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里坐在帐篷外的板凳上,面前是烧得正旺的火堆,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空气的介质传达到她的身上,大件的厚实羊毛裹住身躯。
距离她落水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了,虽然身体没有受到表面的伤害,但在冬天里落尽冰湖的失温也让她染上了疾病。
莎里盯着火堆上不断升起的微光,目色有些怔怔。
“你就是莎里吗?”
人族的数量不多,莎里能认得出同族所有人的声音,这道声音并不是族中的任何一人,陌生的声线过分得好听。
她在听见这道声音的时候也已经有了准备,呆滞的神情消失,换上温柔的笑颜。
莎里转身:“乌蒂殿下。”
头戴月桂叶形金冠的少年逆着光,朝阳照下,光打在叶冠中间的绿松石上。乌蒂瞥了神情状似完美的莎里一眼,却是皱起了眉。
他救下莎里,是因为与梅利安有着约定,但是……
“你是故意的吧。”
音量不大,落在莎里的耳中却犹如惊雷乍响。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厚衣,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乌蒂殿下你在说些什么。”
乌蒂能看见的东西和平常人不一样,平常人看见的是外在的躯壳与皮囊,可乌蒂看见的东西更多,包括每个人身上存着的气。
魔法的纹路与气场的漩涡,二者互相结合构成了截然不同的个体,就算是血脉相连的兄妹,也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特殊性。
而在乌蒂的眼里,莎里是同时夹杂着生与死的矛盾个体。
……真是,非常的独特。
乌蒂想要接触的正是人族身上的复杂与矛盾。
他没管莎里隐藏的逃避,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选择不下去的,是你自己想要去送死吧。”
自愿献身海妖,从而让人族获得存续是真的,但是莎里分明没有感受到交易的气息,也疾然举起了手中的石块,这也是真的。
沉默。
莎里用指甲勾着衣上的羊毛,此时的她正好对上了乌蒂的双目,金色剔透宛若明镜,她甚至可以在其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忽如其来的勇气升上心头,莎里长吁了一口气,承认了一直都不敢向着他人说的事情:“是。”
她的语调很慢,带着重病的虚弱,但是出乎自己意料的,她说的也很坚定,“我的确是故意的,不是出于为了族人们着想的目的,而……仅仅是因为我想陷入永久的长眠。”
人族……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在世界上活下去的,他们有生存的意义吗。
莎里一直在猜想——人族未来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满怀绝望、直到灭绝。
“苟延残喘可以暂时延续人族,但大家还都是底层之中的底层,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过于黑暗了,我不想再接受这一点,所以,交易的目的就是为了带走我一人的性命,仅此而已。”
抗争,死亡是莎里对于压抑命运的抗争。
深入地剖析自己,将内心的想法告诉旁人,这比起莎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要累,她望向乌蒂,看到了对方一脸的平静。
只求死,而不求生。
“原来,是这样吗。”
乌蒂的语气很淡,没有对莎里的想法多作出别的评价。
他心中刚刚升起的兴趣猝然消失,勇于挑战的人才是乌蒂最为欣赏的类型。
“乌蒂殿下!”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打断了乌蒂与莎里的交谈。
紧接着,梅利安小跑过来,他先是和妹妹打了一声招呼,才站定在乌蒂的身边。
梅利安刚站直,方才升起的胆量又好像濒于溃散,组织好的语言在触及乌蒂的眼神之时突然结巴。
“殿下,我、我想问……”
乌蒂的心情本来就不怎么好,这时听见结巴的话当即挥手打断,语气中带了点冷意,他昂了昂首,“好好想想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是!”梅利安大脑断片,急急应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抽风的劲头终于没那么强,他慢吞吞地说:“大家都在做离开的准备,可因为物资的匮乏,如果就这样草率地离开,那么很多人都会在迁徙的途中死去。”
“我知道了。”乌蒂说,“所以?”
他在心中思忖,瞬移魔法很实用,的确可以将所有人都带去他选定的地方,只不过,若是事事都用魔法的话,乌蒂总感觉心里不舒畅。
打个比方,就好像是科技侧人类的通关游戏一样,游戏总是要一步一步来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如果使用过于强大的魔法,那就和对着攻略打游戏没有区别了,所有的趣味性都会被剥夺。
而梅利安的逻辑线很顺畅,在得到乌蒂的回应之后,他也自然地认为这是乌蒂对于他推测的同意。
梅利安:“所以,请给我三天的时间做准备。”
乌蒂:“实在——”不行,那就用瞬移魔法。
乌蒂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和梅利安的声音撞在一起,他比梅利安反应要迅速,及时截断了后面的句子。
听清梅利安的话,他眨眨眼睛,确实是没有想到梅利安的盘算。
梅利安疑问:“乌蒂殿下?”
