯到皇权倾轧后,事情好像远比她所以为的要更复杂……
谢苗儿想得出神,连车窗上的珠帘卷到她的眼前都没有发觉,更别提陆怀海说了什么。
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的神情落在陆怀海眼里,那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紧张和焦灼。
她在为谁而紧张?
“在想什么?”陆怀海皱眉,语气不善,信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这才得见谢苗儿从无限蜿蜒的思绪中拔出脑袋来。
她眼中的情绪复杂,有惋惜、有惆怅、还隐隐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谢苗儿还没完全从方才的思考中回过神来,回答陆怀海时的口气很生硬:“没想什么。”
更古怪了。
陆怀海挑眉看她:“谢苗,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他大剌剌地坐着,左手支在自己的膝头,右手已经撑在了谢苗儿身侧:“你还没有告诉我,方才那厮,你认不认识?”
他的话和姿态里的进攻性太强,叫谢苗儿绷直了背,后脑勺都贴在了车厢上。
可谢苗儿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她本来就因为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在以后会置他自己的性命于不顾而忍不住气恼。
她微扬起下巴,难得的没有好好说话:“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陆怀海瞧她这模样,越发笃信她有什么猫腻了,冷哼一声,说话也夹枪带棒起来:“与我是没什么干系,就是怕有的人分不清好坏,被人骗了。”
他的话把谢苗儿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好坏?什么被骗?
多给她个脑子她也想不到陆怀海是在拈莫须有的酸、吃莫须有的醋。
不过,谢苗儿虽然不理解,但她冷静得很快。
她在想,她为什么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纠结?何况他心怀家国,她心中的气恼和愤恨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但陆怀海早把胳膊收了回去,他抱臂靠在另一侧,已然转过脸去。
谢苗儿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说:“我不认识他,刚刚是在想旁的事情,才没有听到你同我讲话。”
终于听到了想听到的答案,陆怀海“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解释过了,谢苗儿也就作罢,她没发觉陆怀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顾自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到杭州快马也要走三天,何况是马车,为了赶行程,车夫驾马驾得很快,谢苗儿就往外看了一会儿就把脑袋缩回来了。
一路颠簸,她看得有些头晕。
见陆怀海还是那个动作,谢苗儿不免有些好奇,她问道:“你不累吗?”
陆怀海没搭理她。
谢苗儿这才发现他的异样。
他确实话不多,但是这样不回应她还是第一次。
她没来得及思考,马车忽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赶车的车夫在外面说:“这里路坎坷,二位小心些——”
见谢苗儿已经俯下身,快要吐出来了,陆怀海皱眉,朝车夫道:“慢些,大不了晚两日。”
谢苗儿终于吃到了出远门的苦头。
她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苦中作乐地想,她如今身体还是很好的,若是从前的她,只怕多颠两下就已经升天了。
一只橘子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裙子上。谢苗儿抬头,陆怀海还是没看她,只道:“压一压。”
橘子独有的气味散开,谢苗儿深吸一口气,觉得确实好像好了许多。
她偷偷抬眼觑他,见他不知为何,整个人还是绷得跟块钢板似的,也不敢戳他了,把自己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不再往窗外看时就没那么晕,谢苗儿窝在角落不敢再看,她学着陆怀海的动作,抱着臂,靠在车厢上,眯起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感觉已经消失,谢苗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停下。
车帘被打了起来,她看到外面陌生的景象,下意识揪住了身边的人。
“我们这是在哪?”她问。
陆怀海正要站起,没曾想被她拽住了,他脚步一顿,道:“一天到不了,今晚在驿站落脚。”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叫谢苗儿打了个哆嗦,可转念一想,不对啊,睡前他还和她隔得远远的,怎么被她随手就抓住了。
他肩上的衣料还皱巴巴的。
见状,谢苗儿终于清醒过来,她拉住陆怀海腰间的革带不松手,眉眼弯弯地看他。
碰到她的目光,陆怀海一怔,随即极其果断地把她的手从革带上推了下去,逃也似的就要下车。
谢苗儿被他拽着走了两步,推搡间,一只青色的荷包从他袖中掉了下来。
荷包上水墨般的竹影,谢苗儿再熟悉不过了。
陆怀海没发觉,人已经出去了。
谢苗儿却眼睛一亮,她拾起荷包,不太利索地跟了出去,边往外走边喊:“小少爷,你荷包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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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因为陆怀海要去巡抚衙门先报到, 办事估摸着需花费上几日,所以他这边和谢苗儿先启行了。谢家的布匹还在赶最后的工序、清点,到时由程远道一路跟随送来杭州, 两边再一起走水路进京。
陆怀海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听到身后谢苗儿的呼唤,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空的。
而她已经不依不饶地跑过来了,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喏, 你的荷包。”
陆怀海低头, 见她眼睛亮晶晶的,略显迟疑地要从她手中重新接过荷包。
而谢苗儿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她好似存心要逗陆怀海一般, 在他手接近的瞬间,忽然把手背到了身后, 不给他了。
荷包送出去之后,谢苗儿从未见陆怀海佩过,他腰间一向只有一只俭朴的青玉禁步。
送出去的东西,当然不再归她处置,可是那荷包毕竟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的,还是第一次送人,就这么被束之高阁, 谢苗儿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若不是今日荷包落下,她见上面的绳子上还有磨损的痕迹, 一看就是常用的, 恐怕这种失落的感觉会一直在。
陆怀海悬在空中的左手滞住了,他略偏过头看她, 眼神中说不上是疑惑还是惊讶更多。
其实稍想一想, 他便知道自己方才在马车上的那股气完全没理由。
当然, 年轻气盛如他,哪怕在心里都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莫名其妙吃了一碗飞醋的。
她明明受了无妄之灾,却一点也不恼,反倒还主动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
可他软不下声调说话,越是别扭、心虚,撑起的外表还越冷,最多只是等她打瞌睡时,悄悄挪到了她身边,把肩膀给她枕一枕罢了。
马车停下时,她睁开了眼,迷蒙的瞬间只是刹那,她眼睛陡然亮起,似乎一下就看破了他徒劳的伪装。
正因如此,陆怀海才头也不回地溜了。
没成想马失前蹄,把荷包落下,倒叫她有机会把他的心思看得更分明了些。
“你想做什么?”陆怀海的声音微哑。
他知道的,她一点也不好糊弄。
谢苗儿没说话,而是朝他再走近了些。
她的猝然贴近,让陆怀海本能地退了两步,和她保持距离。
谢苗儿才不管那许多,她继续朝他走,紧接着直接俯下身,把荷包直接系在了他腰间的革带上。
她一边系着,一边说:”这样才好看。”
系完,谢苗儿拍拍手,看起来心情颇好,还上下打量了陆怀海一圈。她嘴角分明是上扬的,却撑起了一股凶巴巴的架势:“哼,方才你气冲冲的问我问题,现在我也有话问你。”
“好好的荷包,你为什么不佩出来?莫不是嫌我的手艺上不了台面?”
谢苗儿一向是温柔好说话的,她咄咄逼人的样子陆怀海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见。
被她直白问起这些事情,他本有些难以言说的局促,可她这幅模样又实在可爱,叫他把小心思被戳到的尴尬都忽略了。
小时候,他偷跑到山岭上去逮兔子,不小心惊动了屯粮的松鼠,松鼠站在树洞里,拿嗑过了的松果壳扔他时,就和她现在的姿态差不多。
“不是,”他说:“你绣得很好。”
“那你讨厌我吗?”谢苗儿追问。
“是什么让你问出这种问题?”陆怀海挑眉看她。
谢苗儿那纸糊似的凶讲两句话就没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既不是不喜欢,那就佩起来嘛。我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你珍视,我也会开心的。既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礼教之下,含蓄内敛是被刻进骨子里的,连对至亲夫妇间的赞美也不过一句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若是炽热一点、直接一点,说出来都要被人笑不害臊。
陆怀海当然也没有越过这个圈,他甚至更含蓄、更内敛,对他这个年纪的儿郎来说,有在乎的东西是都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要好好藏住。
但谢苗儿与他不同,她若是在乎谁,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让他知道。
谢太傅和谢夫人鹣鲽情深不说,他们面对随时可能会早夭的女儿,怎么可能和她别扭着来?自是巴不得把所有的爱都拿予她珍藏。
这才养出她这样的性格。
听了谢苗儿一番话,陆怀海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
他说:“好。”
谢苗儿这才作罢,和他并肩迈进了驿馆。
泛着旧色的荷包压在陆怀海的下裳,随着他的步伐,几片浅淡的竹影活过来了一般,在风中浅摇轻晃。
两人身后,苦哈哈搬行李中的柏舟见他们堂而皇之的在驿站门口你侬我侬,一声长叹:“唉——”
与谢苗儿一起来的是月窗,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算什么,后面你还有的瞧呢。”
说完,月窗加快了步子,跟上了谢苗儿。
驿馆里,大多是行脚的商人和货郎,谢苗儿瞧着稀奇,忍不住多在大堂看了几眼。
见她生得面嫩,一双招子就像圆溜溜的晶石,有好事者想要搭讪,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小心些,你看她旁边那位。”
好事者定睛一看,见貌美的小娘子身边,还站着个冷面郎君,他眉目俊朗如寒星,斜背着把长剑,周身逼人的气势叫人很容易把他同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区分开来。
陆怀海感受到了有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没有多言,只把手按在了剑柄上。
见状,有心找乐子的人四散而逃。
谢苗儿没发觉这些暗潮涌动,她只觉得陆怀海整个人忽然冷了下来一般,有些奇怪。
“先上楼。”陆怀海说。
小二殷勤地引在两人身前,带他们去客房歇下。
就在此时,楼梯上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传来,两个头戴帷帽的敦实男子从他们身边擦过。
陆怀海状似无意地回头,多瞥了一眼那两个男子的背影。
谢苗儿低声问他:“怎么了?”
陆怀海收回目光,表情分毫未变,只是瞳孔似乎比方才更深邃了些许,“没什么。”
那两人的步法很奇怪。
不似中原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和他之前在宁海见到的倭人武士是同出一脉的。
小二已经把路带到,“您二位里面请,对,就是这两间。”
头回在家以外的地方落脚,这对于谢苗儿来说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她同月窗进了屋,约莫小半刻后,有人敲门。
见是陆怀海,谢苗儿走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陆怀海朝她伸出手,示意她接过他掌中的小玩意。
谢苗儿惊讶接过,再定睛一瞧,发现是一只玉做的哨子,上面系着根红绳。
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看起来像现买的。谢苗儿不懂他送来的用意,便道:“小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危险,好让我知道。”陆怀海说。
谢苗儿恍然:“我懂了,就像摔杯为号那样。”
也不是不能这么说,陆怀海耸耸肩,走前叮嘱她:“戴好。”
谢苗儿从善如流,低下脑袋,把红绳套在了自己颈间。
这样的小举动,其实安的是陆怀海自己的心,见她把哨子藏进衣襟,他才走。
那两个倭人的出现让陆怀海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但许是他多疑,直到第二天清早再出发赶路,也无事发生。
紧赶慢赶了几天,终于到了杭州。
核对过他们的路引后,守城的兵士才放人进城。
已经进城了,马车慢悠悠地行进着,谢苗儿趴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恨不得把眼前的景象全部都刻到脑子里去。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谢苗儿忽然有些惋惜眼下还不是烟水缭绕、柳绿桃红的季节。
陆怀海不是第一次来,相比这里的风景,看风景的她倒是更有趣一些。
他指节微弯,摩挲着自己的虎口:“可以多留两天,到时转转。”
谢苗儿雀跃极了,但还装出矜持的样子,她轻咳一声,扭捏道:“办事最重要,你先忙你的就好。”
她一面说,一面用殷切的眼神看着他。
陆怀海轻笑一声,道:“不必如此看着我,答应你的事情,何时作过伪?”
——
拿着台州卫开具的“素习弓马”的文书,陆怀海去巡抚衙门里挂了号,等上几日,便能再去领取一张限期的花栏号票。
领此号票需要验明正身,袭职也有期限,不是说领上了,随便哪年再进京都行,需要在规定的时限内到都督府报道,逾期不补。
空出来的这几日,陆怀海和谢苗儿没闲着,他们甚至还租了一尾小舟,请了地道的船夫撑篙,去西湖游了一圈。
才将将开春,什么映日荷花,什么熏得游人醉的暖风全是没有的。
不过,迷蒙的雾气在粼粼的湖面氤氲,水鸟成群结队地掠过,在雾中穿行,惊起片片涟漪,映着晨曦的微光,已经足够让人心旷神怡。
美归美,谢苗儿却在摇晃的小船上发现了很致命的一点。
那就是她不仅晕车,她还晕船。
对美景的向往让谢苗儿强撑着转了着一圈,下船后,尽管陆怀海扶着她,她还是腿肚子打颤,要不是赶早没来得及吃点什么,估计已经吐出来了。
陆怀海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拍背顺气:“还去吗?”
他问的是要不要去京城。
进京要坐船从大运河走,湖面这点风浪,在真正的大江大河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谢苗儿扶着树干直起背,她坚定道:“去。”
她有太多要去的理由。
她想陪他,她要和京商一起送布进京,她还想看看若干年后她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
谢苗儿本就身量纤纤,眼下更是小脸都泛着白,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心疼,陆怀海自然不能免俗。
但是心疼归心疼,他却没有因此强令她不许去了。
他有他执着的事情,她亦然。
为了她好,就不让她去以身犯险。这样的枷锁他深恶之,不会再加在她身上。
于是,陆怀海只道:“那我们去医馆,开几丸解晕药,或许可以好些。”
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待两人拎着几包药回到客栈,客栈门前,程远道正带着人清点着板车上的布匹,他们约好了在此碰头。
谢苗儿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程叔叔。”
程远道应声:“小掌柜,具体的账目你最好还是再核对一遍。”
谢苗儿又问:“那姓周的京商呢?”
程远道答:“他路上犯了伤风,买药去了,一会儿回来。”
谢苗儿拿着账本,一匹匹对过去。
那周姓京商的马车就在旁边,谢苗儿刚走过,猝不及防间,里面跌跌撞撞蹿出个人影,就要扑向她。
“小心——”
听到旁人的惊呼,谢苗儿匆忙转身,冷不丁和这人撞了个满怀。
作者有话说:
袭职相关的内容是查来的,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剧情服务杜撰了一点感谢在2022-05-05 22:02:13~2022-05-06 22: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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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不远处, 陆怀海的视线本就逗留在谢苗儿身上,见此情景,谢苗儿都还没来得及反应, 他就已经抛开手上的药包, 旋身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提起往她怀里扑的那人直接狠狠甩到了地上。
直到这时,谢苗儿才终于有了惊魂未定的感觉,她跳了两步, 忙不迭往陆怀海身后缩, 又探头去看那一身褐色衣衫、被丢在地上埋着脸的那人。
“你……你是什么人!”
陆怀海却没心思废话,他拉住谢苗儿的手腕, 把她护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随即直接给了地上那位一脚。
地上那人吃痛, 痛呼出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陆怀海和谢苗儿对视一眼,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陆怀海瞬间脸更黑了,他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抓起地上那人的后领,直接拎着她往客栈后院走。
谢苗儿环视了一圈, 见卸货的、打尖的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大有看热闹的架势, 她便打起了圆场:“一点家事, 大家先忙。”
程远道也叫他们散开了。
谢苗儿匆匆去客栈后院找陆怀海。
方才的褐衣人已经缩在了马厩边上,再多一步就要踏进堆满了草的食槽, 见谢苗儿来, 她极其热情地喊了一声:“小嫂嫂——”
她再度要扑向谢苗儿,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次被陆怀海精准伸手挡下了。
陆怀海脸色倒是没先前那么难看,他只是淡淡地喊了这倒霉妹妹的名字:“陆虹。”
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陆虹不敢再轻举妄动,垂下脑袋,往后又缩了缩,惹得身后的马驹不满地咴了一声。
她跳着脚,换了个地方继续靠。
谢苗儿实在是难以理解,她问道:“大小姐,你怎么来了?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狼狈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眼下的陆虹,脑袋上插根草标就能去卖身葬父。
陆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京城。”
谢苗儿很震惊:“你是怎么过来的?”
陆虹偷偷看了一眼陆怀海,答道:“我藏在了那马车底下的夹层里,一路过来。小嫂嫂,你看我也不容易……就不要赶我回家去了嘛……”
她的说法简直要把谢苗儿吓呆了,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小嫂嫂这样奇怪的称呼。
马车的夹层才多大?她就这么藏了一路?
陆怀海却没谢苗儿这么好糊弄,他说:“再满嘴谎话,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去。说,怎么来的?”
陆虹知道他不好骗,所以才想着博谢苗儿的同情。她抿着嘴,道:“那我说了,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谢苗儿悄悄在心里给她点了根蜡烛。
就她对陆怀海浅薄的了解而言,他也绝对是吃软不吃硬的,这么跟他讨价还价,不如直接找块豆腐撞死。
果不其然,陆怀海理都没理她。
陆虹也只好乖乖地解释:“我从家里跑出来,本来城都出不去,但是有个好心人捎了我一程,一直送我到杭州城外,然后我趁他们车队停下整饬,藏到了马车里进来了。”
陆虹的话里甚至还有些兴奋,她说:“大哥,那好心人说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才帮了我一把,还说等我到了,让你莫要太感谢他。”
陆怀海的神情显而易见的冷凝。
他几乎要无言以对了。
都不必再问,这行事作风,除了李成兰还有谁?
此人唯恐天下不乱,酷爱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找乐子。
“好心人?”陆怀海嗤了一声,道:“若有人将你卖了,也是好心人了。”
听了陆虹的说法,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大胆的谢苗儿也觉得不妥,她说:“大小姐,你这样做很危险。”
陆虹抱着脑袋蹲下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自暴自弃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已经十四了,凭什么男子就可以行走天下,我却只能待在闺房里,等着及笄的黄道吉日到了,头发一梳就可以收拾收拾,预备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闻言,谢苗儿沉默了。
世人对女子的期盼大抵皆是如此,其实她两辈子都算是幸运的。
前世,因她孱弱多病,爹娘根本没有让她嫁人的打算,所以对她一向宽纵;而重活一遭,她有幸在陆怀海身边,他也没有以保护之名束缚她。
但是谢苗儿又觉得陆虹说的哪里不对,她挣扎了一会儿,开口道:“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呀。”
陆怀海同样头疼得很。
他终于体会到了他爹面对他时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报应不爽。
果不其然,陆虹还振振有词道:“大哥,你能出去闯一闯,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陆怀海轻笑,说不上是不屑还是如何:“如果你是拿我做榜样,那大可不必。”
他又问陆虹:“你可知自己想做什么?”
陆虹一愣,“什么意思?”
陆怀海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想做的,只是从家里逃出去,其余一概不论,那今日我便让人送你回台州。”
谢苗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陆虹一骨碌站了起来,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口,最后又垂头丧气地蹲下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连编都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
陆怀海等了陆虹约莫半刻钟,见她还是抬不起头,便道:“明早,我点两个护卫送你回去。”
方才还底气十足窜上跳下的陆虹,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谢苗儿见状,却忽然道:“没看过外面的天地如何,又如何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只吃过白米饭,是没办法从满汉全席里选出自己喜欢的那道菜的。
没真的见过世情百态的人,做不出自己想要的选择。
她这句话说不上是为谁说话,所以当陆怀海侧目看她,她也很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
陆怀海收回了目光,淡淡地睨了陆虹一眼,道:“你自己写封信,让人送回家,不要让我解释。”
陆虹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眨眨眼。
谢苗儿提醒她:“若是送你回去,还用得着写信吗?”
陆虹大喜过望,腾地站了起来,“我……我这就去写!放心吧大哥,我绝对不会叫你背黑锅。大哥,小嫂嫂,多谢你们!路上我一定不添麻烦!”
她整个人都跟活过来了一样,前后的对比实在太明显,叫谢苗儿都看傻了。
陆虹的作派陆怀海倒是不意外,这个堂妹一路颠簸,眼下实在太邋遢,他皱着眉,叫小二给她开了间房,让她去收拾自己。
谢苗儿走在陆怀海身边,忽然听见他问她:“你和她很熟吗?”
“不算太熟,”谢苗儿老实回答:“不过,小少爷,你原也没有打算直接叫她走吧?”
“从何说起?”
“如果你打算直接送她回去,根本不会问她那许多如果。”
陆怀海听了,未置可否。
他有另一个问题想问她。
“谢苗,那你呢,你自己想做什么呢?”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她在他身边打转,却没有问过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谢苗儿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最早先的时候,她只想要拯救他的命运,旁的什么也没有想过。
到现在,她心里装着的要做的事情更多了,但更多的却是出于责任。
出于责任,她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出于责任,她要经营好谢家的产业。
这些事情,谢苗儿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陆怀海这么问了,她便答得很诚恳:“其实那句话,也是我的心里话。或许,我只是单纯想多看看这天地间的风景。”
站在海岸的高塔上,望着无垠的海面,心里除了满足,更多的却是渴求。
她想要去到更多没有去过的地方。
许是这样的愿望显得太不着调,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问陆怀海:“这么说来,会不会很浅薄?”
陆怀海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会。”
建功立业、守土开疆。
与她正相宜。
——
一行人凑齐了,马上便要启行。
走水路从运河进京,浩浩汤汤三千里,途径的钞关都足足有十二个,一路顺利时也得一个来月。
是以一路上要备下的东西很多,等候商船出发的这几日里,众人也都没闲着。
谢苗儿还特地坐马车绕了杭州两圈,就为了试一试哪个药丸子解晕车对她最管用,然后足足买了上百丸。
陆虹老实了两日,本色难改,她摸到书肆,买了一摞话本,神秘兮兮地潜入谢苗儿的房间,和她分享自己的战果。
“小嫂嫂,你瞧……”
谢苗儿打断了她,眼神闪烁:“大小姐,你莫要这般叫我了。”
陆虹一脸无辜:“可是很顺嘴啊!”
见谢苗儿扭捏的模样,她还是改了口,说道:“那,你也不要叫我大小姐了,好奇怪的,话本子里,大小姐都是骄纵蛮横的,都不得人喜欢。”
谢苗儿腹诽:话本倒也没形容错。
不过她已经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于是只道:“我唤你虹娘,如何?”
陆虹还是抗议:“不好不好,我若是小红娘,那你是莺莺不成?”
她居然就着这个思路思考下去了:“那谁是张生,我大哥吗?不成不成……”
谢苗儿掩着嘴笑,她实在难以把陆怀海的形象和书生联系在一起。
陆虹又道:“这些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啦,我给你瞧这一本,是书肆新上的,里面讲了一个闺秀死而复生的故事……”
她们房门没关,两人正聊着,忽听得有人敲了敲虚掩的门,径直走了进来。
陆怀海的脚步声都没能吸引谢苗儿的注意,她迫不及待地拉着陆虹的袖子,问她:“你快说,她最后结局如何?”
