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生辰后,船便抵达了京城外的码头。
早就有护卫快马加鞭进京通报,是以他们一下船,便有人来迎,“下官龙武军郎将冯卫,拜见谢刺史。”
他见过谢钦之后,没有忽略这位闻名京城的白狐女侠谢少夫人,也冲尹明毓一抱拳,随后便直奔正题。
龙武军乃是帝王亲卫,全都是昭帝的亲信。
冯郎将道:“谢刺史,马车已经备好,陛下命您入京后直接进宫觐见。”
尹明毓和谢策等人先行搬行礼去马车上,谢钦和冯郎将交接完船上的东西,和尹明毓交代几句,便带着十来个护卫,先走一步,迅速赶回京城。
他们是早晨到的码头,谢钦快马加鞭,午时一刻便候在了皇宫外,等候陛下召见。
昭帝得知他回来,立时便召他觐见。
谢钦一踏入太极殿,便行大礼,随后恭敬道:“陛下,臣幸不辱命,岭南已在控制之中,未生动乱,也未惊扰。”
“好!好啊!”虽动兵戈,然损害极小,昭帝喜不自胜,“来人,赐座。”
谢钦并未立即坐下,而是先呈上他的奏折。
这本奏折极厚,乃是他临回京前三日整个南越州衙匆匆整理记录在册之后,他从南越到扬州这一段路重新整理汇总所书。
他一从袖中取出,昭帝便敛起笑容。
每有这样的奏折,必是大事。
老太监从谢钦手中接过,也感受到了分量,恭敬地呈给陛下之后,便听从陛下命令,退了出去。
奏折上将南越之事写得极为清楚,连平王勾连两族的证据也没有落下,昭帝沉着脸慢慢翻看,翻到最后已是阴沉至极。
“混账!”昭帝重重地拍桌,怒火攻心,又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他究竟是骂蛮、侥二族,还是骂平王,谢钦不得而知,只迅速起身,为昭帝倒了一杯水,劝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昭帝摆摆手,压制着怒气,道:“朕无事,朕不会在此刻倒下。那两族和平王勾结的账本在何处?”
谢钦便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账本,躬身道:“请陛下过目。”
昭帝抬手抽走,看着账本记录的日期,平王和南越勾连,已经有十年之久。
那时他还年富力强,儿子就已经有了谋事的打算,如今他老迈体弱,儿子们该是更等不及了吧……
昭帝布满斑点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捏碎账本。
可是儿子们毫不在意他的身体,昭帝却没法儿狠下心来对他们,“明日早朝,你只禀报南越之事,不要提及平王。”
谢钦闻言,并无意外,听从陛下所示。
而南越之事,非是一本奏折能够说的清楚,昭帝便留谢钦宿在宫中,谢钦可慢慢将各项证据一一呈上并且一一说明。
京城各方势力错杂,许多事情都瞒不过有心人的眼,谢钦入宫没多久,他忽然回京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皇城中办公的各部官员们得知了此事之后,纷纷猜测,谢钦为何回来,难道是……岭南出事儿了?
谢家主听到消息之后,稍稍安心些许,可望着皇宫的方向,又是一叹。
儿子一家平安是喜,京城则是又要风云变幻了……
尹明毓他们一行人行得慢些,黄昏时分方才进入京城。
一进城,护卫便先回谢家报信儿。
此时谢夫人和姑太太母女已经得到了谢钦派护卫送回来的信儿,早就在焦急地等着他们,终于又有护卫来报,三人皆喜形于色。
她们想早些见到尹明毓和谢策,便也不顾及什么长幼尊卑,都来到前院等候。
于是尹明毓和谢策一踏进门,第一时间便见到了谢夫人三人。
谢策反应总是最热烈的,欢喜地喊了一声“祖母”,便扑到谢夫人怀里。
谢夫人抱着孙子,摸着他的脸,万千情绪翻涌,吐露着思念,但怎么也说不出一句“瘦了”……
姑太太还是那性子,心直口快,含着泪哽咽道:“几月不见,咱们策儿又黑又壮实,真好”
白知许:“……”尴尬。
谢夫人情绪被打断,搂着孙子沉默了。
谢策不是两岁的孩子了,他今年四岁了,也知道丢脸了,嘟嘴反驳道:“姑祖母,策儿不是又黑又壮。”
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可爱,姑太太被逗笑,眼泪还在脸上,便调侃地问:“那姑祖母如何说?”
