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留安街上人流涌动,人挤人热闹的如同陈念春十岁那年哥哥带她去楚国海境看过鱼群,密密麻麻。
邻近年关,街边儿到处支着书画摊子都摊上了一张张描红对联,一身鲜妍衣衫的年轻女郎们腰间挂着装着鲜红的朵朵窗花立在桥边欢快的吆喝着,糖画糖葫芦糕点果子的小贩前围满了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
青灰色的屋檐上瓦片上还盖着一层未化完的雪,一整条街上的茶楼早已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连跑堂的伙计都换上了崭新的棉鞋棉袄。
陈念春带着帷帽,艰难的走下马车,站在留安街一家名为脆冬的茶楼门口,街上不止人多,马车也多,她坐的马车已经处处受礼让了,但依然行了良久,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硬生生用了快一个时辰才到。
小巧的木质扶梯,走进去便是开阔的大厅,桌桌人满,陈念春一行人脚步不停,行至二楼靠窗的一个小厢房。
范予嫣已经等候多时,今日她来留安路书局买书顺道来茶楼与陈念春见面,久等不至,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安安静静的就着一壶热茶捧读刚买来的书籍。
陈念春一进厢房就呼了一口气,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满头蓬松的乌发,笑嘻嘻的凑过去坐在范予嫣的对面跟她赔罪。
范予嫣抬眼,含笑打开她作乱的雪白手掌,“你若是来得再迟些,我该以为你被什么东西拐了去了。”
陈念春赔罪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子,春葱似的手指一点,把木盒子推给她。
极普通的一个木盒子,甚至说放在陈念春的身上简陋的有些格格不入,范予嫣手一伸,拿过这个木盒子,好奇的打开看—
里面是极其简单的一只木簪,雕工粗糙,只能勉强看出簪头上的祥云图案,这般做工的东西,就是范予嫣那一文钱都不舍得花的母亲在市场上瞧见了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水平。
顶着对面那个娇艳女郎期待的眼神,范予嫣犹犹豫豫的违心说了句,“看着还不错,简约大方,配什么衣衫都好看。”配什么都一样,那不就是配什么都好看嘛。
陈念春得意一笑,就像只偷吃了糖块儿的小猫,显摆似的摸摸发间与盒子里一模一样的一只木簪,邀功似的对范予嫣说,“这木头是南山寺后山奉的香梨木,味道甜丝丝的,”眼眸亮晶晶的,“簪子也是我自己做的,我可是跟女匠学了整整五日才做出像样的来!”
“多谢。”范予嫣很感动,也很感激自己的这个朋友能时刻想着她,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
看着手里的簪子,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促狭道,“这簪子是只我一人有,还是别人也有,”陈念春与谢惜时的暧昧她看在眼里,放冬假的这些时日,陈念春也在信中说的差不多了。
陈念春听着她的调笑,脸一红,羞恼的伸手去抓范予嫣面前的木盒子,一个伸手一个拦,嘻嘻哈哈的笑闹着。
点上一壶初雪后收的碧螺春,再上几碟两人爱吃的豆花酥,蝴蝶糕,千丝片,说说笑笑,从新春的衣服样式聊到家常小事,就在陈念春绘声绘色的跟范予嫣聊那日去南山寺碰见薄妍姐妹做善事被猴子抢了披帛的事,窗外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的衣衫……”话语未尽,说话的人却突然丢了魂似的顿住。
陈念春秀气的眉头紧皱,身体不自觉的前倾,盯着窗外竹林边一个毫不起眼的灰袍读书人。这个灰袍读书人脚步匆匆,神色疲倦,灰尘扑扑的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漫长的形成。
她看得很清楚,这个人是她哥哥陈洛鹤身边的门客也是他的心腹之一严先生。
严先生怎会突然出现在长陵,为何哥哥从来没有告知过她?一团又一团的谜团织成了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的罩在里面,憋闷又无力的状态,她讨厌。
看她的神色不对,范予嫣立即猜想到了她想必是见到了什么人,她也不多问,只是体贴的说了一句,“今日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要不我们过几日再见。”
陈念春强忍心里的怀疑,朝范予嫣露出一个笑来,“我送你回去。”
范予嫣抱着书笑着摇摇头,“你忘啦,我家就在六安街,从六安街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今日路上人多,不用担心。”
陈念春点点头,不再坚持。