陆虹没说出口,手中的话本就被陆怀海抽走了,他信手翻了几页,话里不免有些轻蔑。
“死而复生,同那些神鬼志异的荒唐言有何区别?”
谢苗儿才要站起,听他这般说,心里好似有根弦,“啪”地断开了。
陆虹听了当然不服气,但是她现在很怕陆怀海把她又丢回去,所以只敢小声辩驳:“本就是话本啊……而且故事里,这个小姐重活一遭,凭自己的本事改变了很多事情,还选对了如意郎君。”
陆怀海往后草草扫了几眼,只觉得书中叙述过于轻浮荒谬,他合上书,道:“她的倚仗不过是先知先觉罢了,若她的如意郎君得知,他以为的因缘邂逅,全是她的刻意为之,又当如何?”
陆虹声音更低了:“只是话本,若要这么钻牛角尖,那天下的故事都没法写了。”
陆怀海把话本丢回给她:“自己看看便罢,莫要带移旁人。”
陆虹不情不愿地收起话本子,等她抬眼,却发现谢苗儿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第41章
陆虹骇了一跳, 惊道:“小嫂嫂,你怎么了?”
陆怀海也瞧出了谢苗儿的不对劲。
她不是话少的人,却在他和陆虹说话时始终一言未发。
“不舒服吗?”他问。
谢苗儿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尽管眼前没有镜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她勉强抬了抬嘴角, 牵出个比哭还可怜的笑, 说道:“应该吧……”
陆怀海皱眉。
什么叫应该不舒服?
陆虹听了,便道:“一定是你吃药丸子吃多了,我就说嘛, 哪有拿自己去试药的。”
谢苗儿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的脸也垮得不能再垮。自听见陆怀海的话后,她脑子里就一片混沌, 耳畔也嗡嗡的。
她只见陆虹的嘴张了几张,却怎么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谢苗儿维持着苦笑, 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我想休息一会儿。”
陆虹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觑见了陆怀海的眼神,闭上嘴,极度老实地抱起她的宝贝话本子回自己房间了。
尽管担心,但陆怀海也没有多逗留,他深深地望了谢苗儿一眼,道:“好好休息。”
走时, 给她带上了门。
他们走了,房间骤然冷了下来。
谢苗儿的心像被重石碾过, 一阵阵钝钝地痛。她脱下寝鞋, 和之前每回难受时一样,把自己窝在床角, 脸埋在膝上。
这样能叫她心安一些。
谢苗儿趴在自己的臂弯, 抬眼定定望着房间的角落发呆。
这段日子, 她同陆怀海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氛围,她并非一无所觉。
拥抱时作乱的心,共乘一骑时的悸动……
她只是迟钝,不是傻子。
无论是陆怀海时常在她面前展现的占有欲,还是她自己对他的依赖,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只不过陆怀海在她心中的形象实在是过于伟岸,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他和她这个渺小的存在扯上关系。
可尽管陆怀海方才说的话是无心之言,却依旧在两条不同时空的线拈在一起前,点醒了她。
尽管他并不是对她有恶意。
重生、亦或是扭转时空,本就是荒诞的事情,他没有哪句说错了。
陆怀海刚刚的每句话,谢苗儿都发自心底认同。
是的,正因为她有先知先觉的优势,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是不同的。
相比他这般简单真挚的感情,她短促的心动显得如此难堪。
一切,都是建立在知晓了他的故事之上的空中阁楼。
她很害怕。
如果他知道她是从后世而来,如果他知道她不过一缕占据了旁人身体的幽魂……
许仙与白娘子情投意合,在见过了她的原形后照样大惊失色,接受不得。
何况他与她如今,本就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不是吗?
谢苗儿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彷徨失措过。
她没瞒过他什么,唯独这一桩,是无论如何也同他说不得的。
她不能同他坦诚相待。
相比自己会被他嫌恶,谢苗儿更害怕的是他对她的信任消散,若如此,那她不就是白走这一遭了吗?
若干年后,还如何提醒他趋利避害?
或许她就不该放任那一点心动滋长。
谢苗儿埋着脑袋,狠狠地搓了搓发僵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砰——
像是有石子儿打在了窗户上,谢苗儿惊醒,猛地抬起了头。
她警惕地挪着脚,保持着抱成一团的姿态转向了窗口。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椴树,这个时节才将将吐了点新绿,灰褐的树干上分了两叉,其中一个树杈,正好就伸到了她的窗前。
陆怀海支起条腿,坐在树杈上看她。有风掠过,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谢苗儿瞧见他,不知是羞于见人还是如何,把脸埋得更深了些,不去看他。
陆怀海的右手抓着把小石头,就搁在自己的膝头,见状,又丢了一颗砸在窗框上,大有她不抬头就一直丢下去的意思。
他边丢边问:“哭了?”
谢苗儿抬起被自己压得通红的脸,声音嗡嗡的:“没有。你别砸啦,小心一会叫客栈老板赶出去了。”
陆怀海说:“赶我前,我倒要找他算算账。”
他说得一本正经,谢苗儿一时没设防,被他牵着鼻子走:“算什么账?”
“你的房间很危险,若是有登徒子,岂不是上树一翻就能进来?”陆怀海一脸正色。
谢苗儿哭笑不得,道:“你……”
见她终于展颜,陆怀海稍放下心来,他说:“方才怎么了?”
谢苗儿深深地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来,她吸了吸鼻子,说道:“没什么,你回去吧,明日就要启程了,早些休息,陆公子。”
哦?叫他什么?
“陆公子”一脸冷漠,他瞄准窗户留的那条缝儿,精准地把石子砸在了谢苗儿的床尾。
陆怀海面无表情地牵了牵嘴角,道:“你叫谁?”
谢苗儿一怂,忙改口,“小少爷……”
虽然这个称呼他听着也不甚悦耳,但怎么都比干巴巴的公子强上许多。
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陆怀海叹气,问:“谢苗,你在生气?”
其实有一点……
道理谢苗儿都懂,但刚刚他说那些话的时候,还是很想挠他。
可是她不敢说,她怕他直接跳进来揪她领子。
谢苗儿望着窗户框,避开他的目光,“没有。”
能问出方才那一句已经是陆怀海的极限了,他默了默,没再多说,只道:“算了,随你吧,开心就好。”
他去而复返,攀上树来逗她,她如何不开心呢?
只是他们中间横亘的并不只是一扇窗,开心里也夹杂了些酸涩的意味。
不过,谢苗儿还是笑了,她说:“我无碍的,刚刚是……是心口有点疼,已经好了。”
陆怀海无从得知她心底的翻江倒海,见她此时表情确实无恙,点点头,站在树梢,三下两下便跳了下去。
——
翌日,一行人起得都很早。
要收这批轻烟罗的商人姓周,叫周起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生得就是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
见谢苗儿年纪轻,身份又不高,不免起了些轻蔑的意味,不过这两日来,谢苗儿打点上下,众人皆服,周起隆也在她这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才收起了那幅轻视的架势。
陆家派了六个护卫来,个个都是练家子,加上先前跟着陆怀海谢苗儿来的那四个,光护卫就十个。
周起隆自己也带了几个手下和两个镖师——他当然不止收了谢家的罗,从京中来一趟不容易,他也订了不少其他家的布。
再算上陆虹、还有月窗和柏舟,这么一大堆人和货,得坐大商船。
这种商船通常每旬初发,所以他们等了几日。
眼下正是正月廿一,谢苗儿倒是不担心布,她担心陆怀海:“小少爷,你来得及进京吗?会不会误了时日?”
陆怀海答:“不急,期限定在了四月末。”
谢苗儿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三个多月,是来得及的,才放下心来。
问完,她悄悄退开了,去找陆虹说话。
陆怀海到底是个男人,没那么容易察觉谢苗儿微妙的变化。
从前有事无事,她总爱凑在他身边,但现在若是无事,她是决计不会再呆在他旁边了。
陆虹倒是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之处。
不过她年纪比谢苗儿还小些,爹死的还早,连拿父母做参考都不可能,如果说谢苗儿是七窍开了六窍,那她就是真正的一窍不通,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头去。
她只指着不远处惊道:“哇,苗儿你瞧!”
码头将近,漫长蜿蜒的运河有如从天际降下的白练,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在他们面前展开了。
谢苗儿眼珠都快定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大运河。
她原以为自己看过了海,再看运河,心中不会再有太多波澜起伏。
但她想错了。
浩渺浑浊的运河是和海完全不同的景象,放眼望去,她几乎看不到对岸。河面上船帆遍布,在风中招摇,就像擂动的一面面巨鼓,敲得她心怦怦直跳。
陆怀海适时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道:“走吧。”
谢苗儿才回过神,她揪紧自己的袖子,低下了头:“好。”
足有两层楼高的宝船停在了码头,行脚商和羁旅客们行色匆匆,在船工的指引下上船。
这艘船不算船工,都能乘百来号人。
谢苗儿和陆怀海这一行人是笔大生意,船工殷勤领他们走上船舷,“您几位小心脚下,对,往这边走,船头颠簸,您定下后,我们特地留了船尾的舱位……”
引得路过的行脚商不屑冷哼:“见钱眼开的东西,呸。”
船工回嘴:“等你哪日有钱了,不用住那下等的通铺,我照样倒履相迎!”
两人吵了起来,脏话连篇。
船上比陆上乱多了,这样的场面是谢苗儿没有见过的。
而陆怀海在行伍中待过,这些粗言鄙语放在军中着实不算什么,他不觉得多刺耳,不过还是顾念着谢苗儿和堂妹是女子,出声打断了他们的骂战。
船工收敛了许多,只顾带着他们上楼。
待到人都各归其位了,偌大的船只也终于发动。船锚松开,船工们呼喊着整齐的号子,带着满船的人和货齐齐离开了岸边。
直到这时,谢苗儿才有了离开陆地的惶恐和新鲜。
新鲜的感觉没撑上半日便消散了。
即使做好了心里准备,船上的生活也仍旧是不舒适的。
谢苗儿简直都无法想象,在船舱下面,那些挤在通铺的人该如何生活。
她晕船晕得厉害,靠药和薄荷脑续命,一日日算着过,每天都在算到下一站停泊的地方还要多久。
这天,陆怀海却突然敲开了她的舱门。
其实从谢苗儿冷静下来之后,她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寻他。
他们都很忙,顾及不到太多。
船上鱼龙混杂,谢苗儿一日三趟地带着人清点物什,又恐船上潮气湿重损坏布匹,日日都要翻腾察看,货箱里的石灰也要常换。
陆怀海更是没闲着,像他这般年纪轻轻爹就退休离任的不多,不少人都是到三四十岁上才袭职,他们的拳脚功夫熬都熬出来了。
到了都督府要进行武艺比试,陆怀海虽自信,但并不轻敌,这些日子也很勤勉。
所以他的突然造访,让谢苗儿微微有些吃惊。
“怎么了?”她问。
陆怀海问她:“之前给你的哨子还在吗?”
谢苗儿点头,从衣襟里牵出一根红线:“还在。”
走廊里人多眼杂,陆怀海回头望了一眼,既而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谢苗儿:“我们进去说。”
他的话音严肃,叫谢苗儿也绷紧了弦。
舱房中,陆怀海的手放在自己膝头,正色问她:“可还记得我们来的路上,借宿驿站的第一晚,碰见的那两个彪形大汉?”
作者有话说:
这是5.8的更新,5.9还是晚上十点,不鸽。
重生这件事始终是女鹅的心结,早晚要打开的,打开了才能更坦诚地贴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式面包 2瓶;小看怡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谢苗儿努力回想, 依旧茫然:“没有。”
陆怀海道:“那日在楼梯上,有两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的脚步不同寻常, 我着心留意了, 是倭人。”
闻言, 谢苗儿一惊:“倭人?倭人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于他的判断,谢苗儿不假思索地便相信了,原还打算和她多解释两句的陆怀海顿了顿, 道:“不算稀奇, 这两年来,一向多有倭寇流窜, 他们同山匪无异,势力散乱, 十几人几十人一群,还有自己的据点。”
这些谢苗儿也是清楚的。海那边的岛国一乱,他们的武士便渡海来打劫作乱,渡海本身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活着回去的事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普通人很难招架。
谢苗儿心下一紧:“那他们为何堂而皇之地出现了驿站中?”
“不止, ”陆怀海摇了摇头:“昨夜,我在船上再次看到了那两人。”
谢苗儿倒吸一口凉气:“怎会如此!船家怎会把来历不明的人放上来?”
“他们能自如行走, 定是有自己的法子, ”陆怀海道:“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你多加小心。”
谢苗儿还是很乐观的:“我会的。不过船上这么多人, 他们只有两人, 就算想要作乱, 恐也没有那么容易。”
陆怀海却本能地对于这样的巧合保持了警惕,他说:“这段时间,我会叫护卫们多看顾你这边。”
他也会多留心。
重活一遭,谢苗儿还是很惜命的,应下后又道:“那小少爷,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会盯住他们。”陆怀海道。
见过了倭寇的残忍手段之后,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倭人抱有侥幸心理。他们花大功夫隐姓埋名上了商船,肯定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谢苗儿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袖摆,很快又慌忙松开了,她说:“好,你也一定要小心啊!”
她的印象中,陆怀海进京袭职这一趟是没发生什么波折,一路都很顺利。
是细枝末节没有被载入史册,还是说,因为她的出现,事情已经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
谢苗儿忽然惶恐了起来,她加重了语调,再次强调:“一定要小心。”
陆怀海垂眸,瞧见她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十指,轻笑道:“我会的。”
——
船行至嘉兴,短暂地在码头停靠了半天。
船上的淡水、物资皆需要补给,哪怕不在这里下船,船上诸人也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去散散。
在大河上晃久了,再踩在平稳的土地上反倒会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谢苗儿差点脸朝下亲吻大地,幸好陆怀海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这种被他一直关注着的感觉让谢苗儿很不好意思:“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俩头戴兜帽的倭人也下了船,从他们身边擦过的时候,其中一人好似还回头瞧了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有如鹰隼毒蛇,谢苗儿立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怀海不动声色地走了两步,绕到了谢苗儿身侧,正好隔在了她与那两人身前,不经意间和其中高个儿那位撞上。
砰——有个乌黑的东西掉了下来,再多滚两圈就要叫掉进河中。
高个儿飞快俯过身,拾起那令牌模样的物件揣入袖中,一面朝挡在他身前的陆怀海笑了笑,张嘴就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请让让——”
陆怀海未置一词,侧身让出了条路。
等他们走远,谢苗儿悄声道:“口音完全听不出来。”
陆怀海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转而朝谢苗儿道:“走,我们回船上。”
甲板上,除了几个船工趁着停泊在角落里推牌九,大多数人都下船透风了。
陆怀海把随行的护卫全叫了来,叫他们提起精神来。
那京商周起隆也没下船,见他们聚堆,他叼着烟斗凑了过来,边走边道:“放心吧,这班船我走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几十趟了,能有什么事儿。陆兄弟,你这是头回出远门吧,怪道如此谨慎。男儿还是要多长些见识。”
有倭人潜藏,这件事情陆怀海没有证据,如若不然,直接告诉这艘船上的伙长就好了,关键那倭人小心得很,这两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陆怀海会和谢苗儿说,是因为知道她会笃信他的判断,旁人他可没心情解释。
于是他只扫了那周起隆一眼,没有多言。
谢苗儿却反唇相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这个小娘子都懂得的道理,周叔吃的盐米更多,怎么会不明白。”
周起隆没逞到口舌之快,悻悻走了。
待任务分派妥当,众人散去,陆怀海拉住要回舱房的谢苗儿,饶有兴致地问她:“学会呛人了?”
谢苗儿白他一眼,道:“那姓周的刚是在阴阳怪气你呢,你倒好脾气,不恼。”
但她恼了。
这是又生气了,陆怀海唇角微弯:“我为何要在乎旁人的看法?”
谢苗儿一噎,道:“那下回不帮你讲话了。”
也不知她哪个举动又戳在了陆怀海的笑穴,他眼睛里的笑意多得要溢出来,谢苗儿看了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陆怀海很快便正色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只比巴掌略长些的短刀,直接抛给了谢苗儿。
“无论是我,还是护卫,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带上防身,”他说得很严肃:“试试。”
谢苗儿沉下心来,握住刀柄把它拔了出来。寒光瑟瑟,连菜刀都没有摸过的她手心都出汗了。
她好奇地摩挲着羊皮裹着的刀柄:“有如此危险吗?
陆怀海漫不经心地转着刀鞘玩儿,他说:“有备无患。”
说完,他以刀鞘为例,教了谢苗儿几个小花招。
谢苗儿学东西一向很快,见状,陆怀海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进而又教了她几招。
“用巧劲,别使蛮力。”
“狠一点。”
陆虹瞧见,也凑了过来,但她显然就没有谢苗儿领悟得快,打了自己好多次手。
她又不敢缠着陆怀海,只敢缠着谢苗儿要她教。
谢苗儿趁势和陆虹一起溜得飞快。
她的背影上似乎就写着避之不及四个大字,这回,陆怀海终于发觉出不对味来。
从哪日起,她开始没那么黏他了?
——
过了嘉兴,商船重新起航。
为满足漕运的需求,运河开凿得极宽,站在船舷上,几乎都要看不见对岸的景象。再大的船在这里,都显得不起眼。
此处尤甚,运河在此连通了江湖,河岸宽广,水流湍急。等到夜幕降临,渔灯初上,大的商船附近,亦星罗棋布着许多小货船,比岸上的码头还要热闹许多。
前面马上就是江河交汇处,水势急险,舵工们严阵以待,整齐划一的号子喊得震天响。
变故突生。
风浪中,若干不起眼的小船紧紧贴向了这艘大商船,就像雨后林中的藤蔓,沿着大树悄然爬升,疯狂攫取大树的生命。
无人在意的角落,血浸透了舱壁。
一个瘦高个儿潜入了舵楼,一刀割断了伙长的咽喉。
暮色四合,天地间昏昏然难辨光影。
商船定在了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上。
风雨如晦,熊熊火光映在江面,转眼便在瓢泼大雨中熄灭得彻底,三两成对的倭人武士里应外合,借由船板上抛下的绳索,飞快地攀上了这艘大船。
鲜红的颜色终于漫过了舵楼。
刀兵声渐起。
冰冷的弯刀刺进胸膛,挣扎呼救之声此起彼伏,甲板被慌乱无措之人踏得震天响,甚至还有被逼上绝路的人跳下了河。
船帆肆无忌惮地在狂风之中鼓动,愈演愈烈。
雨停的时候,天亮了。
绝境中,面对迎面砍来的倭刀,南来北往的旅客在主心骨的作用下拧做了一股绳,在鲜血中撕出了生路。
这一小撮倭寇见势不妙,放弃了到嘴的肥肉,泥牛入海般跳入河中消失了。
霎时间,劫后余生的旅客和船工们,欢喜者有之,为枉死的同伴痛哭者有之,精疲力尽的陆怀海却没有来得及沉沦进任何一种情绪当中,他几乎立时便转向了船尾的舱室。
——女眷们三三两两地躲进了这里,谢苗儿也不例外。
她一定受惊了,要好好安抚她,陆怀海想。
直到他穿过舱门,见到本该护在她身边那两个护卫尸体。
上扬的热血,尽数冷了下来。
第43章
夤夜。
不知是风雨欲来还是什么原因, 分明是初春时节,却闷热得有如处暑时分。
谢苗儿辗转反侧,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 让她难以成眠。旁边的月窗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她打着扇子。
她心里的不安在方才已经得到了验证。
陆怀海深夜行色匆匆地造访, 叫她们停在舱房中, 除非他再来,否则不要出去。
他似乎在悄悄跟踪着什么人,谢苗儿隐隐有些猜测, 却没有强拉住他问个清楚。
显然不是适合一探究竟的时候。
实在是躺不下去了, 谢苗儿翻身坐起,把陆怀海先前给她的哨子和短刀全摸了出来, 又和月窗一起把窗户给堵死了。
月窗是不知内情的,她更是担忧, 压低了声音问:“姨娘,是出了什么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谢苗儿没瞒她:“船上潜藏了倭寇。”
月窗眼睛都睁圆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惊讶的声音还是从指缝间逸了出来。
她没来得及震惊多久,舱房外,脚步声已经传了进来, 纷乱嘈杂,震得人心神不宁。
陆怀海来了第二次, 他抽身出来, 和几个陆家的护卫一起,拉扯着她们两个还有隔壁的陆虹, 直接飞身跃上了舱顶, 从舱顶一路往船尾跑。
雨已经落了下来, 谢苗儿来不及为混杂着血腥气的潮湿气味而惊诧,因为在舱顶狂奔,她能很清楚地在余光中看见甲板上的情况。
约莫三十来个倭人,他们背挎长刀,攀着绳索往船上爬,有不少已经上来了,手提油灯在船舷上巡夜的船工,有的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情况,就已经被一刀捅破了肚肠。
若非曾在梦中遥遥见识过战场的可怖,谢苗儿恐怕已经要被底下的场景吓晕过去了,月窗还好些,贫苦人家长大,陆虹却是连杀鸡杀鸭都没见过的,此时已经晕了过去,被护卫直接背在了背上。
陆怀海神情冷峻,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把她们送进船尾的甲板下——大船为保证行船平稳,最底下通常都会有一层放置砂石来压仓。
倭寇既是寇,那必为图财而来,砂石不值钱,这里相对安全。
陆怀海留下了四人保护她们,谢苗儿却道:“不用这么多人,我们在这里藏身,不如你在外面危险。你们若出事,我们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并不冷静,方才几乎是被陆怀海拖着在跑,话说得又急又喘,陆怀海深深望了她一眼。
一切都在眼神里了,他很快转身,留了两人在她身边,随即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看起来最靠得住的人走了,月窗立刻便惶恐起来,她无意识地攥住了谢苗儿的小臂:“姨娘……”
谢苗儿没好到哪去,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叫两个护卫大哥一起把陆虹搀了起来,后脑垫高,她再去掐她的人中,把她唤醒。
这个时候晕着实在是太危险了。
谢苗儿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情况并不好。
这艘船上大多是普通平民,除却陆怀海他们,恐怕连刀都凑不出来几把。渡海而来的倭寇都是武士,个个背着刀,是武艺精湛的穷凶极恶之徒……
她们身在船尾的最底层,甚至能听得见浪拍在船上的声音,至于甲板上的动静,却是浑然听不见了。
越是听不见越让人惶恐。
陆虹才醒,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哭了出来。
两个护卫之前谢苗儿见过,年长点的姓陈董,年轻些的姓杨,这两人现在看起来也很焦灼,怕是巴不得爬上去帮陆怀海。
手头必须得有事情做,谢苗儿想,不然吓都会把自己吓死。
于是她道:“小杨,董叔,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如看看这里有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哪怕是找到根棍子防身呢?”
