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谢姨娘平时虽然不会随意离开如意轩,但在这侯府之中也是有她特别喜欢的地方。
一个是后院深处的梅园,另一个则是离梅园不远的莲池。
这两处白日里景色优美宜人,一入夜阴气却格外地重,莲池溺死过人,就连侯府下人都不敢踏足,夜里自然也没烛火,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提着灯笼,来到通往梅园及莲池的小道叉路时,何嬷嬷甚至心生怯意,颤着嗓子劝道:“姑娘,这里、这里这么阴森,姨娘那么怕黑,不可能来这儿的。”
“就剩这两个地方你没寻过,阿娘肯定在这。”云霏霏瞧出何嬷嬷的害怕,放柔嗓音道:“嬷嬷去梅园,莲池我去。”
梅园一到夜里虽然也是鬼气森森,但到底没闹出过人命,何嬷嬷连忙点头,颤颤巍巍地朝通往梅园的小路走去。
云霏霏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莲池死过人并非空穴来风。
已故的老侯爷风流好色,多年前,他看上云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小丫鬟刚过及笄,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老侯爷将人染指的当晚,她就穿着一身红衣,投池自尽。
从此之后,不管是莲池或是梅园,每到夜里,都有奴婢见过红衣丫鬟的身影。云老太太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也因家丑不好外扬,连高人都没找,久而久之,入夜之后再没人敢踏足这两处。
偏偏谢姨娘特别喜欢这两个地方。
虽然往常都是白日里来的,但云霏霏还没进宫前,谢姨娘也曾在夜里吵过要到梅园与莲池,并且异常执着地说:“有人在莲池边等我。”
何嬷嬷听了差点没被她吓死,哪敢带她去,他们兄妹二人更是不敢。
阿娘玩心重,哪怕一开始溜出如意轩是想找她,很可能找她的时候摸到了这两处,便忘了自己为何溜出如意轩。
要是阿娘进的是梅园,那就还好,梅园到处都是梅树,就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什么危险,可莲池就不一样了。
云霏霏想到阿娘很可能失足摔落莲池里,也顾不得心中的害怕与恐惧,提着灯笼来到莲池旁。
莲池旁种了许多柳树,白天时看起来很美,一入夜便显得阴森诡异,微风轻轻一吹,柳枝摆动,活像有人影在招手一样。
云霏霏强忍着害怕往前走,对鬼神的敬畏不安却很快就化为难以言喻的惊恐。
夜里的莲池本该寂静无声,云霏霏却听到池里传来连续不断扑腾的水声。
“阿娘?阿娘!”云霏霏脸色煞白,一边举高灯笼,一边绕着莲池寻找声音来源。
她果然很快就看到有东西在水里挣扎。
“阿娘!”云霏霏目眦欲裂,下意识往前扑,险些摔下莲池。
她不谙水性,心有余悸的后退一步,心急如焚地喊道:“阿娘你撑住!我这就去找人来救你!”
正要回头,一股巨力便从后背袭来,云霏霏还来不及反应,就“扑通”一声掉进池中。
月亮被乌云遮蔽,云霏霏手上的灯笼一熄灭,莲池周遭也跟着陷入黑暗之中,奉太子之命隐在暗处保护云霏霏的暗卫们,脸色瞬间大变。
杜若立刻下水救人,青黛则飞快追上凶手与之缠斗。
没想到此人身手极佳,竟与暗卫营出身的青黛打得不相上下。
一交手,青黛便知此人并非寻常奴仆,所幸她与杜若两人都是暗卫营里最优秀的女暗卫,不论是身手或是逼供的手段都是一等一。
青黛很快就弄清对方身份,第一时间回到太子面前禀报。
“主子,云姑娘跌入莲池,杜若已经在第一时间下池救人,只是那里太黑,伸手不见五指,恐怕……”
青黛还没说完,陆骁便冲出了耳房。
“你疯了?你没听暗卫说那里伸手不见五指吗?你去了也没用!”贺烺飞快将太子拦下,情急之下连敬语都忘了用。
