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卿舟雪关上房门,背靠着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燃灯,也没有再去翻那些书。垂眸盘腿坐于床上,企图让六根清净。

    她以前读的书清净,现在读的道经功法更是虚静无欲,本以为读书就是个静心的活。没想到阮明珠借给她的那些书大不一样,一行行文字杂糅着深重的情与欲,俗套但热烈,滚烫得仿佛能隔着纸张摸得到火。

    卿舟雪不懂得这一些,她十八年的人生与外人鲜少产生交集。尘世中的许多规则她还未曾习得,便已经入了与世隔绝的仙峰。

    闭上眼睛,心却静不下来。索性再挑燃了灯,无所事事地读着。阮师妹在那本《风流寡妇与小姑子的二三事》下册出书以后,体贴地分享给了她。

    卿舟雪抿着下唇,神色严肃地看到了最后。

    寡妇与小姑子遇上恶贼以后,险些躲不过这场灾祸,不过好歹命大,中途遇上了商队。只可惜后脚村里人赶来,说什么不要管人家家里事,商队头儿免得麻烦,便将两人撇下。这一路给绑回了村,她们偷偷拿石片割破了绳子,再次携手掏出,最后被带着火把的一群人赶上山崖,于众目睽睽之下相拥而跳。

    这结尾多少有些强行圆满,两人再度醒来已在天庭,原来是两位星君下凡渡劫,终成眷属。随后又是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淋漓云雨颠龙倒凤。

    【她低头,目光逡巡于柔美的颈部,随后罗帐轻解,人影交叠……】

    【喘息的几个间隙,她问道,为什么在凡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她在一起呢?】

    【另一人笑答:我心悦你已然昏了头,莫管是何等身份,何等境遇了,跨山平海,只图一心情愿。】

    卿舟雪看着前面,心中还算平静,她并没有多生欲念。只不过抚过那一行“何等身份,何等境遇”,她脑中隐约闪过一个人,似乎是在文中找到了相似悸动的共鸣。

    云舒尘。

    她又忽而想起,那天月灯之下,云舒尘俯身尝过那瓣豆腐,她的嘴唇因此沾了些艳色,像胭脂,又比胭脂细腻得多。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雁过无痕。

    卿舟雪朦朦胧胧睡了一夜,醒来时有点困,她深觉看这种话本容易乱了心,不宜修道,暗暗决定以后不再看。

    今日,师尊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袖,以手指端起了她的脸。

    卿舟雪一愣,柔软的指腹擦过她眼睛下方,“这里都青了。”

    “不是叫你早些睡么。”

    “以后不会了。”卿舟雪确实没睡好,眼睫低垂下来,答得有点飘忽。

    连带着今日练剑也耍得有些绵绵。

    上午下午耗在外门,她正准备将那些话本还了阮明珠,阮明珠摆摆手,她说师尊在收她的小说,这些暂时就且先放在卿舟雪那儿,更安全一些。

    卿舟雪正细细思考,要把这些东西安置在房间何处比较妥帖。她边走便想,却在经过一间门时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又兼几语低俗言谈,似乎仿佛还听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名。

    里头的外门弟子不知出了何事,笑成一片,卿舟雪推门进去,刚好被乱扔的纸张飞了满脸。

    课堂内的弟子瞧见她,一时纷纷安静下来,空气静如止水。

    在讲台上手忙脚乱的年轻师弟,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而后一看是卿舟雪,马上又紧张起来。

    卿舟雪垂眸将那纸揭下来一看,边缘有被撕碎的痕迹,应该是之前缝成了一个小册。

    她往那字上扫了几眼,先是一愣,而后再看几行,脸色骤然冷下来。

    是话本的一页,手写的稿,这与她所看的那些谈情话本全然不同,此中描述更加低俗不堪,似乎纯粹是为了描写那些勾当,旁边几笔鬼画符,画得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动气。

    但稿上人名,赫然几个大字,写的是云舒尘与掌门。

    “谁写的。”她将纸往桌上一搁,虽然语气十分平静,可底下的人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寒意。

    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儿站起来,抱着胳膊,斜眼笑道:“怎么了,这位美人师姐?小爷的文笔风流,写得不错吧。”

    他周围传来几声憋不住的低笑。

    “还有别的么。”她的神色依旧平淡。

    那本小册子被扔过来,卿舟雪稳当当拿住,那青年吹了声口哨,“姑娘家可看不得这些。”

    卿舟雪自然不会再看,她想起师尊的脸,这东西再看一眼都深觉恶心。那册子在接触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就已经冻得硬邦邦的,她用力一捏,悉数化为粉尘。

    青年眉毛一压,眸光沉下来,将桌板一拍,“敢动我的东西,你知道我是谁么?”

    卿舟雪看着他,缓缓攥紧了剑柄,“你谁?”

    一旁的内门师弟拉住卿舟雪,小声提醒道:“卿师姐,这是修仙名门厘水陈家的少爷,天资不错,家大业大,自幼有些……有些崇尚自由,以后很可能会入了内门,你还是……”

    “不管是谁,顶撞侮辱掌门长老,将太初律令置于何地,外门亦不是藏污纳垢之地。”卿舟雪骤然打断他,冷淡道:“按照规矩,此后的课不必上了,自去内门训诫堂领罚一百杖。”

    “你算老几啊!不就是临时几天来管个事儿么。”

    那位少爷将下巴一扬,眯着眼瞧她,似是有意羞辱:“你叫卿舟雪?那难怪,还是云舒尘徒弟呢。你师尊长得不错嘛,那腰细的,不知在床上……”

    一道寒意顿生的剑气猛然荡开,将他面前的桌椅劈了个稀巴烂。他跌落在地上,抬头一扬,喉咙上已经抵着了冰寒的剑尖。

    顺着细长锋锐的剑身向上看,是女子冷淡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

    周围的弟子全惊呼着躲了出去,内门师弟吓得亦然扶住了凳子。

    那位陈少爷想来也是见过些场面的,他惊慌了一瞬就稳住了阵脚,握紧了手中的剑,威胁道,“你要是敢动老子一下,明日陈家就让你吃不了兜子走。不过一个没什么势力的内门亲传罢了,你以为谁会保你?训诫堂那边爷爷我也有关系,谁敢打我一下?”

    他见卿舟雪将长剑插回剑鞘,以为是被吓住了,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却听到那声音平静道:“无人罚得了你也罢,我来执刑就是。”

    言罢,卿舟雪以插回了剑鞘的长剑为棍,用力狠狠打在他的屁股上。一声惨叫响起,伴随着桌椅的崩裂声。

    旁边的师弟吓呆了,想去拉她,“卿师姐,动用私刑是不准许的!”

    卿舟雪捏紧手中长剑,不为所动,“无事。我动完以后,自会去领罚。”

    那少爷第一下被打懵了,后几下才挣扎着站起来,腰间长剑一出,想要还击。

    而他那一手烂剑术在内门真传弟子的眼中,无异于绣花。卿舟雪下一杖,直接打飞了他手中的长剑,她将人摁住,连着又是毫不手软的几抽。

    起先那青年的脸怼在地上,用毕生侮辱之言骂她,卿舟雪不放手,像没听到似的;而后他开始意识不清地求饶,她不为所动;直到最后那人口吐血沫,晕厥过去,那棍刑还是未停。

    她言出必行,一百棍就是一百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师弟在一旁,再也不敢做声。

    阮明珠听到这边好大的动静,她赶过来时,这儿的桌椅砸得稀巴烂,卿舟雪刚把剑鞘上粘腻的鲜血擦干净。地上一片木屑里,则倒着个不省人事的东西。

    “师姐?”她愣在门口,“这是怎么了?这小子死了么?”

    “不知。”卿舟雪将剑重新佩好于腰间,确认那些稿件都损毁以后,眸中的冷意才褪去许多。

    她看向阮明珠,“我去领罚了。师妹,这几日外门的监管,烦请你多担待一些。”

    扔下这句话,那袭白衣孤傲离去,冻人得很。

    阮明珠愣住,本想叫住她问个缘由,但瞥见卿舟雪脸色那般不善,便也作罢。

    *

    云舒尘本在院内泡茶,一只花里胡哨的身影从墙上跳下来,喵喵几声,“不妙,小主人在训诫堂。”

    “她去那儿作甚?”捻茶的手顿住。

    卿舟雪平日温顺懂礼,云舒尘一时没能把触犯太初律令和自己的徒弟联系起来。

    好歹是唯一的亲传弟子,她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自是会去一趟。

    云舒尘刚一进去,便瞧见那抹白衣身影端端正正地跪在正中央,不卑不亢。

    掌门也来了,抬眼看见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云师妹,你这徒儿怎么回事,怎么问一句话都不说。算了,你和她说说罢。”

    “怎么了。”云舒尘弯着唇,看着卿舟雪说,“她平日那么乖,还能犯什么事儿不成?”

    管事的弟子一时有些为难,将死生不明的陈少爷抬了上来。淡淡的血腥味顿时弥漫整个殿堂,弟子讷讷说,“听闻卿师妹在外门毁坏桌椅无数,然后又把这名外门弟子打成这样。这……”

    云舒尘看了两眼,那屁股和背软塌塌的,一片青红紫绿,似乎不是剑伤,而是用钝器揍出来的,十分不忍直视。

    很难想象这是素来文雅的徒弟下的手。

    她拂袖让那玩意退下,单手落在了卿舟雪的肩膀上,温声道,“人是你打的?”

    “是。”卿舟雪一动不动。

    “为何打他?”

    她抿着嘴唇,看了云舒尘一眼,不再说话——

    第32章

    手稍微捏了捏她的肩膀,见她实在并无想开口的意思,云舒尘便放开了她。

    陈夫人听闻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刚好撞上抬着那玩意出门的几位小弟子。

    陈夫人一看那血淋淋的后背和青红紫绿的抽痕,气儿没上来,险些背过去。然后她抱着儿子厉声哭了半天,通红一双眼睛落到卿舟雪身上,忽然几步奔过去,一个巴掌就朝她扬起来。

    云舒尘手中折扇一拢,以微力拨千钧,准确地抵住她的手,“事情还未有定论,夫人怎的就这么着急。”

    “定论?”陈夫人急眼,“我儿子被她下了如此毒手,你还想要什么定论!一个内门的小丫头片子罢了,凭什么公然打人?你们是欺我陈家无人么?”

    掌门拉住她,几声宽慰,那女人胸口稍微平了平,看着云舒尘讽道:“想来太初境也不过如此,都是些仗势欺人的东西。”

    话一牵扯到她家师尊,卿舟雪的目光挪到那女人脸上,忽然冷声开口:“此子教养无方,出言不逊,该打。”

    陈夫人好不容易消下来点儿的火气,被卿舟雪淡淡一声又重新勾起。恨不得一掌再向她抡过去——她也是修仙名门出身,虽不能比云舒尘与掌门,但也远高于卿舟雪,倘若牟足了力给打实了,她定要吃一番苦头。

    云舒尘再次挡回了她的手,这时她唇边一如既往挂着得体的笑意,可却不达眼底,似是警告。

    “本座看着这孩子长大,她断然不是意气用事,欺凌弱小之人。”掌门沉声开口,袒护之意明显,“兴许是有些内情。虽说打人不对,但也得调查清楚了再罚。还请再等一柱香。”

    卿舟雪垂眸不愿多言,她半点不想让云舒尘知道那人如何肖想她,又如何编排她与掌门。便是不会芥蒂,也徒增恶心。

    她不愿让师尊沾上半点污色,这话说出来怎么也有损清誉。因此不愿详言,这罚领就领了。

    “掌门。”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门口响起,林寻真行了一礼。

    掌门颔首,示意林寻真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位紧张的小弟子,有方才在课堂内跑出来的,亦有几个面生的。

    林寻真端着声音,“事情原委已然调查清楚。陈家长子言辞轻浮,在课堂嬉笑打骂,涉及侮辱诽谤,卿舟雪其后跟进去,警告过一次,让他去训诫堂领罚。”

    掌门点点头,一直到此处,卿舟雪所做所为,都是执法弟子该有的权力,无可指摘。

    “随后他再度出言不逊,卿师妹许是……便开始对他动了私刑。”林寻真又让开几步,“光我一人说不足为信,这里是几位在场的弟子。”

    他们唯唯诺诺地说了几句,卿舟雪的心放下来。

    她知林寻真办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想必肯定也是知道了那些话说来丢长老的脸,于是事前嘱咐过这几个人证——让他们把不该说的话都咽回去,模糊提一下就好。

    “除此之外,”林寻真点点头,“前几月外门发生了一件事,影响颇不好。涉及的一位师妹不愿露脸,这位是她的姐姐。”

    那面生的姑娘朝几位长辈施施然行了一礼,眼睛一眨,竟是要掉下泪来。“我阿妹自小有一些修道的资质,于是全家人送她去外门修习,只等着后几年就能考试。”

    “没成想月灯节那日晚上,这混贼以请教之名,强拖了她去。然后又大胆行非礼之事,事后以家人性命威胁她。”言到此处,她泣不成声,“可怜我阿妹想不开,现下在家中几次欲轻生,好歹被我拦了下来,可拦下来有什么用呢——她现下已经浑浑噩噩,连门都不愿再出。”

    “竟有此事?”掌门面色不善,“陈夫人,倘若为真,这恐怕得请你多留几日。”

    “总之,这就是谁人多谁有理不成,你们就听信这几个丫头的一面之词?”眼看着那女人又要闹起来,她恨恨道,眼珠子一转,“不管如何,这动用私刑的,先打人总是不对吧?不罚是不是说不过去了!”