谢策认真地回答:“可以说黑,可以说壮,不可以又黑又壮。”
他这话一出,众人静了静,随即便哄堂大笑。
谢策小眉头微微蹙起,不解地回头看向母亲。
尹明毓不与他对视,躬身向谢夫人和姑太太见礼,起身后便握着白知许的手,欣喜道:“表妹,一年多未见,你又好看了些,还有了一门好婚事,恭喜。”
白知许是谢家唯一的表姑娘,背靠谢家,她又是这样的品貌,被谢夫人带着出门赴宴几次,便有许多人家上门提亲。
其中不乏宗室和高门大户,但谢家只为她选了一门地位不低,但是相对清白简单的人家,郎君也品性颇好。
白知许对未婚夫也满意,害羞地笑了笑,瞧着尹明毓的脸庞,回道:“表嫂如今也是越发明朗,教知许羡慕。”
尹明毓看着她白嫩的肌肤,想起谢老夫人的话,也知道自个儿的脸夸不出“更好看”的话。
不过尹明毓不在意,她玩儿的高兴最重要,于是爽朗一笑,果真是明朗至极。
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但谢夫人她们全都瞧得清清楚楚,她站在白知许身边,容貌自是不如白知许精致,可完全没教白知许压住。
尤其她一笑,她们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心情也受到感染,跟着笑起来。
谢夫人见过尹明毓初嫁进谢家时的模样,再对比离京前的模样,似乎与现在没有差别,但又隐约觉得,是不同的。
但她瞧了瞧身上毫无阴霾的谢策,便不再多想,笑容满面地招呼他们进去。
谢家所有的仆人看见少夫人和小郎君,都是笑盈盈地,整个宅子好像因为尹明毓和谢策,一下子活过来了。
谢夫人不免感慨,“你们不在时,这宅子整日安安静静的,冷清极了;你们一回来,才热闹起来。”
姑太太和白知许也都深以为然地点头。
就是很奇怪。
白知许本身性子偏安静些,尹明毓在时,她偶尔受影响,才会做一些稍稍出格的事情,尹明毓走后,她倒是在谢家待得安然,也跟谢夫人亲近,可就是不热闹。
姑太太不算稳重,可回京后,除了偶尔教谢夫人无语,也没给谢家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
尹明毓才是那把钥匙。
而尹明毓见她们这般,睨了谢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母亲不嫌我们吵才是。”
谢夫人哪会闲他们吵,谢策在她身边说话,她满心喜欢。
稍晚些,谢家主回来,见着尹明毓和谢策,面色亦是缓和不已。
谢策对着祖父这样严肃的面孔,半点怯没有不说,比比划划地说起他们在南越的事情。
短短一年,他说话便极为顺畅了,偶尔说到哪儿,便会分神说到别处,可当谢家主他们以为他的话题要彻底跑远之时,他又能拉回去继续说。
口齿清晰,且十分有条理。
话是有些多,不过谢家主等人都以为谢策是许久未见太过激动,关注点都在他的长进和话中透露出的事情上。
谢策口中,全都是好玩的事儿,无忧无虑的。
但谢策说他们去做客,只是不能随便走动,谢家主和谢夫人想到的是他们被人挟持数日,严加看管;
谢策说他每日要去戚节度使府上武艺课,谢家主和谢夫人想到的是他们极力拉拢戚节度使夫妇,不顾冷脸;
谢策说戚节度使的铠甲和刀威风,谢家主和谢夫人想到的是危机四伏、惊心动魄……
而尹明毓是参与其中的。
姑太太和白知许不知道内情,谢家主和谢夫人则是听着听着就会时不时望向尹明毓。
尹明毓便会回两人一个乖巧的微笑。
谢家主和谢夫人:“……”
亏她还笑得出来,他们如今若再教她蒙住,便白长这些岁数了。
于是夫妻二人便会神色平静地移开视线。
