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姬刚喂到祝文渡嘴里的葡萄,从因震惊而张开的口中滚了出来。
段书白瞧见他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嗤笑一声:“我可跟你们说好了,这位是我家的贵客,谁都不能怠慢了,今天必须得喝到尽兴!”
祝文渡欲哭无泪。
怠慢?那也得有胆子才行啊!
段书白这话一说,三位赶紧站起身想要行礼,言霁摆了摆手,暗示道:“我偷偷出来的,小侯爷不知道我是哪家,就当交个朋友,大家随意就好。”
谁敢跟你交朋友啊!
三位在内心泪奔咆哮。
他们如坐针毡,连身边的美姬都不敢碰,段书白全然没察觉到气氛不对劲,还猛地拍了下国公孙子:“怎么不喝了,喝啊!”
“没没没,我就......肚子不太舒服,暂且失陪。”说完连忙捂着肚子,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御史儿子也赶紧起身:“我去瞧瞧!”
剩下的美姬面面相觑,又不好退下,离了座挨墙站着。
一转眼人就走了俩,祝文渡一个“我”字才开头,段书白就吼过去:“说吧,你又是酒醉头晕还是吃茬了拉肚子!”
言霁寻了个位置坐下,撑着头一脸散漫地看着祝文渡。
祝文渡“我”了半天,最后只得憋出一句:“我......没事。”
正在这会儿,龟公领着几个人过来了,言霁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少年心性总有些好奇,挨个看了过去,视线倏忽一顿,这其中怎么还有个男孩?
男孩看着十六七岁,初春日穿着单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身体轻微发抖,一直将头低着,叫人很容易忽略了他。
见言霁目光停留,龟公极有眼色地介绍:“清月是前不久才来的,还没伺候过客人呢,入这一行前听说也是哪家的贵公子,家里犯了事,这不被弄到飞鹤楼。”
说罢,龟公推了清月一把:“还不赶紧给公子见礼。”
清月哆嗦着上前,规规矩矩跪在地上。
言霁问了句清风的来历,龟公本有顾虑,不愿多说,段书白直接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摆,龟公立刻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将门掩上,低声道:“这不前不久好几户高门被抄家了嘛,他也是其中一家的,他家里给花了许多钱,才避免了流放,暗中给弄到了这里。”
大规模抄家灭门只有穆王一案,跟穆王有关的几乎全受株连,穆王一党更是彻底清扫,朝局发生大翻盘。
言霁听完后,对段书白道:“就要他吧。”
段书白挤眉弄眼:“小美人,原来你好这口啊?”
祝文渡在旁边听到这称呼汗毛直立,暗中捏了段书白一把,拼命使眼色,奈何段书白一点也看不懂,只当他眼皮子抽筋,还质问了句:“你掐我作甚?”
祝文渡:算了,没救了,毁灭吧。
窗外歌舞奏起,水面晃荡着千盏花灯,翩翩起舞的舞姬降落水台,这些舞姬皆戴珠帘面挂,额心坠红宝石,金纱下的头发如海藻般微卷,一身琳琅环饰随舞蹈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飞鹤楼的重点好戏,终于开场了。
段书白抚掌惊叹:“波斯美人果真别有风味,若是能弄一两个来就好了。”
祝文渡道:“还是别想的,这里来的异域美人只卖艺不卖身,若敢强抢,得罪了这楼的主人,可有你家好受的。”
言霁眸光微动:“你知道这楼的主人是谁?”
被问话,祝文渡顷刻坐直了腰板,红着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知道。”随后又想表现,道了句无用话:“但能做起这么大的生意,肯定是朝中人。”
言霁想起自己的目的:“这里闷得很,我出去走走。”赶在段书白要黏过来前,言霁指向清月,“你陪我。”
清风嗫嚅地应了声,随着言霁出了包厢。
外面人声鼎沸,言霁缓步在前,走到湖畔围栏边。观赏台上的座位全满,不远处的桥上亦是人头攒动,来往百姓也都正眺望舞台上的波斯美姬。
言霁转头看向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少年:“我以前见过你。”
穆王幕僚抄家灭门时,言霁被顾弄潮带着去过一次,他坐在马车上,看到录事家文文弱弱的小公子被狼狈得推出家门。
清月惊愕地抬头看他,随后又赤红着脸将头低下。
“你父亲曾任门下省录事,母家随康乐郡主一脉,因母家的缘故你们被牵连。别怕,我说出此事,并不是想追究,只问几个问题而已。”
清月肩头颤抖道:“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并非探究你家之事。”言霁话锋一转,“你可知飞鹤楼的顶层外是否挂灯?”