    “到底坏了规矩,自然是要罚的。”

    云舒尘一笑,“不过太初境还有条规矩,亲传弟子犯错,都是师尊亲自惩戒,别人可碰不得。”

    掌门眼观鼻鼻观心,太初境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不过当然他没有吱声——卿舟雪也算是他一个师侄兼半个徒弟。

    训诫堂的弟子呈上戒尺,陈夫人不满道:“至少也得是杖罚!”

    云舒尘轻咳一声,语气低柔,“确实如此。不过本座身子不太好,那杖棍过重,手软无力也拿不起来,只能如此勉强一下了。”

    她挑了根不粗不细的,拿在手中。卿舟雪侧头看过去,却被那木尺抵住下巴,给推了回去。

    那戒尺一扬。

    卿舟雪闭上眼,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出乎意料地,空余一声响,其力度简直像细柳条拂过春水面一样。

    不紧不慢,绵得像调情。

    陈夫人还说她不得,她一抗议,那女人眉头微蹙,捏着个帕子随时像要咳血,仿佛能因为打徒弟这几下累死。吓得旁边的几个训诫堂弟子心惊胆战,纷纷劝道:“云长老,您悠着点儿来。”

    最后一戒尺抽完,云舒尘说:“起来吧,卿儿。”

    卿舟雪就这样在明目张胆的包庇下,毫发无损地和她走出了训诫堂,留下陈夫人在掌门那跟头急眼理论。

    “无须担心。陈家子弟娇纵,在修仙界也不是头一次闹出这等腌臜事。倘若还给他们多点面子,怕是又能上天。”

    回鹤衣峰的路上,云舒尘捏了捏她的腕子,“倒是鲜少见你如此动气。此事是和你有关,还是和我有关?”

    卿舟雪垂眸,“那人不敬长辈。师尊莫要多挂心了。”

    看她始终不愿详言,云舒尘心念一转,约莫也明白是什么事。外门的素质良莠不齐,有些横行霸道的,喝上一二两酒,私底下便什么都敢编排。偶然遇上一两个混账,终究是免不了的。

    “倘若并非有关于我,”云舒尘偏头看她,轻叹一声,“你也会?”

    她着实意外了一把。平日别人说她徒儿好也罢歹也罢,那姑娘永远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这是头一次见她气得露出了点锋芒,就如藏在匣中的宝剑头一次见了光——还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兴许不会了,绑着扔去训诫堂就是。”卿舟雪事后想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冲动,还得烦请云舒尘大老远过来一趟。

    她轻声说,“师尊,麻烦你了。”

    云舒尘看向她皎白清冷的侧脸,眼睫下如同兜着一汪融化的雪水,剔透得让人心生喜爱。

    她头一次觉出养徒弟的好处来,麻烦间断,偶尔破财,可那姑娘寡言之下的满心相倾,还是足以令人动容。

    “又客气什么。”云舒尘弯着唇,温声说,“下次再客气,我要打你了。”

    可是师尊打人一点都不疼。

    卿舟雪这般想着,却发现自己手被她拉了起来,柔软的指腹刮过她的手心,带来细密的痒意。

    作何牵她?

    她落后慢一步,看着晚风撩开她的头发。云舒尘只是握住她的手,仿佛只是无意之举,往前走去。

    *

    卿舟雪的事迹闻名内外门,众人关注的倒不是什么“执法弟子动用私刑”,而是更喜欢“卿师姐力惩淫贼”这个说法。

    曾经因为她生得出尘如仙,外门一圈儿也有不少仰慕她的男弟子。自从此事一扬名,师弟渐渐少了,师妹却渐渐多了。

    终于在她完成宗门任务,再也不用去外门晃悠时——她收到了几封滴着师妹眼泪的情书。

    她拿着也不好丢,只好攥在手里,临到跨出外门地界时,却瞧见一群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仿佛她孤身一人对上千军万马。

    卿舟雪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预感颇有些不妙。

    为首的师妹瞧见了她,兴奋道:“云长老的徒弟在那儿!瞧见了吗,快围上!”

    一阵地动山摇,卿舟雪险些拔出剑防身,却还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位师妹攥住她的手,眼泪汪汪,“卿师姐,我叫慕鲤。我仰慕——”

    卿舟雪点点头,“我心领了。”企图快点结束这种场面。

    没想到那师妹眼睛一瞪,“我是仰慕云长老很久了!”

    “……”

    卿舟雪一愣,又僵硬地点点头,“我替她心领了。”

    “劳烦你,”她哽咽道,“把这些东西捎给她,这儿是我写的一些心里话。希望她能记得我的名字。”

    “师姐,”一名男弟子挤进来,又给她塞了一袋红薯,“这是我家乡的地瓜,个大味甜,不知道云长老可会喜欢,唉,你帮我捎上去吧。我叫张立林!你记得告诉她啊!”

    “滚开,小鳖崽子。”他很快淹没在人潮之中,又有人的手伸过来,卿舟雪一看那涌动的人头,冷冷道:“肃静!”

    全场安静了片刻。

    卿舟雪说:“以这里为准,开始排队。”

    她干脆搬了个椅子来安然坐好,拿出一张纸,蹙着眉执笔开始一个一个登记名单。

    云长老地位尊贵,性格也温柔,最重要的是她生得一副好样貌,风致动人。

    后生晚辈的爱,大多也就是如此肤浅。

    鹤衣峰以前未曾收徒,要人捎东西不太现实,而云舒尘几乎不会踏足外门,于是更不可能直接赠送。一群少男少女只能在重要典礼上远远瞥见她一眼,然后把一颗芳心百尺柔肠郁摧地摁回去。

    如今得了卿舟雪这一根独苗,往返之间,全然勾连。其余的长老并不是无此殊荣,只不过卿舟雪这边压力独大。

    卿舟雪装满了两个纳戒,看着脚边的日影从正中挪到侧斜,这场无妄之灾才算是堪堪结束。

    那些师弟师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满载而归。

    喜欢她的人很多,这终究是一件好事。

    可是不知为何,卿舟雪摸着那些信,却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第33章

    鹤衣峰上。

    卿舟雪在云舒尘面前念着那一串儿长长的名单,云舒尘支着下巴,才听了几个,便让她莫要再念下去了。

    “这些都赠予你。只是注意,别在外门弟子面前用这些东西,瞧见了不好。”

    除却一些各式各样的小心意礼品,还有一叠一叠的信。云舒尘索性无事,随意看了几封,笑了笑,搁在一旁,对卿舟雪说,“这些你也一并帮我回了。”

    回信?卿舟雪错愕抬头,“要怎么回?”

    “除却拒绝,还能怎么回。正好,你日后要考一些经书文赋,可借此练一练文笔。”

    进入内门以后,所修习的东西愈发精深。为了避免弟子变成只知道修炼和习武的文盲,或是只在一个深水坑里陷入瓶颈,前代祖师就已经定了些传统,每十年一届设几门课,由六峰长老及掌门代为讲授,要求不高,只是所有内门弟子都要修习到通过为止。倘若不过,就要在下一届时继续参加。

    由于外门人数过多,鱼龙混杂,不好管理。这只是内门弟子的殊荣。第一年都只在各自的领域学习适应,自第二年便要开始学习其它。

    课程分为剑道,丹药、阵法、音识、炼器、符箓,近几年又新赠了文赋和道经的考察。

    卿舟雪入门差不多快一年,算算日子,她也将快面对这些考试。

    既然师尊这样说了,她自然没有什么异议。抱着一堆信坐在凉亭里,一封一封地回起来。

    【云长老,虽然上次内门比试不慎落败,但我始终相信,你那日施予我的一个微笑,是对我未来的期许……下一个十年,我一定会励精图治,考入内门,不让你失望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虽然你可能永远也无法接受如此卑微的我,或多或少……】

    卿舟雪硬着头皮读完。拿起毛笔往墨汁里舔了舔,她铺开一张纸,笔尖微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一柱香以后,信纸上多了“再接再励”四个字。她写完又觉得没有突出拒绝的意味,思索半天,又憋了两字,“勿扰”。

    她大松一口气,又拆开下一封。这是个小姑娘写的,笔迹清秀,语气活泼,言辞奔放,【头一次送些礼物给你,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呀。我想来想去,要是能把自己打包让师姐寄过去就好了……】

    卿舟雪才看了开头就连忙写道:不必了,她暂时不接这种业务。

    下一封的字特别大,看起来每一个都有几斤重,可能是个粗犷的男子。【我家住在城郊西北坡,听闻云长老也住在太初西北峰,嘿嘿,这可能就是命定的缘分吧,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这种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卿舟雪眉头一凝,写下:信送到了,缘分已尽。

    不得不说,除却少部分较为奇怪的内容,有些人,尤其是姑娘们的文笔不错,写出了满腹柔情,又夹杂着暗恋的一丝青涩期待。

    【每次在大殿上遥遥地看着您,总是会期待着,期待着一个注视,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也足以让我欢喜许久,看万物皆无忧。】

    卿舟雪看到这里,突然顿住。

    她又将这文字读了几遍,咂摸到一种,隐隐相似的感受。

    她似乎也是这样,从小到大,也想要她的注目。

    【虽然只是无意义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关心您的一切。身体可适?心情可好?或时而望着那天上的一轮圆月,宗门的事务甚是繁重,长老此刻是否又已经歇息了呢。】

    卿舟雪捏着的信纸变皱,她也是如此——忍不住去关心她的寒暖。生怕她哪里病了,哪儿不适。

    九和香的味道自身后袭来,这是鹤衣峰常用的熏香。

    卿舟雪正恍惚间,对上一双极为柔软多情的眼,像含着流泻的烟云。

    “想什么呢?”

    她捏紧了笔,回过神,下意识喊道:“师尊。”

    “想我?”云舒尘笑了笑。

    不知怎的,现下她心中也像绕着一团团云烟似的,缠缠绕绕的,看不分明了。卿舟雪唔了一声,发觉自己这话接出了歧义,略有些不自在起来。

    此刻云舒尘已然绕到她身后,指尖点在纸面上,读过一行字,意有所指道:“果真匮乏。”

    “师尊,什么匮乏?”

    “你的语言。”云舒尘轻叹一口气,“这么大张的纸,偏生只憋得出这几个字来。我记着你读过的书也不少?”