陆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起身道:“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小杨本还想解释一下他们都有剑,老董却按住了他。
老董仿佛懂了谢苗儿的意思,若有所思道:“明白了。”
几人走在砂石上,倒真的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船只休整时换下的一些木材和铁钉都在这里。
三个女子各拿了根,聊胜于无。
老董看着这些物什,却有了旁的想法:“我们可以把来的路钉上,这样若被倭寇发觉,也好多扛一会儿。”
月窗眼睛一亮:“这是个好办法!”
谢苗儿一瞬间也觉得可行,可她很快便回过神来,严肃道:“这样不可。肯定不止我们会想到这里可以暂避,若船上有其他人往我们这里逃,如此岂不是把他们活命的路也堵死了?”
这个方面老董并不是没有想到,他的任务是保护她们,旁人与他无干,不过既然谢苗儿说了,倒也没再说什么。
仿佛正应了谢苗儿的说法,下来的楼梯上传来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几人登时汗毛竖起,老董和小杨护在了最前面,老董经验最足,侧耳听了一会儿,道:“应该是不会武的人。”
他这么说,大家才稍安下心,直到那块板子被掀开,从上面仓皇下来几个女子。
见谢苗儿她们,还有两个拿剑的男人,她们更是吓了一跳,好在谢苗儿及时出声解释,她们才安心。
站在最前面的妇人眼泪汪汪:“死了……我夫君死了……”
小杨上去悄悄检查了一下情况,重新把船板封好。
老董一直在谢苗儿她们身边寸步不离。
下来了五六个女人,都是妇人打扮,透过她们哭哭啼啼的话语,谢苗儿终于了解到了一些船上外面的情况。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扣在掌心,一动不动地听她们说。
“好多人……他们一个个去敲房门,然后把开门的人给杀了……后面的人看到,不敢开门,堵死门,他们就砸……”
“船上到处都是人在跑,有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男人,带着手下和他们打,其他男人看到了,和他一起……”
谢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然后呢,然后呢,他们怎样了?”
说话的是这几个妇人里年轻些的那个,她生得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受到的惊吓最小,还能逻辑清楚地说话:“他很厉害,杀了好几个倭人,其他人看到了都跟着他,他好像会排兵布阵,一时没落下风。再往后我便不知了,这位夫人的丈夫会武,送她躲下来,我们便沾光一起跑。”
谢苗儿知道的,陆怀海之所以战功赫赫、青史留名,绝不是因为他有匹夫之勇。再如何武艺高强,也绝做不到一人能挡一军。
她发自心底的相信他可以,可又不可避免地为他担心。
年轻妇人瞧见她的神情,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抓住了她的手,道:“那人是同你们一起的对吧,我之前在船上看到过你们同行。”
陆虹替谢苗儿回答了,道:“是的,他是我的堂哥。”
年轻妇人莞尔一笑,没再说话,松开了谢苗儿的手。
说起来,她也是心大,还能够笑出来。
只是很快就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这座仓房斜上方连通着底层的通铺,有刀劈斧凿的动静从那边传来,声音之大,叫众人吓得凑作了一团。
再冷静,谢苗儿如今也就十五六。她抬头看了一眼两个护卫,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
木质的舱壁被砍开了,老董和小杨警惕地护在谢苗儿她们身前。
“他奶奶的,真狠……”
隐隐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紧接着,四个异族打扮的男人踏破了舱壁,从另一端走进了她们藏身的地方。
发觉这儿有人,打头的那个眯起了眼,笑道:“哦?遇到藏起来的小羊羔了。”
见到是他,谢苗儿瞳孔微缩,紧紧扒住了手中的木棍不放——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把短刀在她手中和玩具没有区别,除非她能出其不意,否则根本伤不到人,所以她一直将它藏着。
这个男人现在没有带兜帽,可是这个身形和语气,分明就是之前到嘉兴时,从她和陆怀海身边擦身而过的那个人。
怪不得他一张嘴就是官话,怪不得他们有身份上船住店……
看他长相,分明就不是倭人!
这种人比真正的倭寇更可恶。
而这人身后的三个手下已经和两个护卫缠斗起来了,他却不紧不慢地朝着女人们走来,欣赏着她们表情里的紧张和惶恐。
不行……不能这样……
谢苗儿也不知自己哪里爆发出来的胆气,抓了把砂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向了他,其他女人见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不再往后一个劲地退,拿出了螳臂当车的架势,一个个抓牢了棍子要去打他。
无异于蚊子咬大象。
可蚊子多了也是很烦人的。
护卫那边,老董和小杨心有旁骛,一直在想脱身护在她们身边,难免就落了下乘。老董还好些,他原是行伍出身,也算跟随陆湃章多年,小杨却没他功夫好,已经吃了那三个倭人好几招了。
不拖后腿已经是谢苗儿她们的极限了,见此情景,谢苗儿急得头皮发麻,却无可奈何,而那个假倭人已经逼近在她身前。
他面带戏谑:“小美人,你在等谁?”
这个假倭人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把打过来的几根木棍都折断了:“在等你的小郎君吗?”
谢苗儿极其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理智。
不可以慌,不可以怕。
灵光一闪间,她生了急智,连开口说话都显得比平时更干脆了:“那你们呢?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总不能是来抢砂子吧?”
这句话原本是为了拖延时间,可是谢苗儿忽然就在自己的点拨下想通了,她站定了,一步也不退:“我们是逃到这里,你们也是。”
倒真叫她猜中了。
假倭人冷笑一声,抬手让手下停下缠斗,脱身出来的老董和小杨顾不上自己的伤口,直接扑到了谢苗儿和陆虹身前,护住她们。
“是,你的小郎君有点本事,我只图财,血战到底什么的……”假倭人的嘴角牵起一丝狞笑:“让那些人去就好了,我避避风头,带着钱走就够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那你还不快跑,等着人一会儿来找我们,把你包围在这里吗?”
假倭人不紧不慢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咯吱咯吱,在漆黑的仓房中显得格外刺耳:“没那么急,他们还没被杀光呢,我杀几个美人陪他们上路,也不算亏待他们,到时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都得夸我体贴。”
他嘴里的他们应该就是在上面的倭寇吧……
和这种人离这么近,谢苗儿都怕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他殃及自己。
谢苗儿避开他蛇信般的视线,望着地面,一字一顿道:“别杀我们。”
半蹲在地上的小杨忽然艰难站起,挡在她们身前,“呸!你这卖国贼,先过我这关!”
假倭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他仰天大笑,既而对谢苗儿道:“不杀你,凭什么?”
说着,他已经拔出了刀,凌空一挥,削掉了几个妇人的发髻。
从死亡边缘擦过,哭叫声霎时此起彼伏,而这假倭人还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还朝谢苗儿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个人毫无道德观念,谢苗儿知道,下一瞬他真的会毫无负担地削掉她们的脑袋。
即使有护卫,又真的能拖到甲板上的人发觉她们这里出事了吗?
都是人,不是神仙,陆怀海他们本身就是在生死搏斗,如何能注意到倭寇中少了区区四个人?
于是,谢苗儿掏出了最后的筹码,她不知道这个筹码有没有用,可她还是拿出来了。
哪怕是拖延一会儿呢?
“这是金麟商行的商票,三千两。但是必须本人去兑,你可以带我走。你不是说你是图财而来吗,你若把我们杀了,把我杀了,这银票也兑不了,我会把它撕毁。”
——其实她根本兑不了,这是陆怀海放在她这儿保管的。陆家忧心他进京袭职需要打点,把所有现银和活钱都兑成了银票让他带上。
假倭人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没来由的兴奋,与其说他对三千两感兴趣,不如说对谢苗儿更感兴趣,他居然应下了。
“不——”
陆虹和月窗见状,要扑向谢苗儿,却都被那假倭人的刀柄击退了
尽管受了伤,两个护卫却不可能会坐视不理,可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蚀骨的酸胀遍袭全身,他们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鼻眼中渗出了黑血,面庞乌青。
老董和小杨一大一小,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谢苗儿脸色煞白。
她忽然发觉,她好像在情急之下,做了一个很危险、很危险的决定。
——
不知敌友的血把陆怀海的黑衣染得更深了。
他面色铁青,蹲下身探过两人的鼻息。
陆虹满脸都是泪,她朝他奔过来,没几步就趔趄在地,哭道:“大哥,苗儿被那坏人打晕带走了。”
而那娃娃脸的妇人见他来,不待他问一句,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陆怀海追问:“他们走了多久?从哪里出去的?”
娃娃脸妇人给他指路,他们不是从她们来的地方出去的,好似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通道可以直接下水。
陆怀海立时带人顺着痕迹追了出去。
果然,这里有一个阀门,已经被凿开了,还有原本搁置的小帆船的痕迹。
陆怀海回到船弦,找来千里镜。可水面茫茫,今夜还下过大雨,目力能及的范畴实在太小。
作乱的雨再来了,打在镜片上,打在他的血衣上,他的脚下渐渐聚集了一滩绯泊,似乎是老天要替他洗刷身上的血腥。
知晓了情况的船工来劝他:“别找了,估计是凶多吉少,今夜必定要起风浪,这里与江和湖交汇,他们的小船能不能渡上岸都另说呢。”
方才这一遭已经是过命的交谊了,是以船工好心提醒。
陆怀海终于放下了千里镜,他转过身,双眼赤红,脖颈间青筋肉眼可见的浮起,开口却是极冷静的。
他说:“替我寻一尾船来。”
就在此时,他的背后,一声哨响穿过骤雨,清泠泠地破空而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上头了,来晚了一点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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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另一边, 谢苗儿还没来得及为两个护卫的倒下而惊骇,她的后颈便结结实实吃了一个手刀,整个人晕了过去。
不知是喝了冷风还是什么原因, 她的脑子比身体清醒得更快, 尚没有力气抬起眼帘的时候, 意识便已经回笼,开始思考。
她被人带走了?这些人要带她去哪里?
剧烈的摇晃中,谢苗儿下意识想要睁开眼。
不过她忍住了。
谢苗儿想, 只要她还晕着, 或许这伙人对她的警惕会小一些。
于是她仍旧紧闭着眼,装晕, 然后悄悄竖起耳朵去听旁边的动静。
“选的什么鬼日子?”
“这话说的,谁打家劫舍选在大晴天?”
“他娘的真倒霉, 碰上了硬茬……”
“他那是个什么阵法?”
……
谢苗儿仔细听着,试图从中找到有用的讯息。
倭人叽里呱啦的话她是听不懂的,除了先前那个打头的假倭人以外,应该还有一个是邕朝人。
他们四个人用两种语言居然能聊起来,不过都是东骂一句西扯一句,除了发泄情绪以外没有任何的价值。
谢苗儿只能勉强连起一些有用的内容——
两个人潜上船,他们杀了伙长和两个舵工停下船, 以便倭寇靠近上船打劫,原本打算和之前一样, 杀人越货再凿穿船壁, 伪装成遇到风浪沉船,毁尸灭迹。
这样的勾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只是这回碰到了陆怀海。
人都是有血性的, 何况生死关头, 船工做惯苦力身强体壮,船上其他旅客也不少南来北往地跑,人数亦是倭寇的数倍,他们被组织起来后,朝倭寇狠狠反扑了回去。
谢苗儿听着,心道,他们确实倒霉,犯在了陆怀海手上,“有幸”成为葬在他手里的一员。
旁人的口述都叫她心惊胆战,也不知他这回有没有受伤……
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他,谢苗儿着实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把冗余的念头抛出了脑海。
茫茫江湖,这里是四通八达的交汇处,她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了。
她得让陆怀海知道她在哪里,他才能来救她。
谢苗儿悄悄动了动自己的手腕。
他们的对话没有停下,说明她的动作没有被发现。
谢苗儿已经发觉自己被带上了一尾小船,从风刮过她脸庞的方向来判断,她大概是被搁在了船尾,那四个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浪头掀过,小船一阵剧烈的颠簸,谢苗儿闭着眼睛,趁势往外滚了一滚,侧过了身。
“喂,那女的要掉下去了。”
“掉不下去,你不是把她绑在了桅杆下吗?怎么,你还担心人家多喝了两口河水?”
一阵笑闹。
这一票虽然没有干成,但是死得又不是他们,所以直到此时,这几个人心情并不差。
谢苗儿确确实实呛了好几口水,这让她的神智更为清明。
那只粗制滥造、除了声音大没什么优点的哨子,已经从她的衣襟滑落出来了。
赌一把……
说时迟那时快,谢苗儿拿起哨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朝身前猛地一吹——
吹得太用力,她自己的耳朵都在痛。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她不知道自己醒得够不够及时,有没有被带出去太远,陆怀海又是否能听见这哨音。
总得试一试,大不了被这些人气急败坏丢到河里去。
若无知无觉地就这么被掳走了,天大地大,他如何找得到她。
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
坐在船头那四个人他们没聋,当然发现谢苗儿干了什么。
“装晕?”
假倭人乔允通终于把目光转向了缩在船角的谢苗儿,眼中闪过危险的光:“比我想象中的还有意思。”
他将手探向谢苗儿,径直扯断了红绳,将哨子拿在掌中把玩。
他身后的倭人要急躁许多,来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就要朝谢苗儿挥拳,被乔允通伸手拦下。
“打坏了就不好玩了。”他说。
绳子是直接在谢苗儿脖子上勒断的,带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痕,谢苗儿却顾不上这点痛,她努力保持着冷静,甚至还分出神去忖度他们的表情。
除了惊讶,他们的眼睛里是有慌乱的。
如果他们已经带着她走得够远了,这个时候何必要慌。
那就好办了,谢苗儿昂起头,她反问道:“你要杀了我吗?”
她的话极其冷静,甚至是一字一顿地往外冒:“可是方位已经暴露了,不如留我一命,到时候被人找上门来,没准还能用我做人质。”
“这就是你给自己留的后路?”乔允通道。
谢苗儿知道,自己的小花招充其量是一点急智,一力降十会,她只是在挣扎罢了。
可上岸的鱼都会挣扎,要她痛痛快快死是不可能的。
何况她好不容易再活这一次。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你为何会觉得自己够分量让人来追、让人来救?”
乔允通打量着她的脸,随手将哨子抛入河中:“知道一个倭人的脑袋值多少钱吗?没有五十也有一百两!船上那二十几个没逃掉的,你那郎君估计是个军户,今夜之奇功够他去换十几个美人来,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救你这黄毛丫头作甚?”
唯独这一点,谢苗儿丝毫不会动摇。听了这么一长串,她反倒更安心了。
“你若想杀我,不会与我说这么多。”
乔允通怕死,偏偏又干的是刀尖上行走、虎口里夺食的活儿,如果他确信背着观音菩萨能保命,他估计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菩萨手里的净瓶,何况谢苗儿说得有三分道理。
他冷笑一声,没有回应谢苗儿的话,直接劈手将她再度打晕了过去。
这次下手要狠辣许多,她白净的颈间瞬间淤紫了一片。
——
哨音破空而来,陆怀海脸上原本有些灰败的神色一扫而空。
他翻过勾阑,重新拿起千里镜。这一次有了具体的方向,倒真让他发现了微茫的那个小点。
船工眯眼也瞧着那个方向,他低头一看罗盘,道:“陆兄弟,他们这是朝我们来时的反方向跑回去了。”
陆怀海飞身跃回了船弦,“回嘉兴了?”
船工道:“是的,这个方向绝对是回嘉兴无疑。”
知道是要去哪就好办了,陆怀海沉吟,既而问道:“他们有无可能虚晃一枪,转而去其他地方?”
船工答:“往日风平浪静还好,今夜波涛震天,绕远路上岸必死无疑。”
如此的话……陆怀海捏紧了拳头。
伙长和一个舵工都被人杀害,还好舵工不止一个,现在在掌舵的曹舵工当时换值,在底下睡觉,逃过一劫,眼下他一面掌舵,一面还冒着冷汗。
见有人来找,曹舵工道:“不必你说,我们本就是要回嘉兴靠岸的。只有回去最近了。”
嘉兴口岸繁多,那假倭人既然选择回去,定然是本就在那处有安排,最好的办法是赶在他们靠岸之前抵达,然后找到他们停泊的码头,否则怕是不好找。
若是游回去能比船开得快,陆怀海是想跳下去的,只是……
胸中像是有一团火,堵得他口不能言。
他朝曹舵工抱了抱拳,没说什么,转身走回到甲板上。
雨没停,血没有机会凝固,顺着地势的高低流淌着,浸着东倒西歪的尸骸。
受伤的旅客和船工已经被拖回了舱房照顾,倭寇的尸体当然没人管它,至于那些惨死的人,无论他们是否还有亲朋,船上的其他人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雨水浸泡,都尽力拉了回来。
陆怀海要来了船上的简易舆图——舆图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的,哪怕是商船,使用的舆图也很草率,更多时候都是凭伙长和舵工的记忆去走。
还好,陆怀海先前加入孟乘的队伍,半年间追剿倭寇,无论是亲眼所见的地形还是军中使用的舆图,他都牢牢地记下了。
陆怀海生硬地请来老船工,凭老船工的口述,他直接在桌板上划出蜿蜒的岸线,一座座码头问过去,昏黄的油灯下,他神情冷然,眼睛死死盯着这些码头,从中剔除下了码头不好逃窜的。
最后,陆怀海圈出了其中的七个。
笃笃——
有人敲门。
门外那个娃娃脸的妇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娃娃脸夫人叫唐瑜,她自报家门、直抒来意:“我姓唐,嘉兴知府唐百川是我父亲。你要救人对不对,我也想救她。方才若不是她,我们几个女人估计真死在下面了。”
陆怀海这才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比刚刚同那些倭寇作战时还要尖锐,唐瑜微吃了一惊,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她身边的丫鬟赶忙扶住了她。
陆怀海并没有直接就相信她,他问道:“知府千金,如何会坐这种商船?”
唐瑜倒是很震惊他这个时候理智还在,道:“涉及私隐,我不便回答。不过你姑且信我一信,总没有坏处,等到了嘉兴,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来,能帮的我都会帮的。”
她并非夸海口。
商船连夜返回嘉兴,天刚蒙蒙亮就抵达了码头。
甫一靠岸,唐瑜便遣人去找她爹唐知府。
唐知府还没来得及为女儿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而震惊,商船上发生的惨案便让他火速想起了这两年间失踪的船只……
他那没戴在脑袋上的乌纱帽一抖。
与此同时,在唐瑜的传递之下,被陆怀海圈出的那七座码头,其中六座都被人极其迅速地把守了起来。
渔网若是封死了,那鱼也进不来了。
剩下的那一个码头,就是陆怀海留给他们的破口。
——
因为有海禁,许多原本可以走海运运送的粮草货物只能走漕运。这倒是让运河更加繁荣了,热闹的时候甚至会“堵船”。
沿岸码头很多,大船小船同样极多,摇橹扬帆的声音嘈杂,连朝身边的人说话都得扯嗓子,才能叫彼此听清楚。
纵有千里目,也无法从中注意到一艘不起眼的小船。
“前面的码头都不对劲,有许多穿黑袍皂衣的人守着。”
“再往前看看。”
乔允通并不意外这一点。
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大船怎么也比他们的小船行得快,消息传到府城,恐怕早就开始戒严抓他们了。
“乔哥,再往前吗?”
“往前,这里不能上岸。”
越往前他们心情越沉痛,直到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南埠码头——他们计划中剩下的最后那个码头,远远望去,除了往来的商人以外,并没有人守着。
“估计是那些狗娘养的还来不及布置到这里呢,乔哥,我们快些过去吧!”
乔允通眼眸微缩,望向了南埠码头的方向。
会是生路吗?
他低头,打量了还在晕厥中的谢苗儿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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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开春了, 河面上最后一点浮冰也已化开。清早的南埠码头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
十几个身着便装的男子,分头潜藏在码头的各个地方, 有假装扛大包的, 有假装招揽生意的, 还有端着大瓷碗,在矮桌边有模有样喝着粗茶的。
陆怀海带着斗笠,半遮住自己的一张脸, 混在了人群中, 用心观察每一个从船上走下的人的面孔。
那个假倭人的身形体貌,他已经同唐知府派给他帮手的这批人知会过了。
这样的一伙人在逃窜, 甚至还牵连到多年间的沉船案,知府肯定会重视, 但是未必会信任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好在有了有唐知府的千金襄助,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也是谢苗儿当日自己结下的善缘。
是好事。
陆怀海想,早一点布下局,就能早一点将她救出。
从昨夜到今晨,陆怀海水米未进, 也没合过眼,此时却仍保持着极度的亢奋和专注。
他把满副心神都投入在眼前的这片水域上, 不准许自己去想任何她已经被害的可能性。
又有几艘船停在了岸边。
旅途疲惫, 一张张充满倦意的面孔大同小异。
陆怀海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见过了多少张这样的脸了,难以避免的麻木浮上心头。
可转眼间, 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瞥见了那假倭人的脸。
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陆怀海刹那间清醒过来。
他甚至都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去分辨这假倭人的模样, 因为他一点伪装都没有做,连之前曾戴在头上的兜帽都没了,只余一块网巾。他目光平静,脸上甚至还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陆怀海心里咯噔一下。
他很快便懂这假倭人为何如此嚣张。
假倭人半搂着一个头颅低垂、状似沉睡的女子,几乎是用臂膀钳着她一起走。
同谢苗儿朝夕相处多时,尽管此时瞧不见她的脸,可是陆怀海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身形?
