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幽黑,车前燃起的火把被人小心翼翼地收回。
成块的云层缓缓飘散,露出月亮存空的一片区域,下照的月光勉强提供了一点可见度。
帕多娅与莎里面对面地站着,梅利安跟她们离得很近。他们都看见了克鲁塔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克鲁塔的脸上还残余着明显的木讷,他将呆滞的目光往向三人的方向。
乌蒂站在一旁,双手抱臂,冷眼看着面前的情景。
梅利安下意识地就要握上武器。
他和克鲁塔一起长大,当然知道克鲁塔的性格到底有多么冒失,他不希望克鲁塔的举动再次冒犯了乌蒂。
但是,梅利安的手在碰上剑柄的那一瞬间就猛然回缩。
他不能将将锋利的剑刃对准自己的同族。
帕多娅还没把心脏交出去,手指止不住微地蜷缩。
她没有害怕,意味不明地望向克鲁塔。
克鲁塔没管他们的反应,看向他们的视线一扫而过,只是直直地盯着乌蒂,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先前的疼痛。
看着几人的反应,克鲁塔嘟囔了一声,抱着剑扭过头。
“……我不会再对她出手了。”
乌蒂稍稍向他抬眸。
克鲁塔收好了剑,磨磨蹭蹭地挪到乌蒂的身边,热石和刻录剑招的魔法水晶都被他好好放在怀间。
他的声音很小,“抱歉,殿下。”
荡起的轻风将乌蒂垂落的红发送入克鲁塔的手边。
克鲁塔下意识地躲开自己脏污的右手,发丝拂过的痒意却仍旧留存。
纵使克鲁塔的身上还残留着被撞击倒地的疼痛,但是、但是——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克鲁塔看见的金眸之中,不存在对于他个人的任何鄙夷,反而清透如明镜。
他知道自己头脑简单,可在面对亲近之人的情况下,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感性。
今天,自己所接收到的不是躯体的打击,而是另外一种……就像是从早已亡故的父亲那里接受到的严厉教育一般。
见乌蒂没有明显的反应,克鲁塔急急地又补充着,呼吸间将伤口扯得发疼,“我以后都不会随随便便拔剑了,我知道殿下都是对我好。”
“是我让殿下失望了,这都是我的错。”克鲁塔说。
乌蒂才正眼看了浑身湿透的克鲁塔,对方眼里的情绪很真诚,但乌蒂可以看得出——克鲁塔还没有真正地理解他自己说出的话中的意思。
乌蒂也知道,自己并不可能一瞬间就改变克鲁塔十六年来形成的观念。
他叹一口气,语气没之前那么硬气,稍稍软和了一些,“用你之后的行为去证明吧。”
“是。”克鲁塔迅速答应。
帕多娅把心脏交到莎里的手里,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她朝莎里笑笑。
“不要笑话我,我总感觉这样的情景很感人。”
“咔。”
停顿许久的木车车队再一次稍稍移动。
乌蒂向帕多娅稍稍点头,“有劳你了。”
海妖的双腿重新化作了鱼尾,她坐在礁石之上,鱼尾拨动着奔涌的河流。
帕多娅清了清嗓子。下一秒,流畅清美的歌声从她的喉中飘出,魔法的光晕在她的鱼尾上浮现。
歌声吟咏,在空中化作厚重的光波落在河流上游。
河流的时间似乎无限期地停止,奔涌的水流变得滞缓,冰霜在河面上蔓延,晶莹的霜花在短短的时间内遍布原先木桥的旧址。
冰霜结满,厚实的冰层凝固河面。
生造出一条通天大道。
乌蒂没有回到专属于他的车架之中,他与梅利安一起坐在首辆马车的车辕上,望着远处冰桥结成。
梅利安稍稍往旁看,他可以看见莎里手心捧着的玉石心脏。
他却忍不住小声地对乌蒂说:“我们以后也可以的。”
转机已经来临,梅利安不愿意松手,也不希望单单只等待着乌蒂的帮助,而自己什么都不做。
“我们之后也可以用自己的双手造出属于自己的桥来的。”他再次坚定地说,“不需要再向海妖求助。”
在一连串的事件之后,乌蒂的心头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燥郁的情绪,而此时,这样的情绪正在缓缓消失。
乌蒂转头看了一看梅利安,他难得地露出微笑来,“我拭目以待哦。”
拉车的马匹踏上冰面,马蹄与冰面接触的瞬间,冰面同时化为被压得结实的白雪,轻轻地一触即离,留下浅浅的蹄印,车轮在冰雪上滚出长条的车痕。
车队已经全数步上了冰面,每辆车上驾马的人都不敢松懈,专心致志地安抚着手下马匹的情绪,在冰面上慎重地前进着。
“咔呲。”
人耳所不可闻的冰层破裂声轻响,混杂在车轮辘辘的滚动声之间,谁也没有察觉这样的响动。
乌蒂立在车辕上,埋在发间的耳朵微微一动,他转眸向河流的上游望去,金眸中倒映出河冰的起点。
在表层的冰面之下,一波时间被停止的水流突破了静止的魔法,正在奋力地冲击着冰层,在无声无息之间破坏冰面的结构。
海妖仍然摆动着自己的鱼尾,她的歌声没有停止,可是彪出的高音间多了几分微不可测的嘶哑。
帕多娅费力地歌唱着,竭力保持冰层的厚实与牢固,她能感受自己喉咙内的干涩与艰难,体内储存的魔法正在飞速的消耗。
可能是她高估了自己……但只不过是施展完魔法之后多了一些后遗症而已,冰面还是可以保持住的。
