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卿舟雪一直在盯着云舒尘,她的目光微亮了一瞬,又将光芒敛起,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平静。
师尊。
卿舟雪嘴唇微动,下意识地想要出声,但是她不能喊,太初境的掌门不能在即位第一日就与魔域不清不楚。
见她冷淡不言,云舒尘的笑意收拢。她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悦。
卿舟雪淡声道:“此乃仙宗太初境,不请自来者,理应逐之。”
她的手摁上清霜剑,目光看向云舒尘,但却并不带杀意。
云舒尘不喜欢看她这副无情无欲的模样,好像茫茫众生于她眼中皆无二致——全是草芥。
然而这种话似乎也无法惹怒卿舟雪。
渡劫期的威压几乎震慑了此处的所有人,境界之差,让诸位长老浑身僵硬,而余下的弟子几乎已经站不住了,只能跪在地上。
但是云舒尘却并没有震慑卿舟雪,特地绕开了她。
云舒尘缓走上前去,随着她轻慢的步子,卿舟雪手中的剑寒气愈发缭绕,似是警告她莫要过来。
“掌门大人在怕什么。”
她的声音温和,在走近时,以极低的嗓音道:“魔族的女人也不吃人。”
不是。
她并非魔族的人。
卿舟雪下意识在心底反驳。
她微微抿紧了唇,于心内传音道——有什么事,私下再和我讲。
云舒尘不理睬她,只是笑道:“屠了一个狗辈罢了。流云仙宗再立一个,本座便再砍一个。如何?掌门大人可高兴?”
卿舟雪想起当年誓言,明白手中清霜不会伤到她,于是在云舒尘突破她最后一层底线时,将那一剑声势浩大地斩了出来。
云舒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在剑刃虚虚划过她面前时,身形化作万千飞沙,自她面前灵巧地散去。
卿舟雪这一剑落空,却松了口气,但当她对上梵音时,却不如方才手下留情,每一剑皆凌厉得很,直截了当地欲取其性命。
她这一剑过去,那几名跟在后头的几只魔物躲闪不及,已经彻底化为飞灰。
喷涌的鲜血洒了一地,清霜剑上正缕缕嘀嗒着几线鲜红。
梵音并不恋战,躲过这一招后,旋过身来,歪着脑袋瞪她一眼,化作黑烟散去。
魔气一点点消散,她们二人此刻应当已经走远。四周的弟子从地上爬起来,两股战战,盯着地上那摊瘀血,似乎仍在心有余悸。
钟长老见状,在心底叹息一声,待到整个主峰重新整顿安静下来以后,血迹也被人麻利地清除以后,他便请示掌门说是否继续。
卿舟雪重新坐回原位,她手中杵着沾血的诛魔长剑,整个人背脊端直,似乎方才的小意外并不足以乱了她的步调。
她颔首,示意可以继续。
新掌门稳重的气质逐渐让整个太初境安静下来。
方才旁人还没有看清卿舟雪如何出剑,便已经有魔人血溅几尺,这一见真章,让他们纷纷联想到万一剑风一偏削到自己身上的场景。
弟子们的神色愈发肃然。
卿舟雪并不知晓,这头一日内,自己莫名树立了不小的威望。
她对此并无察觉。直到大典完美落幕,瞧着底下的人一个个散去,殿门关拢,她才能稍微放松一点坐姿,略带疲惫地问:“师叔,我今日做得如何。”
钟、周二位长老点头道:“不错。”
卿舟雪得了首肯,放心了一些。她闭上眼睛想要休憩一下,但是将灵识散开时,却仍然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云舒尘在太初境内。
她并未远去。
*
“你先回去吧。”
云舒尘手里握着一壶酒,横在一方新坟之前,酒液倾泄,将地浇了个透。
梵音道:“我们若向再往西南腹地蔓延,太初境是始终绕不过的,姨母……你真要将她剁了?”
“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云舒尘温声道:“太上忘情又没有死,你以为杀了他们的掌门人,就能紧握流云仙宗了么。”
梵音这些年和她愈发熟稔,因而也活泼了些,眨眨眼:“我只是问问罢了。该不会是心疼了?”
“不会。”云舒尘放下手,瞥她一眼:“你这般感兴趣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怎么?是到了想说亲的年纪?”
梵音闻言,摇了摇头,并不羞赧,她报了一长串人名,似乎还在仔细考量。
云舒尘问:“面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梵音却道身为现任的女君,娶妻绵延后嗣为重,情爱对她而言无足轻重。甚至太过喜欢,日后反而会因这种软肋而埋下隐患。
言罢她幽幽回望了云舒尘一眼,这话似乎是在意有所指。
云舒尘冷哼了一声,料定她不敢。
梵音走后,云舒尘将手中握着的空空如也的酒壶摆在了前任掌门墓碑前面。
还有旁的一些祭品,她弯下腰,一一摆上,又将那蜡烛点燃。
云舒尘摩挲着墓碑上的字,静默片刻,多年师兄妹一场,终有缘尽之时。
到底……又散一个。
她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师尊。”
云舒尘回眸。
卿舟雪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这些年她的修为愈发深厚,脚步比猫还轻,走过来时没有发出声响。就连云舒尘也渐渐难以辨别了。
她往这边走了几步,只是停在了云舒尘身前,较为疏离的地方。并没有主动靠近。
云舒尘打量她一眼,卿舟雪的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她像个神仙似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淡泊仿佛随时都要飞升。
很好。又比二十年前更不像个人了些。
“这几年无情道修得怎么样?没了干扰,你境界臻于大成了?”
云舒尘挑眉问道。
“小成。瓶颈。”
她的字像是一个一个往嘴里挤出来的。云舒尘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下文:“小掌门的金口是当真难开。该不会二十年都没说话了?”
没想到卿舟雪却点了点头,垂眸道:“差不多。我不太习惯。师尊无需叫我掌门,按以前的来就好。”
云舒尘一愣,徒弟这二十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念及此,竟有些心疼起来,这么修炼下去,当真不会疯掉么。
站在坟地中讲话不甚合礼,云舒尘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当她与卿舟雪擦肩而过时,卿舟雪便相当自然地跟上了她。
渐渐走着,似是在山脚下散步,两人并肩而行。
“修行劳逸结合,一味寻求突破,反而适得其反。”
以往卿舟雪一定会赞同这番话,但是现如今……她却微微摇头:“我尚不够强,需得勤勉一些。”
云舒尘本是惯常叮嘱,听她这话反倒生了些不满,“你的修行速度已经是举世罕见,还要如何?”
她非得将她自己逼上绝路么。
——看目前这架势,的确是的。
卿舟雪不再反驳,也没说什么赞同的话。她将话题收拢于云舒尘身上,“师尊今日来,有什么事?”
“我的师兄仙逝,于情于理,也该祭拜一番。”
云舒尘语气理所当然,故意没提卿舟雪,又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不过,到底也能猜得到,卿舟雪微微颔首,神色依旧无甚波澜,仿佛方才初见时她手里捏皱的那一把折扇,是云舒尘凭空臆想出来的。
此处僻静无人。
卿舟雪感觉云舒尘朝她靠近了些,她的耳垂旁有些微的气息拂过,“许久没见面。”
“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下巴被端住,轻轻扭过来。
卿舟雪骤然对上那张脸,她的目光只浅浅扫过,不敢细看。但她却莫名地认知到——师尊这些年不必端着仙宗长老的架子,魔域的风格浓丽大胆,她亦入乡随俗,打扮上妩媚了许多。
何况她弯着唇角,神态愈发生动。
可卿舟雪自认清修多年,本不该为这些外表所惑,甚至她一两个神态所扰。
她微蹙眉梢,对自己逐渐生出了一些疑惑。
云舒尘并没有贴在她身上,两人之间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卿舟雪的手腕处被松松捏住,恰好掐着根筋。
些微的刺激,让沉寂许久的心脏,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瞧这无情道,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卿舟雪低声道:“为此二十年铸成大乘,凡事皆有代价。”
云舒尘摁在她手腕处,缓缓拨弄着那根筋,惹得她酸胀无比。
“不会孤独么。”
“一旦修习以后,七情六欲皆淡泊许多,不会感觉。”
云舒尘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忧怖喜悦,皆感知不到?”
“……嗯。”
“看来的确无情。不过还好,你曾经便是如此模样,也不算特别陌生,对么?”
“是。”
卿舟雪下意识顺着回答。
但耳旁却传来一声轻笑。似是叹息,也像是别有意味地逗弄她。
“掌门大人。”
“你连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直接将眼睛闭上,这也算是无情道么?”
卿舟雪如遭雷击,她也不知自己何时闭上了眼。
云舒尘这样一笑,她忍不住睁开来,眼帘中又骤然闯入女人煞是好看的笑容——此般冲击之下,卿舟雪的神色终于波澜了起来。
云舒尘满意地松开她——
第182章
紧接着,云舒尘瞧着卿舟雪捂着嘴闷咳一声,唇边触目惊心地淌下一抹鲜红。
“疼么?”
云舒尘敛起了笑容,神色忽然冷淡下来。
卿舟雪摇了摇头。
但她实在无法再面对着她,遂只好别过头去。
云舒尘镇定自若,任她渐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结果卿舟雪头皮忽然一痛,再瞧去云舒尘手中,她不知何时攥住了自己的一缕长发。还与她自己的头发灵巧地打了个结。
云舒尘用收成束的水线将其切断,两缕结在一起的长发便落到她手心。
她一本正经地收了起来。
“自成亲以来,你还未曾叫我一声夫人。”
卿舟雪淡着神色,干巴巴一声“夫人”,显然不太适应。
“这两个字就这么烫嘴?”
“罢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师尊。”
每当卿舟雪喊她师尊的时候,总是能给云舒尘一种错觉,她可以随心蹂|躏眼前的这只小徒弟。
其实也大都不是错觉。在诸多小事方面,卿舟雪向来是很温和的,不会和她计较。但是在一些大事上,譬如修习这无情道,她却总有自己的主意,什么人都拉不回来。
不知不觉地,二人已经走到山脚下的一条河边。云舒尘看着对岸的风景,忽而说:“当掌门肯定比平时要累一些。你才上任,不会够熟练,倘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那索性冷着脸不开口,这身气势倒是足够唬人了。”
卿舟雪点点头,“好。”
两人只是并肩立于水边,影子映在水中,竟也像是相互依凭。
一条小鱼悬浮于水面之上,自由自在的游动着。云舒尘以为是卿舟雪灵力所托,但是仔细一感知,这鱼竟然是自己飘起来的。
卿舟雪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一出关便是如此。鱼在天上飞,偶尔发生,是以大多数人应该还没有注意到。”
“……也不知再这样下去,会失衡成什么模样。”
云舒尘眉梢微蹙。
卿舟雪又问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师尊可知,流云仙宗底下灵力亏空的那一块,是怎么做到的?”
“想必是太上忘情的手笔。”云舒尘道:“我不知,仙家的功法中没有这方面的详叙。”
卿舟雪陷入沉思,云舒尘诧异道:“你学这个做什么?”
“太上忘情也会这个,但是她未曾教给过我。此法奇特,兴许日后有用。”
她答道。
云舒尘侧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卿舟雪,这些年静心修行的沉淀,让她愈发淡漠,也愈发让人捉摸不透起来。
时至今日,连她也不知卿儿在计划些什么了。卿舟雪思忖片刻,又问她道:“其他的呢。”
“妖族之中广为流传着的合欢道。”云舒尘道:“有许多细小分支,一些较为邪门的,擅长采补,将对方的灵力吸纳入丹田,化为己用,通常为正道所不耻。和你讲的这种,似乎有些类似。”
卿舟雪欲要回去仔细研究一番。适逢此时,云舒尘却道:“你现在搬去了主峰住着?还是在鹤衣峰住着?”
“鹤衣峰。”
“嗯。”云舒尘又笑了笑:“今日留我一夜么。”
“我明日便走了。”
她说。
*
卿舟雪将鹤衣峰打理得很好,还是依照当年模样,对于云舒尘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因为现任掌门从来不喜欢添置东西,一个人素惯了,再住多久也是这样的。
这些年,卿舟雪愈发沉寂。她的生活很是单调,但是师尊瞧起来气色还不错,也不知她平日在做些什么。
——她平安就行,平日里在干什么,境遇如何,我亦无法干涉,又与我有何关系。修习无情道,若不想再自毁道法,便要少一些牵挂。
卿舟雪冷漠地想。
——可是我还记得自己以前关心这样的事情。
卿舟雪疑惑地想。
——身为她的妻子,理应关心。
卿舟雪恍然大悟。
于是她轻声问道:“你平日过得怎么样?”
“过得如何?”云舒尘推开了门,她倚在门框上,回眸道:“平日里指挥一下孩子们去仙宗造反,无事的时候——”
“兴许是过节罢。能与一堆漂亮姊妹们觥筹交错,看她们在神像下跳舞弹琴,很是快活。”
“北源山以南风气的确要保守一些。”卿舟雪嗯了一声,开始想象那样的场面——月辉的照耀下,娲神雕像被炙热的地火围在中间,比火焰更加艳丽生辉的是姑娘们旋腰时转起来的长裙。
也许这样的地方,云舒尘确实会自在一些。
卿舟雪不喜欢魔域,大都是因为血脉之中的相克。
在那片地方上一些嗜杀的……各类奇形怪状的魔物的确让人提不起好感。
唯有小西北幽天那一片的魔女,狡黠又艳丽,况且与云舒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卿舟雪渐渐排除在不喜之外。
“你过得高兴。”她跟着云舒尘进了屋子,“那就好。”
“自然要高兴。”
云舒尘蹙着眉,侧眸透过窗户的一角,盯着庭院内一盆花——依旧是含苞待放的模样,被卿舟雪施法保护得很好。
“谁像你似的,年纪轻轻,总是了无生趣。”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时,云舒尘的声音却低了下来。
临至夜幕时分,两人如以往那般上了床。卿舟雪尽量克制着绮念,端庄地像是在上朝。
她愈是这般,也只能证明,无情道的确没有大成。
至少卿舟雪不能将云舒尘瞧成“泯然众生”的模样。
卿舟雪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她尽力将身旁的女人想象成一块石头,免得自己再口吐鲜血。
闭上眼睛,却躲不过那段幽香。
云舒尘翻了个身,这次并没有再去逗弄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睡得泾渭分明。
第二日清晨,卿舟雪自睡眠中醒来,身边已只余温热,不见人影。
她这些年从未睡过觉,如此一来,竟还有些不适应。刚醒时的脑袋嗡嗡地,迷茫了很久才想起——师尊是来过的。
来过。
她说是……
今日便走了。
卿舟雪蹙着眉,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儿。
云舒尘应该是回魔域了。
这样也好罢。
她最终收拾了一番,赶去主峰,尽了一上午掌门应尽的职责,又在房内打坐修行了一下午,依旧寻不见什么突破的希望。
当夜幕降临时,她悄然出门,御剑朝流云仙宗飞去。
卿舟雪停在浮石下方,仰头望着上方,收敛气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遮天蔽日的阴影盘亘在九州中部,累年数月。
像是一道扣不下的伤痕。
只不过现在的流云仙宗,徒留一宗气派,内里已经逐渐空虚。
卿舟雪慢慢飞到白日与暗夜的交界之际,任由自己一半面孔没入阴影之中。
她缓缓闭上眼,用“心”去看,感知着周围灵力的脉络。眼帘一片漆黑时,她的确感觉到了河流一样蜿蜒的脉络。
但是水流一样的东西从指缝流过,很难以留得住。
对于她而言,灵力也不像剑器那般随口使唤,就能自发遵循她的意志。
她需要事无巨细地调遣它们。
这并不是卿舟雪第一次尝试如此。
但是她悄悄在这里试过很多遍,也没法做到如太上忘情那般——将一片区域的灵力抽空。
每当她抽走一片时,四面八方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灵力便会将此填平。
就像是水浪汹涌了一瞬,又逐渐趋于平静,最终并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卿舟雪兀自思忖着,她绕着流云仙宗飞过了一圈又一圈。
这一片地盘,到底有何不同?
太上忘情不可能一直镇守在此处,维持着流云仙宗境内浓郁的灵力。
应当是存在阵法一类的东西。
卿舟雪再次闭上眼睛,观察了良久,她索性完全放松了自己,权当自己也是万千灵力中的一缕,随风而去,随波逐流。
她找寻着特别之处。
灵力逐渐在她的神识之中现出轮廓。
很快……真的很快。
倘若拿风来比拟的话,此处更像是一个龙卷。
围绕着流云仙宗狂暴而有序地旋转着。
她跟随着它们的轨迹环绕着,临到某一个节点时,脑中忽然清明起来。
捉住这一线思绪。
卿舟雪连忙飞到离流云仙宗远一些的地方,将掌心摊开。
自古修士打坐时,总是将外头的灵力一点一点地吸纳至丹田,在经脉之中运功循环,洗去污秽,提精至纯。
因此修行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漫长的过程。
而此刻,卿舟雪却迅速地吸纳了掌心之外的灵力,她没有来得及提纯,只是暂且收入体内。
旁人这么做很是危险,倘若一时灌入灵力太多,境界无法承受,就会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但卿舟雪已经没有境界,她当年便能承受和大乘期一共双修的压力,并且毫无不适。
当卿舟雪抬起掌心,吸纳得足够迅速时,她又设法引导着四周的灵力迅速旋转,果不其然,在她的手心周围——出现了一个空域。
“你在干什么?”
她一凝眉,将手掌垂下。卿舟雪转头向后望去,太上忘情悬浮在空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第183章
“我观此一方风景独好。”
卿舟雪悄然隐去了真实意图,认真问道:“只是为何不能与众生共享?”
她指着那一处,被阴影完全覆盖的中部山脉。每一寸没有阳光的地方,对于它们而言都是苦痛。
“那些走兽草木,”太上忘情答道:“灵智低下,不能窥大道真径,它们抢不过人。”
“众生不应该是平等的么。”
“理应如此。但倘若真是平等,互不相犯,那可就天下太平了。事实上,总是强者宰割弱者。譬如百兽之灵长围猎另一些小兽,人间无事,也要将人分成个三六九等,就连阴曹地府中也有各阶鬼职。”
“既是这样的世间。”卿舟雪并不觉得太上忘情对于“尘世”留下过太多情感:“老祖又为何想要救?”
太上忘情愣了一下,良久后,她道:“很多年前我是这样想的,在修习无情道前,我将日后要做的事情……一个个记了下来。”
“好像太久了。”
她道:“我也不知我彼时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来看待世间的。”
“这一世我没有夺星燧。”太上忘情道:“倘若失败了,那便如此罢。”
她缓缓闭上眼,“人走在此时,已是满身疲惫。似乎也没什么必要重来了。”
时光会带走一切么?哪怕如磐石一般坚|挺,亦会在漫长的磨损之中破碎,最后散成一片黄沙。
黄沙漏于指缝中,随风散去。
“不出五十年。”太上忘情特地告诫她一番:
“崩塌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剩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这一场风沙的确席卷了五十年。
干旱是从人世间开始的。
灵力枯竭,草木不生,连年的大荒,导致人间已经开始断粮断水。饥荒在每一寸土地上舔过。
甚至在这短短的五十年间,覆灭了数个王朝。
卿舟雪再一次踏出太初境时,荒凉已经蔓延至山脚边。
在此时,天地灵力的衰竭已经足够明显,终于引起了各大宗门的注意。
当那帮不问世事的修道之人,终于将目光投向民间时,却发现——那些地方早就寸草不生了。
恐慌自九州上迅速蔓延,远甚于饥荒。
一个没有灵力的世界,任凭他们修为再高,也会在短短几十年间老化死去,灰飞烟灭。
甚至境界更高资历更老者,不知为何,出现衰败的征兆要快上一些。
这是彷徨的几月。
卿舟雪不算辜负前任掌门的期望,哪怕无情道迟迟未有突破,她日日苦修五十年之后,拼尽全力将修为平缓过渡到了渡劫期的门槛。
“这些年,魔域野心勃勃地将势力蔓延到了大半个九州。”
钟长老在地图上圈出太初境的地盘。
卿舟雪面前,由冰锥幻化出来的九州地貌重峦起伏,泛出血红的地方,皆被魔域掌控。
横在中部的流云仙宗,已经随着大势衰弱至于消亡。魔族几乎包围了它,甚至吞并了流云仙宗南部的一大仙门——这意味着直接威胁到了太初境的东北面,按照她们推进的路线,下一步便是这块富饶之地了。
云舒尘这些年动静很大,她不断地拆分零零碎碎的小宗,每每攻下,只是将宗门一把火烧了,掠夺法器宝物。
却并没有赶尽杀绝,放了他们一条性命。
失去宗门的修士无处可依,只好被战线推着一路南迁。
西南太初境,现如今是最为势盛的大宗。现如今几乎每日都有散修来投靠,一窝蜂地往这边挤。
更有以前便与太初境相当亲近的凌虚门,在玄诚子仙逝以后,他的徒弟当了掌门——这家伙更没有什么骨气,为保生存,直摘掉了凌虚门的牌子,率领着同门全部归附了太初境,并自称为太初境弟子。
太上忘情并不关心他们的斗争,因此也从未出手管过。
现在卿舟雪每天都很头疼,长老们也很头疼——虽说修士不用吃饭,但始终还是得有个地盘安置。
太初境现在热闹得很,主峰上都住满了人。
有一些未被接纳的残部,只好在太初境的边界上颤颤巍巍地筑巢。
云舒尘的意图很明显,她一面着手扩大魔域的疆土,一面将天下修士赶羊一般赶来太初境,迫使他们投靠卿舟雪寻求庇护。
越长老那日还与诸位长老谈起,她似乎捉住了一个天大的阴谋——云舒尘早早地和卿舟雪成了婚,现如今整个天下,不是她的,便是她媳妇的……这属实是深谋远虑,野心勃勃。
然而卿舟雪对于现如今的仙魔斗争,提不起太多兴致。
有云舒尘在,魔域不会围攻太初境的。
不然以师尊的个性,再加上当年徐瑛一事,在攻破那些宗门时,她一定会斩草除根,绝不会留下这么多的后患。
眼下,更为麻烦的是内乱。
太初境涌入了许多新鲜的血液——但并不算特别乖巧。
听说灵脉那边出了些动静。
此事重大,卿舟雪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她还未走近,便听到了一阵喧闹声。
里里外外,有一堆人看热闹。
白苏师姐处于最中央,横臂挡住一名青衫弟子,蹙眉道:“此处为禁地,外人不能前来。你在这儿鬼祟良久,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们几人,现如今寿元将近,自天地之中吐纳灵力,又远远不够。”他搓了搓手,恳求道:“白师姐,你就行行好。再这样下去,没人能突破了。”
旁边一人,生得五大三粗,似乎是他的兄弟。他将头发拿起一缕,让人看清根根黑发下的花白。
白苏瞧在眼底,她亦为难,还是摇头道:“你们想想别的法子。这个……绝对不行。灵脉不能随意动用。”
“……凭什么不能用?我们的命不是命了吗?我看是被少数人占着,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罢。”
“掌门与诸位长老下的命令。是为了太初境整体着想,怎能胡听你一人做主?”
白苏话音落下,也有一些弟子在她身后附和着。
她蹙眉:“此事严肃。总之,你们再不速速离去,或是再犯下次,我会上禀掌门的。”
人群中忽而出现一阵骚动。
然而其中有一个,走了几步,双拳狠狠攥紧,忽地猛然回头,迅速朝灵脉那一处撞去,“奶奶的,横竖都是个死,我还不如——”
一道冷光闪过,如白虹贯日。
白苏的裙摆上溅了一尺高的血,如碾碎的胭脂一般。
众人愣在原地,还未看清是什么动静,便听到扑腾一声,所有的喧嚣声被剑光斩断。
一瞬间静得出奇。
白苏朝前看去,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拱袖道:“师……掌门。”
顺着尚在滴血的剑锋看去,是一双隐在尊贵白袍之下,纤细而有力的执剑的手。
“灵脉乃我宗之根基。”
“在现如今的境地下,更是重中之重。”
卿舟雪淡声道:“太初境律令有言,除掌门下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触摸毁坏之,违者无论何等理由,皆是死罪。”
又有扑腾一声,有人跪了下来,浑身哆嗦着——正是死者的同伙。
当那把长剑随着卿舟雪脚步的挪动,逐渐垂在他面前……这时人已经有些失禁,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方才碰了吗?”
“掌……掌门,”声音颤抖着,“我只是……只是被他……怂恿来的,您饶我一命……”
“本座只问这个。碰了么?”
“没有!没有……弟子不敢!他们,他们都可以佐证的!”
一旁的弟子本是闻声瞧热闹,却不料下场如此。一时呆若木鸡,没有半个人出声。唯有白苏在心底轻叹一口气,朝卿舟雪摇了摇头,道:“掌门,他刚才被我拦着了,没有碰。只是发生了几句口角。”
卿舟雪闻言,握剑的手这才松了些许,放过了他。
虽说太初境律令早就这样写着,不过因此当真送了性命的却是头一个。
新任的掌门,在多数人心中,除了话少了些,外表瞧着冷淡,处事却一直较为宽和。
此一番让人甚是后怕。
卿舟雪感觉这规矩的界限还有些模糊,便以剑锋为笔,挥出一道剑意,在地上深深刻下一道长痕。
剑尖上的血不慎抹在了此处,浅红一圈。
“以此为界。”
这是最后的底线。
山脚下的喧嚣并未影响云端上的怡然自得,梵音坐在云舒尘唤来的云上,收回目光,啧了一声:“姨母,你家小仙子好大的威仪,当真是今非昔比。再过几年,你怕是打不过她了。”
云舒尘打量那道白衣身影良久,看见的依稀是旧日风貌,但的确又瞧出了点陌生的感觉。
时看时新。
她抚袖,淡淡道:“愈发没心肝的家伙。”
也不知是说梵音还是说卿舟雪。
她们二人隐去身形,底下的人修为不足,应该是瞧不见的。
待群人受掌门恩敕,纷纷散去以后。地下的血迹也很快被清理干净,只见白苏和卿舟雪两人并肩缓缓离开。
不知为何,卿舟雪走在半路,朝天空上抬头看了一眼。
明净如洗——
第184章
一来二去就是五十年不见。
云舒尘却没有什么叙旧的心思,她也不知道能和卿舟雪再讲些什么。
遂只是路过此处,便恰好停下来看一看她的近况。
曾经和卿舟雪在鹤衣峰上相处的时光缓慢而悠长,离别一年都像是过了一生。
但是这些年她们二人各忙各的,一旦沉浸下来,却发现修仙界的时光快得当真不是闹着玩的——五十年一晃而过,却几乎没有知觉。
她修习无情道的前几年,云舒尘尚还会去将她逗弄得动情念,以在两人的痛苦纠缠之中,满足一下心底里阴暗不可见光的念想。
现如今她对这件事也厌倦了。
空虚就像一个无底洞,每当她多看卿舟雪一眼,这种感觉就会淹没她。
卿儿走上了她兴许生来更适合走的路,她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甚至筹划着要来保护自己。
毫无疑问,徒弟在离开她以后,能飞得更高。
她万事有自己的主意,现如今还是一方仙门当之无愧的掌门。
不再是师尊指东便往东的那个小丫头了。
云舒尘远远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和梵音纵云回了魔域。
她将长发散开,腰身一斜,便靠在软垫上。那外甥女一向懂事,见状自发凑过来,抚上她的肩,“这是怎么了?”