而假倭人的另一只手正虚虚停在谢苗儿的颈边,虎口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寒茫,抵在她颈上血脉流淌着的地方。
虎口处捏着的是一枚针。
想到中毒身亡的老董和小杨,陆怀海顿住了脚。
而两人居然就这么遥遥对视上了。
乔允通也看见了陆怀海。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唯有他们停下了脚步,当然很容易发觉彼此的存在。
乔允通笑而不语,只把虎口抵得离谢苗儿纤细的颈子更近了些,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陆怀海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此刻非但不能拿下此人,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
果不其然,陆怀海不过试探性地朝他走了两步,下一瞬,乔允通的手就掐住了谢苗儿的命门。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纵使谢苗儿现在意识昏沉,没有完全醒来,也依旧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
陆怀海从未觉得自己的血气如此上涌过。
他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堪堪退后了几丈远。
至少,她还全须全尾地活着。
见状,乔允通满意地笑了,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好用呢……”
他和手下堂而皇之地离开了南埠码头。
为免打草惊蛇,陆怀海没有把其余便装的看守叫回来,而是独身一人,静默无声地朝着谢苗儿被带离的方向奔去。
而乔允通那边,出码头后,飞也似的和手下逃了,狡兔尚有三窟,他们在嘉兴多年,跑路的法子恐怕不止留了三条。
谢苗儿虽轻,不过长路无轻担,乔允通嫌钳着她麻烦,把她丢沙包似的丢给那个汉人手下扛了。
那手下把她顶在了肩上,一边背一边埋怨:“乔哥,还留着她吗?不如……”
他说着,拿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乔允通说:“她说得没错,做人质嘛,她还是好用的。留着吧。”
谢苗儿的小腹被硌得难受,她的上身几乎倒伏在此人的背上,他们逃得又急又快,方才她就被掐醒,此时难受得快呕出来了。
不过,无论多难受,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尚在,她就不会放弃思考。
那假倭人说她做人质好用,说明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谢苗儿明白了。
方才,他们一定遇到了陆怀海。
这个念头叫谢苗儿瞬间清醒。
他已经因为被她的性命威胁,错过了抓住他们的最佳时机。
她得做点什么。
她不知道这些贼寇会留她的命几天,越晚被陆怀海找到越危险。
——
乔允通一起子人找来了马车,先把谢苗儿丢了进去。他们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任她扎扎实实地撞在了车壁上。
装晕的伎俩谢苗儿没用第二次。
用过的法子再用就不灵了。
所以这一回,她直接睁眼,捂着自己的心口倒在了角落里,打量着这座马车。
这马车并不小,甚至装饰称得上华丽,上面还有一些类似某些世家大族家纹的纹样。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里面居然藏着几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见谢苗儿醒了,乔允通睨她一眼,冷哼道:“这回不装了,小娘子?”
谢苗儿没说话。
她腮帮子鼓动,“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完,她听见了倭人捏拳头的声音,缩了一缩,既而矜持地拿帕子擦擦嘴,道:“不能怪我,我会晕车。”
“真晦气,差点没吐我一身。”
狭小的空间里,实在沤得慌,这几人不想闭在车里了,又恐谢苗儿再闹出和之前一样的把戏,把她手脚都捆了起来才放心坐到车驾外面。
谢苗儿窝在角落,垂着眼眸,一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模样。
无人注意,她被捆在身后的手,正一下一下地蹭着车内的座椅。
那柄短刀还在她的衣袖中,没有被他们发现。
谢苗儿悄然打开手心,稳稳地接住了从袖筒中被“挤”出来的短刀,再如法炮制,把羊皮的刀鞘蹭落了。
她背着手,把刀鞘推到了座位下面遮掩,单手把刀柄按在了身后的车厢壁上,将刀刃立了起来。
谢苗儿咬紧牙关,闭上眼,将另一只手的掌心贴上刀刃,随即往一侧倒去。
掌心被利刃划开,皮肉翻卷,血淌了出来。
好疼。
谢苗儿抽着冷气,差点就叫出来了。
她艰难忍住,挪着身子往侧边靠。
马车不会是严丝合缝的,这座马车的外表华丽,实则更像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品。
她的手能感受到马车底下灌进来的风,方才俯身去吐的时候,她果然看见了座椅底下,车壁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缝隙。
谢苗儿把身子尽量往那里倾斜,放任鲜血从那里淌出去,沿途滴落。
过了许久,她的手腕都发冷,好似血都已经流干了,马车才停下。
有人进来砍断了捆在她脚上的绳子,省得还得花力气扛这个宝贝疙瘩。
刀也早被谢苗儿推到了不起眼的角落,她很小心,尽量让血都流了出去,没有留在车厢中,淡淡的血腥气被秽物的气味遮盖,来人竟也没发觉不对劲。
走路用脚不用手,她手上的绳子无人理会。
做戏做全套,被带出去的时候,谢苗儿眼一闭心一横,假装摔倒,擦到了手心,把可疑的伤口也掩饰了过去。
摔跤扭到了手,他们这才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
岔子出得太多,叫差点暴露行踪的乔允通心情很不好,他同底下人吩咐道:“把她关到西边,派好人看守,除了送食水一概不许同她接触。”
手下讨好地道:“您这话说的,倒像她是个会飞的妖精似的。不过乔哥神通广大,任什么妖精也飞不过您的手掌心。”
被谢苗儿那声哨响差点坑惨了的乔允通,脸阴沉得能滴出水:“闭嘴。”
谢苗儿就这么一路被扭着手丢进了间柴房里。她甫一进去,铁锁就紧紧扣住了门,连窗户都被封死了。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这个时候,谢苗儿只能指望她留下的痕迹被陆怀海早点发觉。
她很怕留在马车里的刀被发现。
眼下身处的小黑屋,竟已经是她这一天一夜里待过的最安稳的地方了。
四周静悄悄,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惊惧、忧怖……原先被谢苗儿强行压抑住的情绪,终于累积到了让她无法战胜的程度。
谢苗儿拣了块稍微干净点地地方,抱膝坐下,眼泪无声地从眼眶滑落。
她怕得要死。
后颈被击打过的地方很疼,而掌心被她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尤甚。
假装摔的那一跤很结实,本就破口的掌中沾染了尘灰和砂石。
她只敢用手背擦擦眼泪了。
疼痛裹挟着疲倦汹涌而来,谢苗儿眼皮发沉,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已经累极,就这么倚在墙角睡了过去。
早春的天气,越睡越冷,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冻醒了。
谢苗儿打着寒战,徒劳无功再缩了缩,埋头把自己团成个球。
可是这间屋子原本不是黑黢黢的吗?她怎么感觉有光照了进来?
谢苗儿狐疑地抬起头。
她看见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出现在了眼前。
门户已被打开,朦胧月光映在他背后。
美好得像梦,谢苗儿困惑地揉了揉眼,直到听见他说——
“抱歉,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快给我抱她!!!!
——
白天事情太多啦,以后改成晚11点更新,嘤嘤,今天码一半还停电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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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和过年那天别无二致。
他披着漫身的月光, 来到了她眼前。
谢苗儿用力眨眨眼,企图以此来分辨到底是梦是幻。
直到,她保持着抱膝坐着的姿势, 被陆怀海整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陷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春衫, 一路熨帖到她胸口。
听着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谢苗儿一阵恍惚,她抬眼,指尖试探性的点了点他的下巴。
梦没有这么真实。她低低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尽管仍身在敌营, 还没有逃出去, 可是谢苗儿先前的惶恐与害怕,在他出现的瞬间就已一扫而空。
她终于有了一种回到了尘世的感觉。
而软玉温香在怀, 陆怀海却一丝旖旎的心情也无。
她身上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摸他下巴的小手冰冰凉凉, 连说话都有气没力,不知道遭了多少罪。
还有那断断续续的血迹……
他原担心的是她受了重伤,血不受控制地流下,可是只用见她一眼,他便明白了,那怕是她的故意为之。
陆怀海抱紧了她,飞身上墙, 一边低垂下黯沉的眼眸去看她。
感受到他的目光,谢苗儿悄悄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可是衫裙上沾染的星星点点的血渍, 叫她犯了难。
陆怀海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深深地叹口气, 道:“搂住我。”
谢苗儿不敢动。不知为何, 对于划伤自己这件事情, 她很心虚。
陆怀海单手抱牢她,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团在袖子里的手背,说道:“听话。”
谢苗儿吞吞吐吐的,抓着袖子把手搭在他肩上,瑟缩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谢苗儿试图给自己解释一下:“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蹩脚的借口。
陆怀海没有揭穿她,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仿佛大点声就会惊碎怀中的琉璃:“闭上眼休息,我带你回去。”
谢苗儿本想多看看他,可听他说了,她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她轻轻贴近陆怀海的胸膛,把脸埋在他的心口。
月光下,纠缠的身影好似一双苦命鸳鸯。
谢苗儿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她闭上眼了。
她被关的地方,在这座山寨沟壑最深处,他一个人可以悄无声息的潜入,带上她,只能杀出去。
就像石子砸在了夜晚平静的湖面,霎时间激起了惊涛骇浪。
刀兵之声渐起,金属震鸣的声音刺得谢苗儿太阳穴都在发麻,她闭着眼,搂紧了陆怀海的脖子,任由他牢牢地用右手抱住她。
从她闭上眼、再看不见他的表情起,陆怀海身上的柔情霎时间尽数褪去,凄冷月色下,他满身的戾气宛若凶神,几乎要把天边凄冷的月都衬成了红色。
高处巡逻守夜的人当然发现了他,不过很快,他们就和先前看门的两位一样,脖颈前多了一道干脆利落的剑伤,被绝无转圜余地的一击毙命,死在他的左手剑下。
夜晚有风,卷起谢苗儿一缕发梢,擦过他的鼻梁。
她的发丝仿佛系在他理智上的绳索,拉着他,这才叫他没杀红了眼。
冷气裹挟着血腥气袭卷而来,而谢苗儿仿佛聋了一般,听不见匪寇的惨叫,也听不见他粗重的喘气声,只顾安安心心地把自己往他怀里窝。
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相信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什么重生、什么难堪不难堪、什么怕他看破她局促的心思……这些别扭的情绪,都见鬼去吧!
谢苗儿心想,就算明日他知晓她的来处,要翻脸把她丢出去,那今天她也不想撒手了。
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蹭了他一下。
要命。
陆怀海神情一僵,他低下头,瞧见她满足的小表情。
不知废了多少定力,他才堪堪忍住,没有去亲吻她莹润的额头。
刀兵之声渐弱,谢苗儿伏在他胸口,察觉到他忽然深吸了一气,有些讶异地睁开了眼。
他足尖点地,正带着她越过最后一个山口。
林中的鸟雀似乎被他们这对鸳鸯惊起了,喳喳乱叫。
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谢苗儿的身体和脑子本就过度使用累极,被徐徐的山风一吹,她脑袋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谢苗儿已经身在一处卧房中。
床前,陆虹托着下巴正守着她,见她醒转,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惊喜道:“你终于醒啦!”
终于?她睡了多久?
谢苗儿托着一扯一扯的疼着的后脑勺,下意识要用手去撑床,就被陆虹拦下了,她扶谢苗儿坐起身。
陆虹道:“苗儿姐姐,你的手还伤着呢,要小心。”
谢苗儿瞪圆了眼睛,用被纱布缠成了白猪蹄的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陆虹扭股糖似的轻轻抱着她的手臂,道:“苗儿姐。”
经船上那一遭,陆虹对谢苗儿的看法彻底摆脱了她身份的牵扯。她再看谢苗儿,看见的是她本尊,而不是她厉害堂兄的妾。
谢苗儿失笑,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喉咙干涩得很,咳了两声,陆虹立马就去端水来。
就着她的手,谢苗儿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在院子里煎药的月窗,也欣喜地跑了进来:“姨娘!你醒了!”
谢苗儿抚了抚心口,道:“万幸,大家都好好的。”
月窗眼眶立马就红了:“都怪我没本领,还要姨娘站出来保护我们……”
陆虹同样深有感触,再多的教训也不如生死之交时的惊心动魄让人成长得快,她若有所思道:“若我会武功的话,一定不会叫那坏人得逞的!”
月窗抹抹泪,又跑出去了:“外面还坐着药,奴婢一会儿端进来。”
谢苗儿靠在引枕上,她问陆虹:“我睡了多久?”
“已经是申时末了,睡了一整天呢。”
从危险降临,到现在,谢苗儿神经过于紧绷,睡这么久也不奇怪。
唯一让谢苗儿感慨的是,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才过去了两日。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环境,又问:“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
“我们在……”
陆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清越的女声打断了:“这里是嘉兴知府唐家的宅院,是我家。”
谢苗儿转过脸,见门外站着的是之前见过的那娃娃脸女子,微微一惊。
唐瑜大大方方地朝她招呼,又道:“我方便进来吗,有没有打扰到你们叙情?”
她说话不遮不掩,是个很得体的闺秀,谢苗儿笑道:“既是你家,谈何打扰?”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探究她身份的意思,这让唐瑜对谢苗儿也很有好感。
于是,她坦然地自报家门:“我叫唐瑜,是知府的女儿,接你们回来暂时落脚,那日我因为一些事情离家,隐藏身份,故扮作了妇人打扮。”
谢苗儿道声多谢,忍不住看了眼陆虹,再看了看唐瑜。
感情一路上离家出走的姑娘都被她遇见了?
陆虹知道她微妙的表情因何而起,有些尴尬地摆摆手,羞红脸,逃也似的跑出去:“我去帮忙煎药。”
同样都是出逃,她比人家可差多了。
她一遇到事情就慌了阵脚,人家唐小姐要冷静太多,还能帮上忙。
谢苗儿的目光顺着陆虹的背影一路出去,她的眼神游移,似乎在找什么。
唐瑜了然,她问道:“你是在找陆怀海吗?”
谢苗儿点头,她犹豫一会儿,问:“他……现在在哪里?”
“昨夜他将你带出来后,继续带人去剿灭九龙山那伙贼寇。应该没有这么快回来,你放心等着就是。”
她尚有觉可睡,他却是一直在连轴转,做的还是如此危险之事,谢苗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唐瑜瞧见她的神色,道:“你们可真有意思,都这么在乎对方。”
说着,她坐在了床前的绣墩上,自来熟地给谢苗儿掖了掖被角:“你可知,他昨夜都做了什么吗?”
谢苗儿茫然摇头,既而挪着身子靠近了她一点,一副求知欲极其旺盛的模样:“什么?”
“九龙山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一座山头,上面地势复杂,他虽挂心你,但也没有直接闯进去。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带着大队人马攻进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却不愿,执意要去先救你。”
唐瑜眼睛亮晶晶的:“他说,他不想让你再冒一丁点的风险。”
“他担心直接攻入,匪徒会伤及你的性命,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救出你。但若是为了尽歼敌寇,其实直接攻入是最好的,因为先去救你,难免会惊动匪徒,不利于行事。”
谢苗儿脑筋转得很快。
眼下不是台州,没有孟乘和陆家为他撑腰,陆怀海肯定做了什么,才让那唐知府同意他这不稳妥的做法。
见谢苗儿紧张起来,唐瑜笑笑,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就不卖关子了。我父亲见他有本事,赌他以后有大作为,并不欲在此等小节上为难他,而他也立下承诺,说无论如何,一定会彻底剿灭这伙人,不留后患。”
唐瑜终于说到了她最想说的部分,她轻轻握着谢苗儿的手腕,道:“那日,我父亲问他,他出身军户,经此一遭更是懂得倭寇之可恶,居然还不愿舍小义顾大局吗?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她正说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了院子里,还有陆虹难掩激动的唤声:“大哥!”
见谢苗儿瞬间挺直了背,眼睛也定在窗户上,唐瑜便起身了,她顿了顿,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家人团聚了,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唐瑜同陆怀海擦身而过,没什么表情地打了个招呼。
陆怀海走到了门口,却迟迟没有进来。
鏖战整日,他连身干净衣服都没有心情换,就来找她了。
他直到此时才觉得不妥,怕秽气冲撞到她,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了。
“陆怀海——”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这回也走不出去了。
陆怀海径直走进来,随意地坐在离她远一些的位置,给自己斟了茶。
他渴得很,半壶水一下子就已经下了肚,他见谢苗儿气色尚佳,心下一松。
谢苗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从头到脚都没有受伤,同样心情好了起来。
她忽然问他:“习武之人,是不是耳朵都很好呀?”
陆怀海很奇怪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不过她既问了,也就答了声“嗯”。
“那方才唐小姐说的话,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嗯,”陆怀海补充:“听了个尾巴。”
谢苗儿矜持地扭了扭腰,问他:“那……你是怎么回答唐知府的?”
陆怀海沉默一会儿,这个答案他对谁都不难出口,却唯独在她面前,是晦涩难言的。
谢苗儿眼巴巴等着,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陆怀海终于开了口。
“因为,我有私心。”
见谢苗儿没明白这句话,陆怀海顿了顿。
他垂下眼睫,看向自己拿刀拿剑的一双手。也正是这双手,昨夜将她抱出了险境。
“你就是我的私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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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谢苗儿的表情和被雷劈了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努力回想, 自己刚刚为什么要问他这个来着?
唐瑜话说一半,她没听全,梗得难受, 但她与唐瑜又不甚熟络, 谢苗儿心想追问她, 倒不如直接问陆怀海这个正主。
她真的很好奇,陆怀海会如何回答有关小义与大局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谢苗儿都想不到, 这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会指向她自己。
在她心里, 陆怀海一向是高大而伟岸的,可这样的他, 却忽然俯下身对她说,他有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她。
霎时间,谢苗儿眼睛都瞪圆了,心如擂鼓,喜悦和惶恐同时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喜的是她可以成为他的私心,惶恐的,同样是她居然会成为他的私心。
谢苗儿甚至在想,如果她能把前尘往事都忘记就好了, 就让她闭着眼睛,不论结局如何, 陪他一条道走到黑。
她没有办法把他日后的辉煌与落寞, 从现在的他身上剥离掉。
谢苗儿其实心知肚明,自己的心动都是建立在知道他是未来会扬名天下的陆将军的基础上的。
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户家的小公子, 她来到这个朝代, 莫名其妙做了他的妾, 会为他动心吗?
陆怀海实在是……太不普通了,谢苗儿没办法不为此而纠结。
王子皇孙的姓名百年后几无人知,而他不同,死讯传到他保卫过的地方,这片土地上万万千千的人为他恸哭送行,纸钱燃烧产生的浓烟,让沿海几日都见不到太阳,百年后,依旧有人在他的造像前敬上几支清香。
成为这样的人的私心,到底是好是坏?
如果他是一块即将大放光华的宝玉,那她算什么,这块宝玉上沾染的一点瑕疵吗?
谢苗儿久久不能言,她微启唇,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而她的缄默落在陆怀海那边,是另一种复杂的意味。
他同样陷入了沉默,余光里瞥见她瞠目结舌的表情。
陆怀海什么也没再说,他收敛眉目,平静地站起身,准备出去换身干净衣服。
他才背过身,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陆怀海错愕转身,捏紧在袖中的拳头陡然松开,就见谢苗儿滑倒在了床前,把半床被子也扯了下来。
许是之前惊动太甚,又躺了一天,她的手脚酸软使不上力,本欲追上他,却先摔倒在地。
谢苗儿顾不上自己现在狼狈不狼狈了,她趔趔趄趄地爬起来,若不是他回身搀扶,差点就摔了第二跤。
陆怀海扶着她重新坐回床上,他虚坐在床沿,垂眸帮她把被子扯正。
见他侧过了身,还是要走,谢苗儿眼圈立马就红了,她放下所有顾忌,不管不顾地从他身后拦腰将他抱住。
“你不要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让我想想……你不要走……”
她这话着实说得没什么逻辑,一点从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下逃生时的冷静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凭借本能想要留住他。
她的侧脸就倚在背后,陆怀海没有直接站起,他的大手正要覆上她的手,正想把它从自己腰前分开时,停住了。
她的手被纱布缠成了个白粽子。
昨夜她在他的怀中睡着,把她交托给人带回去前,他掰开她攥得死紧的手心,看见了里面那道几可见骨的刀伤。
她不会用兵器,连自伤都拿捏不好分寸。
冷静的外表下,陆怀海心中的怒意终于滚沸到难以自抑,是夜,除了那假倭人逃得飞快,整座九龙山上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陆怀海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轻轻捏起她的手腕,要把它拿开。
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触碰,谢苗儿仍旧不肯松手,甚至再用了几分力,把他抱得更紧。
她的这点力气在他面前实在不算什么,不知是有意放纵,还是他不舍得弄疼她,就任她如此抱得扎扎实实。
“我不走,只是去换身衣服。”
谢苗儿不敢放,她蹭在他背上摇头:“不要。”
横生的变故,同样改变了陆怀海对她的看法。
她成长了许多,坚韧、勇敢,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抛开一切杂念,他也会欣赏这样的女子。
她一点也不娇气,除了在他面前。
陆怀海不轻不重地叹口气,道:“你在怕什么?”
谢苗儿呼吸一滞。
他的话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身后的人没了声音,圈着他的手也松开了,陆怀海顿了顿,终于站起身,却没有离开,而是居高临下地认真看着她的眉眼。
是的,她在害怕。
陆怀海知道,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不为人知这四个字很像废话,秘密若让人知道了,那还叫什么秘密。
他看起来万事不过心,其实对于周遭的物事,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何况她露出的马脚太多。
他们同屋共眠的第一夜,她就在梦中焦急地喊了他的名字,喊他不许死。那时他尚未太起疑心,可事后想想,纵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梦未免也来得太奇诡。
更遑论她对他没来由的崇拜和信任,一切都远超于萍水相逢的程度。
她一定有一个有关他的秘密,悄悄藏在心里。
虽然他还无从得知,那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谢苗儿不知道自己已被他看穿了一半,她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在被子上。
这种想要坦诚却不能坦诚的感受,有如百爪挠心,叫她不得安宁。
陆怀海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重新坐在了她身前,谢苗儿被他严肃的表情震慑到,连被他指尖拈住了下巴都没敢动。
她就这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将落未落的夕阳余晖透过窗牖,映在她眸间的水光里。
让陆怀海不禁想起了昨夜的她。
脸上灰扑扑的,泪痕交错,一看就受了大委屈,可是一看到他,所有的委屈不翼而飞。
怎么现在看到他,却害怕起来了呢?
果然有的话还是适合留在心里吗?
陆怀海轻叹,一面极认真地注视这一道道纵横的泪痕,一面用指腹轻轻拭去它们。
谢苗儿被他的目光烫得一哆嗦,招来了他不满的命令:“别动。”
说着,他揩去了她眼尾那一滴还没来得及淌下的泪。
“为什么哭?”他问。
谢苗儿低下脑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在他面前,眼泪总是掉得太轻易了些。
她分明没有那么娇气。
陆怀海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一如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样短暂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情愫的触摸让谢苗儿心安许多,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脑袋顶上摘下,执着的把自己包成粽子的手和他的手交叠在一起。
她似乎很容易得到满足,蹭蹭他就很开心,和他把手放在一处就能破涕而笑。
可偏偏又……
陆怀海捉摸不透她的心,一切终归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谢苗儿用手戳戳他的掌心,她咬着唇,又伸出手去抱他。
陆怀海差不多已经被她的眼泪变成了予取予求的状态,任她抱着,任他从这般亲密的接触里汲取力量。
她明净的脸试探性搁在他的颈窝里,贴了贴。
谢苗儿闭上眼,她说:“你不是我的私心。”
彼此的呼吸仿佛都停住了,她知道,他在等她的下文。
“你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
火星擦燃了引线,顷刻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陆怀海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的手搂紧了她的背脊,用了点力气,把她的脑袋往自己的颈边按得更严丝合缝些,他声音喑哑,就像喝了一整壶冷风:“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谢苗儿眼睫轻颤,像蝴蝶的翅膀,她回答他:“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她放低了声音,像是怕破坏这样的氛围,“你等等我,好吗?”