尹明毓端着茶,心下叹气,她这乖巧的模样,对身边这些人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谢钦在宫中,他们在谢家一起吃了顿晚膳,谢夫人便教众人回去休息,只对尹明毓道:“二娘,你稍留一留。”
尹明毓便没有走。
谢家主和谢夫人对岭南的事儿极为在意,但谢夫人留下尹明毓,不是问她岭南的事儿,“你们路上奔波辛苦,我也不多耽误你的休息,就是有些心里话想与你说说。”
“您说。”
谢夫人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先前大郎的密折送进宫,我和你父亲担心极了,如今见你们平安回来,才放下心。”
尹明毓安抚道:“谢家的护卫可靠,又有郎君在,其实并不如何惊险。”
谢夫人握紧她的手,道:“幸亏有你,大郎在岭南才会那般顺畅,我和你父亲心里都念着呢。”
尹明毓当然不会谦虚,这对她是有利的,也是她想要的。
然而不是她的功劳,她也不会去占。
是以,尹明毓道:“我和郎君有商有量,有些事情,郎君出面不方便,我这性子倒是正合适,不过与戚节度使和戚夫人交好之始,是受了大娘子的福荫。”
“大娘子和戚大娘子交好,戚大娘子特地书信一封给戚节度使和戚夫人,为我引见。”
谢夫人和谢家主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
他们又没有故意苛待大娘子,尹明毓说出来不是想让两人愧疚或是如何,只是让他们知道。
于是她又主动转移话题道:“儿媳回来,也得见些亲友,父亲母亲可有吩咐?”
谢夫人回神,对她说:“我已经派人去知会亲家,你明日便可带着策儿去拜见。”
尹明毓笑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儿媳都没顾上派人去通知。”
谢夫人微微一笑,“你们长途跋涉,哪能事事周全,你已经做的极好了,快回去休息吧,东院我一直教人打扫,也提前烧了地龙烘屋子,不阴凉。”
尹明毓道谢,向两人告退,转身出了堂屋。
谢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叹了一口气,“都是好姑娘,咱们谢家……何德何能……”
谢家主良久才道:“谢家难有再进,保家族延续为重,如今大郎夫妻相互扶持,我已放心,待到朝中平静些许,我便向陛下请辞,一来为大郎让路,二来,你我也能远离这些纷扰,一览我大邺的大好河山。”
谢夫人一听,情绪稍稍提起来些许,笑道:“如今看来,母亲是不想回来了,如若真能请辞也好,咱们便能去寻母亲。”
谢家主:“……希望能早些尘埃落定。”
第二日,谢家主前往皇宫上早朝。
在他之前,许多官员已经在等候,一见右相到了,纷纷前来拜见。
谢钦回京一事,经过一晚上发酵,越发透着诡异,即便众官员猜测早朝上或许就能掀开面纱,依旧控制不住想要打探“谢钦为何回来”的心。
平王和忠国公出现,瞧见谢右相和围在他身边的官员们,面色皆有几分难看。
往常平王都要姗姗来迟,今日竟是比成王和定王都来的早,谢家主却也不动声色地与他见礼,顺势从官员们中间退开。
他为了避开结党营私的嫌疑,向来不会与众多官员明目张胆地聚在一起,上一次如此,还是因为“白狐女侠”……
过了一会儿,定王和成王先后到来,见到平王竟然在,也都有些惊讶。
成王下意识地嘲讽几句,实际没多想。
定王却是垂着头思忖平王异常的原因。
距离早朝的时辰就剩下一盏茶左右的功夫,谢钦出现,在视线中心如常地与三王以及一众官员见礼。