清月瑟缩了下脖颈:“寻常我们都上不去,并不知上面的布设。”
“怎样才能上去?”
“只有飞鹤楼的常客,并花销在五十两以上的,才有资格点头牌,头牌接客,恩客才能随妈妈去第五层。”
常客?
言霁率先想到的就是段书白,随即又放弃了,他跟段书白不过萍水相逢而已,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无影卫去查,只是很可能打草惊蛇。
若飞鹤楼真是画里的高楼,顾弄潮到时收复飞鹤楼,察觉到飞鹤楼跟母妃的关系,更不可能让他将母妃从冷宫接出来,他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此事。
思索间,言霁灵光一闪,五楼除了恩客,不是还有头牌吗?
言霁:“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如果你在三个月内当上飞鹤楼的头牌,明年这时我便替你赎身,而你只需要将在飞鹤楼收集到的消息告诉我。”
清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你信我?”
“不信。”言霁垂下纤长羽睫,露出一个无人依靠十分脆弱的表情,“我只能选你,你也只能选择我,不是吗?”
没人敢跟穆王遗党扯上关系,这是清风脱离飞鹤楼唯一的机会。
主要是天命书上提到过,未来顶级名倌中有一个就叫清风。
清风被言霁这句话与说话时的神情所打动,言霁进一步承诺:“这三个月内,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提。”
清风似有些心动:“我要怎么联系你?”
“会有人来跟你接应。”言霁刚说完这句,不远处兀地传来一阵喧哗,点灯宴即将开始,看客们起身狂欢,回头看时,偶然睹见涌动的人群后闪过一抹黑衣,心里顿时一咯噔,梅无香怎么在飞鹤楼?
言霁心沉谷底,难不成梅无香是奉命来盯着他的?那他跟清风的对话,又被听到了多少?
光一想这些话很可能传到顾弄潮耳中,言霁就心惊胆战,顾不上跟清风多说,快步追着黑衣消失的方向跑去。
霎时间楼内亮如白昼,无数灯盏点燃,被推入湖水,整个镜月湖如银河倒映万千繁星,美轮美奂。
亮度太过刺眼,言霁抬手挡了下,等适应后放下手臂,猝见一个小厮撞上来,小厮提着大串花灯,一把拉住言霁,笑呵呵地问:“客官,买花灯吗?一盏一两银子。”
一两一盏花灯?
钱庄就在外面,你怎么不去抢呢?
“我不买,放开我!”那小厮力气大得惊人,言霁一时竟无法挣脱,小厮依然笑呵呵的:“买一盏支持下喜欢的头牌吧,花灯越多的头牌,才有竞拍赎身的资格,说不定公子......”
小厮话没说完,身体一软倒了下去,露出他身后影卫的身影,影五问道:“主人出什么事了?”
言霁急问:“顾弄潮在这里?”
影五犹疑道:“没看到摄政王,但飞鹤楼外停着一辆身份不明的马车......”
言霁只觉头晕目眩,只有一个想法,如果飞鹤楼真跟母妃有关,他必须阻止顾弄潮察觉。
因为这牵连的更是敌国在大崇境内设点的事!
