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云舒尘抚上她的鬓角,那一声“你娶我可好”的震颤,顺着指尖传入心门。
……真是的。
哪里有先穿上嫁衣,再向人问这种话的——她也不怕轻贱了自己。
徒弟太不识烟火气了些,对于人间的婚俗的确是半点不懂。
但她也的确聪慧,抓得住何为大体,懂不懂婚俗不重要,合不合礼制亦不重要,只要师尊知晓她心意就好。这心意便如一把直来直去的长剑,一把刺穿了人的心脏,还不留半点余地。
云舒尘一时半晌没说话,她慢慢伸手将卿舟雪环住,连带着那件凤穿牡丹的大红嫁衣都被揉皱。卿舟雪身上熟悉的九和香味道,夹杂着一丝清澈的气息,悉数簇拥着她。
“你知道嫁娶是怎么一回事么?”
“听人说是要嫁给所爱之人。”
云舒尘抱紧了她,低声问,“那你懂什么是爱吗?”
“兴许似懂非懂。”她轻声说,“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对么?我想一辈子只陪着师尊过。”
“凡人许个一辈子还好,到时候相看两厌了,忍个五十来年也便过去了。你的一辈子可能与天地山川同寿,有很多很多年,还敢轻易许出来?”
“有很多很多年可与你作伴,”她却不以为然,疑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云舒尘的手微微攥紧,她缓慢地阖上双眼,沉默许久,“还有最后一问,徒儿是为了解毒,或是报恩,才想着双修这事?若是如此,你不用勉强。”
“勉强?”卿舟雪愣了一瞬,“师尊为何会这样觉得?”
“因为你从未主动提过此事,只在最近才……”她顿住,“知我需用此法解毒之后。”
“怎会勉强。”卿舟雪摇着头,“诚然有治病的缘由在,但我好像并非只是为了此。”
“那你为了什么?”
今日云舒尘一反常态,平日她不会多问,但现在却显得咄咄逼人。
卿舟雪的心一直悬着,她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了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哪一嘴答错了都会前功尽弃。她不甚清楚云舒尘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她几乎是凭着一种直觉的模糊认知在莽撞前行。
“……为了你。”
徒弟在她的逼问下竟然变得狡猾了,云舒尘冷哼一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模糊其词,治病也可以为了她,喜欢她也可作为了她而来。但她捏完以后忽然想起,这种打太极的功力好像也是和自己学的。
卿舟雪见云舒尘轻叹一口气,“嗯,的确是为了我。”
师尊更像是在敷衍,以卿舟雪多年对她的了解来看,下一句大概是让她早些睡觉去。
倘若又是如此的话,要等到下次这般,二人能好好聊一聊这个话题时,又不知得间隔多少时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卿舟雪隐约摸清楚了云舒尘的一些较为迂回的习惯,她总是在深入谈及此事时……若是谈不拢的话,师尊便会岔开话头,许久后才会与她再次尝试。
卿舟雪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垂下眼睫。她现下不想往后拖,多拖一刻,师尊的毒便更危险一分。
手一松,大红如烈焰一样淌满了地面。
金线在几分月色下显得耀眼,凤凰随着滑落的衣裳而流动,像是真正活了过来。
红霞遍地,像是丹枫遇上一整个秋天。
云舒尘的手被卿舟雪牵住,握紧,而后拿了过去。
云舒尘一时蹙眉,忽觉不对劲——
她听见了卿舟雪因为吃疼而闷哼的声音,顿时明悟过来那是什么。
她的手腕在抖,像是托了一碰就碎的水中月。
此一瞬时,思绪几乎趋于空白。
“我心里很高兴。”
她抬起脸,认为已经撇去了师尊所有的莫名顾虑,再次坦然问道,“师尊,娶我可好?”
云舒尘满耳都是她徒弟的“娶我娶我娶我”,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一时半会缓不过来。此刻她心乱如麻,半倚着身子躺下来,顺便抱紧了卿舟雪,“你将衣服穿上,别着凉……再去拿点药。”
也只不对劲了一小会,还不比她练剑摔伤的任何一次疼。卿舟雪并不是很在意,只觉师尊僵硬地抱着她,毫无松手的迹象,她又扭头看了看地上的衣物,“这样抱着,我穿不了。”
云舒尘闻言愣然,慢慢松了手。卿舟雪将扔在嫁衣上的里衣捡起来,随意套了一下,便舒展身体,躺在了她身侧,“师尊要睡了么?”
“……嗯。”
“那不说话了。”
卿舟雪在睡前朦胧地想,若是师尊仍不信她如何,她身上还有何物能给她的,她还能寻到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她想了半柱香的时候,不禁有些泄气,慢慢地随困意睡了去。
云舒尘虽是闭上了眼,但却一夜无眠。
她居然没想什么别的,而是期盼着自己的眼睛何时能好起来。因为留存在脑海之中的景色,在夜深人静时一一浮现。
第一次见面。
云舒尘刚从灵泉中出水,透过沾满水珠的眼睫毛,遥遥一眼瞥过去——就此发现那个贴着洞府墙根的小姑娘。
卿舟雪脸颊刮得像只花猫似的,面无神色,但看着她的眼神却亳无戒心,似乎异常地好拐骗。
她还真就三言两语,将她套上了山。
十四岁第二次见面。
乌发白衣的少女长开了些许,脸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看见她也不怎么笑,还不怎么会接话。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身旁,安安静静的待着。
除却相当欣赏她的资质以外,云舒尘亦打量她一番,觉得她鼻梁秀挺,眉骨也长得端正,日后定是个出尘脱俗的大美人,她竟有些好奇这孩子长大后是何等模样。
就像栽下一粒种子,她开始期待花开的一日。
而十八岁的她果不其然,出落得似仙女下凡,让人挪不开眼睛。
她内门夺魁,躺了好些天才起了身,迎着夕阳,第一次很生疏地叫了自己“师尊”。
云舒尘那时瞧着她,觉得她青涩得很有趣。虽然这徒弟注定承不了她的衣钵,她彼时还是想着,是要好好教她的,莫辜负这良才美玉。
其后的记忆纷至沓来,抱着自己睡觉的她,在天雷下舞剑的她,刻个莲花能笨手笨脚地把手弄成那样的她,冲自己浅笑的她,一本正经烧菜生火的她,被自己欺负到无话可说的她,时不时记得在自己手边放一杯清茶,又莫无声息走开的她……桩桩件件。
云舒尘辗转反侧,竭力不去想今日的事情,但以往有关卿舟雪的场景就会一下子簇拥着她,让她避无可避,几乎要窒息。
此事到底是不同的,与所有的吻与相拥皆不一样。其实仔细说说,都是皮囊之间的相贴相合,算不上哪种高贵些许,但人偏生喜欢为其赋予一些别样的意义。
徒儿不懂情,对么?
兴许是的。她的情根虽有长进,但未齐全。
但她已经绞尽脑汁,将自己所能给予的全部献上,这样残缺的爱,似乎比完满来得愈发纯粹。
云舒尘静静感觉着她的呼吸已经趋于稳定均匀,相当绵长,兴许是睡得沉了。云舒尘慢慢挪了一下身子,独自坐起来,脚尖点上地面,触碰到了铺在地上的衣料。
她将其拿起一角,指尖再度抚过那流泻的凤凰图案,自凤首滑向凤尾,再落于怒放的牡丹。
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她用的正是先前被卿舟雪攥住的那只手,在略带硬感的金线与金饰上来回摩挲,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执拗到指尖一直蹭得发热发疼,似乎磨破了皮,又渗了血。
她用拇指摁上那点血,轻轻蹭掉,没什么疼意,此刻只余一片麻木。
温热最终还是彻底凉却,感觉不到了。
而她的脸颊却未冷却,而是滚热生烫。她在漫长到近乎无边无沿的夜中,逐渐冷静下来,却头一次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
那一瞬,她将整个身躯的重量都托付于她的掌心时。
她在一瞬的空白过后,灵魂都在颤栗,心中泛起的竟是可耻的满足感。
一片月辉之下,云舒尘将脸埋入嫁衣,略微粗糙的感觉蹭得她鼻尖发疼,轻声一叹,不知从何时起,总之绝不止是从今日起——
她其实早已拒绝不了她了。
*
太初境在经历这一番小波折以后,全派上下人心惶惶了一阵,但见师尊不坐镇于峰,总觉得心内不安。
逐渐适应以后,弟子们倒也还好,毕竟每一日也都过得风平浪静的,该修炼修炼,该玩乐玩乐。
他们大都不怎么晓得内情,只隐约知晓与卿师姐有关。但究其细节是如何有关,也只能自那天铺天盖地的雷劫推断一下。这一推断,便衍生出了许许多多离奇的传说。
卿舟雪这一段时日,从未离开过鹤衣峰,那些风言风语她并未听闻,只是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她那卧病的师尊。
某荒唐的一日过后,云舒尘没有再提那事,卿舟雪也没有寻着话头。她横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成功出嫁,只好日夜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云舒尘的宣判。
今日天暖,她将自家娇贵的师尊搬出门晒了晒太阳。一片春光交汇之处,云舒尘若有所思地用手挡向眼前,轻声说,“好像能模糊看见一些光影了。”
卿舟雪闻言一松,这是她近来所闻最好的消息。
云舒尘回头,在眼帘中努力看清她模糊的身影。
她抬起手,再度碰上自己的眼角,一个有关乎后半生的决定就在这沉寂后的几日中悄然敲定。
待能瞧得见这春色时。
她也就应了她罢——
审核!姐!哥!——爷爷奶奶!!这真的只是一段剧情啊!!!我不这么写要怎么办!!
意向都快挪列成排比句了!!
你到底要让我怎么改啊!!
算了友友们,你们明白大概意思就好呜呜呜(徒弟做了一个坐下去的动作)
我真的没法改了
第102章
卿舟雪的一下冒进,将两人之间的退路斩断,回避堵死。
云舒尘向来谨慎,似是自打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总会习惯于留几分退路给自己。而现下在她那甚为干脆的徒儿面前,好像一切都不再顶用。
她头疼么?自然是头疼的。
但喜欢么?
却是实打实地带着一分隐秘的,难以言之于口的满足与安然,像是有什么大事尘埃落定。
听闻长老们已经陆续出关,太初境亦在逐步迈上正轨,恍若一阵东风来,光秃秃的枝头渐渐花叶繁茂。
越长歌醒得较早,分明她受伤不轻。但听闻越长老说人上了年纪就不要一直闭在洞府之中,无人交谈,成日面壁,会有趋于痴傻的嫌疑。
她在黄钟峰上消磨了几日光景,又偶尔去鹤衣峰小坐一下。至于为何不去灵素峰——
“那是个大忙人。”她喝着鹤衣峰上好的茶叶,心满意足地叹道,“我不敢轻易招惹她。”
喝完茶叶,她伸手在云舒尘面前摆了一下,“还是瞧不见?”
“几乎。”云舒尘闭上眼睛,面前的光线时而晃得有些眼睛疼。
“那就可以放心地薅你的茶叶了。”越长老笑得毫无良知,手将茶壶一提,细流如一道桥注入杯中,丰满地填上杯口。
她将半口茶含在嘴里时,云舒尘忽然笑了笑。她换了个姿势一靠,嘴角仍是若有若无地勾着。
越长歌诧异地垂眸瞥了一眼杯中茶,她怎么这么高兴?这女人莫不会是嫉妒她的美貌,终于在茶杯里下毒了。
“长歌。”云舒尘忽然相当温柔地唤了她一声。
越长歌的手指在发颤,她骤然想起云舒尘上次和她这么说话的语气,那还是在五百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客套下挂着虚伪的笑容——云舒尘的确是越歹毒越温柔的女人。
天妒红颜!她果然是想对她下手了!
“我兴许要和她合籍了。”
越长歌的半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她先是一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颠,“我就知道有这么一日——你迟早会染指你那清纯不做作的徒弟。”
而后她嘀咕了一声,“什么嘛,在我的话本里头还不清不白地拉扯呢。怎的一个眨眼的工夫,竟要合籍了。”
“染指”两个字眼让云舒尘的心头突地跳了一下,她觉得略有些耳热,又忽觉不对,眉梢一蹙,“什么话本?”
“自然是上次让改的那本师徒的。”
“这与我还有她,有何干系?”
越长歌掩唇羞赧道,“那不是怕您瞧着不够刺激,我寻思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名改成二位的了呢。”
云舒尘轻咳一声,不欲在此话头上多作纠缠。她偏过头去,“卿儿她们的第三次选拔还未比完,就出了这等岔子。掌门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自然是你的小徒儿胜了。”
云舒尘甫一尴尬,便会漫不经心地转个话题。越长歌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她轻啧一声,佯装不知,“若非是师兄叫停救人,你徒弟破关之时,神思混乱的那一剑刺出,那几个小子定然会当场飞出去。”
“嗯。”云舒尘抿了口茶,“只是比武时破境未有先例,这一场到底是没有比完,恐有人闲言碎语。”
“放心。”越长歌笑道,“她们的实力有目共睹,掌门和其他长老又不是瞎的。在场的所有内门弟子也都看得分明。莲师侄自己都说技不如师妹——倒是好事,听掌门说他练剑的工夫越发多了。”
“问仙大会的名额,自此敲定了么。”云舒尘轻叹一声,手指摩挲着精巧的茶杯边沿。
她的小弟子拿到了这机缘,意料之内,本应是高兴的,但云舒尘的思虑似乎更多一些。
“师尊,师叔?”
卿舟雪与阮明珠等人,方才被掌门一并叫去了主峰,听着掌门啰嗦了半天问仙大会的相关事宜。好不容易才将她们放了回来。
卿舟雪一回峰,便瞧见云舒尘柳眉微蹙,手中把着茶盏,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而一旁,越师叔正与她说些有的没的。
卿舟雪给越长歌问了声好,而后安静地坐在师尊身旁,盯她片刻,便将手抚上她微蹙的眉心。
企图抚平。
眉间被点了一下,云舒尘如梦初醒,“嗯?怎么了。”
“柳师叔说你需要安神静养。”卿舟雪放下手,“不管是为着何物,师尊莫要多虑了。”
越长歌在对面瞧得牙酸,连灌几口茶也没能将这感觉压下,她轻呸一声,又骤然一叹,最终幽幽道,“你们且先你侬我侬着,本座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她相当自觉地掐了手诀,原地消失。
“掌门找你有何事?”
“没什么大事。他说离问仙大会还有多年,我的修为……迟早能回来的,只要道心仍在,不用灰心。”
“嗯。”云舒尘不知不觉往卿舟雪身上靠了点儿,温声说,“几年前徒儿曾问我,为何那位剑仙不再执剑,而只卖剑,自此隐居于市。”
“师尊当时说不是谁都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对么?”
“没错。在修仙者大能身上尤为明显。”云舒尘闭上眼,“从仙路之巅骤然贬作尘泥,其中滋味别人说来轻描淡写,兴许只有自个尝过才晓得其中的难受,所以……失落是正常的,无需担忧。”
“我没事的。”卿舟雪不以为意,“练剑和修炼,本不是为了争个高下,尽力就好。”
云舒尘笑了笑,“要是谁都像你似的,什么都不争,天下早太平了……不过这样也好。”
“挺好的。”她叹了口气。
“怎会什么都不争?”卿舟雪却摇了摇头,“我很想要问仙大会的宝物绛心莲。”
“好了,和你说这个,也就是怕你因为选上了问仙大会,又骤然没了修为而心情矛盾。不过现在来看么,那老头子似乎较我快了一步。”
云舒尘冷哼一声,似乎有些不悦。“他家徒弟那么多,不一个个去关心,反倒来密切关心我这儿的独苗。这如意算盘打得倒响。”
师尊介意的点似乎愈发微妙了。
“……许是因着,我是剑修?”
“那也是你自己选的么。”云舒尘挑眉笑了笑,难得与她无理取闹一回,“徒儿这般聪慧,学什么不会。你入了我门下,又不修阵法,是不是与我对着干?嗯?”
卿舟雪发觉云舒尘的手有些凉,她握在手中,捂了半晌也没什么热气,于是她又想起柳寻芹的话,师尊的伤患俨然还在——纵然这几日天暖掩盖了些许,但祸根终究是未被解决掉。
她不由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即答道,“……师尊授我功法,引导我修行,已是足够了。”
卿舟雪不再说话了,她似乎是在翻书页,过了许久,云舒尘又听她轻轻翻过了一页。
伴随着极其轻微的一声叹息。
云舒尘有些好奇,“在瞧什么?”
卿舟雪合上书本,看了眼封面,淡定道:“是《合欢要术》,为合欢教第二十三代教主所著,现如今已经批阅增删了很多次,流传下来的皆是最为精妙的奥义。柳师叔说,本书措辞精准严谨,授人方法由表里入幽微,且附有大量实证,并非空穴来风,是一本真正的好书。她将此书借予我研习双修之道,说让我少看点话本子胡乱揣测。”
“……”
云舒尘现在倘若能复明,便会瞧见她的小徒儿为了能理解其中奥义,另用纸手抄了一份,便于还书以后还能时常查阅观看。
方才也并非什么翻书之声——确切地说,乃翻纸之声。是卿舟雪在整理自己手录下来的纸张。
“师尊。”她顿了顿,“若你实在不愿,我想着能弄通双修的机理,便可再想想其他不用真正双修也能达成目的的法子。”
其实若有,柳寻芹估计早就告诉她了,也不会拖到如今这种局面。
徒儿她……当真是为此事想破了脑袋。
“无需如此麻烦。”云舒尘揉了揉她的脸,低声说,“你研究双修之术就好。”
“……”
什么意思?卿舟雪一时未反应过来,她不确定地反问了一声。
“就那日来看,你俨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弄疼了自个都不知晓。关于此术,还得……下工夫好好研究。”
云舒尘说出此话时,脸终究还是热了一瞬,她实在无法做到——似柳寻芹那样板着张脸与卿舟雪肃然讨论此道。
她站起身来,扶着徒儿的肩膀,轻袅袅地绕在她身后,身子向前微微下倾。
半垂的长发遮住了发热生烫的面颊。
只要不被她瞧出端倪——
仿佛就能掩饰胸腔之中,欲拒还迎,蠢蠢欲动的那一物。
卿舟雪稍微抬了下头,云舒尘附在她耳畔,亲密得宛若耳鬓厮磨。
“当真看不懂的话,你便来问我。”女人的声音又蛊惑般地低下来,尾音带着缱绻,“我才是你的师尊,不许问别人,柳寻芹也不可以。”
卿舟雪坐在原地,蹙着眉品味此言许久,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云舒尘的含蓄中塞着委婉,委婉中裹着千回百绕,但却指向一个方向。
师尊她这是答应了么?——
第103章
珠帘之中,人影寂寥。
窗外似是下着一层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但隐约能觉出一丝水的潮气。
云舒尘披衣下床,她将一柱九和香插入白玉莲花香炉,莲花倏地绽放。一缕轻烟从花蕊飘出来。
自卿舟雪奉师命日夜研习以来,日子悠悠地又去了小半月。
在经过漫长的黑夜之后,云舒尘的视线如一点一点揭开的雾,眼前的一切又如被水洗了一遍,重新清晰起来。山花鲜艳明媚,碧树青葱茂盛。
满眼往日看腻了的,从不注意的,再次从黑暗中朝她徐徐展开这副画卷,心底里竟然也带上了几分期待。
失而复得,人生之幸。
若说最甚的期待,自然还是画中人。
当她再次看见自己的徒弟时,情不自禁看得久了一些。
卿舟雪这一阵日子像是清减了一些,自然,也有可能是云舒尘许久没有瞧见她,但潜意识之中觉得徒儿近日经历了许多事,自然是会累得清瘦一些的缘故。
云舒尘思及先前的念头,许是天意如此——好像也是时候了。
她在做出决定前往往会审慎地纠结许久,心思像蜘蛛网一样缠缠绕绕,最终还是得理出一个思绪来。但倘若一旦在心底里敲定,便会千方百计地达成目的。
这几日卿儿在书房埋头苦读,往日睡觉的时辰皆往后延了一个时辰。云舒尘一般等不到那个时候,是以每日犯困起来便自个儿先睡去。
今日她没有睡。
她坐在床边,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头发,转了几个圈儿,目光又落回衣裳上。
云舒尘暗暗蹙眉。
她并未再穿这一身,而是换了件极为凉薄的,挑挑练练半天,这才满意。
卿舟雪在几近子时方才推开了门,她发觉卧房内的灯还亮着,云舒尘竟也还醒着。
云舒尘只点了一盏灯。
昏黄得像是浑浊的酒酿。灯下的美人似乎已经困了,眉梢微蹙,双眼半阖。青丝柔顺地贴在她的身上,发尾缠绵地勾着。
纵然卿舟雪对她时常换衣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临睡前还是问了一句:“师尊,你身上这件料子有点减了。不会着凉么?”
云舒尘脸色有点不对,“热。”
一只手贴了贴她的额头,似是有点无奈,“莫贪凉。”
卿舟雪撤回手,站在床边开始褪去外衣。云舒尘双眸抬起,幽幽地盯着她。她的小腿不知何时贴上了卿舟雪的腿,若有若无地,循着便利处猛然一勾,将人带了过来。
此一带,卿儿向前倒去,正好压在她身上,如墨的长发垂落在她耳边,将两人笼罩于狭小的一隅,她将她按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吻住。
——这是云舒尘的设想。
……未曾想到卿儿的下盘较稳,她一时失算,仅仅让卿舟雪疑惑地看了一眼她,并体贴地往她那处小走了一步。
该死的。
徒儿生得太清雅出尘,秀秀气气,总是让她忘记她的一身好武艺。
卿舟雪翻身上榻,便听云舒尘淡淡问道,“你那双修之术,研究得如何了?”
“那本书徒儿已修习过半,还剩一个大篇章便可结束。”卿舟雪现下甚至无暇想其它,满脑子里塞着些精妙的功法。
合欢道素来为人所不耻,总觉得是采补的邪魔外道。但卿舟雪深入了解一番后,发现并非如此,其中蕴含的天地生养万物,阴阳轮转的法则是如此地自洽,甚至广有涉猎五行平衡。
她的心在看《合欢要术》时,不由得静了下来。
此刻云舒尘又提起,她再度想起今日所学,轻轻翻了个身,“师尊……”
终于……还是要开始了。云舒尘的心突地一下,她的手指悄然下勾,将领口敞开了一些,腰带也被松松撤散。她亦侧过身去与她面对面,竭力压着嗓音中的一丝紧张,柔声问:“怎么了。”
“五行阵法与合欢道之中的五行平衡有相似之处,这里头是否有些渊源?”
“……”
“师尊,你可是困了?”
“嗯。”
卿舟雪靠在她肩头,安静地闭上了眼,不再说话吵她。
却发现师尊引着她的手,放在了心口上,她刚一睁眼,便听云舒尘虚弱道,“心口疼,你替我揉一揉。”
卿舟雪连忙爬了起来,就要下床,云舒尘一时被她这般大动静整得懵然,牵住她的衣角,“做什么?”
徒儿略有担心地看着她,“心口疼定不是瘀伤,揉有何用?怕是师尊内伤又复发了,我去给你拿药。”
“回来。”
“……师尊?”
云舒尘恨不得把她再从一梦崖上扔一遍,索性是根木头,兴许掉在哪条河里还能飘起来。
不是先前心心念念要与她双修么?年轻人许下的好话果然是骗人的鬼。
云舒尘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温声一笑,“无事的,突然不疼了。你一走还有点儿冷,别下去了。”
“就说穿少了。”卿舟雪认真嘱咐她,细细掰扯着道理,“便是突然不疼,也定然是那里有了隐患。倘若下次再疼该如何?药还是得吃的。”
她清凉如泉的嗓音,幽淡地在夜色中低叹,“正好,我还与你拿件衣物去。”
待到她来去一趟,云舒尘的身子都凉了大半。卿舟雪给她喂了药,和水吞服,而后将手中那套稍微厚实一点的衣物仔细地披在师尊身上。
待到要为她穿时,云舒尘的手松松搭在她的颈脖上,向下一勾,在她耳旁呵气如兰,“徒儿……这里好热。”
到底是冷还是热?
