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湖水光粼粼,水面适才冒出尖尖的花苞,岸边石子路的垂柳摇曳,重重绿丝绦掩映下,藏一个人不算难。
宫里拨过来的婢女嘴巴紧,看得出驸马不受真正的主子待见,今早一通吵闹便知公主是意气用事的主儿,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通传给陆亭玉。
也不知是故意为之,亦或只想晾着他,陆亭玉没在他身边放个小厮之类的伺候,倒让自己轻松不少。
在前世,他受够了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监视,烦够了为几个赏赐故意放大他礼节纰漏的狗腿子,他已经记不清有受过多少回,陆亭玉偏听狗奴才告状对他肆意惩罚的痛苦。
与过去一对比,乌洛兰蒙一时摸不清她的想法,但膳后听到兄长乌洛兰恪在茶室等着拜见,他唯恐陆亭玉脑子抽风直接拒绝,想忍过几句嘲讽见见兄长。
陆亭玉的注意力全在白棠带回来的东西,全是些她出阁前收集的小玩意,有些的确是……不能见人。
看着石桌上教导闺阁女郎的书,她翻开第一本《女则》,首行大字便是“那西门庆淫|笑着取了两杯好酒,伸进金莲的衣领……”
第二本《烈女传》,翻开则是书生牵着小姐私奔的彩色画本子,越到后边越朝春宫的姿势发展……
她眼皮一跳,一本正经合上书:“没叫她们看到告状?”
她记得书里有写过她爹宠爱林侧妃,侧妃的两个女儿也处处与自己作对,用她和亲的赏赐穿金戴银,背地里还帮乌洛兰蒙与女主递个手帕之类的,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们忙着戴您妆台的金手镯呢,哪里有空看书。”白棠嘟囔一句,又问,“姑娘什么时候归宁,王妃烧糊涂时一直念您的名字,可把奴婢心疼坏了。”
皇子成婚后去封地生活,非年关不得擅自入京,她爹平川王算是特例。
平川王本是当今皇帝的兄长,可惜生母出身不高又死得蹊跷,年少时太过出色,某次皇家秋狩他的马匹被人下了药,马儿发狂奔到山崖处一尥蹶子,把平川王甩下山崖,一条腿落下残疾,彻底无缘皇位。
而后,才德远远逊于他,但母家权势滔天的皇帝在秋狩崭露头角,一步步坐上龙椅。
平川王在西南的封地不大,水土贫瘠,这几年连着欠收,征上来的税连维持王府都吃力。
他爹此次回长安是为庆贺大胜西凉,外加给太后祝寿,听闻皇帝的烦恼后,主动上书用女儿代替女主和亲,引得龙颜大悦,赏金一百万两。
刚搜刮完西凉,国库有的是钱,甚至看在兄弟情义上,皇帝允许平川王久居长安,反正是个穷跛子,造不了反,还能成全他兄友弟恭的贤名。
陆亭玉心下啧啧,这叫什么,典型的卖女求荣。
但她现下有了公主封号,婚后三日归宁,也是去皇宫拜见帝后。
陆亭玉道:“你告诉阿娘大后日回去,礼法不能僭越。”
白棠乖巧的应了声,收起不能见人的书:“姑娘,奴婢还不知道您正屋在哪儿,您的私房该藏哪儿去,驸马能看吗?”
一说起乌洛兰蒙,陆亭玉就感觉脑袋在脖子上停得不太稳当,皱起眉:“我才懒得跟驸马同房,正好他娘家人来了,也给西凉那边把话说清楚。”
候在亭子外的婢女应诺,转身去请乌洛兰恪。
等待间隙,陆亭玉绕着小湖走了几步,停在一棵古柳树下,不阴不阳的开口:“正屋那么宽敞你不住,干脆树下搭个窝,当你在西凉的草棚子住!”
少女的声线清脆,却满是不耐烦的尖锐,骂过几句声音便戛然而止,没有他想象中马鞭的破空之声。
乌洛兰蒙抿紧唇,从树后转出来,缓缓抬头与陆亭玉对视。
陆亭玉今日仍穿了套浅色的窄袖圆领袍,发髻利落,手里卷着几本书,对他扬起眉:“去,跟你娘家人去说几句话,他要回西凉了。”
而后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带着侍女离开,还不忘与身边人嘀咕:“迟早让父皇给我找个翻译来,有些人真是中看不中用。”
乌洛兰蒙闪过几分犹豫,跟上她的步伐。
男主他哥是真正的草原汉子,只带了个翻译官,八尺有余的身高,满脸络腮胡,古铜色的肌肉虬结,单膝跪下朝她行礼时,连地都在摇晃。
“天可汗在上,微臣乌洛兰恪,拜见宜阳公主!”
陆亭玉继续坐在小亭子里,看了眼站在小阶下的俊秀少年,心想虽说是兄弟俩,简直跟父子一样。
见到幼弟精神尚佳,乌洛兰恪面孔稍微温和了些,用不熟悉的汉话磕巴道:“臣二十七,他才十七,能拉弓射箭身子骨棒得很,跟他亲娘一样脸白白的,脑瓜子也好,公主要对他好。”
陆亭玉问:“他有没有学过汉话?”
