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是死在战场上,顾渊,你功不可没。”◎
赫连笙回到院中的时候, 安宁正在院中指挥着小厮打扫落叶。
赫连笙一进门,他立刻就抛下了一群人,颠颠儿地跑过来, 擦了把头上的汗。
“殿下回来了。”他笑得有些傻气, “殿下要不等会儿再进去?小子们现在在扫地, 灰大。”
赫连笙依言停下了脚步,然后,轻飘飘地看了对方一眼。
安宁被这一眼看得头皮发紧,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
“殿下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奴才……”
“安宁。”赫连笙慢慢地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四年了。”安宁脱口而出。
显然是烂熟于心。
赫连笙冲他笑了笑,语气很和善:“所以,这四年里, 我有教过你, 有人上门,你可以瞒着我把人赶出去么?”
安宁的脸色“唰”地变白了:
“殿,殿下……”
“顾渊什么时候来过?”赫连笙淡淡地道,“说的什么?”
安宁跟了赫连笙四年, 最知自家主子脾性。
平日里,他散漫又随性, 也从未摆过主子的架子。
前提是,没有人触到他的逆鳞。
眼下,赫连笙的样子, 显然是真的生气了。
他再不敢欺瞒, 颠三倒四又一五一十地把之前顾渊上门拜访的事说了个干净。
赫连笙安静地听着, 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日温泉一事之后, 顾渊当夜便来找过他。
只是不巧, 那个时候赫连笙已经歇下了。
“那一日,他在殿外不顾那么多人还在,硬要缠着殿下。”安宁小声道,“一看就是对殿下不怀好意。”
赫连笙揉了揉太阳穴:“……还有呢,他有没有问你什么?”
安宁踌躇了一下。
“他问了奴才元夕公子和元澜公子的事情。”他小声道,“奴才也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所以并未透露太多。”
他将说过的话老老实实地说了一遍,赫连笙沉默了一瞬,便懂了。
“……知道了。”他揉了揉太阳穴,“你下去吧。”
“殿下不怪奴才么?”安宁眼巴巴地看着他。
“下次不要这样了。”赫连笙知道他也是一片好意,没有过多地苛责他,“不管谁来,都记得问过我一声。”
安宁应声,不再在他跟前招他烦,小心地退了下去。
赫连笙垂了眼,想起了刚刚跟顾渊的对话。
“你对他们,不是真心喜欢,对不对?”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在某个瞬间,赫连笙觉得很荒唐。
荒唐到他甚至想伸出手,掀开面前人那张俊秀的脸庞,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装着顾渊的灵魂。
顾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心高气傲、即便和他成了亲也不愿收受他任何东西的顾渊,现如今,怎么会低声下气地站在他面前,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如果我说是呢?”他道。
顾渊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看上去摇摇欲坠,就像是马上要倒下。
他勉力地笑了笑:“那也没关系,我……”
“我在你眼里。”赫连笙打断了他的话,“就是这样的人是么?”
顾渊蓦然动了动唇。
“元夕和元澜是我舅舅给的人。”赫连笙看着他,冷冷地道,“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在府中,跟安宁他们是一样的。听懂了么?”