然而,就在帕多娅即将力竭之时,在帕多娅的身周兀然变化。
空中的魔法元素迅速地聚合凝集,凭空产生蕴含着浓郁气息的水流状魔法。
水流魔法在帕多娅的身边转动盘旋,最后齐齐汇入河水下,挤入摆动的鱼尾之中。
喉间的干涩消失不见,体内的魔法储存愈发雄厚,帕多娅望了一眼第一辆车上的红发身影,又重新奋力地使用着魔法。
只是此时,她面上费力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眼弯弯的笑颜。
“殿下,你觉得我这个想法行得通吗。”
梅利安正在和乌蒂谈话,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心中的方案。
无人可问的地方,涌动的水流再次被静止,冰层碎裂的声音戛然而止。
乌蒂转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而是认真地回答了梅利安的想法。
就好像一直都在专心致志地与梅利安聊天一样。
末时,当最后一辆马车度过河流,驶上宽河的彼岸,厚实的冰面才陡然消失,时间被停止的滚滚流水重新涌动,奔腾出恢宏的气势。
帕多娅接回了自己的心脏,将它安放回胸腔之中,她看着乌蒂,语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原本以为自己还能帮上忙,但没想到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因为阁下,我可能要作出令我后悔的决定了。”
乌蒂眨了眨眼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该是你的功劳,你还是接下吧。”
“不,看起来还是我打扰了阁下等人,说来的补偿也只不过是半吊子水。”
帕多娅笑着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躲藏在乌蒂身后的克鲁塔身上,她眼睛一转,跃步就跳到了克鲁塔的面前。
“喂!”
克鲁塔猛然受到了惊吓,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右手差点就要把锋利的剑刃都拔出鞘来,却思及对乌蒂的承诺,才生生止住自己的工作。
他粗声粗气,“你干什么。”
“不,没什么。”帕多娅很爱笑,现在也不例外。
她手心上瞬间就凝固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来,大咧咧地递过去。
“我的出现好像让你们生出了一点不愉快,为了加快你想法的改变,我决定把这个送给你。”
帕多娅不傻,她完整地看到了乌蒂想要克鲁塔改变的地方,所以她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善意。
帕多娅没有管克鲁塔表达出来的拒绝,强硬地就把冰花往克鲁塔怀里塞,“把热血洒在它的身上,然后掰断它,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她成功把冰花绑在了克鲁塔的身上,赶急赶忙地躲开好几步,对着乌蒂摆摆手,“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一定会再次见面的。”
话音未落,海妖的身影消失不见,水面上一声噗通的轻音,掀起的涟漪也在下一刻因为流水地冲刷而消失不见。
克鲁塔呆呆地捏着手里的冰花,无助的眼神递到乌蒂那里去。
乌蒂轻哼一声,“别看我,你自己做决定。”
是将冰花丢弃,还是将冰花好好收藏起来。
若是在从前,克鲁塔早就大吼大叫着,将冰花一并掷入海妖消失的河里,并且对帕多娅的善意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沾湿的短发还往下滴着水,克鲁塔的手腕间还残留被束缚的痕迹,后背也生出了成片的淤青。
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克鲁塔,他眼中的神色变得坚定,“我要听殿下的话。”
不会融化的冰花塞入最贴近心口的地方,寒冷让克鲁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但是他的声音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应该追求的……实力,应该是殿下口中的那种实力。”
并不是单体的实力。
克鲁塔的眼中倒映着前方信任之人飘散的红发。
红发之上,金色的月桂叶闪烁流光。
他想要按照乌蒂说的话去实践,因为将殿下定为目标是绝对不会出错的。
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牵着父亲的手走过世上的第一段路。
那绝对不是错误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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