贺烺与陆骁同年出生,两人不止师出同门还是表兄弟,陆骁因为幼时遭受的非人待遇,有多恐惧黑暗,他再清楚不过。
今日是云老太太的六十大寿,忠勇侯府里里外外都是人,贺烺非常肯定,陆骁要是真敢去伸手不见五指的莲池,到时他私闯后院的失态模样,不出一刻钟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陆骁从小就接受着静安太后耐心细致的教导与极为严苛的要求;他从小就活在静安太后设下的框框之中,完美得不像凡人,永远不会犯错。
旁人不知,贺烺却心知肚明,他这位身上挑不出一丝错处,甚至行事谈吐都是众皇子中最完美的太子表哥,是被外祖母硬生生逼出来的。
太子所有的优秀,都是用数不清的血汗及泪水换来的,贺烺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毁掉。
候在耳房外头的魏行听见贺烺的话,也跟着上前劝阻:“殿下,您冷静点,奴婢这就亲自领着人,随青黛去一趟莲池,保证将云姑娘安安全全送到您面前。”
谁知道,一向是众人之中最冷静沉稳的太子殿下,完全听不进两人的话,不止神色阴沉得可怕,还不管不顾,与阻拦他的贺烺动起手来,漆黑的眼底煞气浓烈。
这两位主子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魏行不敢上前拦人,只能转头吩咐青黛:“你现在就去将云姑娘背回来!云姑娘要是有个万一,殿下要发疯了!”
魏行看着犹如疯魔般失态的太子殿下,再也维持不住平日老神在在的模样:“不,不对,殿下已经发疯了,你怎么不直接将人弄回来呢!此事要是传到皇上皇后耳中,该如何是好!”
青黛是太子的暗卫,只听太子命令行事,哪怕魏行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也使唤不动她。
魏行见她像根木头般杵在原地,简直要被气死,正准备自己想办法去到莲池寻人,就见浑身湿透的杜若,背着救命祖宗回来了。
“殿下!别打了!杜若带着云姑娘回来了!”
这话果然很管用,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同时停手,陆骁一下就来到杜若面前。
看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的云霏霏,陆骁眼中瞬间迸出浓烈杀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迷昏不醒的云霏霏抱入怀中,接着脱掉大氅,裹住她浑身湿透的冰冷身躯。
“五十鞭。”陆骁抱着人回屋,头也不回。
杜若、青黛双双跪下,异口同声道:“是。”
进屋前,陆骁忽然停下脚步:“杜若。”
“属下在。”
“找到谢姨娘,孤要她平安无事。”
“是。”
杜若随即消失在众人面前,青黛则跟着太子进到耳房。
贺烺亲眼看着太子抱着那小宫女,一边走,一边低头亲吻她的眉眼鼻唇。
他甚至听到太子低声喊道:“娇娇,娇娇……”声音低沉而又压抑,饱含无尽的缱绻与温柔。
贺烺与陆骁相识将近二十载,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哪怕太子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贺烺却知道太子是认真的,连人带魂,都给那小宫女了。
贺烺看着陆骁,眼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魏行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
魏公公忙得团团转,先是吩咐人去寻太子专用的太医过来,接着让人去弄一套干净的衣裳送进屋内,未了,语气焦急地吩咐:“再多烧几盆炭火过来,动作都麻利点儿,别让殿下等太久!”
他现在可算知道了,那叫云画的小宫女就是太子的命啊!要不,太子能一听到她落水就疯成那样?
