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还有两日才回来,雍王却是有些等不及了。
在没有消息的时候,等上十年都不觉漫长,可一旦有半点音讯传来,却是煎熬得如同度日如年。
雍王按捺不住,叫来了雍王妃的影卫婵娟。
当年他遇袭后,深觉不安,于是花重金在无极宫买了个贴身影卫,用来保护妻子。
影卫中女子极少。
无极宫每年都能出十几个男子影卫,而女子影卫却一年都难得出一个,婵娟便是那一年出的唯一一个女子影卫,还是雍王等了大半年才等到的。
当时的买家不止他一个,雍王为了能得到她,还答应了无极宫宫主一个任意条件。这个条件,无极宫宫主至今还未来找他兑现。
婵娟到来后,雍王细细询问了她许多无极宫的事情。
无极宫那些孩子的来源,其实和外面知晓的情况差不多,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没人要的孤儿,还有一种是父母送过来的——生了女孩子不要了,或者是家里穷,实在养不起了,与其活活饿死,还不如送到无极宫,兴许还能有口饭吃。
当然,后者这种情况,这些年来已经少了许多了。
前些年送到无极宫的孩子是非常多的,不过无极宫筛选的条件也非常苛刻。
一百个孩子,送进来后被丢出去的兴许就有四十个,丢出去之后无极宫就不管死活了——这是外人都知道的,外人不知道的是,留下来的这六十个,能活着长大的,极少,他们更多的是成为护卫和影卫们的猎物。
当然,无极宫的孩子都是从百术开始学的,如果擅长某一方术,尤其出挑,也可以活命。
饶是雍王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在听到这些后,他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若他的孩子也进了无极宫,只怕活命的机会是少之又少。
他忽而想起寒蝉来,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他问道:“你可认识寒蝉?”
“只听说过。”婵娟道,“昨日云中郡主生辰,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之前有听说过他?”
“嗯,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曾经只身一人对战十七个影卫。”历年,宫中能以一敌二的已属难得。
“十七个?”雍王吃惊,要知道,对战影卫,不是仅凭武力就行的,更多的是需要智慧与谋略,而寒蝉不过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年。
这样一个少年奇才,若为将,足以一人定一国。
可是站在朝廷的角度想,无极宫有这么一个能人,只怕会是朝廷的隐患。
无极宫与朝廷的关系是很微妙的,现在的朝廷虽然会给无极宫几分薄面,但追根究底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还动不了无极宫。
若可以,圣人其实是想铲除无极宫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法是,收服无极宫,将它纳为己用。若无法收服,铲除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思及寒蝉那双熟悉的眼,雍王并不想与他站在对立面。
沉吟片刻,他问道:“你可知寒蝉的来历?”
婵娟低声道:“有传闻,寒蝉是宫主的孩子。当年宫主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后来宫主为了断情绝爱,将那个女子推下悬崖,那女子落崖后侥幸活了下来,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来宫主发现了,找到他们,女子自尽了,只求他能放过孩子,宫主就将那个孩子秘密带了回来,混入了孤儿中。”
雍王听得微微皱眉,寒蝉的眼,与宫主那双冷酷阴郁的三白眼全然不同,兴许是像他的母亲吧。
他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女子脸上一双忧郁的眼,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她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为自己的孩子求来了一丝生机。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雍王心情有些沉重,“以后王妃若有问起无极宫相关,你避重就轻带过就好。”
“婵娟明白。”
婵娟就此退下。
所有人都以为婵娟是雍王妃的影卫,但其实雍王才是婵娟真正的主人。
婵娟是奉了雍王之命保护雍王妃的,同时还有另一层重任在身,就是要隐瞒百里扶风非他们亲子的秘密,不能让雍王妃有一丝怀疑。
这夜,雍王辗转难眠,次日上朝时,他在待漏院看见了单生,他想上前问问与寒蝉相关的事情,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雍王才有机会拉着单生在一旁说话闲谈,聊着聊着,他似不经意间提起,“我看阿雪身边那影卫非同一般,也不知无极宫宫主怎么舍得将人给你?”
单生笑着提起往事,“当年我在振南起义的时候,救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这人伤好之后就给了我一枚令牌,让我日后有需要可以去无极宫找他,说可以答应我任何一个条件。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无极宫的宫主无忧。”
“后来就和他要了寒蝉?”