这样亲昵的姿势刚刚好,他们分享着体温与心跳,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他看不见她的忐忑和惶恐,她亦不会发现他眼里的晦暗。
陆怀海没有回答她,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后颈。
两人抱拥了许久,直到天光已晚、云影西沉,屋内渐渐暗了下来,谢苗儿才终于听见他的回音。
他说:“好。”
——
是夜,外面下了一场大雨。
春雨绵绵如情丝,雨声本是能安眠的,谢苗儿听了,非但没有好眠,反倒难以将息。
被倭寇掳走,在那样一只飘摇的小帆船上,她度过的就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后怕的劲儿返了上来,杀了她一个回马枪。
谢苗儿蜷在床角,拿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试图抵御缓慢爬升的阵阵寒意。
这样的黑夜里,她控制不住地在想,如果当时行差踏错一步,是不是她就已经葬身在那幽暗的河底了?
谢苗儿出了一身冷汗,她捂着耳朵,试图隔绝外面的一切声响。
可是雨声无孔不入,谢苗儿愈发害怕,她小声地叫着外面的月窗:“月窗,你睡了吗?”
守在屋内的人闻言,没应声,静悄悄地挑亮了烛火。
谢苗儿觉得有些奇怪,把床帘撩开了一条缝往外看。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了,大家比他俩还纯情可爱哈哈哈哈哈哈!上一章居然都说表白了!这就叫表白了嘛!真的表白了绝对是火星带闪电,这最多算毛毛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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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知从何时起, 守在外面的人从月窗变成了陆怀海。
他不是还有许多事情吗,怎么悄无声息的又陪在了她身边?
陆怀海坐在烛台下,光把他的侧脸照得分明。
他单手支着太阳穴, 看着那双在趴在床帘边圆溜溜的眼睛, 弯了弯唇角。
谢苗儿的声音带着倦意, 软绵绵的:“你怎么来了?”
陆怀海换了一身月白的便服,他手长脚长,坐在不高的桌案前, 腿都没地方放, 或许是因为这个,又或许是他现在心情极好, 难得的翘了个二郎腿,很是随意的样子。
他说:“来守夜。”
陆怀海在, 谢苗儿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
他就好像过年贴的门神,什么也不必说,往那一杵就足够。
不过,谢苗儿还是道:“你很辛苦,不用守着我,好好歇下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现在好好的, 没有关系。该上的药都上过了,并无大碍。”
陆怀海两日未眠, 眼下却毫无睡意, 他保持着支着脑袋的动作,语气里颇有些怀疑:“当真无事?”
谢苗儿扒在帘子边上的穗穗旁, 点头。
“那你刚刚哼什么?”他问。
谢苗儿表情僵住了, 她手一松放下帘子, 重新把自己遮了起来。
想到自己难受得哼哼唧唧的时候,他就在外头听着,红晕霎时间就漫上了谢苗儿的脸颊,她偷偷抬起手腕试了试,竟比傍晚和他纠缠时还要烫。
怪不好意思的……
谢苗儿还沉浸在尴尬里,一时不防,陆怀海已经坐在了她床前。
他的轮廓被烛光投映在了帐帘上,谢苗儿一呆,悄悄伸出手去,碰碰他的影子。
雨还在下,他的声音被雨声模糊,明明近在咫尺,却有一种很遥远的感觉:“手给我。”
忽然听见他开腔,谢苗儿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蓦地收回了隔着帘子触碰他的手。
她挪动身子,坐得端庄了一点,捋捋头发,才重新打起帘子,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谢苗儿把手乖巧地朝他一摊:“好多啦,你要检查一下吗?”
陆怀海是不信的。
虽是皮肉伤,但她下手没轻没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问过大夫,好在没伤到手筋。
他沉着脸,一层一层拆她左手上的纱布。
——左手是刀伤,右手是摔跤擦破了。
“我懂分寸的,你瞧,我故意伤的是左手,万一有什么,以后我还有右手可以拿笔写字……”
陆怀海听了,颇为无语,直接屈指往她脑门上一敲。
“哎呀。”谢苗儿下意识想拿手捂住额头,可是两只手都被他擒住,只能毫无威慑地瞪他一眼。
“给你刀,是希望你保护自己。”陆怀海一顿,继续道:“而不是伤害自己。”
他掏出只小瓷罐,往她的伤处涂,谢苗儿疼得要缩手,被他捏住了手指尖尖。
“别动。”
谢苗儿便不敢动了。他一旦正色,她还是有点怕他的。
她咬唇忍着疼,过了一会儿,等最开始那一阵刺痛过去之后,原本伤处又痒又痛的感觉淡了许多。
上完药,她的手还停在他的掌心,当然,陆怀海不会提醒她收回去,他垂眸,见她原本细腻柔嫩的手上多了血痂和创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谢苗儿也有些犯愁:“若是留疤,可怎么是好?”
陆怀海睨她一眼:“这个时候才想,未免晚了。”
谢苗儿道:“当时没有时间想太多嘛……”
见陆怀海又朝她伸手,谢苗儿以为他又要敲她,火速捂住脑门。
“你……”陆怀海原想揉揉她的头,见状,手一滞。
紧接着,他还是下手了,狠狠把她本就躺乱了的头发搓得更乱了。
“你做的很好。”他说。
闻言,谢苗儿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夸奖:“真的吗?”
“我何时说过假话?”
谢苗儿先前的恐惧一扫而空。
她这么聪明,那坏人当时都被她耍了,她现在好好地活着,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瞧出她神情的变换,陆怀海便知道她定然是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由失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谢苗儿也跟着笑起来。氛围很好,故而她大着胆子转过了身,背对他,得寸进尺地说:“帮我揉揉。”
她坦然地把披散在背上的头发撩到了一侧肩前,露出了后颈细腻白皙的腠理。
眼前的场景,让陆怀海想起了初夏的某个清晨。
风卷起她的帘角,他在镜中窥见了她莹润的肩头。
只不过,这回上面多了一道青紫的、触目惊心的淤痕。
谢苗儿倒是没想太多,她说:“淤血要多揉揉才能化开,你帮帮我。”
陆怀海把掌根贴了上去,原本该是旖旎的相处,他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感受着身后熨帖的热意,谢苗儿听见他问:“是谁下的手?”
谢苗儿想了想,道:“就是那天我们见过的那个假倭人,不过他这个人很怕死,拿捏住这一点还是好骗的。”
陆怀海沉默一会儿,道:“昨夜在九龙山上,我抓了两个活口来问,那假倭人姓乔,叫乔允通,出身不详,一向干着里通外国的勾当。他确实怕死,察觉到一点不对,便从地道跑了。”
听到“乔允通”这个名字,谢苗儿惊得眼睛都要掉下来,她反问:“他叫什么?”
“乔允通。怎么?”
这个名字谢苗儿太熟悉了,或者说,读过这些年海乱的历史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乔允通此人,心狠手辣,心眼多得像蚂蚁洞,他做过山匪、也当过海盗,在倭国和邕朝之间反复坑蒙拐骗,一面给倭寇带路,为他们烧杀抢掠提供方便,一面又纠集手下,去倭国搅他们南北分治的浑水。
总而言之,此人唯恐天下不乱,谁输谁赢他都不在乎,他只图一个利字,若干年后他势力渐大,难以制衡,邕朝甚至还招安过他。
心里那股后怕的劲又杀了回来,谢苗儿连头皮都在发麻。
她到底是从什么人手下捡了条命啊!
感受到她的瑟瑟发抖,陆怀海安抚道:“除了他,其他人都死了,别怕。至于他……”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有预感,这个乔允通不简单,若不在他微末时将他铲除,终会成为大患。”
他不能未卜先知,但是他直觉的敏锐就足够让谢苗儿心惊。
“这两日,我有事要做。”他忽然话锋一转,如此说道。
所以今晚才来陪她吗?谢苗儿急忙回转过身看他,问:“你又要去哪里了?”
很快,她便觉这么说不妥,改口道:“我不是要拦你的意思。”
陆怀海却没看她,而是倚在床头雕花的柱子上,抱着臂,远阔的目光聚焦在了那一点烛火上。
“我同嘉兴知府承诺过,彻底剿灭这伙人,不留后患。”
哪怕只是跑了一个人,他也会追到底。
谢苗儿记得这茬。
说起来他会立下如此承诺,也是为了先救她出虎口。
他一向重诺,不会把这样的承诺当作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一定会完成,尽管唐知府在他回来之后,传话说此番他已经做得足够,他也会将他的功劳上报。
毕竟,唐知府是有意笼络,并非要逼陆怀海和他接仇。
何况他一个没加冠的小子,临时带兵剿寇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极出彩了。
谢苗儿突然想起来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我没记错的话,小少爷,你还要在四月末前到左军都督府。”
陆怀海补充:“四月廿三。”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我们是不是已经耽误了许久,还来得及吗?”
陆怀海把手交叉,托在了自己的脑后,整个人难得松散了下来:“不知道。”
明日就启程赶去京城,肯定还来得及。
若是还需要花时间去拿那乔允通,就未必了。
陆怀海闭眼假寐,等谢苗儿开口劝他先放一放这些事情,先以袭职为重。
毕竟,错过了日子的事情没有前例,谁也不知逾期会如何。
若是把家传的这官儿给丢了,怕是祖坟都要冒青烟。
——列祖列宗气得冒烟。
而他却听见谢苗儿说:“既然明日便要启程,那你快些去休息吧,都两天没有睡了。”
她的豁达和“纵容”实在超出了陆怀海的想象,他重新睁开眼,斜斜看向她:“不劝劝我?”
他已经开始怀疑,就算他现在要出门砍人,她也会给他递刀了。
谢苗儿摇头,她说:“难道我要劝你不要太重诺守信吗?”
陆怀海心里确实有自己的考量。
一个乔允通跑了,对于唐知府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他手下都悉数被捕,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呢?唐知府不会那么执着地一定将他抓获。
但短暂的几次交锋中,陆怀海察觉了乔允通的危险,不打算放虎归山。
何况他几次三番差点要了谢苗儿的命,小人的报复心都强,若留此人在,冷不丁哪天再咬他们上一口,同样是麻烦事。
谢苗儿见他不答,又道:“早些了结,早些进京,不一定会延误,眼下才二月呢!”
她掰着指头,算所需的时间,满心挂念着这件事情,外面的风声雨声也不能让她害怕了。
直到陆怀海把她强按回了枕上,她才打了个呵欠。
谢苗儿把脸藏进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她的声音透过锦被,显得有些闷:“快睡吧。”
陆怀海没说话,他替她放下帐帘,直接倚坐在床头阑干上,勉强眯了一晚。
——
翌日清早,陆怀海去拜见唐知府。
唐百川对于这个年轻人颇有些欣赏,陆怀海也秉承着临行前他爹所传的心得,面对唐百川的笼络,不拒绝也不主动,敷衍过去。
不得不说,陆湃章这期年的老油条在处理这些事情上还是很有造诣的。
简短的谈话结束,陆怀海还有事情要做,匆匆离去。
当日留下的两个活口,都是乔允通的手下,得从他们嘴里撬出来些什么东西,否则茫茫人海,如何抓得到人?
思忖着这个时辰谢苗儿应该醒了,陆怀海本打算从她那绕一圈,叮嘱她记得换药,走到半路上,却被一个丫鬟拦住了。
“陆公子,我家小姐有事邀您相商。”
花坛后的亭中,唐瑜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
毕竟还是在唐家,谢苗儿和陆虹也有赖她照应,是以陆怀海没有拒绝她的邀请,跟随丫鬟一起走进了亭子里。
唐瑜见状,朝他行了一个女儿家的礼。
陆怀海拱了拱手,道:“唐姑娘有何事要同在下相商?”
唐瑜倒是不急,她示意丫鬟给他倒了杯茶,又道:“喝杯茶先。”
如此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陆怀海没有寒暄的意思,端起瓷盏一饮而尽,道:“多谢好意,有事不妨直说。”
倒是个不拐弯抹角的人……唐瑜笑笑,也喝了盏茶,把这茶喝出了酒的架势。
她问陆怀海:“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陆公子,家中可定了亲?”
作者有话说:
放心,不会出现迷惑的剧情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惑你乖乖躺着我来 3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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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直接问这样的问题, 于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来说未免过于大胆。
问完,唐瑜也有些后悔。
不过她是在是太着急了。
好男人从来可遇不可求。
家中原给她定了亲,算不上青梅竹马, 但也见过几面, 门当户对正正好。
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唐瑜心里没有什么波澜, 直到那日她发现,她的未婚夫在城外置了一房外室。
唐夫人便劝她,让他在婚前把人打发走就好了, 这种事情虽不光彩, 但放在男人身上也不过只是一桩笑谈,反倒她捏着这个把柄, 日后未婚夫就是愧对她的,还会矮她一头。
唐瑜膈应得要命, 她不欲和家中掰扯这个问题,实名打了未婚夫一顿,把他揍成猪头后直接溜之大吉,买了最近的船票出发,想回外祖家躲一躲。
只可惜变故来得突然。
唐瑜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那艘船上。
还好,那样紧要的关头,有人站了出来。
那一手好剑, 把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比了下去。
回去后,得知女儿经历了什么, 唐夫人心疼得不行, 把她打人的事轻轻带过。
不过这么一来结亲是不成了,结仇还差不多。
而唐瑜知道父亲有意笼络陆怀海, 她同样觉得他很有潜力, 她知道嫁人是免不了的, 非得嫁人那不如她自己逮一个。
且不说这陆公子的身形相貌,单就那夜表现出来的重情重义,就让人觉得足够托付终身。
把问题抛出去后,唐瑜反倒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她一边等陆怀海的回应,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
陆怀海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一扎,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随即他道:“未曾。唐姑娘此话何意?”
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唐瑜轻笑,道:“我知道,我的表达可能太过直接。不过你如今也已适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
陆怀海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出言打断了她过于明显的示好之意,道:“多谢唐姑娘看得起在下。不过,我如今心有所属,实非良配。”
已经心有所属?
听闻这个答案,唐瑜心底隐隐有些失望,却不太意外。
好男儿难寻,可都已经拉下脸直白到这份上了,换来的却是拒绝,唐瑜还是有着微妙的不甘,怀疑是他搪塞的借口。
于是她问道:“那,陆公子心中的姑娘是何模样,不知我可有缘得见?”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说得上是冒犯,陆怀海本不欲再回答,可是谁叫他瞥见了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呢。
他叹口气,道:“唐姑娘,你已经见过她。”
唐瑜目光游移,若有所思,待她反应过来之后,突然惊叫:“你喜欢自己的妹妹?”
她瞳孔都在颤动,“陆公子,我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的!”
眼前这一出陆怀海不能理解,他道:“唐姑娘,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唐瑜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误会什么了?你不是与两个妹妹同行的吗?”
说到这儿,陆怀海终于了然:“有一个是我本家堂妹,另一个……”
唐瑜摆出抗拒的姿势,连连摆手,道:“抱歉,我对你的家事没有兴趣,什么表妹堂妹。”
“她不是我的妹妹。”陆怀海道。
闻言,唐瑜一愣,脑筋里好似有什么关窍被突然打通了。
是啊,那位叫苗儿的姑娘从没说过自己同他的关系,那夜在船上,她问起她们时,是另一个小些的姑娘说,他是她的堂兄。
怪不得……
她还以为那日他执意要去救人,是重亲情……
谁知那是人家蜜侣间的山盟海誓?
发现自己想左了的唐瑜登时尴尬得要昏厥过去,她连忙退后了几大步,和陆怀海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来。
她面露难色,道:“实在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今日之言,陆公子就当没听见过吧。”
陆怀海微微颔首,他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正要走出亭子,却又被唐瑜叫住了。
“你真的不动心吗?若我没有猜错,那位姑娘的门第应该不高。”唐瑜有了猜测。
她还是姑娘家打扮,年纪也不大,但凡家中门庭高些的,都不可能让自家女儿这么与人随行。
见陆怀海沉默,唐瑜又走上前了两步,她继续道:“姻亲关系的重要,我想你不会不明白。我确实普通,不过我的父亲确实有本事,嘉兴城中,我倒也算个‘香饽饽’。”
说着说着,她话里都带着自嘲的意味。
有的话确实需要说清楚,陆怀海道:“在下军户出身,餐风宿露、命悬一线是常事,如此,还是不必耽误旁人。”
“你会与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把原因揽在自己身上,不想把那姑娘卷进来,”唐瑜一语切中:“我不是那种人。不过你既如此说,我倒想问问,那你的意思是,耽误了她就无妨吗?”
陆怀海顿了顿,他说:“不一样。”
唐瑜追问:“有何不一样?”
他回答:“她和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同。”
尽管是在这种情形下说出这么句话,唐瑜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话音瞬间温和了许多。
陆怀海朝她拱手一礼:“在下还有事,失陪。”
仿佛那一瞬的温和是她的错觉。
待陆怀海走后,唐瑜的小丫鬟不满地道:“小姐,他好生无礼。”
唐瑜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说:“哪里无礼,像那姓吴的杂种一样,温情脉脉地哄着我才是好?”
被揍成猪头的前未婚夫姓吴。
山盟海誓张嘴就来,只是对她说的同时,不妨碍他转身又去哄他那外室了。若非唐瑜对于情情爱爱压根没有憧憬,恐怕不是揍他一顿就能走出来的。
唐瑜心大,尴尬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她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催促着小丫鬟:“去去去,去帮我把那册子拿来,对,就是那个记了嘉兴适龄公子们的画册,我可得好生挑挑……”
想不嫁人可太难了,还是挑个好郎君更实在。
唐瑜叹气,又兴致勃勃地翻起册子来。
——
谢苗儿躺足一日,浑身酸软,今早醒后就想出来转转,无奈唐家家大业大,她一时迷路,绕晕在这座花园里了。
结果正好碰到陆怀海被那唐小姐邀去了亭中,鬼使神差的,谢苗儿顿住了脚,藏在离开花还早得很的合欢花树后,悄悄听二人的谈话。
她侧耳听得入神,听到那边声音渐无,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使,反倒更聚精会神了些,竟没有察觉有人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陆怀海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
踏雪无痕说起来太夸张,不过只要他想,勉勉强强也是可以的。
“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他把她曾说过的话又还给了她。
听到这话,谢苗儿一惊,正要转过身去,却发现后领子又被他揪住了。
陆怀海问:“听多久了?”
谢苗儿挣扎道:“没、我没有偷听,就是路过而已啦,这花可真好看……”
她越说越心虚,越说话音越低。
陆怀海感叹,要是他抓到的那两个坏人也有她这么单纯就好了。
都不用拷问,自己就露馅了。
他松了手,道:“谢苗,你最好还是别做坏事。”
否则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谢苗儿哪知道他心里在“睹苗思坏蛋”,她此刻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哼着奇怪的小调,任由陆怀海陪她回去。
瞧她如此,陆怀海问:“不疼了?”
方才扯的那句蹩脚的遮掩,已经把谢苗儿整个月说慌的份额都用光了,这回她老实巴交地回答:“还是有些。”
“那为何开心?”
早春的花树下,谢苗儿快走两步,走到他前头,转身,笑逐颜开。
“因为我不一样呀。”
谢苗儿就这么看着他。
看他深邃的眼瞳里笑意弥漫,却还板着脸问她:“只听见这一句?”
谢苗儿捂着耳朵要跑:“对,除非你再说一遍,不然我才听不见……”
陆怀海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心道,若非她的手还裹得像蹄膀,眼前的画面还是很美丽的。
——
阳春三月,城东的客栈,往来旅客络绎不绝。
一对打扮朴素的兄妹来到了这里,穿着褐色麻衣的兄长拿出一串钱,放在小二桌前。
“上房两间。”
小二数着钱,道:“二位要住四天?”
那一直扒着兄长胳膊的小妹突然怯怯地和兄长说:“好贵,我们换家店吧,得住七天呢。”
那兄长却道:“如此,那我去通铺,你住楼上。”
小妹不依:“哥哥,那你太辛苦了。”
小二挠挠耳朵,献上妙计:“既是兄妹,你们歇一处不好吗?都是出来行走江湖的,没那么多讲究,我给你们添张小床就是了。”
小二见多了这种情况,客人银钱不宽裕,却又不好意思直说添床住一起。
小妹眉眼弯弯,她抬头看着兄长,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哥哥,我们上去吧。”
这兄长低下头,眼神暗示妹妹收敛一点。
一收到他这样的眼神,妹妹立马低头佯作不知,仍旧划船似的摇着他的胳膊,拉着他一路上楼。
小二带人搬了小床来便走了,房间中只剩“兄妹”两人。
“哥哥,你快看那边的山头——”
陆怀海无奈地看着还没出戏的谢苗儿,发问:“还没演够?”
谢苗儿正趴在窗边往下张望,闻言,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没有。”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的cosplay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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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两人自唐家离开后, 并没有直接北上进京。
从乔允通被抓的那两个手下嘴里,陆怀海撬出了些东西来,他当然要继续追查。陆怀海与乔允通浅薄的交锋过几次, 也只他还算清楚此人的行事作风。
唐知府遣了人为他所用, 被拒绝后, 唐瑜也并未刁难,反倒是在他们离开时送了一程。
唐瑜脸上颇有些艳羡之意:“真羡慕你们,有缘再见吧。”
有过之前船上遇劫那一遭, 陆怀海没有让谢苗儿单独行动的打算, 此时,她正站在他身边, 大大方方回应着唐瑜的话:“会的,天大地大, 说不定哪天就相逢了。”
唐瑜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目送他们远行。
来时的一行人分成了两批。那京商周起隆自打那夜捡了条命回来,从此对陆怀海他们心服口服,见了他就喊陆大侠,见了谢苗儿就喊女侠。
把谢苗儿喊得见他就躲。
不过玩笑归玩笑,生意还是要做的。
周起隆想卖个好, 干脆想把要结给谢家的余款先全数给谢苗儿,但谢苗儿想着, 做生意还是要有做生意的规矩, 她不欲破例,琢磨着让月窗替她去和商队随行, 她则跟着陆怀海走。
月窗本就伶俐, 在家中就是姐姐, 每回若谢苗儿这边有些事情要人随行,她都会主动担下。
换种说法的话,其实只有谢苗儿和陆怀海两人脱离了商队,其余诸人,包括陆虹,都继续进京。
陆怀海问她要不要回去,没想到这次的变故非但没让她知难而退,反倒更坚定了些。
真正需要回台州的,只有老董、小杨,还有另一个当晚受了重伤,后不治而亡的护卫。
其余护卫多多少少也受了伤,此番正好扶灵回去。
他们是战死的,唐知府把他们、还有那日在船上一同站出来保护自己和妇孺的受伤、死去的人都记录下来,替他们将功劳上报。
逝者已往,活着的人却还是需要俗气的东西过日子的。
也算是给泉下之人的一点慰藉。
陆怀海目送他们的灵柩出了嘉兴,才终于和谢苗儿踏上了另一条路。
说起来,他要去做的事情反倒比进京危险得多,毕竟走水路连着碰上两次劫匪的运气,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不过,她很想随他同去,他又相信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护她周全总是没问题。
大不了一起跑。
于是,两人简单地易了容,扮作兄妹一路追踪,一直追到了此地。
客房中,谢苗儿望着远处的山头,感叹道:“他可真是狡猾。”
按常人的理解,才出了风头被人追剿,无论是逃也好藏也好,都会避一避风头。
而乔允通确实隐姓埋名改换身形了,却一点避风头的意思也没有,他潜逃后,转而去了另一窝山匪中继续当着山大王。
他不知自己的行踪暴露得如此及时。
那夜官兵去九龙山缉拿他们这伙人时,不等官兵动手,乔允通就先动手杀了他的几个手下,直接逃跑。
有两个手下原就对他起了提防,警惕早生,勉强苟活,直到被陆怀海带走,无论他们是想用乔允通的讯息交换也好要挟也好,总之还是把知道的都吐露了出来。
乔允通不仁,也不能怪他们不义。
陆怀海道:“东西带好了?”