“啊,没什么。”乌蒂的心情莫名好上许多,他脸上难得的露出些许真心的微笑,“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去安心准备吧。”
梅利安点头:“是,非常感谢。”
梅利安走后不久,乌蒂正欲离开,只是刚一动脚,就被一个人族小孩撞了个满怀。
厚厚的一摞书尽数跌在了地上,那个小孩明显认出了乌蒂,惊慌失措,“对不起,乌蒂殿下,真的很对不起。”
小孩的声音爽直而开朗,但是语间的愧疚与自责却是挡不住地满溢出来,他的额间也流满了汗水。
乌蒂感觉有点好笑,梅利安到底是怎么跟别人说他的身份的,他自认为自己真的不是什么吃人的怪兽,乌蒂摆摆手,蹲下来帮手忙脚乱的小孩收拾东西。
此时,摊开的古籍上,一行字吸引了乌蒂的注意,他稍微顿了一顿,下一秒又恢复如常。
【曾经有一个人这样做,他怀着必死的信念,向东方的神国奔跑,在路上流尽自身的鲜血,并且因此转生成为别的种族,脱离了我族悲惨的命运,模仿他的人不具备那样的信念而相继死去,因其存在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而记载此人的姓名。】
收拾的时间不长,小孩抱着重新叠好的书站直,脸上的汗也干了大半,他大声地喊了一句,“谢谢你,乌蒂殿下。”
还没等乌蒂再跟那小孩说些什么,小孩就一溜烟地跑远了,引得乌蒂发出一声轻笑。
“不管是哪族的幼崽,都是挺可爱的。”
乌蒂转身,正好看见背后的莎里。
莎里离他不远,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古籍上的大字,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并不只是求死,而是置诸死地而后生,最在意的人是哥哥,所以不惜利用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激发梅利安的必死信念,从而让哥哥可以走上新的人生,这是一场豪赌。
在追求死亡之外,唯一在乎的是自己的亲人吗?
乌蒂敛眸,往莎里那里看去,勉强地说:“你……也有一半可爱吧。”
莎里一直都在看着乌蒂,她还沉浸在刚才的自我分析中,此刻清醒了过来,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恰好,她这时正好站了起来,比乌蒂足足高了一个头有多。
被这乱入的想法一打岔,压抑的心情一扫而尽,莎里在心里忍不住地想,到底谁在外表上才像幼崽呢。
乌蒂没能猜到莎里的想法,只是笑着,犹如初升的太阳般朝气。
他一字一句地顿着说,“想要学习魔法吗,在这之后就不需要再赌上自己的性命了。”
莎里心中歪掉的想法一滞,她没想到乌蒂的友善态度,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懦弱,就算计划着让人族、让哥哥都能过的更好一点,那同样是让自己从黑暗人生中解脱的做法。
忘却了刚才的绝望,莎里忍不住说:“我可以吗。”
她早就放弃了自己,却突然面临新的希望,即使清醒的理智催促着她,提醒她心中黑暗的想法,提醒着她——作为一度放弃过自己生命的人是没有资格再向前走的。
可是,人是有趋光性的。
莎里:“我……”
乌蒂见不得莎里的犹豫,打断着说:“我不想听到否定的答案。”
光辉、灿烂,并不是循循善诱的明主,而是犹如暴戾的君王,说一不二。
和阳光占满了天空之下的领域一样,地上的万物不会抗拒阳光的存在,也无法抗拒阳光的照耀。
它们只能被迫接受。
可是
口中说着□□式的话,乌蒂的脸色算不上冷漠,他的手掌摊开朝前,白皙的皮肤好似泛光,发出绅士的礼貌邀请。
伸出的手掌并不只是手掌,那是朝前的希望,是褪去死亡的未来。
学习的并不是魔法,而是新世界的钥匙。
莎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手臂被盖在羊毛皮草之下,温暖的外壳藏起了卑怯,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开了手侧的皮草。
手臂感受到了凉意,胸中升起些许胆魄,莎里伸手向前,去触碰未来。
“我想学习魔法。”
“请乌蒂殿下教授我。”
黑暗被抛弃在身后,迎着未来的光芒在门前守候,红发的少年投以温柔的笑颜。
-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两天就过去了,乌蒂没有询问梅利安具体的计划,也没有参与其中,他只是听闻了一些消息,梅利安带着十数个身强力壮的同族离开了驻地。
第三天上午,乌蒂在驻地里无聊地乱晃,坐在轮子散架的车架子上,又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立在一旁的车轮。
车轮被他踹得滚动了一段距离,即将滚远的时候又被灵活的腿脚勾回来。
“砰!”
几个来回之后,车轮赫然倒在了地上,把走神的乌蒂吓得一惊,整个人弹跳起来就蹲在了车架上,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
短暂的一滞,下一秒乌蒂就恢复了原样,啪的一声就躺在车板上摊开一片。
乌蒂:“好无聊啊……”
没躺多久,驻地的另一边就传开了一阵喧哗,其中不乏小孩的哭声。
躺在车板上的乌蒂顿时一个鲤鱼打滚,就飞身立在了地上,眼中有些兴致勃勃,“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