    这与读过的书多少,似乎并无关系。卿舟雪入内门笔试时,写论述条理清晰,工工整整。

    她可能只是真的没什么感悟,情绪过淡过浅了。

    文字的匮乏是情感匮乏的体现。

    “若是考试,你这文赋写成这样寥寥数语,大概是过不了的。”

    卿舟雪犯了难,她真不知道能写出什么。云舒尘见她尚在沉思,便好心给她举个话题,随手往那湖中的锦鲤一指。

    “你可以试着描述一下这个?”

    对上师尊鼓励的眼神,卿舟雪沉默良久,不是很有底气地说,“……鱼。”

    云舒尘也沉默片刻,“是鱼,你可以形容得更加详细一些。”

    “鱼,”卿舟雪搜刮着毕生的词儿,最终干巴巴地回答,“锦鲤。”

    云舒尘的手改为撑在额头上,似乎是有点想笑,最终又忍住了,用像逗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似的语气柔声问道:“小锦鲤在干什么?”

    卿舟雪听出了她的嘲笑意味,闷声答道:“在动。”

    “徒儿。”云舒尘最终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你但凡——说它在游泳,也还稍显灵气,不至于寡淡成这样。”

    “算了。可能你对鱼没什么感悟。”她体贴地换了个文题,“或者你形容一下我如何?”

    听到这个题目,卿舟雪的心中忽而又似蜷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眼睫,目光一寸一寸地挪过她的唇,秀挺的鼻梁,烟眸柳眉,女人端然看着她,温柔而生动。

    似乎有一些很想说的,很想描述,但是又不得其形的感觉。

    卿舟雪张了张嘴,陷入沉默。

    正当云舒尘以为她会再寡淡地说一句“好看”“不错”之类的话——

    徒弟却轻声说:

    “风华无双。”

    *

    这句话哄得云舒尘挺高兴的,于是也决定让徒儿高兴高兴,免了她回信的差事——改为每天记录一些生活琐事。

    于是乎,卿舟雪枯燥练剑,修道,看书的日常中又添上一项,那就是每日坐在书桌前沉思良久,久久不能下一笔。

    天气转凉,又入了冬。

    不知哪天吹来一阵冷气,鹤衣峰便从此白了半边。

    这便是一年之中,卿舟雪较为注意的时间段。另有一季是夏日,天气闷热,云舒尘倒也很容易热得不适应。

    冷时便容易染上风寒,要更注意保暖。只是那女人的脸隐没在厚实的狐裘之中,手心一摸却还是凉得彻骨。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云舒尘的体虚似乎无法用修为弥补,只能尽量让室内温暖一些。熊熊燃了个火炉,可夜晚寒风簌簌,仍然会从窗户内不经意钻进来。

    卿舟雪去送药时,偶然遇上一次,室内昏暗,云舒尘已经歇下。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药碗,走向她的床边。

    师尊缩在被褥中,尤自蹙着眉,似乎睡得不甚安稳,缩成一团,还时不时打个冷颤。

    这几日她也确实很憔悴,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脸色的苍白。

    卿舟雪想了想,去沐浴了一下,用的是较烫的热水。带着一身热气腾腾出来后,她脱下外衣,只留下贴身的一件薄衫,钻入了云舒尘的被褥。

    云舒尘骤然一惊,腰间忽而环上一双手臂,温热熨帖。

    “师尊,这样可会好些。”

    云舒尘愣了片刻,蹙眉道,“你怎的上来了?”

    “我瞧你冷得难受。”

    卿舟雪的双腿碰到了她的双腿,只觉得她身上一片冰凉,这被褥难怪睡不热乎。

    寒从足下起。卿舟雪偶尔听过这一句话,她稍微下挪了身子,一把握住她的脚踝,果不其然,也是冰冷透骨的。

    她在心底轻叹一口气。

    云舒尘浑身僵硬,脚腕传来细细密密的痒,然后被人捞起来了一些,卿舟雪改为抱住她的小腿,用柔软温热的腹部暖着她的双足。

    “这样暖一暖,会好些的。”

    那姑娘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却渡人以无边的暖意。

    云舒尘抬起眼睫毛,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再度安然地垂下。

    卿舟雪的怀抱很温暖,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云舒尘嗅到她身上皂荚的浅淡香气,大概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这傻姑娘……

    也不嫌热水烫。

    云舒尘已然有几日未睡好,本就是迫切地想要休息。现下得了热源,她确实觉得浑身舒服地像坠入万千柔软棉花,昏昏沉沉。

    徒儿似乎生了层薄汗,那是捂出来的。云舒尘心下朦朦胧胧有些不悦,别弄得她还没病,这人倒是先去灵素峰喝药了。

    她转过身,将人提起来。借着几分冷清的月光,称得她的脸愈发皎白出尘。云舒尘极为困倦,昏昏沉沉中,心念一动,慢慢靠过去,搂住了她。

    卿舟雪的额头被唇碰了一下,然后她听见她轻声说,“睡吧。”

    第34章

    次日一早。

    她朦胧醒来时,对上一双墨如黑玉的眼睛。耳边有浅浅的气音,“要起了么,师尊。”

    云舒尘稍微动了动,发觉自己搂她很紧,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亲密得只隔了两层亵衣。很显然是碍着徒弟起床了,但她没有动,一直乖乖地待到她醒来。

    云舒尘初醒时有点懵。

    她向来不喜别人碰她,何时又会睡成这种姿势?

    面前的脸渐渐凑近,然后用唇在她额间一碰,又离开。

    云舒尘倏然一推她肩膀,两人彻底分开,她眼尾稍勾着淡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扭过头冷冷道,“下去。”

    喜怒无常。

    卿舟雪默默地想,她分明还记得昨日晚上,女人柔软冰冷的躯体,牟足了劲往她身上钻,她埋首于她的颈窝,低声喟叹,然后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卿舟雪喜欢师尊这样对她,说不出所以然的喜欢。

    她方才又盯了她的唇许久,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渴求,渴求那瓣柔软,如花瓣一样的柔软芬芳,再次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过看云舒尘的脸色不善,似乎是没什么余地。

    卿舟雪在心底微叹,揣着莫名的遗憾下了床。

    直到她出门后,云舒尘软着腰,缓缓坐起来,靠在床头。她咬着下唇,指尖颤了颤,抚过下面濡湿到冰凉一片的布料。

    不,不会是因为她。

    是平日柳寻芹所调的药方之中,添了一味沙熙花。性属火,具有催情的功效,微量施加一些,可以压制身上的寒疾。

    可是她喝得太久了。

    是药三分毒,长年累月,这药的副作用逐渐显露出来,容易动情,需得用修为苦苦压制。

    柳寻芹早年建议她找个道侣,最好是冰灵根,可以调和这些火性的药草,也能引导她身上的寒毒,调理个几次就好的全了。不过冰灵根相对罕见,水灵根也能代替一二。

    云舒尘把这事一直搁着压着,她不喜欢受制于人,宁愿用修为硬生生扛着,愈发体弱多病起来。柳寻芹不满过很长一段时日,说什么总这般病怏怏的,旁人还以为她医术不行。

    以后不能让徒弟乱碰乱抱了,这丫头太没有界限感,免得把情毒再勾起来。

    虽然这儿是浑然天成,品质上好的冰灵根。但再怎么说,她还不至于对小辈感兴趣。

    云舒尘揉着眉心,觉得腿间粘腻得不是很舒服,她叹了口气,便拿着衣服去沐浴。

    卿舟雪浑然不觉自家师尊度过了怎样艰难的一个早晨,天气太冷,她把早饭全挪了进来,门一关,外头风雪凄冷,屋内火光融融。

    云舒尘刚沐浴完,不知为何,卿舟雪看她面颊泛红,眼里水光潋滟的,瞧起来柔妩又慵懒。

    果然是晚上睡好了,白日气色要好得多。

    卿舟雪把这一切归功于晚上的功劳,她决定在这段天气冷的日子与云舒尘一直睡下去,担起暖床的要任。

    下一场选拔还有三年。

    虽说不必着急,也是时候慢慢着手。吃过早饭,卿舟雪应了林寻真的约,又来到了熟悉的演武场。

    那日阮明珠的赔偿未曾送出去,心中自觉欠了林寻真一个人情。于是她和她的相处虽谈不上亲密,到底也能和平共处。

    她们没有说一句话,和和气气地练了一上午,共进行了三场模拟,还算是颇有长进,和以往相比没那么手忙脚乱。

    卿舟雪正准备回去时,却在演武场上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萧鸿。他在舞剑,很俊的身法,很快的剑。三尺青锋被他握得松松,但是却如有生命力一般,刺挑抹挽,灵活多变。

    一剑正朝卿舟雪的方向刺来,她瞳孔微缩,不禁后退了小半步。

    童年时毫无反抗的余地,第二次的一场败仗,还都是来源于自己最擅长,最有资质的剑法领域。

    这种打击切实存在着,且一直影响着她。

    后来她逐渐不敢接萧师兄的剑,总是下意识地想撤手,生怕重蹈覆辙。连在剑宗与其他弟子对练时,她分明知道萧鸿是其中剑法最为精妙的,也下意识避免和他对上。

    可是这一剑她迟早要斩破的。

    卿舟雪沉思一二,忍着想逃避的冲动,良久,她生生扭转了自己的脚步,朝萧鸿走过去。

    萧鸿刚停下,扭开酒葫芦仰头灌了几口,便斜眼瞧见一根雪亮的长剑出鞘,悬垂指着地面。

    “干什么?”他放下酒壶。

    “向师兄讨教剑法。”白衣女子笃定道。

    “哦。”

    萧鸿正眼也没瞧她,慢腾腾道:“还是老话,打输了不许哭鼻子,不许告状。”

    而后他又哈一声,“不对啊?这次可是你先来的。那老头可没理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剑修之间的对话总是很简洁,另一柄剑一出手,比试正式开始。

    萧鸿一剑刺来,快得如游龙出洞,掀起凌厉的剑风。金灵根让他生来削铁如泥,剑风因此也刚强,卿舟雪偏身躲过,脸颊上已经割破了几道口子。

    第二剑避无可避,清霜剑一出,铿锵一声挡住。

    萧鸿本没有那么认真,不过他在连过了十招以后,发现她的架势依然很稳,与以前相比长进不是一星半点。

    清霜剑寒气凛冽,几乎快要把他的手腕冻僵。卿舟雪身为冰灵根修士,在寒冷的环境中如鱼得水。

    萧鸿来了兴致,手上的剑愈发快起来,在凡眼看来,只有几道残影。

    卿舟雪牢记师尊教诲,既然眼睛看不准,那便不去看。她屏气凝神,关注着他手中的剑上灵力的流向,再先一步精准地格挡。

    她面容沉静,目光放平,似乎什么都没看,但却将全局收入眼中。清霜剑随心而动,稳中有进。

    “不错啊。”萧鸿笑一声,“终于有点棋逢对手的意思了!”

    他挽了个潇洒的剑花,模糊间仿佛有几只剑的残影护卫左右。

    那是……什么?

    卿舟雪眉目一凛,向后避开,她脚尖轻点之处,紧随着的是裂纹的地砖。

    萧鸿把剑往腰间一插,站定,“那老头说你是天纵之才,如今看来功力大进,这太初七剑学得也很是不错,确实有点儿本事,以前我倒是小瞧你了。”

    “方才那是什么残影?”