云舒尘阖上眼眸,没说话。
肩膀上传来摁压的力道。
梵音给她揉着肩,一面幽幽问道:“每次见你瞧了那位,回来以后便不甚高兴。姨母,你心里还喜欢她么?”
“不喜欢了。”
云舒尘懒得动弹,她相当干脆地答道。
梵音不讲话了,缄默地为她揉着肩膀。过了半晌,云舒尘又慢慢翻了个身,低叹一声:“好了。你忙你的去。”
梵音知趣地离开。
待整个室内空荡下来,云舒尘伸手,自空中凝成一方水镜。
其中映出了太初境的一草一木,看这陈设,又是在鹤衣峰。
还有卿舟雪略有些寂寥的背影,她站在一梦崖之顶,眺望着远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星燧化作一个小小的装饰,被她系在腰间。
早在多年前,云舒尘在将星燧还给她时,在上面布下一道术法。以此为引,实则只要她想,随时都能知晓她的动向。
卿舟雪有时漫不经心地将那神器握在手心,直至温热,兴许是随着修为提高,也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没有将师尊的法术撤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七十年来的最后一份牵连。
但不知为何,云舒尘这么用的时候却鲜少。
是卿舟雪握上了星燧,唤醒了它,双目平视前方,轻声告知她:“明日太上忘情准备渡劫。我要去了。”
女子的声音隔了一层水镜飘出,显得愈发清澈。
云舒尘眉梢一蹙,明知这俩人有牵扯不断的联系,但被卿舟雪坦然谈起,依旧让她心中憋着点不悦。
这短短一蹙,而后又扬起。云舒尘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与此同时,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渡劫之时,也是最为脆弱的时候,正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也是唯一可行的时机。
她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的。
*
终年飘雪的北源山顶。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卿舟雪满目皆是白,连带着望向远方的山色,也变成了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灰白。
她与太上忘情商量了一二,鉴于两人都是冰灵根,在雪地之中正是实力最为强势的时候。
于是就来到了北源山。
这四周已是魔族的领地,她们二人在此处布下阵法,悄然清出了一小块空地,以供渡劫。
天边的云彩已经有异象,正在连绵不断地朝这边涌过来。
这个场面卿舟雪半点也不陌生,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雷劫。
“待到天雷劈下来时,你便如以前那样一道一道斩落。”太上忘情叮嘱她道:“尽力。我若身陨,你再也寻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卿舟雪淡淡嗯了一声。
太上忘情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光。
雷云还未聚拢,但是她们浑身已经有成千上万个蚂蚁在爬的感觉。
这是天道的审视。
此时的场面宛若一泼墨山水图。群山在雷云端遮蔽下埋入阴影,墨线如丝如雾如走蛇,竟然自天空上窜了下来,围绕在卿舟雪的身旁。
她尽量站稳,剑尖点地,在狂风中静垂不动。
也不知太上忘情造了多少杀孽,这雷云层层叠叠,竟都不在天上。
而簇拥在她身边。黑如墨汁的浓稠云雾席卷了整个山脉,只在云层缝隙之中留下一个相当狭窄的小口。
卿舟雪头一次瞧见这样的雷劫,倒是长了许多见识。
太上忘情盘腿坐下,即在卿舟雪身后。
两人的身影淹没于铺天盖地的黑雾之中,再看不清楚。
云舒尘站在山脚,她微微眯着眼睛,欲要瞧着第一道闪电是如何劈天盖地地铺下来。
然而这次雷云却有了实形。
像是天道垂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卿舟雪微微瞪大眼睛,她看着那几道银纹一般的闪电纠合在一起,竟然化生成了一柄巨斧的模样。
“这是何物?”
身后传来太上忘情飘渺的声音:“第一道雷劫。”
话音刚落。
卿舟雪眼前现过一道白虹,而后双目刺痛了一瞬,那柄巨斧被无形的手挥舞着,高高举起,像是要对她二人进行裁决。
一道竖着的闪电随着巨斧落下。
卿舟雪极快地抖腕甩出一剑,一道冷冽的剑光飞出时,万千冬雪也被她卷裹起来,一齐飞向天边。
这是她当年自己悟出来的第一个剑招流云浮雪,恰好有师尊的字与自己的字在里头。
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修行以后,旧剑式中又有新意。
此刻温度至冷,冷到似乎已经将所有气息冻结,连呼进一口气,也夹杂着细细密密的刺痛。
云舒尘轻轻吐了一口白气,发现它飘在面前久不散去,似乎凝结成了永恒。
她仰头看着崖顶上那个身影动了一下,而后纷纷扬扬的大雪席卷而上。
几乎要把天穹淹没。
第一道雷劫还没来得及呜咽一声,被她这一剑全部打散。
电光如星雨一般,耀眼了一瞬,随即熄灭。
她甩袖收拢长剑时,动作冷静而优雅,曾经需得拼命才能对抗的雷劫,现在于卿舟雪而言已经是弹指之间。
但是这仅仅是第一道雷劫。
往后每增加一道,都会比前一道更为猛烈。
云舒尘将崖边女子的身影映入眼帘,勾唇一笑,却并不牵动眼角。
本以为她只会为自己一人挡雷劫,未曾想到,这点殊荣到底……也不曾剩下。
第二道雷劫还在酝酿。
斧刃被打碎以后,重新归于寂寥。雷云翻腾着,咆哮着,在狂风之中发出呜咽,黑雾腾腾之中,只有卿舟雪一双转为冰霜色的眼瞳格外明亮。
不过多时,斧刃重新凝聚成型。
清霜剑拿在手中,细瘦修长,于雷云相比,连一根小签也算不上。
下一抡砸下来时,天地再次失色。
太上忘情凝结成的结界裂开了一个小角。
卿舟雪这一剑顺势横斩,霜色蔓延,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折射出了电芒的冷光。
她矗立于山巅,虽是仰视天道,却更似一种俯瞰的蔑视。
第二道雷劫也碎掉了。
其后几剑,卿舟雪只用了最基本的架势。
大道至简。
但是太上忘情的结界仍然在一次又一次的雷劫之中,碎去了大半。
卿舟雪一剑碧海生潮,此为收势,冰锥在身旁如浪花一般涌起,也正是在撤步回身的一刻,她终于扭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太上忘情的情况亦好不到哪里去,忍着丹田的痛楚,继续将结界支起。身为法则中人,她对于雷劫的审判并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此为第五道雷劫,才过去一半。”
“——你,”她抬眸看向卿舟雪:“还可以么?”
“既已出鞘,也没有回头路。”
卿舟雪握紧了清霜剑,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中,她的头稍微有点发晕。
雷云的威压愈发猛烈了。卿舟雪确认自己不会死于其中,但是她不一定可以完完全全斩下九道天雷。
这次的雷劫,自第一道起就威力不俗,她难以想象最后一道九转雷劫落下来时,将是怎样毁天灭地的场景。
第六道。
脚下的山脉在呜咽,已经快要粉身碎骨。卿舟雪弹回一剑,尽力将电光挡了回去。她的手腕一圈被电光灼焦,只不过一瞬就再度复原。
第七道。
又不知什么东西塌掉了一半。
第八道……第八道。脚下的山已经彻底碎成了粉尘。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这一剑斩出时,还有最后一道雷云久久未曾散去。但似乎已经想要如上次一般,卷起尾巴逃跑。
太上忘情自混沌之中睁开眼睛,她垂眸冷漠地盯着卿舟雪,卿舟雪正在严阵以待最后一道雷劫,并没有分心注意她。
可惜。
这孩子根骨不错,但是无情道并未大成。她尚只活一世,对于这世上诸多法则,尚不够清楚。
将天下苍生的性命交给她?
太上忘情从一开始便没有这么打算过——
待会可能还有一章
第185章
见那雷云想要再逃,留下最后一份气数。卿舟雪眼中的冰芒更甚,幽幽泛着冷光,她忽然二指并拢回防胸前,身后如千手观音一般,倏地展开数百把冰剑。
手掌向前,翻转,再用了一个定势,指尖微微翘起。
她口中念道:“破。”
这一声掷出,冰剑一把把展开,紧随雷云而上,如穿针引线一般,将那团东西死死控住。
冰剑并非只是剑,身后似乎当真跟着了密密麻麻的丝线。在这种穿梭结线之间逐渐成网,铺天盖地的冰网在这一瞬织成——
这样的用法。
云舒尘看得有些眼熟,她恍然想起那年和卿舟雪泛舟东海,卿儿瞧见海中有鲛人作乱,便也想办法织造了一个冰笼子,将其通通网住。
她的一剑一式,不经意间,处处都留有云舒尘的影子。只不过现在随着修为的提升,所有的技法都变得用得炉火纯青起来,形式略有变幻,但是内里却脱胎于此。
云舒尘飞身上去,悄然靠近,她凝视着她,却又不像在看她,眼中满是当年那个卿儿的影子。
雷云被网住,冰网虽然坚硬,却宛若有生命力一般不断缩紧。雷云在其中挣扎着,于重重束缚与压迫之中,第九道天雷终于直直落下,在一片尘灰之中,被卿舟雪齐根砍灭。
然而。
太上忘情在此一瞬,忽然闪身于卿舟雪的面前,趁着她还未回过神来,单手伸出,不知结了个什么样的法印。
云舒尘悄然隐匿于她们二人身后,定睛一看,她顿时明白过来太上忘情想干什么。
她要夺舍。
剑魂之躯不死不灭,是最适宜成为天道的人选。
太上忘情所做的这第一步,便是要将卿舟雪的魂魄与身躯分离。
卿舟雪刚刚斩下九道天雷,此刻正是筋疲力尽,神志溃散之时,倘若太上忘情一旦出手,她心智不稳,极容易元神出窍。
云舒尘心中冷意顿生,如此也顾不得暴露了,她袖中有一条极为纤细的水龙窜出,在风雪之中冻成了冰锥,朝太上忘情的手腕打去。
太上忘情无意抬眸看向她。
此刻天色灰暗。
女人的容貌被渡上了一层阴翳,一时很难辨得相当清楚,大致一瞧……
竟好似是故人归来。
太上忘情盯着她,顿了一刻,慢了躲闪。
耳旁风声呜咽,这一须臾悉数平息,像是天地间独留她二人一般。
芷烟。
那根冰锥完全扎入了太上忘情的掌心,将她的手打偏一瞬,血自破口处涌出,流淌了一地。
在那二人短暂对视时,半跪在地上的卿舟雪却悄然抬起了头。
她的神色半点也没有波澜,似乎并不意外,那双冰霜般剔透的眼中,有的只是冷嘲和漠然。
太上忘情也只顿了极小的一刻,便极快地放下手,摁上卿舟雪的命门。
卿舟雪的手却及时攥稳了她的,不慌不忙。
她缓缓阖上眼,低声道:“何必要我的身躯?”
“我说过会取你的性命。不若将你的修为赠予我。”
在两只手交握的一瞬,卿舟雪骤然抬起眼睫。她咬紧了下唇,将四周的灵力翻腾起来,在此一地带的灵力顿时彻底抽空。
太上忘情的丹田之中,竟也发生了一些异动。
她蹙起眉梢,欲要撤手,却仍然被跪在地上的卿舟雪一把攥紧。
当年师尊一言,彻底点醒了卿舟雪。将外界的灵力抽空,和将人体内丹田的灵力抽空,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卿舟雪每次往来流云仙宗时,便要仔细观察一下浮石之下的那片地带。她处处留心,将每一寸细节都未放过。
加上当年和云舒尘研习的那本《合欢要术》——虽是双修之术,但其中所涉的控御体内灵力之道,被卿舟雪学得炉火纯青。
二者相继结合。
她竟研习出了抽空丹田,化为己用的一种相当特殊的功法。
磅礴的灵力自太上忘情丹田内抽离,顺着掌心涌入卿舟雪体内。早在当年和云舒尘双修时,她便发现自己的体质特殊,可以跨境容纳相当之多的灵力,在两人经脉间流转。
云舒尘一直叮嘱她莫要告诉旁人。卿舟雪记在心中,但没想到终有一日,这种体质还能派上用场。
太上忘情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亦攥紧了卿舟雪的手,继续催动了方才的法印。
卿舟雪的魂魄顿时感觉到一份灼烧的苦痛,好像要生生被剥离。
云舒尘顿住脚步,她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看在太上忘情掌心的伤口。
这样都没躲开?
她忆起那女人看着她时,一瞬间的怔然。似乎在透过这副皮囊,看到了另一个人。
云舒尘的眼眸微挪,看着卿舟雪和太上忘情在绝境处拉扯,她突然灵光一闪,将紧蹙的眉梢放平,唇角微勾,漫上一抹极为温和的笑意。
卿舟雪跪在地上,背对着云舒尘,但是太上忘情却可以看见她——在体内灵力极度亏空之时,她的视线也逐渐开始混沌起来。
云舒尘款款向她走来,随着走动,甚至还将浑身衣着化为了流云仙宗弟子的服饰。她慢慢抬起手,带上了母亲的遗物——那个红玉镯。
她知道自己像一个人——云芷烟。
自太上忘情朦胧的视线之中,她的徒弟,芷烟还是如当年那样,冲她浅浅笑起,温和又生动:“师尊。”
太上忘情再支撑不住,被卿舟雪拉着半跪下来,她被芷烟的这一声“师尊”唤得有些寂寥,不知为何,结印的那只手轻轻颤了颤。
有愧么?
云舒尘面上笑得愈发温和,眼底便愈发挡不住报仇的快意。她也顺势坐下,就倚上卿舟雪的背,和太上忘情凑得极为相近。
她掠过太上忘情一向寡情的眉眼,发现这女人难得出现了一丝坏掉淡定的裂痕。
云舒尘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柔声问道:“师尊,你不是修无情道么?为何还会记得我。”
太上忘情忽然呕了一口血,她扭开头,将下巴搁在卿舟雪的肩膀上,直直地盯着云舒尘。
她的视线朦胧,愈发看不清楚了,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松掉了。
“师尊,你可还记得你执着这些是为了什么?”
“师尊,”云舒尘勾起微笑,言语如刀:“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当时是怎么死的?”
太上忘情的呼吸忽然浊重起来,卿舟雪尚在闭目调息,有条不紊地抽取着她的生命。
她本要赶在卿舟雪之前夺舍她。可是云芷烟……她怎么会活过来?她的徒弟……芷烟,她当年只是她的弟子。
太上忘情不明白自己为何心绪不宁,当云芷烟凑过来的一瞬,温声软语这般问时,她却好像终于知晓了什么。
——无情道突破。
是因为云芷烟的死么?——
第186章
太上忘情结印的手势愈发颤抖,卿舟雪的境况也在这一瞬好了许多。
磅礴的灵力滋养着她整个人,让她在其中如沐春风。
而太上忘情更像一具快要枯腐的朽木,迅速衰弱下去。
云舒尘从没见过云芷烟,她不知自己学得像不像,但当瞧见太上忘情那双眼睛里层层涌动的波澜时,她便知道自己没有摸错方向。
“……芷烟。”
女人双眸半阖,似是有些疲惫:“无情道……修到最后,不是无情。”
“什么?”
云舒尘稍微一愣,而后眼眸微亮,像是捉住了一线希望。她将声音放得愈低愈柔,几乎是附在她耳旁,轻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太上忘情放弃了结印。她忽然握住了云舒尘的手,紧了一瞬,又似乎极轻地碰了一下她手上红色的玉镯。
云舒尘亦明白求而不得之苦,她是过来人,在这一握的力度里顿时明白了什么。
兴许是这个冷漠自私的女人,埋藏在最深处的一丝留恋。
云舒尘不禁觉得有点可笑。
卿舟雪的桎梏已经彻底松掉,灵力运转的速度再次达到极限。
也正在此刻,太上忘情的眼神却忽然清明起来,认出了眼前的人并非云芷烟。
她的眸光顿时冷淡下来。她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几十道冰棱便拔地而起,逼得云舒尘退了几丈远,与此同时,尖锐的冰刺自卿舟雪的背部扎了进去。
血染冰层。
卿舟雪浑身颤抖着,她痛哼了一声,吸取她灵力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太上忘情知道伤口于她而言,愈合只不过一瞬,所以那几道冰棱卡在其中一动不动,将血肉撑出一个偌大的破口。
她一动不动,牵掣着太上忘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整个人的身躯在此刻无疑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试图调用着一丝灵力,将那冰锥挪开,但是一旦分心,在这等汲取灵力的关键时分,便相当危险,随时可以引火烧身。
云舒尘看不清里头的状况——也庆幸她看不清。不然此刻就能看见卿舟雪背部被三四根冰锥刺穿,横亘在之中,甚至能看见森然白骨。
太上忘情不能杀死剑魂之躯,她只能尽力给她施造痛苦,企图让她的意志力动摇……在生命完全流失之前,夺舍她的身躯,掐灭她的魂魄。
卿舟雪不是没有体会过这种疼痛。
兴许她要感谢这样的苦痛。
她在流云仙宗暗无天日的地牢阵法之中,曾经清晰地感知过自己身上的肉是如何被一片片剜下而又长回来的。尖刀剔骨的声响曾经是让她昼夜难以安寝的噩梦,还有诸如此类的刑法,雷劫火烧,让她在绝望之中甚至恨不得撞死在壁上。
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卿舟雪身上疼着,胃却一阵翻涌。她睁开眼睛,额头上尽是汗珠,冷冷地牵了一下嘴角。
再撑一撑,熬过这一关。
就……就自由了。
她和云舒尘,都自由了。
卿舟雪不退反进,她运功的速度更加快了。连站在冰锥之外的云舒尘也感受到了她们二人之间灵力迅速的波动。
高手过招,随意插入,反而是一种干扰。云舒尘没有贸然帮忙,只是当她看着冰锥的下层已经泛起一层淡红时,难免还是心中一痛,几乎快要窒息。
她刚欲抬手间,几根冰锥已经骤然崩裂,化为粉尘。
卿舟雪的身影和太上忘情的身影终于再次分离,北源山上浩然大雪被几道剑气掀起,愈发凄迷。
大雪之中,两个人的身影不再清晰。
云舒尘听得一阵山崩地裂之音,她再次睁开眼看清楚时,太上忘情浑身的灵力已经亏空,被卿舟雪一剑贯穿丹田。
剑尖反震的力度让卿舟雪手腕发麻。
清霜剑在如此威压之下几乎已经快要断成两截。
不过索性,她还是更快一步。
当渡劫期老祖肉身陨落以后,星辰银河一般的光芒,在卿舟雪四周骤然绽放,伴随着狂风卷上高天。
她的一头墨发在风中被彻底吹散。星星点点的浮光围绕在她周围,照耀得整个世间都亮堂了一瞬。
卿舟雪丹田之内骤然纳入了太多灵力,像是有十七八个哪吒在闹东海,搅得白浪滔天,动荡不宁。
神识之内却有一道声音响起:“是我低估你的悟性,竟能出此奇招,到了如此地步。”
卿舟雪紧紧蹙着眉梢。
她并不算太意外,太上忘情绝不可能就此轻易地死去。
“并非是悟性好。”卿舟雪在心底淡淡答道:“为人处世,不轻信别人的道理,自该懂得。”
“呵……”女人的声音冰凉透骨:“罢了。现如今我们二人一体双魂,我的肉身已经湮灭,你的无情道又未大成。而纵观天上,现如今已经被你捅了个窟窿。剑魂,你打算如何收场?”
“再说。”
卿舟雪微微一笑。
因为方才撑过几道天雷,太上忘情的结界备受打击,连带着她也有一定损耗……更何况如今只剩一道魂体。
她现在较为虚弱。而此具躯体并不属于她,如果不夺取躯体的控制权,便会一日日衰弱下去,直至于毁灭。
卿舟雪没费多少工夫,就让意念将那道魂魄压制,耳旁再也听不见另外的声音。在此同时,身上的创口也已经愈合,衣裳上只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血色。
她虽然将其全部纳入丹田,但是却极难在短时间中内化,横冲直闯的灵力让卿舟雪猛然呕出一口鲜血。
她垂眸凝视着那摊血,却笑了起来,直到浑身皆在发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在笑,无情道虽是压抑了她的心性,但是仍然无法全部压制卿舟雪这时的畅快。
只好通过最为原始的法子发泄出来。
她召回清霜剑,双脚离空踏起,直钻入那狂风之中。
长风吹得她一头乌发在身后张扬,如墨色的旗帜一样招展开来。
她飘得无拘无束,此刻是真正像极了一片飞雪——因为在此世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强的人或什么,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主宰她和师尊的命运了。
北源山上的大雪凄迷。
云舒尘刚欲抬手,指尖在垂下的长袖中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向她伸出。
她站在山巅之上,静静地看着卿舟雪的身影。
看她像一只凤凰那样挣脱了一切束缚,自由翱翔于天地间。
这个场面,云舒尘曾经梦到过无数次。如今看来,她也如梦到的每一次那般,有些失落,也有些欣慰。复杂的情绪掺合在一起,被捣得酥烂。
卿舟雪在此刻恰好回眸,被吹起的长发遮去了大半面容,但恰好未能遮住眼睛。
她与云舒尘对视,而后又翩然落了下来。因为体内灵力横冲直闯,当年失控的感觉也如这般,不过卿舟雪修为今非昔比,差不多可以压制住这种杀意。
但她的瞳色的异样仍未消失,在垂眸冷视之间,显得像高高在上的神明。
“师尊。”她问道:“大仇得报,你理应高兴。对么?”
云舒尘:“兴许罢。但却总是……没有那么欣喜。”
卿舟雪的眉梢微蹙,似乎有些疑惑。她已经无法与她共情,此刻云舒尘的神色过于复杂,她读了半天,但却难以懂得。
“师尊想要什么。”
云舒尘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卿舟雪垂眸道:“是了,我记得……流云仙宗他们,当年也围追堵截过你我。这应是要报仇的。”
她终于再次摸准了方向。
甚至已经无需再御剑,手中掐了个诀,便直达到了千里之外的流云仙宗。
此宗虽然势弱,但是还留有人息。卿舟雪手里拎着清霜剑,她朝那边隔空一指,数座楼阁已经崩塌至为碎片,空气中骤然荡起一大片尘灰。
此处不是所谓天宫么。
她在心底道:也不过尔尔。
流云仙宗轩阔的朱楼碧宇,瞧着一个个都价钱不菲,卿舟雪毫无怜惜之意,她将那片天宫削了个粉碎。整个身影快成一道流光,如剑意一般在其中纵横,踏凌霄碎琼瑶,连其上滚滚的流云,也被她驱赶得四处散去。
“卿舟雪。”
一个声音响在卿舟雪身后。
卿舟雪缓缓回头,一看这张面孔甚是熟悉。
顾若水蹙眉看着她,“我的师尊……你身上为何有她的气息?”
“她死了。”
卿舟雪面无表情。
顾若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她的眼睛,她当即横举起长剑,正对着卿舟雪。可是剑尖却在微微颤抖:“你怎么可能杀得了她?”
卿舟雪负剑而立,“为何不能?若光看修为,现在天底下已经无我做不成之事。”
那柄玄剑颤了颤,最后还是向她狠狠劈来。
一道雷纹闪现,剑刃就快劈到她的脸上时,卿舟雪忽然单手握住了那柄黑色长剑。
她的手贴上冰凉的剑锋,只是这样握着,顾若水用上全力,也没有再下一寸。
卿舟雪的手一点点握紧,剑身上出现许多裂纹,如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她将其碾成了粉末。
那只手稍微一松,粉末从指缝中飘散。
她现在的实力若完全内化,能达到两个渡劫期的水平,顾若水只能望尘莫及。
顾若水的本命灵剑碎了个十成,自己也难免受到重创。
她跌落在地,杵着只剩一半的断剑,稍微显得有些狼狈。微微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把雪亮的冷刃——清霜剑。正随着卿舟雪的靠近,而逐渐映出来她模糊的身影。
她以为卿舟雪会一剑结果了她,但是没有。
卿舟雪踏着流云自她身旁飘过,但是衣角却被一拽,卿舟雪蹙眉回眸,顾若水闭上了眼睛:“你杀了我罢。”
卿舟雪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若水看了一眼支离破碎的宗门。她紧抿着唇,“剑已折断,师尊已走,宗门也倾覆,现如今还剩我一人守在此处,那就是流云仙宗最后的气数——我既拦不住你,苟活于世而已。”
卿舟雪扫了她一眼,抽回了衣袖,翩然离去。
当她转身的那一刻,颈脖处却凉飕飕的,身后再次划来一道剑意。
顾若水一手执断剑,看起来似乎想要与她拼命。
卿舟雪百思不得其解,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打过自己。
转身再次弹回一剑之后,卿舟雪见她眼中死意已决,紧随一剑平送刺出,清霜剑已经完全没入她的丹田,听得一声碎响和痛哼,顾若水面色苍白,手一松。
那柄断剑掉了下来,摔得铿锵一响。
清霜剑抽出一片血雨涟涟。
卿舟雪盯着一滴滚圆的血珠自剑刃上滑下,“你是为了什么非要送命?”
顾若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在此刻逐渐虚弱下来,但她却没有回答她,唇齿在鲜血中嗫嚅了一声:“……你就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么?”
那滴血珠落在地上。
一声嘀嗒。
整片流云仙宗的阵法,存续了不知几百度春秋,随着顾若水的死去而彻底崩塌。
太上忘情的那间寝居,在雷劫之中都曾屹立不倒。现如今也是轰隆一声,在一片如梦似幻的云朵之中化为了尘埃。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其重新扶起。
卿舟雪又将浮石打碎,一个个冻成冰渣,通通甩到了一旁的大江里头,任其漂流入海。
中部群山之上,撤去了大片的阴翳。
这里头一次迎来了天光。
满目死寂之中,卿舟雪耳旁总是回想着刚才那一句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况且现在心中一片空空茫茫,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好。
她将怀中的纸张掏出来——那几张承载了她过去一切情感的纸页。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师尊的仇算是报完了。师尊现如今性命也无忧。日后她想做些什么,只要有自己在,亦没有什么需要多虑的。
卿舟雪已经将一切危险都已经剔除。
……不好么?
总比以前,只能干看着师尊因为自己置身危险中来得好。
但是她心里还是缺了一块,总觉得遗漏了一些什么。卿舟雪将那纸张连翻了几页,突然想起自己写下这些东西时,似乎还藏了一页。
那一页云舒尘并没有瞧见,是继上一次大婚回来后,卿舟雪打坐时又吐了一口血。
那一瞬的动情之下,她再次执笔新添。
她摸索半晌,在自己衣衫的内衬里,寻到了那一页纸。
【事成之后,废无情道。】
卿舟雪蹙起眉梢,她实在想不起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绪驱使下,写下这一句命令了。
有点荒谬。
卿舟雪抬头看了眼天色,雷云散去的地方已经破了一个豁口,整个世界的灵力正在缓缓流失着。豁口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争先恐后地涌出。
显然。
现在还不能算“事成”——
第187章
“速回北源山。”声音在心中响起:“漏口在那一处。现在一时难以堵上,至少也得挡住他们。”
卿舟雪将那页纸张收起。
她于心底淡淡答道:“知道了。闭嘴。”
卿舟雪掐了个诀,瞬息之间,又回到了原处。
云舒尘与诸位魔女站在北源山巅,一脸凝重地望着天穹。
漏口之处,金光如悬练一样垂在天地之间。像是有人在上头松了卷宗的一侧,徐徐向下铺展开。
卿舟雪往远方眺望了一眼,她神色愈发凝重。
只见那云层裂开,其中一片混沌,像是随时都要吞吐出什么东西来。
“走。”
云舒尘转过头来,看着清霜剑再一次出了鞘。
一只手握紧了寒凉如玉的剑柄。
但是那只手上又覆了另一只手,将其摁了下来。
云舒尘摁着她的手背,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卿舟雪沉默片刻,她将腰间的掌门令牌解下,又将云舒尘的手心掰开,放在其中。
“师尊,回太初境,那里离北源山尚远。”
梵音扭头望着北源山以北的一带地界,经年不熄的地火在此刻喷涌了一瞬,而后暗淡了很多,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
她心中一凉,往后退了小半步,对云舒尘说:“怎会如此?”
