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的毕业季姗姗来迟,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在某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天空中闷雷阵阵,本能的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语文课本上学到过,人和人之间的离别往往只是一瞬间,缘浅情深,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只是陈时屿没有想到,他和父母的离别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缘分短暂的他还没来记得多喊几声妈。
直升机坠落之后,搜救人员在大山里足足找了天,最后宣布搜救行动以失败告终。
几千米的高空坠落带起了大量的爆炸,现场一片狼藉,陈裕生夫妇的遗体已经只剩下一部分残骸。
高大英俊的父亲从来没有这么矮小过。
矮小的需要他蹲下身,需要他俯视才能看到父亲的脸。
陈时屿像所有失去双亲的少年一样,难以置信,崩溃大哭,最后趋于平静,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
新闻上说他的父母逝世于一场意外,讣告一经发出,举圈震动。
外界的揣测和媒体的刨根问题,对这个高门财阀家族恨不得挖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热度的价值。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陈时屿,葬礼由二叔陈峤一手举办,他只需要做一个痛失双亲的少年就可以。
尽管没有人开口反驳。
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陈家要变天了。
葬礼那天,下了场小雨。
法国籍贯的保姆bel将餐盘放在陈时屿的书桌上,开口是一串流利的法语:“亲爱的,请多少吃一点,你的父母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bel是个典型的法国女人,拥有一张圆润丰腴的脸和自然卷的淡金色短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自从出事那天到现在,陈时屿已经多日没有开口说话,总是沉默地看着窗外,好像父母的离世,将少年活下去的勇气和灵魂都一并带走了。
bel不懂中国豪门之间的千丝万缕,但从管家的口中也能隐隐猜测到一点,陈裕生的死跟陈峤脱不了干系。
一个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父母,一个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二叔,亲兄弟自相残杀,老爷子手心手背是肉,再失去一个儿子之后,不忍再追究另一个儿子。
好像在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站在了陈时屿的对立面。
bel知道他过得很难受,放下餐盘之后默默地出门。
窗外的小雨变成大雨,陈时屿忽然开口:“bel,能给我一把伞吗。”
房间里空荡荡。
没有任何回应。
-
葬礼如期举行,仅允许一家媒体进行报道。
陈家的人陆陆续续进入老宅,唯独没有看到陈裕生唯一的儿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随行记者助理扯了扯师父的工牌,好奇地压低声音:“怎么没看到陈时屿,他不是应该作为长子站在最前面吗?”
师父瞪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四下一看,警告他:“你要是不想死,就别提他的名字。”
助理噤了声,看到老宅的灵堂前站着陈裕生的亲弟弟陈峤,联想起最近四起的谣言,陈家权利更迭的事实不假,陈时屿年幼,如何跟虎视眈眈的二叔相提并论。
陈峤的下马威太狠。
陈裕生夫妇尸骨未寒,他就不惜撕破脸,连亲生儿子来上柱香都不允许。
助理瞥了眼角落里穿着黑色西装的半大少年,十七岁的男孩已经有了昔日男人的轮廓。
云京夏季的雨水缠绵,风水雨针,密密麻麻扎的皮肤生疼。
真可怜。
助理感慨了一句,这样的天气,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给他递一把伞。
异样的目光、可怜的目光、看好戏的目光落在陈时屿身上,直到葬礼结束才缓缓消失。
等到灵堂空无一人的时候,他才迈着步伐给父母上了一炷香,照片中陈裕生夫妇音容笑貌犹记于心,一如当年在世一般。
他问自己想哭吗?
想的,他才十七岁,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的羽翼丰满,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峭壁悬崖,不逼自己振翅高飞,等待自己的就只有绝路一条。
可是找谁哭。
世界那么大,他曾以为自己拥有的很多,可这一刻,世界却那么小,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留下。
葬礼结束后,陈时屿没有跟陈家其他人一起接受媒体采访。
他西装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准备回房间去换一套干爽一点的衣服。
看了眼时间才知道今天是周,下午五点。
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学校里上课,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男生。
从老宅出来的时候,陈时屿也没想到会在门口看到熟人。
少女撑着一把伞,不知道等了多久,无聊起来会转着伞柄,让雨水俏生生地散开。看到陈时屿的一瞬间,她的动作凝滞了一瞬,目光中有些忐忑。
陈时屿没有说话,脚步仿佛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
他察觉到自己嗓子干哑的厉害,多日不跟人交流,连喊出她的名字都艰难:“徐青桃?”