    萧鸿把酒壶扔给她:“来一口呗,我再告诉你。”

    卿舟雪拿着没有动,目光里露出几分嫌弃。萧鸿哀叹一声,将那酒壶又夺回来,宝贝似的揣着,“姑娘家不会喝酒的么?真没意思。”

    “那是剑意。”他把酒壶挂在肩膀上,坐下来,又仰躺在地上,“也许你过个几年也能练出来,不用介意啦。”

    没一会儿就听到他的鼾声,醉得宛若死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日后再去问问掌门罢。卿舟雪摸着脸上的血口子,有点疼。她捂着那一处,没过多久,伤口自动愈合了,又变得光滑如初。

    卿舟雪呼出一口气,在凛然冬日里变成了一朵云。

    她好像已经做到当年做不到的事情,颇有一种畅快感。萧鸿出剑的速度甚至比上次更为迅猛,但她一剑不落地接下了。

    时隔多年,她做到了。

    低头看去,手中的清霜剑发出嗡然一鸣。她笑了笑,攥紧了手中的剑,带着几分难得的意气风发,踏上鹤衣峰的归途。

    傍晚,云舒尘在读徒儿交上来的“功课”——特地让她记录一些生活中的琐事趣事,免得日后写作文赋一片空白,过不了还得再学一遍。

    从字体的清秀端正来看,她很认真。但是也仅仅只能说上一句认真了。

    【腊月十三,天寒地冻。午膳所食羊肉汤,味膻,不喜。与萧鸿师兄比剑,有进益……】

    除却表达了她对羊肉的不满以外,似乎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都是平铺直叙。

    云舒尘看不下去,只觉写得索然无味,她的目光跳了跳,绕过下面一大片流水账,落到最后一行,却愣然停住。

    【昨夜被师尊亲在眉心,温软一片,微带凉意,仿佛挨着了一团云气。不知为何,很是高兴。】

    云舒尘捏着的纸皱了,就如心情一样。她先是脸颊生热,觉得这丫头太纯粹坦荡,是得多实诚才能把这种东西一字一句如实记录。还打了个比方,加了句“很是高兴”。堪称全文最有文墨的地方,也是情绪最为激昂之处。

    不过她的手松了松,随即又明白过来。

    也正是因为这般坦荡,说明她心中并无杂念,也不通情爱,并不怕告诉她,没有遮掩的意思。

    就是对长辈亲近她,单纯的喜爱罢了。

    云舒尘将那纸放在一边,心中却仿佛落了点尘埃一样,捻出几缕莫名的不对味,像是得而复失的不对味。

    回忆起昨夜,昏沉之中人的理智不再清晰。在理智退却以后,她当时是看着那双清冷的眼,洁白的脸,月光下看,像个小神仙一样的漂亮。

    她看了她很多年。

    浑然不觉,何时竟偷偷地长大了。

    眉眼之间长出了几分女人独有的美丽轮廓,不再是一团稚气。

    思绪被强行掐灭,云舒尘冷着脸站起来,将那张纸挪得远远。她披上外衣走出房门,企图让鹤衣峰的风雪吹得心里静一静。

    她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东西。

    第35章

    一阵小寒气一过,地面上缀着的雪堆还未化完。

    自那夜以后,云舒尘拒绝与卿舟雪同榻,哪怕是下着鹅毛大雪也要把徒弟扔出去,乖乖睡到该睡的位置。

    那姑娘似乎很不解,抱着洁白的被褥,将手抚在紧闭的门框上,“师尊与我同睡,不是暖和许多么,也能睡得好一些。”

    “卿儿的年纪不小了。再与我睡在一处,这不合道理。”云舒尘淡淡道。

    卿舟雪欲言又止,又叩了下门,寂静无声。她见云舒尘是当真不愿再放她进屋,只得回去。

    云舒尘将珠帘垂下,挥灭灯火。她再躺进被褥里,依然是睡不暖和,冷到当真有些难捱的时候,心念兜兜转转,又落到卿舟雪身上。

    理智上是一回事,心里又确实贪恋那一身暖意。

    那晚……

    的确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晚。

    可是云舒尘低估了徒儿在某些事情上的执着。

    卿舟雪并不放心师尊一人独寝,尤其是她在转身时又听见了那里头的女人压着嗓子咳嗽,隐忍得叫人心疼。

    没过几日,云舒尘又在榻上瞧见了那熟悉的人影,也不知何时悄悄钻来的。

    还不等她撵人,便见徒儿神色自若地爬起来,轻声道,“我将这儿睡暖了,师尊再来睡。”

    那白衣姑娘穿戴整齐,翻身下床,回眸看她一眼,又裹紧身上的衣物,披着满身风雪与暮色,消失在了合拢的门框之中。

    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关门,走远。她的目光凝视着那门板,又叹了口气。

    她除了自己的外衣,躺进那一片柔软贴心的温度中。将被褥一拢,那姑娘身上的气息又如挥之不去的云雾一般,将她彻底卷入吞没。

    鹤衣峰惯用清淡温柔的九和香,宜静心。

    但她身上总有另一重冷冽,约莫是晨起练剑时沾染上的草木露水气息。

    当闻惯了的气息中加了点儿别的,正如冷惯了的夜晚中多添一丝暖意。

    效果不算太好,但聊胜于无。

    好景不长。

    被褥里的暖意并未维持多久,仅让她得以喘息一口气。

    夜半寒意侵袭,云舒尘横竖睡不着,又分出点精力运功御寒。

    如大海捞针,也再寻不到一处熨帖了。

    毕竟这并非是单纯的冷,而是留在骨子中时时刻刻复发的寒毒,温度稍微低一些就会被勾出来。

    这世上很多难事不是挨过一直的黑暗,而是稍稍一明朗,又坠入无望的深色。

    她又咳几声,扶着床坐起来。施法将火炉燃得旺了,勉强好受些许。不过这东西不能久烤着,一来容易咽干喉咙疼,到时候又是另一番难受。二来寒毒一被勾起,仿佛是自骨髓中隐发的寒凉,寻常热源只能暖得了一层皮肉。

    她起身去倒了杯茶,手腕僵冷,略微有些抖,一时不小心又打翻。

    泼成一地深色。

    “师尊?”

    可能是动静过大了。没过多久,门外又传来一声熟悉的关心。

    云舒尘听着外面风声雪声凄迷,是不能久站人的。于是很快许可道,“你进来。”

    卿舟雪推门进来,望着满地的碎瓷,没说什么,她抬眼看向云舒尘,蹙眉道:“……是很冷么?刚才又听师尊咳得辛苦。”

    屋子敞开了一角,虽然卿舟雪关得极快,但难免还是灌了些冷风。

    她受不得凉,身子稍微颤了颤,卿舟雪连忙走上前去,将人扶回了床上。

    云舒尘悄然抬起眼,徒儿的一缕黑发正落在她手背上,她的眸光微动,又顺着那缕头发,看向她的脸。

    太冷了。

    骨头里冰得在疼。

    她忽然疲惫得很,当真不愿一人硬生生地扛下去。虽然以往也是这么扛过来的,不过现下多了别的选择……能不那么痛苦的选择。

    近半夜的折磨以后,她悄然在心中妥协了一步,半撑着身子,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卿舟雪俯下身子,又碰了碰她的眉心。

    “这么凉不成的,徒儿可否能留下?”

    她的声音轻得小心翼翼,似乎是这几日被撵得多了而不大确定。

    云舒尘的手顺着她的胳膊落回床上,听此一问,正是松了口气,“嗯。”

    她褪去衣物,钻入被褥,这个动作流畅得一气呵成。云舒尘和她贴在一处时,经脉中流窜的寒意悉数止息,仿佛雪霁初晴。

    她今日并未拿热水洗浴。但只要她一来,凉意仿佛就自动被驱逐似的,这是不管燃几个火炉都比不上的熨帖。

    当云舒尘问起,卿舟雪如实答道:“我想了很多年,觉得自己既是冰灵根,可以凝聚寒气,也定有个法子祛除寒气。”

    她翻了个身,脸对着云舒尘,“只消逆运功,将师尊身上的寒气聚于自己的身上,流过丹田滋润灵根,剩下的便不冷了,再慢慢渡回去。”

    “这样师尊能睡得好些,我也能顺便修炼一夜。”她笃定说,“都有裨益。”

    云舒尘闭着眼睛听着,不由得翘了唇角,“是胡乱试出来的野路子么?”

    “不是。”

    徒弟的语气莫名骄傲,“这是第十一个版本。共分为冬夏两种,夏日的降温已经臻于成熟。”

    “……但升温效用还不算太好,仍需改进。”卿舟雪将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师尊,仍不暖的话,我再去洗个热水澡如何。”

    她贴得太近了。

    几乎都能感受到另一皮囊下平缓有力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女子柔曼的曲线。云舒尘摁住她,低声说,“不用了,不许乱动。也不许碰我。”

    师尊一连说了三个不。可是卿舟雪现下还做不到——不碰她就能隔空运功。她刚想说明此处,却被推着肩膀翻了个身,云舒尘自后面拥住了她,固住她的双臂,就像拢翅一般。

    “只许我抱你。知道了么?”

    这样便好上许多,既是暖了身子,也不会因着乱碰而勾起情毒。

    两全其美。

    徒儿向来乖巧,闻言点点头,安安分分地充当抱枕。云舒尘终于可以睡一个不冷且不难受的觉,她朦胧正入梦时,听一道声音,小得如细雪落下般静谧。

    “今晚还有亲……”

    腰上骤然被拧了一把,卿舟雪轻唔了一声,下面的话未曾说出口。

    *

    待到开春时,这一届内门弟子也同时开课。由于内门弟子总共也并无几人,于是皆聚拢于主峰上课。

    卿舟雪问询了今年的安排。第一年先授道经,阵法,丹药,剑道。由于她已是剑修,剑道一门无需特别修习,因此只剩下了三门。

    这其中那一门阵法,还是云舒尘教的。

    第一堂课见到了柳师叔。柳寻芹一身青衫,负手而立,兴许是对弟子影响不好,她终于放下了平日素不离身的烟斗。

    盯着底下的弟子制丹时,她仍是一副看废物的冷漠神色。

    一群小废物被那柳师叔瞅得战战兢兢。他们本不是医修,多数人只是抱着一颗浑水摸鱼的心前来听课,权当陶冶性情。

    卿舟雪还算淡定,她事先翻过几本丹书,发挥得比较稳定。她正聚精会神时,肩膀被人一戳,阮明珠小声问道:“……天阳草放几克来着?”

    她毫无炼丹兴趣,这种活儿太精细了,无趣又枯燥。待到她接连三次因为放错量而炸炉时,阮明珠感觉柳寻芹看她的眼神已经不是看废物——而是是看死人了。

    她冷汗蹭蹭下。

    卿舟雪说,“五克。”

    阮明珠感动地折了一半扔进去,结果火光一现,啪地又炸了,腾地冒出一股子黑烟。

    她抬眼对上柳寻芹,笑得相当心虚,“柳师叔,我好像不太会。”

    “你完全不会。”柳长老收回目光,说话毫不留情。

    “……”

    阮明珠干咳一声,将手收回来。她摊开一旁的书册,开始重头找起来。

    待到一群小废物都磕磕巴巴练出看着光鲜的圆润颗粒时,有人询问柳长老是否可以交差。

    柳寻芹颔首,“可以。”

    “把你们练出来的东西吃了。”

    一时众人悉数愣住,面面相觑,陷入一片死寂。

    他们只是第一次练丹,有许多细节都是云里雾里糊弄过去的。

    本以为练完让长老看看成色便可以评判,谁也没想到这丹药,是需自己服下。

    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

    唯独丹药不行。

    轻者走火入魔,重者当场暴毙。这种差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道基俱毁。

    柳寻芹扫视一周,见无人敢动弹,冷讽一声,“你们炼的丹药,自己都不敢吃,那还有谁敢吃。”

    “既然如此,又炼来作甚?”

    她走过一群肃然而立的弟子。有几个摸鱼心虚的稍微低下了头。

    “本座自十三岁开始修习医道,到如今五百多个年头,所制的药用于人,从未出过差错。”

    她的声音淡漠,但是在场的每一人都听得心悸,“如今看来,并不是天资有多高。只是我所炼的每一门药——包括毒药,都曾自己服下过。于毒发剧痛之中研制解药,更是家常便饭。”

    “你们以后虽不从事于医道,但修行其他法门一事,大抵也是如此。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不是光走个流程给师长看。”

    柳寻芹的身姿清瘦玲珑,于一群弟子之间都显得稍矮一些。

    但他们无一不叹服,且不得不肃然起敬——面前的女子,确实足以担得起九州第一医仙的大名。

    遥不可及。

    卿舟雪垂眸,抚过丹炉,回忆了一下方才的火候,份量,顺序。一一比对,觉得无甚差错以后,就仰头和着水吞了那丹药。

    她照例等了一柱香时间后,并无异状,除却运气通畅了些,也无别的反应。

    柳寻芹朝她点头,“可以了。”

    她转过身来,挑眉道,“还有么?”