魏行想起方才太子浑身散发着嗜血暴戾的瘆人气息,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心底便是一阵后怕。
好在耳房附近全都是太子身边的护卫,闲人近不得,否则太子与贺指挥使大打出手一事,怕已传得人尽皆知。
耳房内,陆骁直接抱着云霏霏上了软榻,随手放下帐幔。
他没有将人放下,而是紧紧抱在怀中。
耳房内虽燃着火盆,可如今已是深秋,池水冰寒无比,云霏霏浑身湿透,原本红润的小脸早已被冻得极为苍白,毫无血色。
简直就与她前世身染重病的模样如出一辙。
陆骁漆黑的眼底弥漫着风雨欲来的阴鸷。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云霏霏身上的大氅,褪下她湿透的衣裳,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仿佛害怕碰碎了她。
湖水过于冰冷,云霏霏不止小脸被冻得发白,就连本就白得近乎透明的身子,也被冻得毫无血色。
陆骁怕她冻着,湿透的衣物一律扔到榻下。
此时云霏霏身上只余一件粉色小衣,艳丽的粉色衬得她脆弱的肌肤愈显苍白病态,就连圆润的脚趾都毫无血色,犹如琉璃一般,珍贵又易碎。
陆骁眸光狠狠一颤,眼中无穷怒火翻腾。
少女身段玲珑,小衣下的雪脯鼓鼓囔囔,腰肢纤细柔弱如同杨柳,雪白的双腿笔直修长。
不止脸蛋精致绝美,就连身段都美得让人招架不住,她的一切,对男人而言,都是致命的诱`惑,陆骁却半点旖`旎心思都无。
他飞快地抄起锦被,将云霏霏包裹得密不通风,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帐幔内,陆骁一下低下头,将脸埋在少女心口,屏气凝神地听她的心跳;一下又伸手探她的鼻息,将她冰冷的双手放入自己衣襟捂着。如此反反复复数次,确定怀里的人确实还好好活着,才终于停止这些近乎失态的行为。
“人呢?”陆骁低眸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云霏霏,问的却是跪在软榻前的青黛。
青黛进到屋内,便始终低着头,跪在榻前,安静地等候太子发话。
“禀主子,人就捆在莲池边的树上。那人一开始说她是如意轩的奴婢,属下折断她一条手臂,又改口说她是柳姨娘屋里的人,再折断双腿及另一条手臂,她却不再开口,反而咬舌企图自尽。”
“此人手身极佳,不止轻功十分了得,隐匿在莲池时,就连属下与杜若都没有察觉,与属下交手更是不忘虚与委蛇,蓄意误导。幸而属下不负使命,从她身上搜出钟粹宫的通行令牌,令牌上刻有‘采莲’二字,应该是惠嫔娘娘身边的宫女。”
“暗卫?”陆骁忽然低笑了声。
青黛听出笑声里隐含的怒意,瞬间将头垂得更低。
“既然惠嫔娘娘的宫女如此喜欢莲池,便让她去池中玩得尽兴。”陆骁的脸庞很平静,冷淡的嗓音也听不出情绪,说出来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是。”话音落下,青黛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屋内。
青黛刚走,魏行就捧着干净衣物进到屋内,他从小跟在陆骁身边,很清楚如何顺主子的脾气,进屋后始终垂着眼,只管盯着地面往前走。
魏行在榻前停住脚步,轻声道:“殿下,这是云姑娘的衣裳,可需要叫几个奴婢进来伺候姑娘更衣?”
“不必。”男人修长漂亮的手掌伸出帐幔。
太子殿下这是要亲自伺候?
魏行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低眉顺眼的将衣裳递到太子手上。
“准备马车,孤要回宫。”陆骁摸了摸云霏霏已经开始发烫的脸颊及额头,声音冷得如同三九寒冬的湖水。
魏行愣了下,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殿下,您不是说要看戏?”
魏行还记得离宫前太子说过,今晚云老太太挑的剧本都很精采,其中一出好戏他期待已久。
陆骁将裹在锦被里的小姑娘扒拉出来,一面帮她换上干净的衣裳,一面说道:“回去再听也行。”
他面无表情,眼中柔色却几乎从眼眶溢出,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回去听?东宫哪里有戏可听?难不成殿下打算请人进宫搭戏棚子唱给自己听?魏行听不懂太子在打什么哑谜。
太子来参加云老太太寿宴,如今寿星公都还没见到就要走了,魏行不敢再问也不敢多劝,指挥着侍卫将火盆搬进屋里内,关紧房门,便去安排马车。
屋里虽然摆了两个火盆,比外头暖和不少,耳房却不比厢房,刺骨的寒风时不时从泥墙缝里钻进屋内,小衣一褪下,昏迷不醒的云霏霏倏地打了个冷颤,惊醒过来。
云霏霏昏昏沉沉的张开眼,对上陆骁压抑着怒火及心疼的凤眸,不由一愣。