徐青桃看向他,陈时屿声音滞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默默开口:“我路过的。”
撒谎。
陈时屿在心里反驳她,这个点明明还没有下课。
注意到他站在大雨里,徐青桃撑着伞往他的方向跑。
面对面地替他打伞,那些父母去世之后倾斜向他的风雨,此刻被这一把小小的雨伞隔绝在外。
徐青桃垫着脚没说话,雨伞尽力的朝他倾斜。
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从里到外所有伪装的平静打破,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什么也不在乎。
父母逝世以来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他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她的肩膀,很烫,不知道是他发烧带来的热度,还是少女给予他的片刻温暖。
“让我靠一会儿,行吗。”
徐青桃犹豫着点头:“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陈时屿声音疲惫,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有一点。”
徐青桃轻轻地安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的顺着,像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哄他:“你可以哭的。男生哭也不丢人。”
她认认真真地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情绪失控。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哭出声音。
-
人年纪大的时候会频繁做梦回忆起从前,陈时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梦到了这一幕。
在国外的这几年起初过得并不是很好,好在有秦风的帮忙,这一年生活渐渐地走上正轨。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高中毕业仅仅两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就像梦一场,如同上辈子一般。
早起的时候法国室友盯着日历看了眼,打趣道:“陈,今天在你们国家好像是个特殊的节气。”
陈时屿站起身。
这些年他长得更高,也更英俊,眉宇间早就没了少年时的稚嫩,瞥了一眼日期,月二十一日,是春分时节。
拉开微信聊天框,陈时屿指尖落在熟悉的名字上。
高中毕业之后,跟徐青桃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她大概是图方便省事清了一批好友,而自己的账号不幸被抽中,惨烈的成为了陌生人。
和她最后的一点联系就这么断开,陈时屿盯着聊天框看了一会儿,发了一条:[生日快乐。]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您还不是他(她)的好友]
孤零零的聊天框只有条[生日快乐]。
像一厢情愿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
沉寂了许久的高中同学群忽然热闹起来。
有人在群里问了一句最近大家都在忙什么,七嘴八舌的讨论开。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还记得咱们班的班花考去哪儿了吗?
马上就有人回,好像是云京大学的金融系吧?
法国室友一边刷牙一边碎碎念:“今天你回学校吗?我听说学校里来了一堆交换生,是你们国家很有名的大学,云京大学金融系的学生。”
他想,要不然在试一次?
就算没办法当面说一声生日快乐,也可以看一眼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可是陈时屿没想到自己的试一试,试出了大问题。
后来跟秦风聊起的时候,其实他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徐青桃有没有成为交换生,事实证明他在这方面运气很差,她也确实没来。
秦风接到医院电话说陈时屿在抢救的时候,是不信的。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室红灯亮起,即便不用推门,看到地上那一滩一滩的血迹也足够惊心动魄。
秦风脸色惨白,都不知道是怎么听医生说完这场车祸的来龙去脉。
只听到了一个患者情况不够乐观,以及交到他手里的跟陈时屿有关的随身物品。
简简单单地几样,连开机都困难的手机,屏幕碎裂成蜘蛛网的形状,页面还停留在微信上,那一年又一年执着地给一个删除他的账号发的生日快乐,让秦风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和手机一并交到他手中的还有个浅粉色的丝绒盒,他因为过度紧张接过丝绒盒的手在轻微颤抖,打开后,是一对皎洁漂亮的珍珠耳坠,耳坠下是两朵白色小花的形状。
白色的风信子,花语是不敢表露的爱。
秦风闭上了双眼。
手术一共持续了整整一天,心脏几度停跳之后,才从死神身边捡回来一条命。
当天晚上就从抢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房,等陈时屿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
秦风来看望他,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时间:“今天几号?”