卿舟雪已经彻底被师尊弄糊涂了。
她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扣住了。再仔细感受了一下,是一根柔软的细藤,也不知是从窗外的哪个角落里长出来的。
她错愕地看着师尊,随即另一只腿也被藤蔓缠住。云舒尘冷笑一声,“无可救药。”
藤蔓一扯,将她固着在床上,整个人如坠蛛网,卿舟雪的视线被云舒尘垂落的长发遮挡了一二。珠帘外的光被遮住,卿舟雪被围困在这一狭小空间之内。
当师尊终于抛却她一切含蓄委婉的套路时,卿舟雪此刻彻底懂了,顿悟之时分外安静。
她并无什么不乐意的,相当安然地躺着,手上接了许多缕女人冰凉柔滑的长发。
自己的眉心被人低头一点,而后是脸颊。
藤蔓在她安静躺下以后无声无息地撤去。
“师尊,离子时还差半柱香。”
她说这话也只是告诉她一声,其实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卿舟雪在求学问道这些方面素有些严谨,因为的确在修行之中碰到的许多问题,都是由于修道人不仔细而犯下的。
为师尊解毒,确是大事。
她本不该完全沉溺于此的。
“别说这种煞风景的话。”
脸颊旁又被人咬了一口。
……哪里煞风景?卿舟雪在一片幽香之中头脑略有些混沌,睁开眼瞧着她,忽然在心底里想到,她眼前就是很好的风景。
不对。
风景瞧了让人神清气爽,譬如崇山峻岭,幽谷水深。她昏昏沉沉地,依稀回想起这些年来所领略过的山色水色。其一,是有诸多色彩,因为每年春夏秋冬,时令不同。师尊双眸是潋滟的黑,唇色亦红得整好……无论比哪个时节来看,她都显得格外丰富。
她像是造物主的眷笔,揽尽了世间万物的色彩。
其二,山水之所以幽深秀丽,正因为峰峦起伏不平,有高有低。如此之比,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才……像话么。
卿舟雪觉得颈边有些痒,思绪也朦胧起来。她在此刻大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放任自己的思维飘着。她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之中捉住一缕,但是捉到此处,便会如泥鳅一般从手中划走,捉到另一处,很快又在一片混乱的浆糊之中湮灭。
索性,她就什么也不想了。
她愣愣地看着云舒尘,一旁的小灯在眸心中映出了光点。
………
………
随着时间流逝,卿舟雪的眼中的那颗小光点瞬了瞬,随着她眯眼而几乎要溢出来。云舒尘不慎习惯与人这般近地相互看着,于是将注意力挪到她的脸庞,徒儿皎白的侧脸被晕成一片绯红。
卿舟雪看了许久,一挪不挪,在心底里说,的确不对。
瞧得心神不宁的,那怎能说是风景。
分明是风月,这个字用得更加温柔,也更加妥帖。师尊向来是温柔的,卿舟雪很少拿乱七八糟的想法来看她,云舒尘的影子在她心中一晃,便会被立得很高很稳。
但此刻这影子晃了晃。兴许是卿舟雪终于无法自欺欺人,这满眼的风月——
解毒。这两个字本该谨记。
但此时此刻,却被她抛到脑后了。
像被水洗了一遍似的,第一遍顽固,再洗了一遍,褪去了鲜艳的色彩,而后被细小水流不断地冲刷着,随后在心中,只留下了脱落后的浅淡痕迹。
察觉到卿舟雪在欲言又止,云舒尘温声问道,“想说什么?”
“我想让你……”这话说得很轻很轻,卿舟雪垂下眼睫,向下看去,比划着,“想了很多年了。但不知怎的,师尊,我觉得我那时候告诉你,你定不会如我愿——”
“好了。”云舒尘耳根发热,连忙打断徒弟继续她不害臊的言论,“我知道了,你住嘴。”
“哦。”她的手在指,轻声道,“还有那里。”
她那指手画脚的徒儿,在此刻真是有些恼人。云舒尘在心底里想到,好像就半点也不害羞似的,养成这种性子,也不知是谁教的——
仔细想想,又不禁失笑,好像是自己教的。
云舒尘将下巴搁在卿舟雪屈起的腿上,偶尔靠了一下,侧眸时,许是窗外的月光终于照在了她的眼底。
瞧着何物都像是一片皎皎月华,白得清亮,白得不染纤尘。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云舒尘心深吸了口气,含糊地想起此言。她年轻时还曾轻蔑沉溺于美色,不事正业之辈。
如今自己也快要栽倒在此关面前。
卿儿的声音逐渐有些……像是一弦绷直,被人拨了一下,留下一些细微的颤音。但她的目光不躲不避,总还是喜欢瞧着自己。
到底在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云舒尘被她盯得不甚自在,只得错开目光。
“师尊长得……”她轻声道,“很漂亮。我很喜欢这样看你。”
目光虽是错开了,可她那嘴一张,发出的些许动静,譬如这些讨巧的话,又将云舒尘拉拢过来。
她叹道,“闭嘴。”
徒弟好像真的闭嘴了,就像每一次那样听话。
她又开始后悔。
卿舟雪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所以云舒尘爱听她讲话。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听真挚的夸赞。
卿舟雪不说话,便看着云舒尘。许是实在看得心动不已——心里就像一艘小舟摇摇晃晃地飘在水里,被江波一阵又一阵地送去,终于是靠了岸。在靠岸的那一下重重地撞得舟身一摇,然后稳稳地停在了水里。
两人都出了满身的汗,像是刚从江水中捞起来。
卿舟雪碰了碰云舒尘泛着红的脸庞,那并非妆色,而是热出来的。
热的东西,是从自己的灵魂之上,开着小火灼烧。
“我……”她轻声说,“毒发了。”
一道绰约的影子动了动,紧接着是另一道。卿舟雪本是身躯正软着,她的呼吸一紧,此刻心内也跳得怦然。
平日很少有这般的感受。她此刻竟然奇异地压下了周身的热,转而去静静地感受着这样强烈的心跳。
心脏在动。
在不止息的跃动之中,胸腔也被撞得微微发疼。卿舟雪觉得此时满鼻皆是她发间的清香,并不算被熏到窒息,而是在这日益急促的心跳之中,逼得如溺水的人一般,一呼一吸,愈发艰难。
陌生而熟悉的。
使自己更似常人的。
她珍惜每一次这样的情感体味,就像是从未得过雨水眷顾的干涸的田,偶然逢得几滴甘露时,所有开裂之处都心满意足地合上。
那般的欢喜。
而后她面对面地拥紧了师尊。
云舒尘觉得两人的汗水都粘腻在一处,颇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肆意感觉。平日里极少与人靠得这样近,此刻倒是……倒是甚觉满意。
她喟叹一声,微微仰起头,去看屋顶上几块浅白色的月光痕迹。窗户没有关紧,似是从外边透了进来。
何时,月色如此明朗了?
一开始分明是被云罩了一半儿去,现在缓缓地拨云见月,莹白的月光也就一点一点地展露出来。最终那云雾彻底消散,一轮白玉的圆月就此悬在天穹顶上。
这月亮甚圆,像是那种小孩子带的护身玉一般,绳线瘦,玉石丰腴,中间一点嫣红的线头,套得很牢。
“师尊。”
卿舟雪亦在赏月,她没有看向窗外,而是看着云舒尘眼睛里的那一个。
不对,一边一个,该是两轮月。
但并非那种凄楚诗词中写出来的冷月,而是暖融融的,透着用老旧的师尊的眼眸本生得美,里头再含着这一丝羞赧的暖色,便显得愈发动人。
她为什么害羞?
许是她师尊讲得对,因为她是个不知羞的人。但在许多时候,云舒尘总是在她认为无需羞耻的地方轻咳一声,挪开脑袋,别过眼神,甚至还要嗔她一眼。
此般神态总是很可爱。卿舟雪忍住不去戳破她师尊在某一些方面奇怪的矜持。一边是为了让她莫要恼羞成怒,另一方面许是为了下一次还能瞧见这一点可爱——此等小心思,也许她自己也并未发觉,但还是本能地这样去做了。
卿舟雪放松地靠着她,而后偏了偏头,蹭上她的面颊。其上蒙了一层细小的汗,贴起来很是细软,她觉得她好像从清水里捞起来的白玉豆腐一样,这样靠着很是舒服。
云舒尘的发丝贴在耳边,如丝缠绕着,卿舟雪在亲吻她的鬓发时,不甚在嘴缝间衔住了一缕。
自古有精卫这种小雀,衔住了一根小枝条,便可以振翅,飞过千里万里的大洋。她现在仿佛也是化身为这样的小雀,衔住了自己信念的一缕,因而很是安心,哪怕前方是什么,一切一切的烦忧,都在此刻消融掉。
她兴许可以填平这片汪洋。
……
……
此刻月亮甚圆,已经快要东去。外头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是要滴到天明。卿舟雪在偶尔漏出的一缕风之中,嗅到了泥土的潮湿味,和雨水刮蹭叶子的清香。她再吸了一口气,鼻间还有九和香温和得几乎飘渺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师尊,要睡了么。”
风声,的确是停了。
云舒尘似乎还想撑起来最后一分力气,去亲一亲她的唇。但是她缓慢地挪到了卿舟雪唇边,刚一贴上,便吻得有些醉醺醺的。卿舟雪一动不动,垂眸看着她缓慢地依上来,而后堵住了自己。
这一吻以后,她呼吸均匀,没什么动静。也没有半点要撤去的意思。卿舟雪的手抚上她汗湿的脸庞,此刻整个人都被压得动弹不得,她亦没法起身去给自己与她擦一擦这汗。
好像是睡着了。
动静不能过大,她也无法靠法术来抬。下次她定得记得在一旁备一盆热水,免得这会儿还得推醒师尊去取。
仅此一日罢。
她瞧了她半晌,忽觉心满意足,将她抱下来,慢慢地放平,而后如以往那样拥着她。两人长发交结在一起,衣裳乱压在一处,甚至分不清你我。
窗外春雨不停,屋内灯火已熄。
相拥而眠,有枕边人,是如意梦,温柔乡——
因为审核缘由,几乎重写了一份,与之前的大不一样……好累QAQ
第104章
昨夜的雨似乎由小转大,打弯了庭院内的花骨朵枝。临至今早天光微明时,才听不见半点声响。
云舒尘清醒时,卿舟雪一如既往地靠在她身前,此时应当是已经醒了,只是在闭眼养神。
她手腕动了动,觉得有些酸。缓缓撑着坐了起来,竟觉腰也有些酸。她轻嘶一声,再动一下,整个人都要散了架,一把骨头仍是绵软的。
“师尊,昨日我们皆忘了。”
耳旁骤然传来徒儿清泠泠的嗓音,带着一丝懊悔。
“忘了什么?”
云舒尘揉着眉心,似乎尚有些困倦,半倚在床头醒一醒神。
“忘了运功双修。”
昨日前半夜卿舟雪被云舒尘摆弄得七荤八素,运功解毒的念头闪了一瞬,自此湮灭在师尊给予的温柔之中。其后云舒尘隐约提了一句“毒发”,但卿舟雪不知为何,恍惚地拥了上去,几度浮沉,再寻不到哪儿是北。
她居然将此要事忘得一干二净。
二人单是寻欢作乐了一场风月。
云舒尘微微一愣,片刻后勾着唇,故意轻叹一声,“那怎么办,只好等下次了。卿儿莫要再忘了。”
“可下次……”
云舒尘瞥她一眼,“今日休息。”
倘若她未记错,昨日自个沦落至最后,已是恍恍惚惚,应当是险些晕了过去。似乎还不慎晕在了去亲她的半途中。
云舒尘有点难受地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她只要一用力,手腕连带着食指便会微微颤抖。
头一次地,云舒尘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多走动走动了。
她颈部还留有一些浅淡的痕迹,今日怕是不好如何见人。反观徒儿,昨夜分明被咬了几口,整个人又如水冲过的银沙地一般——光洁白皙如初。
云舒尘眯眼打量着她。
忽然觉得有些不対。
据她所知,卿儿的自愈是随着修为稳步提升的。自她筑基期破金丹镜那一年,这种能力也飞跃上一层。
那她现在金丹已碎,该是没有那么强盛的修为——可为何自天雷劈下醒来后,听柳寻芹说,她的徒儿只用了一夜便自骨肉焦烂至完好如初,堪称恐怖。
一个新的猜想冒了头。
云舒尘心下微动,“你把手拿过来。”
卿舟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嗯?”
她执起卿舟雪的手腕,探入一缕灵力,缓缓推入,却似是石沉大海。云舒尘手上继续催动,用了四成的修为,倘若这时徒儿的修为按照筑基期来算,她是万万承载不了的,应当会尝到经脉胀痛的苦头。
可是卿舟雪呼吸平稳,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云舒尘的施压逐步往上提,哪怕她以全部修为注入,卿舟雪似乎仍未感觉到半点不适应。
她松掉了她,方才动用灵力又让她自己气血有些上涌,掩着唇开始咳起来。
卿舟雪扶住她,“师尊,你方才——”
云舒尘抬起脸来,抹去唇边血痕,再次搭上了她的手,“没事。你随我运功一次,可好?”
卿舟雪点了头,她静静阖上眼。熟悉的感觉涌入周身的筋脉,相当流畅地运转着。
云舒尘心中估量着,先是愣然,而后笑了一下。“真是奇事。这些天你难道未曾发现,你修为皆在么?”
卿舟雪诧异地看向她。
她知道自己没了金丹以后,便再未尝试徒劳运功过。再加上云舒尘近日身体不甚安康,她忙着手把手地伺候师尊,无暇顾及自身。
而双修之术尚且未落于实践,她再没试过修行一事。
她虽然没了金丹或元婴此类区分修道人境界之象征,但体内并不枯竭的灵力仍然在丹田之中留存着,生生不息地流转着。
云舒尘此刻也没法精确估计她的修为,便拿自己的修为尺寸丈量了一下——按境界来看,她的徒儿约莫是元婴初期的实力。
卿舟雪正试着将一个花瓶隔空抬起来,结果发现抬得相当稳当。
此劫到底是渡成功了,还是渡失败了?
她好像就此真正跳出了天道掌控的六界,不再需要匍匐于雷劫之下。
“卿儿,你将红绳取下。”
倘若她估计得没错,这红绳于她已是无用了。
卿舟雪如她所言,摘下红绳。她的呼吸忽然变得轻微起来,眼眸紧紧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
一片云朵似有意识地聚拢来,卿舟雪无声地攥紧了一角衣物。那朵云缓缓地挪过远方,与其它一碰便散了,各循着风向远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那天声势浩大的雷劫没有再次发生,恍若留存在深夜之中的一场梦。
她愣在原地,云舒尘将红绳拿了回来,摩挲一二,叹道,“天道知晓再奈何不了你,不再做这等无用功夫。”
云舒尘刚想将红绳收回,却被卿舟雪捏住一端,“我想继续戴着。”
“为何?”
她道,“若是师尊寻不到我该怎么办。我还是戴着,戴了很多年了,不看着这个不安心。”
云舒尘便松了手,看着她把红绳再度系好。那一线红早已随着岁月流逝而褪去了鲜艳,只剩下柔和的浅红色,她带了十六年,都快磨破了。
“你早已成人了。一日带着这个,我便能随时知晓你的动向。”云舒尘顿了顿,轻声问道:“这样也甘愿?”
“这样没什么不好。”
她垂眸将红绳系得紧了,似乎并不在意,毫无阻隔地接受了这种保护,乃至是枷锁。
兴许养徒弟就是与放飞纸鸢一样的道理,一头拴在她手中,先是紧紧绷着,再一年一年地放松掉。云舒尘犹豫许久,试探性地松开一点,却发现卿舟雪又飞回来她身边。
她低眉笑了笑,“那你便一直戴好了。这红绳破得不好看,不用换新?”
徒弟还是摇了头,固执道,“要这个就好。”
午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眼看着卿舟雪又掏出那本还未看完的《合欢要术》,坐在凉亭内吹吹风,继续研习。
确切地说原本已经还了灵素峰,这是她手录的一本。云舒尘随意瞥了一眼,字里行间密密麻麻还用朱笔标着些心得。
也不知她到底生了什么心得。
云舒尘挪步去了书房,她背靠着门,轻嘭地一响,反手将门关得紧了。
她抬手,指尖自一排排井然有序的书脊上划过,临到某一本破旧得几乎掉页的古书旁打止。
云舒尘将其抽出来,随手翻了翻,她眉梢微蹙,似乎寻不到什么想看的内容,于是又将其塞回原处。
接连几本也是如此。
她在多年之前隐约猜出了卿舟雪的出身时,便开始找寻有关“剑魂”的一切记载。
按理来说此一魂是上古剑冢之中历经千年才逐渐凝聚而成,不入六道,更没有机遇转生为人。
只是卦象意蕴似乎是直指于此,她方去找了慧觉大师看卿舟雪的轮回。
这一赌,竟是対了。
她总觉得徒儿投胎于凡间,并非是一个巧合,而是有人意在于此。
心念转了一瞬,云舒尘轻叹一口气。
渡劫期老祖哪怕再独步九州,也是能触到顶的存在。但卿舟雪于此刻已经打破了境界,她若可以一直往上走去——
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以她的天资与勤奋,迟早能越过渡劫期,再往上走,那该是何等人物?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流云仙宗那边不会袖手旁观,四大仙门也不会坐以待毙。包括北源山的凌虚门在内的一切中小宗门,也必会対太初境这边心生忌惮,时刻关注。
天道并无人智,一旦卿舟雪成长到无法管控的境地,天道便遵以规则,直接失去了制衡她的能力,不再出手。
但人不一样,人可以连成群,抱成团,不择手段。哪怕不足以一次要了命,如一群鸦雀一般,这里那里啄上一点儿,总能吞食巨象,在她还未足以自保之时将其扼杀。不管太初境诸位长老如何护着她,百密总有一疏。
云舒尘想到此处愈发头疼,她现在怀中揣着个捡来的大宝贝,闪闪发光,行至半路,需得时时防范有人抢了或是将其摔了。
她合上最后一本书,将其丢到一边,手指微微屈起,略有些烦躁地敲着桌面。
放眼九州,渡劫期只有一位,那就是流云仙宗的太上忘情。往下数数,略有断档,是大乘期,共有十余人左右,太初境与流云仙宗几乎各占一半,还剩几人,便是四大仙门的家主,和蓬莱阁的那位。
再往下瞧去,合体,练虚,化神期,零零碎碎分布于一些中小宗的长老或掌门,个人虽不足为惧,但数量一多也需谨慎。
剩下的云舒尘便不再考虑,但这些仅仅是仙道一脉。
还有魔域,妖界,前者她还算熟悉,后者却了解甚少,简直数不胜数。
她忽觉屋里头很闷,将窗子推开一线,便瞧见了卿儿认真看书的侧脸。
云舒尘立于窗前,凝视她片刻,复而垂眸。
她在前些年放缓修炼速度,只顾着断断续续闭关调理身体,本是好了一些,遭此天劫,又波折一番,身子反倒更差了。
如今这样下去,怕还是不够留住自己想留之人。
曾经她尚年轻孱弱时,対师娘师尊的死去无能为力,対亲族的血仇无能为力——只能在事情过后的多年一一去报复。
彼时那种対自己无能的厌弃与憎恨,一直如针扎一般刺入她的骨血之中,在每一个深夜之中痛得分明。
五百年后,余痛还是很清晰。
云舒尘念起一些久远的事情,她慢慢闭上眼——这次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卿儿说得不错,现下她需解了这毒,让身体迅速好起来。
再者是为破境做准备——
第105章
“卿师姐!”
卿舟雪一听这声音,便默然扭头,脚步也往别处走去,权当自己并未听见。但奈何脚步慢了一刻,便被一群围追堵截的弟子拦住了去路。
“师姐,你是如何做到一剑劈烂整个演武场的?”
“师姐,听闻那日你身后跟着三千把灵剑,这又是如何召出来的?”
“大师姐……”
“我并未一剑劈烂演武场。此为雷劫所致。”她蹙着眉边走边答,却无奈人群簇拥,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只好站定,“灵剑的事情,我也并不知晓。”
雷劫过后,演武场几乎已经不能站人,目前还在修缮着,弟子们不得入内。
先前云舒尘听闻主峰的演武场满目疮痍,心情甚好地揉了揉卿舟雪的头发。
卿舟雪虽是主动来赔,但掌门到底是没好意思让小辈出钱,这便含泪自掏腰包,亏空了小半年的家当。
太初境历代掌门私库那点家底,不是被上次某位代掌门挥霍,便是被越长老日复一日地薅毛,阮明珠偶遇机缘,又大咧咧地烧了一座山。
这下还开辟了新一人卿舟雪,每渡劫一次便是毁天灭地的大场面。
事后,掌门颤颤巍巍地算着,举全宗之力,还能供着这几位祖宗生活多少年。
而那日随着卿舟雪刺入雷劫的数千灵剑,最终是落满了演武场。大半皆已经物归原主,还有一些被收拢于库中无人认领。
此刻有许多她不甚认识的剑正亦步亦趋地悬浮在她身后。自打雷劫过后,她发觉自己就有了这般奇异的体质,似乎每一把生出灵智的剑都会来和她打个招呼。
卿舟雪看着眼前的人群剑群,热闹非凡。她在鹤衣峰上清寂惯了,因此十分不习惯这种场面,眉梢蹙得愈发深。
清霜剑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她下一步落脚刚好踩在剑身上,载着她一下子飞起,身后只留下了一群师弟师妹的唏嘘声。
清风拂面,耳旁的喧嚣远去。
卿舟雪御剑而行,回头一望,却是愣住,虽是躲离了人群,但那十几把灵剑却还是执着地跟在她身后。
她回头斥道,“回去。”
有一把短剑退缩了,停在原地,不甘心地绕在两圈,最终灰溜溜地回去寻找自己的主人。
其余的则相当厚脸皮地跟回了鹤衣峰,围绕在她身后,上下浮沉。
卿舟雪一下地,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这是什么阵仗,千手观音?”
那些灵剑如孔雀开屏一般悬在她身后,远远看去,相当壮观。
“是她……”
“她来了……”
“你看她……”
耳旁总有一些窃窃私语,飘渺得似是天上传来。
起初卿舟雪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将外头的风声听混了。
但那些声音愈发嘈杂,也愈发清晰,她忍不住问道,“师尊,你有听到什么声音么?有人在说话。”
“这儿就只你与我两人。”云舒尘道,“还能有谁说话?”
看来只她一人听得见。卿舟雪纳闷地往身后瞅了一眼,这里的确并无他人,莫非是这一群剑在窃窃私语?
清霜剑悬于她手边,卿舟雪忽然听到了一清晰的声音,“您终于可以听到我们说话了。”
卿舟雪的手顿了一下,她屈起指关节,轻轻碰了一下那薄亮的剑身,“是你?”
“是。”清霜剑的年岁已高,剑灵的声音远古而苍凉。
“它们为何要跟着我?”
“朝圣。”
卿舟雪一时顿住,她只不过是芸芸剑修之中的一个。修为不算高,剑法也仍有精进之处。这两字说来着实有些吓人。
怕是弄错了。她蹙眉,“我该如何把这些灵剑遣返?”
“请您原谅这一次的僭越。”
剑灵在低语,“……有许多年了,它们也等了许多年了。”
云舒尘听见徒儿対着一把剑说了很久的话,从她听来,更似自言自语,有些可爱。她一笑,“剑灵能与你谈些什么?”
“商量着如何将它们哄回去。”卿舟雪一面不断地应付着剑灵,一面还得回答师尊,似乎一张嘴不太够用。
云舒尘见状便不再开口,静静地看向她,免得她徒儿的舌头因为过于忙碌而自发打结。
“我去过掩埋在风沙中的楼兰,知晓那里的很多故事。”
“我铸成于终日白雪皑皑的北源。”
“我见过您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
那群灵剑身形颤抖,发出嗡然剑鸣,七嘴八舌,似乎每一把都想与她言谈,竭尽全力地分享着自己的故事与见识。
卿舟雪当然觉得吵,倘若有这么多人能绕着她说话,她定会想远离此处。
但奇怪的是,耳旁飘渺环绕的声声呼唤,却让她的心彻底静下来,像是回到了家。
这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她一时回想起……似是很久远的岁月。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
万事万物似乎都深处于混沌之中,不知有无双手双脚,一切摸不到形,也瞧不见边。
那时候这些声音似是早就存在,也像这样漫无边际地低声絮叨,抱怨着无主赏识的失落,陈述着上一任主人不为人知的往事,各大书卷上不会记载的秘辛……
云舒尘坐在一旁,看得稀奇,她倒是头一次见卿舟雪讲出这么多话。
卿舟雪被一群剑灵簇拥着讲话,却并不比和人交谈那样冷淡。虽然脸上神色也是平静的,但平静之中似有一丝轻快,像是和分外投缘的朋友话家常。
鲜少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诸位灵剑依依不舍地散开,卿舟雪的手边只留下了清霜剑。
她抬眼望着那堆灵剑飞走,剑光折射出的一点微茫落于她眼中,像是熠熠生辉的星光。
“终于走掉了。”
她轻叹一口气。
剑灵能说话一事,也只在书上见过。云舒尘觉得有趣,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清霜剑,结果那把剑相当不悦地一扭,剑穗还打了她的手背,抽出一道红印,自她手中飞速逃开。
此举让云舒尘相当不满。她以灵力将清霜剑强行牵引过来,清霜剑周身寒气溢散,剑身则开始剧烈地颤抖,似乎是在与她抗衡。
倘若它乖乖地过来,云舒尘并不会如何,这种强硬的反抗姿态让云舒尘眸光一冷,手上的灵力汹涌澎湃。
眼见得师尊莫名与灵剑杠上了,卿舟雪连忙吩咐道,“让她拿着。”
清霜剑鸣了两声,忽然泄了所有反抗之力。可云舒尘并未松劲,瞬时白光一现,直冲着她侧脸削过去。
卿舟雪一时未反应过来,但云舒尘及时偏了头。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不被剑刃整整齐齐地割断,险些擦到了脸,她的身影一挪,反手将那把剑牢牢握在手中。
云舒尘在侧身时抬起另一只手,两指夹住那缕缓慢飘下来的断发。
她拿着那把寒气缭绕的剑,垂眸打量了片刻,冷哼一声,这才丢给了卿舟雪,“不过是器灵罢了,气性倒不小。”
卿舟雪接过来,她隐约能感觉到清霜剑的颤抖,似乎是在和她控诉面前这个女人的恶行。
云舒尘连眼神都未舍与它,凝出一方水镜,蹙眉打量着自己。她的指尖轻抬,抚过那一截断发之处,“这一缕短了,瞧着甚是不整齐。日后也梳不上去。”
师尊兀自发愁,眼眸幽幽一抬,就那么盯着她。卿舟雪沉思片刻,“不明显的。”
“可自己瞧着难受。”
卿舟雪默默将那道水镜打散,“师尊,不看就是了。或是右边再削一缕?”