“殿、殿下……”因为落水的关系,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沙哑,却也多了几分柔弱无助。
陆骁捏着小衣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嗯”了声。
他安静的垂着眼,鸦羽般的长睫在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心无旁骛地继续手上未完的动作,昳丽的脸庞却缓缓浮现一抹不明显的红。
此时已是深秋,莲池里的水冰寒刺骨,云霏霏又不会凫水,被杜若救上来时便不息人事,此时还发起高热,身子十分难受。
她双眉紧皱,苍白的嘴唇哆嗦不停,感觉身体里有烈火在烧,却依旧觉得冷,下意识地往陆骁身上靠去。
只着一件月牙色小衣的身子曲线玲珑。
不久前还苍白到近透明的肌肤,因为发起高热的关系,泛起桃花般的淡红,软玉凝脂般的白里透红,十分好看。
陆骁身体僵硬一瞬,心底涌起一股心虚的罪恶感。
云霏霏整个人晕眩得厉害,却还记得落水前发生的事,气若游丝地说:“殿下,落水前,我看到阿娘了,阿娘她也落水了。”
云霏霏心里害怕极了。
她担心阿娘此时还困在那冰冷得能将人手脚都冻僵的莲池里,一时顾不得君臣礼仪,胡乱地抓住陆骁僵在半空的手臂。
云霏霏浑身滚`烫,落水后的高热烧得她头晕脑胀、手脚发软,过于难受的身子难以自抑地颤`栗着,挨着他温暖胸膛的心口起伏不休。
“殿下,奴婢被人救起了,那阿娘呢?她得救了吗……”云霏霏实在太过虚弱,只能无力地靠在陆骁怀中。
她声音软软甜甜的,不论说什么都像在撒娇,双颊因为高热而烧得通红,浮现不自然的红`晕。
云霏霏醒来之后,陆骁便不曾低眸看过她一眼,目光始终落在虚空,雪白而又诱`人的酥`肩,却依旧不可避免地从眼角余光掠过。
独属于她身上的浅淡馨香,直直钻入他的鼻腔,陆骁眸色渐暗,喉间不自觉滚动了下。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继续帮她更衣,还是掀起锦被将人紧紧裹住。
陆骁闭了闭眼,额头浮现暗色青筋,略微加重的呼吸声中,透着似是痛苦又似是无奈的隐忍。
“殿下……”云霏霏浑然不觉,看着他的眼里蒙着一层水雾。
她眼尾烧得发红,湿`漉`漉的一双眼不安又无措,完全是前世身患重病时的模样,看得陆骁心都要疼碎了。
当他意识回笼时,他已经将人紧紧搂进怀里,温柔地拍抚她光`裸的背脊。
锦被将两人紧紧裹住。
“谢姨娘没事。”
陆骁素来清冷克制的凤眸里,翻涌着一股疯狂而又压抑的情绪,这情绪像把火,烧得他浑身发疼,使他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云霏霏进宫半年来做的都是粗活,身子本就比宫前还差,跌进冰冷的湖水中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她的意识很快又开始模糊,情急之下,连敬语都忘了说:“那我能见见阿娘吗?”
云霏霏怕自己晕过去,抓着陆骁衣襟的小手倏地往上,紧紧攀`抱`住他的肩颈。
软乎乎的小美人趴在自己怀里,陆骁身体就如雕像那样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孤会保证她平安无事的。”。
他视线停留在云霏霏毫无血色的嘴唇片刻,又强迫自己移开。
云霏霏冰冷的身体如今发起高热,烫得他浑身发麻,尤其是揽住她纤腰的手臂。
陆骁向来说到做到,然而云霏霏听到他的话,心中却依旧不安得厉害。
她还想再开口,箍在她腰肢上的臂膀陡然一紧,她被陆骁用力按在怀中,紧紧抱住。
陆骁下颚抵`在云霏霏肩窝上,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畔。
勉力维持的平静与克制开始崩溃,眼底尽是再也掩饰不住的阴暗占有欲与疯狂。
云霏霏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抱住自己,剪水的眸子尽是迷茫困惑之色。
“……你听话。”陆骁嗓音滚`烫嘶哑得厉害,温热的呼吸全都落在她耳根处。
云霏霏怕痒,不自觉地躲了下,滚`烫的嘴唇从他脸颊上擦过。
陆骁猛地闭上双眼,下颚线条绷紧,喉间难以自抑地溢出一声无奈轻叹,终是忍无可忍,低下头,在她苍白的嘴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云霏霏很胆小,陆骁一直都担心把人吓着,哪怕情难自抑也极力克制,怀中的人却对他毫无戒心,再次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陆骁垂着眼,凝视云霏霏片刻,喉间再次溢出一声似无奈又似隐忍的叹息:“娇娇,你到底记不记得我?”