    有卿舟雪作先例,又有几个人脸色煞白地吞了药。等死了一柱香时间,发现自己没出事儿,于是兴高采烈地夺门而出。

    有些人则不太确定,将那书寻来再炼了一遍。出事的鲜少,最多只是腹痛了一阵。如此这般,最后陆陆续续散去,这艰辛的一课总算放了学。

    阮明珠走在卿舟雪后面,啧啧惊叹,“柳寻芹要求这般严苛,白师姐平日定过得很艰难,真是苦了她了。对了,师姐,你的炼丹什么时候学的?”

    卿舟雪将今日所学回忆了一遍,记在心中,随即答道:“我对于药理有些兴趣。”

    她想着多通晓一些,日后师尊哪处不适,她就算不能治疗,总归还有个大致判断,因此这一门学得尤为上心。

    阮明珠笑起来,“罢罢罢,真是怕了你了。论到修行学习,你还有什么不感兴趣的么。”——

    第36章

    漫长的修课历程还在持续着,约莫一周三五次,累计起来,课业也算不少。

    比起面对柳长老吓出一身冷汗,云舒尘这儿简直是如沐春风。

    修习阵法时,卿舟雪望向师尊,她穿着一身柔绢曳地长裙,长发挽了一半,其后缀着一朵镂空的银莲花,绰约又精致。她每一笑,底下总有小弟子愈发精神。

    阮明珠很喜欢云师叔,她直起身子,听云舒尘讲了一段坊间奇闻,津津有味。

    无意中她扭过头,却发现卿舟雪在走神。她摆上了一副大道无情的脸,似乎已经看破红尘,眼中空空如也。

    她不禁好奇,压低嗓音说,“师姐,你想什么呢?”

    卿舟雪如梦初醒,目光挪到阮明珠脸上,定定瞧了瞧,又挪了回去。“没什么。”

    阮明珠恍然大悟,目光往她身上滚了一圈——只见卿师姐抬眼直视着云长老的身姿,清明了一瞬,没过多久,又开始入定般瞻仰着她。

    “好看么?”她屁股一歪,稍微往卿舟雪身上靠去,一对笑眼中沾染着促狭意味。

    “好……”卿舟雪忽而蹙眉,扭头看着她,低声道:“我觉着师尊讲得很好。”

    考虑还未放课,阮明珠憋笑得煞是辛苦,憋着气儿笑一下缓一下。若是这儿只她一人,她肯定要畅快发作一番。

    那时内门大比时,卿舟雪义正辞严,怎的说来着?

    ——和长相有什么关系?

    阮明珠仿佛看到一个虚空的巴掌狠狠抽了师姐的脸。

    “阮明珠。”

    忽而听到云舒尘在唤她,阮明珠一下子惊到。

    “笑什么那般开心?”

    云舒尘本没刻意去看卿舟雪那边,偶尔瞥去一眼——阮明珠歪着脑袋笑,几乎都要靠在卿舟雪身上。而她的徒儿稍微偏过头,嘴都快擦上那姑娘的耳朵,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我……”阮明珠站起身,又笑起来,故意学着卿舟雪说,“我觉得云师叔讲得好,故而高兴。”

    卿舟雪冷冷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云舒尘挑眉,“那我方才讲了什么,你说说?”

    她一下咬到舌头,这怎么知道?方才忙着笑话卿舟雪去了。

    “下不为例。”

    云舒尘的坊间趣闻戛然而止,她让阮明珠坐下来后,话锋一转便开始进入正题,惹得一堆正在兴头上的弟子意犹未尽,大叹一口气。

    卿舟雪感觉师尊的目光有意无意拂过她脸,带着一丝幽幽凉气。

    她只好低下头,专心看书。

    阵法是一门深厚学问,但对于在场的大多数弟子来说,几乎只能听一听而已,陶冶性情。

    由于阵法需要五行调和,最适宜此门道的是五灵根。金木水火土,缺一就难以发挥出实力。

    但是五灵根一般资质驳杂,不能修炼;遇到相性平衡的五灵根十分不容易,堪称百年一遇——这还不算完,由于灵根过多,同样的灵气得滋养五个灵根,修炼速度极为缓慢。

    要么砸下天材地宝把修为弥补起来,要么还是会止步于筑基期。

    云舒尘两者都不是。

    她的恐怖之处在于,虽有五个灵根,但生来对灵力的吸收速度极为迅速,完全不影响修炼。相当于五个茁壮成长的单灵根。

    可惜并非所有人的运气都有这么千年一遇。各大修仙世族,宗门,并不会大代价培养一个五灵根,因此阵修一门,寥落凄凉,连一脉单传都做不到。

    云长老在鹤衣峰上孤寡了这么多年,并非她生性过于孤僻,只是实在尴尬得收不着徒弟。

    最近勉强捡了一个卿舟雪,还是修的剑道,相当纯粹的剑修。

    掌门当年极为看中卿舟雪的好根骨,抓心挠肺,却也没有与她抢徒弟,可能……也是心存一份同情。

    于是卿舟雪从掌门的关门弟子,顺当地变成了云舒尘的开门弟子。

    该开门弟子终于进入状态,开始努力听讲。摊开的书卷上,用墨一笔一划地记着关窍之处。

    卿舟雪时不时顿住笔,听着师尊袅娜柔和的声音,她的念头总是无法集中于内容。

    那书册上写的墨字分明一个个都认得,也皆是规整正直的模样,被她满怀心事的眼一看,皆变得飘忽起来,飘来飘去,总归是不入脑子。

    师尊今日穿得有点薄。师尊旁边的门没关紧。窗子也敞了条缝。师尊刚才说话顿了一下,是不是想咳嗽。她好像很久没喝水了。那手边的茶水没冒热气,一定是凉的。师尊笑的时候很好看。师尊懂的东西真的很多。

    这种思绪飘忽一瞬,马上被她扯回来。又瞅云舒尘几眼,如烟散开,再被她默默扯回来。

    她在这样的来回拉扯中,上完了一节不知所云的课。

    最终,卿舟雪还是抬起眼,直视着她。只见云舒尘的指尖微动,五个恒转不息的光点如星星一般被她控制,于空中演变着浩瀚而精妙的八卦阵。

    她挺爱看她这个样子。

    举手投足,随性中带着一丝矜贵,柔和中敛着一份傲气。

    自小看到大,也没有厌倦的模样。

    放课以后,卿舟雪收拾东西,顺便收拾着莫名的心情,拒绝了阮明珠同道邀请,“我等师尊一起回去。”

    阮明珠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上课没看够,还想看一路是么?”

    “……”

    “卿儿。”

    与此同时,九和香的气息笼罩了她,像是疏朗的风抚过花树。卿舟雪扭头看去,云舒尘走近了她们。

    “你们一道的?”云舒尘柔声说,又看卿舟雪一眼,“那本座先走了。”

    阮明珠连忙跳开,嗤笑一声,“云师叔,我看师姐寒着张脸好没趣儿,不怎么想和我一道呢。”

    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像只红雀儿似地飞走了。

    云舒尘兀自走着,也没等卿舟雪。身后的小徒弟马上利落地跟上来,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像她的影子。

    真配啊。

    冰与火,一人白裳冷清,一人红衣明艳。寡言如徒弟,也能与那个灿烂的姑娘聊得很来。

    云舒尘莫名这样想着,回眸看了一眼她。左看右看还是觉着卿舟雪顺眼一些——端正听话,乖巧体贴,文武双全,除却话少了点儿,几乎挑不出毛病来,六峰长老都甚为喜欢她。

    这种比较似乎也没让她高兴一点,反而在鹤衣峰的暮色中生出更多无端的烦扰。

    “过来。”云舒尘唤了她一声,“总踩着我影子走作甚?”

    卿舟雪依言与她并肩,而后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感觉温度适宜才放开。

    云舒尘却没有立即放开她,指尖虚虚地勾着。可能是她的动作细微,过于含蓄了,卿舟雪没有体会到。

    手被徒儿干脆地松开。

    云舒尘忽而拂袖快速向前走去,卿舟雪正想跟上,被她一眼瞥过来,“跟在我后头,不许凑过来。”

    卿舟雪已然感觉到了她的不悦,却一头雾水:“……师尊既让我过来,又不许凑过来,这是何意?”

    “你自己参悟罢。”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夜,卿舟雪一直在反思。她想来想去,又瞥向今日记了一半的东西,觉得明白过来——师尊定是怪她未曾专心于学业。

    她蹙眉,先不论别的,师尊所授这一门阵法,她得好生学着。

    于是挑灯夜读。

    此刻虽是开春,但依然倒春寒。况且鹤衣峰地势较高,春天一般来得较晚,连山上的小花也会比山脚下的晚些时候绽放。

    这几夜卿舟雪也是与云舒尘同榻而眠的。

    只是她今夜温书,专心致志,加上阵法千变万化有些难度,她一门心思把它学会,居然忘了时间。

    云舒尘独自一人枕着清冷月光,手中抱惯了的徒儿今夜消失,无人驱逐凉意,一直到月上中天还未睡着。

    卿舟雪还就当真学到了月上中天。她放下书时才发现时辰不对,心中一凉,摸黑入了师尊的房门,轻轻将门一开,借由点点月光,看清那睡得不甚安稳的人,身躯又在微微发抖。

    她悄然掀开被褥躺进去,才发现云舒尘并未睡着,也没有半点要拥住她的意思。

    “是徒儿的不是,温书忘了时间。”

    卿舟雪自身后抱住她的腰身,凑在后背轻声一句软语,竟让她心中的不悦散去大半,一时未如上次那般挣开她。

    卿舟雪开始运功,引导寒气聚于自身丹田。云舒尘好受了许多,慢慢转过身来,慵倦一抬眸,“你居然还记得么?”

    “师尊的事,徒儿自当都记得。”女子的声音清冷温柔,让人难以苛责。

    “嗯。”这话听着顺心,舒服。

    云舒尘打量着她,脑海中又忽而闪过徒儿与阮明珠并肩而立的画面。她微妙地蹙起眉毛,似乎有一种自家的东西被别人蹭过一样的不适感。

    “冷。”她不满道,“还是冷。”

    卿舟雪于是将她拥得紧了些。却又感觉那柔曼的身子微微一僵,女人轻喘了口气,只觉得她再动一下,小腹便有热流淌过。

    她低声说,“好了。”

    “别动了。”

    第37章

    内门的课业不算繁重,卿舟雪尚是游刃有余。只是每每逢到她师尊讲授时,她的思绪总是跑得漫无边际——被阮明珠笑了不知多少次后,卿舟雪决定顺其自然,不再挣扎。

    每个灯火长明的夜晚,她事先自己学上一遍,然后白天就可以坦荡地去看着她……走神。

    不知不觉,这日头就在日复一日的修行中,晃荡到了考试这一日。

    卿舟雪垂眸书写,字迹清隽。她没有别的模仿对象,儿时曾暗暗模仿云舒尘的字迹,学成的模样有她七分飘逸风骨,又掺着几分自己的工整。

    其他一切都很顺利,直轮到丹药这一门的笔试时,阮小师妹一脸凝重,满身寥落。她在修炼和习武上颇有天赋,却打小不爱炼丹制药,更别说这本丹书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她看着就头疼万分。

    这一类考核的监考一般由前几届的师兄师姐担任,多半不会管的太过严厉。

    眼看着小半柱香燃到了头。

    卿舟雪刚写完最后一字,待着墨水晾干。她搁下笔,一个小纸团夹着阮明珠的全部希望,啪地一声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蹙眉,瞥了阮明珠一眼。那姑娘单手撑着下巴,朝她手上的纸团努努嘴。

    卿舟雪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那小鸡啄米的监考师兄,将那小纸团默默拆开。

    是阮师妹狗爬一般的字。

    【培元丹怎么配呀。】

    她本想把那纸团原封不动地扔回去,目光下挪,却看到一句——

    【拜托拜托,师姐,事成必有重谢。】

    一行写不下。那“重谢”旁边画了一个箭头,又指向一句话。

    【关于某个人的事情!你会感兴趣的。】

    某个人。

    卿舟雪细细一思忖,对上阮明珠童叟无欺的神色,她忽而明白过来,特指云舒尘。

    不知为何,这一段时日,阮明珠似乎对她和师尊之间的事情格外上心。

    卿舟雪将那纸团和自己的内心一起揉皱,搁在一旁。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另铺开一张纸,认命地把自己的理解誊抄了上去。

    空中划过一个隐秘的弧。

    阮明珠接得稳当,偷瞄一眼,在剩下的半柱香时间里,下笔如有神,写得一气呵成。

    她专心致志,全然忽略了卿舟雪在数次试图引起她注意无果后,早已无奈地捂住了额头,以及自己身后站着的女人。

    一只手伸过来,将那小纸团夹起来,慢条斯理地读了一遍。阮明珠猛然一惊,刚想去抢,却听到一道女声似笑非笑,“谁写给你的?”