“不。什么破主意。”
她转身回了房,卿舟雪驻在原地,顿了顿,还是跟上去。她看着她将长发散下来,全部都披在背后,一只木梳悠悠地飘了过来,落到卿舟雪手中。
云舒尘看向镜面,“拿着。”
卿舟雪跪坐在她身后,拿起一缕,用手托着,木齿自上梳到尾。这时听见云舒尘叹道,“你可还记得你十四岁的时候,还不怎么会梳头么。”
“记得。”卿舟雪抚顺云舒尘的头发,“都是师尊帮的。”
兴许卿舟雪小时候能体面地出门,大多是她师尊的功劳。云舒尘闲暇时光寻些事情来做,这一寻总是会寻到她唯一的准弟子身上,时而不由分说地给她换几件新衣裳,时而梳几个时兴的小辫子。
“师尊小时候就会梳这些么?”
“不是。”云舒尘凝视着镜面,“很久之前,是母上……我的母亲,喜欢掇拾这些。再后来和师娘住在一起,便是由她照顾。”
“再往后来,”她垂眸,眼中闪过一丝黯色,“我坐镇于鹤衣峰上,便是一人住了,自然得自己学着。”
卿舟雪正专心给她梳头发,错过了她神色转瞬即逝的变化。再一抬眸间,云舒尘笑了笑:“你近日研习的那些双修心得,晚上一并带过来,嗯?”
卿舟雪的手微微一顿,“师尊为何突然想看这个。”
“卿儿好歹是我的弟子。”
她理所当然地闭上眼,淡淡道,“你做的功课,为师还不能瞧一瞧么。”
第106章
是夜。
沐浴后,卿舟雪闲不下来,索性走去书房,将自己近来修习所记的零碎笔墨整理了一二,又将那手录的《合欢要术》也一并捎上。
左右审视一番,似乎没什么遗漏了。
她凝神望着这一大堆卷宗静坐了一小会儿,无所事事,便又打开一卷,翻看起来。
卿舟雪平日里做什么事皆很专注,但此刻瞅着那堆密密麻麻的墨迹,自眼里进,打眼里出,头脑空茫,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她轻叹一口气,将东西再度收好,抱在怀中,从书房走向屋内。
师尊披着一件深紫色的轻薄外衫,像是刚刚沐浴完,擦身而过时,她嗅到了她身上皂荚的浅淡味道。
…………………………………………………
卧房内的地板昨日才清洗过,云舒尘并未穿鞋袜,她赤足走向床榻,秀白的脚踝,自重紫中现出,若隐若现,走动时衣摆微动,好似一截玉藕拢在莲花里。
她才坐上床,往卿舟雪那边瞥了一眼,不禁莞尔,“你学得倒挺多。”
堆得像座小山。
卿舟雪将那些纸卷理整齐排好,心中生出一丝茫然无措。她现在晓得了巫山云雨是怎样一般滋味,但论到双修解毒——这显然是师尊的大事,她不敢轻慢。
此等气氛居然有一丝凝重,恰是回到了她头几次随师尊修习功法时的感觉。
卿舟雪坐得端正,问得也端正,“师尊要看哪一部分?”
她难道只看书么?云舒尘在心底腹诽道,轻咳一声,“你随便拿一卷过来就是。”
昏黄的灯火下,她看着她的徒儿终于择出一卷,捏在手中,步步朝她走来。
她愈发靠近,挡住了光亮,气氛便愈发晦涩不明。云舒尘牵引着她的手,将那一卷拿过来。展开来看,入目的是卿舟雪端秀的一行行字。
她本是做好了瞧见什么微妙言论的准备,但不得不说,不愧是取自于柳寻芹的藏书,或者是不愧是徒儿的笔迹——
云舒尘看着看着,竟然心也静了下来。被卿舟雪的笔迹所吸引,竟然无所事事地対着那干净利落的笔画看了很久。片刻后她回过神,这才发现卿舟雪已经站在边上,等了许久,她将其放到一边,抬眼望向卿舟雪,“会了?”
“大抵是会了。”
“……嗯。”
她盘腿而坐,“那你上来。”
当她二人面対面盘腿而坐时,云舒尘察觉到了卿舟雪浑身的紧绷。
当一人紧张时,却发现対方比自己更紧张,如是这般,原先的紧张也浅淡了些。云舒尘柔声道,“卿儿在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卿舟雪在回忆柳寻芹叮嘱的几个步骤,她再在心内思索了一遍,确认自己不会忘以后,才慢慢松了一口气,“……怕又不记得双修。”
她本以为怎么都不会忘的。但在上一次时,卿舟雪的记忆分明清晰,双修步骤有条有理,却在师尊亲过来的一瞬间陷入混沌,而后便忘得相当自然。
…………………………………………………
…………………………………………………
烛火跃了一下。
子时已到。
云舒尘闻言,“都依你学的来,这便不会忘了。首先需做什么?”
“脱衣。”卿舟雪低头解起自己的衣物。她在这方面并无什么顾忌,一瓣瓣如掰开花瓣一样地展露自己。
云雾一般的轻薄衣料滑落,堆在腰间。
入目皆是冰肌玉骨,她简直像夜明珠一样能发出微明的光。云舒尘只看了一眼,便有些脸热,弹指一挥,灭了灯火,室内陷入一抹黑。
在无边的黑夜之中,她才能脱得稍微轻松一些。
“再者是?”
卿舟雪想了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寻到她的手,凝神静心,将一缕灵力探入。
她相当小心地游走过她周身的经脉与丹田,将留存在体内的寒气悉数勾带起来。
而后卿舟雪运功一周天,牵引着那些寒气向自己丹田流去。相当于以自己为鼎炉,滤去一切冷意,只剩下最为温和的灵力流转回师尊的身上。
……………………………………………………
……………………………………………………
当体内的寒意少了些许以后,沙熙花的毒性开始失去制衡,开始反扑。
柳寻芹叮嘱说,每滤过一次,便需压制一次这情毒。不然一次性将所有寒气拔除,失衡过大,她的身子受不了。
卿舟雪停下运功,她摸了摸云舒尘的脸,只觉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而后说,“很热。”
果然是有毒发的迹象。
“再往下来呢?”
云舒尘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平静之下自有波澜万丈。她仰着头,感觉卿舟雪凑近了她,然后唇上被软软一碰。
嗯,亲得像是很没有心得的样子。
云舒尘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她愈发往下,虽是有些意动,但尚且能忍。何况此刻像是有什么毛茸茸的小家伙在蹭她的颈窝,想到此处,她不由得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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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搂住了卿舟雪的腰,带着人向后倒去。徒儿下意识地将一只手垫在她背后,砸在床榻上。也正是借着此势,两人抱拥着滚了一遭。
“看来你还是不怎么会。”
卿舟雪听见师尊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似乎带有几分调笑的意味。
“像上次那般便很好。”
也不知是如何吻到一起的,云舒尘的手悄然抚上她的背,温柔却强势地将其摁住,不让她轻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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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舟雪的腰身动了一下,但并未感觉到十分不対劲。她被云舒尘慢慢环住,被固着得不能离去。
不知云舒尘到底有意无意,她浅淡的呼吸全都呼在了她的耳旁,她亦气息不稳地抱紧了云舒尘,“师尊。”
师尊的手抚着她贴于颈后的青丝,温和地拨弄着她的几缕头发,此般安抚,似乎不带多少情|欲。
这让卿舟雪朦胧回想起那个雷雨天。在与流云仙宗的比试失误后,她一觉昏睡许久。在惊雷乍起,六神无主之时,云舒尘也是这样紧密地抱住她———
那一日,云舒尘将药粉敷完时,伤口竟已愈合了大半。她将她那块衣料合拢,却未曾离开,好让她有个依靠。
卿舟雪正全身紧绷着,忽而人被翻了个身,而后下巴就搁在了云舒尘的肩膀上。
后背上抚着只手,拍了拍,女人柔声道,“现下已经有了红绳,什么雷也劈不着的。卿儿莫要害怕了。”
卿舟雪趴在她身上愣了一会。既然是师尊主动抱住她的,那是不是可以少一些避讳?
她下意识如此认为,在下一道雷电闪过时,忍不住伸手拥住了云舒尘的腰身,闭上眼睛,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贴得严丝合缝。
宛若坠入一片温柔乡。
而今夜并无雷光,但没过多久,月色微明,照入窗内,铺在床上,宛若凝结成了至为冷冽纯粹的冰霜。
珠帘时不时被扫到,玉珠相碰,锒铛作响。被压出皱褶的衣物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自床边露出来一角。
卿舟雪不知何时浑身软绵,也不知何时翻了下来。她感觉面颊上被仔细地亲过一遍,柔柔软软,像是挨着了一团云气。而后被缠了半天,整个人晕晕乎乎,起不来身。
“……师尊,还需解毒。”
云舒尘在她耳旁轻笑,“嗯,险些又忘了。”
双修一事,需得神识交融,此刻两人躯体通感,可以轻易调用灵力,触及并捣毁丹田,算得上是至为亲密之举,若另一人包藏祸心,则防不胜防。
云舒尘宁愿多年捱过病痛,不止是没有意中人,自然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在。
古往今来双修的道侣有千千万,可于她而言,能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性命悬于别人身上,几乎……不太可能。
倘若卿舟雪的锋芒再露一分,再有野心一点,云舒尘兴许都难以真正放松。
好在卿儿自小养在身边,云舒尘相当熟悉她——虽是瞧着冷冰冰的,但心机少到堪称耿直,足以放心。平日里这丫头总是莫名信任着她,兴许是将她卖了还能替自己数钱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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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之时,一股灵力自筋脉之中悄无声息地钻入,像是有何物彻底敞开,如绽放的春花一样,也像是有何物嘭地一下,以整个人的皮囊之下为穹宇,伸至夜空,而后飞溅起点点星火,落入静谧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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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以人躯为山峦河流,那么承载着灵力的筋脉便入这骨血之中的河流一般,与无形无定的水流相似,虽然柔弱,但是足够以柔克刚,越过重重山峦,一下子又坠入幽深的谷底,将所有松散的岩石与碎屑,都纳入自己的柔软之中。
从而肃清整个人的身心。
卿舟雪忽然感觉周身的脉络都似打通了一样,整个神识都空明起来。她似乎能清晰地感知到师尊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心跳。
此等状态,正宜解毒。卿舟雪在黑暗之中睁开眼,两人身上点点溢散的灵光如群星簇拥,甚是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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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若要一同共赴巫山,是双修法门……嗯……之大成,可书中只明言阴阳交合,女子之间要如何做到?”
哪怕她的徒儿一边在……她仍是一本正经地试图与师尊探讨此事。云舒尘脸颊滚烫,她素来知道面前这如仙出尘的姑娘瞧着正经,但相当地不知羞——纵然如此,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她。
云舒尘正欲装死,却不料卿舟雪似乎是顿悟了什么,她进行了一个晋江不能详细描写的动作。
“应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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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室内不算明朗,瞧得不是特别分明。
她心神不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眼睫垂下,颤了颤,复而抬起。
“这……”
这句话被她说得很轻,恨不得吞入腹中,倘若这月光再明媚一些,卿舟雪便能瞧见她师尊红比春朝花的脸色。
此刻墙面上映着两道浅淡的黑影。一人半躺着,一人坐着,面対面。不多时,影子晃动起来,几近破碎,像是风过竹林留下的疏影,另伴有几声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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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什么东西在头脑中崩断。
虽是羞耻至极,但实则颇为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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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守泄固元。”
可却晚了一步。她被她紧拥的那一刻,一时心神恍惚,浑身的灵力如奔流的海水一般汹涌了一刻,而后逐渐平息,变得风平浪静。再也激不起任何浪花。
周身的灵力运转顿时打止,云舒尘道,“……你不早说。”
她的声音有点虚,低声说,“再来。”
这般要求,简直是强人所难。至于要守多久,还有无旁的规矩,云舒尘着有气无力地将卿舟雪仔细问了一遍,这才让她将软着腰的自己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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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迈步从头越。
下一次,到底强撑着也未能撑多久,在两人灵力还未运行一周天时,浑身的力道再次泄去。
虽是很难,但是毒不能就此不治了。
云舒尘自知这个道理,她幽怨地打量了卿舟雪侧脸半晌,道,“下一次,你莫要出声。”
师尊让她莫要出声,但此时此刻,很难忍住一声不吭。
卿舟雪素来没有在这方面隐忍的习惯,只得学着将脱口欲出的动静一点点地,憋回喉咙,只剩下不甚安稳的呼吸。
云舒尘在神思恍惚之时,抬眼看去——面前人这清淡出尘的仙子模样,咬着唇隐忍不发,楚楚动人,倒是让人愈想欺负一下她。
这一看就是过错。
此般俗念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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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
宛若悬崖勒马,这次倒是勒住了。但她还是难受了一阵,微妙的感觉被抬至半空,又不能放下。
她双目含泪,绝望地一个人缓了一阵子,而后紧闭双眼,等待自己缓慢落下。卿舟雪自然也很难受,她轻轻靠在云舒尘肩头,却半点动静也不敢出,生怕再次功亏一篑。
良久,待到两人的呼吸终于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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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自来。”
她听云舒尘的嗓音绵软得不像话,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不禁轻声道,“师尊,不然我们此次便算了。明日……”
唇被一指抵住。
云舒尘抽回手,难得坐直了腰身,垂眸扫去,缓慢地与她贴合着。她忽而俯下身躯,“既然如此,想一些别的事,兴许有用。”
她蹙着眉,“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下一句为何?”
这等经文,卿舟雪不会陌生,正是禁闭室的弟子们都快抄吐了的《清净经》。
她很快答道,“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灵力在两人周身缓缓流淌,此刻难得不再澎湃,而是陷入一种细水长流的静谧。
卿舟雪起身向前靠了一些,云舒尘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嘴唇贴着她的耳畔轻喃,“常能谴……嗯,其欲,而心自静。”
“澄其心,”卿舟雪闭上眼,凌乱的喘息之中吐出一句,“而身……自清。”
卿舟雪抬起被汗水打湿的眼睫,口中嗫嚅着天底下至清至正的经文,而唇齿间的颤动,难以下咽的愉悦,怦然的心跳,无一不告诉着自己。
她在与她相拥。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时而停,时而动,在反复试探良久以后,逐渐寻到了一丝收放自如的感觉。水天一色,风光无限。
两人之间的灵力化作点点星茫,再次溢散在周遭。
终于在运功一周天之时,蓄满秋雨的大池一朝溃堤,一泄千里。在神识交融的快意中,皮囊下的颤抖亦能相互感知,如浪花一般越堆越高。
似乎没有尽头。
瞬时间,周身缭绕的星点并未像之前破功那般暗淡——而是骤然明亮了一瞬,灿若银河——
师尊复健成功的案例~
借鉴了道家双修法派养生的一些思想,没有经过严谨考据,也不知道正不正统,小伙伴们不要贸然尝试。
第107章
卿舟雪牢记着柳师叔的叮嘱。
最宜子时。一次不宜过长。于是两人在子时并未松懈,而其后则歇一阵,动一阵,就此抵死缠绵了一夜。
云舒尘从不知自己还有这么好的精力,竟能如此胡闹一晚上,她朦朦胧胧时觉得天亮,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最终折腾得精疲力尽的两人,搂在一起沉沉睡去。
再次清醒时,已到了下午。
卿舟雪从未起得如此晚过,她眯眼看着那西斜的落日,刚翻了个身,师尊安静的睡容便映入眼帘。
她一时呼吸顿住。
一夜过去,云舒尘的气色竟已经好了许多,潮红还有些许未曾褪去,宛若一枝春睡的海棠,妩媚动人。
果然她身子好起来,才是最漂亮的。
这几日两人的生活过得堪称堕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房中安心解毒。每日祛除一些,进展倒是很快。
云舒尘在温香软玉的滋润下,一点一点地恢复了鲜活气。
但卿舟雪食髓知味,险些在一次又一次的双修之中沉沦。直至今日,她将师尊体内最后一丝残存的寒毒引出,竟有些不舍得放开她——这是最后一日了。
云舒尘心中也颇为遗憾地想,以徒儿的性子来看,以后兴许不会再这样日夜纠缠不休的欢爱了。
若是平常,云舒尘定不会答应此般夜夜笙歌。世间万事万物,皆需容下一些分寸,才能长长久久。她时而亦会多想,卿儿再是喜欢她,但倘若每日都坦诚相待着,过不了多久也会没什么兴致的。
修道人并不长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道侣寥寥无几。凡人夫妻走过人生七八十年,这便是一辈子,倘若不合意,忍一忍也过去了。
对她们而言,动辄七八百年。很多情感在漫长的岁月中皆被冲淡,最后如清汤寡水一般。
小半月以后,云舒尘终于自鹤衣峰走出。
一入主峰,难得瞧见了昔日的老同僚,他们纷纷惊奇地看着云舒尘,这雷劫似乎没把她劈得憔悴,反而愈发妍丽生辉了。
恐怕其中只有柳寻芹知道内情,因此并没什么反应。但越长歌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嘀咕道,“她瞧起来好像有点不对劲。”
云舒尘坐在她边上不远处,蹙眉,“哪儿不对劲?”
“这通身的气度,就像和八百个美女沉溺声色纵欲过度一样,带着一种昏君终于上早朝的慵懒感。”
越长歌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有一丝调笑意味。
云舒尘横了她一眼。此一眼水光潋滟,竟有些说不清地勾人。
越长歌颤了一下,瞬时构思了一场云舒尘对卿师侄求爱不成,转而对她强取豪夺,实则无半点真心。最后卿师侄在失去后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从而手刃越师叔与她的师尊双宿双飞的虐恋大戏。
她喝了口茶压压惊。
掌门说,“问仙大会既已敲定,自现在开始到下一届问仙大会,还有三十年。”
“参加此试炼的最低要求也是元婴初境。不过入选的几位皆是各位的优秀弟子,想必这不是难事。”言罢,他看向云舒尘这边,也不知道卿师侄现在如何。
掌门寻思着她道心尚在,只差修为。宗门的灵丹妙药一通砸下去,能恢复到雷劫之前应当是不成问题。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要事。听闻北源山那边突遭魔族作乱,凌虚门向仙道各宗发来求援。该宗与太初境的交际不算少,既然如此,自然也不能作壁上观。
“正好也是个历练机会。将那四个小姑娘派遣去磨砺一番。”
钟长老却说,“既然北源山那边如此重视,想必祸乱不小。她们几个年纪轻轻的,还需谨慎,至少也得由一位长老带着同去。”
“的确。”掌门沉吟一番,“那诸位师弟师妹,你们意下如何?”
越长老轻咳一声,似乎在暗示什么,笑了笑,“啊,这意下如何,那得看掌门的意思。”
掌门与她幽幽对视一番,最终从齿缝里溢出几字,“在合理范围内,出行花销,自宗门报帐。”
越长歌轻叹一声,“都是看着长大的师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多心疼哪。本座决定义不容辞地护送她们平安来去,掌门师兄,此事不用再议了——”
“还需再议。”云舒尘在一旁悠悠打断她,“我亦有这个意向。”
诸位长老自与云舒尘认识以来,从未遇到过她要主动出远门的情况,一时纷纷愣住。
掌门也有些诧异,不过依他看来,卿舟雪这孩子相当特殊,也不知平日有无什么旁的隐患。此行并不安稳,有她的师尊在旁,到底也叫人放心些。
“既然如此,你们俩一块儿罢。除却她四人,再自内门中挑一些优异弟子同去。”
掌门的棱角早就被岁月磨砺成了随和的模样,并无争执地定了下来。
回到鹤衣峰。
云舒尘走向她的徒弟。
此刻卿舟雪正在前庭打坐,面前正摆着一盘洗净了的葡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在对着葡萄参悟道法。
这昏昏沉沉的小半月过去,卿舟雪好像做了一场色授魂与的梦,她最后一日清醒过来时,内视一番修为,竟然空前地涨了许多。
云舒尘体内留存的寒气,绕过她的丹田,悉数化为己用。除此之外,因为双修之时身心开阔,天地灵气吸收的速度也很快,又进益了一些。
她自冥想之中察觉到有人前来,双手虚虚合拢抬起,再度放下,又睁开眼,便看见师尊坐在了她对面。
“现在是什么境界了?”云舒尘才刚开口,忽然想到这样问她已经并不合适了。
她一人是身在庐山,不能准确地估计自身。
云舒尘执起她的手,以自身修为作度量,沉吟片刻道,“你当是……元婴中期?”
天下人都想寻境界较高者双修,一日可抵原先好几月的工夫,但是往往难以如意。
卿舟雪误打误撞地抱上了一别人求之不得的大机缘,而云舒尘又何尝不是。
她发现徒儿的没有境界之分的躯体,可以承载相当多的灵力,只是尚不被她纳为己用时,无法在丹田之中留存下来。
当她与卿舟雪双修之时,她无需顾忌她的境界能否承受,只需任磅礴如江海的灵力自二人周身迅速流转,速度极快,因此修行一日千里。
这样的体质……与鼎炉有些类似,但归根结底又完全不同,甚至更为强悍。
可以想象得到,这种天大的宝贝丢到人堆里会是何样惨烈——怕是一生都会被囚禁,再不得自由。
云舒尘垂眸看了她半晌,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卿舟雪的下巴,端详一二。
何况,她足够漂亮。
那双眼里却没有半点担忧,静静地瞧着云舒尘,剔透得不着一物,似乎是对自己的吸引力毫无知觉。
思及此处,又加上最近要出远门,云舒尘忍不住蹙了眉,再仔细叮嘱她一遍。
这事儿师尊说过不下五遍,卿舟雪早已经倒背如流。
总的来说,不与别人说自己的身世,也尽量不要在人前受伤,没有境界一事更不可让人知晓。若旁人问起,全用丹药药效之类的借口混过去。
然后是交友慎重一些,不明底细的不要多谈。平日里莫要乱跑,至少也得和师尊打一声招呼……诸如此类。
“我的天哪。”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师徒二人扭头看去,越师叔不请自来。
越长歌俨然是听了一半云舒尘的念叨,轻笑一声,“云舒尘,你好好看看——你家徒儿现在是二十四岁,又不是八岁稚子。非得你上上下下都啰嗦一遍,她才想得到么?”
“你懂什么。”云舒尘瞥她一眼,“瞧瞧你那峰上乱跑的那群丫头,漫山遍野和放羊似的,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都不清楚。这就是你说的想得到了?”