她们为何信仰大地之母——因为力量的源泉来自地火。
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传说。
在这片土地底下灼烧了亿万千年的火焰所蕴含的精粹,是与修仙者的灵脉一样重要的东西。
“当时和你讲过,你偏不信。”云舒尘凉凉道:“整个九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为何下令不杀那些修道人,你现在懂得也不晚。”
梵音噎了一嘴,只好抿起嘴唇。
云舒尘在说话时,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卿舟雪的脸,她问道:
“你想一个人上前迎战?”
卿舟雪负剑而立,眼底并无波澜,只道:“不知他们实力如何,先试一试深浅。”
梵音很快镇定下来,她眼珠微微一挪,在她们二人之间扫了一眼,便拉着云舒尘道:“姨母,既然如此,你拿着掌门令,我们一齐往南迁。”
云舒尘攥紧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盯着天边,她能感觉到那处的灵力波动得越来越厉害。像是一张薄膜撑到了极致,马上就要破裂。
再不走就有危险。
她将她的手一点点松开,冷声道:“快走。”
当那只手将要从手心中滑脱时,只有冷冰冰的掌门令牌握在手心,硌得生疼。
云舒尘却先一步甩开了她,力度之大,险些将卿舟雪的剑穗打飞,衣袖在风中飘了起来。
“你最好活着回来。”
她看了她一眼,扭头便走,毫无留恋。
云舒尘攥紧了掌门令牌,侧头对梵音讲了一些什么。
围拢在梵音后头的魔女跟随着她们而去,走得悄无声息,不过多时,北源山又恢复了一片清寂。
卿舟雪站在山巅,雪地上散着些凌乱的脚印。
此时不再有人,只有一把剑陪着她。
她没有回头,一个人杵着剑,孤零零地站在余晖之中。
星星点点的雪花,如柳絮一般吹拂过她的乌发,直至发梢落了个雪白。
最后将她身后的脚印也盖去,整个世界,群山之巅,仿佛只有她一人独在。
*
一路上,云舒尘面色不怎么好,她没有御云,而是聚云成龙,宛若一尾浮在天空上的巨舟,载着跟随在左右的部下们,在风中迅速穿行。
“大人,我们要向着太初境那边去么。”
一只鸦雀跳到她手指上,乖顺地收拢了翅膀。
“嗯。”云舒尘答道:“这几日先将重心往南转。余下也尽快迁过来,绕开北源山那处,莫要高调。”
鸦雀被梵音拿过去,揉了揉脑袋,往外头一甩。它振翅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姨母,我们过来,仙宗的人不会如坐针毡么。”梵音眯着眼笑了笑,到了如今这关头,忧心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若淡定一些。
至少还能拉着仙宗的人下水呢。
一道沉稳的女声开口:“倘若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仙魔之别,也没那么大。”
郁离侧过半边脸,看向云舒尘。
云舒尘没有吭声,她御云愈发快速。郁离蹙了下眉,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丝不对:“……你待会还是打算回头去找她么?”
“先到再说。”
云舒尘打断她。
云气聚成的龙身向下钻去,太初境的一角浮现在众人眼前。
太初境的结界,云舒尘太过熟悉,几乎没费什么力就在上面开了道口子,待到龙身窜过,又重新放了下来。
阮明珠和林寻真今日在主峰巡视,感觉到不对劲。她头上飞着的两只金雕也变得不安起来,急切地寻找地方下降。
阮明珠对着鸟影逃离的方向看去,浓郁的魔气自远方压了过来。
她心中警铃大震,连忙喝住身后的几个师弟师妹。又如云雀一般纵身飞起,立马跃上了钟楼。
待看清真是一窝魔族以后,阮明珠蹙着眉,刀柄往钟身上一撞,连忙敲了九下。
林寻真一愣,她盯着最上头的身影——那绝无可能认错,是云舒尘。
被钟声敲起的紧迫感顿时消散了一些。
这时阮明珠落了下来:“她们来得好突然,魔族不是擅长晚上进攻么?”
林寻真仰脸对着碧空,她在心中默数着人数,那龙身虽说硕大,载人却远远不及魔族一般征战的规模。
况且魔族打仗喜欢出其不意,鲜少有这样明晃晃过来的时候。
不像是来讨伐的。
她一只手摁上了阮明珠的肩膀,轻轻晃了一下她:“先别出手,看看她所为何事。也不一定是来找事呢。”
不至于特别紧张——只因现如今的魔族头子是老熟人。
但是太初境中不止有太初境的弟子。
还有宗门被魔族攻破以后,逃难至西南太初境的一些同道。
他们现如今都安稳待在外门的地界——卿舟雪为了保护灵脉,特地挑此地,将外人从主峰迁出。
外门曾经繁荣若市,是这附近老百姓求仙问道的唯一途径,也是进入内门的必经之路。
但近些年……人死的死,走的走,出走也大多死在了外头,没有人再回来。
太初境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连年的饥荒。
于是此处繁华不再,彻底废弃下来,正好用来安置他们。
随着那条飘渺浩大的云龙掠过长空,外门中已经惊慌成一片。这种骚动像是浪花中的一朵,随即一层推着一层,一波压开一波地向四处扩散去。
主峰之内,诸位长老本是在打坐静休。听到钟声,纷纷睁开眼睛,殿门口跑来个人影。钟长老一看,正是自家峰上的顽徒。
阮明珠朝殿内一瞅,只见掌门玉座上空空荡荡。
而其他长老齐刷刷地盯着她。她不禁往后小退了半步,震惊道:“师叔!卿……不对,掌门去哪儿了?”
越长歌挑眉道:“掌门这几日不会回来,她有事下山了。怎么?是不是某个坏女人带着一群小丫头来找事了?”
正在此时,春秋殿的大门豁然敞开。
一道金光灿烂的令牌被只手握住,举向众人。而那拿着令牌的女子,正不顾林寻真的阻拦,往殿内走去。
“师叔,师叔……就算有着令牌,也不能随便放她们都进来的!”
拦不住云舒尘也便罢了。
林寻真见她有令牌,堪堪放过,只好勉力挡住她身旁另一明艳的小魔女,还有小魔女左右簇拥的一堆大小魔女。
林寻真这一挡——
“放肆!”
当即有十几根冷刃齐刷刷横在她面前。
梵音左右瞥了一眼,不悦地收回了脚,吩咐道:“收回来,今日就按姨母的意思,不起争端。”
“是。”众人顺从道。
兵刃又齐刷刷地放下。
她分明没林寻真高,却非要不动声色地睨她一眼。
“什么破殿。”
她拢紧了衣衫,傲然道:“本座还不稀罕进去呢。”
几位长老大眼瞪小眼,看着云舒尘冷着一张脸,一拂袖便坐在了掌门玉座上。她手里捏紧了那块令牌,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被什么气着了。
卿掌门应该不会有意见的。
长老们看着她坐得稳稳当当,微叹一声,决定佯装没有看见。
“这几日魔域会全部南迁,太初境不用惊慌。此刻也不再是该内战的时候。”
“什么?”钟长老第一个大惊失色:“你总不至于将这群魔族,纳入仙宗地界?”
云舒尘摩挲了一下令牌,“不止如此。现如今一切内乱都没有什么好处。”
柳寻芹蹙眉:“我观今日天象有变,北边出事了。卿舟雪说为了解决灵力衰竭的问题而去,现如今——”
“现如今局势难测,上界和下界已经彻底打通了。”云舒尘的神色渐渐松了下来,有点疲惫,“这千里迢迢地过来,一是来安置一下这些小辈,二是传个信,无论仙魔,兴许都得准备打一场硬仗了,必须马上准备起来。”
阮明珠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林寻真本守在门口,听到这话也侧头望过来。
而诸位长老似乎明白了什么,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云舒尘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手指焦躁地摩挲着令牌,她并没有犹豫太久,最终将它搁在掌门座位上,站起身。
“助我结阵。”
云舒尘抬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气,底里一层薄雾消失不见:“我再回北源山一次。”——
第188章
混沌之处的波动像是分娩一般,有人迫不及待地降世了。
金光万道之中,他们以云为披帛,脚踏狂风乱雪,却稳得像揣了根定海神针似的。
上界的人生得何等模样?
紫金玄黑赤红各色衣裳,自外观瞧来,除却装束更加威仪一些,与此界众生百姓并无不同。
他们环视四周,瞧见这片好山水,似乎在享受此处充沛的灵力。
滚烫的太阳映红了那一群黑点,瞧得人头皮发麻。
卿舟雪清透的双眸中,亦存了半轮夕阳,碎在其中,光影流动。
她缓缓阖上眼睛,敛尽光华。
风声将他们的谈话收入耳中,数量不多,共有三人。看起来是下凡打头阵的。
“玄狐元君当年亦是此界中人罢?”
一彩袍女子听到这话,弯眸笑时,身后伸出了几条绒绒的尾巴,“那时还是一只漫山遍野跑的小狐狸,未修成人身。这一晃过去,都不晓得几千年了。”
“老身与你们不同。”
“莫要浪费时间了,诸位同道,趁早将此处清理一下。”
“唉?那女子——”
一位星君脚踩着一只玉葫芦,葫芦身上纂刻着古文“壶天”二字,他长眉入鬓,须发尽白,一身灰黑长袍如雨前天色,半敞在云端。
他手中有一如意,在掌心中转了转,再次握拢时,如意尾正对着山巅。
壶天星君一指,就此发了话:
“那是个修道人。就从她开始吧。”
卿舟雪将声音尽收入耳内,她闭着的眼睛并未睁开。
这几位真仙语气甚是随意,就像是站在田里随手一指,想要割下一片稻子似的那样平静。
上界都是渡劫期以上的实力,对于他们而言,此界的众生不过是蝼蚁而已。
的确也用不着在意。
当一阵山崩地裂的威压向她涌过来时,卿舟雪蹙眉思索了片刻,不躲不避,反而杵着剑坐了下来。
狐仙率先将尾巴甩了过来,悬在空中,像是孔雀开屏,一面还环抱着双臂,在与她的道友谈笑风生,根本没把这个女子放在眼底——
毕竟是下界,撑死了也不过渡劫期的修为。
有什么好惧怕的?
长尾一圈圈环绕住卿舟雪的腰身,像缠绕的藤蔓一般。她一声不吭,玄狐元君以为是她修为平平,被威压震慑得动弹不得,因此也没有注意。
卿舟雪悄然伸出二指,手中冷气聚拢,凝出一把寒气缭绕的无形之剑。
当感觉到尾巴钻来钻去,马上就要捅穿她的丹田时,卿舟雪突然御动了剑诀。
无数剑影自手中那虚空一剑挥出,层层叠叠,这正是千山万径的原来数路,这一瞬之间,卿舟雪将那根尾巴绞杀得粉碎。
狐仙大意了,她连忙抽回尾巴,空气中毛发翻飞。
卿舟雪也在这一瞬站起身来,清霜剑高高举起,抬手时轻松,落下时却宛若万钧雷霆一般,迅捷而又干脆。
她一握一砍,又将另一根齐根切断。
一声狐狸的嘤鸣在空中尖锐地响起。
彩袍女子疼得连耳朵尖都冒了出来,她现出原身,连缩好远,根根毛发已经竖起,兽瞳中显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疑惑。
“不,这绝对不止是渡劫期的实力!”
“下界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一旁的太阴真君浑身散发着一层柔亮的光芒,将狐狸抱在怀里,揉了揉那断尾之处,神色凝重:“虽说你平日好玩,修为最是平平,但也不至于连他们都对付不开。”
壶天星君抚须思忖,他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眼天空中破开的豁口,压低声音道:“莫非是我们降世,已经扰乱了此处平衡,他们的修为已经不再受到天道制衡?”
三位仙人纷纷退远了很多,开始仔细审视着那个在山巅上打坐修行的白衣女子。
只见她神色既不慌乱,也无波澜,冷冷淡淡,像是在看一场与她无关的戏。
一人独坐山巅,面对神仙也没什么惧色。
眼神淡淡扫过,像在看草芥。
这种淡定自若的目光,一时让对面的神仙也摸不着头脑,不敢轻举妄动。
云舒尘收敛气息,站在雪地山林之中,不远不近地看着卿舟雪。
她刚才借阵法传送过来,本以为依照卿儿那种直截了当的性子,会选择以武力镇压。
见她无虞,却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甚是奇怪。
云舒尘隐匿踪迹,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将徒弟的举动尽收入眼中——她很快反应过来,卿舟雪是要让那群自傲的神仙根本看不清她的深浅。
她的确成功了,那边一时沉默,已经开始犹疑。
云舒尘垂眸想了想,也将修为藏匿,而后坦然从林后走向了卿舟雪。
卿舟雪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手心里攥紧了清霜剑。她刚才腰间被那狐狸尾巴抽中了腰,只不过绵软一碰,但实则丹田之中已经掀起了不小的动荡。
鲜血涌上喉头,被卿舟雪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她不能露怯。
一只手轻搭上她的肩头。
卿舟雪侧目看去,身形一僵,熟悉的九和香气息重新包裹着她。
“师尊?”
她神色凛然起来,似乎又想让她快些离开,想说什么,又立马住了嘴。
云舒尘却佯装寻常,揉了揉她的盘顺的头发,“……嗯?这些是什么人?”
卿舟雪的呼吸微微一顿,她垂眸答道:“师尊,方才有只狐妖作乱,兴许是那道友的灵宠。可他们并不道歉,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瞧,甚是奇怪。”
云舒尘抬头瞥了他们一眼,“是么?何必计较这些。”
她懒散地收回了目光,放在卿舟雪身上,又重新柔和起来:“卿儿,这儿冻天冻地的,无需这般勤勉修行,随为师回去。”
卿舟雪侧头对上云舒尘眼中的深意,她心领神会,轻声答道:“弟子天资驽钝,早落在师姐后头,再不勤快一些,恐会给师尊丢人。”
云舒尘和卿舟雪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打算让人知晓,但是那群仙君灵识通天,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玄狐元君的神色愈发怪异,她仔细一听这话,更为吃惊。
没想到这位极其厉害的女子,竟还属于“天资粗劣,修为平平”一类,落在师姐后头,上头还有个师尊。看起来在宗门里并不算什么大人物。
她再一看云舒尘,却感受不出她的修为如何,莫非真是深不可测?
壶天星君手中的玉如意转了多圈,他一拂袖,谨慎道:“不对,不对,下界情况生变,与我们先前设想大不一样,小心为好。还是先回去与其他人谈谈看罢。本君先走一步了。”
一道金光闪过,壶天星君缩回葫芦中,朝那道缝隙之中穿过,消失不见。
其余仙君也觉奇怪,一个个面面相觑,见他走了,在原地商量了几句,也化作几道流光,紧随而上。
裂开的混沌口子波动了几下,重新陷入平静。
卿舟雪一直盯着那处。
直到一切都化为寻常。
她终于按捺不住,喉头一腥,将那股血俯身吐了出来。
清霜剑剑身上,地上皑皑的雪,都飞溅起了夺目的红。
云舒尘尚还与她气着,但是瞧见她又咳又吐,到底心有不忍。伸手将卿儿搂过来,放在怀中顺着拍背。
这个姿势太过熟悉。
卿舟雪下意识便回拥住她,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个习惯。
“如何?你现在有几成胜算?”
卿舟雪受伤之处已经愈合,方才只是吐出一口废血,她抿净了嘴唇,低声道:“方才那只狐仙,我若是一对一打上,兴许能勉强胜过。但显然她的修为并不算最高,其余的怕是难了。”
云舒尘没有说话,她道:“修了无情道,果真不一样了。要是有一日,卿舟雪……倘若有一日,你要为此牺牲呢?”
“……嗯?”
卿舟雪诧异道,“我是为了护着——”
当她的心口一片沉寂时,卿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头,没办法说出来。
她麻木道:“不对……我是为了……是为了……”
是为了什么呢。
耳畔传来一声轻叹。
云舒尘兴许是不忍见她如此模样,兴许也是不愿再提及,她又顺手拍了拍她。而后便站起了身,手往上刮过她的颈脖。
“你是太初境的掌门。身为掌门,有义务保护宗门同道,兴许也囊括我。”
她良久才道。
卿舟雪陷入沉默。
“这漏口不能留着,他们只是暂时退上去,你有法子补好么?”
“暂时无能为力。”
卿舟雪很快回过神来,她伸出手,“但是我可以……”
她仿照太上忘情,自那道破口之处,开始隔着一层壁垒,抽取上界的灵力。
云舒尘看不见它们流淌的形迹,但是能感觉一股温流自那处汩汩涌出,滋润了干涸了许久的世界。
就像是一直扼在颈上的双手慢慢松开,云舒尘身心通畅,酥酥麻麻,又相当放松的感觉顿时填满了她。
她在调用如此磅礴的灵力时,眼眸微微发亮,长发悬浮起来,浑身上下也荡着一层柔光,被苍山白雪折射得更为耀眼。
整个人披了满身月光。
像是神明落世。
云舒尘屏住呼吸,她骤然念起自己很小很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那日修炼毫无进益,惹了唐迦叶不悦,她被丢在外面罚跪。
天是墨色的,一阵雷鸣,瓢泼大雨,淋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年幼的她在大雨里跪到发颤,跪到麻木,晕晕乎乎发了烧,最后在痛苦中绝望,她在心底疯狂祈求着举头三尺有神仙,神爱众生,或能护她脱离无边苦海。
那时虽没有发生。
但幸运的是,她后来的确遇到了奇迹。
可惜她的小神仙,空记得守护二字。
蓦然回首,却再也记不起云舒尘的名字——
第189章
卿舟雪以一己之力,将下界的灵力复苏至平衡,整个世界焕然一新。
为了不将上面逼到被迫下凡,她甚是谨慎地将下界灵力维持在先前的水平,既不多拿,也不少拿。
但是天道死去露出的那一角,是时时悬在世人头颅上的一把大刀。
只要人心的贪欲与傲慢永无止境,哪怕披上一层仙蜕,亦改变不了什么。
“掠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她与云舒尘一同回了太初境。
年轻的掌门尚刚踏进自己的宝殿,便被眼前的景象撼住——一阵阵魔女留存过的气息直冲云霄,整个春秋殿上都盘桓着一股子黑气。
当然,别人看不见。
只有卿舟雪这种极为敏锐的,才能看出这种“痕迹”。
卿大掌门一路走进去,几次三番想要捂鼻子。当然这种举动有失体统,她只能默默抬手,在这四面八方都布下清洁咒一类的术法,似乎坚决不让半点魔气近周遭三尺。
但是她正施着法,不知为何,却停了下来,手也慢慢松下。
卿舟雪忍受着自己的本能,极力包容着这个魔气环绕的世界,包容着这群魔女的呼吸——她知道,大难临头时,仙魔本没有太多分别。
她缓步向梵音走去,礼貌道:“是小殿下来了。”
“掌门阁下。”梵音等她多时,她拢了拢华美的黑袍,嫣然一笑:“小西北幽天离北源山过近,我们打算将族群迁移到太初境东北面,放心,一定和你们那胆小如鼠的外门弟子井水不犯河水。”
“嗯。”
卿舟雪并不在意这些动向,若是生乱,也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压下的事情。
当实力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时,诸多纷争,就像是瞧着群蚁在地上互咬。
小打小闹。
卿舟雪忽然理解了当年的太上忘情。
她淡漠如斯,并不在意流云仙宗和太初境之间的斗争,也不在意争夺权力。门下弟子死了千千万个,与她而言也只是新陈代谢。流云仙宗的覆灭和新型大宗的崛起,亦只是寻常的轮回而已。
是啊,就像春去秋来一般,本是没有什么好介怀的。
卿舟雪也许应该感到悲凉,自己分明应该恨极了她。
但是她却正在一步步成为她。
……不可以。
卿舟雪无意中攥紧了拿剑的手,但她属实忘了手里此刻并没有佩剑——没觉得疼,丝丝缕缕的殷红从素白的手侧流下。
颇有些触目惊心。
梵音讽道:“卿掌门,怎么说话时都能走神?”
卿舟雪略一回神,先看的并不是梵音,而是下意识对上云舒尘的双眼。
云舒尘将她的手腕捉住,然后“啪”地一声打松了握拳的手。
指甲掐出的地方已经平平整整,只是血迹仍在。
“松开。”
她蹙眉,“什么毛病。”
“没事。”卿舟雪平摊掌心,示意她无需挂怀,“这样连小伤都算不上。
云舒尘转过眼眸,再不理会她。
这一日,掌门再次下令,与当年所做之事无异——将太初境的灵矿开采一半,悉数炼为丹药,由宗门统一保存。分发于较为靠谱的内门弟子手中,让他们随同其余弟子一同进入地下避难,维持秩序,尤其是维持剩余的灵脉不被私吞,违者依旧是死罪。
余下的那些坑洞,依旧存蕴着还未散去的灵力,脉络相当混沌。
外人无法探知里头是否有活人,哪怕知晓也无法确定踪迹。
这是近乎天然的屏障。
绝大部分的弟子迁入地下,窸窸窣窣,尽量低调。
涉及身家性命之事,他们行动得格外迅速。
整个太初境如搬空的蚁巢,一点一点地挪入地底下,空寂了许多。
现如今峰上只剩下少数内门弟子,诸位长老,还有来自于魔域的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夜幕缓缓落下。
这是世界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第一个长夜。
黎明照样升起。
夕阳同样落下。
一切太平。
卿舟雪每日例行去北源山巡视。她站在雪山皑皑之巅,观察着天地灵气流淌的方向。
倘若不小心从那道口子里飘“上去”,她就会平衡地抽回来一部分,极尽温和而细致,避免惊动天上。
“师姐?”
卿舟雪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她放下手,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阮明珠与她一同站在山巅,仰头看着那道漏口,她随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子。
“没什么,在峰上太无聊,便出来逛逛。”她紧紧盯着那块缺口,问道:“你和他们交过手了?感觉怎么样?”
卿舟雪沉默不语。
阮明珠转眸盯着她:“这几日有些年纪尚小的师妹师弟,每天都在地下害怕到哭鼻子。白苏和林寻真总是这么哄人——有掌门在,一定不会出事的。”
“就像你当年一剑斩破天雷那样,也像你在问仙大会上斗到最后那样……”阮明珠目光灼灼,“这次也一样吗?”
卿舟雪沉默良久,轻叹出事:“其实连三成胜算也没有。”
阮明珠呆呆愣了半晌,反而仰头笑了一声:“还好是我问的你呢。”
“嗯?”
“林寻真和白苏都不敢问你,这两个胆小鬼,生怕听到最坏的答案。”
“那你不怕?”卿舟雪望着她灿烂的笑容,气氛的确轻松了很多。
“怎么不怕?”阮明珠道:“我还这么年轻,肯定不想莫名其妙就……那个什么香玉来着?”
卿舟雪道:“香消玉殒。”
“对对。”阮明珠笑道:“还是你比较有墨水。”
“你和我差不多。”卿舟雪淡淡道:“如是也有一百多岁了,很年轻么?”
“不管。”她咬牙道:“你看云舒尘活了五百多年还在那儿蹦哒,你敢说她一声老?”
“我只是觉得不年轻了,没说你老迈。”
“好吧。”阮明珠放弃和她争辩,“但是……”
她正色道:“往往越怕死的,就会输,死得越快。”
卿舟雪回忆了一下阮明珠曾经总是不要命的打法,小师妹说这话兴许是肺腑之言。
“所以——”袖口被拽住。
“你是怎么一步跨到如今的?”阮明珠道:“我也想学,才不愿缩在地底下等死。我听闻你的境界早不受限制了,现在天道已经不存,既是如此,我们是不是也能……”
“应是如此。”
卿舟雪道:“但是修行也需要时间。短时日内,如何能一跃千里?”
“除非走无情道的捷径。”
卿舟雪幽幽看了她一眼:“你不适合。莫要去做傻事。”
“无情道?”
阮明珠瞪大眼睛,“……卿舟雪,你这些年闭关神神秘秘的,竟都是在捣鼓这个?那云师叔怎么办?!”
她想想都觉得窒息。
“不要问了。”卿舟雪蹙眉,“你早些回去,今日之言,别和他人乱讲。”
北源山上白雪皑皑,卿舟雪心神一动,漫天的大雪重新飘起,将阮明珠卷入其中,吹向天边。
阮明珠眼前一阵凉风吹过,冰冰凉凉的雪花围绕着她,再回过神时,又回到了太初境。
她跌落在地,正好掉在主殿门口,险些将屁股都摔成四瓣。
恰逢一袭藕色衣裙掠过她,掀起一阵轻风。
阮明珠闻声抬头看去。
云舒尘刚从春秋殿内走出来,手中握着一枚石头,她垂眸一扫地上掉了个人,驻足回眸,温声道:
“这是怎么了?”
阮明珠一愣,她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什么,云师叔,你忙着呢?”
云舒尘摩挲着那块石头,温和一笑,“嗯,我寻卿掌门有事,她还在北源山么?”
听她语调轻松,神色依旧如昔年柔和,阮明珠平时不觉有异,但自从知晓了卿舟雪的无情道,她再看着云舒尘只觉心伤。
她挪开眼睛,泪水在其中浅浅地蓄了一层。
“怎么了?”
云舒尘诧异。
然而阮明珠却将目光挪回来,相当突然地抱了她一下,力度相当之大。
那眼泪被她憋了回去。
随即她放开了尚在愣怔的云舒尘,欣然答道:“是在北源山。我刚才才被她扔回来……师叔,你在拿什么?石头?”
云舒尘回过神后,轻咳一声,将手心平摊开,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横在中央。
阮明珠再欲问时,云舒尘却卖了个关子,她将其收了回去。
云舒尘笑了笑:“先不告诉你。若是有闲工夫出门,你倒不如帮我一件事——最近不是时节特殊,新纳了许多弟子么。”
“对。先前都是别宗的。”
“现如今应该都安置在地底下了。名册春秋殿之内有,但是骨龄灵根一类的事,当时情况紧急,应该都没录入宗门?”
“嗯。”阮明珠道:“怎么了?师叔?”
“你抽空将这件事做完,名册交由我,越快越好。”
“喔。”她点头应下,仍是一头雾水。
而云舒尘此时已经走远。
*
待云舒尘来时,卿舟雪已经在北源山之巅静修。
这些年她总是一个人,本不爱说话的性子被养得愈发孤高。
除却有事或是有人来找,她一般不讲话。
“师尊。”
纵然是见了云舒尘,也只清淡一句问候。
“你还在思索如何将这天合上?”