官员们没有时间与他攀谈,老总管太监便走出来宣上朝。
三王以及一众官员列队进入大殿之中。
昭帝扶着太监的手,走到高台端坐于龙椅上,没去看神色各异的官员,也没看心虚的儿子。
太监总管立在侧方,喊道:“有事启奏。”
大殿中的官员们停滞片刻,谢钦便踏出一步,朗声道:“臣,南越刺史谢钦,有本启奏。”
官员们纷纷为之侧目。
谢钦手中并未拿着奏章,然他记忆力极佳,截去那份奏折上关于平王的部分,句句流畅,没有丝毫滞涩,若非内容惊世骇俗,估计还有人赞他一声文采斐然。
可惜满朝文武皆因为他所奏之事震惊哑然,无人注意他奏折遣词造句如何精准。
开采私矿以牟利;
三十年间从各地拐上万人不见天日地挖矿;
动辄打骂矿工,谋害性命无数;
私铸兵器、银钱;
作威作福,藐视律法,欺压;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
……
谢钦一本奏折,诵了许久,殿中除了他的声音,尽皆安静。
开采私矿等已是重罪,可竟然害人性命堆成乱葬坑,在场众人只听谢钦简单寥寥几句形容,便可想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何等的丧尽天良!
官员们如此,平王和忠国公却是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上首龙椅上昭帝的神情。
谢钦既然已经端掉那两族,他们根本不敢存侥幸之心,谢钦没有发现他们和南越的勾连。
那两族在岭南盘亘日久,即便前几十年,还未曾这般灭绝人性,大邺建国也才三十一年,很多事情与他们无关,可这十年来,他们联络不断,平王和忠国公也确实给了两族诸多方便。
若是曝出,他们很难脱了干系,没准儿这些事情全都会落在他们头上……
平王虚汗直流,嘴唇煞白,谢钦诵了多久,对他便是多久的折磨,他怕极了下一句就是他,及至后来,身体都有些微微晃动起来。
他身后,定王盯着他,越发觉得奇怪,可再一看还在禀报的谢钦,忽然灵光一闪,眼里便狂喜起来,习惯性地垂下头,才遮掩住。
龙椅上,昭帝将三个儿子的神情尽收眼底。
成王惊讶过后便与他无关一般,平王怕得随时要跪倒,定王只想到争权夺利,全都毫无仁心。
他们以为掩饰得很好罢了。
而如此三王,皆不堪为帝。
昭帝对三个儿子失望,却又要从他们之中选出继承人,心情波动之下,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
谢钦正好禀完,也与其他大臣一同望向昭帝。
“咳、咳……”昭帝用帕子捂在嘴前,咳声止了之后,不着痕迹地在嘴上擦了一下,才抬起头道,“朕身体不适,右相和谢卿……”
随即又点了几位臣子,至他寝殿的书房议事,便扶着太监的手起身。
他走之前,冷漠地瞥了一眼平王,平王本来因为谢钦没有说起他而松了口气,这短短一瞬的对视之下,瞬间心头一震,呼吸都停滞了。
谢家父子并几位官员前往昭帝寝殿偏殿书房候着,并无交谈。
昭帝喝了药,缓和下来,才过来,商议的便是岭南那两族如何处置。
他们犯下的罪行自然死不足惜,可两族族人众多,不可能尽数砍了,以至血流成河,若是这样做,即便岭南皆知他们罪行,恐怕也会人人自危,不利于岭南各族归心大邺。
谢钦又详细说了岭南的现状,众官员纷纷进言,最后由昭帝定下,砍两族族长和两族之中有声望的一批人的人头,其余流放北境,至于一些被强逼嫁入两族的妇人和尚未犯错、不知情的孩童,允他们留在岭南,只是三代之内不得科考。
另外关于两族的田铺产业,昭帝采纳了谢钦的谏言,由他回南越后主持拍卖,届时一并充入国库。