“可不是嘛,那日我去无极宫的时候正好碰到他们在武场上比试,我一眼就相中了寒蝉。谁知道无忧那小子竟然食言不肯给我,好说歹说才同意将寒蝉给我十年,十年后我还得还回去!不过他承诺了,到时候他会预留一个女影卫跟我换,我寻思着到时阿雪也大了,寒蝉再留在她身边就不合适了,换个女影卫也不亏是吧?”
雍王跟着点了点头,“确实。”
“而且,”单生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寒蝉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长处,就是他不用睡觉。”
“不用睡觉?”雍王不太明白,“贤弟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不用睡觉,听说是小时候有一次发过高烧,自那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雍王惊讶过后,喃喃道:“倒是个奇人……”紧接着,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岁吧。”
雍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的孩子也是两岁多的时候丢的,半晌,他感慨了一句,“难怪现在武功这般出神入化。”
他十岁,差不多就相当于人家二十岁了。
“可不是么,人家晚上困了累了要睡觉,他还能继续训练。”单生说到这,忽的想起什么来,笑道,“你记得之前我军队里有一个是睁着眼睛睡觉的不?”
单生无意间换了话题,雍王不好一直揪着寒蝉问,便顺势接了他的话,“记得……”
单生就此说起了打仗时的趣事,雍王心不在焉地应着,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之意。
将军府这边,单生早早就上朝去了,阿雪怕她娘一个人无聊,早上起床后就去了朝阳院陪她。说是陪,其实就是在朝阳院的院子里玩。
下午的时候,朝阳公主的表妹辰阳郡主带着她的女儿福泽县主过来了。
福泽县主小名叫阿灿,和阿雪年纪差不多大,阿雪还记得她,小时候两人常常在一起玩,只是后来……阿灿的娘好像因为意外去世了,不久后,阿灿的爹也续弦娶了继室。
那之后,阿灿就很少出来玩了,姐妹两人来往少,关系也就淡了下来,再后来,阿灿嫁到了很远的地方,两人也就断了联系。
时隔多年,再见到幼年时期的阿灿,阿雪已经认不出她了。
眼前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桃粉色绣桃花的袄裙,梳着双丫髻,皮肤白皙,脸蛋肉乎乎的,笑起来眼下有两个浅浅的泪窝。
她见到阿雪很开心,上前来拉起她的小手,带着些撒娇道:“阿雪,我们好久没见啦!你之前不是说要来看乖乖吗?怎么一直没过来啊?”
阿雪有些被她问懵了,乖乖?乖乖是谁啊?
阿雪回忆了一下——她记得阿灿小时候很喜欢养小动物,什么小猫小狗,乌龟兔子都养过,乖乖估摸着就是她养的某只宠物吧。
见阿雪没应答,阿灿撅了撅嘴,“你要是再不来的话,乖乖可要冬眠了哦,到时候你就不能喂它吃东西了。”
冬眠?阿灿还养了会冬眠的小动物?阿雪更纳闷了,不过她前世活了这么久,这辈子好奇心已经不像孩子般重了,也不怎么喜欢玩了,便找了个借口婉拒道:“我娘受伤了,这阵子我应该不能出去了,我要留在家里照顾她。”
“啊?你不出去了吗?”阿灿睁大眼,“后日游西湖你也不去了吗?”
“游西湖?”阿雪话落音,忽的想了起来,在她小时候,长安城里每年西湖结冰前都会举办一个游西湖的聚会,客人们可以在画舫上过夜,欣赏湖边的夜景——不过等到她长大后,这个聚会就取消了。
在阿雪的印象中,她幼时曾去过几次。
在画舫上游湖过夜确实是挺好玩的,她记得有一次是和阿灿一起去的,两人晚上同睡一张小床,到了夜间都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趁丫环睡着后悄悄爬起来,推开舷窗数星星,结果就是两人都染上了风寒,阿灿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才好。
阿雪有些心动了,“到时我问一下我娘能不能去,能的话我们就一起去。”
“那好吧,你要一起去哦,到时候我可以把乖乖一起带过去。”
阿雪轻轻地“嗯”了一声,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乖乖是什么小动物。
“对了!”阿灿问道,“听说你有了个弟弟,是吗?”
“嗯啊!”阿雪提起这个有些开心,“我弟弟生得很漂亮的,你要不要去看他?”
“好啊好啊!”阿灿点头如捣蒜,“你弟弟也像你一样漂亮吗?”