卿舟雪睁开眼睛,她轻轻抬起手,指尖上顿时落了一片微凉的雪。
“我无需思索,只是驻守于此。”卿舟雪颔首,“师尊能瞧得见么?它自己被我打散之后,正在缓慢地重聚。”
云舒尘顺着她的指尖看去。
兴许有这种趋势……卿儿日日夜夜观察着,才自其中捉出来这样一丝痕迹。放在她眼中,和几乎没动没有任何区别。
“凡世间所有事,物极必反。当它强盛时势必走向衰弱,而它当彻底消失后,总该开启下一个轮回。”
卿舟雪再次阖眸,微微蹙眉:“就像每一年春夏秋冬,每一日昼夜交替。我目前所做的,只是在等待它重新合拢。”
“嗯。”
云舒尘的指尖忽然戳上卿舟雪的眉梢,将那一点点皱褶抚平。
“只是这个过程太过缓慢,上界的人肯定不会等太久的。对么?”
她若有若无地拨弄着她的眉梢,一言点清了卿舟雪的思虑。
卿舟雪嗯了一声,神色微松。
北源山上虽常年积雪,不过此刻日光倒是相当明媚,照得人面颊发烫,没一会儿又被风吹冷。
她的颈脖上挨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物什。
卿舟雪伸手一握,恰好捉住了她温热的指尖,还有夹着的一块冰冷的石头。
“卿儿有没有听说过,女娲补天的传说?”
也正是在这一瞬,她开口了。
云舒尘用的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忽地揪住卿舟雪的思绪,让她缩回了记忆里零星的片段。
雷雨天。睡不安。
温热的怀抱。
她给她讲小时候师门的趣事。
不过一瞬,念头被她再次压下。卿舟雪点点头,“嗯。魔域的歌谣之中,曾有提到过。”
“当年娲神补天,所用的是一颗颗五彩石。”
卿舟雪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攥紧了手中的那块石头,对着阳光看去。
五彩斑斓,明媚生辉。
云舒尘拇指轻抚一下石面,“这颗是梵音命人带来的,从前一直供奉在殿中,只是作为象征存在罢了。一直也没有用处。”
“那小辈,头脑灵活,倒是敢想。她们极为相信真的存在过这样的神明。”话到此处,云舒尘的神色也正经起来:
“虽然听着有些荒谬,但的确可以一试。”
她的心脏稍微动得快了一些。
卿舟雪握上这块石头时,并不觉得是死物,反而在上面感受到了五种灵根的痕迹。
她拿这块小石比了一下浩瀚的缺口——虽然在地上瞧着不大,但是真飞上去,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长口,比大泽更为宽阔。
卿舟雪骤然抬眼望向云舒尘,“师尊,仅此一颗了么?”
希望隐约升起。
然而云舒尘一点头,又让这条新路陷入绝境——
第190章
烛火,忽明忽暗。
这是太初境灵矿搬开后留下的坑洞,暧昧不明的光线舔着凹凸不平的岩壁。灯火所及之处,都是静止不动的修士。
地方不大,勉强塞下这么多人,实在有些窘迫。
每一根石笋旁,每一处可倚的墙壁,总是靠着一圈的人,或是垂眸静思,或是打坐。除此之外,太初境的入门功法则草率地堆在一个角落。由内门弟子坐在旁边看守,如有借阅者,则需要登记一下名姓。
林寻真将烛火其掌在手心,她艰难地从狭缝中穿过。阮明珠拿着名册走在中间,最后跟着的是白苏师姐。
这里虽然已经将矿脉挖走,但其中灵力的余存依然相当磅礴,对于修士来说,远比外界舒适。
她们三人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用不了多久,这里仅存的灵力就会被耗尽。
但是不要紧。
灵矿所制成的丹药,一颗足以让每人维持半月日夜不断的修行。由宗门统一发放,统一管束——掌门认为这样比较安全。
看见她们手中的丹药,人群骚动起来。但是碍于空间实在狭小,很多人只能干瞅着她们着急。离得较近一些的,便一个劲儿往这边拱。
阮明珠快被挤到前胸贴后背,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卷册,艰难道:“呼……受不了了,白苏师姐……我吃了一嘴你的头发。”
白苏一愣,她连忙将自己的脑袋偏开,这时又不知被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险些和阮明珠一齐被冲开。
林寻真斥道:“以中间这道石笋为界,就近按次序来。人人都有份,但倘若有争抢不休者,名额便挪到下一月。”
这事不小,没人敢闹了。他们艰难地绕过凹凸不平的石头,从中排了一条蜿蜒复杂的小队,像是盘在山中的一条长蛇。
每人报一次自己的名姓,阮明珠在卷册中寻到名字,而后勾起。白苏将灵丹看准分量,发放出去。
除此之外,在分发丹药时,她们顺便探查了每一个人的灵根。也悄然在纸上记下了。
走出洞口,一齐走上主峰——自从天道崩坏以来,风向总是不恒定,飞上去常有撞山的风险。
为保安全,她们现如今鲜少御剑而飞,除非是足够空阔的地方。
这一路上花树掩映,听不见鸟声。只有六只靴踏过落叶断枝的声响。
“云师叔催得这么急,有说要干什么吗?”
林寻真走在前面,问道。
“没有。”阮明珠将东西卷好,收入袖中,“她不是一直都话留一半么。照做就好啦。”
阮明珠心中有事,蹙着眉头,今天的话并不算特别多。她缄默得林白二人都有些诧异,“你……最近是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短促地啊了一声:“我这不是在想,卿掌门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也有点难办么。才不是你们口里讲的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仙。”
林寻真道,“这也只是安慰安慰那帮小孩子罢了,都是胡诌的。”
“毕竟剑魂的传说嘛,玄之又玄。”白苏显然已经不知道编了多少个故事。
阮明珠烦恼的时候总是想踹些什么,一块小石头又从她的脚缝边溜走:“要是有办法迅速提高实力就好了,至少不拖人的后腿。”
这话没有被她们二人听入耳去。林寻真对于打架不算擅长或是热衷,白苏更是生□□好和平的医修,她们轻叹一口气,没有接话。
上山入主殿。
此刻,卿掌门难得没有留在北源山,而是在春秋殿内,与云舒尘谈论着什么。
“师叔,我们三人总共核对过三遍,应当是没有遗漏的。”
云舒尘接过来一看,甚是满意:“辛苦了。你们下去吧,我和掌门有些私话要谈。”
三个内门翘楚告退,殿内重新归于清净。
“共系水灵根的数目为五百八十二颗,火灵根五百二十一颗,木灵根五百零一颗……”
云舒尘伸出一指,戳在纸上,往下慢慢划去。
“能凑齐五百个五灵根。”
指尖停在最后一行墨字上。
“炼石祭天。”
云舒尘依旧垂眸看着那一行行名姓,眼睫半掩着,始终没有抬起来看卿舟雪。
她的确给卿舟雪找出来一条路。
但这条路……似乎还没开始,就充满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和血腥。
卿舟雪微微蹙了眉,仰头看去:“打个比方,对于双灵根者,挖出一个,是否意味着变成更强的单灵根?”
“非也非也。”
粱柱之上,有一道声音细声细气地响起。
小麒麟不知何时又滚回了原来的老巢,它用爪子支着下巴,瞪大了兽眼,“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资质灵根乃天生,挖掉一个会严重损害丹田,能不能修炼还得再说,反正是永远的残疾了。”
小麒麟的话,到底让她们最后一份希望也落空。
——先前在北源山之巅。
当卿舟雪用灵力唤醒那颗五彩石时,它绽放出的光华让整个天地都失去颜色。
然后她将石头高高抛起,射去那道缺口之中。
她看到了神迹。
在格外漂亮的光芒之中,那道缺口肉眼竟然可见地愈合了一部分。
虽然不多,但是比起它自己缓慢重生,快得不止一点两点。
五百颗。
卿舟雪大致目测了一下,如果真的有这么多,的确能将现如今坐以待毙的形势迅速扭转。
但是现在并没有。
确切地说——除非她对自己的门人进行掠夺。
云舒尘私心不愿卿舟雪一人去与上界抗衡,她在偶然得知这个法子时,也同时看透了其中的血腥。
也只迟疑一瞬。
她便毫不犹豫地将事态往这边来推进。甚至已经相当果断地安排了阮明珠几人,去统计入门弟子的灵根。
在这样的抉择时,云舒尘自己亦觉得讽刺。
当年师娘为此深受其害,葬送了一生的仙资。
可惜辗转多年。
她却发现自己,也会对别人举起同样的屠刀。
云舒尘低眸只瞧纸页,不去看卿舟雪,下意识地不愿与她对视。
“嗯。”
“倘若能保证补上这天,牺牲的人一定远远小于这个数。”
卿舟雪权衡片刻,认为这个法子更为可控。
许是生性如此,不到穷途末路,卿舟雪一般不赌。
她会尽量争取稳妥一些的法子,此次亦然。
这并不出乎云舒尘的意外,她自认还算了解卿儿。只是……不知为何,在听到她果断的同意以后,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云舒尘也嗯了一声。
她轻声道:“你当了这掌门,这种事不好做。我……”
“没什么不好做的。”
卿舟雪叹道:“师尊,我现在的确可称独步九州,算得上半个天道。众人或说我残暴不堪,也只能口头上说说罢了。”
她挡开她的手,将那份名册接过来。
云舒尘微微一愣,长袖随着手落下。
她明知以卿舟雪现在的状态……大概只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而已。却还是会因为她这样的“回护”而暗暗感到一点点开心。
卿舟雪看着她唇角平整的弧度,但是眼睛却极微地弯了一点。
这是高兴。
卿舟雪正反思着方才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话。云舒尘又回到了方才平静的神色。
当夜,春秋殿前的古钟再次敲响。
长老们汇聚一堂,共听掌门商议此事。除此之外,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位较为亲厚的内门弟子。自然,梵音小殿下作为特殊来宾……她还是在其中置了一席。
待听到卿舟雪欲拿前来投靠太初境的那批新弟子的灵根炼石补天时,长老们一时神色凝重,连呼吸都变得轻起来。
“人虽有亲疏之分,但他们的命……”不知是谁家的徒弟,在人堆里低声喃了一句。
梵音坐在对面,往那边瞥了一眼,扬起下巴微笑道:“若不是我姨母手下留情,那群小虾米早就灰飞烟灭了。就这样连自家宗门都看不住的资质,还不如早早补天呢——”
“梵音。”
云舒尘瞪她一眼。
她乖乖地闭上嘴,靠了回去。纵是如此,对一帮修仙的仍然没什么好脸色。
明明外甥女在魔族还算乖巧,一碰到修道人就张牙舞爪,毫无魔君的体面可言。
云舒尘收回目光,心底里止不住埋汰。
“人的灵根是很重要的东西,若是废了,虽不至于丧命,但是从此以后就要像普通人一样过一生了。”
钟长老叹道:“修道者多半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与剥夺生命无异。掌门,此事于公道上的确难做。”
“除本座以外,”卿舟雪道:“各位都没有一战之力,事实如此。”
“而本座于他们而言,也只是相当一般的水准。挡住的可能微乎其微。换而言之,倘若不能把天补上,此处恐怕无人能生还。”
长老们还算镇定,但是内门弟子一个个却甚是震惊。
随着卿舟雪冰凉透骨的声音,如玉珠一般落在地面,他们面面相觑,陷入死寂,大殿内一根针掉了都能听得清。
“如此来看,的确是损失最小的法子,可行。”
最先赞成的果然是柳长老,卿舟雪并不意外——某种意义上,她和柳师叔交谈起来也是最为投缘的。
柳长老对于这种选择并无异议,但她本着严谨的探究精神,给卿舟雪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譬如——“炼石有成功的先例么?有没有可行的配方?火候或者时长如何?会不会存在损耗的情况?”
她考虑得很细致,连灵根挖下来如何储存一段时日不失活都考虑到了。
“倘若不能确定可行。”她面无表情道:“这样的牺牲,太过浪费。”
卿舟雪眉梢微蹙,在她同意之后,云舒尘便将梵音她们从古籍拼出来的几张残页交给了她。
其上的文字繁丽扭曲,是魔域的古文字。
卿舟雪起初读不懂,只能由云舒尘一句句念给她听。
【五气聚生,九天息壤。凰火炎炎,付诸一炬。】
关于炼制之法,卿舟雪将这句话记在心中,已经有些考量——
放一下以前摸鱼写的小片段,这是卿舟雪在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还没有拜师时,和她敬爱的云长老的一系列(生草)日常。没有纳入正文中,但是和正文也有点子干系,可当做调味品食用!
《出淤泥而不染之成年人の崩溃只在一瞬间》
“云长老。”
白衣纤秀的小美人捧着一碗药,正在门外徘徊,敲了几声门。
没人理睬,她又敲了门。
云舒尘嗅到药香,便知晓今日这一仗又躲不过去。
她略感烦恼地搁下笔,“进来。”
门被推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谨慎地走进来,步伐小心翼翼,手中尽量端平,生怕把那碗东西洒了。
这段时日柳寻芹微调了配方,倘若是苦,云舒尘尚且能忍受,但如今一股味道熏得她直想吐……若不是这孩子坚持不懈地催促着她,她恐怕是不会这么遵医嘱的。
卿舟雪那时还不高,半是稚气。不过眉眼长开,是一种相当澄澈干净的美。
云舒尘支着下巴只看她,尽量不去看那碗药。她倒是挺喜欢看着这孩子做事,乖巧又漂亮,多瞧一下心情都好了。
生女当若此。
云长老的目光漫不经心,像是赏花。
卿舟雪总算将那碗宝贝平安押送到了她敬爱的云长老面前。她这才轻呼了一口气,眼睫一抬:“长老该喝药了。”
“这画好看么。”
云舒尘没理她这话,悄然岔开了话题。
卿舟雪被问住了,她端着药碗朝桌面上看去。墨痕未干,是云舒尘刚刚描过去的。
她笔下是朵莲花,栩栩如生。柔曼的花瓣舒展在夏夜的晚风中,上头的水珠都相当分明。
这应当是极其不错的。
卿舟雪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她点点头,真诚地开始背《爱莲说》这首诗:“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嗯,至浊至清,所以本座喜欢莲花。”云舒尘先是讶然了一下,随后笑容温和下来。
原来云长老喜欢这个。
“你喜欢么?”
卿舟雪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
她看着女人素白的手指翻飞一下,结了个法印,一朵真切的莲花,上头甚至还挂着水珠和晚风的余热的,就此被她拈在手中。
而画中那朵莲已经空空如也。
莲花轻轻一转,飘到卿舟雪头顶上,她猝不及防地顶了朵花。
“给你拿着玩。下去吧。”
云长老心情不错,似乎想要再画点别的,这便打发她走。
卿舟雪却记性极好:“长老记得喝药。”
面前的女人轻叹一声,搁笔半支着侧脸,她绕起自己的一缕头发丝:“嗯,你放着。待会喝。”
“待会就凉了。”
“凉了也会喝的。”
“可是……”长老在此一事上骗了她许多次了,近几日身子又虚弱了些。
那小丫头倒不放弃,反而在里头洒了点糖——这并不能止苦,只能让味道变得更加难以言喻。
眼见着她眉梢轻蹙,还在往前凑,云舒尘下意识想要施法撇开她。
结果这一下,卿舟雪始料未及,不慎没能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去,眼见得那额角便要叩到桌角。
与此同时,卿舟雪手没拿稳,云舒尘看着一个药碗载着一堆粘稠黑水朝自己泼来。
而那傻孩子再不救,恐怕能磕得再傻一些。
云舒尘抬手御水,一缕将卿舟雪卷起,一缕稳当地挡开那药碗。
她反应及时,游刃有余,似乎没多放在心上。
而千钧一发之际,正在粱上睡觉的阿锦双目圆瞪。
阿锦嗅到了危机,它飞也似窜了下来,如一颗发射的毛球。
毛球用了些妖精的法力,蹬上了被水流控制的药碗,借力再次飞起,急急忙忙撞向卿舟雪,企图保护小主人。
胸口被毛球猛然撞去,卿舟雪身形又一偏,只在地上跌了一跤,没有磕到额头。
她尚未反应过来……
听到一声碗碎,卿舟雪再次睁大了眼睛。
被阿锦一爪子蹬出老远的药碗,脱出了那缕水流的稳定轨迹。云舒尘微微一愣,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胃抽搐了一瞬,顿时翻江倒海,施法的手微微一颤。
在卿舟雪愣怔的神色中,她看着那药汤毫不含糊地盖了云长老一脸。汁水淌下,她温和美貌的容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
阿锦反应过来它做了蠢事,由摊在地上的猫饼变成了猫球,瑟瑟发抖地缩在了卿舟雪后头。
卿舟雪脑袋上悠悠转着的小莲花,也因为莫名的威压嘭地一声消失了。
【end】
第191章
放眼整个太初境的历史,还没有哪一次大家共聚一起,气氛却沉默得让人心惊。
林寻真在心底轻叹一口气,她上前一步,婉言建议道:“掌门,死牢之中尚还存有几位没有来得及受天雷刑的罪徒。不若以此代罚,先取他们的灵根一试。”
“嗯。”卿舟雪道:“既然如此,那……”
她忽而蹙眉顿住。
其实交给林寻真办她更放心。
但是不知为何,卿舟雪沉默片刻,却绕过了她,将此事托付给另几个眼熟的弟子。
林寻真眸中闪过一丝讶然,难不成卿师妹是在忌惮她?
她揣着满腹疑惑,和诸位长老、同门,一并从春秋殿内离开。
云舒尘依旧留了下来。
卿舟雪用手指顶着个手帕,抚上清霜剑的刃尖,一点点擦拭着,哪怕上面并没有血。
她抬眸瞥了云舒尘一眼,又低下头,轻声道:“他们都走了,你也去休息。”
“可以歇在此处么?”
云舒尘朝她走过去,站到跟前,卿舟雪疑惑地抬起头来。
“你分我一半。”
卿掌门微微一愣,膝上便坐了个人。
云舒尘将她当做垫子靠着,坐在这把座椅上,又将她手中擦得澄亮的清霜剑拿开。
她将身子侧着弓了些,好把头靠在卿舟雪肩前。垂落在鬓边的乌发压着雪白的衣料,显得尤为醒目。
卿舟雪坐得端正,哪怕云舒尘压着,她也没有偏挪一分。只是将清霜剑套入剑鞘,手握剑柄,点在地上。
“我身上冷,这样睡不好的。”
这些年她修习无情道,冰灵根进益过快,肌肤是像浸了经年的冷玉,将一层衣料都染得凉了些。
越来越不像鲜活的人。
云舒尘却安然地闭目养神,“你是不是连着十日没阖眼了。”
睡眠对她而言,已经无足轻重。卿舟雪远不止十日没阖眼,自从接任掌门以后,她就鲜少能缓下来喘一口气。
这样被她静态地压着,卿舟雪嗅着熟悉到恍如隔世的香,与她依偎在一起,支着剑的手慢慢松却。
感觉到卿舟雪绵长的呼吸以后,云舒尘却睁开了眼睛。
她试探性地将一缕灵力灌入卿舟雪体内,果然触着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你?
云舒尘就知道太上忘情没那么容易死,但目前来看,也仅仅是一缕虚弱的魂魄而已。
只有卿舟雪睡着时,那道残魂才能稍微活跃一些。
云舒尘捉住她,在心底问道:无情道大成以后,却并非无情——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太上忘情:你是想让她再如从前一般爱你么。
云舒尘微微敛了眉。
那女人轻讽一声,不可能的。
她若是以后真成了无情道,兴许会懂得爱世上任何一人。
唯独你,有缘无份。
她的语气飘渺清淡,咋一听与卿舟雪竟有些相似。
云舒尘对此麻木已久的心脏,却突然被这话蛰了一下,重新忆起了那时的隐忍痛楚。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默了半晌,挑眉道:你最好讲实话。我若是将你这道魂魄抽出打散,放在丹炉中以真火灼个百年,连转世投胎的机缘都不会有。
所言不虚。你本聪慧,经我一事,应该早能料到,可惜你不愿信。
太上忘情陷入沉寂,不再回复。
云舒尘闭着眼,她想起云芷烟的死,太上忘情看着她容貌时一瞬的动容……虽然也只是一瞬而已。
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笑了笑,有些无奈:
你的意思是,她的道和我,必须得死一个对么。
就像你杀了云芷烟一样。
兴许是太上忘情的魂魄发生异动,卿舟雪在睡梦中轻蹙眉梢,很快便惊醒过来。
她恍惚了一会儿,云舒尘还在靠着自己。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睡着,翘起来的鸦睫轻轻颤了颤。脸颊侧也被自己的头发丝压出了印子。
“掌门——”
一个小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不慎冲进了殿内。
“柳长老说请你去灵素峰一趟。”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猛然一瞅,却是愣住……只见掌门搂着云舒尘,两人亲密地交叠在一起,恰似昏君和妖妃在惑乱朝纲。
小弟子不敢再看,左顾右盼,趁着掌门还没醒神,连忙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卿舟雪没多久便清醒过来,云舒尘也松开了她。
“你要和我一同去吗。”
“不了。”
云舒尘滑坐下来,她独自躺在椅上,竟朝里头翻了个身,似乎是还想睡一觉,卿舟雪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嗯。”
一个绒毯飞来,搭在了云舒尘的腰上。这样的关心只是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达成的习性,随即卿舟雪转身离去。
整个春秋殿空寂下来。
*
灵素峰上。
准备行刑的几个罪徒已经被押了上来。据先前训诫堂的案状来看,这三位在秘境之中杀人夺宝,残害同门师妹,败露后一直被关在地牢中,约莫已经有多年不见天光了。
训诫堂的弟子说,他们资质算不得好,好在五灵根还是能够凑全的。
不多时。
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从灵素峰的室内爆发出来。那是深入灵魂的痛苦,并不仅仅存于□□。
卿舟雪的剑法足以在柳叶上雕字,已经臻于化境,她拿清霜剑剖开丹田的手法又稳又准,瞄准其中几个颜色各异的光点一挑,灵根便直接顺着剑身滑落。
她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握在手心之中。
而那位罪徒已经昏了过去。
灵素峰弟子围观在一旁,柳长老也站在旁边。她粗略扫了一眼,道:“没事,还活着。”
卿舟雪道:“本座给他留了一颗最为稳定的土灵根。先看一看后续恢复如何,是否真的不能修炼。”
卿舟雪走过去时,先前还在大喊大叫的几个人已经两股颤栗,以为今日就是死刑之时。
“有没有减轻痛苦的法子?”
不是出于怜悯,只是倘若人人都疼得这般惨烈,会令很多人望而生畏……这第一批,掌门打算拿丰厚的报酬诱导,不到万不得已,她暂且没有走上生剥弟子灵根的绝路。
这样便能一石二鸟。
资质较差的多灵根修士,譬如寻常的五灵根,几乎无法进阶,修仙的效益微乎其微——与其死在寿命大关上,他们是最有可能拿自己的灵根,来换取延年益寿丹药的人了。
资质稍好一些的修士,大抵不会自毁前程。
正好——
宗门需要有生力量,倘若能够保留,一定尽可能留下这些火种。
减轻痛苦,这倒是不难。柳寻芹隔空轻点几下指尖,封住他周身穴位。
一道白色的灵力很快愈合了伤处。
清霜剑剑尖挑起了男子的下巴,卿舟雪等他缓了片刻,仔细凝视着他面上的痛苦的神情,直至于痛苦消失。
很快,人又惊怒地苏醒过来,对着她双目瞪圆,继而破口大骂。
她收回眸光,“看起来有用。”
卿舟雪的动作利落,这几人的资质斑驳,三人便凑齐了十个灵根,正正好好,可以炼两块石头。
此物得来不易,卿舟雪不敢耽搁,她问一旁随侍的弟子:“阮明珠她到了吗?”
话音刚落,灵素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阮明珠走得很急,她一下子站定在卿舟雪面前,此刻头上还有几根毛乱翘着。
“如何用这丹炉,你可学会了?”
阮明珠虽然会控火,但是她对于炼丹一直很苦手。当年勉勉强强过了内门考核,还是在险些将卿舟雪拉下水的情况下。
可是现如今非得用她不可——卿掌门严谨参照配方,其中提到“凰火”,她唯一能想到的火焰便是凤凰火。
也正是阮明珠当年得了那枚不问自燃的凤凰蛋,差点烧了整个山才换来的机缘。
阮明珠听说此事,双肩上腾地压了千斤重的担子。
若是掌门吩咐她去打架……不管对面是什么神仙鬼怪,她一定斗志昂扬,万死不辞。
偏偏是——炼丹。阮明珠明明每一寸血液中都流淌着火焰,但是却在这一瞬如置冰窖。
天晓得她已经紧张兮兮坐立不安地翻了半个时辰《丹术通鉴之炉火的三十六种控法》了!
卿掌门的神色冷静而严肃,分明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师姐,但此刻却有相当凝重的压迫感。
她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底气漏了些许,遂干巴巴地说:“尽量。”
柳长老在一旁凉飕飕道:“放心。我会盯着她的。”
阮明珠忽忆少时往事,背后的冷汗淌得愈发严重了。
现在还剩下一门——九天息壤。
卿舟雪也已经备好。
从未有人听过这个名字,除了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现如今没有太多时间去寻,在诸位长老商议以后,她取了灵矿之周挖出来的黄泥,其中蕴含的灵力较为丰厚——大抵也可谓之灵土。
此刻卿舟雪屏退众人,只留下了柳寻芹与阮明珠。
她小心地将五色灵根,那点泥土一并放了进去。
柳寻芹指导着阮明珠:“可以了。你试试……一般七成火候就行。”
阮明珠麻利地盘腿席地而坐。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此刻缓缓抬起,双眉紧蹙,指尖一撮璀璨的火焰迸射而出,丹炉之中顿时烧成一片红火。
不知过了多久。
当她的额头上缓缓淌下一滴热汗时。
丹炉的火焰在此一刻亮得分外耀眼,像是随时都要炸开——但是最终没有,像是倦怠了的凤凰,一点一点收拢了羽翼,暗淡下去。
在一颗石头滚出来时,卿舟雪紧紧盯着它的模样。
可惜万事并非相当如意。
石头只凝成了一瞬,随后如蒜瓣一样裂开。
上面的五种色彩也暗淡下来,卿舟雪连忙蹲下身将其捡起来。
她试图在其中注入灵力,但是怎么也不能让它复原……那五枚灵根也彻底报废了。
阮明珠一愣,她低头道:“是不是我……呃,手法太差劲了?”