他十分了解云霏霏,知道她若是对一个人无意,会是什么态度,哪怕对方是皇子,她也会明确的划清界线。
然而他们之间,显然不存在所谓的界线。
云霏霏就连昏睡都紧紧蹙着眉头,似乎极度的不安,陆骁忍不住伸手轻揉她的眉心,再一次垂首亲吻她的嘴唇。
温柔而又眷恋地,却也带着丝丝缕缕的阴暗。
魏行回来时,陆骁已经离开软榻。
帐幔将软榻遮得严严实实,魏行看不到里头,只能改看太子,见太子身上的衣裳跟来的时候不一样,微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候在边门的徒弟李贵。
李贵轻轻摇了下头。
魏行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太子连云姑娘病了也不放过。
想来是太子帮云姑娘换衣裳时,身上的衣裳沾湿了,才会让李贵换了套衣裳,毕竟殿下本来比寻常人还要爱干净。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魏行低声说道。
太子坐在罗汉榻上,茶几上摆着空药碗,显然已经给云霏霏喂过药。他单手扶额,闭着眼轻声问道:“谢氏呢?”
“禀殿下,杜若已经找着谢氏了,只是……”
谢氏毕竟是云霏霏的生母,如今魏行已经知道这小宫女就是太子的命,提起这事时不免犹豫。
魏行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道:“云姑娘落水前曾说谢氏在莲池里,杜若便又潜入莲池中寻人,然而莲池中并无谢氏身影,杜若最后在……忠勇侯长随房里找着了人。”
陆骁意兴阑珊的“嗯”了声。
“杜若进到赶到时,那长随正要对谢氏不轨,千钧一发之刻,杜若出手将人击晕,刚带着谢氏翻上屋顶,云大夫人就亲自带着一群粗使婆子进屋,就连忠勇侯都跟在后头。
“忠勇侯长随不着寸缕的倒在榻上,婆子们上去掀被子时,发现里头只有他一人,云大夫人脸都绿了。忠勇侯问她,谢氏在哪?云大夫人一口咬定谢氏就躲在屋里某处,结果一群人差点把屋顶掀了,也没找着人。”
魏行说到这,不由唏嘘地摇了下头,心说这云大夫人手段也是狠毒,明知道今日几乎全城勋贵都来了,居然挑在这一天整治谢氏,明显要置谢氏母子三人于死地,简直比直接将谢氏推到池子无声无息淹死,还要恶毒一百倍。
要是杜若没及时赶到,不止谢氏会被沉塘,就连儿子云裴都会被忠勇侯及老太太厌弃。
云霏霏就更惨了,今日满城权贵都在,谢氏与长随私通一事传出去,即便二十五岁平安出宫,整个京城也没人敢娶她当正妻,恐怕只能步上谢氏的后尘,被人当作外室娇藏。
魏行接着说:“忠勇侯当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隐忍不发,转头去了如意轩。发现谢氏就在如意轩里头睡得好好的,这下再也忍不住,当着一众奴仆甩了云大夫人一个耳光,并斥责她没有当家主母的模样,不止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甚至还恶毒的在婆母六十大寿这天,意图诬陷妾室。
“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云老夫人耳中,要不是惠嫔娘娘及时赶到,云大夫人就要被罚去跪祠堂了。”
陆骁对后宅之事明显没有兴趣,听完魏行的话后,却问了句:“谢氏可有遭到歹人轻薄?”
魏行语带保留:“杜若说她寻到人的时候,谢氏衣衫不整。”
陆骁手指轻敲茶几:“那名长随呢?”