谢苗儿拍拍自己的袖子,道:“一直在呢。”
刀剑这种东西实在不适合她,陆怀海改置了一把袖箭给她。
巴掌大小,刷了层清漆,比起弓更像小弩,可以连发三箭。
刀剑尚可以买到,弓箭太过危险难通买卖,弄到这么把袖箭,已是不易。
见谢苗儿爱惜地拿出来又摸了摸,陆怀海若有所思道:“若有火铳就好了。”
“除了禁卫军中的神机营,旁人哪能拿到火铳?”
谢苗儿下意识回他话,浑然不觉陆怀海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京城的事情对于千里外的普通百姓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三大营有哪些、各自掌管什么,不在他们了解和关心的范畴。
她却能随口道来。
生死都一起经历过了,谢苗儿在他面前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紧张,况且三大营于后世来说是极有名的,所以她不觉得自己哪说漏了。
谢苗儿理正衣襟,走到他身边,道:“我们走吧。”
陆怀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嗯”了一声,何况现在两人都简单涂抹过面容,他的表情更教人难以捉摸,谢苗儿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乔允通潜藏的山寨叫清风寨,这个名字实在土气,十个山匪窝有八个叫这个。
这回的山寨却和倭寇半点联系也没有,在这座城中的百姓眼中,这清风寨甚至有些劫富济贫的侠气,还会庇护老弱妇孺,是以常常有活不下去的人前往投奔。
若不是谢苗儿轻眼见过乔允通如何草菅人命、又如何勾结倭寇对平民百姓下手,她差点就信了。
她和陆怀海佯作他乡逃荒来的落魄兄妹,去投了清风寨。
不得不说,有了这层兄妹的身份,倒是比陆怀海独身一人行事更隐蔽了些。
这清风寨确实都是些散兵游勇,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新来的两人,都还会善意地朝他们笑笑。
陆怀海沉默了,谢苗儿亦然。
无人处,谢苗儿悄悄问他:“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当晚,陆怀海潜入茫茫夜色,半个多时辰便把山头绕了个遍,回来之后,他朝谢苗儿摇了摇头。
那就是没错了,他确实发现了乔允通的踪迹。
接下来的行动紧锣密鼓地按之前商议好的进行,陆怀海熟悉着环境,报给外面接应的人,等到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将乔允通捉入网中。
只不过,陆怀海到底还是同唐知府的人提了一句。
“这些山匪,大多是流失了土地的农户,不必伤及他们的性命。”
之后该由律法处置的部分,与他无干,但是,这句话却还是不得不说的。
乔允通自以为无毒不丈夫,把事情做绝了,丝毫不知他的狠辣反倒把自己逼上了绝处,这一回没人再容他金蝉脱壳。
他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时候,还在想,他怎么就成了这个瓮中捉鳖里的鳖了呢?
他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两人:“是你们。”
陆怀海没有心情和他“叙旧”。
看到此人,他便会想起谢苗儿受的伤。
后颈上数日才渐渐退去的淤紫,还有掌中至今仍能清楚分辨的伤痕。
陆怀海的脸色阴沉得毫不遮掩,他对谢苗儿道:“这就是罪有应得。”
谢苗儿捏紧了拳头,她的心情说不上是忐忑、震惊、还是如何,未来拨弄海域风云,闹得阵仗极大的乔允通,就这么被拿下了?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他……是真的吗?”
陆怀海戏谑道:“打他一拳,就知道了。”
说起来,想到自己遭的罪,谢苗儿确实有些手心痒痒,她咬紧牙关,走上前去,抡圆了胳膊给了乔允通肩膀一拳。
头一回打人,实在不娴熟,这么一下下去,谢苗儿先吃痛缩了手。
乔允通的表情极其古怪,似乎在思考他们这是什么新的羞辱战略。
陆怀海却说不上意外,他轻叹一声,对乔允通道:“一报还一报吧。”
说着,不待谁反应,陆怀海已经拔剑,剑刃凌空落在了乔允通被缚住的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随即收剑入鞘,用剑鞘在他颈上狠狠一敲,直接把他敲晕了过去。
陆怀海不是没起杀心,只不过此人涉及倭患,他到底如何和倭寇联系,又有多少残余的势力、其中有是否有旁的势力牵扯,这些都还要再审他,需要活口。
唐知府派来的人已经全数上山,正好把乔允通拿回去。
为首的百户朝陆怀海一拱手,带人走了。
陆怀海点点头,带谢苗儿一道下山。
解决了事端,谢苗儿比他更雀跃。
一切似乎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她的出现好像确确实实地改变了许多事情,她也一定可以让他避免那样的下场。
“报仇雪恨,这么高兴?”他问她。
谢苗儿忙道:“他是坏人,我不会因为他高兴,也不会因为他不高兴。我高兴的是,我们没有耽搁太多时间,现下进京还赶得及,不会延误你袭职的大事。”
那这么说,他是好人了?陆怀海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思路拐了过去,嘴角牵起了一丝笑,道:“走吧。”
两人重新从运河出发,北上去往京城。
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已经落下,两人现在都没什么牵累,终于从漫长乏味的旅途中咂摸出了一点远行出游的滋味来。
不过离京越近,谢苗儿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终于要到她曾生活过的地方了吗?
百年时光,沧海桑田,而她回溯了这一切,重新来到这里。
她的紧张感染到了陆怀海,他对她说:“别怕,没什么好怕。”
谢苗儿抓牢了他的手臂,以此获取安定的力量,她说:“好,我不怕。”
船正在靠岸,岸上人群中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谢苗儿微讶:“大小姐他们都来了。”
待他们终于下船,陆虹他们便扑了过来。
“大哥,苗儿姐姐!”
月窗和柏舟也极其利落的接过两人的行囊,道:“马车就在前面。”
谢苗儿问:“你们怎知我们今日要来?”
陆虹笑嘻嘻地揽功:“隔日便有一班船,我们每次都来,想着也就是这几日了。”
京城原是谢苗儿的家乡,眼下她再来却只是羁旅客,他们的出现,正好冲淡了她这样丝丝缕缕的愁绪。
月窗跟在谢苗儿右手后,陆虹也想往她身边凑,可是她左手边,她大哥的身影就像一道巍峨的墙,她挤都挤不过去。
陆虹悻悻的,“怎么一个多月不见,你们之间更……”
被直接指出微妙的氛围,谢苗儿有些不好意思,望天佯作没听见,结果又和陆怀海的视线在空中碰上了。
他们两个极其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别过头去。
陆虹:“……”
回城中还需要坐车走上好一段路,半路上,外面突然一阵喧哗。
柏舟打起车帘,往外看:“好像是有官兵开路。”
“安王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他们一行人也不能例外,只能先牵马车到路旁等候。
听到“安王”这个称呼,谢苗儿瞬间提起了万分的注意。
安王……
正好让她看看,陆怀海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就是这个安王,日后的宣乐帝。
路的尽头,不远处,一个人骑着红棕色的宝驹,闲闲地从人们的注视中走来。
那日李成兰来送陆怀海,谢苗儿扫过他一眼。
一眼就足够确定很多事情了。
谢苗儿不算多震惊,她早有了心理准备。
不过……
她身后,陆怀海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看着多年的损友,改换身份重新出现,他的震惊比起旁人来说,只多不少。
马蹄哒哒,越来越近,马背上的安王微微侧过头,望向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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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路边的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没有?这安王是前两日才被接回京中的七皇子, 连册封的典仪都还没来得及办呢。”
“啊,七皇子不是小时候就……”
“小声些小声些……”
马蹄声越来越近,端坐马上的安王冷冷睨了底下说嘴的人一眼, 便有乖觉的太监走出列队, 驱散了他们。
世人汲汲营营, 所图无非钱与权,而一夕之间,安王便都有了。
尊贵的出身, 优渥的封赏, 以及一张足以肖想那至高之位的入场券。
当然,只有这个是重点, 旁的阿堵物不过是添头。
人潮熙攘的宽阔街道,所有行人因他的出行, 不得不停下脚步纷纷避让,这便是权势。而安王俯视着这一切,却只觉得好生没趣。
人群中,他看见了数月前才送别过的旧友陆怀海。
如果是从前,如果他还是李成兰,一定会没脸没皮的凑上前去打个呼哨。
只是眼下肯定不行了。
如果可以选,安王当然不想被卷进来。
他爱惜小命, 连练剑被划破油皮都要叫嚷。
可他没得选。
只有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才有选择的权力。
安王的视线只偏移了一瞬, 他回正了头, 没有再思考这个悖论,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陆怀海来的比他想象中要晚一些, 不知是被何事耽搁。
这么一来的话, 恐他会受到自己的牵连。
而陆怀海望着安王的车队, 想起了李成兰送他时说的那句“说不定过段时间,我们就在京城见面”。
一向混不吝的人偶尔在谎话里夹句实话,倒也无人当真。
陆怀海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车驾远去,陆虹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瞪大了眼,看着陆怀海道:“他……”
谢苗儿抢先捂住了她的嘴巴,道:“我们回去再说。”
回到馆驿后,陆虹的连珠炮终于憋不住了:“他他他……他怎么会是天潢贵胄,皇帝的儿子呢?”
眼下三人里,谢苗儿对此还算接受良好。而陆怀海想及从前台州有关李成兰出身的风言风语,方才所见倒也算有迹可循,不再讶然,只有陆虹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她像个没头苍蝇,在屋子里团团转。
谢苗儿想起那日,陆虹说她逃家,半道上就是被那隐姓埋名的安王捎了一程,于是她说:“这些事情,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陆虹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道:“其实来的路上,我们也再碰到过他。”
月窗看着谢苗儿,点了点头。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谢苗儿微微有些心惊:“什么情况?”
陆虹吞吞吐吐地说来:“他也要进京,路上遇到了劫匪,便装跟随我们一起走了一段。”
谢苗儿总觉得陆家好像又难以避免地同安王牵扯在了一起,或许这就是时运?不同的岔路最终引向了同一个方向。
陆虹还道:“我还觉得他人挺好的,也没架子,他居然会是个王爷吗?”
说着说着,纵然陆虹不谙世事,也终于觉出些不对劲了:“不对呀,他既然是王爷,为何还会有人敢追杀他?”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视一眼,心道,这傻姑娘可算是想到这儿了。
是以,陆怀海道:“有的事情,自己知道便可。”
这回不必谢苗儿捂她,陆虹自己乖乖地就闭紧了嘴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谢苗儿悄悄觑了陆怀海一眼,见他并没有因为旧友身份转换而多惊讶,不由跟上了他,问道:“你不觉得震惊吗,小少爷?”
陆怀海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他的身份本就是疑云,意外自然有,震惊却说不上。”
谢苗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倒不是说这个……毕竟他是你的故交,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感慨的。”
“无甚感慨,”他说:“人与人的缘数总有尽头,不必强求。”
大多数人都渴望一个长久和稳定。渴望每一份感情永远不离开,渴望功名利禄永远攘攘而来。
但陆怀海不属此列。
谢苗儿难以想象如此这般悲观的话语竟出自陆怀海的口中。可是她转念一想,其实历史中很多事情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他还是如此走向了自己宿命般的结局,便觉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她想到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的缘分走到了尽头呢?”
一问完,谢苗儿不待他回答,自己就连连呸了几声,道:“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谢苗儿相信,没人比她和陆怀海更有缘。
他与她可足足横跨了百年光阴,他崭露头角的时候,她估计还在孟婆那领汤;等她活着,他却早已走入了故纸堆。
这样的两个人都能相见,都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缘分二字可以说明的了。
陆怀海不知她的眼神为何越来越笃信,他没作声,却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他垂眼看着身侧兴高采烈的小姑娘,心道:旁的什么散了便散了,唯独她么……
若真有那一日,他也只好强求。
——
“皇上,这些是要劳您批红审定的奏折。”老宦官颤颤巍巍地说。
“呈上来吧。”
偌大的金殿中,落针可闻。皇帝抬起眼皮,斜仰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底下人呈上的东西。
“啧,没一句有用的东西……”
皇帝淡淡说来,不辨喜怒,可下一刻,他突然暴起,狠狠地把手上的奏折摔在了地上,连带一旁的镇纸都被甩落,发出乓铛一声。
老宦官急忙跪地,前额叩在冰冷的青砖上,一言不敢发。
安王进京的路上,遭遇了伏击,差点小命不保,皇帝这是窝着火呢。
这不,册封的典仪还没进行,就已经让安王以亲王仪制行事了。
他乐得养蛊让儿子们自相残杀,若天平朝一方倾斜,他便会为另一方添上筹码,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但是这一切都得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如晟王重病垂死,安王遇袭差点不能活着回京,这种让天平失衡的事情,便不是皇帝想看到的了。
但这背后,到底是晟王势力的最后一击,抑或是平王的攻讦、安王的苦肉计,皇帝无心去分辨。
他已年迈,精力不如从前。
正因如此,他不愿任何人觊觎他的宝座。如果杀掉自己所有的儿子可以让他永享江山,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铲除。
只不过,世上没有这种好事,皇帝只能一面养蛊,一面提防它们反噬。
发作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他的声音平和:“粟梁,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老宦官粟梁颤颤巍巍地起来,他低下头,去捡拾镇纸和散落的奏章。
皇帝挑挑拣拣地从中又抽出了一本,翻看的时候仍自顾自地念叨。
“嘉兴知府唐百川……他是哪年的进士来着?不重要……哦,倭寇劫船,有后生扛起大局,斩敌勇猛……”
皇帝突然打起了精神,他坐起,拈来朱笔,在“陆怀海”这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陆……”
听到皇帝的疑问,垂眉敛目的粟梁适时开口解释:“陆振谋一家,长平十八年从延绥迁往台州。”
“是他啊……”皇帝想了起来,拿奏折的边角敲击着楠木桌面,“当年给那方京墨送钱的,是不是就有他们陆家?”
昔年,陆家正是被牵扯进掌印太监方京墨徇私枉法、贪污舞弊一案,若非战功抵罪,差点连世袭的官儿都丢了
“回皇上的话,正是他们家。这陆怀海算起年纪,应是陆振谋之孙。这两日刚进京准备袭职。”
闻言,皇帝浑浊的眼中忽然折射出诡异的神采,“台州……安王……”
“传朕口谕,召陆怀海进宫觐见。”
——
此番来京,只有陆虹是一心来玩儿的。
几人各自在不同的客房住下,那周起隆得知谢苗儿到了,重新和她一起验货、交付了货款,还盛情邀请她去他的铺子,问她需不需要他带着在京城转转。
谢苗儿婉拒了。
她回馆驿时,恰好碰上陆怀海回来。
谢苗儿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按理说,他去左军都督府,今儿是头一日,应该有的忙呢。
“今日都督府休沐。”陆怀海道。
谢苗儿掐着指头算,“廿三是最后期限,今儿是十九了,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陆怀海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没说。
他抵达左军都督府时,看见有人当值。然而得知他的来意后,却摆出了“今日免谈”的架势。
至于何日能谈,那就更不清楚了。
陆怀海疑心有人故意刁难,刻意要卡他的时间。
怕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了。
未免她不必要的担心,他并没有告诉她。
然而当晚,天使带着皇帝的口谕,光临了这座不起眼的馆驿。
“哪位是陆怀海?”
听见宦官细声细气的腔调叫陆怀海的名字,谢苗儿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宦官要传达的是皇帝的旨意。
不对,她记得史书上陆怀海进京袭职不曾出现什么问题。
或者说,至少没有出现过值得记载的事件。
那怎么……
是因为延误导致的变故吗?
谢苗儿提起防备,下意识就想站在陆怀海身前。
她身形纤细,连挡住他都做不到。就像面对天敌的雏鸟,徒劳无功地张开它的翅膀。
谢苗儿的反应陆怀海一览无余。他垂眸,收敛眼底漾起的细碎的光亮,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后脑勺,坦然走了出去。
“正是在下。”他拱手道。
天使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皇上召你进宫觐见,请随我来——”
第52章
宦官领着陆怀海进宫。
白身在宫中没有车辇可乘, 倒叫陆怀海有功夫好好打量这座古朴的宫殿。
很压抑。
金雕玉砌的宫殿,连檐瓦和脊兽都透露着精致,可是这样富丽堂皇的天地, 却给人不了任何美轮美奂以外的感受, 没有一点生气, 仿佛只是一个空壳。
再多的富贵也与他无关。不多时,陆怀海便收回了目光,而走在他斜前方的宦官, 一面给他引路, 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
寻常人第一次进宫,不说诚惶诚恐, 在这天子居所,至少也是谨小慎微的。
连那才被寻回的安王, 初次入宫时也称得上手足无措。
而眼前这位却毫不拘谨,如果单看他的神情,甚至会以为他不是走在宫径上,而是走在乡间的泥巴路里。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让宦官提起了十分的小心,连与他说话的语气都更温和了起来:“武英殿从此处走,向前一拐便到了。”
这个宦官的年纪挺大, 在宫外人家,估计曾孙子都要出生了, 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 陆怀海心中有一种微妙的不适。
武英殿很快便到了,殿门大敞。为陆怀海继续在殿内引路的, 居然还是个老太监。他抬眼一望, 除了他, 整座宫殿中竟没有一个年轻的面孔。
殿内洒扫侍候的大部分都是宦官,只有零星几个宫女,看起来也早该到了被放出去的年纪。
越往殿内走,压抑的感觉越盛。眼前的一切都是阴森森的,说起来竟比他从前在夜里伏击倭寇时感觉还要可怖。
黢黑的宫殿内,有人忽然挑亮了烛火。皇帝就坐在屏风前,等候他的到来。
陆怀海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礼,动作严谨到刻板。
老皇帝开了尊口:“站着说话。”
陆怀海一撩袍角,迎着皇帝浑浊双眼投向他的扫视,坦然站起:“谢陛下。”
皇帝想要看谁,当然不需要藏着掖着,他的眼神在陆怀海身上梭巡。
真真是年轻气盛啊,比他的几个儿子还要年轻。
即使皇帝手握大权,请来无数仙人道士,也没有办法让这种年轻气盛回到自己身上。
就像竹林中过了季节的竹,逐渐在风中被吹折,而一场春雨过后,又将会有无数的新笋破开土地,噌噌噌地往上窜。
皇帝最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在他近前侍奉的,都是老人,什么好颜色的小宫女、小太监,从来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而看到这位九五至尊的第一眼,陆怀海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极其冒犯的想法。
他不像好人。
皇帝结束了他的揣摩,终于开口:“听闻你在嘉兴平寇有功,是何情形?同朕道来。”
果然是因为此事。
陆怀海了然。他如实道来,没有添油加醋,涉及女眷的部分亦没有讳言。
这些话,皇帝早在唐百川的奏折上面读过了,不过眼下听来,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撑着自己的头,道:“我们邕朝人不论儿女,皆是忠勇之士,赏。”
皇帝金口玉言,当然不必他再细说,自有底下的人再去细数、按成例分赏。
随后,陆怀海又听皇帝问起他先前在孟乘手下的经历。他回答着,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这些事情,皇帝本就是知道的,召他前来究竟为何?
足足恳谈了半刻钟,皇帝才终于切入今天的正题。
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一双昏黄的老眼中却几度闪过兴奋的神采:“多年前,你陆家便迁到了台州。这些年经营下来,有没有在台州认识什么人?”
顷刻间,陆怀海的脑中闪过皇帝无数可能的用意。
很快,他便想到了安王坐在马背上,向他投来的,那个带有歉意的眼神。
陆怀海没再迟疑,只道:“台州不大不小,陛下想问的是谁,草民都会照实回答,不敢欺君。”
皇帝既然会问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对于安王早些年的经历,以及他与他的交谊是一清二楚。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
无从选择。
皇帝哈哈大笑,道:“好孩子。既堪为栋梁之材,若从小小千户做起,岂非蹉跎?来人,传朕旨意,封陆卿为浙江都指挥佥事。”
“那都督府里的什么越沟射箭、骑马使枪,便免了吧,朕相信陆卿的本领,无须再经这些小家子气的考核。”
陆怀海领旨、谢恩。
突如其来的馅饼没有把他砸晕,反倒让他愈发清醒。
皇帝想要给势单力薄的安王立一杆枪。
而他机缘巧合下,又同台州知府孟乘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孟乘背后,是仅次首辅柳载的阁臣吴渐鸿的浙党势力……
既然无从选择,那只能全盘接受。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所思所想,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负,却也只能无可避免的被牵扯进去。
陆怀海眉目冷峻,直到皇帝摆手要他退下,他的表情也依旧定格。
送他出去的还是那个老宦官。
老宦官忍不住摇了摇头。
真是奇也怪哉,分明得了封赏,多了官做,怎么出来之后,脸色比之前还要森寒?
陆怀海才出武英殿,与另一位等着面见皇帝之人擦身而过。
他没在意,只拱了拱手以示尊敬,未曾停下离开的步伐。
武昌伯丁彦却顿住了脚,饶有兴致地多瞧了几眼陆怀海的背影,又拉住门口看门的宦官问道:“这位是……”
——
皇帝的旨意,比陆怀海还先到了馆驿中。
谢苗儿震惊极了。
历史中,陆怀海这一次被授予的分明是台州卫指挥佥事。一年多后,才因守备有功,被晋为浙江都指挥佥事。
眼下,他居然跳过了这一年多,直接被授了这正三品的官衔?
谢苗儿的心始终突突地跳,几乎要从喉咙管里面跳出去,让她无瑕为他高兴。
冥冥中好像有一双大手,在催动着转盘不断向前。
他偏离了他原本的命运,到底是好还是坏?
