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封凪第一次见易戈的时候,是在高中教学楼的天台上。
空气中漂浮着尘埃的午后,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双手插兜背光立在台阶之上,身后是碧蓝天空与大片羽毛状的白云,白色的飞鸟于空中划过一道轨迹。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像极了过刚易折的锋锐刀刃。
他低下头,漆黑发丝的末梢被微风扬起,目光与封凪相接,居高临下,睥睨而骄傲。
过去和现在,在这一刻巧妙重叠。
河边还残留着一些白森森的骸骨,因为过于支离破碎的缘故,看不出来是否是属于人类的。好在这会儿还是在太阳底下,这些白骨也显得并不可怖。
“原来是你啊,许久不见了。”易戈站在骸骨边上看着来人,唇角的笑意温和无害,“我们果然很有缘分。”
嗯,确实很有缘分,从高一认识到高三,差一点就可以在大学里继续纠缠。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两人还是要继续在这个无限游戏里纠缠下去。
“所以你就是刘钦口中那位画家了?封凪的眼珠转了一下,停在一个距离易戈不算进也不算远的距离,“所以,这就是你不参加高考的原因?”
不然的话,以易戈那个事事都必须做完整的龟毛强迫症,是绝对不会做出在高考当天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的。
现在结果出来了,这家伙看来是被无限游戏选中成为玩家了。
“估计你不知道吧,当时连着一个月,社会版新闻的头条的都是‘高考前夕,优等生突然失踪为哪般?解析现代高中生背负的压力与期盼’,这可承包了我一整年的笑料。”
那个时候封凪还不知道有无限游戏的存在,她只清楚,如果易戈不愿意的话,是没人能将他带走的。所以这家伙的失踪,也是他自己的选择罢了。
既然他自己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其他人也只能在一旁围观。
“不过根据那个叫red的新手npc的说法,就算你进入无限游戏中了,也是可以用积分购买回到现世的时间吧。”封凪轻轻点着唇角,偏头看向易戈,“可据我所知,自从高考当天失踪后,你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现世过,甚至连自己的唯一的亲人都没有回来见一面。如今的你,可是已经被当成失踪人口处理了。”
“连现实世界都不回一趟,这可不是你的个性啊。”
“还是说,因为某些原因,其实你根本无法回到现世呢?”
封凪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目光如同最冰冷锐利手术刀,要竖着肌肤纹理,一点点切割开眼前人的筋络血肉。
易戈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明黄色画笔在白净冰凉的指尖缓缓转动,“诶,有些事情还是自己查探,才最有意思不是吗?我可不喜欢提前剧透这种事情。”
“不过,作为高中同学,我当然会给你特别优待的。”他手中的画笔停止了转动,“海龟汤,还记得吧?这次还是十个问题。”
所谓的“海龟汤”其实就是欧美地区一种流行的猜谜游戏,出题者只给出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即汤面),而猜题者再根据这件事,提出不同可能性的问题,出题者再根据猜谜者的问题,只能分别回答:是、不是、与本题无关,猜谜者再根据答案得出整个故事的过程(即汤底)。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海龟汤,应该就是《武林外传》中燕小六拿出来测试李大嘴是否装疯的那几道题。尤其是“湖底水草”这个故事,已经成了最经典的海龟汤了。(注一)
十个问题,自行推导,所有的回答一定是真实的。
这是她和易戈独有的默契。
而这个的汤面,就是易天在高考当天失踪,再见却出现在游戏之中。
“没办法,谁让我总是对你心软呢?”
穿着白衬衫的黑发少年居高临下,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然而那双黑色的眼瞳却如同长满青苔的枯井,深不见底,不见光明。
封凪摩挲着自己的手机,根据目前情况推测易天并非是主动加入游戏的,那么——
“你是被他人坑进这个游戏的。”
“是。”
“坑你的人不止一个。”
“不是。”
“坑你的人对你怀有恨意或者嫉妒一类的负面情感?”
“不是。”
“你认识坑你的人,并和他关系密切?”
“是。”
“这个人是男人。”
“是。”
“这个人是你的亲人或友人。”
“是。”
“坑你的人也是游戏玩家。”
“是。”
“进入游戏的原因与你的血缘关系有关。”
“是。”
“坑你进入无限游戏的人,封锁了你回到现世的方式。”
“是。”
问到第九个问题时,封凪停止了问话,因为汤底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微笑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作为那个人的替代品,进入这场游戏的。”
“是。”
一言落下,封凪忽然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点一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身体因为发笑微微颤动。
“爱吐槽的小姐,你还是这么恶劣。”嘴上嫌弃,易戈面上却十分轻松,一副十足愉悦的模样。
据封凪所知,易戈出生于单亲家庭,家里仅有的亲人也只是他父亲一人。
所以结合上面的对话,现在汤底已经出来了。
“嘛,没办法,想不到像你这家伙居然是被自己的父亲坑了。”封凪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挽至耳后,“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或者‘姜还是老的辣’吗?”