秦风没好气道:“四月一号,你可真是会挑日子醒,我还以为医院给我打电话是来祝我愚人节快乐的。”
陈时屿似乎笑了声,扯到了伤口:“挺好的。”
秦风骂骂咧咧说好个屁,真要这么死了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陈时屿靠在床上,看向窗外的白云,心情不错。
还好,没有死在她生日的那一天,还好还有机会,看她平平安安又长大一年。
秦风没有问陈时屿那对珍珠耳坠到底是要送给谁。
只不过在他出院的那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徐青桃谈恋爱了。
太正常了。
分开之后谁也不会离不开谁,况且不分开时他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她。她有自己的生活,也会有自己的未来。
只是那一天,感觉自己的脚步格外难以迈开。
只是从那一年起,陈时屿不再向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送生日快乐。
-
成年之后,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快。
再一次听到徐青桃的消息已经是两年后,远方表弟考上了云京大学的金融系,暑假的时候飞法国来他手下实习,摸鱼的时候刷微博,“哇”了一声,惊讶道:“我们系的系花要结婚了诶。”
陈时屿的脚步顿了一下。
表弟不吝啬跟他分享,拿着照片怼过来:“哥,你觉得我们系花好看不,之前因为美貌值还上过微博热搜!”
微博相册里,是徐青桃对着镜头甜笑的一幕。
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她的动态,苹果自带表情包的钻戒,以及一张含蓄的玫瑰捧花图。
没有男女主人公,陈时屿该庆幸她的凌迟处死还没有那么残忍。
评论里的网友好奇道:“小姐姐,是不是好事将近啊,要跟男朋友结婚了?”
半晌,徐青桃回复:“嗯呐,他求婚了”
那条回复说:恭喜呀(撒花)
随即而来的是一片欣喜又祥和的祝福。
他几次点开评论区,自虐一般的一条一条审视着网友的祝福。
然后在评论区里打下:“恭喜,好好照顾自己。”
混在所有的评论里,显得无比的自然。
她挑着回复,没过一会儿微博就提示他来了新的消息。
是徐青桃说:“谢谢,祝你也生活愉快!”
这一刻,他的不甘心和妒忌消失的荡然无存。
他知道自己还在固执的宁愿满身旧雪,也不期春色摇曳。他知道这个世界最难以跨越的距离不是生离死别,是她已经风轻云淡的放下,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困在回忆里念念不忘。
知道她领证的那一天,陈时屿在酒吧里静坐了一晚上。
夜深人静地酒吧里放着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音乐,婉转的流淌着。
来来回回的几句话,像是祷告一样。上天啊,别告诉她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想她,别再让人走进她心里又离开她,也别管他请先让她幸福吧。
云京的夏夜短暂,对他而言,这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深夜。
早上六点,陈时屿起身修整了一下,准备去参加金融峰会。
赵炀将准备好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悉数汇报,会议开始前的半小时,穿过楼长廊的时候,二楼传来了一个爆发性极强的女声,称得上是尖叫。
“你去死吧!渣男!”
迷你小包包只有巴掌大点儿,可砸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陈时屿停下脚步,目光往二楼飘去,一身职业装的女人漂亮精致,生气也不减半分魅力。
长大了,也长得更加明艳动人。
心跳声在这一刻骤然跳空了一拍。
那颗早就在昨晚彻底死掉的心脏“砰砰”地又跳动起来。
一切都像是要验证他那个可怕又暗自窃喜地猜想一般,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日思夜想的女人就这样陡然出现在观众席。
她自我介绍说,陈总,我是第一财经的记者徐青桃。
她又有点忐忑地开口,她说请问您还是单身的吗。
陈时屿忽然想笑。
用了极大地自制力才克制自己在这一秒失态。
压下声线地颤抖,轻描淡写地说:“我就知道。”
心里有一个同样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这么多年,你还是对我贼心不死。”
这么多年,我还是很爱你。
匆匆七年时光。
他一点都没有改变。
竟然一点都没有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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