两人一同出了茶楼,已是燃起灯火的茶楼前,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匆匆分别,看着她的背影,陈念春轻声吩咐绿藻找个小厮送范予嫣回家,千万注意别被她看见。
这些日子的相处,不说全部,对范予嫣的脾性她也算是了解了七八分,她这个人最不喜亏欠特别是对她这个亲近的朋友,每次约见二人总是你请我一顿我请你一顿,礼物也是;相处起来从来没有一句重话,骨子里却都是桀骜,坚持的事就是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回头。
走在狭窄的小巷子,往日一个人走时,总是提心吊胆,就算是绕远些也不敢走,可今日她却心有底气的一头钻了进去。
有些事并不是一定要挑明,心照不宣也是友谊的一种。
另一边的陈念春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眼前是两张铺开的信。
一张是最普通的竹纹软宣,一张是碎金的上好细绸软布。
竹纹软宣上是一手漂亮的行书,字如其人,挺拔清俊,字字句句皆是平常,无非是今日做了些什么事,吃了些什么;见了三两来宾;后院的狸奴长大了些,女郎是否愿意共赏?平白的确是透着丝丝点点的甜意。
另一张碎金软绸则是跨过了山山水水才来到她的面前,信上一手只有她才勉强看得懂的潦草狂书,皆是些见不得人的雄心大志,什么今日楚国的某某权贵之子居然敢向我求娶你,拉去下大牢了;楚大王越发的昏庸,上朝整日只会称是脑子里都是后宫的美人,位子还不让给他坐云云。
这样两封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连信放在一起都觉得违和,怎的信的主人却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的有了联系。
如果下午她看得没错,下午那个与严先生站在一处的就是谢惜时身边的谷雨。
严先生作为哥哥的幕僚,几乎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知道他的身份的人也寥寥无几,就是见到他也没人会想到这个面容普通的中年读书人会是楚国年纪轻轻的大宰相身边的心腹。
他出现在长陵几乎是一场秘密行动,一场来自于她哥哥的秘密行动。
现在,秘密行动还与她的暧昧郎君谢惜时有了牵扯。
自从当日一别,陈念春几乎没有机会再与谢惜时相见,哪怕是在宴上,她也几乎没见过他的身影,二人日日通信,小礼物互相交换着,却没机会见面。
他没空见她,但却有机会见她哥哥的幕僚,足以证明他们之间的事要比见她还要重要。
那会是什么事呢?
陈念春百思不得其解,便又唤来绿藻,吩咐她再去一趟这个茶楼,去等一个人。
竹林扶影,水波荡漾。
与前边的一片热闹欢腾截然不同的是脆微楼后边小院的一片寂静,一张三尺宽的圆桌,一桌素淡的膳食,泥炉小灶上温着一壶竹叶青,两个对坐的男人,没有热闹的雅乐歌舞,也没有服侍的婢子仆从,唯一一个还是躲在窗边温酒的谷雨。
“你家主君已经做出决定了?”月色灯影下,执酒杯的俊逸郎君看着对面的灰袍中年人。
中年人虽面有倦色,但面对气势逼人的长陵玉郎依然神色从容,施施然端起酒杯,抬手遥遥一敬,“当然。”
谢惜时点头,不再多言,事情已达成,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点头示意后,便行一礼,欲辞行。
却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却被这个灰袍严先生叫住了,回头,看向他。
溶溶月色,银白色的月光下严先生的那身灰袍更加的灰尘扑扑,那个回望的白色圆领银纹高挑郎君愈发显得身姿倜傥,说不出的风流。
“谢郎君,我家主君还让我带一句话。”严先生的脸上带着沉沉的威严,“这是他与你的交易,与阿稚无关,望你牢记。”
谢惜时点头,谈起她,一向冷淡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暖色,眉眼间风光无数,“这是自然。”
等到人都走了,严先生才松了口气,放松的坐下,塌下紧绷的肩膀,架起一条腿,慢悠悠的给自己斟了一杯温热的竹叶青,又夹了一筷子油炸花生米,滋溜一口好酒。
畅快的啧啧一声,一口菜一口酒的吃得畅快。
没有人看着自己好吃好喝的感觉真好啊。
等到吃饱喝足已是月上柳梢头,上好的竹叶青喝了整整三壶,桌上的菜也吃得差不多,直吃喝得在这般天气里额头上都微微沁出了汗。
面色驼红步履摇晃的从茶楼门口的楼梯上下去,正四下望着等着他的仆从,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严先生。”
严先生额上的汗都给吓冰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被那个祖宗知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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