昭帝这是明言,谢钦仍然要回南越去,原先岭南偏远,是流放之地,现下却是个香饽饽,可惜旁人无法捡这个政绩了。
几个官员看向右相的目光,不免带上几分羡慕,子孙出息,何愁不兴家。
谢家父子则是宠辱不惊。
昭帝拖着病体久坐许久,面上疲色越发明显,便教他们退下。
众官员告退,退出偏殿,在殿外瞧见十来个皇孙,泾渭分明地站着。
这种时候,陛下的任何一点行为,都可能暗含深意。
这几个重臣全都浸淫官场多年,最年轻的便是谢钦,但谢家父子二人如出一辙的不露声色,所以众人即便各有心思,也全都没对皇孙们露出一丝一毫异样之色。
一行人若无其事地出宫,谢家主等官员回皇城继续办公,谢钦返回谢家。
尹明毓起得晚,这时刚带着谢策到尹家。
尹家三个男人,除了尹二郎在府里,其他两人全都有公务在身,未能留在府里等他们。
不过四娘子尹明若回娘家了。
三娘子尹明芮因为怀孕有些遭罪,没能来。
嫡母韩氏对尹明毓的态度仍旧平平,心思全都在外孙谢策身上。
倒是尹家两个嫂子陆氏和何氏,对尹明毓热情不已,甚至表现的比四娘子都明显。
从前没有什么龃龉,人家笑脸相迎,尹明毓更不会冷脸,笑呵呵地与她们熟稔地闲聊,尤其二嫂何氏有了身子,现成的话题。
“也不知我能不能等到二嫂生产,不过就算等不到,也不会差了孩子的礼。”
何氏刚七个月的身孕,表妹白知许的婚礼就在五月初三,谢钦事了,估计很难留到何氏足月生产。
何氏有孕了也是红光满面,笑着说:“二妹妹太客气了,他小小一个,哪值当二妹妹如此惦记。”
嫡母韩氏听到她们的话,指着尹明毓对二儿媳何氏道:“她这抠性儿,你若与她客气,可是便宜了她。”
她说完又转向尹明毓,“我可是听着了,若是礼轻了,我这个祖母可是要替他要的。”
四娘子一听,低头笑起来。
尹明毓作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有母亲这话,便是亏极,也不敢给轻了。”
谢策道:“母亲才不抠……吧?”
他想要护着她,偏偏语气越说越迟疑。
尹明毓:“……”
孝顺孩子,下次别说了。
其他人全都笑起来。
嫡母韩氏搂着谢策笑。
四娘子笑得含蓄。
何氏捂着肚子,不敢笑太厉害。
长嫂陆氏则是边笑边道:“二妹妹若是不想亏了,早些怀上,可不就赚回来了吗?”
她话音一落,众人脸上的笑意皆有些僵,唯有尹明毓神情未有变化。
长嫂陆氏一下子反应过来,忙找补道:“瞧我这嘴,二妹妹莫见怪,你们夫妻分别多时,晚些怀上也是正常,千万别往心里去。”
尹明毓浅笑,“长嫂多虑了,我心宽,哪会介意这点小事。”
嫡母韩氏低头瞧一眼外孙,见他双眼只有好奇,对尹明毓怀孕与否没有任何不满不愉,摸摸他的头,教长媳去准备午膳,教何氏回去休息。
两人乖顺地起身告退。
她们离开之后,四娘子笑道:“昨日母亲派人告诉我二姐姐回来了,廉儿还问起外甥,若是二姐姐有空,不妨带外甥来我家中做客。”
谢策惊喜,“叶哥哥在京城吗?”
四娘子点头,“我和夫君成婚时,伯父带着廉儿和我公婆一道进京的,往常都在京郊的书院住,赶巧昨日回京城了。”
尹明毓听她一说,才知道叶大儒带着叶小郎君出来游学,要在京城书院教书一年。
而谢策和叶小郎君的书信往来并不顺畅,数月才只通了两封信,先前他在南越州城整日极充实,就没想起来叶小郎君,此时一听叶小郎君在京城,便跳下榻,跑到尹明毓身边。
“母亲,策儿想去找叶哥哥。”
尹明毓看向四妹妹。
四娘子道:“大伯父还要教书,今日带着廉儿回书院了,半月之后才能再回京。”
谢策一听,眼巴巴地看向尹明毓,“母亲”
尹明毓不为所动,“我明日要去看你三姨母。”
谢策眼睛睁得更大,水汪汪的,“后日?”