顾渊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
赫连笙已经烦燥地别过了头。跟顾渊解释这一句,已经打乱了他原先所有的计划。
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他见不得顾渊现在的这副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把顾渊看作是天上的月亮,而对方却在他面前把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
也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觉得烦燥。
说完这句话,他就要离开。
刚刚被他的话弄得怔在原地的顾渊霎时回过了神。
他想起了赫连笙的话。
“我不是把你当成那样的人。”他急急地脱口而出,“我去过你的院子……”
所以。
赫连笙想。
顾渊之所以会相信他的话,是因为他曾经来找过他。
从安宁只言片语的叙述中,他大约只能得到季氏兄弟确是跟了他许久,当初也确是作为男宠的身份被送到他府上。
这样一来,顾渊就算再不愿意相信,也必须得相信。
他揉了揉太阳穴。
事情弄明白了,他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因为顾渊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他轻声道。
“为什么说对不起。”
赫连笙沉默了一下。
他很清楚,刚刚的那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其实是在无理取闹。
顾渊会把他当成这样的人,归根结底,是他引导在先。
换做他是顾渊,根本不会道这个歉。
“我刚刚好像又在找借口,我没有这个意思。”顾渊顿了顿,声音很轻,“确实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阿笙。”
这个“又”字很突兀。
但赫连笙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还记着当初柳黎的话。
当年,他无法把柳黎的陷害作为自己伤害赫连笙的借口。
如今,也不能。
*
赫连笙没有再试图做任何事情来拒绝顾渊,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相反,因为那一日,他主动对顾渊解释了季氏兄弟的事,对于来说,似乎成了某种讯号。
他发现,顾渊虽然对他依旧小心翼翼,但明显胆大了许多。
……就是仗着他不会真的把人套麻袋打一顿。
他咬了咬牙。
大约是看出了他脸上的表情不对,对面的顾渊仓促地收回了目光。
“所以。”独孤澈开了口,“顾大人、丁大人,今日请二位过来,是为的出兵一事。”
他顿了顿,“若是要北殷的三十万兵马,孤不能答应。”
丁佑冲一下子站起了身。
“可是现在源定已经失守。”他有些焦急,“独孤族长,边境眼下着实吃紧。若是朝廷另外调派兵力,远不如北殷直接出兵来得快,这……”
“孤以为。”独孤澈的眸光一闪,声音很温和,“我们是在谈条件?”
丁佑冲一下子涨红了脸:“是……”
“丁大人刚刚只是一时情急。”顾渊开了口,“还望独孤族长见谅。”
一句话化解了略显紧张的氛围,独孤澈颔首,笑了笑:“无妨。”
顾渊顿了一顿。
“只是眼下。”他看着独孤澈,慢慢地道,“战事确实焦灼。”
“北殷与梁楚也算同气连枝。”他抬起了眼,“不说此刻,战火蔓延,随时可能危及到北殷。这么些年过去了,北殷与梁楚的百姓早已是一家人,难道族长,忍心看着百姓生灵涂炭么?”
独孤澈默然。
顾渊这话,几乎戳到了他所有的软肋。
一来,眼下形势确实严峻。二来,北殷归顺梁楚之后,随着两地贸易增加,通婚也是常事。
如今的北殷,尤其是边界之处,不少人都有在梁楚的亲戚,若是北殷冷眼旁观,这些百姓或许也会心寒。
空气中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他缓缓地开了口:“北殷可以出兵。”
这话一出,丁佑冲的精神猛然一振。
顾渊放在桌上的手指也动了一动。
“族长有什么条件。”他道,“可以尽管提。”
独孤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顾大人可以做主么?”
顾渊垂了眼眸,笑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圣上虽然心焦,但是也知北殷不易,早已对臣有过嘱托,族长可放心。”
这话便是瞎话了。
这些日子,去往梁楚的鸽子和马就不知有多少,北殷的地界上,独孤澈心知肚明,而顾渊也并没有瞒他的意思。
独孤瑾是什么性子,所有人皆知道。
顾渊这番话,是在安独孤澈的心。
言下之意,是,就算赫连瑾没有承诺过,他也可以说服对方。
……甚至,已经说服了说不定。
独孤澈沉默了片刻。
“二十万。”他道,“并且,北殷派出的兵马,得我们自己来指挥调动。”
“二十五万。”顾渊早有准备似的开了口,“后者……”
他顿了顿,“可以,但是,届时,臣会随行。”
赫连笙猛然抬起了眼。
独孤澈也有些讶异:“顾大人也要上战场么?”
顾渊摇了摇头。
“只是随行罢了。”他笑道,“这是圣上前些日子的信中嘱托的,既是圣上所托,又是为了梁楚百姓,臣自然不应当推辞。”
顾渊的角色,其实就是监军。
监军并不用上战场,说白了,就是因为监督军务的官吏。
这个职务不大也不小,但是放在顾渊身上,那必然是真的要落实“监” 这个字。
独孤澈回过了神,便明白了赫连瑾的用意。
有顾渊在,对于北殷来说,既是“人质”,而对于梁楚来说,则是最正大光明的眼线。
有了顾渊,那么北殷一旦有任何举动,都要细细思量一番。
这背后,是对顾渊的绝对信任,但同时,也将顾渊推到了龙潭虎穴。
毕竟,虽然很多人已经遗忘了,但是独孤澈还记得,顾渊的另一个身份。
他曾经跟赫连笙成亲。
严格来说,顾渊和北殷是有仇的。
……即便是如此,赫连瑾也要让顾渊来北殷。
独孤澈神色复杂。
“顾大人确实忧国忧民。”他轻声道,“是梁楚百姓之幸。”
“那。”顾渊轻轻启了唇,“族长这是同意了么?”