“打断一条腿,毒哑后发配到庄子上了。”
忠勇侯也不笨,云大夫人当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和后来的震惊他都看在眼底,虽然他不知道谢姨娘后来是如何逃脱的,却不妨碍他替谢氏出头。
“回宫。”陆骁起身抱起云霏霏。
魏行见太子动作温柔地帮少女裹上厚实温暖的大氅,又细心地系了斗篷,最后还直接将人打横抱在怀中,一副当宝贝呵护的模样,眼皮突突直跳。
魏行犹豫了下,劝道:“殿下,今日毕竟满城权贵都在,您要是这么抱着云姑娘出去,恐有不妥,万一传到太后娘娘耳中……”
陆骁却连脚步都没停,只是抬手拢了拢帽兜,将云霏霏小脸遮得严严实实。
素来矜贵冷漠、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怀里突然抱了个人,还明显是名女郎,很难不引人注意。
几乎一路都有人在猜测,究竟是哪家贵女得了太子的眼,竟能让淡雅如谪仙,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走下神坛。
采莲迟迟未归,惠嫔本就心中焦虑,得知太子亲自抱着一名少女离开,越发不安,寿宴后半场明显心不在焉,云老夫人刚被扶回后院,惠嫔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宫。
“你说那贱人跟云霏霏怎么每次运气都那么好?谢氏该不会是在装疯卖傻吧,否则她哪来的力气挣脱?”
沈氏陷害谢姨娘不成,反被云老夫人斥责一顿,虽然是关起门来斥责,但也足已叫她吐血,尤其得知云霏霏不止平安无事,还被太子抱着上马车,几乎气得失去理智,要不是许嬷嬷揽着,只怕已经将屋里的东西都给砸烂。
回宫前,惠嫔来到明月轩告别嫡母,听到嫡母的话,心底突然涌起一股疲惫。
“母亲,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六妹妹搭上太子不是件坏事,要是到时三皇子……”惠嫔担心隔墙有耳,并没有明说,“六妹妹也是我们云家血脉,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要指望她。”
沈氏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心中本来就恨不得撕了谢氏母女俩,听见大女儿的话,瞬间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我宁可死也不会指望她!”
“我不管,舒儿,你一定要替为娘出这口气,要不然我真的太冤了,我……”沈氏捶胸顿足,“我真的没脸活了。”
惠嫔沉默了下,叹息道:“静安太后对太子殿下向来严格,从不允许宫女爬床,太子方才亲自抱着六妹妹离开,必定明日一早就会传到太后耳中,到时只要再往寿康宫传几句六妹妹的闲言碎语,用不着我出手,太后便会收拾她。”
惠嫔如意算盘打得极好,但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竟会比云霏霏还早一步出事。
……
陆骁的马车正要调头打道回宫,马车外便传来一阵咳嗽声,魏行尖细的嗓音没多久也跟着响起:“太子殿下,宁王殿下说想搭您的马车回府。”
陆知礼是个随心所欲的主,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魏行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就见怪不怪。
魏行原以为,太子很快就会让宁王上马车,没想到太子迟迟未语。
“二哥,沈太医的事我听说了,二哥这是因为他,连带迁怒到我身上了?”
陆知礼每说一句,便咳一下,他身子骨本就弱,再加上出来折腾大半晚,俊美清隽的脸庞早已带着明显的疲态。
这副病恹恹的虚弱模样,别说魏行看了都不忍,即便是一旁观望的贵女们也都心生不舍。
陆知礼狐裘披身,尊贵优雅,哪怕是个没有指望的病秧子,也有不少贵女为其倾心,自然也是走到哪都是众人的焦点。
贵女们见他似是吃了太子的闭门羹,不由小声交头接耳道:“不是都说太子殿下向来最疼宁王的吗?就连皇上都称赞两人手足情深,太子殿下居然连送他回府都不肯。”
“宁王殿下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沈太医为何会得罪太子殿下,还为此迁怒到宁王身上?”