“总而言之,”越长歌看向卿舟雪,打趣道,“乖,跟着师叔念——外边的世界很危险,有一群坏男人坏女人随时要吃人,最好哪都不要动,就天天粘在师尊睫毛底下她才安心。”
卿舟雪一愣,忽然笑了笑。
“哦,笑起来真可爱。”
厚颜无耻的越长老正欲去揉揉她的头,手还没伸出,啪地一声脆响,被云舒尘打了回去。
她含泪揉着自己拍红的手背,翻了个白眼,“小气。”
“好了。”越长歌再懒得废话,给云舒尘递了个令牌,其上花纹繁复,乃玄铁所制。“传讯用的,掌门说让你下山记得带着。行,我没事了,走也。”
越师叔来的快去得也快。
云舒尘摩挲着那枚令牌,白光一闪,令牌就此消失。
她扭头盯着卿舟雪,又想起她方才那一笑,心中忽觉不满,伸手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卿舟雪正在吃葡萄,干脆停了嘴,任人蹂|躏着,似乎并无异议。
“笑什么笑。你也觉得师尊在这儿无谓忧心?”云舒尘垂下手,抬眸淡淡看向前方。
良久不见卿舟雪回答。
云舒尘的心居然一时揪了起来,原来……其实她也不喜欢这样么。
她再次低头,去仔细审视卿舟雪的神色——
而卿舟雪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葡萄,在此之前她从不会开口。
她摇头道,“没有。不过我觉得越师叔说得对,不管去哪儿,我都会跟着你的。”——
第108章
卿舟雪本不愿挪窝,但既然师尊要出山,她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等历练。
她带了几套换洗衣物,又捎上了清霜剑,行装简便地走向主峰。虽说她是云舒尘的亲传弟子,但此行显然不止她一人,还有其他一些同门。所以她不能单和师尊一走了事。
宗门之内,并非所有人的法术造诣都能轻易御云而行。但剑器有灵,御剑的难度并不大,因此哪怕并非剑修,弟子也会随时备一把佩剑。
云舒尘倒是挺想靠在徒儿身上,任清霜剑载着走——这把名剑很是称手,由于年纪老旧,它熟悉很多地方的方向。无需灵力也能自发载人前行,很是惬意。
可惜不可以。
她身为长老,在宗门任务之时,不得不假装卿舟雪只是一堆普通弟子中的一个。共乘显然不合规矩,更不能过于亲密。
云舒尘略抱有一丝遗憾。
天空明净,澄澈如洗。
一阵南风吹来,诸位弟子已经肃然而立,整整齐齐。云舒尘在心中挨个点了个数,颔首道,“人已齐,可以走了。”
越长歌在前边领着向,等那帮小弟子一个个地像春燕点翅飞去,云舒尘才脚踏一朵流云,借风而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她垂眸盯着脚下重叠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中奔流穿行的河流。因着要顾虑到那帮孩子的御剑水平,并不能飞得很快。
云舒尘向来都很有雅兴,她无所事事地欣赏起了沿路风光。瞧得虽然满山翠野,但时不时这里黄上一块,那里红上一簇,煞是好看。
她索性撤了一半防风的小结界,吹得相当凉快,耳旁的发丝被刮起来许多。
云舒尘以往是绝不敢这么吹风的,多半会在床上躺个几日。她已经几乎不记得上一次乘风而行是什么时候了。
碧蓝的天空之中,似乎有一只小燕落了伍,飞得愈发慢,渐渐地,云舒尘看得清楚,那一抹白衣的剪影,正是自己的徒儿。
她的徒儿御剑停在她身旁,云舒尘道,“怎么了?”
卿舟雪抬手施法,给她刚刚撤下来一半的结界再度加固,似乎早有预料,口中轻叹,“师尊身体才刚好一些。”
言罢,卿舟雪又御剑飞得快了,跟上了同门师姐妹。云舒尘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凉风再度平息。
她也叹了口气,不再挣扎,在一片无风的温暖中缓缓前行。
他们穿过了大半九州,越往北上走,地表的草木愈发稀疏。由绿变黄,由黄变无。而后退变成深灰色的地面,其上零零落落,覆盖的冰雪愈发多。
来到北源山地界。
此地常年被冰封雪盖,所见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因为终年严寒,人欲甚少,心自清净,生出来几个包含凌虚门在内的宗门。
卿舟雪随着同门一起走入凌虚门,看见了亲切问候一把辛酸泪的凌虚门道友。出来迎接他们的几个年长的弟子,左右寒暄了一会儿,便将人带到寝居休息。
这儿显然比不上太初境内门,条件甚至有些艰苦,还需两人供一间。
卿舟雪和白苏进了一间房,将东西简单清理了一遍后,便陷入无事可做的境地。
白苏将窗户关得紧了些,免得冷雪飘满地面。“方才他们说……这里魔修已经攻到了此界附近,我们出门最好结伴而行。”
卿舟雪看向窗外,“嗯。”
“此地很冷。我们来此,需多久才能回去?”
白苏闻言一愣,随后笑道,“师妹,你多少年没出门走动了。何况此地冰天雪地,于你而言,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奇了怪了……冰灵根还能怕冷不成?”
“是个好地方。”卿舟雪道,“但仍太冷了些。”
另一边。
凌虚门掌门人玄诚子亲自来迎接了太初境二位长老。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虽瞧着辈分相当大,但实则还要比云舒尘年轻一些。
“云长老,越长老远道而来,实乃我宗之大幸。”玄诚子拱手以礼,不甚感激,“否则,我们这边独木难支,恐怕……”
“凌虚门与太初境素来交好,我们早应前来的,如是在路上多耽搁了些时候,还望掌门人勿怪。”云舒尘笑了笑,越长歌也称是。
独木难支?
兴许也不算独木难支,因为周边一些小宗也同气连枝,尽力施以援手。但若说耸立于九州中部的那第一仙门流云仙宗,凌虚门未必能请得动。
果不其然,流云仙宗没有派人来。
越长歌正与玄诚子交谈甚欢,云舒尘打量了一周,又收回了目光,在心底叹了口气。
其后她们又见了凌虚门的其他几位长老,以及其他宗门同样施以援手的来者,主殿正中的一座法器上,正投射着这附近山峦起伏的地势。红色的灵光蔓延之处,皆已经出现了魔修活动的痕迹,几乎形成闭环。
凌虚门处于中部。
倒很像狼群猎杀黄羊的打围战。
云舒尘时不时点点头,听着其他几位道友高谈阔论。在此处,她与越长歌的修为是最高的,一来仿佛就定了军心,玄诚子那高兴模样,似乎认为下一瞬便能捉拿魔族满门。
敌在暗处,还不清楚意图。
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此行,也大半不是为了降魔而来。
*
傍晚,白苏在对床上打坐修炼,卿舟雪亦然。她心中正达一片澄明之时,忽然听得耳旁有一丝响动。
卿舟雪停下打坐,朝声音方向看去,又望了一眼白苏。
白苏似乎无甚知觉,还在专心修炼。卿舟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听得声音响了一次。她摸索着取下手旁佩剑,紧紧攥在手中。
有人在靠近,脚步轻缓。
愈发近了。
此时月上中天,应当不会有人打扰。倘若是同道,也无需用这般谨慎而小心的法子靠近她,直接敲门便是——
多半不是好人。
卿舟雪将呼吸放得很轻,走到门边。清霜剑的刃光映出窗外的一片月色,悄然抬起,对准了门处。
那门上禁制被轻而易举破坏,骤然拉开一线,闪进一个黑影,卿舟雪眉梢一蹙,手腕一送,清霜剑在那人身后悄无声息地刺出。
她并未看清那影子,只觉此人速度极快,瞬时往后退了一尺。她运起灵力,脚尖轻点,亦相当快地追了上去。
第一剑落了空,夜间雪地之中落下几个脚印。风声簌簌之中,有何物破空而来,卿舟雪的身子向后摆去,几乎下了个腰,借着稀疏月光,她看清了自己的颈间擦过几根极细的木刺。
当机立断,剑尖往地上一点,整个人再度起身时,地上冰锥也自她那一剑所点之处,向前蔓延,很快便要围困住那片影子。
正快成功时,冰锥忽然断裂,自地下深数丈冰雪的掩埋下,几株藤蔓忽然拱起。
她略一惊,能自冰雪之中生出藤蔓,对方恐怕修为远在她之上。面前的身影忽然又瞬移至她眼前,自己肩头上传来轻微一碰——
如此近的距离,忽然唤醒了卿舟雪曾经在剑阁打滚摸爬的习武回忆,她居然弃了剑,下意识去绊对方的脚,整个身子往背后绕去,却不料真的奏了效,两个人就势倒在雪地里,还滚了几遭。
不知为何,对方也是一惊,挣扎很微弱,似乎在顾忌着什么。而搁卿舟雪那边以为有性命之忧,浑身灵力紧张地运转至极致,贴身便是一个肘击,毫不留情。
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语气微恼,“是我。”
卿舟雪一愣,顿时松了手,“……师尊?”
一时唯有风声,两人相顾无言。
云舒尘本正欲寻她,一时兴起,便收敛气息,与卿舟雪有来有回地过了几招。
方才她正想结束这场玩闹,挪至她眼前,想着徒儿当是认出了她——未曾想剑修对于别人突然近身的反应如惊弓之鸟,那一击下去让云舒尘懵了一瞬。
倒在冷雪之中,她一边与她滚得晕头转向,一面还得顾及着在如此狭小的距离施法,难以掌控强弱,许会伤到卿舟雪。
云舒尘揉着自己的腰,此刻碰一下都疼,后悔至极。
“教你处处留心,看来你确是听进去了。”她幽幽道。
卿舟雪一时茫然,她左右环顾一番,将师尊扶着站起来,指尖在她腰腹附近一点一点轻戳着,“师尊,这儿疼么……还是这里?”
“嗯。”
她神色一凝,正欲去解她腰带看看有无大碍。然而忽然念起虽是夜间,这还是在外边,偶有巡逻的弟子路过,于是卿舟雪的手还未碰上去,便一下子顿住。
云舒尘却攀上卿舟雪的手,顺势握住她手上的白玉镯。
眼前白光一现,二人置身于云舒尘当年雕琢出的那方小乾坤天地之中。
“没有人了。”云舒尘挑了下眉。
小乾坤天地与外界流逝时间不一,此刻还是白昼。
卿舟雪将衣衫解开一点,便瞧见那白嫩的腰部,赫然一道瘀伤。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师尊为何要同我开这种玩笑。”
“怪我?”云舒尘微微笑着。
徒儿摇了摇头,二话不说,将此行带来的伤药敷在她腰上,便就着那处揉起来——
第109章
听闻人若是受了伤,揉着揉着,能依偎到一起去。她不知别处如何,总之话本里头大多是如此。
可那毕竟是话本。
——未曾想到卿儿用力太扎实,她每揉一下,云舒尘都想疼得想躲,结果发觉自己一只手抵着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靠得越远。
“这药必须揉散,才能奏效。”
许是因为她腰腹这一处常年不见光,白得惊人,而那瘀伤便显得愈发可怖起来。
卿舟雪垂眸看着,有点心疼,力道还是忍不住收了些,又停在那处暖了一会儿,而后撤下了满带着药香的手。
她用的不是寻常伤药,是灵素峰上某类活血化瘀的灵植研磨而成的,缓缓一揉,药效化开,伤痕浅了大半。
云舒尘缓了口气,此刻心头再无什么别的绮丽念头。只是幽怨地想着,她终于放开了,她总算放开了,再多上一刻,她兴许忍不住将她的手打掉。
此处的天光照人,云舒尘拢好衣服,忽然指尖一动,日夜轮转,霎时间红日西沉,银河一样璀璨的星象就此升了起来。
“今晚还回去么?”
不回去,难道在此处站上一晚?抑或是以地为席天为被?
云舒尘似乎瞧出来她的疑惑,伴着晚风一笑,手腕轻抬,一座与鹤衣峰陈设相仿的家当便凭空出现在她身后。
“无需担忧。此地是以我的灵力雕琢出的一方小天地,一切皆可凭我心意而动。”
卿舟雪不禁讶然,伸手去碰了一下那屋舍,发觉触感真实而细腻。
“别碰了。”云舒尘说,“是真的,不会塌。”
“倘若卿儿觉得小了些……”她打量一二,似乎仍不甚满意似的,指腹一敲,庭院原地消失。
一时烟尘四起,卿舟雪再度看清楚眼前景象时,不禁往后小退了一步。
只见面前祥云环绕,似乎有仙鹤在鸣叫,两根堪比定海神针的大柱子一左一右耸立着,其中是白玉台阶,顺着台阶向上望去,好一座威风凛凛的仙宫。
“这个如何?”
卿舟雪仔细审视了一番,“师尊,我们只两个人。”
“嗯,”云舒尘思量片刻,“的确无需如此。”
她悠悠地抬手,又随着心意变了一个,竹林掩映之间,露出竹庐一角,翠山碧水,鸟声啁啾,似乎是什么名人高士隐居之所在。
这倒是只能容纳两人了,再多便有些簇拥。云舒尘忽然嫌弃起来,“也太小了些。”
换来换去,总还是不怎么满意。结果没过多久,又重返了第一个,而后她牵起卿舟雪的手,走了进去。
卿舟雪在跃过门槛的一瞬,满院的花朵扑簌簌绽放,花朵并不如何张扬夺目,而是较为淡雅的颜色,白色,浅蓝色,但开成一圈儿时,也煞是好看。
“以后若是碰着住得不合意的地方,索性来此住着。此中时辰与外界可调成一致便可以了。”
卿舟雪在衣食住行方面并无什么要求,大概是凌虚门让师尊住得不甚合意。她唯一的要求——现在已经躺在了她身旁。
“与师尊睡习惯了,之前突然身旁无人,我反倒一下子睡不着了。”她侧了个身,绕开云舒尘方才的伤处,一只手松松地牵着她的衣袖,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你会如何?修炼一个晚上?”云舒尘说,“修炼也挺好的。其实躺在一起睡觉对于修士来说……的确有些浪费时间。”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修炼得更快?”她俨然不甚赞同。
那的确没错。不过云舒尘自认为先前夜夜笙歌,怎么说也得禁欲一段时日,因此没有理会她,“早点睡。”
没过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再过一瞬,她又翻了回来。以往徒儿睡觉一直很安静,不知为何今夜为何有失眠之征兆。
云舒尘被她波及得有点睡不着,睁开眼睛,“你这是床板上长了刺么。”
“师尊,我和你晚上双修,习惯了。”卿舟雪顿了顿,她有些难言地看向云舒尘,似乎是有话要说。
在云舒尘愣怔的目光之中,卿舟雪叹了口气,她轻轻掀起自己的下摆,“我现下和你躺到一处,便觉得……整个人润润的。”
在一夜一夜的沉浮之中,身体已经形成了本能,晦涩不明的月光,毫无阻隔的距离,总能让她梦回许许多多夜。
云舒尘的手一颤,她呼吸了几个来回,沉默片刻,将人抱了过来,“睡不着便说一会儿话。正巧,今日一天都不怎么见你了。”
“嗯。”卿舟雪的注意力果然被挪开。她闭上眼,随口问道,“魔族的人……他们长什么样?”
“你以为长什么样?”
“我瞧那些修仙传记上皆画着,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很是夸张。”
云舒尘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魔域有许多部族,其实相互之间往来甚少。你说的长成这般可怖模样的,大多分布在北边,是阿修罗的后裔。”
“常听人说相由心生,这些后裔都是坏人?”她听着徒儿浅浅地打了个呵欠。
“魔域与仙宗久不对付,你全当坏人,也没什么的。”
顿了顿,云舒尘又道,“西边地火荟聚之处亦有一大族,信奉娲神,悉为女子,姿容美艳。你若碰上了,莫要瞧人家生得好看就轻信之。”
“嗯。”卿舟雪闭着眼,不以为然,“还能比师尊更好看么?”
瞧她这细微语气,心不在焉,约莫也是困了。云舒尘忍不住一把将人摁入被子,在心底叹了一声,“不说了,睡觉。”
在凌虚门的几日,她俩皆是如此,白日并不碰面,每每一入夜,倘若云舒尘无事,便会来此乾坤小天地同眠。
这几日间,魔族并未来犯,凌虚门风平浪静。远道而来的弟子在警惕了几夜后,精神疲乏,似乎也觉得没什么,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月上中天。
卿舟雪打坐打到一半,又瞥见那月光挪出窗外时,便准备下床,算算时辰,师尊约莫是快来了。
门外传来几人走路的声响,鞋靴踏在雪地之中,屑碎生响。似乎有人打了个呵欠,“师兄,咱在这守了多天的夜,也没瞧见有任何魔头的痕迹。我早就说了,那些外宗的前辈一来,人多势大,他们又不是傻的,肯定都吓回去啦。”
另一少年道,“魔族狡诈,你怎晓得,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卿舟雪本是想等两人走了再开门。她听着谈话声渐渐远去,忽然觉得远方狂风骤起。
北源山本就风大,夜晚尤盛。
卿舟雪将门开了一线,忽然听得一声惨叫起,仿佛要刮开夜幕,但很快被风声吞没。
敌袭?
清霜剑在此刻发出铮然剑鸣,似乎随时准备脱鞘而出。
连一旁打坐的白苏都感觉到了不对头,她睁开眼睛,压低声音蹙眉道,“来了?”
显然是出了事,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她们出门时,已经有几个弟子七零八落地围了上去,往人圈里一瞧,只剩两具干尸,异常扭曲地横死在地面,他们身上穿着凌虚门弟子的服饰。
凹凸不平的雪地之上,用血涂出笔画,温热的血很快融化了一层冰雪,而后在下渗之中,凝结成鲜红的一层碎冰。
卿舟雪向地面看去,惨白月光下,一朵六瓣的血色红莲无声绽放。
诡异而妖艳。
凌虚门的所有灯火顿时点燃,整个世界喧嚣起来,宛若白昼。
她眼见着主殿那边传来些声响,越师叔,包括几位陌生长老正朝这边过来,但仔细瞧瞧,却不见云舒尘的身影。四周的弟子俨然也被吓到,一时人心惶惶,或是沉默,或是低声絮叨着,白苏往后小退了一步,握着卿舟雪胳膊的手不禁紧了一下。
卿舟雪环顾四周,眉梢一蹙。
为何唯独师尊不在?
*
北源山山巅之上,长风畅然无阻,吹得云舒尘身后的乌发飞扬。
她的手腕略微抬起,其上缠着几缕透明水线,另一端牵向远方,似乎勾连住了什么。就像缰绳攥在手中,拉着她自云端极速穿行。
云舒尘神色平静,仿佛是在御风观光。但另一端几次甩她不脱,俨然已是恼怒至极。那道黑影一动,一股浓郁的血煞之气便冲她胸口拍来。
一道水幕撑开,十成十地反弹了回去。
黑影侧身躲过,不料另一缕水线如影随形地跟上,又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向后一拽,就此缠死。
一道女声恼怒,“谁?”
无人回答,劲风之中另有几根银亮的丝线射来,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她周身几处关窍,一层薄薄的血雾喷射出来,在风中弥散,很快被吹得无影无踪。
猎物失了力气,极速坠落,云舒尘也跟着一并下降。那团黑衣滚在地面,略有些狼狈,遮面的黑纱也一并掉落,露出女子艳丽的脸庞,她的额间是一片华美的莲纹。
她几次想站起身,但无奈浑身都失了力气,一双眼冷冷瞪着云舒尘,“看起来不是凌虚门的,莫非你就是那小破仙宗搬来的救兵?”
云舒尘将线收拢,兰花指一翘,悉数化为水雾撤散。她打量面前这魔女片刻,颔首道,“倘若没认错的话,你得叫本座一声长辈。”
“别来无恙,我的……”云舒尘勾起唇角,“外甥女?”——
第110章
“什么?”
魔女先是双目微睁,而后又狐疑地眯了起来,最后神色微哂,“且不说你一身仙法甚是精纯,非我族类。我自小知道我母亲有哪些姊妹,又怎会凭空多出一个姨母?”
她将头扭过去,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只是身形隐约颤抖,还是本能地恐惧着死亡。
云舒尘也不以为意,“信不信都无关紧要。”
她自纳戒之中取出一把藤椅,就此坐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久未涉足魔域九重天,”云舒尘双指并拢,对着她轻勾了一下,一缕水线便自那伤口之中再度穿过,将人紧紧锁住,扯过来了一些,“有些话想问问你。”
“谁派你来的?”
伤口处的皮肉被牵扯着,魔女吃疼,额上的鲜艳莲纹愈发赤红,她抬眸之时,眼中戾气很深。
她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不做声?”云舒尘垂眸道,“我估摸着伽罗殿也改朝换代了。怎么,你的母亲唐无月,到底是继承了这君位?”
魔女一时愣住,她的瞳孔微缩,“你怎知道她的名讳。”
额头上被微微一碰,那华美的莲纹被云舒尘抚过。魔女虽想躲开,但却被强硬地掰正了下颔。
女人的手描上那莲纹,似乎有些不满,力度用得很重,每划过一条纹路,都留下红痕。
她的声音却很温和,“魔域九重天,是指方位。西北曰幽天,地火炎炎,娲神陨落之处,有族借魔神之名,于多年前自称女希氏,近年来接管魔域伽罗殿,其它部族皆听令于你们。”
“你身上的纹章一般会继承于自己的母亲中的一个。当然,偶尔有例外,留存于肌肤上的位置兴许不一。我认得你母亲的莲纹,是六瓣莲花,很漂亮。”
云舒尘收回手,含笑看着她。
这等秘辛,外人不可能会知晓。她自己的年纪还小,那些长辈的事情,不曾听闻多少。前任女君的女儿众多,兴许真有一个流落在外的也说不准。
魔女回过神来,瞥向她,眼珠一转,“既是亲族,你还捉着我做甚?”
“你知道的不少,而且也没有什么差错。前任君王已经逝去,我的娘亲,她身为长女,自然要继承新君。这小小的凌虚门,虽然寒酸了些,待我等屠完一些闲杂人等,当做贺礼献给她,聊表心意。”
她说这话时仰起头,神色略有一丝骄傲,“那群修仙的一个两个狼狈为奸,倘若流云仙宗的人也敢前来,我正能用他们的血祭奠亡魂,不是么?”
这种骄傲的神色像极了她母亲。当然,也是相同的愚蠢。云舒尘看在眼底,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知道了。”
云舒尘松了手中的水线,顺便给她丢了瓶丹药,笑了一下,“好孩子。下次也小心一些,莫要再如此鲁莽。你若遇上真正的修道之人,定然会有性命之忧的。”
魔女拔开丹药,仔细嗅了一下,确认不是在诓她,心下微松,吞了一颗下去,周身那点皮外伤很快愈合。
她彻底放了心,加上年轻气盛,一时兴许真有些得意,站起身来,扭头便走。
却不知,她转身才走一步,便发现自己丹田之处被一层绵密的水网极快地钻入,笼罩,而后紧缩。
丹田顿时湮灭。
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再无生息。
*
凌虚门这边。
卿舟雪静静看着那两具干尸被抬走,其上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魔气,与她所修习的仙道功法相冲,只要不慎接触到,便觉得很是不适。
此刻他们也发觉云舒尘不在,正想着去找——
出乎意料地,云舒尘回来得极快,云雾在脚下消散,她踩上地面,下摆轻巧地绕过了那六瓣的血莲。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莲花,忽而一笑,手中攥着一颗黑气缭绕的内丹,悬于诸位长老面前。
他们纷纷大喜:“这便是近日伤人的那只魔头了。”
玄诚子神色宽慰,“近来总有弟子失踪或是遇害,周遭留下的便是这血莲纹样。如今终于将这魔头伏诛,老朽无能,多谢云仙子协助了。”
“应当远不止这一个。”云舒尘颔首,“近几日也不会太平,万事小心。”
玄诚子命众一些弟子将这血迹打扫干净,此刻还是半夜,天色一抹黑。弟子们很快就纷纷退散,回去休息。诸位长老正移步去主殿,云舒尘却说有些乏累,玄诚子连忙道,“云长老的确辛苦了,早点休息罢。”
越长歌走过云舒尘的身旁,刻意慢了慢,她余光瞧着那堆外宗之人远去,确认再无人听得见时,目光盯着她手上发黑的内丹,挑眉问道,“此人乃谁?”
“魔君的某个女儿。”云舒尘勾着唇角,“说不准,也可能是独女。”
“我还不是正这么担心着?”越长歌翻了个白眼,“你一来就斩杀了一个魔族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开始我瞧这阵仗,不像是魔族倾巢出动,似乎只是一小撮对凌虚门有所贪图,杀一杀小卒,锐气兴许也就退散了。这下好了,砍了人家亲女儿,恐怕此战难以平息。”
“凌虚门近年来势微,修为最高者不过练虚期。云云,我们到底还是要回太初境去,这一走,凌虚门怕是不好过了。”
云舒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悠悠打量着越长歌,忽而低声笑道,“瞧你平日不务正业,没成想还没把脑子玩坏。”
越长歌睨了她一眼,“你到底有什么后招?速速招来。”
“你说得对,”云舒尘摩挲着这枚内丹,不过片刻,在她掌心悉数化为粉尘。
“魔君只会知道她女儿死在了凌虚门的地界。她睚眦必报,不会放过凌虚门的。”
她松开手,黑砂一样的尘灰自缝隙中漏下。
“曾经,包括凌虚门在内这一带的小派与流云仙宗交好,每年都上礼巴结得紧,只可惜那第一仙门近年换了宗主,对他们日益冷淡。但玄诚子等人似乎仍心不死。”
云舒尘意有所指,“唯有狠挨这一掌,这些宗门才晓得认谁作主人更好,不是么?”
越长歌叹了口气,“你呀。”
“嗯?”
越长歌却转身走去,嘀咕道,“还是当年那样。”
云舒尘一时竟不知她是何意,看着她的背影,扭头时,却正与一双眼睛对上。
“师尊。”
卿舟雪在一旁看了许久,她的同门早已经回去歇息,而她尚还静立于原地。
卿舟雪靠近她时,已经嗅到了云舒尘身上残存的魔气,估计是方才打斗之时不慎沾染上的。
她眉梢微蹙,“刚才那个,很难对付吗?”