    她僵住,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云长老。

    “……”

    后山禁闭室。

    卿舟雪再次和阮明珠整整齐齐地坐在了一起,对面坐着安然品茶的云舒尘。

    “云师叔。”阮明珠哭丧着脸,“掌门吩咐长老执法的范围,已然从太初境山脚青楼边上,深入到如此细微了么。”

    “本座可没这么无聊。只是恰巧路过,瞧见小纸团乱飞罢了。又忽而忆起青春时旧事……”云舒尘手中的折扇轻抵着自己下巴,似乎很怀念。

    阮明珠一听,似乎有点转机,眸光灼灼,“是吧师叔,这种考试您当年也——”

    云舒尘勾着唇角,一字一句说,“那就抄经一百遍,后山禁闭好了。当年你祖师爷也是这般规矩。”

    阮明珠一下子蔫了吧唧。

    那双美目又挪到卿舟雪身上,一寸寸地打量。卿舟雪面上一派淡定,忍不住挺直了背脊,随时等待师尊的发落。

    “长本事了?”女人的声音淡淡。

    卿舟雪垂眸,摇摇头。

    方才云舒尘对着阮明珠说话尚是柔声细语,又带着调侃的意味。可是落到卿舟雪身上,她的语气中似乎凝了一层薄冰,冷淡下来。

    阮师妹义气不改,“师叔,师姐确乎是被我胁迫的。”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云舒尘扶着扶手站起来,朝外走去。并不曾理会阮明珠之言。

    “卿舟雪。”

    屋外的阳光斜斜,她停在门框边上,半边侧脸被照亮,恍若神明,看不清面上喜怒。

    “你随我过来。”

    乍一下被叫到全名,卿舟雪攥着衣摆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好,便急走几步赶上了师尊的影子。

    阮明珠看向外面,张了张嘴,云师叔看着温温柔柔,没成想生气时的压迫感半点不输柳寻芹。

    现如今她把宗门二十四孝好徒弟带进了沟里,掌门若是知晓,怕不是单只折几年阳寿那般简单,恐怕还得让自己也喝上一壶。

    她蹙着两道眉毛,郁闷地拖着腮帮子。

    心中却又想道,卿舟雪会哄好云舒尘么?

    她想着想着,脑中飘过一堆女子情感话本的情节,于是越想越精神,妙趣横生,郁闷一扫而空,嘴角不自主上扬。

    云舒尘走在外头,此刻开春,万物复苏,满目都是新绿。但她心情着实算不得好,看着熨帖的春光颇觉热得燥。

    徒儿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安静的小尾巴。习惯也是如一,爱用手虚虚地攥住她的衣袖一角,不远不近,这点多年之后也未被岁月磨掉。

    她素来乖巧的徒儿,自己安安分分,从不越池一步。偏生每次违反门规都是为了别人——卿舟雪对她的师妹可真不错。

    一个帮忙小师妹舞弊,一个生怕罚了她的好师姐。

    两人坐在那禁闭室的对面,颇像两只落难赴死忠贞不屈的鸳鸯。

    云舒尘先前本没有感觉,这样一体悟,反倒于心中染上了丝丝不悦。

    她曾经说阮明珠那丫头,性情开朗坦荡,卿儿与她结交并无坏处。

    现在看来,坏处一堆。好的不学,尽日里带着她的徒儿去逛青楼、上课摸鱼,考试舞弊——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师尊,我错了。”

    她养大的姑娘,虚虚地拽着那衣袖,又一点一点,拽得多了点儿。然后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放得很轻。

    那双黑如墨玉的眼睛,不躲不避地盯着她瞧。云舒尘挪开眼光,不再去看。

    “你一声错了便完事了么。”

    “师尊莫要生气。”她低声说,“于身体不好。所有责罚,徒儿自当领去。”

    “罚?”云舒尘道,“自是要罚的。既然阮明珠已经禁足,你这几日便待在房内好好反思。”

    卿舟雪脚步一停,“嗯,弟子这就去后山禁闭室。”

    还让你们俩搅在一块?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云舒尘冷着眉眼,“你给我站住。”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眉梢微微蹙起,乌如鸦羽的眼睫下,清透得似乎能望进人心里。

    在这一对视间,云舒尘反应过来,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留在鹤衣峰就好了。”

    最终,她顿了良久,声音重新温软下来,“卿儿,你以后凡事有自己的主见,莫要一味跟着别人混。”

    卿舟雪浑身一僵,不知这头该不该点,她的主见其实是对阮明珠的“重谢”生了些好奇。

    最终她还是道,“我知道了。师尊。”

    傍晚。

    云舒尘看着自己房内搬来的一些书册,还有一个凳子。陷入了无边的沉默。

    “你做什么?”

    卿舟雪正抱着一堆功法,在自己的房间与她的房间之间来去穿梭,听到师尊问话,她的疑惑分外坦荡:“师尊不是让我在房内禁足么。”

    “那你搬书来我房内作甚?”

    卿舟雪更是诧异,“倘若徒儿在自己房内不得外出,到了晚上,该如何给师尊暖床?”

    云舒尘只觉“暖床”这二字分外烫耳,但教这丫头说得清清朗朗,大义凛然。她一时被噎住,顿了顿,垂眸轻叹,“这怎能叫暖床……你直说暖身就好。”

    不对,暖身也不对,暖被窝也不对。怎么听都分外怪异。

    饱腹诗书的云长老一时也犯了难,搜刮着肚内墨水,企图避免徒儿再次口出狂言。

    卿舟雪品了半天“暖床”和“暖身”的区别,却如两碗清水一样毫无别味。

    她再次为自己的寡淡文采而悄然自卑,于是由衷道,“师尊说暖身,那就是暖身好了。”

    其实云舒尘并未严苛到这种地步,非要卿舟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她家的徒弟似乎在悟性上总是如此超群——抠字眼般地严谨,师尊让她禁足,她当真就住在了云舒尘房内,不再出门。

    云舒尘看着那坐在她书桌上,执着墨笔,端正清丽的背影。烛火在她的周身投了一道淡淡的光影,宛若仙姝。

    她写完今日的课业,吹熄了烛火。然后去沐浴,再按例爬上了床,埋进被窝,等着云舒尘来抱她。

    柔白的侧脸清冷,但生性又分外温和,天然得有点耿直,耿直中夹杂了一丝可爱。云舒尘也不知是看了这么多年的缘故还是怎的,她现下越看她,便越是觉得很顺眼。

    就像鹤衣峰上纷飞的雪花一样,冰冰凉凉,纯白无暇。

    这般干净。

    卿舟雪阖上眼眸,呼吸绵长。她睡在云舒尘身上的一片疏香里,全身放松,毫无防备。

    云舒尘悄然抬起手,轻触着她出尘脱俗的轮廓,指尖微微一点。

    这般惹得人,喜欢的模样。

    第38章

    禁足结束以后,阮明珠还记得她的承诺。于是特地塞给卿舟雪一个纸条。

    纸条上写着云舒尘的生辰年月。

    由于修道人的岁月漫长,他们早已摒弃了生辰这种过法。因而鲜少有人活到最后,还记得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也不会有人考究这种问题。

    后来两人碰头,据阮明珠说,她是在软磨硬泡询问了五峰长老,阅遍祖师爷的散文作品以后,辛辛苦苦推断出的日子。总之,大抵是没有错的!

    卿舟雪蹙着眉,“你平日为何会对这种事情上心?”

    那姑娘眼一瞪,“你!我这不是为了你好么,你大可以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

    被禁足了几日,还得重考一次,换来了这等消息,其实还算不错。只是卿舟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讨师尊欢心,这与你又有裨益不成?”

    阮明珠觉得她头一次如此啰嗦,“谁不知道你喜欢她喜欢得很?先前拖你下水好几次,这事儿,就当是我给你赔罪的好么。”

    “你莫要管我如何了。总之,师姐,这赔偿可满意?”

    卿舟雪在心中把那日子默念一遍,纸条仔细攥在手中,眉眼微弯,“嗯。”

    阮明珠看得一愣一愣,师姐这张万年大道无情生灭天地的脸庞上,居然因此生出了一抹笑意。

    她心中微微酸涩,师姐这是得多喜欢云师叔啊。

    卿舟雪走后,她情不自禁地掏出最近在看的一册话本子,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只见其上赫然写着《以下犯上》这几个暧昧的字眼。

    阮明珠曾经喜欢看美人,看了这些东西以后,癖好变得愈发奇怪,发现美人和美人凑在一块儿,那才是天大的养眼。比孤零零一个来得强多了。

    她在察觉到卿舟雪和云师叔的不对后,便怀着一丝隐秘的欣喜,去要了这师徒话本看。结果这册话本了不得,把卑微徒弟对高冷师父的一腔爱慕描写得百转千回,引人入胜。

    饶是她这般不拘泥的性子,也看得眼泪汪汪。再看卿舟雪对云师叔的眼神——那不就是话本子照进了现世么!

    正又看得入迷时,身后却传来一道错愕的女声,“你……”

    阮明珠啪地把书一关,扭头过来,面色不善。瞧见林寻真的脸后,她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愈发沉沉,“干什么?”

    林寻真不甚瞥见了“孽徒冲师”的情节,只消一二行,便得十分香艳。她踉跄一步,活像见了鬼似地,“这,这般不伦的东西……你从哪里寻来的?”

    她一向从容有度,老气横秋,这失措模样很是新鲜。阮明珠瞧了又觉有趣,便扬了扬手,书页扇得哗啦啦响,“你看么?好看呢。”

    林寻真面色一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是长辈,自当敬重才是,你这等东西看了,岂不是扰人心性。与当年卿师妹在外门销毁的话本子有何区别?”

    “哈,”阮明珠挑眉,“什么父不父的,这里头师父是女的,徒弟也是女的。”

    林寻真又一愣,愈发不可置信,“这……”不觉很怪异么?

    “这什么这?”阮明珠瞪她一眼,“我看我的,这你也要管的么。”

    “我无意管你。”林寻真回过神来,冷着脸说,“我来找你,是掌门那边寻你有些事情。速速过去一趟,话已带到。”

    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册上,皱皱眉,只觉如此罔顾人伦阴阳之道,实在有点无法接受。阮明珠却看出她的神色不对,轻啧一声,偏要使坏,“林寻真,你当真不看么?我又不收你钱——”

    林寻真冷脸将那书塞回去,当真恼了,“你看你的就是!”