马车内,陆骁原本已经将云霏霏放平到软榻上,他则侧身坐在一旁,听到外头传来的骚动,索性上榻,将人抱入怀中。
“魏行,扶四弟上马车。”
陆知礼一进到马车,就听到少女的哭泣声。
云霏霏似是做了噩梦,她脆弱地蜷缩在陆骁怀中,低声哭泣。
“殿下、殿下……”
云霏霏又梦到自己死在陆骁怀中,或许是现实里陆骁的怀抱太过温柔,让梦里的她异常留恋,这一次她并没有梦到自己死亡便醒来。
她反而看到自己死后化为一缕魂魄,跟在陆骁身边。
她看到自己失去意识后,奔跑到一半的陆骁忽地踉跄了一下,他狼狈的摔到地上,却没有松手,始终将背上的人护得紧紧。
陆骁下巴磕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不停地流淌,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将同样摔到地上的她抱入怀中。
“娇娇,娇娇!”陆骁双膝跪地,单手抱着她,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他下颚的血不停地落到她脸上。
可她本来就浑身都是血,下巴处的黑血粘稠深红,脸上泪痕交错,染上陆骁殷红的鲜血之后,就连云霏霏自己都不忍多看,陆骁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箭矢尖锐的破空声,不停地从背后传来,陆骁却始终垂着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殿下,您在做什么!您快点起来!”云霏霏站在陆骁身旁不停喊道,甚至急得想拉他起来。
但她只是一缕魂魄,她碰不到陆骁。
梦里,云霏霏看着紧紧抱着自己尸首,一动不动的陆骁,无助地哭了起来;梦外,她同样埋在陆骁怀中低声哭泣,双手撒娇般地抱着他的劲腰,看上去可怜极了。
“殿下,您不要这样,您快跑!”
上次陆骁没听清楚她口中呓语,这次却听得清清楚楚,不止陆骁,就连陆知礼也听到了。
陆知礼无声的盯着兄长怀里的少女,温润的眸子闪过一抹痛色。
陆骁的占有欲很强,按理说他不会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便怯步,他却故意放陆知礼上马车,就连陆知礼也很意外。
陆知礼起初不知道陆骁用意为何,直到少女细软的哭泣声在马车内响起。
他来不及收回目光,就看到陆骁毫不避讳地捏起云霏霏的下巴,俯首吻上她的唇,堵住她所有声音。
“咳咳咳咳咳……”陆知礼瞳孔骤缩,苍白的脸庞闪过一抹怒意,随即被剧烈的咳嗽声掩饰过去。
就如那次在东宫一样,陆知礼气得两只手都攥得青筋暴起,指节咯咯直响,只是这一次,他的口中泛起久违的血腥味。
陆知礼的病其实早就好转,若不是前天他的药突然被人动了手脚,多年的苦心一朝白费,此时也不会如此虚弱。
可笑的是,他竟然连对方是谁都查不出来。
陆骁似乎忘了马车上还有其他人,平日里的矜持冷漠已不复见,反而将云霏霏揽于怀中深吻。
吻漫长而缠绵,温柔而又执着。
陆知礼紧紧咬住牙根,眸色越来越暗,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想不顾一切毁掉眼前的画面!
陆知礼知道自己应该回避,才不会让兄长察觉异状,却自虐一般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陆骁并不在乎陆知礼如何,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怀里的少女。
云霏霏眼睫轻轻动了下。
陆骁隐藏起眼底的阴暗,抬手擦了擦她的唇瓣,除了眼尾还烧着一抹昳丽的红,眸色已恢复成平日里的清冷克制,一派谦谦君子气息。
云霏霏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对上陆骁清冷的眸子,下意识喊道:“殿下?”