“还好。”云舒尘温声道,“你若一个人遇上了,定要小心。近几日也莫要乱跑,恐生事端。”
“最好不要出去。”
云舒尘自己并不惧那女人,这时瞧见卿舟雪,心底却隐约生了些担忧——怕是会波及到她。
于是只得蹙眉再嘱咐一遍,“卿儿,最近会动荡一阵,与往常不同,倘若碰到陌生人,不管是何打扮,都离得远一些。”
师尊自打出了门,便总对她有些不放心。像是不管将她藏到哪儿,都生怕别人夺了去。
卿舟雪虽不明白云舒尘为何担忧到这个地步,几乎每日都提醒她一遍注意别人,但她总是耐心地听完每一遍,而后点点头。
然后她便瞧着女人微蹙的眉梢渐渐平展,眼神中含了点笑意,但似乎又有些无奈。
“你真的在听我讲话么?”
卿舟雪今日难得看着她走神,缓缓地一眨眼,却由于烂熟于心,相当流利地将她方才所言背了出来。
可以,蒙混过关。
云舒尘冷哼一声,但却不是生气的意思,目光落到那白玉镯上,“去睡觉?”
“我先和师姐说一声,她今日并未打坐,免得她以为我彻夜不归出了何事。”
卿舟雪正欲回去,却被云舒尘拉住了手腕,“你前几日怎么说的?”
“前几日她整夜打坐,我脚步很轻,故而不知我出门。”
“那你今日又打算怎么说?”云舒尘似乎松了口气。
“与师尊,”她想了想,“修炼。”
云舒尘很是满意,好歹她没大言不惭地讲出“和师尊睡觉”几个字。她这便松了手,负在身后,“嗯,你去。”
今夜的乾坤小天地,不知为何,庭院前的一片萋萋芳草地上,开满了大片的洁白小花,覆在地上一层,像柔软落下的新雪。
云舒尘似乎还没有困意,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瞧着那一片如雪白花,骤然就温柔了下来。
“这花像你。”她收回目光,便来打趣徒儿。
“哪里像?”
“远远瞧上去像是冷的,像冰雪一样,但实则很乖巧柔软,也……很有温度。”她闭上眼,忽然说道,“其实我还很喜欢你的名字。最后一个字。”
卿舟雪问道,“这意蕴有些冷寂了,师尊为什么喜欢?”
“冷一些好。”云舒尘似乎甚是怀念,“我小时候从未见过雪,头一次来太初境,住过几月,便被这满天飞舞的白色东西迷住了眼。”
纷纷扬扬的,千片万缕的。
顺着太初境群峰之上的长风,它们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旋转,扬起,干净而纯粹,往上飞过天穹,仿佛天地之间,无处不可去,无处不能及——
云舒尘犹记得那时自己的羡艳,她不知到底喜欢的是雪,还是本能地向往着这样的干净和自由。
魔域地火炎炎,留不住这转瞬即逝的白——
第111章
卿舟雪听着她讲话,总是分外安心,入耳是师尊的声音,还有过于静谧而显出的心跳。
在这样的声音之中,她一旦闭上眼,便很容易放松而睡去。
她感觉卿儿的呼吸均匀以后,便悄然撤去了压在她身下的一截衣袖。瞧她睡容安静,盯了片刻,又忍不住低头。
在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云舒尘没有过多贪念,浅尝辄止,这便起了身。只不过一瞬之间,她便走出了乾坤小天地。
一枚玉镯正静悄悄悬在眼前。
云舒尘将白玉镯套在手腕上,走向北源山最高峰,捏了个法诀,乘风而去。
掠过千万重山,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感觉四周的“水”多了起来,再往下望去,蓬莱阁的只影耸立于最大的一座岛屿之上。
云舒尘落于阁前,一片灯火通明之处,有一女人的剪影斜斜投在纸窗上,闻见人来,端直不动的影子便轻微晃了一下。
那女人款步走去,将门打开。屋里头的光晕照彻门前,恰好停在云舒尘身前一寸处打止。
正是李阁主。
她看见云舒尘,并不意外,似乎是早已料到她会前来。
“恭候多时了。”李潮音温声道。
入内,席地而坐。
李潮音为她斟了一杯茶,抬睫,“如何?”
“蓬莱阁的手眼果然通天。”云舒尘呷了口茶,轻叹一声,“不错。唐迦叶已死,新任魔君唐无月近些日子才上位。”
“蓬莱阁的商市远销各地,与魔域亦有经商往来。但凡有往来,也便会有走漏的风声。”李潮音道,“这并非是难事。”
“从那小魔女的态度来看,”云舒尘说,“她们与流云仙宗依旧是势不两立,俨然还记得当年血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如此甚好。”李潮音笑道,“你不也是这般想的。太初境崛起的速度有些惊人,过不了几年,流云仙宗依照往年作风,必会打压,以巩固第一仙门的地位。与其让他们先下手,还不如你先走一棋。正巧魔域那边也深恨于此,怎么……云仙子是想联手?”
云舒尘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亦笑了一下,“既然敌对相同,无论仙魔有别,那便是友盟。但肯定不能从明面上来。”
“而且现在还不是时候。”云舒尘轻叹一声,“唐无月……便算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与她合作,也不能容忍她坐稳君位。那毕竟是我母亲的基业,怎容得她来糟蹋。”
“随意。那你兴许要慢慢来了。”
李潮音点点头,她将手中茶杯放下,“我倒是半点不急,要得也不多——蓬莱阁对于派争无兴趣,只想打通流云仙宗西边的商脉。这所谓仙宗横亘在中间,又将货物流通拿捏得死紧,到底有些碍事,不如交由我。”
云舒尘笑道,“你要得还不多?流云仙宗家大业大,许多仙门世家都聚集于附近,相当繁荣,算得上整一块肥肉。”
“自小家贫,唯爱这一点铜臭之物。”
李潮音打趣道,“你若是事成,还记得给我这小小蓬莱一点好处就行。”
此刻,云舒尘腕间的玉镯似乎抖了一下,李阁主眼前一花,便瞧见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姑娘自里头掉了出来,正靠在云舒尘肩上。
云舒尘一愣,怎么就醒了?
卿舟雪本还困着,抬眼瞧见对面李阁主诧异的眼神,又扭头看向师尊,一时竟不知这是在哪。
她连忙坐直。
云舒尘清咳一声,“你见过的,我徒弟。”
“我自然记得她。”李潮音忍不住笑了笑,“倘若我没看错,那玉镯应该是能容纳小天地的法器。怎么,你一直都将徒儿携带在身旁么?”
云舒尘还想解释一下,卿舟雪却点了点头。她只好瞥了徒弟一眼。
李潮音似有感悟,“……还能这般。不错,我陪观沧的时候太少了,但又实在抽不出空来。这兴许是养孩子的一个不错法子。”
“……”
*
告别了李阁主,云舒尘拉着徒弟走出蓬莱阁,外边已经微微明朗。若有若无的曦光,勾勒出了一线天白。
“师尊,你怎的一下子跑到东海来了。”
“找阁主有点事。”
蓬莱的海面开阔,一轮红日自远方冒了个小角。云舒尘此刻正觉得巧,她恰能带着卿舟雪赏一赏这海上的日出。
还未走得很远,一层光便自云层之中荡开,照彻碧波,像无数游动的金色蛟龙在浪卷起的纹路之中翻腾。
忽然就亮了天,远远看去,海色碧青得让人心生欢喜。
卿舟雪却忽然叹道,“也不知为何,李阁主分明是很好的人。但我瞧见师尊与她坐在一起,就觉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不是滋味么?
云舒尘听她这话,反而听得很是滋味,她嗯了一声,明知故问道,“说来听听,是怎样的一个不是滋味法?”
她边走边逗着她,卿舟雪似乎在想着措辞,不自觉走到前方,再没有了路,只剩一片碧海。
云舒尘今日兴致不错,随手折了一枯枝,插在地上,竟很快开始生长,最终合拢为一座木舟。
卿舟雪一时看得专注,那点儿“不是滋味”很快被抛到脑后。她去摸了摸那木舟,发现其严丝合缝,丢在水中能浮得很稳——显然比她当年在沙山上乘的那尾要好。
云舒尘将衣摆拎起一角,只脚踏上去,踩得摇摇晃晃。卿舟雪看得心惊胆战,伸出手扶着,唯恐她那常年不爱动弹的师尊失掉平衡,翻到海里去。
可是云舒尘站稳了,而且还成功地将另一只脚也踩上去。她弯着眉眼坐下来,又对卿舟雪说,“来。”
卿舟雪便上了木舟,坐在她对面,还不知师尊到底有何深意。云舒尘以行动解释,她施法鼓动着身下的海浪,往岸上一推,二人便乘着轻舟而去。
“成日在天上飞也倦了,试一试这个。”云舒尘眯眼看向海面,若有所思。
卿舟雪疑惑道,“凌虚门那边,师尊不用赶着回去么?”
“无妨。”云舒尘拿出玄铁令牌,递给卿舟雪,“那边若是有事,越长歌会联系的,玄诚子也会传讯。”
“何况,这也算是在向着北边走。”
云舒尘御水相当自如,她控制着舟下的水流,推着舟急急前进,身后飞溅起大片的白浪。
不过多时,卿舟雪的眉梢眼角全挂着水,她在水雾朦胧之中,抓紧了舟的两沿,感觉整个人如一张薄纸,随时都能甩过去。
然而云舒尘似乎觉得颇为得趣,这浪花推着舟左右一拐,时不时还打着转儿,瞧见远方浪来,不退反进,堪得上是乘风破浪。
“好玩吗?”
“这……唔!”卿舟雪睁不开眼睛,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这小舟如一支箭一般射了出去。
哗啦啦水声之中,她听见云舒尘的几声轻笑——若从旁人看来,绝想不到这女人端丽温柔的皮囊下,还藏着一点点少女的狡黠。
两人不知急驰了多久,直到云舒尘收了术法,小舟平缓地顺流飘着。
卿舟雪擦干了满是海水的眼睫,她浑身都湿透了,往下一看,舟里不知为何还蹦哒着一条无辜海鱼。
活鱼被云舒尘用一团海水包好,悠悠地悬起来,她瞥了卿舟雪一眼,指尖绕了一圈儿,忽而将那团鱼飞快地凑近她。
鱼快拍上她的脸——
卿舟雪下意识抬手挡去,一阵白气飘过,圆润的冰球就此砸在她膝盖上。
里头还裹着一条死不瞑目的鱼。
云舒尘在笑她,半倚在舟的一侧,虽微微喘着气,但眉梢眼角都带着轻快。她的长发也湿了大半,贴在胳膊上,日光一照,莹润生辉。
此般情态,倒有十八岁的青春靓丽。
云舒尘从前肤色苍白,瞧来总是有些脆弱,像随时能够乘风归去。现在只要动一番,便能透出一丝浅淡的胭脂色。
师尊身子骨弱,虽然现在也算不上强健,但比以前真的好了许多。
卿舟雪看着她现下这般,打心底里松快。她上下打量师尊一番,又觉得还能再喂得丰腴一些,开始思忖该怎么让她多吃两口。
云舒尘不知徒弟怀着如此慈爱的心思,她只察觉到卿舟雪在看她,几乎目不转睛。
此刻两人湿淋淋的,日光底下衣料几乎透完了。
云舒尘默了片刻,脸上愈发嫣红,手腕抬起,一点一点地将水与衣料分离开来,送回海中。
她正欲开口打破这静谧,远方的海面上,一道飘渺却高亢的歌声响起——
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藏了钩子,要将人的七魂六魄悉数勾走。酥麻入骨地揪住心头的一点点皮肉,然后慢慢牵扯出去。
又像是远古的妖神在低吟浅唱,空灵而曼妙。
入耳生疼。
声音顺着耳朵钻入体内,五脏六腑都在此中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她的丹田也在此刻出了些异常,浑身的灵力开始不自然地流窜。
卿舟雪蹙眉,忍着这种不适,看向远方一片礁石上——隐约有几条银白色的鱼尾自海面跃出,但模糊得却像是人影,身后甚至还有海藻一般的长发。
云舒尘收回眼光,懒洋洋道,“运气不怎么好,遇上鲛人了。”——
第112章
耳旁渐渐地,便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一片静谧的海浪,轻柔动人的歌喉。
鲛人的歌声能牵动人心的欲望。
好财者瞧见黄金千两,好色者身旁美人云集,弄权者簇拥着无上的权柄——他们被勾引着,纷纷投入海中,最后于幻梦之中成为鲛人的食粮。
云舒尘的修为要高这群海妖太多,她暗自调息了一下略有点儿躁动的灵力,再去听时,只是一首好听的曲子。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卿舟雪,一时并未制止那些小鱼儿唱歌。
她的欲望会是什么?
“想做什么?”云舒尘甚至还添了一把暗火,她柔声哄着,“其实都可以。”
卿舟雪本是极力抗拒着这种引诱,沉浸在相当痛苦的拉扯之中。云舒尘的声音许是压倒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垂下的眼睫在颤,手紧了又松。
卿舟雪的衣裳还未干,像是一朵刚出碧水的白莲,每一滴露珠都挂得清丽。
卿舟雪抬起脸,看向云舒尘,不知不觉间,凑得很近。目光下撤,盯上她的唇。
云舒尘的呼吸悄然屏住,然后她闭上了眼。
卿舟雪一寸寸靠近,稍微歪着头,两人的缝隙几乎一合即拢。正差这最后一步。
云舒尘已经感觉到温热的呼吸呼在自己的脸上,清清浅浅的。但却在最后一刻,所有的暖都消失殆尽,凉薄的空气无情地灌入之中,激得她的睫毛一颤。
卿舟雪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清霜剑一出,一片白影自云舒尘眼前晃过,卿舟雪踏上海面,脚尖所点之处都是一层薄冰。瞬息之间,已经离那片礁石不远。
木舟随着一人的离去晃了晃,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无趣地半倚在舟上,侧过头去看她。
鲛人不会与人拼刀枪,眼见得捕猎失败,她们纷纷跃入海中,吟唱声戛然而止。
有一只小鲛人似乎慢了一步,笨手笨尾的,性子太急,这一下跃,竟被卡在礁石的缝隙之中,如何也挣脱不开。
她侧头瞧见那道迅捷的白影掠过海面,三尺青锋一点寒芒,就要直取她性命而来,不禁吓得僵直在原地。
几滴泪珠在极度惊恐之下掉了出来,砸在海面时已经变成了银白的珍珠。
卿舟雪的剑并没有冲鲛人削去,准头有意识地一偏,她的剑划破了远处的一片海面,破碎的冰棱在其中炸裂。
此一剑,正好供她卸力止步,轻巧地落在礁石之上,离小鲛人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卿舟雪的目光落在她掉在海面和礁石上的点点珍珠,一时顿住,捡起来了一颗,放在手心中仔细打量。
这一打量,她似乎拿定了主意,并不理会这只已经不能逃脱的小鲛人,而是再度踏上了海面。
一声吟唱似乎又起,远处的海面上冒出几个人头,凄楚的歌谣环绕着卿舟雪。
她心神微晃,手中的剑不禁松了一松,而后再度握紧。
卿舟雪的剑招已经悟出来前几式,但近向久无动静。她环顾四周海面,忽然灵光一闪,欲尝试一些崭新的路子。
在一片波涛起伏的海面,她将灵力向深海探去,试图分清楚水流的动向。
待到定准了方位,清霜剑如鱼一样扎进水面,它在海水中穿针引线——所引之线便是周身缭绕的寒气,在划过之处都冻僵了一部分的海水。
她以剑为针线,要织成一片网。
好用来捕鱼。
鲛人还在竭力唱着歌,在海水中盘旋不去,似乎是想要救出那条被困的小鲛人,悄然不觉她们身下,透明的渔网已经成型了一半。
渔网上抬时,只用了一瞬。
一阵相当刺耳的破水声,哗啦啦的水流自冰网缝隙中泄出,里头横七竖八地网了几条不断扭动的鲛人。
卿舟雪还未忘记那条小的,于是再度返回礁石时,又将网中再添了一条,这时才将整个冰网上面的一丝缝隙全部合拢。
云舒尘有点好笑地瞧着她拖着不伦不类的渔网,一半沉在海底,一半露出水面,正往这边过来。
此刻鲛人已经不再歌唱,在如此狭小簇拥的环境之中,她们连动弹一下都很是艰难。
“你将这群小鱼捞回来做甚?”
卿儿即答,“师尊,小乾坤天地里不是有条河么,正好可以养着。”
养一些锦鲤,游来游去地倒很漂亮,而且温和无害。可鲛人……虽说她们貌美如花,但生性凶悍,以新鲜血肉为食,那尖爪利齿,瞧着便不是善类。
云舒尘一时无言,但在乖徒儿清亮的眼神之中,她还是将小乾坤天地里的那条河变成了咸水河。
“日后师尊想要珍珠粉,无需再远跑一趟东海。”将鲛人都扔进乾坤小天地后,她敛起衣摆,再度坐回舟中。
云舒尘一愣,叹道,“鲛人可不会没事流泪。”
她记得,蓬莱阁早年正是靠此发家,虽宛若世外仙境,但仙阁之下,实则是重重尸山血海。
珍珠是怎样获取的,是用小刀一点一点扎进鲛人的尾部,在刺痛和恐惧之中分泌的眼泪。
何况鲛人浑身上下皆是宝,骨髓曾是一道名菜,雅称“玉龙髓”,价值连城,他们的鳞片刮下来,不腐不臭,如透明玉石,常作服饰点缀,满身的脂膏则可点燃长明灯。
雄性鲛人因为体态硕大,尾部较长,鳞片更密,因此足够划算,被屠戮得几乎绝迹。现如今流浪于海湾的,多是雌性。再剩下一些,便悉数被人圈养起来。偶尔有一些灵智开化的,修炼到幻化出双腿,也会隐居在蓬莱岛附近,学着做人。
瞧卿舟雪那模样,应当是并不知晓这段被尘封的历史——传出去当然有碍修仙界的体面,所以各大卷宗之中并不涉及。
云舒尘在心底犹豫片刻,还是将这些往事讲给了卿舟雪听。
卿舟雪聚精会神,最后蹙起了眉。
“所以说,虽说都是修道之人,但为了己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并不皆是光风霁月。”她看着卿儿——她的徒弟,身怀其璧,也足够引人垂涎。
“是,我也是为了一己之私,才想要圈养这群鲛人。”卿舟雪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师尊定然是觉得她不够爱护这些生灵,这才绕了个弯子提点她。
云舒尘也不会想到,卿儿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形象不知不觉变得崇高起来。
卿舟雪却是如此认为,师尊虽为一峰长老高高在上,但是仍然怜惜这些在底层挣扎,尚未开化的妖兽。再与她的故事之中,那些贪婪的修道人一比较——云舒尘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卿舟雪这般答道,示意自己懂了。
云舒尘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她的确是在提点徒儿,不止需小心魔道中人,还得小心一些道貌岸然的修仙人。毕竟这丫头也浑身是宝,处境几乎是一般的危险。
虽说这句话有点突兀,看她这一脸顿悟的模样……应当是懂了罢。云舒尘稍微放了放心。
正当此刻,卿舟雪感觉腿上有一物剧烈地抖动起来,她低头一看,正是师尊递给她的玄铁令牌。
云舒尘将其拿起,几个字自里头飘出,在空中留下墨迹。
“凌虚门有难,速归。”
*
北源山终年飘雪,今日天上纷纷扬扬,雪势格外的大。
云舒尘与卿舟雪已借舟行过一小半路程,因此并未再费较多时候,便回了凌虚门。
凌虚门的护山大阵已经结成,魔族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攻克。门内的弟子皆是安全的。
不过他们尚还年轻,很多都是平生第一次见魔族。前些天两位同道的惨死让人触目惊心,一时众人心中恐惧,还未碰上便已经乱了三分。
“师……师姐,这横竖也不干我们太初境的事,能不能不打啊。”
有个弟子欲哭无泪,被阮明珠拍了一下肩膀,她挑眉道,“别怕,魔族不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么,谁还能克了谁不成?”
林寻真环顾四周,略一蹙眉,“卿师妹哪儿去了?云师叔也不见人影。”
“不用担心,她们现在应当是在一起。”白苏抬眼看去,却止不住退了一步,她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只漆黑的魔物正以身躯撞击着结界。三头六臂,脸庞狰狞,身后竟然还有一双翅膀,它投下的阴影如一座小山,笼罩住了一小撮人。
阮明珠傻眼,“……还真比我多几个胳膊?”
它每一撞,结界便抖了三抖,底下的年轻弟子便是一阵惊慌。平日在演武场倒是打得有模有样,这会儿鲜少有人不露怯的。
越长歌不得不稳一稳他们,她瞥了众人一眼,“一群小没见识的,都好好站着。此等魔类名为非天,虽然瞧着可怖,但弱点就在那三个脑袋上,不算难对付。”
一个不算难对付。但远方显然飞来了不少,在天顶上盘旋,像一群乌鸦,发出嘶哑的吼声。
此刻日光连一线都漏不出来,它们的身躯如乌云,将白昼笼罩得像黑夜一般压抑。
越长歌眉梢微蹙。
非天力大无穷,但数量稀少,这一下子,怕是整个族群倾巢出动了一大半。但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开胃小碟。
魔君丧女之痛,恐怕非要覆灭凌虚门才能平息——
第113章
一声恍若远古飘来的鸣声,在一群魔物的呕哑嘶吼之中,显得相当清脆。
众人似乎觉出来一丝光亮,像是一轮红日降落到了乌云之中,滚烫生辉。
炽红的焰羽,几乎要染红了半边天。一只通体为火的朱雀展开双翼,俯冲振翅之时,将几只非天掀落。而后如栖枝一样落在结界上方,将尾羽优雅地翘了一下。它盘踞在上方,不断灼烧着非天的躯体。
越长歌见此,挑了下眉,“云仙子,你还知道回来呢。”
朱雀在上方与魔物缠斗,云舒尘与卿舟雪钻着此空,踏过了结界。
云长老的身影虽不算伟岸,甚至有些纤弱,但她款款走来,不慌不忙的步调却莫名让许多人的心都定了定。
玄诚子一脸凝重地望着上方,他下巴长着的几根萝卜须愁得快被揪断。便是云舒尘来了也不顶用——仅仅让他揪胡须的手顿了一顿。
云舒尘所御之火,至为精纯,朱雀的炽焰将一切都融化成灰烬,哪怕是天生体格强健的魔族,也把骨头困在里头,逐渐变焦烂发黑,最后脆到一碰就折,最后在不熄的焚烧里消失。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朱雀,又垂眸瞥了一下一群默不作声的太初境弟子。
凌虚门的徒儿们如何表现她懒得管,但太初境所派这些弟子,她心里估摸算算,都是各峰长老相当器重的那几个。
他们极有可能在日后继承峰主之位。换而言之,是太初境的新天。
一旦以这种眼光来审视,云舒尘看向这群孩子——属实是不够格。
平日里在宗门演武场上闹得有模有样,现在面对魔族,却收敛起了利爪,獠牙也退化,只剩下随时要撒蹄开奔的胆怯模样。
这样……显然不行。
云舒尘抬眸看了眼卿舟雪,忽而笑了笑,低声说,“给你的师兄弟姐妹一个惊喜。”
言罢,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了结界的一角,一只非天带着背后灼烧的火焰,痛苦地挤了进来。朱雀焚烧的烈焰让它十分恼怒,六只眼睛已经趋于血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结界之内的弟子们方寸大乱,玄诚子和其他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云长老,不知她到底有何深意,纷纷开始结印对阵。
越师叔好像在看戏,手虽握上了自己腰间笛子,但没有打算出手。
稍微机灵一些的弟子——譬如林寻真,她本也心中打鼓,但骤一观察两位长老的神色,知道此时大概在掌控之内,于是尚能保持一副镇定模样,顺便她还拉住了一旁的白苏。
当非天落于地面,若大山一般宏伟,况且面容狰狞,形状可怖。她们当年超度过的黄鼠狼妖与此相比——居然还算清秀,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阮明珠所受教养与魔族有些类似,或者说是恐惧之时,第一反应不是想着躲避,而是先出击。
在非天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时,她记起越长歌刚才那话,闭眼一刀,便虚空向非天正中间的脑袋削去。
刀刃的烈焰无非是燎着了一缕毛发,下一瞬,她一刀还没落完,只能急急忙忙撤开,狼狈地滚了一遭,非天宽大的羽翼几乎要扫断她的半截腰。
这种动作愈发惹恼了魔物,它正展翅欲起时,一条体态修长的水龙忽然盘旋而上,自它一条腋下穿过,围绕几圈,缠得死紧。
沉重的坠地声。
云舒尘控法将这只非天压制住,龙的身躯扭转过去,变细拉长,拧成一股绳,将其五花大绑。
“再来。”
云舒尘示意阮明珠过来。
阮明珠一愣,“师叔?”