“后日在府里宴请客人。”尹明毓承戚大娘子的情,便打算一道请文娘子、姜四娘子到府里来。
谢策又奶声奶气地问:“那三日后呢?三日后能去见叶哥哥吗?”
韩氏和四娘子在一旁听着,没有插言掺和,但她们都是一脸心软,若是谢策如此对她们撒娇,恐怕早就缴械投降了。
尹明毓想了想,她后日确实暂时没有安排,但目前京里的局势,方不方便他们出京玩儿,还得问过谢钦才能知道。
她也就直接跟谢策说:“要问过你父亲。”
谢策听后,没有纠缠,认认真真地叮嘱:“母亲,要问哦,策儿会提醒母亲的。”
“我不问,你自个儿问。”
“母亲不想出去玩儿吗?”
“你更想,你问。”尹明毓如今也不在意是否在嫡母面前,就按照她平时的模样说和做。
谢策鼓了鼓脸,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好吧……”
尹明毓便露出胜利的笑,一抬眼看见嫡母嫌弃地看她,瞬间变成个乖巧的笑脸。
韩氏更嫌弃了,转向谢策时,复又温柔起来。
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的吗?外孙如今聪明伶俐,性子也外向开朗,半分没随了谢家那讨人厌的性子。
她正想到谢钦,外头便来报,说是谢钦过来拜见。
韩氏脸上的神色便淡了几分,客气道:“请姑爷进来吧。”
尹明毓和四娘子对视一眼,皆了然。
谢钦进来后,拜见韩氏后,冲四娘子微微一颔首,便坐在尹明毓旁边。
韩氏礼数是极周全的,关心了谢钦几句,便不再刻意招呼他。
但她余光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默契自然,尹明毓的茶杯空后,谢钦会随手给她续上,反倒是尹明毓,却没那么细心。
她心里有数,故意膈应谢钦似的,提起了韩旌,“你韩舅母着急他的婚事,时不时就过来想让我劝劝你三表哥,不过三郎是个好的,他说先前的事情,对不起你们,不能再对不起旁人,想要想清楚了,再议婚。”
如何想清楚?
是心里还有尹明毓,想要腾空了心再议婚;还是想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再议婚;或者是别的什么……
韩氏没说清楚,全看各人如何想。
但谢钦完全不受影响,实事求是、心平气和地说:“三郎为人确实不错,否则我先前也不会尽心指点他。”
韩旌再如何,他和尹明毓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们彼此磨合过,他自信比韩旌更适合尹明毓。
而韩氏见他这大度的模样,一噎,反倒有些膈应。
尹明毓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唇角上扬。
人皆是要向前看的,嫡母如今有生气的模样,便是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吧。
他们留在尹家用了一顿午膳,便告辞离开。
尹明毓见谢钦也乘了一辆马车来,便将谢策扔给他,她则是要跟四妹妹同乘,顺便送她回家去。
谢钦没有二话,直接带着谢策上了另一辆马车。
四娘子全都看在眼里,到了马车上,便笑得极温柔道:“我知道二姐姐会努力过得极好,心里便会踏实,日子纵是有些磕磕绊绊,也会云淡风轻地一笑而过。”
尹明毓问她:“所以,四妹妹嫁人后过得好吗?”
四娘子笑道:“我会过好我的日子。”
尹明毓闻言,眼睛里盈满笑意。
不是他对我极好,是我会过好。
“我相信四妹妹。”
另一辆马车里,谢家父子俩气氛完全不同。
谢钦面前摆着他来时未完的棋局,他上到马车上,便自顾自地左右手持黑白子对弈,并不管谢策。
谢策如今不怕父亲了,端正地坐着,语气认真地开口说:“父亲,三日后,能让母亲带我去京城书院见叶哥哥吗?”