“不,应该不是你的问题。”
柳长老炼了这么多年的丹药,哪怕对着石头,她也能够看清其中每一时刻的变化。
她低头,在地上拈起一缕粉末,拿在鼻尖嗅了嗅。
没过多久,她便直起腰来,忽然执起卿舟雪的手,“你将灵力灌入这只手臂。”
卿舟雪照做。
柳长老攥紧了她纤细的手腕,拿出一把小刀,顺着轻轻一划,卡在其中不动。她研究了卿舟雪的血多年,这种手法异常地娴熟。
卿舟雪的血淌了下来,滴在裂开的五色石上。
啪嗒第一声时,尚无异常。
当鲜红浸没整片石身时,柳寻芹将刀抽出,卿舟雪的手腕也在这一瞬愈合。
出乎意料的是,五色光晕一闪而过,灵土像是活过来一般,重新愈拢,将神迹锁在其中。
卿舟雪双眸微睁,她能感觉到其中流淌的灵力又活了过来。
虽然成色不如梵音带给她的一枚。
但……直觉告诉她。
此物可用——
依旧是一些小片段,发生在卿舟雪14—18间的事情~
《师尊回忆录》
卿儿及笄时,曾有许多修仙世家的公子在外门便相中了她,这会儿如蝇虫一般聚拢来,托着长辈向我提亲。
果真是须眉浊物——垂涎少女美貌的下流之徒。她在外门念书时才八九岁,十四岁后便鲜少离开内门了。这些人也一定是此时惦记上我家准徒弟的。
我一一拒了以后,顿感身心疲惫,忽而念起这孩子没有母亲,除却我,也没有旁人来管。凡事都得盯着看着,以防不慎被歹人拐走。
谈起此事,就像前年她突然来了月事,流血不止,那小家伙还以为生了什么重疾。
此时我出关不久,安置好她以后,又回去困了几日。
她还不会御剑,一个人不知揣着何样的心情,翻了整整一座山去找柳寻芹。
结果被她和蔼可亲的越师叔当场捕获,送了回来。
越长歌,我那个有些混账的师妹,自己一峰的徒弟如野草般乱长,此刻倒也挺直腰板教训起我来——只管捡不管养,孩子长这么大连癸水都不知道,后面挂了朵血花,甚至还虚弱且铁骨铮铮地爬了半座山。
我那时还没有这么心疼她,闻此也只是在心底轻叹了声,而后便让她换了衣裳沐浴。
养孩子,比我想象得麻烦。
卿儿对此一窍不通,她难受得要命,也不知是不是冰灵根的缘由,腹部那块较冷,一个控制不好还能冻着自己。不知从何处听闻的冷能镇痛,她甚至还有意将自己冻了一遭。
结果到了此时,整个小脸都蔫巴下来,惨白惨白的,脆弱得很。
我细细教了她这方面的很多事,她埋在被褥里,有气无力地听我的话。
而她眼睛却是一直盯着我瞧。乌黑乌黑的,像是上好的墨玉,其中浅浅地汪了一层……崇敬,仿佛是因为本长老竟然还知道癸水而肃然起敬。
被小姑娘用这种眼神看着,兴许再硬的心肠也像挨着了一朵云。
我忍不住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
若是将她丢了,这小丫头懵懵懂懂的,恐怕自己都料理不好自己。
摩挲在指尖的软发,细腻地从缝隙中溜过,在此刻我恍然有一种错觉——我是她的整个世界。
彼时,这种羁绊感让我如烫着了般缩回手。
却在许多年后,成为我握住她的手的万千理由中的一个。
第192章
第二块五色石很快也被用于补天。
掌门这一次的补天不再孤独,全体太初境弟子得以外出一日,在演武场上的映天水镜中见证这一神迹。
当五色的小石与天幕融合在一起时,那道巨大的裂隙终于如愈合的伤口一般,缓缓靠拢。
全太初境上下——也可说是整个修仙界兼同魔域,都触碰到了真切的希望。
征收灵根的相关事宜在自上而下推行着,如小水花一点点扩散开,逐渐,于整个世界掀起滔天的巨浪。
不出卿舟雪意外,内门收录上来的主要是资质低劣的一批,炼制的石色较为普通,补天的效果甚是勉强。
好在佼佼者总在少数。这些灵根的数量足够多,仍然可以积细流以为大川。
对资质较差的人,丰厚的上品丹药依旧有着足够的吸引力。
灵素峰的丹房暗无天日地燃烧着,不止是阮明珠,连柳师叔也未曾休息过。
短短几日,她们快马加鞭地炼制了三百余颗五彩石。
天空中的那道漏口因此合上了一半。
可还有一半呢?
没有人再愿意了。
嘀嗒。
血珠自白皙的腕上渗出,坠入一个木盆内,深红色的水面轻轻晃了一下。
卿舟雪坐在椅子上,她一只手臂上的衣袖半掀起来。
细小的刀片扎在其中,止住伤口的愈合,她将手垂下,任由嘀嗒嘀嗒的声响传来。
卿舟雪安静地闭着眼睛,阴影在她的睫下投出一道浅淡的痕迹,似乎这样漫长的酷刑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太多痛苦。
她时不时拨弄一下刀片,于她而言,取血是艰难的事情。
卿舟雪已经放了许多天的血,一盆一盆的鲜红被接去,将原本黄褐色的泥土染得猩红一片,合着五色光芒一起,以一种相当瑰丽的颜色在凤凰火中焚化。
“掌门她人呢。”
门外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道细微的声音着慌响起,应是守门的弟子:“掌门不许别人进来,您……”
窗影上晃了一下。
门被彻底破开。卿舟雪此刻背对着门坐着,她听得身后脚步声一片,人像是带了些许怒意顿在她面前。
狭小而较为昏暗的室内,浓稠的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
手腕上插着的刀片被大力弹开,摔在地上一声脆响。而后领口一紧,她便被云舒尘单手拽了半起。
“够了。”
云舒尘面色如冰,她将那刀片碾得粉碎,踩着刃尖。
“随后还要炼的,只是先把这些保存起来。”
卿舟雪轻抬眼睫。
那并非是寻常的血。其上漂浮着一层磅礴的灵力——世间现如今唯有卿舟雪,因为修为过高,而血液中的灵力浓度都相当可观。
她被半拽着的姿势有些狼狈,卿舟雪脚尖挪正,顺着云舒尘站起身来。
她这一站直,两人几乎是相互搂抱着。卿舟雪感受着怀中的温热,她的手无意地贴在她的后背,女人这些日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云舒尘的声音有些隐忍,尾音轻微地颤了一下:“不许再放血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这个了么?”
卿舟雪的娘亲生下她后,血崩而死。因此年幼的卿儿看着她以前身子不好吐血时,总是过于害怕担忧。
女人的眼睛生得实在太美,卿舟雪无法忽视地对上她,她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时,里头怨憎或心疼,合在一起,是相当复杂的情愫。
她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自然,她的心疼也是对着曾经的那个人。
那个是师尊的卿儿,没有修无情道,尚能一心一意的卿舟雪,而不是现在独步九州的卿掌门。
卿舟雪收回目光,悄然松开了她。
可惜从前的卿儿被自己扼杀了。
卿掌门并不后悔,她唾弃过去的卿舟雪。那个无用的,孱弱的,只能不断让师尊以身涉险的自己。面对太上忘情无可奈何的自己。
卿掌门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青涩懵懂、庸碌无能,却能得到云舒尘的爱。
那张纸条早就在掌心中燃成了灰烬。
不管如何,她不会废无情道的。
“放心。”
云舒尘的怀中一空,卿舟雪松开她走出了房门。她命守候的弟子将这些血送去丹房炼石。恰逢此时,最后一批五彩石已经炼好,被弟子呈了上来。
“放血而已,我并不会死。”
卿舟雪将其收入纳戒之中,准备动身去北源山。她握着冰凉的纳戒,不知为何,背后的一道视线却让她再走不动了。
“既然如此。”云舒尘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自己外露的情绪敛起,声音平稳下来,显得有些冷淡:“好像是多余的关心了。”
“补完这一批,掌门打算怎么办。”
纳戒在她手中被握的稍微温热了一点。卿舟雪沉默片刻,“从外门到内门,筛选一番,从多灵根的挑起。具体如何,待我补完这一次,再看看吧。”
云舒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待卿舟雪完全走后,屋阁后转出一个佝偻的身影,满头苍白,从脸上的褶子中几乎已经看不清原貌。
“神山庶前辈。”
云舒尘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她在今早得到了他送来的一封信,于是命人将他接上了山。
云舒尘很意外此人竟还活着,不过显然,看样子也活不长久了。
老者杵着拐杖,站在有点料峭的山风中,坚持着不倒下。他来此只是为了看一眼清霜剑——那把曾经陪伴他很多年的伙伴,对于一个剑修而言,已是死前最大的心愿了。
看着清霜剑拿在卿舟雪手中没有屈材,神山庶除却欣慰,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沧桑。
“你修习无情道,后悔过么?”
“谈不上罢。”他咳了几声,声音有气无力:“师尊早明言老夫的心性不适合,可那时还年轻啊,年轻就是不认命,不信邪,想要比肩天道。”
“到头来……咳咳,也怨不得别人。”
云舒尘凝视着北源山的方向,她看着天空又慢慢愈拢了一点。以前无异于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但现在看来已像一轮上弦月。
分明是如此,云舒尘还是从他的眼角看出了一点点遗憾。
“前辈的资质,应该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了。当年怎么会没有渡过雷劫的?”
外界的传闻说法纷纭,但是大都只是猜测。很少有人知晓其中真正的缘由。
神山庶摇摇头,笑了笑。他又反复重复道:不后悔,成了才后悔。
可能年纪大了,神志也有些不清醒。和云舒尘聊了一会儿,他讲话就颠三倒四起来,大多数时候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
神山庶怕是知晓无情道的为数不多者。云舒尘静静地听他说了很久的话,正想再往深处问问,却见那双混浊的老眼之中渗出了一点点晶亮。
“……没能斩下那一剑,道废了,这辈子成不了仙,但好歹做了一个人。”他杵着拐杖盘腿坐下来,将衣袖抬起,慢吞吞地擦了把脸,“挺好的。”
“是对意中人的一剑么。”
此时风大,她耳畔的发丝悉数被撩拨起来。颈部吹得发冷,连带着吐出的气息也是冷的。
神山庶的两道白色的长眉耸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她知道无情道的秘辛。
头被吹得有点隐隐发疼,思绪错综复杂,更加捋不清剪不断了。云舒尘甚是烦恼,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取舍。
但是心跳却在胸腔内震动着。
她将手抚上那一块,如卿舟雪先前所言,那原本的情根,该在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云舒尘放下手,“前辈,现在外面也不甚安全,如无旁的事,可留在太初境。”
神山庶慢慢站起来,他道大限已至,不想死在他乡,还是想落叶归根。
云舒尘看着他佝偻的身影一点点向下,往山下挪去。远方的阳光很明媚,这时山上的雪竟也停了,像是在为当年的剑仙送行。
*
“虽说宗门有分别,但是外宗弟子的命,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在昏暗的烛火之中,忙了一天的白苏坐在自己的床上,缩在角落。
为了节省时间,省得将那几个丹炉搬来搬去,几乎内门弟子都来了灵素峰。像阮明珠,林寻真两人,白苏很是熟悉,于是没让她们和别人挤,不干活的时候就在她的居处休息。
她的神色很低落,安静地盯着烛火。白苏将自己的手掌摊开,昏黄的火焰映亮了指缝。
看得久了,总感觉里面要渗出血来。
她还记得这是一双济世救人的手,现如今……却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企图不去看面前发生的一切。
“临到这个关头,也没别的办法了。”林寻真蹙着眉,一点点比对着卷录上的人名。卿舟雪明面上从不让她插手这件事情,大多亲力亲为,一个人承担着几乎整个太初境的骂名。
林寻真看了半晌,又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朝白苏轻声道:“的确本无贵贱之分。但是我们也要为了太初境着想。他们是外宗之人,若不是魔族攻破仙宗……本来和太初境没有太多干系。”
“掌门日后要执掌一方,她取信的是本宗弟子,并不是这些投靠者。现如今他们寻求庇护不得不向太初境低头,可日后来看却难说了。”
白苏乖巧地点点头,但更像是发呆。大抵是没有听进去的。
阮明珠躺在她旁边,每天烧那丹炉烧得她精疲力尽。现在一根头发丝都提不起劲儿来。
她伸出一只手,将白苏拽下来,“你不要想七想八的。搁野外,打架打输了,没守住老巢的家伙下场大都不是很好。什么被啃秃了,被分尸了,肠子肚子涂一地……都很正常。没什么惨不惨,这世道的规矩就是如此罢了。”
林寻真拿笔杆子点了点桌面:“野蛮。你少吓唬她。”
阮明珠懒洋洋地回敬:“呸,就你文雅。”
她翻了个身,开始自顾自冥想养精蓄锐。
对上白苏,林寻真还是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你若实在于心不忍,或者去山洞里维护秩序怎么样?”
白苏也叹了口气,她往后栽倒在塌上:“师姐,不用担心我。”——
第193章
白苏本想闭上眼歇息一下,但不知为何,翻来覆去无法睡着。
师姐师妹都已经开始打坐,她索性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
此刻月色正悬。
四周的草木气息相当浓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竟走到师尊房门前。
白苏无意中往窗上瞥了一眼,灯火通明。而里头有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她颇觉意外,按照这个时辰,师尊应是在打坐修行,不应如此喧嚣。
莫非是越师叔来了。
她倒是常客。
但是这声音却像云师叔的。
白苏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摇了摇脑袋刚想离开,然而一个词却将她生生拽在了原地。
“……你是打算用自己的么。”云舒尘问。
柳寻芹垂下烟管,她轻吐了一口气。白如薄纱的烟雾伴随着一股药香氤氲开来。
她清淡地嗯了一声,“木灵根本就稀少。那边不是收过一批了,还是不够。”
“算了一下,迟早也要动到内门。”柳寻芹道:“木灵根又只我灵素峰有。”
“……不行!”
万籁俱寂之中,越长歌的声音突然出现,拔高了些许。
她这一声出来,另外两个女人都陷入沉默。
云舒尘看向越长歌,目光流转,最后垂下,在心底叹了口气。
柳寻芹微微蹙了下眉,“……嗯?”
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被越长歌腾地握紧。
“没了灵根你怎么行医救人?你要怎么渡劫?”
“前者照样可以。”柳寻芹冷静道:“后者并无执念,哪怕停留在此境,依旧有较长寿数。”
“不可以。”越长歌的眼眶腾地红了,“……不可以。你若是非得在此事上固执,我同你一道去。”
“这是我的事。”柳寻芹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和你没关系。况且水灵根并不缺。”
若不是云舒尘还在一旁看着,越长歌气的够呛,巴不得将她拽起来刷刷扇几个耳光。
她的手已开始发抖了,一把松开柳寻芹的手,似乎是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越长歌冷瞥一眼柳寻芹,在此刻正恼气,而不肯搭理她。
她扭过腰,将脸埋在了云舒尘的肩上。
云舒尘一愣,她稍微往上仰了颈脖。像是忆起了许多年少往事,她轻叹一声,温声道:“越长老都几百岁的人儿了,莫非还要让师姐哄着不哭。”
“长歌。”柳寻芹难得没有连名带姓地唤她,她也有些无奈。
柳寻芹拨了一下细长的烟柄,那玩意化作一道白光在掌心消失。她道:“……白苏她们都还年轻。”
这话的分量,让越长歌哑口无言——她浑身的力气在此中泄去,张了张嘴,又隐忍地合上,最终咬紧下唇。
柳寻芹瞧着一身淡漠严肃气质,外界也传闻说医仙脾气孤僻古怪,难以相处……其实她的柳柳,对身边熟悉之人,包括徒弟、师娘师父,都将温柔隐没在冷峻之下,轻易不为人知。
越长歌是知道的,柳寻芹不想让徒弟出事。
正因为知晓,所以她无可奈何。换作是她自己,也不可能看着朝夕相处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窜起来的幼苗苗,含着遗恨斩断大好前程。
但是此刻,却无人注意到——
白苏半蹲在角落,紧紧捂着嘴,几要泣不成声。
她没敢听多久,装作半夜巡逻的弟子,很快就自她们门前走过,无人发现异常。白苏用着屏息的术法,将自己的气息隐没在草木山川之中,不让她们发觉。
夜风很凉,吹得她浑身冷意顿生。
过了半晌,她慢慢站起身来,僵硬地离开了此地。
步伐虽是不停,但是白苏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
师尊,师尊她要用灵根去补天了?
白苏听到的那些话,既是私下谈着的,她也不敢向人倾诉。一步步走着,脚步都有些发软,眼泪无助地掉。
她心中骤然浮现起这个可怕的想法,柳寻芹对于医道的热忱,她身为徒弟,自是明白的。
没了灵根,师尊便只能如凡人一般问诊了。
这……这太残忍。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到房内,师姐妹还在打坐修行。
白苏缩在一角,半侧着身子躺好,挨过了这一夜。待到第二日曙光微明时,阮明珠去了丹房,林寻真又打开了那卷名册。
白苏有些憔悴,林寻真没感觉太奇怪,她知道她估计休息不好。
“师姐,现在还差多少?”
林寻真果然说:“嗯……参差不齐。”
白苏拿过来翻了一两页,纸张被她攥得生出褶皱。
最后她将其摆了回去。
*
卿舟雪对着那空缺的一小块,一筹莫展。余下的灵根陆陆续续补全,唯独少了……
她的指尖划过那一行字。
木灵根多为医修,在早先的一些劫难中往往难以自保,因此拥有者多在少数,数量也尤为窘迫。
如此下去,势必要动到内门上头了。
但只要找齐这个,天空最后一线即为合拢。
卿舟雪率先想起了灵素峰。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刚欲下笔,有几声脚步自身后响起。
“也不是非得用上灵素峰不可。”云舒尘淡淡道:“若论资质,我的木灵根不比她们差。一颗够完全补上天了。医修指望着这能力吃饭,太过可惜。”
卿舟雪执笔的手顿时停住。
她愣了一瞬,不明白自己在思索时为何相当自然地绕过了云舒尘。
“五行平衡者,”卿舟雪回眸道:“少一个会失衡,影响不比这个小。”
卿舟雪的颈部却忽然被捏住,从后面,那只冰凉的手,给她以近乎窒息的扼制感。
“……闭嘴!”她这句话的尾音轻微上扬,略发着颤。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两人之间骤然爆发,有茶碗从她手边倾覆下去,那是被云舒尘的衣袖带起来的。
滚烫的水混着瓷器碎片,像是血中裹着破碎的脏器一样,狼狈地涂了满地。
云舒尘摸着她还在跳动的脉搏,手指稍微卡紧一线,卿舟雪感觉到了窒息感,她不得不仰起脑袋,和她直视。
“柳寻芹还有真正挂念着她的人,可我呢?”她言语如刀,在此刻咄咄逼人:“你已带走了我的卿儿,此后当你的掌门就好,为何还要顶着这张脸——做着无情装作多情的事?我需要你的怜悯么?我心里有多膈应你知道么?”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她轻声道:“你……恨我?”
颈线被扯得近乎酸痛,她坐在椅子上,被云舒尘垂下的长发笼罩。
云舒尘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声音重新软下来:“怎能不恨呢?”
“不过师尊不会杀你的,”她哪怕是温软的态度,依旧保持着一种钳制她的姿态,并未松手:“只想和你打个赌。”
“是什么?”
“重新爱上我。”
她笑起时,卿舟雪已经分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了。云舒尘的喜怒无常,让她像是山谷吹过时毫无踪迹的一阵风。
卿舟雪心底疑惑:可这根本是一个不可能的赌局。
“那你所求何物?”
她静静地看着她。
云舒尘垂眸想了想,却只道:“赌一个吻。”
卿舟雪再次愣住。不过是一个吻而已。
春秋殿的门被叩得彭彭响,像是有极为要紧的事,卿舟雪眉梢一蹙,当即坐正,扬声道,“进。”
林寻真鲜少有这么失礼的时候,她鬓发微微有些散乱,完全顾不得体面,手中红绸包裹着何物,与她一起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掌门!”
卿舟雪站起身来,“怎么了?”
“灵……根。”
林寻真一看见她,怔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开口,最后咬紧了下唇。
最终她颤着手把那块红绸递了出去,卿舟雪打开一看,那是一颗极为剔透的木灵根,一道绸布都掩不了它的光芒。自从炼石以来,卿舟雪还从未取过品质如此纯粹的灵根——新鲜的,还冒着血气。
倘若以此为石,恐怕能完美地补上天穹。
不对。她明明还没有下令过。除却经手的几人知晓以外,谁会这么及时雨?
“这是谁的。”卿舟雪蹙起了眉,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萦绕在她的掌心之中。
林寻真的眼里蓄着泪,她深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地恳请道:“掌门,迅速开炉炼石罢。”
“是白苏的么?”
卿舟雪垂下眼睫。
如此优质的单灵根,整个灵素峰上,除了柳长老,就只有她了。
随着林寻真轻轻一点头,卿舟雪握紧了手里的红绸。云舒尘眉梢一蹙,目光从林寻真脸上挪回来,凝视着卿舟雪。
卿舟雪最终松开了红绸:“去灵素峰。”
*
当时林寻真回屋的时候,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忙一开门,便看见白苏半倒在地上,手中攥着血淋淋的木灵根。而腹部下三寸,由于丹田受损严重,纵是医修也一时难以自愈。
灵素峰上,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柳长老治了这么多人,她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朝要从阎王手下抢自己的徒弟。
白苏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的身子轻了起来,被几个人翻来覆去,而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短暂的昏迷以后。
她宛若刚出生的幼儿一般,在迷蒙的意识之中,嗅到了灵素峰熟悉的药香。
这种苦涩的味道反而让她放松下来,四肢的乏累褪去,腹部的灼烧疼痛亦减轻了许多。
她一点点睁开眼,眼帘中有一个朦胧的剪影。那人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坐在身旁。那是师尊。还有一人站着,想来是越师叔。
柳寻芹面色很冷,“你知道贸然取出灵根,严重是致死的么?”
“枉我教了你多年,你——”
越长歌眼见得白苏往后瑟缩了一点,她一把捂住柳寻芹的嘴,蹙眉道:“她才刚醒来。少说点。”
柳寻芹推开越长歌的手。但是她到底也没再说话,可能是想尽量心平气和一些。
沉默良久后,柳寻芹开了口,“你以后怎么办?”
这个徒弟最是听话,凡事都会与她商量。她万万没想到,白苏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
“不能修行。”白苏小心翼翼道:“师尊,我已突破合体期,还是可以活很久的。”
柳寻芹一愣:“……不是炼虚期么?”
“我的灵根……给掌门了吗?”她才刚清醒一会,又觉得眼皮子困得睁不开:“我牺牲这一点,可以圆满很多人,救济众生,也算是不枉修习医道了……如是想着想着,把灵根剖出来的那一瞬,好像却稀里糊涂地突破了。”
待到掌门赶到时,白苏又已经陷入昏睡。待她睡着以后,柳寻芹抬起手,缓缓摸了一下徒弟的鬓边。
越长歌不忍再看那丫头血色苍白的脸。她起身走出这一方空气异常逼仄的室内,恰好碰到了匆匆赶来的卿舟雪,云舒尘还有林寻真。
卿舟雪一只手中拿着一满盒丹药,里头塞得密密匝匝的,多是有延年益寿,或是止疼生肌之效。
灵素峰大抵不会缺丹药,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能够给予的了。
*
最后一颗五色石。
阮明珠是哭着炼的。
她从前打架拼命,受伤的次数很多,受到白师姐的照拂也很多。来自灵根上那顾残存的温和气息,让阮明珠在拿到它的时候已经知晓了一切。
那是灵根。算得上是修士一辈子最为珍视的东西了。
换作自己,阮明珠打死都不可能把它交给别人,不管是为了救谁。
每日看着卿舟雪拿血和泥就已经足够难受,不过她尚能安慰自己——那家伙再怎么自虐,身体倍儿好,总不会出事的。
可如今……
她只得咬紧牙关,振作精神,胡乱摸完了眼泪,将炉中的烈焰烧得愈发灿烂。
卿舟雪守在一旁,她刚才又放了一盆血。因为血中载着灵力,每次取完,她脑袋还有些发晕。只好坐在一旁休息。
灼热的火焰让她感觉到了热意。
卿舟雪静静地看着五颗灵根在其中融化,木灵根的颜色格外明媚剔透,与血和火交织在一起。
而正在此刻,最后一块石头还没有炼完之时——
卿舟雪心内忽然浮现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她杵着剑站起来,朝北方望去。
这一看,卿舟雪忽而蹙眉道:“师妹,你还要几时能好?”
阮明珠一愣:“你开什么玩笑,我这才刚刚放下去!”
然而话音未落,卿舟雪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化为一道冷光,出现在主峰上头。
卿舟雪伸手朝钟楼一点,磅礴的声音震荡了九下,响彻了太初境的整个角落。
天边的一线漏口传来层层波动。
趁着这点间隙,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太初境结界加固了一遍,随后就单枪匹马,直冲北源山而去——
嗯…这次大概是全文最后一次打戏了。
结局是he,虽然有些波折,可能养一养会更好。
旁的不多说啦,怕影响阅读体验,前天实在有些忙没写,但今日份小剧场继续进行~
依旧是云舒尘的碎碎念时间——
《关于我养的正经人家姑娘》
师兄总是夸卿舟雪勤奋聪颖。言辞之间大有赞赏之意。俨然这孩子是他教出来的一样。
分明是被我捡起来,再种下去,每日拿好吃的灌溉她,才能长得越来越端正。
平日我虽不怎么亲近她,但是也绝对没有苛责过。
只要这孩子扫了庭院,或是帮忙浇花,我就会给她一些碎钱,平时可以下山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只不过她通常不愿下山,一直种在鹤衣峰。
记得中元节时,我总喜欢逗她让她莫要晚上出门,恐怕会碰到鬼。
卿儿说不懂何为喜欢之情,女鬼找上她也无用。
我很讶然她对于鬼怪的印象竟不是青面獠牙,恐怖阴森,反而是一堆堆衣服光鲜,巧笑倩兮的漂亮女子,美好得不像样子。
后来才发现这孩子只看过一部分志怪小说,大多数是人鬼情未了的题材。
她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姑娘家,而北源山以南的女鬼一般都喜欢男子,不会找上她。
我当时是忍不住笑话了她几句。
卿舟雪看着我笑,她也不恼。歪了一下脑袋,显得有些可爱。
这事儿隐约留下来一点点线头,在很多年后突然被我想起,而后一直惦记着。
那时我总觉得卿儿她认人,率先注意到的是女子。
譬如几峰长老,她分明都爬了山见过面,但却只与柳寻芹和越长歌熟悉一些。掌门的大弟子和她比划良久,她回来却不怎么记得他的名字,反而对有过几面之缘的白苏留有印象。
放在我的老家,娶一个女子,这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不会给家里人蒙羞。否则日后很难在大街上抬得起头来,旁人都要取笑的。
我花了很多年,才习惯了此地的风俗。
从前甚至因为这个反复质疑师尊。
他最终放弃让我理解人间婚俗,遂敲打我脑子里能不能少一点女人,多一点道法。
现如今观卿儿的趋势……这种情况本不该发生在北源山以南的小少女身上,尤其她还是这样一个芳心萌动的年纪。
也不知为何,对这孩子的观感突然一下子就清爽了许多。
至少她剔除掉了一种消极的审美。
此后,与我有了更多可说的话。
第194章
北源山上万千雪花中的一朵。
随风而去,忽高忽低。
但此刻却有一桩奇事发生。
那朵雪花,竟悬停在空中,连带着万千大雪,在此刻几乎被冻到凝滞,成为了永恒的雕像。
一只精致的银靴点在那朵洁白之上,压得雪花微微一低。
她如仙鹤一般,借此奋力跃起,与此同时,卿舟雪半眯着眼,旋身时清霜剑自腰间出现,如长鞭一甩——剑刃震出了破空的声响!