乌洛兰恪忙道:“学过学过,有礼部的大人教他念史记,就是这孩子身子弱,刚来上吐下泻好几天…不不臣没有说长安饭菜不好吃,每顿都有大鱼大肉。”
这大哥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身体好一会身子弱,礼官教学方法也用得不对,连一二三都分不清,直接从晦涩的古籍开始学,好比给小学生教高数,还不如对牛弹琴。
陆亭玉表情有点微妙:“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跟本宫说过。”
乌洛兰恪五官拧巴了一会儿,为难道:“公主,可否给我俩说兄弟话的时间,保证让他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陆亭玉便道:“给你们一刻钟,顺便瞧一瞧公主府的构造,免得让你们西凉以为我欺负他了。”
乌洛兰恪大喜,忙要给她磕头,陆亭玉先一步出去,吩咐那译官:“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给本宫记下来。”
译官忙不迭称是。
在她身后,乌洛兰蒙被大哥使劲抱住,难得出现一次动容之色,见她眼神落回自己身上,眸色又开始晦暗不明。
他轻声道:“大哥,我很好。”
乌洛兰恪恨恨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角色,跟那些带帷帽不出门的女郎可不一样,她精着呢。”
瞥见译官正与陆亭玉回话,乌洛兰蒙眼神一凛:“兄长,这是她的公主府。”
乌洛兰恪还想再骂几句狗皇帝不当人,被点醒后只得作罢,由婢女带路绕小湖走过一圈公主府,他不懂汉人的庭院布局,只觉得沿路的大牡丹花开得又大又香,廊下有几只羽毛华丽的大鹦鹉,养得比草原上的汗血马还金贵。
汉人就是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西凉不养废物,他的阿蒙十五岁就会熬鹰,却不得不在长安像只笼子里的鸟,任凭主人的心情被呼来喝去。
乌洛兰恪越想越心痛,趁译官没赶上来,赶紧道:“我给你的刀片好用吗,新婚之夜她有没有强迫你?”
乌洛兰蒙一顿,不自然的摇头:“没,没人强迫我。”
“床上呢,那女人也不稀罕夫君碰她?”乌洛兰恪显然不信,恳切道,“弟弟,不要说谎,我有几件鏖战之术用的好物什,用了后保证她乖乖听你的话。”
他越说越激动,乌洛兰蒙仍是摇头,脸颊不知为什么开始发烫。
两人说话没避着人,陆亭玉走在前边听得清清楚楚,译官一边翻译给她听,最后忽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公主赎罪,西凉俚语实在…臣听的不大懂。”
陆亭玉不信,这译官年约三十五,在礼部常年翻译西凉文书,这会儿面红耳赤起来,让她不得不怀疑大哥在教弟弟做坏事。
她微微偏头,一看果然少年面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反倒乌洛兰恪一脸理所应当,朝少年衣袖塞了个小瓶。
见陆亭玉视线有意无意掠过,乌洛兰恪使劲一拍少年的肩膀:“那女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是西凉饭菜用的香油,不是床上收拾她的……”
陆亭玉问乌洛兰蒙:“你兄长给了你什么?”
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便问,乌洛兰恪还以为她会派眼线,还没想好说辞,下意识眼神乱飘:“啊这这这……”
这东西让人脸红,想必用法也不能见人,陆亭玉不关心,干脆道:“你们西凉使馆毗邻波斯使馆,给我弄几只波斯猫来,驸马吃不惯长安的饭菜,烤肉的孜然作料也给我贡几斤,你们自己煮的奶茶配方,还有烤架这些一并弄来。”
这些都很容易找,乌洛兰恪一一都答应下来,悄悄松了口气。
她不计较方才的事,意外的好说话,刚想违心劝阿蒙先好好过日子,就听她又干脆道,“还有,本宫要与他分房。”
“你要把我弟弟赶去哪里!”
陆亭玉今早便看好了,小湖对面的雅苑仿建的是江南园林,有五层观星小楼,还有蹴鞠台和假山小泉,一出门便是大片即将开放的荷花,还能划船采莲。
她给义愤填膺的大哥指了指:“那边都是他的,实在寂寞了找几个侍妾都行,本宫不介意。”
找……侍妾?
乌洛兰蒙蓦然睁大眼。
上一世,这个女人占有欲极强,看不上的东西也不许他人染指,曾有婢女红着脸给他荷包,被陆亭玉发现后直接发卖出去,他又挨了顿鞭子,伤口痛到三天都爬不起来。
他不信,这是宜阳公主能说出来的话。
但不信,又有什么办法。
乌洛兰恪却很满意这个回答,留下几坛子西凉的烈酒,临走之前,敬了陆亭玉和乌洛兰蒙三杯。
辣得陆亭玉直觉生吞了一缸朝天椒,嗓子眼都被烧化了,胃里难受的紧,在远离乌洛兰蒙的书房坐了会,干脆和衣躺下,晕乎到晚膳前才清醒过来。
白棠和墨兰守在她床边,担忧道:“公主,驸马似乎不行了。”
原本还有些胃痛的陆亭玉,闻言顿时清醒:“他又作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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