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年这四个字仿佛都化作了蜂子的尾针一样,把本就恐惧于青春逝去的皇后给蜇得又疼又痛。
修炼多年的养气功夫在婉昭仪的撩拨下快要失灵了,皇后只觉得心头烦闷,连舌根都在发苦,这一刻她真恨这贱婢不是真的奴婢,不能命人把她直接拖出去打死了事。
皇后把手里的簪子都捏得变了形。
婉昭仪依然毫无所觉,撅着肉嘟嘟红润润的嘴唇抱怨道:“只是陛下心里有火,奴婢不允,他便着脑,还说他龙精虎猛,万没有一次就歇的道理,奴婢便好好劝谏陛下,千万不敢仗着精力充沛便不知节制,皇后殿下上了年纪后都在仔细保养,陛下也该同殿下您学着些,不服老可不行。”
上了年纪?不服老不行?
这贱婢!
养气功夫彻底失灵,皇后几欲七窍生烟。
心疼主子的女官见状赶紧上前一步笑语晏晏道:“婉夫人,今日后宫命妇都要去麟德殿赴宴,人多路远,想来那舆车必不够使唤,尚寝局直到现在都未曾来回话,也不知她们排布妥当没有,今日是皇后殿下的好日子,殿下要与诸位主子们同乐,您可万万不能迟到缺席,不然殿下该伤心了。”
婉昭仪再讨嫌也是九夫人之首二品宫妃,女官自是不好开口直接把她撵出去,不过甘露殿跟婉昭仪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也够女官摸出她的脾性了,这几句话似是而非的话一出口,婉昭仪果然颠颠地主动向皇后请缨:“万不敢叫殿下伤心,奴婢肯定准时入席,奴婢现就去掖庭找司舆女吏问话,决不叫她们耽误了殿下的寿宴。”
皇后倒是更想直接把这贱婢给关到掖庭宫去,她微垂着眼皮,暗暗咬紧了后牙才说得出话:“甘露殿两百多宫人,哪里需要劳动你,且回承香殿歇着等启程吧。”
婉昭仪要是肯听话,也不会让皇后头疼这么些年了,听闻皇后的阻拦,她非但不肯罢休,反倒直接表起了忠心:“奴婢一日是殿下的奴婢,便一辈子是殿下的奴婢,能为殿下分忧是奴婢的福分,奴婢这就去。”
要查看舆车情况,就要去掖庭宫找尚寝局的司舆女官,掖庭宫远在皇宫西门,离中宫甘露殿隔着半个皇宫,离婉昭仪的承香殿更远,凭她手底下那几个废柴,怕是跑上十趟也问不明白,一时三刻的,婉昭仪必不会再来搅扰了。
眼见心腹女官一杆子把婉昭仪支出了几里地去,皇后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喷薄而出,她“啪”一声把手里变了形的簪子狠狠拍到了案几上,咬牙恨声道:“这贱婢!真真可恼可恨,吾当初就该先割了她的舌头再把她送予陛下才对。”
心腹女官不由苦笑,真要没了舌头,美人也就送不到皇帝身边了,毕竟对于皇帝陛下来说,美人的舌头还是有许多妙用的。
不过这婉昭仪次次都能精准地踩中他人的痛处,也算是天赋异禀的奇才了,后宫有品级的妃嫔一两百,这婉昭仪的能耐可是独一份。
当初皇后殿下抬举着她跟皇贵妃李氏打擂台时,看着李氏被她给激得暴跳如雷,常常自乱阵脚,还觉她这本领十分好用,但当婉昭仪把这本领对着她们施展时,她们便瞬间就能理解李氏的苦楚了。
唉,只可惜婉昭仪盛宠在身已成尾大难掉之势,若想处置她,必难过皇帝陛下那一关,便是皇后也十分忌惮,如今悔不当初也为时已晚,只能咬牙硬忍了。
只这婉昭仪着实会戳人心肝。
近几年殿下愈见苍老,便越发恐惧于韶华逝去,特别不爱让人提她的年纪,婉昭仪可倒好,一字一句都准准地踩在殿下的痛点上,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说,还要反复提,也难怪以皇后的城府也会被她激得大怒,实在是这人太过讨嫌。
女官理解主子的心情,遂宽慰道:“殿下且宽心,那婉昭仪不过是个……”
她顿了一下,到底是没敢编排后宫妃嫔,把“跳梁小丑”几个字含糊了过去接着道:“六皇子被她连累得婚事都艰难,而我们太子殿下已观政多年,几位皇孙也都入了学,今日陛下又特意罢朝一日为您设宴,阖宫上下除了您,哪个能有这份荣宠?”