一线天内即将下来掠夺的修士,还未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便感觉到了强横的力量。
由于裂口较之先前已经大幅度缩减,他们破界而入是一番相当艰难的事情。
况且在此过程中,他们无暇还击。
这是卿舟雪唯一的机会。
她来不及多加思索,对着其中可能出现的连出几剑——磅礴的剑意让整个北源山都在颤动,轰隆隆的声响自脚底下传来。
壶天星君的身影自缺漏之中现出。被卿舟雪一剑唬得缩了半边回去。
现在这道口子也忒窄了。
这一次他们倒是带了不少人马,只可惜每次只能出入一人。壶天星君甚是难捱,欲要将其拓宽一点,可下头那个女娃娃杀气腾腾,他的衣袍都快被冻成了碎片,不好施展手脚。
壶天星君在一瞥之中认出了卿舟雪。他一早就有疑惑,上次该是中计了。
这么一看,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他一拍手掌,心中不甘。索性不再躲避,硬生生受了卿舟雪一剑,将手中的葫芦投掷了出去。
清霜剑的反应很迅速,朝葫芦削去,但是这一剑纵然能劈开天地,也不过只在那道法器上浅浅地划一道口子。
剑身弯折一寸,而后柔韧地弹了回去。
但正在此时……
卿舟雪胸前一痛,整个人的身子往后坠去,横拍在半截悬崖上。
山体被她撞得尘灰四起。
她止不住地咳嗽着,往裂开的土石之中啐了口血。卿舟雪将那枚葫芦攥在手中,那葫芦如有生命力一般,开始抽离周遭的灵力——
卿舟雪见状不妙,可是这属于上界之物,她的修为兴许不够,怎么用力也没能撼动它分毫。
漏口之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像是雏鸟终于啄破了壳。
卿舟雪再也无暇顾忌这个葫芦,她御剑飞起,使尽毕生绝学,欲要在他下界之前拦截住。
一朵盛大的冰莲于空中绽放。
五行灵根修炼到极致时,甚至会自己生出灵智,化成飞鸟走兽,
这一般是法修才能做到,譬如云舒尘的苍龙朱雀。
可是卿舟雪的冰灵根修行到极致,所呈现的法相却有些特殊。
竟是莲花。
万重的冰莲。
借着皑皑雪山,冰莲自一片雪白中破土而出,挺拔地立起,根茎花叶一点一点变粗,直达天穹。
莲花瓣看似晶莹柔软,但实则暗藏杀机。它们群群生出,最高挑的一朵直接堵上了那道豁口。
也正在此刻,莲花张开一瞬而后合拢,如扑扇的蝶翅。
若是凡胎血肉,早就在其中被冰片绞杀成了粉末。
它吞下了一个人影,其中发生阵阵扇动。
莲花仍然上堵着天空,挺直的茎叶纹丝不动。
四周再无声响。
但是卿舟雪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变得凝重。
咔擦一声。
细小的冰裂声突兀地响起。
由细微入宏大,尖锐刺耳的声响在耳畔撕裂开来。
卿舟雪眼前腾地飞溅起一道道白雾,顺着狂风吹向她的脸庞,刮得生疼。
她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弥漫在铺天盖地的白雾之中,以肉眼再也难辨方向。
胸口再次涌起一股子甜腥,卿舟雪捂着嘴,感觉自己又咳出了什么,疼到几乎不能呼吸。
莲花……碎了。
她垂下掌心一看,鲜红夺目的血顺着指尖落下。
随后,有些凝重地握紧。
白雾散去以后,壶天星君的身影出现在原地,仅仅是衣袍凌乱,还算不上格外狼狈。
而卿舟雪自方才斗法时受了重伤,好在体质特殊,不过多时即刻复原。
他抬手一招,葫芦收回手中。
他悲悯地看着卿舟雪,“收手罢,孩子。瞧你这模样,恐怕整个九州能够迎战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清霜剑的剑穗飞了起来。
卿舟雪挡在他身前,冷声道:“那又如何。”
“注定要覆亡的土地,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顺其自然就好。”他居高临下道。
“不试试如何得知。”
话音刚落,卿舟雪的身影顿时消失在风雪之中。
点点雪花聚拢,像是棉絮滚在了一起,越缠越紧,越聚越大,最后凝成了冰样的坚寒。
壶天星君大致能估计,但是无法全部看透她的实力。他虽不知剑魂之名,但从直觉上,也能发现此女的特殊之处。
他心中提了一分警惕,“本君不与小娃娃打架。”
壶天星君转身欲走,直取太初境灵力最为充裕的方向而去,结果被一片雪花再次迷了眼睛。
卿舟雪执着地再生出了一朵冰莲,将天穹之缺笼罩在莲蕊之中,以拖延他们下界的速度。
与此同时,卿舟雪的手缓缓攥紧,由于刚才过于用力,清霜剑的剑刃轻轻发着颤。
她在风雪之中隐匿着自己,又一剑平刺而出。在来自上界的威压前,每一招都施展得艰难万分。
可是她退无可退。
因为后方就是太初境。
*
灵素峰上,丹房内。
阮明珠的神识之内,千里送来传音:师妹,石炼好了么?
阮明珠已经用尽了浑身的解数,很难相信一个火灵根的修士,居然能被自己烫出汗来,一滴滴砸在地面。
她感觉自己都快融化了。
卿舟雪的声音有些微弱,像是风中摇曳的残烛。
阮明珠听得那边混乱一片,时不时有兵刃陷入血肉的摩擦声,然后是卿舟雪的一声闷哼。
“……尽快。”
阮明珠明白卿舟雪怕是在与他们拼命。
现如今此界危亡就凝聚在此一小小丹炉里头。
而这丹炉,正掌在她的手下。
她控法的手也有些发颤。
阮明珠咬紧自己的舌尖,直到剧痛传来,尝出了一点血味。鲜血的味道让她强行冷静下来。
“这也不是我说好就好的!”阮明珠一着急,口中振振有词,话愈发多:“这块品质出奇地好,我得烧上许久,我可能还得花刚才一半的时间……”
然而耳畔的声音已经消失,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自己捏出汗的掌心陷入一片冰凉。似乎连火焰也烤不熟似的。
她一时慌了,大声喊道:“卿舟雪!你人还在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
嘭地一声巨响,比开天辟地的动静还震撼。
阮明珠甚至感觉自己屁股底下抖了三抖,灵素峰都要被震碎。
她用余光盯紧窗外,浓烟四起,夹杂着尘灰铺面而来。
太初境主峰之上。
曾在此屹立过千年春秋的主殿,在一朝之内坍塌至尽。
黑是黑,黄是黄,狰狞地烙印在大地上,如一道道疤痕。
卿舟雪整个身躯深陷于碎瓦之中,身上的白袍已经血迹斑斑。她再次爬起来,面对的已不止是壶天星君一人。
此刻,往长天之上看去。
不过十几位仙人,如乌云笼罩于此,整个太初境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刚才还是成功破掉了卿舟雪所设下的莲花屏障。
再拖下去,敌人只会越来越多。
壶天星君的宝葫芦一扬,仍然在浩瀚地吸收着整个世界的灵力。左三人依次是金袍白袍紫袍,或执素瓶拂尘念珠,威风凛凛,右边几位如日月般浑身渡着法辉,甚是皎洁。
还有那只老狐狸,此刻也已现出巨大的狐身,上次被斩下的尾巴重新长齐,能明显看出比起其它成熟的尾巴短了一截。
除却那只狐狸看卿舟雪的眼里带着些恼意,其余人士几乎对她视若无睹。
多么傲慢。
她在四起的尘烟之中咳嗽着,清霜剑上扑了满剑身的尘土,掩掉了其上光华,变得灰蒙蒙的。
剑夹插在泥土之中,借力让她站起来。
还好……当时太初境全部弟子,连同着魔族大部听到九声钟响,都已藏伏于地下,哪怕这山悉数塌掉,应当也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可是灵素峰的丹炉与阵法共生,却不能轻易挪动。
卿舟雪知道阮明珠还没有走。
不管如何,哪怕牺牲其他峰脉,也要护住灵素峰周全。
卿舟雪再一次御剑时,已经有疲惫之势。一路从北源山打到此处,哪怕强悍如她,也有力气用尽之时。
她挣扎着再次飞起。
十几道目光直直射向她,一位不怒自威的上仙拂尘一甩,如丝如缕的白线便悉数制住了她的脚踝。
“此处不可能只有你一人?”上仙冷笑道:“芸芸众生,在何处?”
“死完了。”
卿舟雪神色淡漠地朝脚腕上一瞥,而后抬起眼睛看着他们。
她没有选择斩丝线,清霜剑毫不犹豫地挥下——
一汪碧血在高空中洒下。
她直接砍断了自己的腿。
筋骨分离之疼让她的神魂险些剥离,卿舟雪疼得浑身抖了起来,不过片刻,肉身又重新长好。
卿舟雪脱离了桎梏,她借力如一道射出的弦影,冲这边刺来。
她的上冲撞散了几位真仙的阵型,几道剑气自周身荡开,清霜剑上红了半侧。
那把拂尘抽回之时,不慎带倒了一旁的黄钟峰,卿舟雪荡开这一剑时,险些被崩塌的土石砸到。
至此,太初境六峰已经坍塌了两座,黄钟峰山脉中部的灵矿暴露出来了一部分。
虽未能寻到活生生的丹田之中的精粹灵力,磅礴丰厚的灵矿也足够吸引人耳目。
卿舟雪佯装誓死守护灵脉的模样,继续将时间一点点拖下去。
外头的动静震天响,阮明珠听到后来,双耳几近一片麻木,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狐狸见灵矿那边已有人进攻,而比起灵矿,它对于旁的显然更感兴趣。
玄狐元君悄悄远离了众仙,先行钻到灵素峰来一探究竟。
卿舟雪自是察觉到了它微妙的动作,但她却不敢将现如今与她缠斗的主力往那边引去。
她的鼻尖上涔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在心底反复询问阮明珠:“敌袭,快走——你好了么?!”
阮明珠双目紧瞪着火炉,她手中结印,熊熊烈火让她的眼睛干燥得险些快闭不上。
一只硕大的兽瞳充满了整个窗户,滴溜溜地盯着她。
玄狐天生怕火,见了她倒是有些发愁。
不过这火灵根的丫头天资卓绝,如此大补的机会,它不想和其余几个共享,遂一只狐化小了身躯,将尾巴伸了进来。
阮明珠的手下意识想要抽刀,但是她硬生生忍住了这种本能,仍是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的丹炉,不挪不动。
当狐狸的尾巴马上就要挨到她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啸笛音。
那只玄狐竖起耳朵,细长的眼睛向后望去。
风云滚动之间。
一位美人手执长笛,半阖着眼眸,奏响清音,四面八方的水纹悉数泛起涟漪,让狐狸浑身的毛发根根炸起。
“喂,小畜生过来。”
越长老一如既往地不羁,她手中拈了块小石头,素手轻轻一抛,朝狐狸脑袋上砸去。
她凤眸半弯,笑得甚是张扬:“这身狐皮值几钱?”
话音刚落,那只玄狐一声怒啸,身形变得硕大无比,它盘踞在灵素峰上,九道尾巴朝着越长歌伸长追来。
狐爪踩得灵素峰上的居舍倒塌一片,阮明珠捏了一把汗,好在没有直接将她踩扁。
刚才那是……
越师叔的声音?
她们此刻应该躲在地底,而不是于此处涉险!
阮明珠的余光瞥得一根尾巴马上就要将越长歌抽成两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玄狐的尾巴却突然僵止。
柳寻芹不知何时出现在越长歌身后,她单手结印,白色的光芒泛起,牵制了那玄狐一瞬间。
她一把攥住越长歌的衣领,两人遁入阵法之中,消失不见——看那样子像是云舒尘布置好的。
玄狐被戏耍了一番,它终于聪明起来,不再去理会那两个女人的诡计。
再次扒拉开了阮明珠的屋顶。
阮明珠感觉头顶一凉,温热的呼吸顿时喷了下来,让她浑身汗毛耸立。
丹炉中的火光耀眼了一瞬。
石形即将大成。
阮明珠的心脏在狂跳,一声一声,她默默祈祷着,一定要炼成……一定要炼成……
就快成了!
玄狐一瞥那丹炉,看见了其中熊熊燃烧的石头,还有石头上的五种色彩。
它瞪圆了狐眼,顿时明白那是什么。
难怪……天空的口子愈发狭窄。
若是再被他们补上,自己岂不是回不去上界了?那么在这边搜罗的灵力也不能送回去!
它顿时急了,狐嘴一张,自里头窜出一道水流来,朝丹炉中扑去。
当水流浇得火焰明灭一瞬,摇曳起来时,阮明珠又慌又怕,但她在此刻从来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即怒起,一只手唤来长刀,另一只手不忘控着火焰,烈焰腾腾地朝狐狸毛削去。
阮明珠只是一个资质绝伦的寻常修士,但她身上斩获的机缘——凤凰火,却并非凡火。
凤凰火焰撩了狐狸毛,灼热让那只狐狸痛嘤一声,双目在争斗之间已经陷入赤红。
它将火炉之中即将成型的石头用尾巴卷起,用水流不断熄灭上头的火焰。
玄狐在地上扭曲打滚,它此刻已经无心打斗,拼命糟蹋着那颗尤带着火焰的石头,想要将其毁坏。
阮明珠愣了一瞬,她浑身的血液自头顶凉到脚底,飞扑过去,却被一尾直接扫了出去。
阮明珠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她感觉那狐尾轻飘飘地一扫,而自己浑身的经脉已经断成了渣滓。
是要死了么。
她的神志恍惚一瞬,却并未跌落灵素峰的悬崖,而是落入了一个怀抱。
越长歌神色凝重,单手掐印,就要带着她从阵法中遁走,“别管了,命要紧,快些走。”
阮明珠的视线蒙上一层血,黏黏糊糊的。
她本已无暇思索,直到视线重新落到……那枚即将成型的石头上。
凤凰火沾在上头,不熄地燃烧着。
五色石刀枪不入,坚固非凡。
狐狸一时很难将其毁坏,气急败坏地丢在了一旁。
“不……”
她在越长歌怀里挣扎起来,打乱了她的施法。
“放我……咳咳,下来!”阮明珠浑身的火焰骤然一亮,越长歌都被烫得松了手,她喝了一声:“阮明珠!你干什么?!”
她的身躯已经残破,丹田在这一击中也深受重伤。
遗憾的是,运转灵力怕是不行了。但是还有一种法子,无需运用丹田,也可以再次运用一次火焰。
阮明珠攥紧了长刀,火焰让她的瞳孔再次转为明艳夺目的颜色。
于她而言,这一颗不是五色石。
那是从她师姐丹田之中,活生生血淋淋剥下来的灵根。
那是一个年轻医修后半生的坦荡仙途。
阮明珠宁死不服输,尤其不甘就此输掉白苏的以身济天下的理想。
她将凤凰火在体内燃烧到了极致。
疼么?此刻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如此滚烫之下——骨肉不复存在,酥融流淌,化作岩浆。
她每一寸肌肤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明媚的火,凡胎在炙热中彻底湮灭。浑身上下都在烈焰中融化,唯有一双眼睛璀璨如火,在焰色中仍然是最亮的。
越长歌看不清她的面孔了,阮明珠浑身都烧了起来。
她从越师叔怀中彻底挣脱,没有丝毫犹疑——仅凭一腔孤勇,朝灵素峰狠狠撞去,像一只火凤凰要与太阳同归于尽。
轰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越长歌被一股热浪震飞出去,她稳住身形,呛得看不清面前是何物,直到她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火光爆燃一瞬,顺着草木窜上了天空。
五色石在滔天的热浪之中,终于成全了最后一把火候。整颗石头在烈焰的浇灌下,褪去粗糙的外壳,光华照破山河。
灵素峰上的大火燃烧起来。
宛若十里丹枫。
凄艳如血——
第195章
卿舟雪再一次被狠狠砸入半山腰时,她的意识逐渐昏沉起来。
就像上次受伤次数多了以后,她的愈合速度会减慢,精神也会在一次又一次无望的争斗中消磨。
她疲惫地抬起双眼,扭头朝灵素峰望了一眼。
阮师妹。
卿舟雪再没能看见她的影子了。
她定定地盯着那边,此刻那颗五色石也是凶多吉少。
已经努力到这个地步,好像还是棋差一招。
她的脸色很是苍白,此刻一身白袍破破烂烂,全是撕裂的痕迹。头发丝上,脸颊上,灰与血和在一起,格外狼狈。
卿舟雪动弹不得,她握着剑的手松了松,浑身的力气如抽丝般散去,斗志稍歇。
如果无法补上天空,这将是一场无望的战斗。
而灵素峰的山火之上。
越长歌垂下手中的长笛。
刚才阮明珠自爆丹田,这整座山的火都是她飞溅的鲜血,绝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而那只玄狐不愧是上界之仙,爆燃的凤凰火没能真正烧死它,不过亦然深受重伤,奄奄一息地倒在火焰之中,动弹不得。
越长歌紧蹙眉头,双眸垂泪,她将身形隐没在暗处,手指轻颤了一下,再次抬起了手中的笛子。
事已至此,师叔再送她一程。
笛音再次于太初境上空响起,先是凄婉,如同挽歌。
她手中的笛自然是一件法器,还有一个没多少人知晓的名字。
引魂。
当婉转的声音响起时,灵素峰上的山火燃得愈发热烈了。
一双巨翼扬起,火凰的雏形逐渐在山风中显化,一簇簇的火苗自下而上拱起,越堆越高。
越长歌将阮明珠的魂魄聚拢在一起,她的笛音只做引导。
那只火凰口中衔着五色石,一翅将倒在地上的狐身扇下悬崖,拼命地振翅,振翅,向上挣扎、突破,如秋风之中的一撮火焰,越吹越烈,飞往九天之上。
整个太初境此刻已至黄昏,凤凰像是从悬崖边升起来的一轮红日。
一轮缓缓西沉,一轮徐徐东升,像是回到了洪荒的神话时代。
卿舟雪的瞳孔之中,也映出了这两轮太阳。
神鸟口衔五色石,愈接近天穹,周身赤红的火焰则愈发暗淡。
真仙们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停下拆分灵矿的施法,齐齐望向天边。
待看清火凰衔石飞向天空那道漏口之时,兵刃法器全部就绪,随时蓄势待发。
越长歌的笛音由低转高,由缓慢入急促,先是如潺潺溪水,现在如大江大河,百川奔流,逐渐激昂起来。
凤凰有她助益,飞得更快更急,也正当此刻,万道光点从黄钟峰前齐齐射出,像是铺天盖地下了一场流星雨。
一道一道的光点打穿了火焰为骨血的身躯,凤凰的影子偏了偏,暗淡了许多,摇摇欲坠,几要熄灭。
阮师妹的倔强气却从未磨灭过,凰鸟清嗤一声,高昂起头颅,乘着扶摇直上万里。
火焰飘散在风中,形迹几乎已经捉摸不透。
越长歌的笛音戛然而止。
五色石高高地抛起,自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就在此刻,云层后面突兀地现出一个身影,此仙名为太阳星君,与太阴齐名,他并不怕烈焰,迅速出现在漏口之下,目眦欲裂,伸手就要攥住那颗石头——
五色石的光芒被他的手掌挡住。
出乎意外地是,他手中一空,只摸到了一段柔滑细腻的青丝,太阳星君回过神时,那颗石头已经落入女人的手心中,被她翻转手腕,往上一弹。
石头颠了一下,彻底融入天幕。
云舒尘留在此处,已经恭候多时。然而只不过现身一瞬,她又自阵法之中,迅速遁走。
就在卿舟雪拖延的那一短暂时间,她将整个太初境布下了许许多多个移身置位的阵法入口。
虽说不与他们正面相抗,不过若论神出鬼没,虚虚实实,云舒尘倒是很擅长。
云长老兴许不会喜欢这个比方——现如今整个太初境就像她的盘丝洞一样,蜘蛛在缠绕的网上行走,如鱼得水,了无痕迹。
当那块石头融入天幕的一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久未治愈的陈旧伤疤如焕新肌,在挨到石头的那一刻愈拢,如同一只迅速阖上的巨眼。
盘旋的雷云再次升起,扭曲了明净的天空,在漩涡中翻腾咆哮,在此一瞬间,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完了。
群仙甚至还来不及反应。
新的天道已经生成。
在九州大地各处紊乱,需要卿舟雪不断平衡的灵力重新均匀地摊开,润泽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而通往上界的路,彻底被堵死。
乌云只盘旋了一瞬,随即散开,明净如洗。
壶天星君踏着宝葫芦撞向天幕,只是穿透了一层薄云。再也没有任何异常。
新生的天道茁壮稳定,让他们等到下一轮衰败时,恐怕……不知猴年马月。而鉴于他们已经渡过雷劫,再也没有任何办法飞升上去了。
卿舟雪卡在石缝之中,指甲深陷其中,她费时许久,终于挣扎着推开了半边山石,好让自己破碎的骨骼重新修复。
清霜剑插在一旁,映出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脸。
那些血迹忽然被一只手给抹去,温柔又细腻。
卿舟雪嗅到熟悉的香味,她下意识偏开头,不想脏了她的手。
云舒尘却抬起她的下巴,强硬地将她扭回来,她瞥见她断掉的手骨正在缓慢愈合,但是这愈合速度却……着实慢了许多。
“疼么。”
她垂眸扫过她的脸。
卿舟雪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天边,那群震怒的神仙已经围拢了整个太初境。
她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冷若冰霜。
“走。”
云舒尘的肩上被推搡了一下,她却不为所动,指尖轻抚着,柔和地抚去卿舟雪脸上的血痕,语气漫不经心:“我让长歌她们先躲去了。”
卿舟雪抿紧了下唇,攥紧长剑,站起身来,她肃然命令道:“你也走。”
“别自以为是了。”云舒尘说着讽刺的话,但声音依旧温和:“你觉得靠你一人,能挡得过他们群攻么。”
卿舟雪淡漠道:“至少我不会死。”
她裸露在外的森然白骨还在缓慢愈合,卿舟雪的手背在后面,轻微地颤着。但她不愿让云舒尘看出来,因此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云舒尘眸光幽深:“卿舟雪,你不是不死不灭之躯。肉身再是强横,也有极限。”
卿舟雪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横起剑,正挡着天穹。她的一头长发早就散开,如墨一般泼洒在身后。
此刻她已经无暇回答云舒尘的话,浑身都紧绷到了极致。
卿舟雪的掌心蹭上清霜剑柄,将呼吸放得相当轻缓。
她的五指微微张开,而后一点一点地攥紧了剑柄。
白衣女子的眼眸微眯,侧脸显得愈发淡漠无情。
云舒尘知道,这是她家徒儿准备出剑时的姿态——优雅、漂亮,凛冽,像是绷紧身躯,随时准备的出击的白蛇。
她收回眸光,难得静心地欣赏了一下她。
此刻大难在即,云舒尘却并没有任何惧意。
她心底里反而升腾起一种荒谬的兴奋,这种兴奋像毒药一般,已经渗入她的骨髓,熬过了最近许多个日夜。
平日里,她极力保持着自己的寻常。
而她终于要忍受不住这种诱惑,饮下这杯鸩酒。
如果她是疯了,那绝对是被卿舟雪逼疯的。可是……她轻咬着下唇,还是无法抑制自己怦然的心跳——
她马上,就要见到她的卿卿了。
卿舟雪紧绷到极致,直至翩然跃起,无数的风雪将她卷入其中。
她这一剑刺出,重重雪花宛若形成倒流的瀑布,汹涌着奔腾着冲上天际。
一道金光闪过,仙人结阵护法,上布着密密麻麻的字纹。如山河绘图一般徐徐展开,当一重一重的雪浪冲刷着那道屏障时,只留下了一些破碎的裂纹,但直到最后一层没过,卿舟雪依旧无法完全攻破他们。
她被反震回来,整个人半跪在地上,双足受力向后划去,甚至踩出了深痕,险些就要陷入地中。
自身后看去,卿舟雪勉力支撑着身躯,她微微晃了一下,唇角的鲜血如注滑下,落在雪地上,像是点点红梅。
她闭目调息了一下,想要尽快恢复。
忽然间,一道白色法芒笼罩在了她的身上,精准地缝合了她正在愈合的伤口,以及已经严重渗血的内脏。
“征战不带医修,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呢。”一道声音飘了过来,尾音上扬,卿舟雪回头一看,越长歌不知何时折返回来,冲她笑了笑。
柳寻芹放下了手,看向卿舟雪。
其后,钟隐石与周山南的声音也传来:“师妹说的是。小师侄虽然贵为掌门,但我们毕竟是老长辈了,哪里有事事躲在你后面的道理?”
山崖之上,梵音轻轻摇着羽毛扇,侧坐在一匹骨马之上,她身后是一片乌压压的魔族大军,轻灵便捷地登上了半塌陷的山巅。
“横竖都是个死。”魔族的年轻女君将下巴扬起:“那小仙子到底还是打不过。与其等这片地方攻陷了受俘,或是灰头土脸地在地洞里闷死……”
“女希氏的后人,从来都没有这种窝囊的死法。”
梵音正色起来,她的手腕轻轻抬起,向上一挥,黑色的鸦雀从掌心中展翅高飞。
那只黑色的小鸟雀像是一种讯号,虚空之中撕开一道裂口,狰狞的魔物挥着庞大的肉翼翅膀,向天空窜去,如一群群蝙蝠一般,簇拥而上。
展开的金色字纹在空中重新流动起来,翻涌着一层诡谲却神圣的美感。
“那是魔族么。”太阴星君手中掌着一面镜子,她的指尖轻轻一叩,宝镜放出光芒来,如月辉一样银亮,“不自量力。”
光辉流转之间,绝大部分魔物的身躯都化为烈焰,在金色的光芒中消散。
庞大如乌云的种群,很快拆崩离析,真正能飞向他们面前的,不过凤毛麟角。
可是魔族向来是凶悍的种族,无论是类人的怪物,狰狞的魔兽,亦或是美丽绝伦的魔女。
一往无前,纵是死局,也鲜少有退缩的。
蚁群能够咬死大象么?
细木能够填平沧海么?