谢钦视线仍在棋盘上,直接否定:“不行。”
谢策噘嘴,但他眼睛转了转,又道:“母亲也想出去玩儿。”
谢钦这才侧头看向他,怀疑,“你母亲去书院?”尹明毓可不是个好学的。
谢策:“……”
他小小的脑袋飞速运转,终于想到一个,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母亲在扬州的时候,也带我们去书院了。”
谢钦倒是没听说这事儿,便放下棋子,道:“说来听听。”
谢策便说起他们去扬州书院的事情。
尹明毓那时接受了成为“祖母”的事情,便作威作福起来,甭管是谁,甭管多大,支使起来毫不客气。
他们去扬州书院,明面上是游学,可好几个比谢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与其说是游学,不如说是野游。
尹明毓端着祖母的架子,叫一群孙子孙女给她端茶倒水扇风,后来还是谢老夫人看不过眼,加之尹家又来人,她才定下时间,离开了扬州。
“他们可舍不得母亲了,我们都喜欢母亲带我们去书院。”
谢钦:“……”
像是尹明毓会干出来的事情。
谢策眨巴眼睛,问道:“父亲,能让母亲带我去书院吗?”
谢钦淡淡地问:“只你一个,谁给你母亲端茶倒水扇风?”
谢策毫不犹豫地说:“有叶哥哥啊”
谢钦:“……”
这叶小郎君认识他儿子,实在可怜。
谢策试探地伸出小手,捏住父亲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摇,“父亲,可以吗?”
谢钦抽走袖子,道:“你母亲若要去,我不拦着。”
谢策一听,一把抱住父亲的手臂,兴冲冲道:“母亲乐意去的!父亲真好!”
等到三人送了四娘子回家,又回到谢家。
谢钦得知父亲在前院书房,便去与他谈正事。
谢策跟在尹明毓身后,笑眯眯地说:“母亲,父亲答应了,父亲说不拦着你。”
他不会撒谎,既然谢钦不反对,尹明毓便道:“那便去吧。”
谢策雀跃,脸上的笑容极灿烂。
谢夫人见了,便问道:“何事这般高兴?”
谢策便吧嗒吧嗒地说,说完要去书院找叶哥哥,又说起他和叶哥哥写信,说起写信,便又说到他们在齐州的时候。
谢夫人笑吟吟地听着,适时给他递一杯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些许。
她的孙子,话好像有些多……
尹明毓早在谢策打开话匣子便走了,回到东院便直奔软塌,却看见一个不属于她的木箱,“这是从哪儿来的?”
金儿银儿随她外出,也不知道,便去问了青玉。
“娘子,是郎君的。”
尹明毓没动谢钦的私人物件儿,让她先搬去别处,然后便舒服地躺在榻上。
傍晚,谢钦回来,看见木箱,一顿,问:“二娘,你可打开箱子看了?”
尹明毓在剥松子仁,剥了一把,分给他一点,“没有,未经你允许,不好乱动。”
谢钦道:“我对你不设防,你不必顾忌。”
尹明毓一听,夫妻相处,该是相互的,是以她有些纠结道:“我心里坦荡,倒也不防你,但是我的钱我藏起来开心,不想给你看。”
谢钦失笑,敲了敲尹明毓的额头,“财迷。”
他没有任何不愉,反倒愉悦于尹明毓的坦诚相待。
而他进内室换衣服之后,尹明毓吃着松仁,有些好奇谢钦箱子里装了什么,便走过去打开盖子。
都是些零碎的东西,但尹明毓极为眼熟。
她送给谢钦的避火图;
谢策画给谢钦的画;
她画得一团黑线的纸;
一幅落款“桃花春”的画;
两张白狐面具;
她写给谢钦的纸条;
她写给谢钦的信;
她编的两条手绳;
几根丑兮兮的金钗……
几乎都跟尹明毓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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