“孤在。”陆骁低眸看她,矜持颔首。
梦里撕心裂肺的不舍,此时依旧充斥在云霏霏的心口,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就抱住陆骁。
“殿下……”
这声殿下充满浓浓的依恋,不止陆骁愣了下,陆知礼更是差点咬碎了牙根。
云霏霏被陆骁抱在怀中,始终背对着陆知礼,完全不知马车里还有其他人。
直到陆知礼痛苦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云霏霏一团混沌的脑子才渐渐回过神来。
云霏霏错愕的回过头,看到陆知礼苍白俊美的面庞,整个人害怕的往陆骁怀里缩去。
她眼中的恐惧与排斥太过明显,一股尖锐的刺痛感,骤然从陆知礼的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护了这么久的人,居然只是换了个身份,便将他视为毒蛇猛兽。
陆知礼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拖着一身病骨,强撑着前来见她,她的眼里却始终只有陆骁。
所有人都一样,眼里都只看得到陆骁。
陆骁轻轻拍了拍云霏霏纤细的手臂,温声提醒她:“给宁王殿下请安。”
云霏霏这才浑浑噩噩地行礼:“奴婢给宁王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她声音透着丝丝缕缕的不安,陆知礼听着,被长睫遮掩住的阴暗双眸,反而浮起温柔笑意。
“二哥这位美人可真胆小。”陆知礼嘴角带着温和自若的笑,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眯着。
陆知礼样貌俊美,看着善良可亲,气质干净,谈吐优雅,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也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云霏霏知道自己反应过于失礼,要不是四皇子脾气好,早该挨板子。
云霏霏歉疚地垂下眼。
她不应该因为还没发生的梦就对四皇子有偏见,四皇子虽然扮成小太监接近自己,但他从来没伤害过自己,反而还帮了她许多忙。
察觉云霏霏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看着陆知礼的目光也充满歉疚,陆骁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四弟说得是,她确实胆小。”
云霏霏脑子依旧有些昏沉,直到纤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太子抱在怀里。
云霏霏苍白的小脸瞬间红透,忙着想要挣脱太子的怀抱,马车却在此时缓缓停下。
“禀太子殿下,宁王府到了。”
陆骁收紧臂膀,羽睫轻抬:“四弟身子不适,赶紧回府歇下才是。”
陆知礼温柔深邃的目光先是缓缓掠过云霏霏,最后才回到陆骁身上。
“我还不知沈太医与二哥究竟发生何事呢,二哥不如随我回王府喝杯茶,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若是沈太医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我亦不会包庇他,再换个太医便是。”
陆知礼说话轻声慢调,如春风拂过般的温软,与记忆中李之如出一辙,云霏霏对他的恐惧,似乎也随着这和风细语般的嗓音逐渐消散。
四皇子不止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还格外亲切可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将她扔到碧霄宫。
梦总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云霏霏突然迷惑起来。
云霏霏还在困惑,眼前便突然一黑。
陆骁温热的大手不知为何捂了上来,云霏霏怔了下,正要开口,耳畔便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嗓音。
“宫门就快落钥了,改日再说。”
陆骁像是靠着她的耳畔说话,一开口热气便全落在她的耳根上。
云霏霏浓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不停地扑扇着,耳根也慢慢地红了。
殿下将她抱得好紧。
“魏行,还不进来扶宁王殿下下马车。”
陆知礼看着抱着少女的兄长,不满地抱怨:“二哥果然有了美人就不一样,如今都急着赶我下车了。”
陆骁淡声道:“没有的事,你要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伤心的是孤和母后。”
“知道了,知道了。”陆知礼漫不经心地嘟囔,似是有些嫌弃,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雪白狐裘,这才从容不迫地抱着手炉离开马车。
陆知礼刚进到宁王府,怀里的手炉就被他用力地砸了出去。
“殿下这是怎么了?”陆知礼身边的大太监常福,被他吓了一跳。
陆知礼面容苍白,漂亮的桃花眼布满阴鸷:“沈言之呢?让他立刻来见本王!”
常福不敢多问,立刻让人去寻沈太医。
没想到沈言之最后人是找到了,但也出了事。
常福得到消息,急匆匆地来到陆知礼寝间禀报:“殿下,不好了,外头如今一团乱。”
陆知礼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闭眼假寐。
“惠妃娘娘回宫途中遭遇暴徒,被掳走后下落不明,当时沈太医的马车就跟在她后头,也遭到波及,听说、听说左手被暴徒给打断了,如今御林军已经出动,到处搜人。”
听见常福的话,陆知礼撩起眼皮,好笑道:“街上那么多武侯和金吾卫在站岗巡逻,暴徒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掳走惠嫔娘娘?”
“惠嫔身边那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另一头,太子与云霏霏刚回到东宫。
云霏霏的情况比陆骁预想得还要差,刚下马车走没几步,便又晕了过去。
陆骁心急如焚,立刻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没想到太医还没请来,向来肃穆静谧的皇宫满是匆忙纷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听得人心慌意乱,仿佛前世那场宫变。陆骁皱起眉头,将魏行叫进来问个清楚。
听到惠嫔娘娘被掳,陆骁面色微变,正要前往武英殿求见景帝,景帝身边的大太监便亲自过来传口谕。
“太子殿下,皇上宣您御书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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