对于未知的将来,谢苗儿很惶恐。
本就客似云来的馆驿中,因为传旨的宦官驾临,现下一楼的大堂内,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连楼梯上都扒着好几个,等着一睹陆怀海的真容。
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陆怀海回来了。
拥挤的人群和吵闹的气氛让他下意识皱起眉,他目光在人群中穿梭、既而定格在安静的一个角落。
她的眼波如水,脉脉朝他涌来。
看热闹的人见陆怀海脸上没有那范进中举般的喜色,纷纷称奇,可是又畏惧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看过几眼后便散去了。
陆怀海平静地把来报喜的陆虹柏舟,还有零星几个这两日打过照面的人打发走,随即走向了她。
他的眼中没什么喜色:“回来了。”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朝他笑笑,道:“恭喜你,好事情。”
陆怀海正色对她道:“进去说。”
他的声音很严肃,谢苗儿本就提起的心瞬间被捏得更紧了。
果然,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意外吗?
谢苗儿和陆怀海一起回了客房。
他关上门,带上窗,沉着脸走到她身前。
见陆怀海如此,谢苗儿越发严阵以待,手都不知往哪放才好。
这从未有过的架势,得是说多么重要的事情啊!
谢苗儿还在做心理准备呢,结果下一瞬,眼前的人忽然俯下身。
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层层包裹……
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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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刚抱上, 谢苗儿就被陆怀海怀里的什么东西硌了一硌。
陆怀海自己也感受到了,他不得已松开她,满目不耐地把怀揣着的一只簇新簇新的荷包掷到了地上。
馆驿的地面似乎不太实心, 这么一撞, 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响声。
谢苗儿被唬了一跳, 她手还抵在他的胸口,就这么回头望去,只见地上那御赐纹样的荷包的束口已经散开, 露出了里面黄澄澄的几锭金子。
谢苗儿惊了:“这是……”
她惊叹着, 想起了传旨的宦官提到的那句“赐百金”。
陆怀海似乎倦极,不曾把眼神分给地上的金子, 而是扳过了谢苗儿的肩头,就这么顺势伏在了她的肩上。
以两人的身量差距来说, 这个动作的难度着实有一点高了。
谢苗儿消化了一会儿,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又是关门又是关窗,这一连串下来,她还以为他要和她说什么紧要的东西。
结果,只是抱住了她。
不过嘛……谢苗儿想,眼下也确实是一件很紧要的事情。
谢苗儿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着的低落情绪, 于是,她努力掂了掂脚, 试图把自己肩膀和他的下颌拉到同一条水平线上。
可还是有点难。
陆怀海发觉了她的小心思, 将她的一把纤腰揽得更紧,几乎要把她从原地提起来。
全身的重量, 似乎都依托在了她腰间的宽厚手掌上, 谢苗儿愈发紧绷。
而确认她无处可逃之后, 陆怀海低下头,肆无忌惮地蹭了蹭她。
把她蹭得毛骨悚然。
春天的衣料不比厚实的冬装,谢苗儿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英挺的鼻梁划过颈窝。
他额前的碎发生命力极其旺盛,支棱在她的鬓边,把她弄的痒兮兮,不自在得很。
谢苗儿怕痒,下意识缩缩脑袋想推开他,可是这样的气氛又实在让她乐于沉溺其中,她的手便从推推他变成了戳戳他。
长年累月的习武,让他的肩背和她简直有天壤之别。
松下力时,再结实的肌肉也是软的,但是眼下他正用了点劲搂着她,肩胛往上都是紧实的,她戳都戳不动。
她在他面前,单薄得就像纸做的。
陆怀海眸色深沉,他拉住谢苗儿的手腕,把她不断作乱的手从背上挪开,循循善诱,引导她勾住自己的脖子:“别乱动。”
谢苗儿不服气地嘟囔,手背抵在他的后劲:“你说不动就不动,我又不是木头人。”
她偏动。
她的叛逆期延误了一辈子,终于姗姗来迟。
陆怀海决定静观其变。
谢苗儿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大着胆子去戳他的脸,完了还模仿他方才的举动,埋头,狠狠地蹭了蹭他。
咦?
谢苗儿忽然发觉,陆怀海整个人都好像僵硬了起来,像一块铁板一样,绷得笔直。
他个子高,如此以来,谢苗儿简直是挂在了他脖子上。
谢苗儿本能地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小动物都知道趋利避害,更别提人了。所以这回不必陆怀海再说什么,谢苗儿就已经非常乖觉地停住了动作,贴在他怀里。
谢苗儿眨眨眼,试图从危险的氛围中脱离开来,她侧过脸,转移话题:“今日进宫,很累吗?”
几日未睡时,陆怀海也不曾如方才那般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倦意。
陆怀海确实很累。
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对于种种争斗的厌倦。他还年轻,除非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他想走的路是避免不了这些的,今日的场景,在往后也依旧会重现。
就像渔民,打一天鱼未必会多疲惫,可若想到往后数几十年都得这般打渔,怎么能不心累。
谢苗儿能感知到他的情绪,是以她就这么偎在他怀里说话。
她既不抗拒,陆怀海当然不会把她推开,他淡淡道:“还好。”
这个人是受伤也不喊一声疼的,会说出一句“还好”,而不是回呛,反倒是在应她的那句话。
谢苗儿已经熟知他说话的风格,就在他的耳边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身边。陆怀海抬手,把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回耳后,用一板一眼的小动作掩饰心情。
他存心试探:“你猜猜看。”
这个时候居然还要卖关子,谢苗儿有些愤懑地捶他一拳,道:“我不猜。”
叛逆期就是难搞。陆怀海正思索着该如何同她解释,就听得她开口。
“是不是……和安王有关?”谢苗儿试探性地说,没有听陆怀海反驳,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他如今在朝中势单力薄,有违皇帝借他回京的本意。”
见陆怀海看着她,眼神闪烁,谢苗儿下意识就想把刚刚的话收回去,她忙道:“我……我是听喝茶的人说嘴,耳闻了几句,胡乱猜的。”
只一瞬,陆怀海就把眼中复杂的情绪用旁的东西掩了过去,心中对她的身世隐隐有了一些猜疑。
闲汉所说么?
不太可能。
市井中人更关心的是那些绯色的、下三路的传闻,譬如安王的生母当时是如何的受宠,又是如何突然被厌弃,猜着猜着就开始猜帽子的颜色。
官场制衡、朝野党争?他们说闲话也不敢谈,更不会谈。
没见过海的人,没有办法分清海与天,纵然她聪颖、灵慧,如若对朝中情形一无所知,也是分辨不出皇帝此番的用意的。
他从未和她谈起过朝堂之事,她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不可能是从他这里得来。
那么,说谁告诉她这些的呢?
陆怀海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想。
她莫不成是哪里来的妖怪,化形前来报恩?
借谢苗儿一个脑子她也猜不到陆怀海心里在想这个,她往后仰了仰脑袋,狐疑地看着他:“你在看什么?”
“在看你有没有尾巴。”
若非陆怀海脸不红气不喘,谢苗儿简直要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没什么。”陆怀海说着,重新将她搂得更紧,就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哪有这么单纯的妖精,得是什么东西化成的?冬眠过头的熊?还是差点被吃掉的兔子?
陆怀海在心里嗤笑过自己的荒唐,最终还是把思路拉回了正经的方向。
三岁识千字、五岁能成文的都大有人在,或许就是她在这方面格外敏锐,也……说不定。
陆怀海才堪堪让自己相信了这一点,便又感受到怀里的人在乱动。他轻叹,这才舍得把她给放开。
谢苗儿看向他,见他神色终于如往昔,心下安定许多。
她不知道陆怀海在面对这一切时,心中是否会有彷徨。所以,如果她能够给他带来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安慰,她也会觉得很值得。
甚至可以说,她会接受他的亲近,更多的原因是来自于他,而不是她自己。
想到这儿,谢苗儿忽然觉得有些渴了。
而陆怀海一边慢条斯理地掸着被蹭皱的衣襟,一边看向正在斟茶的始作俑者。
她低着头,莹润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粉,像枝头的新桃,教人很想咬上一口尝尝甜不甜。
陆怀海垂眸,纤密的眼睫遮住了瞳色。
方才,若他的定力稍差一点……
怀里少了个人,他竟觉得有些空。
谢苗儿把茶端给他,奇怪道:“小少爷,你瞧我做什么?”
听她唤过自己名字后,再听如此称呼,陆怀海便觉得刺耳起来,“别这么叫我。”
谢苗儿不知他又从哪起了这茬儿,她顿了顿,道:“也对,你要做大官啦,我是不是该叫你陆大人?”
陆怀海一默。
她不明白,他又张不开口让她直呼自己的名姓,于是试图旁敲侧击:“谢苗,你有没有什么小名?”
谢苗儿毕竟不会读心,她顺着陆怀海的话苦思冥想。
小名……
她坦然回答:“没有。我的名字本来就很像一个小名。”
她的哥哥叫谢逸兴,姐姐叫谢华昭,风雅又好听。唯独她的名字,苗儿苗儿,孩子气多得要溢出来,书卷气么是半点都没有。
陆怀海挑眉,“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谢苗儿答道:“我以前身体不好,爹娘希望我能好好发芽好好长大,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换了个地方活,也不知道某种程度上算不算实现了爹娘对她的愿景?
谢苗儿被这个话题勾起了兴趣,她扒到陆怀海身边,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陆怀海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他说:“未曾问过我父亲。”
谢苗儿略略有些失望,她松开手:“这样啊……”
陆怀海不懂她在失落什么,他站起身,问她:“有空吗?”
谢苗儿点点头:“布匹已经银货两讫,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除了这两天还想在京中转转,旁的就没有了。”
那正好。
陆怀海走到那被随意丢下的荷包旁边,足尖一勾,把它踢了起来,随即快步往前、伸手在空中一捞,那几锭成色极好的金元宝就躺在了他的手心。
“走,去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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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谢苗儿想也不想, 欢欢喜喜地就应了。
“我们去崇文门大街吧,就是我们从运河来时的那一线,那里廊房多, 做什么生意的都有。”谢苗儿道。
京城的布局百年间并无太大的变化, 这两日来, 谢苗儿已经摸清了眼下的这座城池。
说罢,谢苗儿想起来件事情,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陆怀海:“你才从宫中回来, 要不要先歇会?”
陆怀海盘核桃似的把玩着手中的金锭, 道:“不必。”
正是才从宫中回来,还算得空, 过几日就未必。
谢苗儿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能陪她, 她欢喜得很,回自己房里换衣裳去了。
粉雕玉砌的小姑娘换上压箱底的漂亮衣服,重新敲响了他的房门。
“好看吗?”
谢苗儿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她眼里带光、期盼地看向陆怀海。
看这情况,他要是敢说个不字,只怕她的粉拳立马就要冲过来。
陆怀海多打量她两眼,矜持地点了头。
闷葫芦, 一句都不夸。谢苗儿哼了一声,昂起头, 趾高气昂地走在他前面, 道:“走吧。”
和他一起出门游逛的喜悦终究还是大过了那星星点点的别扭,谢苗儿的脚步很快便慢下来, 她走在他身边, 絮絮叨叨的:“这身衣服我一直带在箱笼里, 好看是好看,就是路上没有合适的场合穿。”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掌心的金锭,道:“我还没有摸过金元宝呢。”
陆怀海瞥她一眼,抛了一只给她:“拿去玩。”
谢苗儿接过,金锭一到手,她就被它的分量压住了,手腕一沉,差点让它掉到地上。
好沉好沉……谢苗儿偷偷抬眼,觑了一眼他的手腕,心道他力气可真大。
谢苗儿摸摸金元宝的尖尖,又把它还回去了,她郑重其事道:“财不露白,小少爷,快把它收回去。”
陆怀海虽然不觉得有谁敢来抢他,不过闻言,还是重新把金锭揣入了怀中:“难得来京城,想要什么,一会去买。”
虽是逛街,两人还是先坐了马车过去崇文门那边。
“这京城的马车都要更大些。”谢苗儿感慨了一句。
她今日穿的是织金马面,里面还加了裙撑,车架一高,叫她犯了难,不知怎么下去。
陆怀海站在一旁,悄悄把车夫搬来的矮凳踢到车下。
他单手背在身后,把另一只手伸向她,一脸道貌岸然。
谢苗儿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她张望了一圈,见四周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大家都行色匆忙,没有人注意他俩,她才好意思把手搭上。
他的手掌比她宽许多,能把她的手整个包在手心里。
陆怀海握紧了谢苗儿的手,揽着她的肩膀下来。
正在四处找矮凳去哪了的车夫:“……”
下了车,谢苗儿发觉他依旧没松手,好像预谋已久一般,顺理成章地攥住了她的手。
察觉这一点的谢苗儿心情极其复杂,既开心,又有些气。
闷葫芦闷葫芦闷葫芦……她在心中默念。
而陆怀海,感受到她把空置的左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似乎是要把他的手推下来,他脚步不由一顿。
他刚要松手,正好被谢苗儿眼疾手快地捕捉到了空隙。
谢苗儿拉住他的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态度,一本正经地把他五根手指掰开,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摆弄成标准的十指相扣。
陆怀海微讶,偏头去看她。
她也侧过脸,不看他,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唇角的笑却早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情。
陆怀海没说话,低头,看着他们紧扣的双手。
比刚刚顺眼多了。
谢苗儿拉着他,一路往各家成衣店跑。
小姑娘都爱俏,陆怀海以为她想买新衣裙,插着手等她,却发现她只逛不买,摸摸新上的衣裳是什么料子,转身就出来了。
她出来后还感叹:“京城就是京城,蜀锦吴绫应有尽有。”
陆怀海虽然没有陪女人逛过街,但是他也见过府里的姑娘、夫人在每一季制新衣时的雀跃,见谢苗儿不买,还以为她对于花他钱有顾虑,毕竟之前她囊中羞涩时,借他点小钱都执拗得一定要还。
于是他道:“想要就买。”
谢苗儿羞涩一笑,她说:“我没看上。”
金银布帛,谢太傅家怎么可能会缺,在锦绣堆里长大这句话,是一点也没夸张。
即使一年到头能见人的次数不多,谢苗儿从前每季的新衣也是数不胜数的,很多衣裳没来得及穿就过季了,锁在箱笼里连光都没见过。
所以这种成衣店的衣服,包括她身上这件,她都觉得了了,穿个新鲜还可以,说多想要那是没有的。
谢苗儿这次想跑一跑崇文门,主要是想看看京城时兴什么料子纹样,好记下来,回去后方便布坊下一步的经营。
若想做得更大些,只局限在一亩三分地是,不往外销肯定不够。
谢苗儿把自己的想法从陆怀海说来,这回他连头都没点,眼睛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惹得她有些生气,跺了跺脚。
这确实也不能怪陆怀海心不在焉。
因为才从成衣店出来,谢苗儿就极其坦然地,重新和他回到十指相扣的姿势。
但是这种原因让陆怀海怎么和她说得出口?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道:“我在听。”
见她瞪他,手却还是拉得死死的,陆怀海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他走快两步,不让她有机会继续瞧他,一边还道:“没看上,就多看几家。”
果然没听,谢苗儿连哼几声,再想抽开手,却发现已经抽不出来了。
陆怀海安抚道:“好了,给你赔罪。”
谢苗儿歪着脑袋凑到他身前,一脸狐疑地看他:“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陆怀海沉默片刻,问:“我会说什么?”
谢苗儿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
她对陆怀海,是先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再往里面填充一点又一点的细节。
可是等细节越填越多,她忽然发现,她心中悄悄绘下的他,早就越过了她之前所勾画的轮廓。
是好事吗?谢苗儿思忖着。
这回换她没注意到陆怀海的言止了,等她回过神,已经被他带到了附近卖首饰的金玉坊中。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几家首饰铺之一,在其他地方也有分铺。
谢苗儿恍然抬眸,撞上陆怀海专注的眼神。
他就站在她面前,皱着眉,拿着支簪子在她发间比划。
谢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搅扰他的思考。她微微低下头,把脖颈侧向一方,好教他能顺利为她簪上。
这可比舞刀弄棒难,陆怀海正在思考,一时不防,云鬓已然轻移,一截细腻柔白的肌肤就这么蜿蜒到了他的眼底。
浓云般墨黑的发,皎月般的白。
谢苗儿脑袋都倾累了,才终于感受到身前的人有了动作,轻缓地将玉簪插进了她的发中。
小二做惯了生意,见此情状,已经迅速地把铜镜伸了过来:“您生得美丽,这簪子配您正正好。”
谢苗儿以手抚髻,好奇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陆怀海当然也在看她。
小二拿来的是店中成品里最好的玉簪,通体镂空,簪子前端是一只衔着圆月的玉兔,用手去触,那圆润的小珠子还会打转。
玉做手镯、玉佩比较多,如此这般取一块完整的料子,就镂根簪子出来,实属糜费。
把簪子拿在手上的时候,陆怀海觉得它很配她,可等到她戴上之后,他却觉得这簪子衬不起她。
也许把天边的月亮摘下来,才配得上她。
谢苗儿不知这回换他看不上了,她很喜欢这玉兔簪,料子未必是十成十的好,可是胜在意趣盎然,还是他亲手挑给她的。
她笑盈盈地转过脸看他:“好看吗?”
陆怀海抬手,从玉兔叼着的月亮一路往下,指尖轻抚,滑过她的耳廓。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圈,“好看。”
至于说的是簪子还是人,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谢苗儿犹在打量镜中的自己,小二还在继续推销:“夫人,这玉兔簪还有相配的耳珰,您要瞧瞧吗?”
夫人?谢苗儿一窘,道:“不不不不必了,我没有耳洞。”
陆怀海其实早注意到她光洁无痕的耳垂了,一度还有过想要揉搓它的冲动。
小二还在劝:“我们店里可以帮您穿耳洞。”
谢苗儿一哆嗦,道:“不必了、不必了。”
陆怀海觉得她眼下就很好,他适时出声,对小二道:“结账。”
小二怕再说下去,这单也没了,倒也没再继续说,引他去柜前。
他走开了几步,谢苗儿见四下无人看她,对着铜镜傻笑了两声。
她很高兴能收到他的赠礼。
天色还早,不过两人已经逛了有一会儿了,便去了附近的茶楼歇脚。
说是茶楼,其实卖点心更多,大堂中坐着的茶客桌上,都零零碎碎摆着好几碟茶点。
“可还有包厢?”陆怀海问。
店小二一甩汗巾,殷勤领路:“有的有的,二位随我上楼。”
谢苗儿还牵着他的手,所以很容易察觉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似乎有人跟着我们。”他低声说。
谢苗儿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靠他更近些。
引路的店小二一无所觉,为他们推开了包厢的门,道:“里面请——二位要喝点什么?”
谢苗儿和陆怀海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了他想要静观其变,于是同小二道:“你们店里有什么好茶好点心,拣着来就好。”
反正今日他要花钱。
小二笑着应了,没一会儿便端着托盘,返身回来:“这是陇南的茶,还有黄米蒸饼、杏仁酥。您尝尝,我就不打扰了。”
走时,小二带上了门。
反正陆怀海在,谢苗儿心中一点也不担忧,大大方方地给自己斟了茶。
她才拈起一块杏仁酥,忽听闻隔壁包厢正在轻叩他们之间的隔板。
谢苗儿顿住手,没作声,只见陆怀海静静将剑出鞘了半寸。
作者有话说:
最近血糖有点高_(: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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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安王郁闷极了。
陆怀海被授浙江都指挥佥事一事当即也传到了他这里, 他有话想和他说,但是馆驿人多口杂,安王不太方便过去, 便逮着陆怀海出来的时候, 跟了出来。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个姑娘闲逛, 什么成衣店布匹店首饰店,哪里人多去哪里。
逛累了还找个茶楼休息,大有歇一歇继续逛的架势。
安王看得拳头都硬了。
去他的, 这不是他以前过的日子吗!胡天海地地陪着姑娘玩儿。
眼看他们进了茶楼, 安王只好也去了,要了他们隔壁的包厢, 敲敲隔板,试图让他们察觉。
很快, 陆怀海那边也叩了两下,像是回应。
安王激动站起,扶正了兜帽才走出去,试探性地去推他们包厢的门。
他才把脑袋探进去,一柄闪着寒意的剑就横在了他的颈前。
安王唬了一跳,连连后退:“兄兄兄弟,就算我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也不至于要我性命吧!”
陆怀海眸光一沉。
怎么是他?
谢苗儿从他的反应中,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别过脸, 等陆怀海反应。
纵然知道这个损友如今身份已不一般, 但是看他探头探脑往包厢里钻的样子,陆怀海还是很难对他有什么尊敬的情绪。
安王已经另辟蹊径, 腰一弯脑袋一低, 从陆怀海的剑下钻了进来。
陆怀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他把剑收回,道:“没邀你来。”
安王摘了兜帽,他拖开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极其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茶:“外面人多,我们还是在里面说话吧。”
谢苗儿闻言,拘谨地起身:“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陆怀海按住了她的手腕,道:“不必。”
安王牙都酸了,他咬牙切齿道:“对,小嫂子是吧,不是外人,一块聊聊就好。”
谢苗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好,但她没说什么,而是非常自觉地把自己缩到角落,还捂住了耳朵,示意他们快聊。
陆怀海只想速战速决,赶快把这家伙打发走,他道:“何事?直说便是。”
安王自己也觉得自己碍眼,他摸摸鼻子,道:“你万事小心。然后,你们陆家有什么待嫁的小闺女,赶快把她们都嫁出去。”
陆怀海握着茶杯的手一滞:“你的意思是……”
“小心他乱点鸳鸯谱,把她们指给我。”安王道。
他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但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说的是老皇帝。
谢苗儿捂着耳朵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咯噔一下。
历史中陆怀海的妹妹们嫁得都很一般,大概就是他回台州之后,这一年内前后脚的都嫁出去了,嫁的也都是差不多的门户,没什么新鲜的,记载都寥寥,连卒年都不详。
就谢苗儿前段时间在陆家的观察来看,无论是陆虹还是二房的陆檀珠,都没什么青梅竹马的轶事,估计前世她们的婚姻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这一回好像不同。
除却那半年,这回进京路上,因遇倭寇阻劫,不只是陆怀海的功劳再添一笔这么简单,他们的行程也耽搁了许久,足足拖到了安王进京后。所以,只怕老皇帝起意将他归入安王一派,也比历史中更早……
如此想来,那这安王所说倒真是极有可能。
见陆怀海没作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安王又补充道:“好意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坑坑别的女人也就算了,你是我兄弟,你的妹子还是别踏入我这个火坑。”
陆怀海淡淡道:“你倒很看得清自己。”
安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从袖中摸出把折扇,摇出个附庸风雅的架势:“那可不?做人这点认知还是要有的,吃喝嫖赌我样样精通,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朋友还好,两肋插刀我也不在话下,但做我的女人可真不是好事。”
陆环海知道安王的话肯定不是无风起浪,或许他有不便言说的消息来源,宫中真的在打陆家女儿的主意。
毕竟,没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可靠的捆绑了。
安王还道:“估计还就是个侧妃,不过若真的躲不开,当真被指给了我,我也尽量对她好点,不叫咱兄弟反目。反正我话已带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怀海正在用指节摩挲着自己的虎口,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他依旧绷着脸,道:“劳你亲自跑一趟。”
“没办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安王感叹,手摸向了蒸饼:“说起来对你对陆家也是无妄之灾,受我牵连,抱歉了哈。”
如果不是一边还嚼着饼,这句抱歉或许能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还有心吃吃喝喝,看来他的处境也没那么艰难。陆怀海只瞥他一眼,又道:“老宋呢?”