影五很快就查到了顾弄潮所在包厢,到了地方,影五拿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筒:“待会儿我把里面的人迷晕,并在梅侍卫发觉情况前将他引走,主人您就借机尽快离开,之后的事交给属下就好。”
言霁正扒拉着窗缝往里看,没回答影五。包厢内有一个穿着飞鹤楼材质衣物的女人,看起来地位不低,听不清正在跟顾弄潮说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影五刚打算朝屋内吹入迷香,前方一道凌冽掌风袭来,影五紧急避开,那掌风堪堪擦脸而过,吹起影五散落的黑发飞扬,竹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影五朝躲在暗角的言霁看了眼,一跃朝另一方飞闪,梅无香紧追而去,不一会两人双双不见踪影。言霁垂目看向滚到脚边的风筒,纤细如玉的手指缓缓将之拾起。
一不做二不休。
他鼓起勇气,将风筒抵进细缝里,深吸一口气,去将竹筒里的火石吹燃,以此里面的迷香才能挥发出来。
第一次当“凶手”,难免有些紧张,手抖个不行,眼神却一反常态地坚决。
但估计是他肺活量较小,一口气吹完迷香依然无法充斥整个包厢,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没有丝毫间断,言霁咬着竹筒口子磨了磨牙,再次深吸一口气......
等等。
怎么有些呛喉。
言霁的视线极缓慢地往下看,落在依然含在嘴里的风筒上,他刚刚......
深吸的那一口......
“救......”命。
言霁眼珠子打着旋,左眼珠和右眼珠逐渐向中靠拢,随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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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动静?”
坐在桌前的女人警惕起来,站起身就要出去查看,然而一声轻笑响起,女人的步子停下,转身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人。
那人一袭暗金玄纹黑袍,曳地的衣摆旁泼落了大片鲜红,血液滴答坠落。
想也知道里面的人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女人瞳孔骤缩,拧眉道:“王爷,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飞鹤楼的人。”
顾弄潮慢条斯理擦着淌满鲜血的长剑,“你要包藏逃犯?”
女人,也就是飞鹤楼的老鸨,紧咬贝齿,敢怒不敢言,顾弄潮勾起的嘴角极为嘲讽,语气冷然:“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幕后老板是谁了吧?将这群穆王府遗党藏在楼里,是何用意?”
强大的威压前,老鸨额角冒出细密冷汗,但她依然勉强地笑:“奴家不知王爷是什么意思,飞鹤楼的老板,不一直都是奴家吗?”
顾弄潮微笑地看向她,在老鸨快要顶不住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及近,梅无香携一身风寒推开门,在顾弄潮耳边低语几句,顾弄潮的脸色肉眼可见一点点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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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花灯在镜月湖攒动,渐渐模糊成漫天闪烁的星子,言霁像是被人扛在肩上,短暂地被颠醒了下,最后视野逐渐泯灭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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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逛窑子?”
梅无香半跪在地,低垂着头:“也不完全是,陛下似有自己的打算。”
顾弄潮转动长剑,唰地插回铁鞘,梅无香咽下剩余的话,听见头顶幽冷的声音吩咐:“将剩下的关起来,慢慢审。”
那话音如在齿尖细磨,听得人遍体身寒。
屏风后一角,蜷缩着的女人抬起一双眼,怨恨至极地看着顾弄潮:“就算我等能联络上世子,你也休想套出任何消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老鸨如坠冰窖,她没想到,从上面领命带回来的人,真是穆王府的逃犯!
穆王府,谁人不知,眨眼间便被抄家灭门,只要与之有关联的,谁不是一死!
顾弄潮毫不在意地淡笑道:“希望你到刑部,骨头还能像今日一样难啃。”
“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在离开这间充斥血腥的房间时,还能听见那人在身后怒吼:“就算你一手遮天,只要世子还活着,这朝局总有一天将重新洗盘!”
诅咒随关门声一起被隔绝在内,梅无香紧跟在顾弄潮身后,说道:“王爷,既然穆王遗孤并未来飞鹤楼与这群人会和,下一步怎么走?”
顾弄潮突然道:“陈太傅是不是管得有点宽了?”
在无人敢沾穆王一事时,陈道渊却公然庇护穆王府一群下等仆役。
顾弄潮念及他为天下之师,学识渊博,一直未曾对其出手,但如果陈道渊跟穆王遗孤有联系,他定不再顾念。
左右不过是个太傅。
路过一处暗角时,顾弄潮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烟香,他顿住脚步往里看去,里面空无一人。
影五道:“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名黑衣人。”
顾弄潮收回视线,正要离开,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隐约反光的物什。
他走过去将之拾起,勾在指尖晃了晃,玉佩发出叮铃的脆响,这正是小皇帝今日出宫时佩戴的腰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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