卿舟雪不知道。
但是在此之前,一定是一场浩大的牺牲。需要踩死数以万计的蚂蚁,也需要折断很多根木枝。
暗红色氤氲着魔气的黏稠鲜血沾在上头,又如瀑布一般滴落下来,滴滴答答……染红了地面。
不过多时,她足下的雪地已是红海。
长老们在卿舟雪身后支撑起摇摇欲坠的护山大阵,准备死守太初境最后的底线。
卿舟雪重新站了起来,她浑身的伤口已经全部合拢。
她微微屈膝,如一道白影一样窜出,脚踏上一只非天的翅膀,借力再次高高飞起。
清霜剑的周围,凝成了一圈白霜,似乎要将云层冻僵。
静止之中,云雾重新打破,翻腾起来。
巨大的龙目再次睁开,透明而磅礴的龙身再次于云端中重现。
金光跃动在苍龙身上,每一片龙鳞都显得渡上了一层碎金,随着它自由地腾云驾雾,美丽得令人心驰神往。
卿舟雪脚下的非天已经被光融化,她稍微落下时,恰好踩中了玄冥的两只龙角中间。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这是师尊水灵根的法相。
柔和的水,和冷冽的冰。
自卿舟雪足尖点中的地方起,冰霜一寸寸蔓延,水龙有了实形,化为一只冰龙,从云雾中继续穿行。
卿舟雪脚踏龙首,手握清霜剑,半身素练,半身血衣,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冷。
壶天星君对上她的双眸,却无端感觉到一种背脊发寒的感觉。
……分明只是个修为勉强,肉身能扛的小辈罢了。
为什么会给予他一种莫大的压迫感。
龙吟一声响起,震得四方双耳欲聋。玄冥的长尾一甩,直接将已出现裂缝的金色浮纹拍得一震。
卿舟雪紧随一剑刺出,卷裹起漫天的大雪。
她现在浑身几乎盈满了灵力,悉数来自于云舒尘的气息——正如当年斩杀蛟龙之时,她曾体会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感觉。
冰自水而生,云舒尘可以完美地融入她,从而弥补自己本身无法将力量会聚于一点的弊端。
这一剑看似普通,但是实力又提上了一个台阶。卿舟雪在掌骨即将再次碎掉之时,终于将清霜剑卡入了屏障的裂缝之中。
她往上用力一挑,留存于上头的魔血渗入缝隙,污染了仙家的结界。
金色的浮纹于风中飘散。
与此同时,太阴星君的镜子暗了暗,扼制魔族的一层月华也已经失去效用。
她喘了口气,问着一旁的师兄,“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刀枪法器皆不能要了其性命,可是她的修为明明比本君差上一些。”
手执拂尘的老祖一把掸开面前氤氲的魔气。
他双眉倒竖:“她是个意外。何须与这人纠缠不休——”
那拂尘的白须竖起,指向几位修士之中的一女人——云舒尘。
“是这人罢。”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本座倒是记得,应是她补上了最后一片天空。不若我们先把此仇算一算罢。”
当最后一只魔物死在空中时,梵音没有让余下的魔女冒进。她稍微扬了扬手,“且看看她有没有本事将那几个野神仙拖下地面。”
那把拂尘循着气息,一把飞了出去,丝线围绕着龙身,冰龙左右躲避,似乎想要挣脱束缚。
卿舟雪一剑砍上丝线,但是并没有什么作用——柔韧如丝,却是刀枪不入。
冰龙忽然载着她,往仙人堆里砸去,不亚于哪吒闹海,只是龙身上没有束缚红绸,但依旧搅得云层之间天翻地覆。
法相受损,反噬十分严重。
云舒尘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她轻轻往脸上一抹,才发现是血淌了下来。
柳寻芹不止拿着一半灵力吊着卿舟雪的恢复力,现如今还得分出一半治愈她。
当丝丝缕缕的白线如钢针一般从四面八方朝卿舟雪射来时,冰龙盘屈成团,鳞甲闭合,将卿舟雪紧紧裹在其中。
卿舟雪现在看不见外界,她只瞧见面前一片冰蓝。云舒尘将她卷裹在这一方小天地之中,因此她毫发无损。
卿舟雪抚上龙腹,她眼睁睁看着丝线穿透了冰层。
她眉梢紧蹙,“回去。不必为我再挡了。”
可是没有用。
当丝线撤开以后,水龙彻底破开,变成一场碎冰落了下来,砸在血红色的土地上。
仙人得意抚须。
可他并不知晓,卿舟雪借着混乱几步跃至他身后,冲着颈部最为关窍的几个大穴位,当头一剑急急斩出。
他感觉到一抹凉意,好在身旁的太阳星君发现得及时,银枪一挑,直接穿透了她的肩膀,将人再次震开。
风声,在耳边呼啸。
一如当年,在一梦崖上被扔下去时,她浑身皆带着无力感。
当她再次坠落时,即将和冰龙的尸身埋葬在一起。
那只花瓣一样柔软洁白的白鹿突然出现,接住了卿舟雪,将她平放在地面。
卿舟雪的肩膀上被烈火灼了一个洞。
半边身体都已经麻木。
她有些绝望地看着天空,漫天神仙,似乎都在讥笑这群下界之人的无畏抵抗。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出剑,又是第几次被砸下来,有时是半边山,有时是一个巨坑。她一次次的跃起,每一剑几乎都用尽了全力。
但他们甚至都不愿全力以赴,如图猫戏老鼠一般,还有几位在旁边看戏。
卿舟雪想要如法炮制,吸纳一位真仙的灵力。但前提是得出其不意……她连与他们近身都相当困难。其次,灵力完全内化需要一定时间。
那群神仙像是看戏看够了,终于想起正事来。壶天星君的宝葫芦瞬间变大,朝着太初境这几座山狠狠砸下来。
卿舟雪直直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那些鸟语花香的地方。平时论道讲经的地方。深邃秀丽的幽谷,每到夏日满山满山的,开得俗艳的红花。
一幕幕在卿舟雪记忆中抽离,而后在眼前被砸碎。
支离破碎。
直到鹤衣峰的半截山峰全部倒塌,也落在地上化为尘埃时,她沉寂已久的心,突然生出一丝波澜。
胸中有一道声音响起:“你杀了云舒尘。”
“这样下去,她也会死的。还不如成全无情道,兴许能有转机。”
卿舟雪明白了,这是太上忘情的声音。
她始终在体内保留一道残魂,还没有消散。
此刻她神魂虚弱,太上忘情终于得以开口说话。
“情与爱,总之你亦已经体会不到。”
卿舟雪甩了一下脑袋,她低声骂了句:“闭嘴!”
声音消散无踪。
卿舟雪握剑再次站起,魔族这一边正与降下来的太阳星君死死纠缠。前仆后继的人影扑上去,紧随之的是一个个地倒下。
太初境的六座山峰全部倒塌了,被夷为平地。
“你们先走,不必相助了。”
云舒尘捂着嘴咳嗽起来,她看向柳寻芹,还有越长歌,以及其他两位师兄弟,“往东海走,蓬莱阁在那里,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的。”
柳寻芹盘坐在地上,她一把摁住云舒尘,凉凉道:“先把你这内伤治一治再说话。”
云舒尘捂唇的指缝之中,含有鲜血溢出,她眼睫轻抬,呢喃道:“卿儿她会赢的。”
越长歌一愣,“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底牌么?”
云舒尘摇了摇头,待到内伤没那么疼以后,她推开柳寻芹的手,扶着身子缓缓站起来,将衣裳上的灰尘拍去。
钟长老叹道:“师妹智计过人,想必是另有打算。可都到了这个关头,为何不便和我们讲?”
正当此刻,头顶一道滚石砸下来,尘灰弥漫。索性没有砸到他们所站的一小块地方。
“讲了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
云舒尘眼眸微眯,回眸道:“只会添乱。”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还未回过神来,云舒尘的身影已经化作满天光点,消失在原地。
*
风雪刮蹭着卿舟雪脸上的伤口,她明显感觉到柳长老的灵力已经逐步远离了她,兴许是需要分出一部分自保。
而云舒尘的那只白鹿消失以后,也再感觉不到她的痕迹。
卿舟雪希望她们都走了。
这样自己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或是说,赴死。
在如此宏大的实力差距之下,卿舟雪尝试过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斩杀其中的一人,最多拼尽全力足以打成平手。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现如今已经不再愈合。
这一片沦为废墟的太初境,也要成为她的埋骨地。
四周满目疮痍,卿舟雪并没有觉得多恐惧,她一人一剑站在废墟之中,身影有些清瘦单薄。
如果现在朝东边逃去,兴许还能再苟活一段时日,不过她从没想着逃。
如果说顾若水的死守是因为对流云仙宗的感情,那么卿舟雪尚留在此处,护着山底下的一片苍生,兴许不是出于热爱,她将它视为太初境掌门应该承担的责任。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天底下唯一能守一守的,现如今只有她。
壶天星君和她都打累了,坐在葫芦上:“孩子,你的脾气还挺倔,只可惜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卿舟雪沉沉地盯着他,不说话。
“方才那唤出苍龙之人在何处?”壶天星君道。
卿舟雪依旧不答。
壶天星君自腰间抽出了一根拐杖,在地上猛敲了三下:“看来这底下,还藏着一堆灵矿,本君不介意……”
风声呜咽之中。
卿舟雪这一剑骤然抽出,毫无征兆,想取出奇制胜。
葫芦身躯变大,反应更是快速,骨碌滚过来,正欲挡下这一击。
然而壶天星君却僵在了原地,眼眸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腹部。
噗嗤一声,长剑没入壶天星君的丹田边缘。
只可惜未能完全破掉他护体的灵力。
壶天星君看着一旁轨迹挪偏的葫芦,一名浅紫衣裳的女人手中结着固守的阵法,先他一步挡住了葫身。
他面前毫无遮挡,因此终于被卿舟雪刺透一剑。
壶天星君神色微变——那便是他们要寻的那位女子,补上天的罪人。
云舒尘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口血,但是却缓缓笑起,“你在找我么?”
壶天星君骤然色变,弹开卿舟雪,一杖就要向她抛去,卿舟雪还未落地,就迅速踏空掠向云舒尘,将她腰身揽起,飞离那一杖砸下来之处。
这一杖落下,尘灰四起。
地面上的深坑触目惊心。
*
一层一层冰锥,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卿舟雪身旁竖起来偌大几朵冰莲花,高低不齐,密密匝匝,将她与云舒尘紧密包裹于其中。
莲花之外,传来破坏的层层扰动,像是有游鱼在使劲儿地往里钻。
卿舟雪撑不了太久。
她将云舒尘半扶着靠在身上,自纳戒之中掏了几粒丹药喂给她服下。
云舒尘刚才昏厥了一小阵,朦胧间唇瓣被人蹭开时,她才清醒了点儿。
卿舟雪摊开她的手,发现其中五行的光点之中那枚蓝色的——也就是水灵根,现如今已经熄灭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劝师尊离去。
卿舟雪浑身的灵力已经化为了这最后的万重冰莲,此莲花阵一旦破开,她们二人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她也没有力气送云舒尘出去了。
卿舟雪沉默地坐在一旁,清霜剑就放在旁边,她环抱着双膝,安静打量着云舒尘的脸庞。
“怕死么。”
云舒尘轻声问。
卿舟雪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将掌心中的一个物什拿了出来,点点灯火,照亮了逼仄狭小的莲花心。
“还有星燧。”卿舟雪道:“一切都可以重来。不是么?”
云舒尘道:“现在也可以用了。你为何还留着?”
卿舟雪微微一愣,低声道:“我觉得太上忘情,她的确要比我强一些,修习无情道后,还能反复重来多次,很是执着。”
“……嗯?”
卿舟雪沉默地盯着星燧半晌,而后,她将其递给了云舒尘。
“我心中没有牵挂。”
她垂下眸。
“也寻不到重来的理由了。”
云舒尘眉尖微蹙,而后她神色松和下来,若有所思道:“……我到底也不算是。”
“你还记得当年在思过的石室里,刻下的话么?”
云舒尘闲聊一般,换了个话题。
“前尘已过,后篇新起。”
卿舟雪重复一遍,她讶然道:“可是……”
她怎么会看到?
云舒尘好整以暇道:“你可知道你胡乱涂刻,为师还给掌门多缴了银两作罚款?”
“……”
“不过,此言倒是不错。”云舒尘垂眸一笑:“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总是执着用这种神器回到过去,找到失散的人与事物,反而会顾此失彼。至少,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执念了。”
还有几句话,她藏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就像我后来却遇到了你。
“……嗯。”
卿舟雪见云舒尘也没有用星燧的意思,于是她将这盏小灯收了回去。
“往前看。”她念了一遍:“师尊,我并非人魂,大抵是不能投胎的。”
死了以后,估计魂消天地间,也没有什么前路来生了。
“不过,”她平静道:“挺好的。你若遇见我,总是多灾多难,一辈子没个消停……倒不如不见、不念、不记得来的强。”
莲花外围传来破碎的声响。
卿舟雪习惯性握起了清霜剑,这是最后一剑了。
此刻,她与云舒尘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时刻的来临。
四瓣,三瓣。三两瓣。
最后一片莲花瓣。
亦被一张无形的手,轻易撕毁。
卿舟雪方才闭目屏息,稍微恢复了一丝气力,手中的清霜剑鸣阵阵,精神凝萃于极致时,剑刃上甚至泛起了幽冷的霜色。
冰霜自剑刃上生出,一点点蜿蜒缠绕,爬上整柄清霜剑。
当冰莲绽放之时,面前一柄□□朝她如游龙般刺来。
她抬起手腕,使出了《归一》中的第一剑。这只是寻寻常常的一记“轻云出岫”,那时自己才刚刚知晓剑道,学得最为认真的,便是这一剑。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后来她记了这一剑一辈子。
面前袭来一卷幽香,温和地像是吹过了太初境深谷的和风。
卿舟雪眼前一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紧紧拥抱住,连带着她手中的清霜剑,都被这样柔软的气息包裹住。
清霜剑没入血肉。
当卿舟雪反应过来,大惊之下想要撤开,但是云舒尘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抿紧下唇,绷紧身躯——
她像是一只扑火的蝴蝶,近乎决绝地迎上了她的剑刃。
那一刻,卿舟雪身旁的声音仿佛都已经远去,什么风声,闷哼声,兵刃摩擦血肉的声音,□□贯穿肩膀,而后再次抽出的疼痛,她也已经感觉不到。
整个人陷入了无知无觉的境地。
“你……”
卿舟雪整个人僵在原地。她一寸一寸挪着目光,朝下方看去。
清霜剑稳准狠地捅穿了云舒尘腹下丹田之处,层层鲜血从她们相拥的地方不断渗出,滴落在地。她的血染过的地方,清霜剑皆覆盖上一寸寸锈迹。
她再也站立不住了,径直半跪了下来,那剑也不敢贸然拔出。
卿舟雪心中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空空茫茫间,有某一根弦已经断裂。
云舒尘顺势倒在她的身上,双眸轻颤着,似乎想要抬起来看一看卿舟雪,不过自从丹田完全碎掉以后,她浑身的力气如散沙逝去。
那双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口齿含糊间,更多的血溢了出来。
“你……欠我一个吻。”
她恍惚地低下头来,吻过云舒尘的唇,才只是轻碰一下,云舒尘却偏开脑袋,兴许是觉得嘴里全是血,不好去吻她。
云舒尘感觉身子很轻,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呼吸也愈发急促。满目血色之中,好像看见了大红的喜堂,卿卿穿着红衣在等她……是的,不是那个卿掌门,只是她的卿卿而已,只是她而已。
故人相逢,喜不自胜。
云舒尘的眼底终于滑过释然,她憋着的最后一口气算是用尽了她的心力。
卿舟雪近乎麻木地感受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放松,然后松开了她,像是终于完成使命似地缓缓垂下。
那双明若秋水的眼却不曾合上,只是不再有昔日的神采。
一阵东风吹过,她的身躯在卿舟雪的怀抱之中化为满天星辰。
那是来自渡劫期修士的灵力,浮光点点,像是银河围绕在卿舟雪的身旁。
自云舒尘的心口处,有一个小光点冉冉升起,钻入了卿舟雪的体内,时隔五百多年,她终于将情根还给了她。
卿舟雪却感觉到了什么,顿时如遭雷击。
她睁大的双眸之中,已被冰霜尘封多年。
然而现如今却有什么东西,彻底在眼中破碎。
卿舟雪愣愣地抱紧怀中的衣裳,她心口传来一丝钻心的抽疼,顺着心脉而上,让她浑身发颤。
丢失了多年的情愫,在此一刻悉数重拾。
“师……师尊,”她忽然一把死死抱紧怀中的衣裳,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惊恐的事情——云舒尘死后本应重回于天地的灵力,却如水流一般聚拢而来,自发地朝她的丹田之内涌去。
“……不要!”她慌不择路时,拿起一旁的清霜剑,一把往自己腹部扎去,仿佛想要把整个丹田剖出来,可是清霜剑一旦抽出,她的身躯又变得完好无损。
卿舟雪跪在地上,痛苦地重复着方才的行为,她恨不得杀了自己,她不要云舒尘的灵力,她不要吸收掉师尊的一切,她不要!!
但是灵力还是温和而强势地涌入了她,自发成为她的一部分,逃不过,躲不掉。
卿舟雪抵抗不过,颓然坐在地上,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手中的清霜剑一并落下,失去了最后一分颜色。
清霜剑废。
无情道成——
第196章
她无情道大成的那一刻。
瓢泼的大雨落下。
雨水淅淅沥沥地,冲刷了地上鲜红的血迹。
面前的仙人见这位不断自剖丹田的疯狂举动,一时愣住,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她。
只见那穿着残破不堪,满是血迹的女子瘫坐在地上,大雨打下来,狠狠砸向她的脸。污血被冲刷掉,露出惨白的肤色来。
“她突破了。”
壶天星君拉着太阳星君小撤一步,低声道:“既然如此,不要轻举妄动。”
太阳星君生性好斗,却不理睬他的劝解。他手执银枪,不屑道:“下界之人,再怎么突破,她还能突破这天了不成。不如趁热打铁。你们一个两个磨磨唧唧的,关键时刻还是看本君。”
一道金光跃起,他再出现时已跃至卿舟雪背后。裁决的一击就要怦然坠落。
正在此刻,卿舟雪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光线晦涩的原因,那瞳仁黑到了极致,如一深渊,让人对视起来只觉得恐怖心惊。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太阳星君这一枪并未斩落,整个人的身躯宛若一道流光怦然坠地。壶天星君反应过来以后,卿舟雪已经单手攥起了他的领口,飞至半空,完全将人提离了地面。
太阳星君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
他浑身的灵力全部涌入卿舟雪的丹田,整个人的身躯迅速老化腐朽,直至最后在她的手中化作一把细灰,随着松开的指缝漏下来。
兵刃落在卿舟雪手上,被她紧紧一握,瞬时断成两截,没入雨血淤泥之中。
一声雷鸣轰然响起,照亮四野。
壶天星君觉得大事不妙,他将葫芦唤回来,骑上就要远离此处。
卿舟雪手中无剑,但是无处不可为她的剑。
她拎着那柄断枪朝壶天星君座下硕大的宝葫芦掷去,轰然一声,在上头戳了一个不小的洞。
先前留存在其中的灵力全部泄露出来,葫芦溜得像一阵轻烟。
壶天星君跌落在地,他瞪大眼睛,见证了这几千多年寿数之中,最为胆战心惊的一幕。
卿舟雪双手摁在他的葫芦上,就这那破洞左右一掰,将那天材地宝的神器硬生生撕了开来。
葫芦本是坚硬无比,刀枪不入,可是在她手中,却全是过江的泥像,一碰就凹陷下去。
她将其甩在地上,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你……”
壶天星君往后挪了几寸,卿舟雪似乎在看他,也似乎没在看他。她面色苍白,脸上的神色似悲似笑,朝他这边缓步走来。
越长歌到底放心不下云舒尘,她拉着柳寻芹又悄悄折返过来。
正巧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卿舟雪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之中,地上倒着半截迅速腐朽的身躯。
而她的手上,竟提着壶天星君的人头,颈处裂痕完全不规整,大抵是被撕下来的。
他惊恐的表情还停留在上头,永远凝固在这一刻。
这一刻,除却雨声,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方才在太初境掠夺的真仙已经重回云层之上,在此一瞬间,便有两位道友接连身陨。他们尚一头雾水,不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处境。
但是卿舟雪的异动终于让他们警觉起来,开始聚拢,准备围剿她。
卿舟雪站在倾盆大雨中,她在接连杀了两个人以后,手指慢慢一松,人首落在地面,滚了几遭。
越长歌躲在破碎的岩石之后,她看着卿舟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麻木,孤弱得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但她踉跄几步,偏生是站住了。
大雨中的女子垂下眼睛,似乎在轻声呢喃着什么,随后,她将云舒尘的半身血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于此同时,卿舟雪的身后如孔雀开屏,凤凰展翼一般,出现了许许多多把剑形。
一剑叠着一剑,一影叠着一影,悬浮在她的身后。
而她的另一只手抬起,虚虚扣拢,一把寒芒敛萃,无形无影的剑出现在她掌心之中。
罡风夹杂着雨水吹起她交叠的衣袍,半边血红,半边雪白。
像是喜服,也像是丧服。
她整个人,是废墟上最后的一抹色彩。
“师尊。”
卿舟雪喃喃自语,仰头看着天上的神仙,眼底闪过一丝痛意。
她的瞳仁映过一两个小点,随后是十多个。
他们如盘旋的苍鹰一般,俯瞰着地面上唯一的她。
“这是最后一剑了。”
*
那一日,雷鸣阵阵,宛若创世前所经历的一场混沌。
有几个小弟子听到外头巨大的动静,疑心洞坑会坍塌,慌不择路时,不慎从山底的出口缝隙中钻了出来。却恰恰好,见证了修仙界的一个传奇。
女子的身影悬于苍穹之上。
她孤身一人,对群仙斩出一剑。
这一剑足以让天地失色。
他们看见了苍龙一般盘旋而上的大雪,一层堆着一层,如惊涛怒浪,在撞上礁石之后倏地爆发出来。
整个北源山上终年积压的厚雪,像是在今日落完了似的。
小弟子们眼前一片迷乱冰冷,这一剑刺出以后,他们短暂看不见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时,面前的一幕令人胆战心惊。
这雪上去时还是纯白的,落下来全是一层水红色。
一层一层的红落得越来越多。
罡风再起,几乎能将地皮掀起,小弟子们再也不敢逗留,瑟瑟发抖地缩了回去。
外头再次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而后渐渐地,一切声音都落了下去。
最后。
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白苏靠在石壁上,她怀中还抱着一个比较年幼的小师妹。正和众人挤在一起,静静等着这场浩劫降临。
她本是闭着眼,过了许久,突然感觉掌心有一处暖洋洋的。
有一片阳光透过缝隙,洒在了她摊开的掌心上。
光。
她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了手许久,发现自己没有看错,这才朝缝隙外看去。
“师姐,”怀中穿来一声惊喜的童音:“……你看,天蓝啦。”
白苏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而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又遮住她的眼睛,踢开了缝隙口的一块木板,狼狈地钻了出去。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外界已经安全无虞,于是从躲藏之处全部爬了出来。
他们站在晴空之下,适应了过于明媚的光线以后,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太初境的影子,全都是一片废墟。
但是,往那天上一看,既不见夺命的真仙,也不见狰狞的裂口了。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无论是太初境弟子,还是侥幸残留的魔族,终于反应过来,沉溺在莫大的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之中,自一二声欢呼以后,一群群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来,他们相互搂抱在一起。
梵音侥幸没死,她朦胧睁开眼睛,身旁几个残存的侍从连忙扶着小魔君殿下起身,魔族这边死伤尤为惨重。她站起身来,四处寻找着云舒尘的身影。
而此刻却无人注意。
柳寻芹与越长歌站在掌门身后,掌门瘫坐在地上,越长歌似乎想要将她扶起,但是未能成功。钟隐石与周山南静默地立在一旁。
白苏一把抱住林寻真,林寻真还僵了一瞬。自从知晓了原来她敬仰的云师叔对女子……林寻真再被旁的姑娘抱住时,总觉得有一点点不自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男女有别中又增添了一条女女有别。
不过此刻她也是真的在为活下来而高兴,一点点放松下来,紧紧回拥了一下对方。
“阮明珠那丫头呢。”林寻真仰起头来,四处张望着,笑道:“奇怪,她应该一把冲上来把你举起来甩一圈才是。”
白苏也在人群中寻找她,还没找到那个红衣如火的姑娘,袖口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贴在她腿边的小师妹,指着卿舟雪的方向,好奇地问道:“师姐……师姐?”
“嗯?”
林寻真和白苏都顺着她小小的手指看过去。
小师妹好奇地问:“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只有掌门一个人在哭?”——
第197章
至此,九州终于赢来了光明。
这时的世界,天道轮转有常,又因为死了许多位真仙,他们的肉身溃散以后,毕生修为全部回馈了天地,灵力异常充沛。
这几年在九州修仙志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纪念——后人称之为“大复苏”时代。
太初境倒塌的诸峰被长老们用法力共同扶了起来,虽然无法完全恢复原貌,但好歹能落个七八成。
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重建,这一切如静水流深。
可是令人惴惴不安的是,太初境的掌门人,那位惊才绝艳的剑仙,却在短短一日之后彻底疯了。
“都是何处听闻的谣言?”
林寻真走过窃窃私语的几人,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是严肃。几个议论纷纷的弟子顿时安静下来,愣在一旁,拱手道:“师姐……”
她扫了他们一眼,“非议掌门,下不为例。自去领罚抄经一百遍。”
那帮年轻人瘪着嘴,一个个灰溜溜地去了。
林寻真却顿在原地,她看了一眼刚刚重修的春秋殿,里面空空荡荡的,的确没有卿舟雪的身影。
林寻真看了良久,她轻叹一声,迈步朝鹤衣峰的方向走去。
鹤衣峰上。
庭院早已重建好,都是以前的式样。
几乎一丁点也没有改变。
阿锦到底是死在了劫难里面,当时从废墟里面发现了一具猫尸。
后来还是林寻真命弟子将其埋在了鹤衣峰的后山,立了一座小小的坟冢。
林寻真刚刚走进鹤衣峰的门,却发现柳长老也在此处。
柳长老眉梢微蹙,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神色看上去有些凝重。
房门紧紧闭拢着。
而前面的台阶上,砸了个破碗,深黑色的汤药洒了一地。
白苏手里还端了个碗,神情有些为难。
“师尊。”白苏问道:“我们还要强行灌药么。”
柳长老叹了口气,白烟自唇角溢出。
“心病难医。”
柳寻芹走下台阶,她一挥袖,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片飞到了室外。她让白苏收拾东西随她回去,只道罢了,这些药于卿舟雪而言,大抵都是没有用的。
林寻真停在原地,她朝柳长老问好。目光又看了一眼白苏,而白苏冲她摇了摇头。
“慢着。”柳寻芹问道:“你要进去找她么?”
林寻真迟疑片刻,点点头。
“莫要提云舒尘的事。”柳寻芹道:“免得自己受伤。她……不是特别稳定。”
“嗯,弟子知道。”
林寻真话音刚落,柳长老便带着她的徒儿走了,身影已自门口消失。
她先是敲了敲卿舟雪的房门,果然里头无人应答。林寻真蹙眉,试图强行推开,手才刚刚摸上中间,便被突起的冰刺扎了一下。
她瞥得一旁还有个窗子,于是放弃了此处,在窗前屏息片刻,忽然一下破开木窗,趁着卿舟雪没反应过来,从里头翻了进去。
这是云舒尘平日所居。只可惜重修之后,给卿舟雪剩不下多少回忆。
室内很暗,无人点灯。
偌大的房间,卿舟雪一人缩在床榻的角落。她双眸垂下,人还是那个人,只可惜眼中再没有什么神采。
林寻真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掀开那道珠帘:“师妹?”
她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氤氲在狭窄的地方,也不知卿舟雪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卿舟雪手里还攥着那件血衣。
她的目光落到衣物上,“你先将衣裳放下。洗一洗,再干干净净地拿着,可好?”
卿舟雪眼神都没挪一下,全当她说话是空气。
林寻真没有生气,小心地走过去,试探性地弯下腰身。这一个动作似乎惊到了卿舟雪,她许是以为她要抢她的衣物。
一道冰棱就此朝她射去。
林寻真侧头躲过,一缕发丝被她齐齐切断。
“师妹。”林寻真蹙眉道:“你已经连着一周没出门了。她……她若是知道你如今这模样,肯定会难过的。”
卿舟雪的眼睫抬了一下,依旧没说话。
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阴风。
豁然大开。
一个高挑的魔族女子闯了进来,她行动果决如风,杀向卿舟雪。
外边传来阵阵骚乱。
那魔女一把攥起卿舟雪的领口,将其半提了起来。
林寻真挡住她的手,“虽说太初境如今不排斥你们往来,但是堂而皇之地闯别人峰脉,这也太无礼了一些!”