陆怀海问的是之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宋老头,教他们武艺那位。
安王手一顿,道:“他一把老骨头,叫他跟我来做什么?”
说到这儿,安王终于站起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不提,居然还忙里偷闲干掉了半碟点心。
他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好了,我走了。有缘再会!”
安王戴起兜帽,没管陆怀海,转而朝谢苗儿拱了拱手:“再见,小嫂子。”
陆铁树真是不开花则已,一开花惊人,居然还晓得带姑娘逛街。
他来去就像一阵风,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安王就已经走了。
陆怀海倒是知道他的作风,没说什么,摇铃把小二叫上来,让他重新端了茶水和点心来。
谢苗儿恍惚许久,才终于能把眼前刚刚见到的安王,和未来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果然,从史书去窥探,无异于管中窥豹。他的行事还真是……与众不同。
见她魂似乎都要跟着他飞走了,陆怀海这次倒不至于还吃什么飞醋,不过还是敲敲桌子给她叫魂,道:“在想什么?”
谢苗儿拉回自己的思绪,摇摇头,道:“没想什么,就是有些担心。”
太子之争已经够乱了,被牵扯进去不是什么好事。
谢苗儿和陆怀海的心情都很复杂。
谢苗儿忧的是自己的出现好像无意中又改变了谁的命运,陆怀海想的却是父亲曾经极力避免他出头,如今兜兜转转,倒真应了他的隐忧。
各自怀揣心事的两人没了再闲谈打趣的情致,把没用完的点心包了起来,提着出了茶楼。
陆怀海道:“这件事,要快些告知家中。”
谢苗儿点点头,她拉住他的胳膊道:“早做准备,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有专门供人传信的船,走运河,沿途不停靠,日夜兼程。又因体量小,行进得格外快,是以也比寻常传信方式贵上许多。
不过这个时候,银钱并不重要。
这样的传信未必百分百安全,所以陆怀海亲自动笔,先是问好,再写了写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伪装成家信,在中间含蓄隐晦地提到了家中妹妹的婚事。
谢苗儿心想,以陆怀海的性子,会给家中去这样的一封信,估计就足够让他爹和他娘警觉了。况且他同堂妹关系一般,突然提及,他爹一定能察觉有异。
火漆稳稳地落在信封的交叠处,格外醒目。
寄好了信,谢苗儿见陆怀海还是眉头紧锁,她努力打起精神,试图开解他:“世事不总是能被我们左右的,既然还没有发生,也先不必担忧了。”
知道她是在好心劝他,陆怀海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他把话音放缓,道:“再逛逛吧。”
开开心心地出来,耷拉着脸回去算什么。
天色将暮,把这尘世间染得烟火气十足。他和她紧扣着彼此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闲逛。
如果时间能停在此刻就好了。
谢苗儿悄悄抬眼望向陆怀海的侧脸。
如果所有的纷争都不会发生,如果他和他只是这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男女……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可谢苗儿心想,这样的眼睛,注定是不会被良夜掩藏的。
她的目光往下压了压,瞧他腰间的荷包已经开始泛白,旧得很明显,便道:“等回家了,我再给你缝一只吧,你总穿月白的衣裳,绀青、缥色,我觉得都是很合宜的。”
陆怀海看着她发间衔月的小玉兔,心下愈发柔软。
不是因为她的主动示好,而是她的那句“回家”。
回家……
陆怀海刚想回答她,却听见有人朝他招呼。
“小陆兄——”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陆怀海和谢苗儿同时停下了。
斜前方,有个男人翻身下马,走到了两人身前,热络地和陆怀海道:“好巧,在这又遇见你了。”
谢苗儿疑惑抬眉,不自觉地往陆怀海身边多走了一步。
陆怀海并不记得此人,然此人身着官袍,背后是一匹大马,一看就是到了时辰才下值的官员,便同他拱手道:“在下陆怀海,阁下尊姓?”
“鄙姓丁,武昌伯丁彦。先前出武英殿,我与小陆兄打过照面,不过你可能无心留意我。”
丁彦?
听闻这个名字,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怎么是他?
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谢苗儿的记忆里,她还记得,正是此人,给狱中的陆怀海送去了皇帝的旨意。
陆怀海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她攥得死紧,以为是她骤见生人而惶恐,在袖中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丁彦无意义地同陆怀海寒暄几句,眯起眼,把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女人。
“这位小娘子,似乎对鄙人很有敌意?”
作者有话说:
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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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丁彦没说错, 谢苗儿确实对他敌意极重。
如果她是个刺猬,那现在浑身的刺应该都炸起来了,预备着给靠近的敌人狠狠一扎。
陆怀海也察觉到了, 他用余光看了谢苗儿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 小刺猬收了收刺, 控制自己不扎到他。
陆怀海微微侧身,用自己的一侧肩膀将她挡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于袖中把她紧紧攥起的手指一根根打开, 握在自己厚实温热的手心里, 给小刺猬顺毛。
袖中的乾坤丁彦无从得知。
不过,陆怀海虽然讶异于谢苗儿的反应, 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小姑娘都怕生,倒叫您见怪。”
丁彦倒不至于盯着个女人一直看,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陆怀海,道:“瞧着不像你的妹妹。”
这个武昌伯未免太过自来熟,陆怀海不喜这种做派,淡淡道:“她是我的人。”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说的是“今天吃了没”这种程度的话。
丁彦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他哈哈笑了两声, 打回圆场:“少年情关最难过,我也是过来人, 都懂都懂。”
“天色已晚, 夫人还在家中等我回去用饭。小陆兄,我先撤了, 再会。”
陆怀海礼貌地目送丁彦离去, 等人走后, 他回头,发现谢苗儿秀眉皱起,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苗儿很难说清楚自己眼下是什么感受。
距离她的第一场梦境已经过去了很久。
梦中,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那来自陆怀海身体中的大片大片的血,一度成为了她的梦魇。
这样的梦魇在时间的冲刷、和与他的相处之中渐渐淡化,但是今天骤然遇见丁彦,谢苗儿心中的阵痛就这么被毫无准备地唤醒了。
和陆怀海相处越笃,谢苗儿越不能接受他那样的结局,梦境中的每一分痛,仿佛都深深的从她的心口凿过一般。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所谓感同身受的痛苦和他真实遭遇的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正因如此,谢苗儿的心越发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的飘向了陆怀海的左胸。
他分明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却渐渐和她记忆里鲜血淋漓的模样重合。
看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陆怀海强行把她拉到就近的小摊旁坐下。
谢苗儿不顾形象地往他身边挤,感受到他活生生的气息后,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而陆怀海不为所动,一脸严肃道:“回去之后,找个大夫。”
这回换惊讶中的谢苗儿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她仰头看他:“什么大夫?”
谢苗儿不知,陆怀海心中已经把她这两次神情的骤变,和某种突发的心疾联系在了一起,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听话,有病就治。”
突然被有病的谢苗儿眨眨眼,她欲解释,张了张唇,最后还是作罢。
她实在没有撒谎的本事,一说假话,自己都觉得错漏百出,还是少说些为妙。
谢苗儿就这样一路魂不守舍的,被陆怀海带去了医馆。
坐馆的大夫给谢苗儿把完脉,开了几副补养的方子。
反正女子大多气血有亏,吃吃补养的丸子汤药也没关系。
谢苗儿久病成医,一眼就看出来大夫写的药方是温补的方子。
然而陆怀海对玄黄之道无甚研究,他眉头紧锁地翻着药方,似乎要从中看出她有什么毛病一般。
他的过度紧张让谢苗儿很是受宠若惊,她纳罕道:“小少爷,你是在担心我吗?”
陆怀海没说话,把药方揣回了怀中,表情也不知是冷了下来还是僵了下来。
他奇怪的脾气谢苗儿见识过不止一次两次。
他对她好,担心她、紧张她,却从不宣之于口,还不许她戳破,一戳破就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这个词听起来就很不陆怀海,但是谢苗儿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不过,攻克他古怪脾气的技巧谢苗儿如今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她也什么都不说,和他的步调保持一致,然后悄悄屈起食指,去抠他的掌心。
陆怀海默然低头,撞上她无辜的眼神。
谢苗儿的表情矜持得很,她还茫然道:“怎么啦?”
陆怀海朝她伸出手,悬空假装在她脑门轻轻一弹。
哪怕是玩笑,他也不舍得动她一指头。
谢苗儿笑眯眯地去蹭他胳膊,无意识地火上浇油撩拨他:“好嘛好嘛,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就是想研究研究药理。你可以问我呀,我可明白了,喏,黄芪补气益阳,莲子补脾益胃……”
陆怀海眉目清明,这回一点被她撩动的迹象都没有,他反问她:“哦?我问什么你都能答上来?”
谢苗儿丝毫不觉自己正在掉入他的圈套,她说:“你尽管问。”
她刚刚都看过了,那药方上的都是常用药,这种夏季进补的方子,她喝都喝过不少。
陆怀海看向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瞧出什么端倪,他发问:“比如说……你为何对武昌伯如此警惕?你同他应该才见了第一面。”
其实是第二面。谢苗儿心想,她如何能对此人不警惕呢?
武昌伯丁彦不是好人,但说是坏人却也未必,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墙头草,极擅钻营。
朝堂之上,常常今朝还是东风压倒西风,明日皇帝的心意一变,西风又重振旗鼓,将东风压进泥里。
如今权倾朝野的首辅柳载,乃是天子之师,七十多了还精神矍铄,以他的身体来说,一拳打飞两个老皇帝不在话下。
柳载为官为人都极讲究中庸,先前晟王和平王斗成乌眼鸡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中正,可以说出淤泥而不染了。
一朝晟王病重身故,朝野乱象横生,也是靠这个老首辅稳住局面。
然而勉强压抑的沸水,终于在柳载告老还乡、安王加入战局后迸裂开来,首辅之争就足足绵延了半年,被动绑定了安王的浙党在皇帝的默许下势力越发壮大,阁臣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柳载病逝,柳家族人的旧账被翻出来,他家儿孙也遭了难,而后又是一波清洗。
在吴渐鸿执掌的这几年里,不论是安王还是陆怀海,都是顺风顺水的。
于丁彦来说亦然,他和吴渐鸿关系不错,还是儿女亲家,后来他任浙闽总兵官,于吴渐鸿的襄助也脱不开关系。
不过顺风顺水的日子没几年就到了头。
柳载的门生许维坚进入内阁,声名鹊起,积蓄力量干倒了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这段时间是陆怀海最艰难的时候。在外带兵打仗,朝中没有靠山是很可怕的事情。哪怕有万人来犯,斩敌九千,照样有人会参他故意放跑了一千敌军,再一路滑坡,推演到里通外国。
当年陆家牵扯到掌印太监受贿一案也是如此。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谁还没给他送过钱?何止陆家,只不过他们势单力薄,很好拿来做筏子罢了。
丁彦及时止损,转投在许维坚门下。直到陆怀海出事,他也未曾再为他置过一辞,彻彻底底成为了压倒浙党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等到安王逆转,继位登基,许维坚倒台,这丁彦依旧活得好好的。
原因是他在陆怀海身后,替他照料了陆家诸人,至少保得他们活到新朝。
一如他当年悄悄搭救柳家子孙,为自己换来柳载门生许维坚的认可那般。
从道义上来说,谢苗儿知道,丁彦其实没做错什么,在后世看来他这墙头草摆起来甚至颇算得上仁德,从未落井下石,还尽量保全了一些人。
夫妇过不下去都能和离,他只是一介臣子,没必要对谁“从一而终”。
但是谢苗儿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丁彦没有倒向另一边,陆怀海不至于独木难支,哪怕多撑两年,结果也定然不同了。
所以当她亲眼见到这个人,实在很难散发出友好的气息。
陆怀海的追问让谢苗儿哑口无言。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他。
欺骗就是欺骗,谎言就是谎言,哪怕她有一万种理由去包裹,也没办法把它变成蜜糖。
见她陷入缄默,陆怀海道:“不想答也罢。”
谢苗儿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是以她悄悄缩了手,终于还是吐露了心声的一角:“我不想骗你。”
也没有办法回答你。
陆怀海原以为她会说一些话来搪塞推脱,未曾想她如此坦率地说来。
坦诚的人总是值得高看一眼的,陆怀海望着她紧蹙的眉心,似乎想伸手替她抚平,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他只道:“我会等你。”
——等你愿意全身心托赖我的那天。
陆怀海的眼瞳平静如古井,无波无澜。谢苗儿明明什么也没说,在他面前,却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两人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她的隐瞒,竟成一个可以坦然提起的话题了。
他越豁达,谢苗儿越惆怅,回程的马车上,她忽然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信任你?”
“不会。每个人都有秘密,”陆怀海顿了顿,“我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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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谢苗儿其实一直害怕的是自己的来历被他知道, 会被他看作怪物。
可是他的眼神是这么的坦荡,坦荡到让谢苗儿觉得,哪怕她真的是个怪物, 当着他的面变出了原形, 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谢苗儿垂眸, 眼睫轻颤,她说:“你真好。”
陆怀海实在没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和他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不过, 谢苗儿思维跳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轻笑:“不好奇我有什么事没告诉你?”
谢苗儿回答得非常郑重, 连坐姿都更端正了:“有一点,但是你本就没有义务把自己全剖开来给我看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裙褶, 陆怀海见状,把自己骨骼分明的手扣在了她的手上,道:“如果我想呢?”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谢苗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等她回过神来再去看他时,却发现他的手早已离开,眼神也早不知飘到了哪去。
谢苗儿望着他清隽的轮廓, 心道,其实我也想。
总有一天, 她会捧着透明的真心给他。
——
两人坐着马车, 甫一回去,便要去找陆虹。
都这个点了, 陆虹却不在馆驿中, 她比闲逛的两人回来的还晚, 回来时手上还拎着一摞可疑的书。
谢苗儿和陆怀海都觉得今日安王所说之事,有必要叫陆虹知道。
陆家女属她最长。长幼有序,若真的要从陆家女儿中选侧妃,那一定是她。
不过陆怀海是男儿,说这种事情多有不便,于是谢苗儿也只能挽着袖子上了。
“怎么啦苗儿姐?神神秘秘的。”陆虹不明就里地被拉到了一边。
她以为是自己今天在外面耽误的时间太多,要吃挂落,忙解释道:“今天有一出新戏,我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以后也没有这么多的机会看这些好戏,情不自禁多留了一会儿。”
谢苗儿其实可以理解陆虹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外面,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能够自由支配的时光也就这两年,再往后受家室拖累,很难再有这样的日子可过,不像男人当得了甩手掌柜。
所以她当然不会说什么,真正让谢苗儿张不开口的,是那安王轻佻的态度。她略略措了措辞,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陆虹。
陆虹的表情从不解渐渐转为震惊,她似乎花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理清楚。
谢苗儿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
陆家人口简单,妯娌明面上也没有什么龃龉,陆家的女儿没一个有心机城府的。
谢苗儿道:“眼下还只是风言风语,告诉你这些也不是为了叫你提心吊胆,只不过让你先有些心理准备。”
陆虹眨了眨眼,看着她的小嫂嫂,她忽然问道:“苗儿姐,嫁人是什么感受呀?”
听到这个问题,谢苗儿的眼睛下意识飘向了不远处正在盯梢喝茶的陆怀海。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嫁人了,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无论是原本的那个谢苗儿还是她自己,好像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谢苗儿试图把话题转回陆虹,她道:“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处。再说旁的,我也不晓得了。”
陆虹的表情便有些失望,她说:“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哦。”
谢苗儿一愣,她俯耳过去。
陆虹的声音低得和蚊子嗡嗡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其实如果能嫁给他,好像还不错。”
谢苗儿整个人都凝住了。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陆虹提过,在她北上进京的路上,还曾经救下过被人追杀的安王。
不是吧……
谢苗儿定了定心神,她心道一会儿一定要好好的去问一问月窗,她和陆怀海不在的那一个多月,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见谢苗儿没有回答,陆虹以为自己说得太过火,她咬咬唇,道:“反正我也是要嫁人的,盲婚哑嫁,嫁谁不是嫁。”
谢苗儿其实有心和她解释一番,这背后不是嫁与不嫁这么简单。
可继而她又想,女眷的身家性命总是无可避免的系在母族兄弟身上,无论他是和前世那样,嫁给寻常人,还是当真如安王所说做了他的侧妃,她过得好不好,也都看陆家兴衰。
陆家春风得意,出嫁女自然也被高看几眼,陆家若失势,出嫁女纵然没有被直接卷入漩涡当中,在夫家又有什么日子好过。
想到此,谢苗儿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切的症结,还是在于帮陆怀海躲过那场死劫。
她的心情更沉痛了些:“总之你先自己想想吧,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虹点点头。她心大得很,提着她的宝贝话本子又回了房中。
看着陆虹蹦蹦跳跳地走了,谢苗儿坐定在陆怀海身边的位置上,长吁短叹。
陆怀海扬眉看她:“贵庚?”
谢苗儿这回听明白了,他在揶揄自己叹气叹得像个小老太太,她瞪他一眼,道:“六十八!”
逗她展颜一笑,倒也有趣。陆怀海问:“老人家在想什么?”
谢苗儿答:“我在想,这件事情到底是他刻意要向你卖好,才说起此事示警,还是如何?”
又或者这件事情背后,本就有安王在推波助澜。
现在是老皇帝见他势单力薄,有心给他笼络羽翼、快速壮大。
于安王而言,把陆怀海牢牢地绑在他的船上,百利而无一害。
就怕他打着两头吃的主意,一面要把陆怀海绑死,一面还想让他真情实感地对他有什么故友情。
隐瞒本身都已经被坦诚,谢苗儿谈论起这些事情也不再避讳。
不过,纵使现下大堂没有什么人,谢苗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点到即止。
和陆怀海眼神交汇的瞬间,她便知,他并不是无知无觉的。
陆怀海并不是只会打仗。
事实上,他的命不好,他崭露头角的这些年正好撞上了邕朝朝堂数十年里最动荡的时期,若是一点政治敏感度也没有,别说施展抱负了,当个大头兵还差不多。
陆怀海淡淡道:“我们心里有数便好。”
是什么身份,就要做什么身份该做的事情。
话虽如此,谢苗儿还是能感受到他微妙的惆怅。
权势当真是熏人心的好东西,沾染了之后,谁都再做不了自己。
谢苗儿拿出他自己之前的话来安慰他:“人与人的缘数总有尽头,不必强求。”
她总把他说的话记得很清楚,陆怀海不由莞尔,道:“这两日好好休息,快回去了。”
两人没再多聊,各自回房。
临睡前,谢苗儿问了月窗,那一个来月里发生过什么。月窗仔细说来,大抵也就是些俗套的巧合,没什么特别的。
而陆虹一向假小子性格,因此也没人多想。
那这么说起来,也不过是年少慕艾罢了?
谢苗儿担心的是陆虹被人算计了去,可既听不出什么异样,也只好先按下心中的疑惑。
翌日清早,陆怀海就出去了,谢苗儿亦然。
来一趟不容易,她总想做点什么。
除了要卖来京城的罗,谢苗儿还带了许多小块的布样,她辗转在京城多家布坊和成衣店之间,不厌其烦地推售。伸手不打笑脸人,掌柜们纵使无意,也至少都留下了布样。
她隐隐觉得,自己眼下所做的,和陆怀海的事业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意,或许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这段时日里,一切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陆怀海走完所有流程,一行人便要踏上返程的路。
陆虹从未离家这么久,她现在既想家,也对繁华热闹的京城恋恋不舍,扒在马车的窗边一直回头望。
谢苗儿还好,她既已经来过京城,看过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对这个地方便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毕竟家之所以叫做家,不是因为宅院本身,而是因为宅院中的人。
她的父母兄姐都不在这里,她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一行人原路返回,先是坐马车,再从运河坐船南下返杭。
随着他们的旅程,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等他们在嘉兴停泊,已经是可以穿短衫的季节了。
陆家起初派来跟着的护卫,没有受伤的也在当时扶灵回去了,后来是唐知府好人做到底,派了人一路护送,得先在嘉兴停下把人送回去。
下了船,谢苗儿便看到唐瑜跟在唐知府的身后,一起来迎接陆怀海。
陆怀海青云直上的消息,想必早传到了他们这里。唐百川同陆怀海去说话了,唐瑜非常主动的来招呼女眷。
谢苗儿笑着看她:“有缘再会?”
“那这缘分可来的太快了。”唐瑜也笑。
唐瑜的发髻上还有孝,谢苗儿发觉之后格外小心,唐瑜便道:“我的祖父去世了。”
谢苗儿默然,道:“节哀。”
老人久病不愈,他的离去其实也早在意料之中,唐瑜是孙女,同祖父不亲,心中的哀戚不多,她感慨:“再拖下去,全嘉兴的青年才俊都要被别家闺秀捡走了!”
唐瑜很是健谈,有她在的场子就不会冷下来。她同谢苗儿聊着,另一边也没忘,让侍女去给陆虹端点心茶水。
待陆怀海从交际中脱出身,他们重新上船。
在船上,陆怀海忽然对谢苗儿道:“乔允通跑了。”
谢苗儿讶然:“他不是被羁押回去了吗?”
陆怀海点头,又道:“有人劫狱,把他救走。”
劫狱……谢苗儿瞠目结舌。
该说他命不该绝,还是说不愧是未来的寇首呢?
这件事情眼下轮不到他们操心,感叹过也便罢了。
几日后,他们重抵台州。
陆家派了仆役来码头接人,半个多时辰后,他们便到了陆府门前。
陆怀海故伎重施,牵住谢苗儿的手下车。
早有仆役回陆家报信,是以这个时候,陆府门户大敞,苏氏和大夫人、二夫人,都站在影壁前等他们回来。
下了车,谢苗儿想把手抽走,走在他身后,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而是坦然地拉着她,迈过了门槛。
谢苗儿别扭极了,只觉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母亲,我回来了。”
苏氏应声,面带笑意地看着陆怀海。
她总觉得,出去这么一趟,他又高了些。
随即,苏氏的目光下沉,落在了他和谢苗儿不加掩饰交叠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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