    *

    卿舟雪在今日练剑以后,并未回鹤衣峰,而是下了一趟山门。

    她出生时就克死了娘亲,忌日和生辰撞在一起,因此从未有过生辰之乐。这一些年,知道有这些习俗,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而来。

    腊月十一,是师尊的生辰么。很相近,只与她差了一日。

    卿舟雪自动忽略了这一日,她为这等默契而觉得很不错。这么多年来,她身上穿着师尊买的衣裳,头上带着师尊买的钗子,连手中的剑也是她去寻来的,这般一想,自己似乎从未送过她什么。

    现下实际上才是春日,离腊月差了不知多久。卿舟雪把这件事放在心头,觉得很是有必要早日谋划。

    太初镇上还是如昔日繁荣,人来人往。卿舟雪一身白衣翩然,冷如谪仙,走在大街上,引发不少路人侧目。

    她浑然不觉,兀自走着,目光一下一下扫过沿街的店铺。衣裳,师尊是成套成套地买;首饰,也并非散装;文玩古董,云舒尘甚至是按年代摆着的;至于一些修士用的法器,已经在鹤衣峰的库房分门别类罗列整齐——卿舟雪想想也知道,云舒尘不缺那个。

    她头一次为着师尊太爱收集东西而头疼。就算鹤衣峰毁了一次,这些物件,早已经被云舒尘置办成另一套体系。

    这种癖好让她的徒弟陷入了选择的困境。

    转了一下午,卿舟雪兀自沉思着,走到街道的尽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人烟了。一位和蔼的老妇人正在门口的阶梯上,缝着布鞋,她见这一位漂亮姑娘眉梢蹙起,孤身一人,便好心劝道:“天晚了,姑娘,早点回家吧。”

    “大娘。”卿舟雪想了想,停下来问道:“请教你们家里……过生辰么,是怎么过的?”

    那老妇人索性无事,停下手中针线,乐于和年轻人讲讲话,“老身这么大把年纪了,一切从简,就吃一碗长寿面。倒是家里那个小孙孙,每年都请些亲戚来,热热闹闹的。”

    卿舟雪暗自思忖,“那可会送些什么?”

    “那也是看人的。”老妇人笑呵呵道,“若是远房亲戚朋友,送得体面一些,不落了人家面子;是自家人则不一样。”

    卿舟雪头一次听说这些人情世故,她记在心中,又问道:“有何不同?”

    “这些其实是心意。心意到了,过生辰的味道也就差不多了。”老妇人慢慢说道,“一桌好菜也罢,一些玉石也罢,既是心意,不要在乎多少个银两,或是有无用处。姑娘,你是要送给什么人呐?”

    心意。

    她低声念了一遍,似有感悟,轻声说,“多谢了。”

    回到鹤衣峰。

    云舒尘将书册放下,看向她,“虽是丹药那一门,酌情给你扣去了一半。其它几门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也是内门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卿儿很不错。”

    师尊朝她微勾起唇角,忽而抬手,示意她坐过来。

    她的鬓发被女人的手撩开,挂在耳后。卿舟雪只觉得耳边被碰着的地方,都带着一丝痒意,听得一道温和嗓音附在耳旁,“想要什么奖励?”

    伴随着她的靠近,她的心不知为何,怦然跳了起来。

    卿舟雪压下心头一丝奇怪的情绪,“并无。师尊想奖什么都行。”

    云舒尘笑了笑,“还真是随意。你又把问题抛与我了,为师这个多病之身,可禁不得如此思虑。”

    卿舟雪微蹙了眉,“那……我想想。”

    她抬眼看着云舒尘,云舒尘也在看着她。然后她似乎想起一事,抬起手,点点自己的眉心。

    “亲。”

    云舒尘一愣,掩去眸色中些微的不自然,她平静地问,“就要这个?没有别的了么。”

    “这样我便很高兴了。”

    她已然闭上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又虚扣住云舒尘的衣角。

    在灯火下闭眼,眼前本是一片橘红。

    云舒尘倚过来时,挡住了灯星,便只留下一片静谧的黑暗。

    她的下巴被女人的手指挑着,往上抬了抬。

    卿舟雪嗅到了九和香味,疏雅宜人。

    只是这时候距离过得十分相近,那香味似乎被体温暖得愈发馥郁。

    卿舟雪觉得脖子处被冰凉柔顺的物什拂过,想来是师尊鬓边垂落的长发。

    紧接着她的额头上贴上一抹温软,微微用力,停留了一瞬。

    不长,只这一瞬。稍微退开时,她的呼吸也轻浅地拂在脸上。

    微明的烛火,在窗户上映出两人近乎于耳鬓厮磨的重影。

    卿舟雪睁开眼睛,云舒尘与她的距离仍是很近,不知为何没有起身。她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还未曾来得及撤去。

    云舒尘发觉自己的手被徒儿的手摁住,她被稍微拽下来一些。

    那姑娘仰头,对准她的眉心也亲了一口,甚是好奇,“我这样,师尊也会高兴的么。”

    心底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被什么柔软的物什顶了一下。

    云舒尘顿了顿,并未回答她,只是说:“卿儿,以后莫要随便亲人。”

    她起身时,轻咳一声,忽而觉得这屋里头闷热得紧。便将窗户溜了道缝儿,试图让冷风拂去心中的燥意。

    卿舟雪见了,亦站了起来,自身后搂住她的腰。云舒尘的身体骤然一僵,“……嗯?”

    “若是要吹风,便和我挨得近些,这样便不至于太冷。”

    背后被两团柔软抵住,压得扎扎实实,腰间也被搂住,带着些微酥麻的痒。

    云舒尘未曾觉得冷,她只觉得这风越吹越热,直到她终于忍受不了,将窗子一把拢上,“可以放开了。”——

    第39章

    自那夜以后,春意渐浓,暖风和煦。云舒尘的床无需借人再暖,卿舟雪便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日灯火下亲在眉心的一吻,似乎也只是幻觉一般。

    卿舟雪时不时揉一揉那片地方。

    然后想想她。

    她忽然发现,倘若不是晚上睡在一处,她与师尊几乎没什么交集,每日也只是在庭院中碰见了,聊几句,然后各做各的事情。

    就最近来看,并无什么不好。卿舟雪正好也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坐在自己房内,握着手中的一块玉料,用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着。桌上摊了一张草图,她时不时对着看一眼,然后低下头审视手中的雏形。

    头一次做这个难以尽善尽美,她只用一些成色不算太好的边角料练习一下手感,而书架上还摆了一洁白如羊脂的上好玉石,很显然这才是最终目的。

    雕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很费工夫,磨得手都快要出血泡。卿舟雪手一歪,又乱削去一片,算是毁了,她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一旁的小筐中堆了乱七八糟的废料,废弃的原因千奇百怪,总是这里多削一片,那里又裂了条纹路。

    门外忽然被敲了几下,她站起身,快速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堆在床头柜后。

    开门,是云舒尘。

    “这几日我准备出去一趟。”

    卿舟雪一愣,很快问道,“我可否也去?”

    师尊端详着她,顿了顿,笑道:“不带你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又不是一去不归。”

    她轻叹一声,“好生照顾自己。”

    “知你懂事,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记得修炼,没事儿把功法看一看。”

    卿舟雪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她去干什么,便瞧见那抹倩影隐去在曲折的回廊树影中。

    她走了。

    卿舟雪对着那空荡荡的院落看了一会儿,便把门轻轻合拢。然后她走回椅子旁,又从玉料中挑出了一块,拿好刻刀,在上面划下一道痕。

    玉润的东西捏在手中,似乎又不对味起来,她仿佛随着人的离去而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心情。

    她把玩着那清凉的玉,直到把玉暖到温热。

    她又将玉料放回原处,刻刀也一并摆好。

    那只猫咪似乎也看出了小主人的孤寂,于是主动凑过来,缩成一只毛团,靠在她腿边打盹。

    其后几日,卿舟雪的生活过得很平常。

    早晨依旧去练剑,下午上上课,傍晚抽出时间来修炼打坐,完成课业,晚上临睡前就写一写每日的随笔。

    虽然这一段时日,她已经逐渐习惯不和云舒尘同寝的生活。但是修士的敏锐总能在这一座峰上感应到她,哪怕相隔对面,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这种感应能让她在每一个深夜也睡得安稳。

    现在这样的安稳感,随着师尊一起走掉了。

    卿舟雪的随笔之中仍然没有太多的文墨。

    只有一行字——师尊出门的第一日,不太适应。

    师尊出门的第二日,想念。

    第三日。闲来无事。

    卿舟雪越看越觉得这随笔不如不记,毕竟那个女人一离去,生活中许多鲜艳的色彩似乎也在她的人生中抽离。

    每日只剩下了枯燥的学习,笔下再流露不出什么东西了。

    自小她便是这样的秉性,云舒尘在时,她的注意力便挪于一人身上;师尊走了,就像她小时候一下子闭关六年那一次一样,卿舟雪的注意力便逐渐分散。

    她做的事情不少,帮着云舒尘的庭院浇花除草,甚至无聊到把那一堆如小山的功法重头再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便从功法看到了小说。

    阮明珠的小说存放于她的书柜之中,新的尚未看完。卿舟雪翻开第一页时,心中存了一点犹豫,貌似在一段时日之前,她早已决定自己不再看这等东西,免得沉溺于此。

    结果只扫过一行,目光则被死死黏住,入神以后,又是月上中天才恍然惊觉。

    现下手中看的这本,是一对师姐妹的话本子。

    【师姐衣上的香味十分清幽,如兰花盛开一样。她的小师妹从小便喜欢跟在她身后,嗅着那一段女儿香,现下再度钻入了她的鼻腔,她一下子觉得心跳怦然,脸颊滚烫。】

    读到这一段时,卿舟雪默默刮着手边的香炉,把那九和香熏得浓烈了些。

    她深吸一口,险些呛到。

    不对。

    阿锦正抱着床单从窗前路过,卿舟雪看见他,忽而出声,“等一等。”

    猫妖停下来,站在原地,“小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手中拿着的是何物?”

    “是主人的被褥,她先前吩咐我洗一遍。”

    这样么。卿舟雪顿了顿,“给我罢,我来洗就好。”

    少年虽然有点疑惑,还是听从吩咐,将那一层刚换下的被单递给卿舟雪。

    卿舟雪拿着手中的布料,然后面不改色地进了房间,门关得极为迅速。

    她背靠着门,对着那被单深吸一口气。

    女人身上淡淡的,没有那般浓郁的疏香,已经她贴身过的东西,悉数腌入味了。

    这才对。

    被褥最终自然是没有洗成,并且成功地铺到了自己的床上。

    卿舟雪将自己卷进那一团绵软之中,对着灯火,阅读着余下的话本,这样的紧密依偎,仿佛云舒尘也靠在她身旁一样。

    那些滚烫的情愫似乎与她相去甚远。

    也许正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特殊之处,她才会慢慢渴望体悟这种自己难以理解的东西,宛如孩童对大人言行的拙劣模仿。

    卿舟雪发觉自己只有在靠近云舒尘时,才能得书中触动一二分。

    虽仍似水洗了一遍似的,不够明朗,没有书中那般热烈,但她已然心满意足。

    云舒尘归家是在一个深夜,她解下身上披风拿在手中,远远朝徒弟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小窗灯还在亮着。

    她不禁走过去,轻叩了一下门,“早点睡。”

    寂静得毫无反应。

    这是怎的了?

    云舒尘的手摁在门上,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往里头推了一下。

    室内一片明亮。

    卿舟雪侧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出床边,挂着一本书,摇摇欲坠,而头枕靠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睡容沉静。

    她把自己裹成一团,睡姿还挺可爱。

    云舒尘看在眼底,嘴角微弯,泛起了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居然这般刻苦,看书看睡着了也未曾发觉。

    她的目光扫过那被色花纹,却总觉有些熟悉——那不是她的么?

    云舒尘走过去,卿舟雪手中的书终于掉了下来,书面拍在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

    卿舟雪骤然睁开眼睛,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弯腰,捡起了她的书。

    “师尊。”她茫然道,“你何时回来的?”

    云舒尘无意瞥到书上的几个字,却堪堪愣在原地。

    《师姐在上》?