阿灿不知为何,小小年纪就尤其注重外貌,特别喜欢漂亮的东西,是以她打小就喜欢跟漂亮的阿雪一起玩。
阿灿这话无意中就夸了阿雪,阿雪有些不好意思,和她互夸着,“我弟弟像你一样,可爱又漂亮!”
阿灿捧了捧自己的脸,“我漂亮吗?”她低头,有些不自信道,“可是祖母说我现在长得好看没有用,小时候长的越好看,长大后就越丑。”
“她胡说八道呢!”阿雪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她记得阿灿长大后模样不差的,只是……可能是因为阿灿的娘去世得早的原因,她爹又娶了个不大好的后娘,长大后,阿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整个人很消沉,就看起来黯淡了许多。
阿雪忽地想起,阿灿的祖母曾经说过阿灿生得一脸苦相——因为她眼下长了一对泪窝,这辈子注定要用来盛眼泪的,怎么盛都盛不满。
许是这个说法有些新奇,阿雪对这句话印象十分深刻。
阿灿想起祖母对她的冷言冷语,情绪有一些低落,她小小声道:“我觉得祖母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她喜欢弟弟多一些。”
“她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她就可以啦!”阿雪轻快道。
阿灿听了阿雪的话,小手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起来。对啊,祖母不喜欢她,那她也不喜欢她好了!
“不说她了,”阿雪牵起阿灿的手,“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弟弟!他真的好漂亮的,我不骗你!”
两个小姑娘很快就开开心心地手牵手,往当归院跑去了。
两人到了当归院后,就听说杜子规正在后院里练功,丫环们正欲前去禀报,阿雪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们不要通传,然后带着阿灿悄悄往后院里去了。
她倒要看看,她不在的时候下人们没有没有怠慢她弟弟。
到了后院,阿雪才发现后院已经被改成了一个小小的练武场,中间有一个木制的高台,杜子规正在高台上压一字马,他双腿已经拉成一字压下去了,但是上半身还压不下去,这会儿憋得满脸通红。
萧奶娘蹲在一旁,像是在耐心地同他劝说着些什么。
阿雪过去喊了他一声,杜子规听到她的声音,抬头一看,就咧嘴笑了。
他开心地叫了一声姐姐,但没有起身,而是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姐姐,你看!我有认真练功的!”
阿雪笑眯眯道:“我知道啦!”
一旁的萧奶娘愁眉苦脸道:“郡主,您劝劝小少爷吧,他已经压了有半个时辰了,我怕明天起来都走不了路。”
“这样啊,要不……”阿雪正想劝一下杜子规休息一下,就见寒蝉忽然飞身上了高台,一脚踩在了杜子规背上。
阿雪和阿灿两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就见寒蝉踩在杜子规背上的那只脚缓缓往下压,直到杜子规整个胸口都贴在台面上。
杜子规刚恢复气色的脸又涨得通红,眼泪也出来了,哽咽道:“师父,我疼……”
寒蝉冷酷道:“忍。”
阿灿有些害怕地看了台上的寒蝉一眼,悄悄问阿雪道:“阿雪,这个人是谁啊?他好可怕呀……”
阿雪忽然有些不敢说寒蝉是她的影卫了,小小声道:“这是我弟弟的师父。”
见到杜子规这么痛苦的模样,阿雪也有些于心不忍,小声道:“寒蝉哥哥,你不要那么用力压他好不好……”
寒蝉看了阿雪一眼,见她皱着小脸,终于缓缓地抬起了脚,“起来。”
声音冷漠,动作温柔。
杜子规慌忙起身,胡乱地擦了一把眼泪,可是又疼得眼泪直往下掉。
寒蝉冷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起身要慢。”他的声音听着不急不缓,但却十分严厉。
杜子规身子僵硬了一瞬,然后放慢了速度,缓缓起身,怯声道:“有。”
“去扎一柱香的马步。”
杜子规哽咽着扎起了马步。他的马步今日早晨经过了寒蝉的调—教,已经扎得十分结实了,和昨日的摇摇晃晃大相径庭。
阿雪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寒蝉哥哥,我弟弟今年才四岁,你不要对他太严厉了……”
寒蝉看着阿雪,清冷的眼眸中出现了些许不解。
严厉?在他记忆中,无极宫没有一个孩子训练可以这么舒服的。
“是啊,”阿灿见阿雪开了口,也壮起胆子来,小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对他那么凶嘛……”
阿雪的弟弟生得真好看,笑起来也一定很漂亮,可是她只看到了他哭得泪眼汪汪的样子,真的好可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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