云舒尘只是看着她,微微一笑,“来,刚才那一刀不是没砍中么。”
阮明珠对上她的眼睛,眉梢一蹙,抿起下唇,再看向那不断龇牙咧嘴的魔物。她几步走进它庞大的身躯,捏紧了刀,一股子血腥味自獠牙中渗出来,异常令人反胃。
她当年与那黄鼠狼妖死生恶斗过一场,此刻竟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咬咬牙,刀刃上的灵力充盈到了极致,嗡然作响。
向上跃起,手起刀落之时,鲜血飞溅出来,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
四周的弟子忍不住往后小退了一步,此刻魔物的身形暴涨了一瞬,羽翼在这一刹那几乎伸平,如利刃一样根根张开。
阮明珠来不及避开,她被溅了满脸的血,一下子滚倒在鲜血里,非天的怒吼声几乎让她双耳欲聋。
“你和他们说说,是什么感觉?”云舒尘又问道。
阮明珠回过神,在一滩污血中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还……还挺轻松的。这家伙看着皮实,但若真用力劈下去,没有想得那般坚硬。”
水龙蜿蜒而上,而后突然奔流起来,又急剧缠紧。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这只魔物的身形崩裂瓦解,被切割成几大块,最终连带着方才滚落的头颅一样,化为一道黑烟逸散,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云舒尘的手腕微抬,纤细的指尖轻盈一点,随后落下。
就在这漫不经心的动作之间,她掌管着生杀。
卿舟雪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师尊,嗅到扑鼻的血腥味时,她轻蹙眉梢,但眼光并未挪开。
她施法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正如当年自己幼时所见,悬于她指尖上,精妙绝伦的平衡。
虽说此时魔军正在进犯凌虚门,应打定精神,不该思绪乱飘。但卿舟雪还是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还是个懵懂凡胎时,第一次瞧见云舒尘施法的震撼。彼时的一丝触动,在越过这么多个年头后,在她的心底里,掀起丝丝微微的波澜。
而其它的弟子似乎也有类似的感触,看似纤柔的术法能攻破此等巨怪——魔族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强悍。
倘若说是因着云长老修为较高,这才轻松么?但方才他们的同门阮明珠也作了尝试,便是这等狰狞的魔物,并非以他们之力不能攻破,好像只需要稍微机灵一些,瞅准时机。
太初境弟子的心似乎稳了很多,又听群声之中有人朗言,“怕什么,宗门二位大能在此,另加凌虚门诸位前辈,还能败了不成?”
正当此时,朱雀的火焰穿透了最后一只非天的心脉,它自内里焚烧成灰,然后从结界上跌落。
天空澄澈,金光照人。
云舒尘再度看向太初境跟来的弟子,整整齐齐地站着,终于不再士气低迷,这才算是有了一点名门正宗的模样。
结界外又传来一阵响动。
一匹马缓步而来,但它身上并无骨血,只有玉椎一样的赫然白骨。马背上坐着一位身挑银枪,黑袍加身的年轻女子,面上带着花纹繁复的面具,瞧不清楚真容。
不过仅从她露出的下巴与唇来看,依稀能知晓是罕见的美人。
她只是先锋,身后阵仗压人,乌压压一片,皆是骨马黑衣。
云舒尘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正中瞧见了衣着最为奢华繁复的女人,亦戴着面具,金光一照,她手上的扳指折射出微冷的芒。
云舒尘仔细瞧了瞧,又无趣地垂下目光,抬起手来,盯着自己的指尖。
不是唐无月。
可能是伽罗殿的某个大将,也可能是她另外的女嗣。云舒尘并不认识。
现如今的魔主果然还是如当年她以为的那样——骄傲自负,但瞧这小小凌虚门,都不屑于亲自动手,便以为能轻而易举的覆灭他们。
她轻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
大战一触即发。
凌虚门的结界,在被非天撞击了一番以后,本就摇摇欲坠。几匹骨马再冲撞了一回,骨头散了架,结界也在此刻彻底湮灭。
仙门众位弟子,严阵以待,每一把灵剑在此刻齐齐出鞘。
一片乱战之中,云舒尘却没有挪动,卿舟雪一直围绕在她身旁,拔剑回防,“师尊,你莫要站在此处。”
“无妨。”她挥袖撇开了一团魔气,蹙眉观着眼前局势,太初境的弟子终究来得不多,主力仍然是凌虚门在抗争。
他们只是一方小宗,修为勉勉强强,对上天生善战的魔族,难免很是吃力。
云舒尘不动声色地等着,待到魔族快要攻上凌虚门主殿之时,赤焰色的朱雀俯冲下来,掀倒了对面大半的人马,又将攻线撤回许多丈。
对面的将领——那衣着最为繁奢的黑衣女人亦没有动,只是看着眼皮底下这群小兵小卒。但是她顺着那道朱雀的火焰望去,稍微侧了侧头,目光竟如有感应似地,落在云舒尘与卿舟雪的方位。
她定睛一看,似乎愣了一瞬。而后蹙眉,又忽然翻身下马,身形飘渺得几乎不着影子,直取云舒尘而来——
卿舟雪一直在密切注意着周遭,她的长剑在这一瞬挽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化作盾,为她与师尊卸去大半的力。
魔族女人修为深厚,俨然是她的前辈,在不收势之时,突破了卿舟雪的屏障。
正当她觉得这个白衣女子碍事,想一掌处理掉之后,一道薄如蝉翼的水幕在她面前撑开,却将她反震开来。
云舒尘执着手,瞧着来人,眉目微冷。
银质的面具掉了,那人也来不及捡,正好与云舒尘双目相对,她一时惊诧且愣然。
良久。
“……你还活着?”——
第114章 前尘若执(上)云舒尘番外
“君上,小殿下如此体弱,我们一族的功法至阴至寒,于她而言,再修习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忧。”
伽罗殿的灯火暗了暗。
殿墙上的壁画,呈精美的镂空状,笔刻古朴而妖异,自中央徐徐展开,仔细看去,像是人身蛇尾的上古神明,硕长的蛇尾盘曲扭转,竟像是在缓慢转动。
唐迦叶闭着眼,正坐在伽罗殿的最高座,似乎是在打坐休憩。闻言,她微微抬了眼皮,而后又垂下,看向匍匐在脚底下,背脊略有些发抖的女子。
“还有什么法子么。”
底下又有几人面面相觑,嗫嚅不敢言。
魔君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冷冷道,“直说。”
一女子颤声道,“小殿下,她,她虽修不了我道,但那些仙宗的功法,更加中正平和,应是可行。”
高座之上,灯火有些昏沉,女人的神色晦涩不明。
气氛随着沉默的无限延长而愈发压抑,空气中变得很是阴沉,稀薄,几乎下一瞬就要窒息。
良久。
她淡淡道,“你让我们下一任君位的继承人,修仙道?”
女人的容貌昳丽,柳眉微挑,亦是一双多情的好眉眼。
只是她眼底渐渐凝了一层冷霜,垂眸盯人的神色,却不怒自威。
底下的几个魔女愈发胆寒,连话都不敢再吱一声。
忽然又有一道嗓音如银铃般亮起,“这是在气什么呢?”
唐迦叶挪了一下眼神,向身侧瞥去。
来人一身百褶裙,浑身的银饰晃得啷铛作响,相当浮夸而张扬。
那女人哼笑一声,腰肢一软,便倚在了唐迦叶身上,贴在她唇边说,“有什么难事,可与我这个大祭司说一声。”
见她闭目不语,大祭司双眸一眨,试探性地问道,“无论是花猫还是什么猫,能捉得住小鼠便可以了,修炼不也是这个理么。”
“闭嘴。”
魔君再度睁眼,重重拍在扶手上,“你们先下去。把她带过来。”
底下几个瑟瑟发抖的年轻魔女如蒙大赦,纷纷退散。
殿内只剩两人,显得异常空旷。
唐迦叶似乎略感疲惫。
她一把将那女人推下去,自己独自靠着。
“不可能。”
她冷冷道,“你是忘了本座的阿姊是怎么死的了?我族与那所谓仙宗势不两立。”
大祭司叹了口气,“那就……您废了尘儿的继承权,另择一位。而后给她块地盘住着,此后也无需多管,就让她平平安安地过上一生。这样如何?”
正当此刻,伽罗殿的门微微敞了个口子,又被合拢。
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抬眼看着女君,而后再是一旁的祭司大人,皆按顺序行了礼。
年龄虽小,但仪态无可挑剔。
甚至比起唐迦叶的几个亲生女儿,她更有王女的气度。
“过来。”
唐迦叶示意道。
她见得那小姑娘抬眼悄悄瞥了一旁的祭司大人,而后稳着步子,走上前来,并在她面前低下头去,显得十分温顺。
“抬头。”
唐迦叶的目光一寸寸划过她稚嫩的脸庞,除却一双眼睛,其余的地方……鼻梁,唇,眉骨,哪里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近些年更是越长越像。
不像前任的女君,反而像那个背信弃义的仙门女人——说来荒谬,瞧着也的确讽刺。
念及她是阿姊的唯一血脉,唐迦叶瞧着这张脸,忍住了很多次掐死她的想法。
倘若再让她学修仙道。
不。
唐迦叶觉得这首先会把自己逼疯,她怕她迟早控制不住自己,对那丫头动死手。
她偏不信,放眼整个魔域,还寻不到一套能修炼的路子。
“从此以后,本座亲自教导你。”
听得君上如此宣布,其余两人皆是一愣。
祭司大人眼珠转了转,又轻叹了口气,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略带同情地看向那年幼的孩子。
*
几年以后。
云舒尘再次从伽罗殿出来,一步一步,浑身的筋脉都疼得钻心。她的衣着略显狼狈,全都是方才运功呕出来的血印。嘴角处略微破了皮,连带着半边侧脸有浅淡的掌痕。
这几年来,君上一直在想尽法子让她修炼,可是魔族的体系大同小异,每每她运功到一半,便会因为体弱而吐血晕厥过去。
一年一年地过去,半点进益也没有。
今日的君上似乎真的已经被她磨掉了耐心,恼火之下,一掌甩了过来,她的嘴角便破了皮。
有点疼。
她稍微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感觉那一块的肌肤是滚烫的,像是要烧起来。云舒尘走出殿门前特意望了一圈,没有人。
她想早点回去,教旁人瞧见这副模样,终究是失了体统。
“你的脸怎么了?”
背后一道甜美的声音传来。
回眸看去,唐无月歪着脑袋看她。
“没什么。”
看到是她,云舒尘蹙着眉,扭头便走。不料胳膊上猛然一疼,连带着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握得死紧。
女孩儿嗤笑一声,“你瞧瞧你自己多废物,我的母上大人每天抽了这么多时辰教你,结果什么也没教出来。”
唐无月虽比她小两岁,但如今修为能比她高三阶,力气也大很多。
她手上使劲儿时,云舒尘只觉自己的腕骨被她分筋错开,疼得背后冒出一层虚汗。
她忍住手腕的颤抖,朝这丫头笑了笑,语气柔和:“她教的是我,又不是你。”
这一句柔声细语,四两拨千斤。
唐无月的脸色骤然阴了下来。
她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分明不喜欢云舒尘,却将下一任魔君之位留给了她。而且每日都要花大工夫教养,虽说无甚进益,时而气得打人,但也没有废她的意思。
她唐无月才是现任魔君亲生骨肉,况且是堂堂正正的长女。这位子本就该是她的,关那个仙魔混血的孽种什么事?!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是么?”唐无月将人拽过来,没轻没重地,便往她脸上的伤口恶意一捏。
疼痛顺着脸上起,深入骨髓,几乎是头皮发麻。
云舒尘推搡起来,但由于修为悬殊,实在无力推开,唐无月甚至将她拿捏得更紧。
唐无月指尖沾着点血,在她面颊上肆意涂抹着。这小魔女终于开心了些许,挑了挑眉,“疼吗?”
“我若是在伽罗殿前出了事,你怕是也不好过。”
云舒尘忍痛稳着声线,指节攥得发白,她垂下眸去,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
唐无月笑道,“不好过?你还以为她会向着你?”
她继续□□着伤处,“我听闻母上大人,她很不喜欢你这张脸。”
“干脆毁了。哎呀,这算不算在帮你?”
云舒尘背脊发寒,唐无月压着她的半边脸,自怀中掏出一把精美的骨刀,好奇地往上比了比。
骨刀像是在逗她,一拍一拍。
但是云舒尘素知她的表妹有多暴虐,她说此言,便是真会扎下去的。思及此处,内心不由得一阵绝望。
殿门忽然敞开,唐无月抬头看去,发现母亲的身影自里头走出。她面上惊喜的神色还未扬起,便被唐迦叶隔空一掌甩开,那把刀也铿锵一声掉在地上。
云舒尘终于被放开,她顿时瘫坐在地上,咬牙忍痛,轻吸了一小口气。
“滚回去。”唐迦叶冷声道,“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你还有点体面么?”
唐无月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当即就掉了下来。她先是愣愣,而后不可置信,最后扬声说:“……我才是您的女儿!”
唐迦叶没有说话。
唐无月含泪瞪了云舒尘一眼,她年纪虽不大,但眸中的怨毒仍让人心惊。
鉴于魔君在此,唐无月收敛了爪牙,但一通委屈无处发泄,便哭得停不下来。
唐迦叶听着愈烦,让几个随侍的魔女将这无理取闹的家伙带了回去。
云舒尘缓了一口气,她发觉自己的右手好像断了,此刻颤颤巍巍地,也动弹不得。
唐迦叶黑色繁丽的衣摆如蛇一般缓慢拖行着,直至她的身前停下来。
“还能被自己的妹妹欺负成这样。”她冷淡一声,“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言罢,她便不再看她,径直离去。
云舒尘躺在地上,亦无人来扶,她咳了一口血,总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脸上也疼,手腕处一片麻木,没有知觉。
待到人都走远。
当时唐无月再怎么欺负她,唐迦叶再如何冷嘲她,她勉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点自尊,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现在的天色暗了许多,曦光晦涩不明。她此刻动不了,又无人看得见,终于可以暗自舔舐伤痕。遂靠在冰冷的地砖上,泪痕一道道,哭得静默无声,沾深了一小片。
唐迦叶走了良久,本也是心烦意乱,出门散心。
她的修为较高,可听得很远。此刻,背后的风送来了那个小姑娘的轻声哽咽,像是在向上天祷告,抑或是说喃喃自语,“娘亲……”
“我真的……真的已经很用功了。”
唐迦叶顿住脚步,不知为何,她慢慢垂下眼睫。又想起了阿姊尚在时,笑着将在襁褓里的小丫头,忽然一下丢到她的怀里,炫耀地问她这孩子是不是漂亮得很。
当时唐迦叶虽有些不满她的仙家血脉,但远远谈不上恨之入骨,无奈地抱了一路。
只是可惜后来,物是人非。
她犹豫片刻,抬手以魔气幻化出一只黑色的鸦雀,吩咐道:“去寻祭司,让她把那丫头接回去疗伤。”
雀鸟拍了拍翅膀,飞向娲神祭坛。
只落下一片黑羽,握在她掌心。
第115章 前尘若执(下)云舒尘番外
“我说啊。”
祭司大人抬着小姑娘的下巴,有些心疼地看向她脸上的淤青和伤口,“唐无月那小屁孩,真是欠收拾得很。”
她的脸上贴了一层黏糊糊的伤药,祭司大人调出来的玩意味道总是有些奇怪。不过见效还不错,一敷上去,冰凉的感觉就覆过了那一层火辣。
“不过你也莫要太怨君上了。”祭司大人放下瓷碗,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不都是在跟你过不去,实则更多的还是在和流云仙宗过不去。”
“她们姊妹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的母亲死了,君上甚是难过,她本就是个偏执的性子,一日不能报仇于流云仙宗,一日便不得安生……其实你不知道吧?她以前是个开朗的人呢。”
“你和云芷烟太像了。”祭司大人打量着她,叹了口气,“不笑的时候,更像。她看着你估计很矛盾。”
“我的另一个母亲……真的杀了我的母上?”她仰起头,因为敷了药,嘴唇动得有些艰难。
“据我所知,”祭司大人顿了顿,她对上那孩子的眼,“那一日,流云仙宗设下诛魔大阵,她们俩在里头同归于尽。”
“好了。”祭司大人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都过去了,不要想了。”
云舒尘垂下眼睫。
她的血脉之中,仙道的气息和魔道的气息不断对冲,因而躯体内耗严重,天生孱弱。她的存在本身而言,更像是双亲犯下的错。
一个诅咒。
大祭司瞧她神色不对,连忙岔开了话题。转而对云舒尘讲起唐迦若——也就是她的母亲,当年是如何率着女希氏一族,收服魔域九重天,建立伽罗殿统管其他部族的往事。
大祭司几言几语的勾勒之中,能征善战,多智果敢的初代女君形象活灵活现。
云舒尘的记忆中留下过“她”的身影,时而是她编的发式,时而是她哼的歌谣,只是面容终究是记不清楚了。
隔着大祭司的低声叙述,她得以短暂地享受拥有“她”的感觉。因此这些故事,云舒尘一贯是爱听的。
“祭司大人,有个自称是郁离的小孩儿求见。”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嗯?”祭司大人打住了讲故事,她笑道,“是来找尘儿的罢。让她直接进来就是。”
门口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的马尾高高扎起。
郁离显然是得知了什么风声,一路小跑着,急急忙忙地进来,她一见云舒尘的脸,顿时眉毛倒竖,看向祭司大人,“大人,这是谁干的?我这就去讨个公道。”
“慢着。”大祭司说,“你这弯刀都挎上了,莫不是去打架的?”
郁离闻言,又扭过身来,点了点头。她的半边颈脖上,有青绿色的雀鸟纹样,旁人一看便知,她是郁大将军家的后人。
早年唐迦若与郁离的母亲有知遇之恩,因而这两个小辈来往密切。虽说一个是少君,一个是将臣之女,但由于年纪还小,相处起来并无间隙。
“别去了。”祭司叹了口气,“是唐无月。君上已经罚过她,你还能去打她不成?”
郁离一愣,顿了顿,没话可说,只好坐在了云舒尘身旁。她问道,“你没事吧?”
云舒尘摇了摇头。
郁离的眼光一直从她半边敷药的脸瞧到被布包缠的手腕。然后紧盯着那手腕,“祭司大人,我想不通。前任女君还没去世多久,她们就敢这么对她?那以后还得——”
“不得妄议君上。”祭司打断她,瞥了一眼,“半点不懂规矩的小家伙。”
郁离哦了一声。她腰间还挎着个布袋,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低头在里面掏出一只小花猫来,举在云舒尘面前,笑道,“你看,我把它抓回来了。”
那只花猫肉嘟嘟的爪垫,正在上下晃悠,很是可爱。
彼时小云的目光瞬时亮了起来。
这只花猫是唐迦若从外边买来,逗云舒尘玩的。
堪称得上是母亲留给她为数不多的,还能握在手里的回忆之一。
前几日莫名跑丢,她难过许久,今日竟然失而复得,可谓是幸运之至。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拿过来,小心翼翼抱到怀里,摸着软软的猫毛,眸光微亮,“你是从哪里找的?”
*
“她怎么样了。”
“哦,因为修习的那些功法……她周身经络皆受伤颇重。君上,再这样下去,她绝对活不过几年的。”
大祭司挑眉看去,“敢问您到底有何深意?要大费周章地把自个累个半死,然后再是折磨死她么。”
“折磨?”唐迦叶转过身来,忽然笑了声,“兴许这词儿用得没错。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大祭司微妙地察觉到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心中微喜,却被极好地掩了下去。她再度试探道,“君上若是不想再折磨自己,也放过那孩子。索性废了她的君位?而后封一块领土,让她安生度过一辈子。”
唐迦叶没有说话,大祭司又劝,“她自己无法自保,您这样立她,活就像个靶子一样,平空惹人妒忌……那小家伙太可怜了。”
言罢她轻叹一声,抚上心口,“若是她母亲知晓她现在的模样,想必会心疼得要死。”
这话让唐迦叶的眼神动了动,她拢在长袖下的手指悄然收紧。
“不行。”
大祭司心底刚一凉,却听那执拗的女人说:“纵然她不继承此位,也不能再这般丢人现眼下去。”
“您终于肯松口,让她另择别道了?”她双眸一抬,竟是愣住。
“再说。”
唐迦叶摇了摇头。
她这几日想了很多,白日多思,晚上亦不安生,哪怕是冥想进入浅眠,总能模糊地梦到一些往事。
如祭司所言,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
在尝试遍了几乎整个魔域的功法以后,唐迦叶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路实在走不通。
但纵然她再厌恶云舒尘,再不喜那个女人的影子——她,她终究是阿姊的孩子,还是唯一的遗脉。
唐迦若,她是女希氏一族的骄傲,亦是整个魔域九重天的骄傲。
哪怕只是为了她,唐迦叶也绝对不愿将她的女儿养成废人,就这么碌碌无为一生。
可若是废了她的君位,再让她修仙道,纵是唐迦叶为此让步……各家仙门功法皆不外传,偌大的魔域九重天,也找不到任何能教她的人。
想到此处,唐迦叶不由得一阵烦躁。若要为了此事,她还得派人去各大仙宗求一趟?
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片土地,念及都觉得恶心,除却征战,她绝不会再派人重踏一遍。况且仙门与魔道素不待见,他们仙宗一个个心气甚高,也大概不会松口。
演化到今日,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
不多日,伽罗殿下令废位,另立新的少君。
云舒尘知道此事以后,面上无甚波澜,或是说,她心中隐约有些预料,自己无法修炼,君位是留不长久的。
君上历经种种尝试之后,不可能还会再选择她,或是在她身上耗费任何精力。
恨她么?
不若说是恨自己,在母亲留下的光辉中,却活得像个笑话。
她抱着怀中的小花猫,顺着背脊的毛摸来摸去。面前翻开的书页之中,记载着古朴而繁复的文字。
她无法修炼,便只能看看书。书中常会有母亲的事迹,这让她感觉不再是一个人。
外面隐约传来些响动,云舒尘抬头看去,门被一踢,瞬时大开。刺目的光照了进来,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影。
为首的一人鲜衣华服,正是唐无月。
唐无月要来找自己麻烦,云舒尘并不意外,她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仔细打量来人,却是一愣——其中的一个很是熟悉,竟是郁离。
郁离脸色黑得像抹了灰,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君上放弃了云舒尘以后,按照长幼顺序,唐无月便很自然地当了这少君。
她此刻正是风光得意之时,不料昨日母亲却特地警告她,让她安安分分地待着,莫要干些仗势欺人的蠢事,甚是丢脸。
唐迦叶当然知道自己女儿的德性,想来心里也不是特别满意。
云舒尘虽不能修炼,但自小可窥见一斑,论到文韬或是治事,她更为聪慧,有时目光看得长远,放在这个年纪甚至称得上老谋深算。
但唐无月,虽然天资不错,修炼上没什么问题,平日却行事乖张,甚至脾气有些任性妄为。其余的,更是差了一截。
唐迦叶犹豫多年,亦有这个缘由在。
可这并非是凡间帝王,修炼与完全不能修炼,差别实在天上地下。
毫无修为的魔域君主,且不说寿命短暂,就算有人护卫左右,亦难以令人信服。君上终究还是取其重。对于唐无月,只能日后多加以管教,于是她从第一日开始就在警告这个逆女。
唐无月自然没想到这些,她只觉得荒谬,母上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维护她那个便宜表姊?
上次只不过断了她一只手,回去以后便被罚跪多日。唐无月现在想来尚还觉得膝盖疼痛,心气郁结——
行,她动不了云舒尘。
可也绝不能让她好过。
“这处,给我都砸了。”唐无月吩咐了一声左右,几个随侍的魔女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无奈,但是她们不敢忤逆这丫头的话。
“郁离?”
任她们一通乱砸,云舒尘并不在意,横竖这些外物里,也不剩多少留恋的东西。
她站起身来,看向郁离,不甚明白她为何会和唐无月站在一起。
郁离也看了她一眼,嘴唇颤了颤,似乎有话要说。
但唐无月一眼瞪过去,似是警告。
那高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手指骤然攥紧,抿着下唇,甚是用力地,一点点扭开了目光。
心念电转,只不过一瞬,云舒尘便明白了。讨好新立的少君——对于郁离满门而言,这显然是相当明智之举,显然不能被一时情谊所左右。
她低头笑了笑,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唐无月扬着下巴,见她仍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感觉很无趣。
她目光下挪,盯着云舒尘怀中紧紧抱着的那只小花猫,撇了撇嘴:“拿来。”
云舒尘骤然抬起眼睫。
唐无月推了一把郁离,“你,把那只猫给我拿来,也要一并摔了。”
郁离的胳膊紧绷着,她骤然回头,“不就是一只猫,死在这里也不好看。你……不,少君还是……”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郁离顿在原地,良久后,她只觉眼睫上压着千斤坠,为难地抬起,朝云舒尘看了一眼。
云舒尘的呼吸骤然缩紧,她微小地不断摇着头,步伐往后小退了一步。
郁离低着头朝她走来,“你……你还是给我吧。”
“此乃前任女君所赐,”云舒尘冷冷道,“你们摔了这猫,是不是大不敬?”