    卿舟雪初醒时倦意过浓,还未反应过来,直到她的目光落到云舒尘手里的话本时,却如被泼了一场冷雨,忽然清醒过来。

    空气变得沉默。

    师尊当着她的面随手翻了翻,若无其事地放回了她的床头,“好看么?”

    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姑娘抿着下唇,悄然抬起眼睛看向她,“还好。”

    “师姐妹情深?”

    卿舟雪略微尴尬,“确是取材于此。”

    啪地一声,书被扔回书桌。云舒尘神色仍柔和,像是随手一扔,不过这动静有些大,卿舟雪一时难以辨别她的情绪。

    她的手落在卿舟雪的肩膀上,拨了拨那裹紧的被褥,“你裹着我的被褥作甚?”

    “睡不着。”她很坦然。

    “这样便能睡着了吗。”云舒尘无奈道,“也不嫌热。”

    “这样,像是你陪着我。”

    卿舟雪摇了摇头,话本无意。但云舒尘的手却微微一僵,而后她抬袖拂灭了灯火。

    灯火熄灭以后,空余一室月光,晦暗不明,再也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黑暗的掩饰之中,云舒尘的目光不复往日的温和。

    她稍微俯着身子,手用了三分力摁在卿舟雪身上。

    云舒尘背后是窗外微茫的月光,坐在床上的卿舟雪完全笼罩于她的阴影之下。

    那姑娘却对这种具有压迫感的姿势毫无察觉,甚至对空气中流淌的一丝晦涩毫无察觉。

    她仰着头,安然地看着云舒尘,全然不觉她的师尊的目光是如何,如何一寸一寸地丈量着黑暗中的她,她双肩的弧度,她清艳秀美的轮廓,还有露出阴影之外的,一只白皙的脚踝。

    一道依旧温柔的嗓音,响在她耳旁。

    “卿儿竟也喜欢看这些话本,可是有心仪的人?”

    “许是没有。”

    “那便少看一些。”云舒尘的语气很平常,“话本子里写的东西,虽不能说假,却也不能说真。”

    “我晓得的,师尊。”

    被捉住看话本的小小尴尬已经散去很多,卿舟雪将那被褥慢慢松开,向前一靠,轻声说,“这次真的……再不会看了。”

    云舒尘的腰又被她抱住,那没大没小,且毫无界限感的人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徒儿闷在她腰前,深吸了一口气,再贴着她的衣服吐露出来时,甚至能感受到湿热鼻息。

    太近了。

    云舒尘的神思恍惚一瞬,一点一点垂下眼睫,盯着蹭在她腰间的人。她没有抱得太紧,但却贴得十分满当,曲起的手臂上,每一寸肌肤都要夹着腰线。

    卿舟雪就这样亲昵而安静地靠着她,过了一会儿,“师尊,你这些天去往何处?身体没有不适么?”

    “去见几个故人,并无大碍。”云舒尘似乎没有多提的想法,她的手抚上卿舟雪的发顶,摩挲了一下。

    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出口。

    “放开。”——

    第40章

    放开。

    无人知道,那一夜云舒尘在说出这两个字时,在心底究竟来回拉扯了多少回。

    许是沙熙花的毒性,已然浸透了骨髓。

    她自觉压抑得太久了,连被一年轻姑娘随随便便抱一下,都能在躯体上激起千波万层的浪。而那丫头也不知什么习惯,却总是会在某时突兀地贴上来。

    偶一个荒谬的瞬间,云舒尘甚至想软下身子,贪恋这样的怀抱。

    徒儿一向是懂事的,从不赖在她身上。云舒尘知道她说“放开”,卿舟雪便会放开她。

    而当她真的放手时,云舒尘的腰间一凉,禁锢感骤然失去,她居然在心中生发了一种难言的渴盼——

    能不能。

    不要事事都这么听话。

    这种渴盼过后,每当再对上卿舟雪纯粹得不着一物的黑色眼瞳时,为人师者的心情便十分微妙。

    不能再这样了。

    今日早晨,掌门与众位长老,活像见了鬼似的,齐齐注目于多出来的一个人影。

    云舒尘迎上众人目光,左右一瞥,“现在这晨会终于无话可说,光顾着大眼瞪小眼了吗。”

    掌门仔仔细细瞅她几眼,“你峰上有什么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

    “是要飞升了?”

    “不至于。”

    “身子还好么?”

    云舒尘揉揉眉心,“你们莫非是觉着我要死了还是怎的。临终之前来参加个晨会见你们最后一面?”

    众位长老默默无言,心道,不然还有什么理由,能让该多病之身,在这个时辰从床上顺利起来。

    在很久以前,云舒尘这个位置是空着的,后来终于被她的多功用徒弟勉强堵上。只不过那位小师侄坐在此处,神色肃穆,端得比掌门还掌门,倒是让众位师叔们顾忌些在晚辈心中的形象,从而也端起架子,大殿上除却论道以外鸦雀无声。

    而今日卿师侄终于没来视察。

    他们聊的话题便一下子广如草原,任马飞奔,态度随意了些。

    掌门却恰恰在今日说了一件大事,他把手中的养生菊花枸杞茶放下,清咳一声,“北源凌虚门有意与太初境交好,近年也算派了好些弟子来太初境学习。凌虚子邀各宗掌门共叙宗门生计,去凌虚门小住论道一段时日,这一去恐怕不能推脱。”

    云舒尘随手拿起一旁的葡萄,剥了起来,“小去一段时日,是多久?”

    “往返兴许月余。”掌门说,“太初境不可一日无主——”

    周长老在一旁点点头,“你要退位?”

    “让贤。”云舒尘深以为然。

    “我很闲的。”一旁半露着香肩的某个女人忽然精神十足,一双凤眼朝着掌门眨了眨,“老头,考虑考虑我?”

    “你就算了。”柳寻芹冷漠地抽了口烟,发表了在场唯一一次意见,针对于师妹越长歌。

    “我?我怎么了。”她斜眼飞过柳寻芹,眉毛一挑,“我这厢在黄钟峰上穷得连贴身衣物都给当了,连布都扯不起一匹——身为堂堂长老沦落至此,这不是宗门出了大问题么?我若是掌门,肯定不至于让长老混成这个地步。”

    “许是大问题罢。”

    掌门面无表情地想象了一下全宗都穷得扯不起布的场面。然后果断略过了越长歌。

    他心中早有成算,“云师妹,暂代掌门一职,你意下如何?”

    首先将越长歌排除在外。剩下的几位长老,要么门徒不少分身乏术,要么如柳寻芹一般掌管药峰事多忙碌。能闲着且尚堪此任的,唯有云舒尘一人。

    云舒尘打量着手中的晶莹剔透的葡萄,她剥得专心致志,秀气得像对待一件艺术品,听到掌门的话,她并不是很意外,但仍思忖了片刻。

    正好,寻着事情做一做。

    借此由头,无需整日面对着某个……不谙世事的东西。

    云舒尘欣然应允。

    那不谙世事的东西今日刚练完剑,便早早地瞧见师尊起床出了门,去往主峰,再不见踪影。

    师尊今日有点反常,没有与她说话,甚至没有施舍一个眼神。

    卿舟雪当日三省己身,却发现自己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不知为何,这几日内门课业连休了几日,说是最近一段时日不准备再上。

    她每日练完剑后,无所事事,等着云舒尘也不见归来,师尊近日好像很忙,白天几乎都在外面,只有晚上才回来歇息。

    自她拥有记忆以来,云舒尘从未如此忙碌。她平日大多在鹤衣峰仔细养病,闲过浮生,偶尔浏览一下宗门文书,批几宗卷书,并不算累。

    鹤衣峰的晚霞依旧温柔美丽,淡紫的云尾如一道轻纱,舞得整个天穹都带了几分缱绻。

    卿舟雪在晚霞中看见了那个人影。

    “师尊。”

    云舒尘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颔,“嗯?”

    她都没有驻足,好像只是随意应上一声,便也如清风吹散的一缕霞光一样,隐没于群山之中。

    云舒尘进屋关了门。

    天空中的最后一缕光也消失,夜幕沉沉。卿舟雪站在屋外头,看着里面融融的灯火,本想敲门进去,但发觉自己并无非得找她的理由。

    算了。

    看起来真的很忙。

    她不该添乱的。

    藏着一点失意的鞋尖在台阶上挪了半边圆,朝自己房内走去。

    屋内,云舒尘执着笔,迟迟未下,直到她看着映在窗户上那个绰约的影子,几番抬起手又放下,最终悄然离开。

    卿舟雪来得寂静,离开得也悄然无声。

    云舒尘垂下眼睛,对叠挪于桌上的那一大堆纸张,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些什么。

    她不太喜欢超出掌控的东西,包括感情。在刚刚捡到卿舟雪时,她因着这小孩下意识的依赖,也曾考虑过要不要与她疏离一点。

    可是卿舟雪本也是淡然安静的性子,大部分的时候不算粘人,可以乖乖去自己找事情做。

    她便把这个想法一直搁置下来,然后温水煮青蛙一般,煮成了现在难以言喻的情形。

    徒儿虽然不粘人,但是会无微不至地关注她。

    而她享受着这样的关心,逐渐习惯到了一呼一吸的程度。

    直到相拥时,身体不曾说谎的一丝异样;直到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无法忍受卿舟雪不再注视她——就连她与师妹交好,落在自己眼中也是颇有芥蒂的存在。

    就如同那个经历了温暖,就不再愿意忍受刻骨严寒的长夜。

    这种依赖,还是对自己养大徒弟的依赖。

    她活了这般年月,早该明白无可代替的依赖递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了。

    *

    卿舟雪第二日下山时,才发现宗门里已经大变了天。

    太初境山门前的砖石被一块一块敲碎,堆入一个小推车中,运往别处。林寻真站在一旁,似乎在和另几个师姐指挥着场面。

    卿舟雪走过去,“这是?”

    林寻真近日也是忙得连轴转,许久没见到她,便拿着名册边记录边说道,“云师叔说山门口的砖踏了这么多年,破了许多地方,瞧着不体面,需得修缮一番。还有下一处,师妹,我得赶紧过去了。”

    卿舟雪见她实在没空和自己说话,便点点头,看着她急匆匆走远。

    她转了一圈,路过主峰时,本想去藏书阁借本书来看看,结果还没进去,便瞧见拆掉了半边木板的藏书阁,在高空中摇摇欲坠。

    “这又是……?”

    “今日藏书阁便不予借阅了。”一位弟子瞧见她,便顺口解释道,“云师叔说,这地方年久失修,容易落尘,书中颜如玉都抹成了颜如灰,有碍观瞻,便主张重修。”

    “我师尊她?”

    “你不知道么。掌门下山去了,云长老代行掌门之职务呢。”

    代掌门现如今正坐在春秋殿内,掌门平日所坐她嫌硌得慌,便擅自搬了自家库房中,一尊白玉为底,还带垫着柔软一层兽皮的雕花椅。

    她的手边放着一碟洗净了的水果。今日天气燥热,另一边是某个被捉来的小弟子在忙着给她打扇。

    底下的长老面面相觑,发现春秋殿内大气朴素的传统已经全然不同,门口居然摆了几株精致的盆栽,又不知从哪儿搬来个东海产的小喷泉,水声潺潺。梁上那只小麒麟被丢在门口充当镇门神兽,它平日里睡觉的地方则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云舒尘双腿交叠,目光扫视一圈,见人齐了,便轻抬了抬手,“各位爱卿,除了今日,以后这上朝的时辰改在下午。寡人起不来。”

    “好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她往后一靠,勾着唇角。

    可惜几位爱卿们似乎有点叛逆,一个两个神情各异似要造反。云舒尘轻叹一声,“诸位爱卿看似不愿开口,那我便直言了——最近太初境大肆翻修,国库空虚,你们有点忠君爱国的意思么。”

    “……”

    大抵是没有的。

    “既然如此,我布下一道召令,开太初山矿脉,应当无人反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慢慢抛出这一句话。摔在鸦雀无声的大堂上,如一石头激起千层万层的浪。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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