封凪脚尖轻点,一个旋身背对易戈,发尾扬起弧度锋利而圆润。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影上,隐约可以看见衬衫下精致而纤细的蝴蝶骨。
她高高扬起白皙的脖项,向后侧头,眼瞳中明明映着一点光亮,却更像是恶兽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带着让人惊惧的庞大恶意,即将择人而噬。
海龟汤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易戈的父亲曾是无限游戏的玩家,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想要退出游戏,所以为此专门弄出了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儿子,并通过某些方法让其作为自己的替身,成为无限游戏的玩家。
为了防止易戈回来向其展开报复,他还专门用某些手法封锁了易戈回到现世的可能性,将他彻底困在这个游戏之中。
这般狠辣干脆的手段,是她看轻了那位貌似平平无奇的中年大叔啊。
她想起了当初见到的那位普通上班族大叔,果然在这个年头,普通上班族都是坑吗?@某位被jo护车撞翻的普通上班族。
不过封凪觉得,这位大叔其实还是少做了一步。
比如,其实他可以提前联系在无限游戏里认识的人,让易戈在进入游戏之初就斩草除根,让这家伙永远不会再回来。
想及此处,她重新露出了元气十足的笑容,嘴角尖锐的虎牙和唇边小小的酒窝也重新露了出来。
但是,似乎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河流里逐渐浮现出如水草般浓密纠缠的大团阴影,越来越近。
直到浮现在河面上。
那根本不是什么的水草,而是一团乌糟杂乱的头发,猛地分做两股向两人袭去!
然而这两人却似乎早有准备的样子,在发丝袭来之刻险而又险的避了开来,立刻向村落里跑去。
“啧,果然遇见你就要倒霉,我不怎么擅长运动啊。”封凪向河边看了一眼,“以前我始终想不清楚‘湖底水草’这个案子是怎么发生的,现在看来,要是那个落到水里的女子也有这样的发量就简单了。”
“话说这东西真的不是日本的发鬼吗?小心律师函警告。”
封凪没有说错,这东西就像日本志怪故事中的发鬼一样,没有身体,没有五官,只有一个干瘪而怪异的头颅,就连本应该被称作“脸”的部位都长着一团漆黑杂乱的发丝,行动间隐约可见乌黑发丝下的森森白骨。
易戈侧身躲过新一轮的攻击:“你还是少说些话,保留点力气吧。”
封凪揶揄:“你不是资深者吗?快转过身去怼啊,说不定打完怪还有宝箱掉落呢?摸到个橙武就发了。”
她在试探易戈的能为,也在试探游戏的机制。
“呵。”易戈轻笑一声,“都到这个境况了,你还有心情套话。”
封凪面色不变:“试试又不给钱。”
或许确实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她停住话头调理呼吸,目光从左侧大腿处一扫而过。
村庄已经隐约可见,后面的东西好像也发现时间不够了,攻击一次比一次凌厉。尽管封凪用尽全力躲闪,身上依旧残留下许许多多的细微伤口。
“铮——”的金属嗡鸣声从身后传来,封凪情知此刻已经来不及躲闪,干脆身子一偏任由发丝刺穿自己的肩胛骨,趁机一个弯腰,反手从被长裙遮住的左侧大腿上抽出一把短小精致的匕首,直接割裂相连发丝!
冷汗不住从额上滑落,剧烈的疼痛感瞬间爆发开来,加上她经过长时间的奔跑体能已经剧烈流逝,此时眼前不由得有些发黑。封凪咬牙咽下口里的血腥味,强忍剧痛,挣扎着向咫尺可见的村落跑去。
她看见早已到达村庄的易戈站在分界线上,静静看着她,似乎没有想要任何伸手帮忙的意思。
在她最后一步踏入分界线之内时,易戈才伸手揽住昏昏欲坠的封凪。她身后紧追不舍的发丝突然停了下来,像是遇见刺目阳光的冰雪,一点点消融不见。
“两年没见,体力还是这么差。”易戈将头靠在她的耳边,某种温热潮湿的气息在封凪耳畔蔓延,“不是早就劝过你要好好锻炼身体吗?”
封凪顺势靠在易戈的身上,大口喘着粗气,声音还有点干涩:“大,大概是因为你这张脸,特别能激发别人的吐槽欲吧。”
“那还真是让我伤心。”易戈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在她肩头轻轻一触,肩上被刺穿的伤口立刻愈合完整,没留下任何伤痕。
两人都没有提到易戈刚才袖手旁观之事。
他们都知道,从进入无限游戏那一刻开始,这种危及性命的情况日后可能还会遇见无数次,但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在身边专门帮忙的。
这个游戏,赢则生,输则死,就是如此简单。
所以封凪宁愿在最简单的新手试炼里受点伤,来换取应对突发情况的经验。
易戈了解她的想法,正如了解自己一样。
“呀,你们怎么了?”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两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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