“你也说是上一任了。那都过去了。”唐无月哼道,“现如今是谁执政,你还不晓得?拿来。”
当郁离的手快要碰到小花猫时,云舒尘提前松了手,期盼着它能自己逃掉。花猫灵活地自她身上窜下,只留下一串影子,急急忙忙奔向生路——
唐无月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她双眼一眯,不知用了几分力,对着那影子稳准狠地踩了下去。
咔擦一声,传来细小骨骼的碎裂。
似乎还嫌不够,她将死猫捡起来,当着云舒尘的面一把摔得血肉模糊。而后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手,“好了。走,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不想待。”
鱼贯而入的人随着唐无月离开。
郁离特意跟在最后头,她顿了顿,自身上抽出一块手帕,递给云舒尘,“我……下次再给你捉一只来。”
手被啪地一下拍开,甩得老远。
“这是……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
她的声音在颤,“能一样吗?!”
那一日,云舒尘的回忆一直都有些朦胧,她感觉自己似乎嗅了很久的血腥,先在麻木之中包裹着自我,流泻出疼意,怨恨。
她自己无能到这个地步,结果连母亲给她的最后一丁点,可以碰到的回忆也被人轻易毁去,毫无反手之力。
人在至为绝望之时,眼泪反而已经干涸。她缩在满是尘灰的屋子角落,时不时被卷起的烟尘呛一口,看着那天的黄昏在恍惚之中一点点落下,转至无边无沿的黑夜。
郁离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她好像说了很多话,但是云舒尘一句都记不得。
绝不是这一次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次。兴许小花猫的惨死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疼痛与怨恨过去后,宛若剥皮抽筋,塑骨重生,云舒尘忍过这一阵子,骤然冷静下来。唐迦叶已经放弃了她,唐无月则视她为眼中钉,她不能继续寄望于别人的垂怜,也无法屈从于人脚下匍匐苟活。
一个相当大胆的想法也在此刻浮现,并且在不久之后,她果断到近乎决绝地迈出了第一步。
祭司大人不是说,她能修仙道么?
她不能在魔域成器,可她还有一半的仙家血脉。
在此刻几乎已经成了唯一的救赎,她像是走投无路,最终扑向火焰的一只飞蛾。
她要离开此处,要变强,要像母亲大人那样睥睨九州。会不会终有那么一日……她也尽可凭己心意,生杀予夺,将人揉捏于股掌之中?——
第116章
“……你还活着?”
当年的旧友,变化实在显著。稚嫩的面颊早已不再,眉梢眼角都带着魔族女人特有的艳丽与锐气。只是她错愕的神色,让这点常年浴血的锋锐柔和了许多。
郁离。
云舒尘在心底轻嘲一声,但是面上却平平淡淡,无甚反应。
当年云舒尘在某一日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君上在隔日即宣布了她病逝的消息。
郁离没想过她还活着,一时惊喜竟然压了上风。但她看了一眼旁边一身纯正仙法的卿舟雪,诧异道,“你这些年为何会与他们为伍?”
云舒尘平静地盯着她,“什么意思?”
“我并不认识你。”
卿舟雪也颇觉得诡异,下一瞬,只听得师尊问道:“阁下是对方的将领么?在此番双方交战之际,你来寻我,莫不是想要和谈。”
郁离在听到她说出那句“我不认识你”以后,神色在一瞬间复杂起来,又听此言,目光顿住,“……事已至此,不可能和谈。”
云舒尘指尖一挑,水线便捅穿了她的肩膀,郁离没有躲,挨了这一下,淡红的血丝染红了透明的水。
“不可能和谈,那便只能打到分出个胜负为止。”
云舒尘神色淡淡,之后每一招都并未留情,郁离斗志不盛,被她逼得只剩回防,最后被一掌拍上心口,唇角鲜血流出,往后退了小半步。
这些年她学了很多,竟比自己都要厉害许多了。
郁离一时都忘了两人再见时只能相杀的遗憾,她心中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卿舟雪看着那魔女的神色晦涩不明——她看向师尊的眼神不是仇恨,而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师尊认识她么?
但云舒尘却完全是像对陌生人一般。
兴许是认错了。
卿舟雪心里想,师尊自小在太初境修道,身体不好,也不会走远门,又怎会认识魔道中人。
念此,她便不再犹豫,一剑霜寒,对准那魔女的心口刺出。
她的衣襟上很快被冻硬了一片。
郁离对待卿舟雪并不会手下留情,她目光一凛。云舒尘生怕卿儿出事,一只小型的水龙自她袖间钻出,借着清霜剑的寒气染成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她的身上撕咬。而后尾巴一拍,力气向后抵去,让卿舟雪借力落回原处。
云舒尘揽住卿舟雪的腰,而后松开,“你先护好你自己。”
冰龙并未持续多久,应声而碎,郁离收回手,她的神色亦逐渐平淡下来。
她望这边再看了一眼,终于不再恋战,身形忽而化作一道漆黑魔气,消失不见,想来应是回了原处。
凌虚门与魔族的这一场交锋,俨然还是略落下风。
其后被勉勉强强支起来的一层结界,又很快被击碎。
玄诚子停下施法,他心中打鼓,寻到一片高处,向凌虚门四周看去。
魔族进犯的方向并非是一处两处,而是四面八方来围拢。
玄诚子唯恐这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凌虚门这点底子,全毁在了他当掌门的这一代,到时候哪怕是死了,也没脸和各位祖宗交代。
眼瞅着门中精锐的弟子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其中还有几张他日夜看着的小辈面孔,这心里一时的滋味,恐怕难以为人所道。
再杀下去,就算赢得了此战,门中根本后继无人,徒留空壳一副。
太初境来的两位长老修为至高,是他们整个门派,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可是人家援助归援助,不太可能为了他宗拼死拼活,毕竟要消灭这些魔族,的确非同小事。
玄诚子此刻十分后悔,平日里没能与太初境多打个招呼。
虽说是友宗,好像唯一的密切交流也就是上次与太初境掌门相邀论道,而后是隔几年零零散散地派些弟子去学习。
他们费劲心思巴结的第一仙门,推脱什么宗内最近新立掌门,内部动荡,实在无力外援。
偌大的一个宗门,怎么会无力外援?
很明显是借口都找得敷衍。
危难时刻才见得真谛。玄诚子内心恨得咬牙切齿,此刻不得不低着头去和云仙子好一番商量。
云舒尘站在远处把控战局,站在远离交锋之处,动也未动。
师尊施法需要专心,需得确保四周环境安全。卿舟雪一直在警惕着对面射来的一些飞矢,或是天空上忽然袭击的带翅翼的魔物。
一只浑身漆黑,鹰嘴人身的魔物飞来,被她对空一剑斩落,而后冻成一团冰块,砸在地面摔得粉碎。
越长歌则带着门内弟子,自四周围守着,只作防护,是相当保守的打法,无一伤亡。
玄诚子寻到了云长老的身影,他诚挚地表达了一番凌虚门的谢意,又讲了讲当前这局面的难处,话语几经犹疑。
好在云长老心里甚懂,她笑了笑,静静地听着,待到玄诚子的话明里暗里,有意将凌虚门附属于太初境时,云舒尘讶然道,“掌门真是言重了。既然都是同道,也谈不上这一说。但若凌虚门若有意与太初境结盟,互帮互助,我们当然是乐意之至。”
玄诚子岂能不应,连忙称是。结盟这个说法比较好听罢了,但实则并无太多区别,他们二人心知肚明就好。
卿舟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总觉得师尊便是在等玄诚子这一句话。
果不其然,玄诚子感激涕零地走后,云舒尘掏出腰间令牌,对着越师叔说了些什么。
应该是要全力出击了。
卿舟雪偏头问道,“师尊,可需要我去支援一下师妹她们?”
“你有更重要的事。”
云舒尘瞥了她一眼:“护好我。”
言罢,她的双眸缓缓阖上。
卿舟雪忽然感觉四周的天色变幻,再往底下听去,像是有何生灵正欲破土而出。
这种气氛让卿舟雪莫名紧张了些许,紧盯着不断蠕动的地面。在累累白雪之下,忽然钻出了一点什么褐色的东西。
兴许不是一点,而是很多点。土层如云海一般不断地涌动,就在魔族压过的那片土地上。骨马行止不前,四只雪白的蹄骨根本站不稳。
这样大型的术法,该是很耗费心力的。卿舟雪蹙眉看了师尊一眼,她从未见过她同时动用三种不同的灵根。
现下火相祝融还在焚烧,水相玄冥依旧在牵制着一方。底下那不断萌动的,不是木相,便是土相。
地面上终于豁然破开一个口子——
卿舟雪没有瞧见那只雪白的神鹿,而是几层坚实泥土堆出来的巨蛇,从皑皑白雪之下,骤然破出,扬起了它的头颅。
自古百姓祭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世间万物,大多赖以土地为生,而人则是其中最虔诚的信徒。
木火金水各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唯有土相不同,它坐镇于中央。
只见灰褐色的后土自洞中钻出,那片凹陷的土地顿时吞没了魔族的一大片人马。它那粗长的尾巴在地上拍打着,很快地上红艳艳一片,不知沾染了多少血。
坐镇于中央的郁离见这阵势,当即下令,将所有的攻线全部收拢,向后撤了很远。
方才在阵前冲锋的年轻女子在一片尘土飞扬之中策马狂奔。她身下骑乘的那匹骨马与凡马大不一样,可踏着泥屑飞空而起。
“将军,那边来了两个大乘期。”她一拉缰绳,蹙眉道:“其中一个似是御法的大家,先前怎的无人知晓?”
“我早说凌虚门没那么大本事轻易杀了她女儿,想来有猫腻,讨伐应谨慎。”郁离骂了一声,“她不管不顾贸然下令出征,又平白折损一大批姊妹。”
“这……”那先锋顿道,“君上丧女之痛,可能一时未缓过来。”
她唐无月是痛完了,甩手不管。郁离面色冷若冰霜,现下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偏要自己来尝这苦果。
唯一的意外之喜,兴许是知道那体弱多病的殿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不管如何,她的愧疚至少减轻了些。
“撤。”郁离冷声道。
此令一出,四周还活着的魔族全部聚拢来,如天光放晴一般,乌云悉数撤去,连退了几里路。
可待她们撤到白雾边界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跃不过去,甚是离奇。
“看来不完全是御法大家,”郁离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这是阵法,极为罕见的五行之阵。”
“不错。”
四周的天色完全暗去,此刻已经看不见凌虚门。
白雾弥漫之中,有一女人轻笑了声,“看来还是伽罗殿的大将较为识趣。”
郁离转过身来,黑暗之中显出一袅娜身影,不知为何,女人的重音咬在大将二字上,略有嘲讽之意。
“事已至此,你若是心怨难平,”郁离看着她,“杀了我。放这些部众离去。”
云舒尘静静地回望着她,忽而勾起一点儿玩味的笑意,没有回答。
“这些年轻孩子,也是你的同族。”郁离蹙了眉。
“是么?”云舒尘挑眉,“我的同族,不该会为唐无月出生入死。”
她缓步走过几人身前。
大乘仙法的威压会让魔族天然地感觉不适,那些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魔女忍着五脏六腑的难受,最终忍不住半跪在地面。
云舒尘走过一人时,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术法的痕迹。她垂眸打量着那名年轻女子,而后摘掉了她的面具。
面颊在外人看来是光洁的,但云舒尘拂袖撤去了她面上遮掩的术法,看见了她眼尾处肆意生长的莲纹。
又是唐无月的哪个女儿么,怎么会混在这些出征的部众之中?但这莲纹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六瓣莲花。
云舒尘一时难以确定,她挑着那年轻女子的下巴,发现了她因为恐惧而发出的轻微颤抖。
最后她还是松开了她。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群魔女,而后一笑,“今日本座饶你们一命。回去告诉你们的君上——她那个宝贝女儿死在云舒尘手上,若有胆量,便来寻仇。”
“我会一直候着你们君上。”
此言落下,白雾散去,阵法也全部撤去。
郁离的眸光复杂,最后还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带领着残部缓缓远去。
但人群涌动之间,方才那个被云舒尘摘掉面具的女子,却良久没有动弹,一直跪在原处。
并非是她不想走,而是刚才这女人无声无息地给她下了定身术,此刻起身不得。
“追出这么远,无功而返,未免难以服众。”
云舒尘温声道:“就你了,随我回去。”——
第117章
凌虚门。
殿前本该是清净的,但此刻地面上被人踩得到处都是污雪,一团一团地堆在道路两边。还有一些暗色的污血,夹在雪缝之中,染脏这片纯粹的白。
一战过后,凌虚门的子弟都在休养生息,还有许多被魔族重伤的子弟,被人抬进主殿,安置在一旁。
这正是白苏来此的用处,她现在略忙,医修大多都是如此,在战时需要旁人好生护着,战后便是生生不息的源头。
林寻真和阮明珠跟着越长歌,完全避开了魔族的主力,因此只受了些轻伤。
卿舟雪拿着一块布,在仔细地擦剑。这把剑上沾了不少魔族的血,方才任何想要靠近云舒尘的魔物,只要她能瞧见,便都死在了清霜剑之下。
雪亮的剑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痂,她不得不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沾着,全部拭去。否则脏剑插入剑鞘,与这些血一起腐化几日,味道难闻,且会对剑身有损。
当卿舟雪来来回回擦了许多遍后。
“你真是,”阮明珠摇了摇头,“瞧见这把剑的神色,堪比看着心上人。”
越长歌瞥了卿舟雪一眼,暗自思忖着,世风日下,这可不就是心上人送的么。
这个小细节让人看得心生甜蜜。她得记着,免得回去忘了写。
雪亮的剑身上微微一明,映照出了来人的影子。卿舟雪顺着剑锋抬头看向门外,果不其然,是师尊朝她走了过来。
引人注目的是,云舒尘身后捆着个魔族姑娘,眼睫微抬,谨慎地打量着四方来人。
越长歌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魔女一遍,“你怎么还掠了个战俘回来?是什么地位?”
极有可能身份尊贵。
她的莲纹往上追溯,应当是自唐迦叶开始。唐无月的是六瓣莲花,但云舒尘仔细看去,发现这孩子的莲纹与唐无月的不怎么相似。
再加上唐无月多半不会让女儿隐姓埋名地当个军中小卒,大概不是她所生。
唐迦叶当年在唐无月以后,还有几个小女儿,不过云舒尘未曾见过这些表妹。
兴许是她们的后嗣。
“嗯。”云舒尘道,“先带回太初境,审问一番,人就交给你了。”
“——喂,”越长歌瞥她一眼,“怎么又交给我了?”
她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魔族姑娘,只见那家伙一脸戒备地瞅着自己。
女希氏一族几乎没有相貌丑陋的女子,面前的姑娘亦是如此——艳得像条赤练蛇,瞧着就不甚好惹。
她目光阴沉地瞪向越长歌,毕竟面前这个女人与云舒尘不同——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同类的气息。
越长老将一缕散发挂上耳梢,瞥了她一眼,压低嗓音:“嗯……再看就?”
她故意吓唬她,往自己眼睛上比了个手刀。随即听到身旁的弟子在窃窃私语,“……越师叔好像绑匪一般,穷凶极恶。”
这话应该落到你们温柔似水的云师叔头上。
她不禁冷哼一声。
凌虚门危难已解。
云舒尘将唐无月女儿的死因放话给魔族,她们回去以后,定会有人禀报。唐无月向来不喜迂回,下次便会直接来找她的麻烦。
至少凌虚门在这短一段时日里,相当安全。
即日起,他们不欲耽搁过久,直接返回太初境。
御剑而行,一去千里。又飞过了北源山源源不绝的寒气,吹到了太初境温暖的风。
那位魔族姑娘后来还是被绑回了鹤衣峰,为防她伤人,云舒尘在她手腕上套了一件法器,状似玉镯,一沾到肌肤就缩成较为合适的大小。
自此封住一身修为,在取下来之前,与凡人无异。
卿舟雪颇不适应峰上忽然多出这样一个人。
况且那周身挥之不去的魔修气息,嗅着便觉得难以放松,让她时时刻刻想起在凌虚门时的那一场战役。
云舒尘好笑地看着徒儿的那对眉——自打进门后便再未放松,一直蹙着。她手边的清霜剑亦是诛魔之剑,每一靠近就会颤动,像是随时都要脱鞘而出。
反观那只小魔头,也甚是厌恶卿舟雪的靠近,确切地说,她本能地讨厌任何修仙之人。
云舒尘除外。
她记得这个名字,纵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容,在魔域的传闻中也有所提及。
“你叫什么名字?”
起初在一路上,旁人怎么问,这丫头都没有讲过一句话。但她回答了云舒尘:“梵音。”
云舒尘指了指她面上的妖艳纹路,若有所思,“不姓唐么?”
梵音摇了摇头,“不敢姓。”
不敢姓。这句话太耐人寻味。
“那你的母亲是?”
谈及这个话题,她的眼中闪过一道阴霾,“她是前任君上,也就是唐迦叶的第四女,是现任君上的亲妹妹。”
“已去世了。”
还不等云舒尘问,她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在这一抬眸间,这丫头提起现任君上时,流露出的恨意令人心惊。
“是唐无月动的手么。”云舒尘轻叹一声,心里有几分猜测。真是够疯的,不过凭着她的性子,的确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梵音垂下眼睫,遮住泪光,尽量稳着声线:“唐无月上位以后,头一件事,便是带着她近几年扶持的一些走狗,铲除异己。她对自己的姊妹都能下毒手,其中就有我的母亲。”
“按理来说,你不该活着。”云舒尘抬起手,拇指一蹭,擦了一下她的泪。
“当年……我被母亲藏在柜子后的书堆里,侥幸躲过一劫。而后流落街头,被郁将军捡回去丢在部众之中。她教我遮掩面上的莲纹,而后就作个寻常人那样活着。”
“还真是命大。”
云舒尘在心底盘算着,突然听见徒弟在敲门,声音遥遥传来,“师尊,吃晚饭了。”
她扭头应道:“等一下。”
“她唯一的女儿死得连灰都不剩。”梵音呵呵笑道:“报应。”
“还有什么需要我交代的吗。”梵音笑完过后,闭上了眼,“尽管问罢,我都会知无不言。虽说此举与投敌叛族无异……但她本身不值得我效忠。”
“无需多言了。”云舒尘却说。
“那你可以动手了。”
失去所有盘问的价值以后,她身为魔族之人,大概会被处决掉。
临近死亡时,害怕是难免。不过她勉力平稳着呼吸,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头顶上传来一抹重压,温热的掌心摁着她揉了揉,顿在一处动也不动。
梵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击碎自己的天灵盖。
“姨母怎么会杀你呢。”
她睁开眼,云舒尘微微俯下身子来,一指抬起她的脸,端详一二,轻笑道:“如你所言,若都属实,唐迦叶这一脉皆被唐无月屠戮至尽,而我又手刃了唐无月唯一的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梵音疑惑道。
“那打现如今起,你就是她之后,唯一够格的继承人。”
梵音彻底愣住,眼睛睁大,半晌也没吭声。面前的女人对她温柔笑着,似是怜惜,也似是鼓励:“你不想为你的双亲报仇么?”
当然,她当然想。但是在部众之中苟活的岁月之中,她却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去……坐上那个位置。魔域之主,这对于她来说——
太过遥远了。
就像梦一样。
当有人一下子把这种可能推到了她的眼前,梵音的第一念却不是高兴,而是茫然。
云舒尘攥着她下巴的手一松,梵音整个人也摇摇晃晃,似乎是站不稳一般,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往边上扶去,她这一带,便拉住了离她极近的无辜姨母。
正当此刻,门再被敲了敲,而后推开了一道小缝。
“师尊,时辰过了许久了,你不是……”
卿舟雪忽然顿住了话头,她诧异地看着那魔女挂在了师尊的身上,状似撒娇,而师尊正扭头看向自己,眼神错愕。
“……说饿么。”
也不知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她没有再说话,遂关了门,像无事发生一样,脚步声远去。
云舒尘愣在原地。
她将梵音扶稳,而后略有匆忙地,将刚刚合拢的那道门再次打开,拂袖走了出去。
“卿儿?”
院中空落落的,摆在外边的晚膳用一层灵力护着余温。
阿锦蹲在一旁的椅子上,歪着脑袋,无辜地喵了一声。
“走了么。”云舒尘蹙眉问它。
只见那只猫尾巴翘起来,指了指外面。而后它低头认真地啃着盘子内的一小块鸽子腿。
鹤衣峰还挺大的,她一个人走出去,云舒尘兴许还真一时难以找到。
但好在卿舟雪向来带着红绳,云舒尘仔细感知一番,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最终在一梦崖上,重新瞧见了那个茕茕孑立的雪白背影。
云舒尘找着了人以后,脚步这才慢下来,缓步走近她。
卿舟雪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回眸看去。
正是逆光,云舒尘看不清出她的神色,只能在夕阳中瞧出一个模糊的清绝剪影,估计是无甚表情的。
“那个魔族姑娘,是……”云舒尘正欲开口,但却突然想到,她得怎么解释这层亲戚关系?
此言一出,那势必就得和卿舟雪交代她的出身,还有以往的一些细节。
这恰恰是云舒尘不愿意提及的东西。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卿舟雪是仙门剑冢之中,上古剑意凝成的魂魄。剑冢之中葬着不知多少斩妖除魔的凶器,正如清霜剑一般,远远嗅到了魔气,都会本能地想要出鞘斩杀。
换而言之,她的徒儿,是确确实实的一身天纵的仙骨,生来便是要诛魔的。
自己半身魔血不可能剔除,就像蜿蜒缠绕在大腿根部的纹章一样,只能用以最精妙的术法掩盖。小心翼翼地,掩住一切过往,她面上瞧着才是……光风霁月的。
话到嘴边,微妙地绕了个弯,“我往年认了个义妹,她是魔族中人,不料此番遇上了她女儿。便是今日带回来的那位。”——
第118章
卿舟雪偏头看着她,慢慢蹙了眉,还是没说话。
她们相视而立,一时只听到鹤衣峰上的风声作响。
云舒尘动了一下唇,她继续讲道:“方才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
斜阳自她们之间的间隙漏出光曦,随着一人的靠近,微微亮的光晕,彻底合拢,只在剪影周边勾勒出一片橘色。
光晕一动不动,静谧无声。
四周的云海是灿烂的金色,波涛绵延,气吞山河。
这个吻来得突兀,去也如一朵缓缓飘去的轻云。
怎么亲得这样轻?
像是她随时都能飘走一样。又像是想放,而不敢放一样。
云舒尘将她环得紧了一些,仔细地回吻过去。
在唇齿相依之间,云舒尘忽然感觉到了卿儿微妙的情绪变化,一开始是试探,而后才慢慢放松了些。
卿舟雪与她分开后,微微喘了口气。
“刚才是没站稳。”云舒尘抚了抚她垂在腰后的长发,“就扶了一下。”
云舒尘这一抚,面前的人又靠了过来,她将下巴埋在她的肩膀上,仔细一嗅,又闻到了一股魔族的气息,让她相当难受。
云舒尘看她蹙着眉,“怎么了?”
“我……闻着头疼,不舒服。”卿舟雪强撑着忍过一阵,这种气息让她周身的灵力紊乱,会下意识地运功备战。
但是她又不想放开云舒尘。
修道之人并不都如她这么敏锐。有的人甚至什么也闻不出来。
卿舟雪很显然,她的反应相当严重,甚至是云舒尘见过最为敏感的。
云舒尘神色一黯,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她将自己那身外衣除去,手一松,炙热的火焰自飘走的衣物上燃起。还未落到地面,就已经完全化为了灰烬。
这会儿似乎好了许多,卿舟雪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她看向云舒尘,眉梢仍蹙着:“与身份无关,我不喜欢她。”
“以后,”云舒尘笑了笑,“我离得远远的。好么?”
卿舟雪点了头。
片刻后,她又问道:“师尊,倘若地位够高,合籍是不是可以有很多人。”
云舒尘一愣,“什么意思?”
卿舟雪看着她的眼,神色相当晦涩,像是念着了许久以后的事情。“你还会和别人好吗?”
“……”
云舒尘没有回答这个离奇的问题,她率先纠正道:“合籍只能有一个。”
“我上次听师姐说,无涯宗宗主娶了八个,有男有女。”卿舟雪看着她,“越师叔上一本话本,也是写的某个世家仙门小姐,与幼时娇俏的青梅私定终身,而后去门派修炼,又先后爱上了自己温柔的师姐与可爱的师妹,在降妖除魔的时候收服了几个女妖精,并给了她们一个家;自己的剑灵化形以后,与她夜夜相谈甚欢,最终不顾世俗的眼光,娶了自己的师叔。”
云舒尘的手一颤,徒儿道:“然后大家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
“我以前竟不知还能这般。但是仔细想来,师尊,你是置办什么都要凑一套的——”
“打住。”云舒尘恼道,“活人怎能和死物比。对了,越长歌怎么这种东西也给你看?”