若想取悦一个人,便可试试贬低他的眼中钉。
女官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皇后的心坎里,她舒缓了神色轻嗤到:“以色侍人的东西,色衰至爱弛,吾昏了头才跟她一般见识,唉,只可惜了老六,好好一个才貌双全的皇子,却是连个像样的皇子妃都娶不到,真是可怜复可叹呢!”
皇后殿下是诸皇子公主的母后,叹一声皇儿合情合理,宫娥可不敢跟着皇后娘娘去可怜皇子,皇子再可怜也不是她一介奴婢能可怜的,于是轻笑着进言:“正是这个理儿,今儿是您的好日子,前朝诸臣,内外命妇都要为您祝贺,主子万勿多思多虑,且好好享受才是。”
千秋寿诞,五十整寿,知天命的年纪,一阵寒意涌上皇后的心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能熬到七十吗?
那洗脚婢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对,自己老了,皇帝却依然龙精虎猛不见疲态,太子三十有二,入朝观政已十四载,皇帝却依然不允太子直接参政,太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宫内未满十二岁,尚未序齿的皇子都有五个,看着那些几乎跟太孙同龄的皇弟们,太子还有耐心等吗?
太子他,还能等得到吗?
皇后不由打了个哆嗦,只觉身上冷得厉害。
一旁的女官见状,急急指挥宫女们伺候着皇后穿上了翟衣大礼服,等宫女们把衣裳整理好,皇后便用力振了振大礼服的宽袖,欲把心间那股子寒意顺着这个动作,都给抖落到地上去。
辰时正,皇帝起驾。
为表对皇后的爱重,皇帝乘坐龙辇经日华门进永巷,在甘露殿门口接上了皇后。
帝后二人同乘,龙辇沿着永巷往东而行,途经武德门向北,沿着宫道出了安礼门,便可直奔东内苑。
皇帝出行,阵仗自然非同一般,披甲执锐的御林军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路,后面繖扇羽旄,旌旗幡幢,龙辇舆车外加随行的后宫妃嫔,并随伺的內侍宫娥,直蜿蜒出了二里地的仪仗。
被皇后的女官给一杆子支出去再不见了踪影的婉昭仪,此刻没有出现在这支队伍里,却正在掖庭宫的嘉献门前跟一个手持马鞭的翩翩少年对峙。
那少年生有一双极出彩的眼睛,密密匝匝的眼睫毛下一双眼眸湛湛若寒星,眼皮微抬时,窄薄的双眼皮便难掩眼底那摄人的锋芒,眼皮下垂时,过于毛茸茸的眼睫毛便掩住了寒潭一般的双瞳,只剩下招人怜爱的无辜感。
此刻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怒火汹汹,少年拦在婉昭仪身前厉声呵斥她身边的宫娥:“后宫妃嫔无诏不得出月华门,你带着昭仪在永巷里乱走是何居心?”
“殿下明查,奴婢冤枉!”宫娥跪下喊冤:“不是奴婢要带着夫人乱走,是夫人非要进掖庭。”
那少年怒意更盛:“胡说八道!掖庭宫是罪妃跟宫奴居所,昭仪进去作甚!”
他正待发作,忽而沿着宫墙疾步奔来一个小內侍,少年一见便急急迎上前去,小內侍一骨碌扑到少年脚下,大喘了两口气哑着嗓子回禀:“启禀殿下,龙辇已经起驾,馥玉公主已随侍龙辇,一刻钟后便可到武德门。”
少年闻听此言急得一拳砸在了宫墙上,他猛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射出湛湛寒芒盯着宫娥:“麟德殿设宴早在五日前便已知会各宫,你身为主子心腹,不思为主子分忧,打理好主子出行所需,反倒在主子即将出行的紧要关头带着主子到处乱走,今日之错吾暂且记下,你速速带昭仪回承香殿,简单收拾赴宴所需事物,沿金水河过球场亭子,三刻钟后带着昭仪在安礼门前等吾,若敢迟到一息,吾就把你捆了送给蔺宫正!”
这条路线等于从内宫西南角走了一条直线直插东北角,若一路疾奔,倒也不至于赶不及。
宫娥连连点头,爬起来搀上主子便要走,婉昭仪却一把摔开了她的手,如削葱根一般的芊芊素手几乎点到少年的鼻子上去:“孽障!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这一通火发给谁看呢?本宫还没要你荣养呢,你倒是先摆出一副主子的谱儿指派起本宫来了,这就是你为人子的孝道?”
本就心急不已的少年被婉昭仪几句话训斥得眼圈泛起了红,一丝水光也涌出眼底,将两粒寒星般的眸子泡得朦胧水润,秋波漾漾。
因着这一滴泪,带累得那挺拔如雪霜之松栢的少年也透出几分孤苦无依的荏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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