独孤澈默然。
少顷,他开了口:“孤有不同意的理由么?”
顾渊起身,向他深深地长鞠了一躬。
*
顾渊出门的时候,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丁佑冲回过头,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即一愣:
“隋……”
顾渊的脚步一顿。
“丁大人。”顾渊轻声道,“你先回去罢。”
刚刚谈成了事情,丁佑冲也急着赶回去告知朝廷。眼下,见顾渊脸上一副不意外的神色,他便知顾渊心里有数,识趣地应声离开。
顾渊抬起眼,看到了那抹红色走到他的面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他轻声问。
顾渊沉默了一瞬。
“前几天。”现在,他面对赫连笙,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心的样子,“朝廷那边给我传了书,我便答应了。”
“你是不是有病!”赫连笙咬着牙,“梁楚是没人了么派你一个文官上战场,还是跟着北殷,你不知道赫连瑾恨不得我们北殷人都死在战场上,到时候说不定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么?”
顾渊看着他,张了张口:“阿笙……”
赫连笙闭了闭眼。
“说了。”他冷冷地道,“我是隋钰。不要这么叫我。”
顾渊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不过,很快,他又打起了精神,安抚赫连笙。
“不会的。”他道,“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五哥、乌将军还有北殷的大将么,我又不上战场,不会有什么事的。”
“万一呢!”
赫连笙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就在这时,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他不该这么关心顾渊。
顾渊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就算死在战场上,他也不应该有任何反应。
他闭了闭眼。
“随便你。”他轻声吐出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
他被拉住了衣袖。
“殿下。”顾渊看着他,轻声道,“您刚刚是在关心臣么?”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不确定,仔细听,可以听到里面隐约的颤抖。
“少自作多情。”赫连笙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
“你都要去战场了。”他转过身,瞪着顾渊,气笑了,“这些日子还一直盯着我说些有的没的,顾渊,你什么意思?要是我真的答应了你,你到时候又回……”
他实在不想说出那几个字,咬着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但是顾渊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会回来。”他轻声道。
为了赫连笙这几句话,他都会拼死活着回来。
不过……
他的眼睫颤了一颤。
这件事,确实是他欠考虑。
巨大的歉疚填满了他的内心,让他忽略了赫连笙语气中不甚脱口而出的“要是我答应了你”。
赫连笙后悔得要命,并且坚定自己没有那个意思,显然不会提醒他第二遍。
他依然没有被这样的说法安抚到,脑海里依然徘徊着那个“万一”。
那边,顾渊已经检讨完毕,开了口。
“我……”他轻声道,“这几日,我不会再来打扰殿下。”
……还好。
他想。
此时此刻,他竟然开始为赫连笙一直没有理睬他而感到庆幸。
万一,他真的没回来,那么他希望,赫连笙能在北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忘了他也好。
想到这,他抿了抿唇,突然觉得不能再和赫连笙这么一直呆下去。
“那殿下……”
“我也要随行。”赫连笙突然开了口。
顾渊霍然抬起了眼。
“梁楚要派监军。”赫连笙平静地道,“北殷必然也要有,况且,我是北殷最熟悉梁楚的人,我去问舅舅,他一定会同意让我去。”
“不行!”
顾渊脱口而出。
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阿笙……不,殿下,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他这个态度,反而让赫连笙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交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顾渊,突然笑了一笑。
这个笑掩在面具下面,只让顾渊看到了一点漂亮而绮丽的弧度。
“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眼神里含着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漂亮得不可方物,霎时间让顾渊的心跳乱了拍。
但是,他的话里却含着冰凉而残忍的恶意。
“顾渊,你忘了。”
“我说过的,你要是敢来找我,我就真的会恨你。”
“你不开心,那最好了。你不让我去,我就偏要去。”
他看着他,轻声道:“谁让你,来北殷找了我呢?”
“我要是死在战场上,顾渊,你功不可没。”
作者有话说:
气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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