“自然不能比。”
卿舟雪蹙眉道,“但论为人处世,在细小爱好方面总是能了解一个人,你让我平日多留心。师尊,这不是你说的么?”
教会她了一些东西,现如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问了这么多,卿舟雪今日竟还有些不依不挠,她莫不是还不知道自己在吃醋?
云舒尘一时被噎住,她沉默片刻,而后抬眸道:“我想来不是这个意思。”
她执起卿舟雪的手,摸上脉搏,眉梢一蹙,“你看,坏了。”
“……嗯?”
“我看你近几日不太对劲,”云舒尘的语气忽然冷下来:“似是有患病之兆。是不是此处有一些郁结?”
卿舟雪点点头。
她的指尖戳上卿舟雪的心口,淡淡道:“又兼几分酸意,顺着这里一路向上,况且思绪难平,方才瞧见的一幕总是在心中回想,挥之不去。”
“说的可对,嗯?”
几乎是全中。
卿舟雪顿了顿,轻声问:“……我还有的治么。”
面前的人生得像九天仙女下凡尘,但是却顶着这样一张冷情的脸,认真问她吃醋还有没有救。
云舒尘很想笑,但硬生生忍住了。
“药石,怕是无用的。”
云舒尘勉强压平唇角,“但还有救,你若是再难受,便似方才那般。”
她的目光下挪,盯上卿舟雪尚还红润着的下唇,而后立马微妙地抬了起来。
当两人又不知七荤八素地亲了多久时,夕阳已经缓缓沉下。
在一片晚风的温柔中,卿舟雪忽然听见云舒尘在她唇边轻声细语,似是叹息,“……也只会有你。”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朦朦胧胧又听见了这么一句。
她到底又在忧心什么。
既是你的话。又为何不信呢?
卿舟雪闭着眼想。
两人踩着沙沙的树叶,一起回去时,卿舟雪偏头问道:“师尊刚才就是想亲一下,是不是?”
“什么时候发现的。”云舒尘瞥了她一眼。
其实不算太迟。
因为她凑过去“治病”的一刹那,师尊翘起来的嘴角,微妙得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但倘若说她在诓人,那也不尽然。卿舟雪低头摸上自己的嘴角,不知为何,她心里的确……的确好受了许多。
从前总是会莫名被师尊牵着走,事后才反应过来。
现如今,兴许是因为云舒尘的微妙神色变幻被她读得很清楚,她几乎能很快知晓她到底意在何方。
这么多年了。还是有些长进的。
只不过……结果并无变化,曾经懵懵懂懂地被圈住,现在却是心甘情愿地上了她的套。
回到庭院。
梵音坐在一个角落,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沉思,而后抬眼向她二人瞥了一眼。
用过晚饭后,云舒尘特地将她安置到离她们二人较远的房内,免得让卿舟雪睡不安生。
这几天出了一趟远门,趁着云舒尘去沐浴,卿舟雪正守在桌前,清点东西。
她将一颗颗魔族的内丹摆上桌面,憋着气数了数,竟有二十多个,收获颇丰。
听闻妖丹甚为珍贵,但是关于魔族的却是闻所未闻。
兴许有些作用,譬如炼化?
她去书房中寻觅了一番,瞧瞧有没有什么记载。在云舒尘闭关的六年里,卿舟雪养成了一个还不错的习惯,她若有何疑问,首先便会来此处找一找,若是没有,再想办法问人。
这些年来,后一步几乎没有动用到,无论想寻些什么生僻的知识,总能在此处收获颇丰。
但奇怪的是,今日她落了空。
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落空。
师尊的藏书向来齐全,这与她个人的习惯密切相关。连话本子都要集全套的,倘若缺损无法补全,她宁愿不买不看。
话本子放在一面墙后,其余的地方则密密麻麻摆着正经书籍。仙道的功法典籍,记载人间、妖界、各大门派更替的史书,诗文,五花八门。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书——譬如菜谱,风物志传,名人逸闻……其中竟还收录了柳师叔近几年写的医书。
卿舟雪从头找到尾,连妖界教授猫猫狗狗化形的功法都能寻到,却唯独不见来自魔族的专门著作。
这事让她颇为疑惑,莫非是魔族无人写书?这显然比较荒谬。
不知为何,那日的魔族女子面具哐然掉落,瞧向师尊的眼神愕然带着几分惊喜,她的神色——就这样撞进了卿舟雪的脑海。
彼时她以为是对方认错了。
但当师尊告诉她什么魔族的义妹的女儿时,她才能肯定,云舒尘是认识魔族之人的。
而且关系并不差。
那为何,师尊刻意不收录魔族的功法?
正拿着一本书思索时,门被轻轻敲了敲,“这么晚了,有什么书明日看不成。”
云舒尘披着一身单衣,走进书房。
她看见徒儿手上拿着一本《狐崽成精日记》,不禁莞尔:“怎么,当人当腻了?”
卿舟雪清咳一声,将其塞入原处。“我带回来了很多魔族内丹,一时不知如何使用,便想着来此看看。”
“捣碎了可以入药,于你可能用处不大,不如趁着还热乎,卖给灵素峰。”
云舒尘轻描淡写,语气似乎对魔族相当了解。
她看着卿舟雪,略略一偏头,颈脖间的青丝生动地垂下,眉目柔和,“卿卿,还不过来睡?”
卿舟雪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叠着音叫了自己的名字,一时还有些不习惯,“这是……”
“前几日你不是说了,小时候,你家里长辈是叫你卿儿。”
云舒尘笑了笑,缓步朝她走来:“我想叫个不一样的,想了几日,觉得此名甚合我意。怎么,你不喜欢?”
她愈靠愈近,正当卿舟雪心跳如擂,习惯性闭上眼时——
云舒尘却没有亲她,她的身体向前倾去,几乎柔弱无骨,与她贴合在一起。
她下巴搁在她肩上,手在她身后摸索一番,抽出一本书来,而后翻开有折痕的一页,《世说新语?惑溺》——这是人间南朝某位人士所著。
云舒尘将书摊开,借着昏黄的灯火,“你瞧这句话便说得很好。”
卿舟雪睁开眼,瞅着上头的墨字,还未看清,便被师尊柔和的声音一字一句念出,甚是好听。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文末这一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我亲近你,喜爱你,因此叫你卿卿;我不叫你卿卿,那么谁可以?
第119章
“请让一下。”
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响起。
“这位仙子,你已经将此处净了三遍了。”另一道女声亦毫不客气地回敬。
是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云舒尘正坐在前庭她最爱待的位子上,支着半边侧脸,无奈地看着那两个小辈。
卿舟雪每每瞧见梵音,总觉得她浑身都在散发黑气。经过之处,便处处留下痕迹,污染了师尊整一个清新的庭院。
她爱干净,不能容忍。只要闲暇下来,便不远不近地跟着梵音,在后头不断丢一些清洁的小咒术,争取将魔气驱散。
梵音自然也厌恶仙道气息,偏生这女子非要跟着她,还在不停地施法,扰得她动荡不安。
况且她总觉得这清洁咒是在羞辱自己,明里暗里骂着人脏。
眼看着两人对上,气氛又有点紧张。好歹云舒尘已经锁了梵音的修为,不然兴许会打起来。
云舒尘看向卿舟雪,垂眸想了想,徒儿向来比较淡然,这是头一次,对于旁人的靠近如坐针毡。
昨日她便明言不喜欢她。
其实梵音与她素不相识,按理来说不该相处成这样。
果然,还是因为冥冥之中,仙魔两道,天生相克,宛若水火势不相容,尤其是在她相当敏锐的情况下。
云舒尘偶尔也会想想,当年自己的两个母亲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外界不像是女希氏一族,以女女成婚为风俗。她们俩不仅要克服血脉之中本能的排斥,亦要克服世俗的冷眼,才能短暂地相拥。
“师尊。”
“……姨母。”
云舒尘揉了揉眉心:“别吵。再吵将你们俩一起丢下一梦崖。”
她站起身来,自面面相觑的两人中间穿过,将她们隔开。而后云舒尘转过身子,对卿舟雪道:“掌门让你回来以后,去主殿一趟。”
卿舟雪微点了下头,“嗯。”
她转身离去,终于松了口气,至少得以出门呼吸一下草木新鲜的味道。
梵音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云舒尘将她带去了凉亭,倒了一杯茶,握在手中,微微一晃。抬眸道:“这些天,你想好了么。”
“母亲和姊妹都死了。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梵音慢慢说完这么一句,忽然起身,跪了下来,仰着头道:“只要能要了她的命,我什么都愿意做。请姨母……助我。”
“嗯。”云舒尘道:“真的想好了么?我将你送回去,你还可去郁将军手下,隐姓埋名地过自己的日子。但是一旦走上这条路,你若想反悔,那怕是不能了。”
“不会反悔的。”
“好。”
一瓶丹药落在梵音手中,她打开瓶口,里头有一颗圆滚滚的药丸,闻起来异香扑鼻。
梵音对上云舒尘含笑的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她颤着手拿起那颗药丸,顿了顿,然后什么也没有问,仰头吞了下去。
“每月中旬,你来寻我拿一次解药,切莫忘了时辰,那会死人的。”
云舒尘道:“你长久留在太初境到底也不是个头,先回魔域待着。”
“……我要做什么?”
“先想办法进迦罗殿,你首先得接近她。”
她看着她眼尾夺目的纹路,微微蹙眉,拂袖上去,重新施加了一个更为精密的术法遮掩,“至于什么法子,那就得靠你自己掂量了。”
梵音点了点头,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制约她修为的法器,悉数解开。
“好孩子。应该还记得回去的路罢。”
云舒尘温声道:“小心点,中间一带仙宗众多,最好绕东边走。”
*
卿舟雪再度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古旧的剑谱。掌门说前几日清理上一代掌门留下的库存,发现了一本压箱底的剑谱,竟是某位冰灵根修士留下的手札。
不过写得着实算不上规整,再加上年代久远,许多字迹模糊不清,似乎还能隐约看出水泡泛的痕迹。
“可能是祖师爷觉得冰灵根稀少,因此不甚重视此书。要着也没用,就一直搁在那里。”
云舒尘看了一眼,觉得此书实在惨不忍睹,她半点都不想收录到自己规整的书架之上,于是让徒弟拿着。
卿舟雪一进来时,便觉得那股萦绕不散的魔气已经全部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心旷神怡:“是她走了么。”
“走了。”云舒尘打趣道,“这还不得赶紧送走。否则你怕是剑也练不安生,觉也睡不着了。”
“的确觉得心里安生了许多。”卿舟雪叹了口气。
“之后有什么打算?”
当师尊这样问起时,卿舟雪率先想到的便是问仙大会。
为了安全,问仙大会最低也是元婴境才能参加。
今日掌门还问了一番她的境界,听到这种离奇的情况,他亦愣了半天。
不过卿舟雪现下虽无境界,但她的实力约莫可以估量至元婴中期。放眼整个宗门,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参加问仙大会,若是为了争头名,肯定不能按最低的元婴境来算。”
云舒尘道:“修为至关重要。若是同境,才会用到平日修习的技巧,或是考虑到灵根之间的相生相克。碰上修为高出太多的,一切技巧皆是妄谈。”
“所以这几年,你便待在峰上,莫要乱跑,好好修行。可以瞧瞧这本剑谱,而后将你自己的剑谱编一编。然后是……再跨一个大境界,化神中期,应当是足够了。”
卿舟雪沉思一番,“化神中期?”
她想起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六年,好歹从金丹折腾到了元婴。越往上走,肯定是更艰难的。
“师尊当年至元婴期到化神期,用了几年?”
卿舟雪总是喜欢如此,尤其是修行一道上,她往往会询问师尊当年是什么样的,然后以此为目标努力。
云舒尘愣了一瞬,这回忆太过久远,以至于她想了老半天。
“那年应该是二十九岁。应当是……约莫六七年。”云舒尘却摇头道:“你无需这么快。不要学。”
“为何?”
那时候的云舒尘没日没夜地修炼,断绝了与同门师长的一切联系。
光阴自指缝间流逝,她浑然不觉。
回忆起人生中的几年,不知是太过单调,还是记忆实在久远,她一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没记住。
这六七年,只剩下闭目时眼前的黑暗。每日经脉之中的灵力流转不息,长时间运功身体难以承受,她记得自己狼狈地趴在床边呕血,然后吐完了再继续,几乎和魔怔了一样。
无疑很痛苦。
当年自己是心中悲痛,急着为师娘报仇,这才如此激进。个中凶险,不足为人道。
所以,云舒尘不觉得卿舟雪也需要这样。
或者说,她的徒儿平日在修炼时总是不紧不慢,心平气和,活像个八百岁的老祖宗在陶冶性情——她便是坐出一个坑来,也不可能做到如此。
“十二年。”
云舒尘没有给她解释,只是道:“稳扎稳打一点,以后吃的苦头会少很多。”
“……好。”
没过多久,卿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严谨地指出她思虑不周的地方:“师尊,双修应当会快一些。兴许是十年左右。”
云舒尘一愣,半晌后,她笑了笑,“卿卿想和我双修十年?”
这句话自云舒尘嘴里说出来,意思似乎还是那个意思,但又好像不一样了,变得分外奇怪起来。
卿舟雪摇了摇头,“柳师叔说,双修一次不宜过久。恐会伤身,譬如上次替师尊拔除寒毒之时……”
眼看着她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毫无害羞之意,云舒尘自觉失策,心中微恼,一手捏住她的脸颊,卿舟雪的话戛然而止。
她用力一捏,瞧见她面颊上掐了点红。
“……我看你与你柳师叔志趣实在相投,不若把你扔给她当徒弟。”
*
实际上,倘若有卿舟雪这般勤奋又细致,话少安静的徒弟,柳寻芹打心底里满意。
至少,也不能是越长歌这种。
面前的女人听她讲一句,笑一声,点点头,过一会儿,那双极为妩媚的凤眼又不知冲哪儿瞥去。时而讶然一声,“柳柳,你这是什么时候换的新发带?”
废话。柳长老在心里冷哼,旧的被你薅走了。
终于受不了越长歌过分愉悦的笑容后,柳寻芹将书一合:“你到底听不听?”
“听。”
她一下子正襟危坐,“你不是说我那些话本子胡乱撰写么?为了不误导那些年轻后生,我自然是要认真学的。”
“你若是真的想听,便不要冲我笑得这么……”柳寻芹面无表情道。
“呵,本座年纪大了,笑一笑,十年少。这你也不懂吗?”
越长歌坐直了些,也学着她那样面无表情,结果没到一瞬就重新弯了眼睛。
趴在门外观望的大师姐捂住了二师姐的眼睛,而后二师姐叹息一声,摁住了三师妹的脑袋。三师妹不高兴了,她戳了一下老四,低声道:“喂,你挡着我啦。”
这些都是越长歌那一群狼狈为奸的徒儿们。大师姐不忍直视地收回眼光:“师尊笑得好荡漾。”
“……真丢脸。”
几个无地自容的徒弟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她看着柳师叔的眼神都在放光,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殊不知,她们的窃窃私语,落到两位长老耳朵里,几乎是高谈阔论,听得分分明明。
室内,越长歌的笑容一僵,她轻咳一声,“嗯,屋里头有点闷。”
柳寻芹蹙眉道:“嗯?”
“我出去透透气。”越长歌站起身来,走向门边,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她很快走了回来。
“不闷了?”柳寻芹不由得朝外头瞥了一眼,发现那几个丫头不见了。
“少啰嗦。”越长歌再次坐下来,倾身向前一靠,几乎将身子压在了矮几上,指尖点着书页,抬眸道:“你说,我继续听。”
柳寻芹本是想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豪情万丈地俯身时,一条幽深的沟壑实在过于瞩目,而两团雪白的柔软若有若无地,压皱了她的医书。
柳寻芹盯着书,陷入了不对劲的沉默——
第120章
刷地一下,那本书飞了起来。
正好落在柳寻芹手中。
她将那些褶皱抚得平平整整。
“你来此处不真是为了学。既然如此,又何必耽搁我的时候。”
越长歌轻咳一声,“你……你怎知我有没有学?我分明在看着。”
“因为你打小就这样。”
柳寻芹面不改色:“不专心的时候,一看便知。”
她这话一出,实则两人都愣了一下。柳寻芹讶异于自己竟能回想起五百年前的师妹,而越长歌则属实不知自己竟还能被她轻易地“看”出来。
越长歌遂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时的你更没耐心。功课不会写,我问你两下,你猜猜你怎么说的?”
“你冷冰冰地说——云舒尘肯定写完了,让我去问她。”言罢,越长歌哼笑一声,眼睫悠然抬起。
柳寻芹微微蹙着眉。她觉得这女人此话讲出来很没有良心。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她的确有要事,故而才将她推脱出去。
但论宗门考核的那几年,每一个围在桌边温书的夜晚,肯定是她回答越长歌的时候更多一些。
“横竖你现在当了长老,也没人来拿这个考核你。”柳寻芹最终还是将书本合上,“况且你说的也不错,诸多庸碌之辈,总是不乐意探索精妙的道法,而更容易被浮夸夺目的声色吸引——话本子这样写,能卖得更好一些。”
越长歌的指尖顺着自己的发丝绕了一圈,她慢慢道:“我有意中人,所以想知晓一二,并不是单为写话本。”
“此书赠你,其上已经足够详尽,你自己看。”柳寻芹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越长歌拿着书,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门口空空荡荡,已不见柳寻芹的身影。
走得还挺快。
柳寻芹出了门,忽然见得一抹白色身影前来,正是卿师侄。
算一算这日子,想来是给她师尊拿药的。
云舒尘的病情虽说已经好了许多,但常年被两种毒素纠缠,现在她的底子还是比常人要差一些。
无需用之前的药,还是给她开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温养一下身体。
既然碰上了,就正巧与了她,柳寻芹顺手还给了她一包纸封,里面摸着像是有几个凸起,有点硌手。
卿舟雪问道:“师叔,这是什么?”
“寸草生的种子。”
寸草生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稍有不慎就会夭折。故而天底下的数量越来越少,沦落到今日,也只有太初境的灵素峰还留存着种株。
卿舟雪听闻过此类灵植,貌似是在《太初境风物志》中略有记载。它虽然没什么药用价值,但是可以用来试毒——无论是多么细微的量,只需撒上微末的一点,寸草生便会以肉眼可见之速凋亡。
“近几年,你不必再过来放血了。”柳寻芹将此作为赠礼,一并给了她,“虽说你的自愈能力极强,但是试了这么多年,这血却只是一般的血,没有什么意外之处。”
卿舟雪点点头,她看着柳寻芹身后的药庐之内,走出另个窈窕的身影,仔细一看,竟是越师叔。
奇怪的是,越师叔难得冷着一张脸,似乎看起来心情不怎样。
回到鹤衣峰。
云舒尘随口问了几句同僚的情况,卿舟雪作为闲谈,亦向师尊一五一十地提起。
卿舟雪正拿着个花盆,将里头的土仔仔细细滤了一遍,防止有虫,然后将娇贵的寸草生种子洒了下去。
“你还碰见越长歌了?”
云舒尘忽然笑了笑,“不过在灵素峰碰见也不奇怪。”
她不知是哪儿来的八卦心,揪着徒弟很仔细地问了一遍。好在卿舟雪记性向来不错,但她没想到师尊竟然会对两位长老的关系感兴趣。
待讲到越长老“神色冷淡地从柳师叔房内走出来”时,云舒尘由不得嗯了一声。
意味相当深长。
“师尊是在担心,她们俩关系不好?”
卿舟雪看着云舒尘陷入沉思,总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自己向来是不会在意旁人的事情,但师尊似乎对此有些见解。
她的一些见解,无论是有用无用,卿舟雪总是愿意听的。
“自然不是。”
云舒尘微妙地指出,“倘若你不懂得此意,将话本子多读上几遍,尤其是那本《师姐在上》,便很是自然地懂得了。”
当晚卿舟雪当真去重读了一遍,她放下书本的一刻,变得和师尊一样意味深长起来。
读话本子是闲工夫,最要紧的仍是修炼。
听闻阮明珠的师尊逼着她闭关修行,她只好凄凄惨惨地踏进了冰冷的石壁,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十天半个月,连一只活物都见不着。
至于卿舟雪为何会知道阮明珠悲苦的心情——自然是因为某个石壁缝隙中伸出了一张纸条,然后那家养的金雕将纸条叼起来,顺着一阵东风飞向了鹤衣峰。
林寻真似乎在凌虚门一战之中颇有长进,这一阵子不见人影,似是在忙着,估计是在准备冲关。
而白苏师姐每日跟在柳师叔后头问诊,十年如一日,她们医修一脉修炼的途径较为不同,具体如何,卿舟雪也不得而知。
问仙大会以后,人选既已经敲定,但她们没一个人能闲出工夫来庆祝一番,个个都忙碌得很。
化神中期。
卿舟雪想着这四个字,亦会偶尔觉得头疼。
她发觉现在的心不如以往那般,能轻易静得下来。每次一看到师尊,总是要想起一些与修道无关的想法,如石投湖面,涟漪遍生。
打坐的速度,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停滞不前。
她犹记得自己前几年,跟着内门弟子一块,随云舒尘修习阵法时,亦是有些心猿意马的。只是远不如现在严重。
在拉扯了一小段时日以后,她终于在某一天定下决心。
当夜。
灯火惺忪。
云舒尘倦倦地翻了个身,将衣物重新拢好,遮住了一些微红的痕迹。她与卿舟雪抱在一处,正欲睡觉时,有人在耳旁轻声说,“我明日想去闭关。”
云舒尘睁开眼睛,打量她片刻,嗯了一声,“打算闭关多久?”
“四年?”卿舟雪见师尊没有回答,想了想,“两年更好一些。”
“不用为了我改。”云舒尘柔声道:“修道之人,四年弹指一挥间。”
“我认识师尊也才四个四年。”
可是她说:“这几乎是我现如今的一生了,感觉很久很久。”
云舒尘又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卿舟雪做出决定略慢,但是践行得却很快。她抽出一日时光来,将云舒尘以后要喝的药,一一嘱咐阿锦,分门别类地放好。而后将鹤衣峰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以后,带着那本冰灵根剑修留下的残篇,又捎上了自己的剑谱,回到了她八岁那年住的屋子里。
门轻轻地合拢,被一道禁制锁住。
然后便听不见什么动静。
云舒尘这时正在外头喝茶,她这几日刻意疏远了徒弟。
况且卿舟雪忙来忙去,也的确没什么时候与她闲谈。
她看向那道紧闭的门,又抿了一口茶。一个毛团缩在脚边,动也不动,像是在打盹。
“阿锦。”云舒尘将那只猫顶醒,凝神思索道:“我没遇到她时,都在干些什么?”
“主人是指多少岁的时候?”
“没遇到她的前几年。”
“倘若没有闭关修养,也不想去参加主峰的晨间会议,主人每日约莫辰时起身,梳妆,侍弄花草,喂锦鲤。用过午膳,下午兴许会小睡一会儿,醒来时批一下宗门的文书,而后沐浴,看书……”
原来这么单调?奇怪的是,云舒尘觉得以前也没有闲到哪里去。
卿舟雪虽是个安静的人,但是带给了她很多难以言喻的热闹。这点儿热闹不会留在耳畔,而是真正留在了心底。
这几年宗门风平浪静,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云舒尘彻底闲下来,每日打坐修行,其实过得与闭关也无甚区别。现在身体好了许多,她的确是想挑一个时候,早日突破大乘,去往最后一个境界——渡劫期。
两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卿舟雪还是没有闭关四年,在此之间,她挑着第二年的末尾,短暂地出关了一趟。
鹤衣峰风景如故。
桌上摆着一张略旧的字条,摸起来硬硬的,另一张字条柔软一些,瞧起来也新些。上头皆用墨迹写着,笔迹相同的几个字——“生辰快乐”。
每一张字条上都压着一个锦盒,卿舟雪打开来,第一个里面是一颗镂空的鲛珠,光华夺目;第二个则是很精美的剑穗。
想必是师尊每年送她的了。第二个没那么耀眼,她反而更为喜欢,像是眼缘一般——一见钟情。
猫咪舔着爪子:“这是主人自己打的穗子。”
卿舟雪一愣,她的手这么巧么。她将剑穗缠上手腕,不禁问道:“师尊去哪里了?”
“亦在打坐,静心修行。”阿锦道:“你现在要去见她么?怕是……”
卿舟雪瞧师尊那屋子里也关得紧,摇了摇头,其实她只是出来看一看。若是一切都好,那便可以放心。
她转身进了房,带着剑穗一起,将门合拢。
潜心修行,以待下一个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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