郁离眼神冷冽,“滚。”
林寻真被她恼怒之下,一掌拍开,撞在一旁的桌角,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又将卿舟雪拖了几寸远。
郁离盯着那张清冷卓绝的脸,不由得心头火气更盛,只道是修仙之人都是这种薄情寡义的模样。当年云芷烟如此,卿舟雪也如此。
尘儿当时道她说徒弟不喜欢魔族,于是便费劲扶持了梵音这丫头,她连伽罗殿皆可以拱手让给外甥女——结果呢?
她怒道:“她就是为了你这么个东西身死道销!”
脸上被猛然甩了一耳光,紧接着胸前闷疼,卿舟雪偏开脑袋,她捂上脸,那一处火辣辣的。
而她毫不挣扎,仍她打着,甚至闭上眼睛。
林寻真看得都焦心,她又打不过面前这位魔族前辈,只好在心中悄悄给路过鹤衣峰上空的几位弟子传了讯息,让他们速速通报长老。
当她都已经被半拽下了床,掐住颈脖时,卿舟雪头一件事竟不是挣脱,而是抱紧了怀中的那几片残破不堪的布料。
郁离看在眼中,伸手去拽。
只当她一把夺下卿舟雪手中的衣物时,卿舟雪才像是灵魂突然归了舍,神色微冷,一道冰棱自空中凝出,打透了郁离的肩膀。
衣物不慎落到地上,卿舟雪顾不得郁离如何对她,急急捡起来,如获至宝一般再次抱在怀里。
“师尊。”
她的声音很紧张:“……明明还在我旁边。为什么你们都说她死了?”
林寻真听到她的呓语,微微睁大了眼睛,而郁离的神色从恼怒转为疑惑,她捂着肩膀,定定地打量着卿舟雪的神色,一把将她松开。
“你是傻了还是疯了?”郁离气极反笑:“你的师尊早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
卿舟雪恍若未觉:“……你胡说……奇怪,她平日鲜少晚归,许是掌门寻她有事,又耽搁了。”
“没事的。”她安然地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给自己编织的一场梦里,“阿锦,你去把东西热一热。”
林寻真眼底酸涩。卿舟雪并不知道,云舒尘死了,她的掌门师叔也死了,连阿锦也化为了一座小小的坟冢。偌大的鹤衣峰,清寂得的确只留她一个人。
郁离似乎觉得很是荒谬,她双眸微微睁大,而后又垂下来。起伏不平的气息最终也缓和许多。
但她依旧对卿舟雪没什么好脸色,只冷笑了一声:“你们的掌门看来是真疯了,这就是报应么?”
“郁离。”
梵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笑了笑:“这位仙子可是救世之人,日后我们魔域永远对她礼遇几分。你这是何意?”
郁离沉默下来,淡淡道:“君上说的是。”
林寻真看着这二人便觉不喜。可是无奈,魔族在此地折损了许多人马,她们活着的亲人还非得将残骸带回去,让其魂归故土。
长老们商议了一下,许了这半月时限的收拾清理,现在仙魔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
但是隔阂仍留在心中。
待郁离退下以后,梵音瞥了一眼林寻真,随后开始打量卿舟雪,她俯下身子,凑近对上她的双瞳。
“卿舟雪,你师尊曾经可否提过,她留存的解药在何处?”
“师尊……”卿舟雪摇了摇头,只是念道:“她很快就回来了。”
梵音再反复问了几遍,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气急败坏。她忍住微变的神色,僵直地站起来。
此刻,越长歌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小魔头,想要解药?”
梵音瞳孔微缩,她猛然回头,姨母怎么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这样一来……岂不是太初境完全可以牵制她的一举一动。
当真是狠毒。
梵音微微抿着嘴唇,暗恨云舒尘的深谋远虑。
没想到越长歌却在手中拿出了一个盒子,远远地抛给她。
梵音接过来一看,正是每次毒发前所服用的丹药。她的目光瞥向盒子上头刻着的三个字,却直直愣住——养颜丹。
“她之前说把这个交给你。”越长歌道:“让你收一收坏心思,回去好好当魔君,莫要把家业造没了。”
“……原来喂给我的不是毒药么。”
梵音低声喃喃道。难怪她访遍多处古籍,都查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毒。
其实她与云舒尘血脉相连,在长期共事的一段时日,仍有本能地亲近之感。只可惜梵音并不真正了解云舒尘,她以为自己服下毒的一刻……微薄的信任已经全部化为利益往来,此后再不复存。
之前她在羽翼日益丰满时,的确毫无怜悯地盼着姨母早日飞升或是仙逝。
现在想来,这为数不多的良知,终究在此愧疚起来。
她点点头,“谢过长老了。”
梵音也离去后,一向多言健谈的越长歌陷入沉默。她走过去将卿舟雪的帘子掀了半边,竟发现卿舟雪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在她们对话之时,不慎睡着了。
她鬓发散乱,脸上还有半干的泪痕,也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总之手中还是攥着那件衣料,死不松手。
越长歌看着昔日出尘如仙的卿师侄沦落成如今这模样,她蹙紧了眉梢,问道:“柳寻芹来过了么?我记得卿舟雪刚刚回来时还不至于如此。怎么现在愈发严重了。”
林寻真答道:“柳长老说……她没什么办法。”
越长歌的手一顿,她慢慢放下珠帘,“该如何办,回去再想想罢。总不能让这孩子从此就这样了。”
房门缓缓关拢,将一室的孤寂隔绝于其中。
越长歌出门时,一场春雪压住了地上的绒绿。原来也要到新春了,但是此处冷清清的,一点人烟气都没有。
林寻真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们二人转下山,走过一片低矮的坟冢,越长歌忽然留住脚步,朝着此地向远处望去。
一座挨着一座,绿草新长。不觉死寂,倒是相当生机葳蕤。
这里葬着她的师尊师娘,师兄,还有一部分意外逝去的内门弟子。现如今又添了好多座新坟。
“我那师姐瞧着柔,其实性子可倔了。”
越长歌凝视着这些逝去的人。
林寻真知道她指的是云舒尘,一时不知如何接这话。
越长歌转过身来,轻快地说:“莫要端着你那小辈的拘谨架子了,陪师叔聊一会儿,我又不揍你。”
林寻真轻轻点了一下头,勉强弯了一下嘴角。
“她从小就是个执着的人。”越长歌脸上的笑容淡去,似在感怀:“若是厌恨上了谁,那便非得走到你死我亡这一步。但若是真正喜欢谁,被她爱着的人当真是幸福。”
“仇报完了,一切事都妥当了。”越长歌垂下眼睛:“她唯一的牵挂就是卿舟雪,后来也没有了。兴许那时……走到今日已是命中注定。”
“师叔,你在难过么。”
林寻真感觉越长歌的语气,更像是在倾诉。
越长歌眨了一下眼,清咳一声,“没有。修道人对于死生早就看淡了嘛。活着好生珍惜,死后就不要执着……不兴哭的。”
她眼睫又在眨,稍微仰了一下头,“不兴哭的。”
林寻真的目光动了动,落到最近新添的一个衣冠冢上,她掠过了“阮明珠”三个字,手指不由得轻轻攥紧了衣袖。
当那天她和白苏两人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阮师妹,最后却意外得知了她的死讯时,先至的不是悲痛,而是茫然。
因为那个生命力如野火一样旺盛的姑娘,林寻真总觉得死了谁都不可能死了她,竟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茫然以后,便是纷沓而至的后悔。后悔以前和她斗嘴,后悔要为了那么一小点事情计较。现在回首种种,竟都是物是人非。
而在伤怀多日后,这些痛楚都好了很多,不再让人日夜难以安寝。
林寻真试图乐观一些,卿师妹与她师尊一样,骨子里也是个执着的人。她要真正自痛苦中清醒过来,走过这样的循环,兴许要比常人更长的时光。
但总之,冰封始融,春光已至。
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198章
卿舟雪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鹤衣峰上待了几日。药石无用,交谈无用,她的臆想似乎愈发严重。
过了几日,林寻真和白苏终于想到了妥协的法子——轮流哄着她,说云师叔爱干净,衣裳总还是要清理一下的。
卿舟雪万般不甘愿地松开手去,林师姐连忙拿过来,捂着鼻子施了个清洁咒,这才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祛除。
前半月她从未踏出房门一步,近些日子,在白苏的温和劝导下,她也偶尔会在庭院中坐一坐。
每次一望那庭前树,尤其是下雪的时候,她总是要愣怔许久。
怕是又在思故人。
白雪皑皑是山水的留白,那一头乌发如松烟入墨,安然垂落在师尊的背后。
云舒尘不做声,站在远处,光留下一个绰约的背影,是浑然天成的雅意。
卿舟雪凝视着树下人影,轻声问道:“你为何不回头看看我?”
眼眸一眨,再次回神时,又已经是那棵树,师尊不见了。
去何处了?
卿舟雪顿时着了慌,站了起来,几步想要追出去。
正在一旁看书的白苏师姐一惊,医书顿时砸在双膝上,她拉住卿舟雪的衣袖,“师妹?”
卿舟雪没出几步,被人拽着,又再不见人影端倪,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她站在原地,“……师尊呢。”
白苏在心底叹了口气,熟稔地安慰她:“云师叔出远门了,恐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你安心等着她。”
也唯有这么讲,卿舟雪的情绪才会稳定一点。她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慢慢阖上眼睛。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瞧着还是挺正常的。
白苏盯了她片刻,收回目光。她重新看着书,但心却难以静下来。
现在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难不成真要骗她一辈子么。
“卿儿。”
卿舟雪听到一声幽淡的轻唤,她的眼睫轻轻一颤,倏地抬上去,双眸也重新泛了点光亮,迅速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庭院的门微微敞开。
风华无双的女子自其后走出,步步生莲,像是将鹤衣峰的晚霞剪了一缕,披在身上。
卿舟雪凝视着她,眼睛一挪不挪。
白苏也愣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与云师叔十成像的女子,“这……这……”
她也眼花了不成?
还未等“云舒尘”说些什么,身前被猛然一撞,令人不悦的修道人的气息便袭了她满身。她浑身都僵硬起来,手伸出来,轻轻拍了一下卿舟雪的背,“你……松开我先。”
“云舒尘”对着白苏做了个口型——梵音。
白苏醒悟过来,难怪她从此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魔气。肯定不是云舒尘真身而至。
若是真身该有多好。
白苏不忍地瞥了一眼卿舟雪,师妹一双乌瞳中泛起的是那样赤诚的喜悦。
可梵音万万没想到,她苦心修炼的幻术,竟没过多久就被瞧了个穿。卿舟雪抱着她时,兴许是觉得气息中没有留存师尊的影子。
卿舟雪神情一滞,她的一腔欢喜如被浇了冰水,倏地熄灭。她一把将人推开,冷冰冰地说:“你不是她。”
梵音叹了口气,化为自己的模样。
她瞥了卿舟雪一眼,疯成这样……竟还能辨得出来,当真不容易。
姨母走了,梵音回去将这魔主的位子坐得高枕无忧。
夜深人静涩,她手里拈着那颗养颜丹,心中过意不去——没有云舒尘,她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哪里能有如今的风光。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她已没法报答云舒尘,只好将这点恩情还给她生前最珍视的徒弟。
她决意要治好卿舟雪。
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
她可不像卿舟雪的师姐妹那般心疼她,只要能将人唤醒,梵音不在意手段。
梵音轻轻敲了个响指,已经浑身锈蚀,沦为废铁的清霜剑一旁的石桌上飞起来,掉在卿舟雪面前。
“是这把吧?”
她道:“想起来了么?”
梵音偏着脑袋:“拿着它,和我比一场,赢了我就把你家师尊还给你。怎么样?”
卿舟雪几次三番想要将手伸向清霜剑,但不知为何,她愈靠近它,便抖得愈发厉害。
为什么?
卿舟雪捉住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拎起那柄废铁,但是碰到冰冷触感的那一瞬,卿舟雪却像是被烫了一般迅速缩回手。
“这把不行。”
梵音用足尖将那把剑挪开,她自袖中又抽出了一把软剑,往地上一掷,摔得铿锵一声响。
“换一把。”
卿舟雪没有什么反应。
“既然你不动,那我可就动了。”
梵音眼神幽暗起来,她素手就着地面一指,以魔气将那把剑卷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向卿舟雪刺去。
但凡身上有些武艺的人,碰到迎面射来的尖锐之物,躲闪——这是一种本能。
没想到卿舟雪不躲不避,任她把剑尖送入身躯。
她眼底一直蓄着一抹平静的悲恸,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任何波动了。
“你到底在逃避何事?”梵音淡淡道:“她死了,你就一直这般废物下去?”
卿舟雪抿紧了唇,“师尊她……”
“住嘴!”梵音双眸忽然一睁,厉声打断她:“她就是死了!你救了天下人,她却以命渡了你一个!你若心里还有一丝良知,也该带着你师尊的那一份好好过着,沦落成现在这般,你对得起她么?”
梵音讽刺一声,故意道:“不过要我看,她没什么值得怜悯的,听说年轻时还杀了很多人呢,现在自己有眼无珠识不清人,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白苏一把抽出了卿舟雪肩膀上的剑,她看着那伤口瞬时复原,而顺着衣袖望过去,卿舟雪的手垂在身侧,已渐渐握成了拳。
白苏哀求道:“别说了……不要再刺激她了!”
梵音笑了起来,咬着字眼道:“我偏要说。都是她自讨的报应。”
“都是活该。”
“活该她死得这么惨!”
话音刚落,梵音面前袭来一阵劲风,三尺青锋拔地而起,一把剔透的冰剑于瞬间凝成,止在她喉间几寸处。
她背脊发寒,出了一身冷汗。
“你再说她一字,我就!”
清冽的尾音上扬,因为气息不稳而发颤。
当梵音的冷汗自额头垂到颈脖时,卿舟雪的寒刃刺进了她肩膀一寸。
两人近距离对视时,梵音头一次瞧见她淡漠的脸上出现如此丰富复杂的神色,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眸里,总算掀起了一阵惊天骇浪。
恼极。
亦或是,无可奈何的悲凉。
梵音睁大眼睛,眨了一下,慢慢试探道:“你清醒了么。”
白苏看着卿舟雪的侧脸,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喜色紧随而至。
那根冰刃渐渐松了劲,随着卿舟雪的手松开,一下子掉在地上。
四分五裂,冰屑飞溅。
*
卿舟雪这些时日,一直停留在深深浅浅的记忆里。
暗色的,明亮的,蒙上一层血的。
她把异乡看成故乡,把来路走成归途,把今朝活成过去,如孤魂野鬼一般茫然。
因为她的心不在凡尘,不在仙途,不在这里。
它留在初春的第一场雪里。
“……你救了天下人,她却以命渡了你一人。”
梵音的这一句话震耳欲聋,刺到了她全身上下捂得最严实的一个创口,如是一击,脓血溃散,像是生生挖去了一块。
卿舟雪念起曾经是如何在心中思索着,为师尊在乱世之中,支起安稳和暖的一隅。正如当年所想,她会成为她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宝剑。
为此,她抛弃了一切自己珍视的东西,甚至是得之不易的感情。极尽曲折,走上了无情道的修行之路……世事浮沉,回首种种,却不料自己才是伤她的最大诱因。
忘情之道。既是寂灭,也非寂灭。
当她真正懂得这句话时,才知道无情道是多么残忍的一种功法。
当你寻回当年抛弃的感情,懂得七情六欲时,却已经没了可以去爱的人。
自梵音走后,不过三日,太初境春秋殿内,头一次迎来了卿掌门的身影。
然而她清醒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决意修改太初境律令,而后将掌门之位交付给林寻真。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总感觉现如今门派上下百废俱兴,还未缓过一口气,骤然另立掌门……又需一番布置,还要走很久的典礼。新掌门熟悉事务又需要一段时日,着实有些忙乱。
可惜卿掌门心意已决。
她甚至将无锋之剑,象征着掌门的权柄,一并交给了林寻真。
当年卿舟雪没有让她明面上插手收罗灵根的事情,也正是为了这一日。
林师姐在年轻时常跟着前任掌门,对于宗门内务甚是熟悉,又在一众弟子心中甚有威望。
除却剑修这一点以外,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而现如今卿舟雪力排众议将这规矩彻底撇去,好名正言顺地铺下路。卿舟雪处理这件事情没费几日,她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只叫来了林寻真一人。
半夜。
鹤衣峰上,一梦崖顶端。
远方的云雾暗沉,涂在浓深的夜中,一片连着一片,皆是墨块。
卿舟雪仰头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
林寻真开口问她:“师妹,你为何将掌门之位传给我?”
林寻真看着明月下的女子,她的衣衫如云雾一般轻薄,也像是山间不可捉摸的白云一样,随时都可能要乘风归去。
她总有一种不明的预感,下一瞬,卿舟雪便会离开此处。
可是……她还能去何处呢?
夜风吹起了卿舟雪的头发,她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来,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世人皆知往事不可追矣,倘若师姐你有追悔莫及之事,会回到过去补救么。”
林寻真在心底讶然了一把:“不会。”
“为何?”
她笑了笑:“因为真的没有,自小到大,每一步我都审慎,因此想象不出来这是什么感受。”
卿舟雪愣了一下,低声道:“……我当年也一样,还这般劝过她。”
可自从应验到自己头上了,她却难以再对师尊说这样一些苍白无力的话。
“师姐会是个好掌门的,比我要适合很多。”
卿舟雪转过身,在黑夜之中牵了一下嘴角。
“……就此别过了。”
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坚定起来,被掌心中紧紧握着的一点光芒映亮。
林寻真一愣,刚伸出手去,却没有碰到她的一丝一缕。卿舟雪手里紧紧捧着星燧,自一梦崖上,毫无留恋地跳了下去。如一只拢翅的白鸟,坠入无边无沿的云海。
此刻山风一起,云雾升腾,她整个人的衣袂飘出,像是真的就此羽化飞升了。
天上的月亮还在静静地挂着。
林寻真的手悬在空中,她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切,但是却再也寻不到卿舟雪的人影——
第199章
星燧可以带领她穿越时空。
但是如此逆天的神器,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在穿梭之时,卿舟雪感觉浑身的经脉都在被火焰灼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
她等了一会儿,甚是奇怪,神器带来的损伤,却不能从身体中自愈。
卿舟雪刚一落地,便感觉到头顶一阵眩晕,四处又没个扶的,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意识再次陷入混沌,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时,周边已开始下雨了,白蒙蒙一片。淅淅沥沥地,盈满了地砖上的凹陷处。
此处……不是太初境。
这是在何处?周遭的植被生得阴恻恻的,瞧着竟有些眼熟。
卿舟雪环顾四周,视线拨开瓢泼大雨,一眼便相中了跪在地上的小姑娘。
她生得白净又瘦弱,自穿着来看,很是华贵。纤长的睫毛紧紧闭着,似乎被雨浇得睁不开眼睛。
那小小的身影跪在大雨里,因为太冷而瑟瑟发抖。
卿舟雪转向孩子的正脸,她的心跳顿了一下,一种阔别已久的庆幸席卷了她。
哪怕变小了,她也能从那张尚稚嫩的五官中瞧出云舒尘七八分的影子。
太好了。
这样正正好地降临在她身旁,根本无需费力去寻找。
卿舟雪连忙伸出手,欲将人自雨中扶起。
然而当她的手指碰到小姑娘的手臂时,却如一道魂体一样穿了过去。
卿舟雪蹙了眉,她挥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都碰不到。
这是……
她低头一看,自己站在雨中,还是先时那套轻薄的白裳。这瓢泼大雨直接穿过她的身子,的确没有沾湿一片衣角。
她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现在只是一道魂体,而失去了肉身。因为在此时,“卿舟雪”还没有肉身。
卿舟雪茫然了一瞬。
希冀渐渐淡下。
看来她无力改变师尊的过去,只能等到自己出生的时节再说。
她看着面前小小的孩子,跪在大雨中一言不发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抽疼了起来。
年幼的小脸上,还挂着鲜红的掌痕。
此刻淋了雨,她面色泛着一层不正常的薄红,想来应该是受寒开始发烧了,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卿舟雪做不了别的,她伸出手,虚虚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这一世,卿舟雪得以见证师尊的过去。她自此寸步不离地跟在云舒尘身旁,虽然她完全看不到她。
有关于云舒尘的过往,原是这样鲜血淋漓的。
她看着那小姑娘被罚跪,被责打,被表妹欺负,修炼本就痛苦,直至落得一身病痛。
然而她柔弱而又坚韧地活了下去,虽是倒伏在秋风之中,但从未折断过。
年幼的孩子被迫学会着谋算,学会着伏低做小,嗅着风向,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何时被君上彻底放弃。而在此之前,她成功说服了对她尚有怜悯的大祭司,做好一切逃出生天的准备。
卿舟雪一路跟着她。
她看着小姑娘被人拿黑布裹在怀里,连夜送出了城门,一路送往了中部的城镇。
云舒尘早先的计划,大抵是去流云仙宗安家落户。
兴许是听闻了自己另一个母亲属于这里,她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仙宗,只好寻着最熟悉的来。
她仰头看了这仙宗半晌。才踮起脚,满怀希冀地敲响了流云仙宗的大门。
卿舟雪略感疑惑,师尊的资质如此卓越,流云仙宗想必不会放过,但后来是怎么来到太初境的?
门开一线,是一个驻守的弟子,目光疑惑地打量着她。
小姑娘估计是头一次见到男子,觉得这等样貌很是奇怪,不由得揪紧衣裳,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
“来修道。”她仰着脑袋。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是承哪位仙师推荐的么?”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从魔域来,只好轻轻摇了头。
他给她递了一块石头,当云舒尘握上去,五种颜色的光芒一齐亮起。那人嗤笑一声,“五灵根资质低下,进不去仙宗的。早点回吧,小屁孩。”
驻守的弟子没趣地缩了回去,那道朱门即将合拢。
她先是愣住,眼眸一动,情急之下,几步自门中窜了进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我娘亲名叫云芷烟,她应当是此处……”
“流云仙宗哪里有这号人,滚!”
她踉跄一下,却仍没松手,语气中带了一丝恳切之意:“……仙宗若是肯收留,打杂亦可,我不求别的。”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意。
“就你这样的?打杂都不配。”一声冷嘲热讽。
那小姑娘被人拎着扔了出来,大门嘭地一声关紧。卿舟雪下意识想要接住她,然而无用,她还是摔在了地上,疼得眼底泛泪,倒吸了一口冷气。
卿舟雪再次无力地垂下手,她紧紧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冷瞥了一眼流云仙宗的大门。
愚蠢至极。
一个毫无眼力见的粗人,怎么可能看得出这是百千年难得一遇的混元五行灵根。
云舒尘坐在地上,慢慢站起身来,她兀自揉着膝盖,眼圈儿里盘着的泪光,到底是自无人处掉了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
她回魔域就是一个死字,来仙界也无人肯收留她。
此处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她……她不知何去何从。
那一日又将她淋了个透彻。这一次在雨中发烧时,她朦胧地想着,就此病死了也好,总比如今挣扎着求生要好得多。
卿舟雪额上坠了一滴冷汗,纵然她知道师尊不会死在此处,但那孩子气息奄奄,逐渐微弱的心跳,还是让她身临其境般紧张起来。
按理来说,师祖他们应当是要来了。
终于,两把伞转开了雨幕。
卿舟雪顿时释然。
“这年头,小孩子怎么下雨都不回家。”一穿着鹅黄衣裳的女人蹲下来,挡去了云舒尘头上的雨。她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烧得这么厉害?”
林青崖接过夫人递过来的伞,他撑开着站在一旁,一见这孩子虚弱面色,已经是气血皆空,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犹豫片刻,肉疼地掏出一颗丹药,捏开她的嘴,塞了进去,道:
“正好,是个女娃。捉回太初境给柳寻芹那丫头做个伴。”
徐香君哼笑一声,将昏迷的小姑娘抱了起来:“那丫头成日研究些有的没的,会缺玩伴?你是舍不得你这一颗固元丹,非得再收个徒弟回去。”
“……现在收徒弟可难。”
二人似乎还在讲着什么,雨幕之中,声音渐渐听不怎么清。
卿舟雪放了心,她走在徐香君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小姑娘的脸被压得变了形,安静地睡在她未来师娘的肩膀边,头发丝挂着一滴水珠,轻轻晃在腮边。
真好。你此后便是有家的人了。
卿舟雪看着她,目光甚是柔和。
第200章
于此个时空的云舒尘而言,这是她生命中的五百年。
于在此世游荡的卿舟雪而言,这是一场漫长而又盛大的等待。
有了情根的她,日日瞧着自己的心上人,却又无法接近,无疑是痛苦中掺着一丝隐忧,忧虑之中又藏着一种隐秘的满足——虽说什么也做不了,但眼见得一个小家伙一点一点成长,她人生中的所有欢喜与忧怖,尽被她收入眼中,这种感觉很安然。
很可爱。
她见得软糯的小团子赖床的模样,也瞧见过她不肯和师妹一起沐浴的倔强。而后等待她一点点褪去稚嫩,眉眼愈发长开,逐渐有了那人风华绝代的影子。
可惜只是影子。
这辈子师尊如何能念得她?
这种复杂的心绪随着时光流逝,一点点浓厚起来。
而当年轻气盛的师尊破开剑冢,释放出剑魂时,卿舟雪疑惑地看着那一抹剑魂,又看了看自己。
奇怪,现如今怎会有两道剑魂?
她思及此处,微微一顿,倏地睁大了眼睛。
当年太上忘情曾经提到过,每次九州彻底覆亡崩塌以后,那个时空已经湮灭。她总是于最后一刻回到剑冢,借由星燧穿梭回生机的节点。
她是说……她杀死了自己很多次?
这么多年过去,卿舟雪的记忆已有些模糊。
但这一句话大抵不错。
现如今,她看着眼前那个尚且飘着的,没有实形的家伙——她不由得犯了愁。
此刻年幼的卿儿和云长老还未相遇。
婴孩伴随着血水降临于世,卿舟雪犹豫片刻,与另一道剑魂一起窜入了肉身。
不过她并未掌控身体,而是隐秘地蛰伏起来。
自己的娘亲在此时已断了气,她无能为力。
但是还有一些节点,兴许能够挽回。
卿舟雪的意识在这副崭新的剑魂之躯上寄宿了八年,这八年她无法如以前那样乱飘,瞧不见云舒尘,倒还有一些不习惯。
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第一道契机来临。
当这孩子引发的灾害让秀才终于萌生了将她托付给仙山的想法时,卿舟雪于一个黑夜中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正如上次一般,爹变卖了家产,雇了辆破马车,载着她悠悠上路,一路流连到了太初境。
而来到太初镇上借住的那几日,卿舟雪半夜从床上慢吞吞地起身,她踮着脚,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父亲,拿起笔墨,简短地给他留了一封别书。而后卿舟雪轻轻地走出了门,又将透着冷风的门合拢。
只要她提前走掉,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去太初境,也不会因为上了那座山而丧命。
卿舟雪深吸一口气,裹紧身上勉强御寒的衣物,径直离开小镇,往太初境的群山中寻去,想要找到云舒尘当年闭关的洞府。
这短腿短胳膊的,用起来倒不甚习惯。
她挣扎着爬到了师尊闭关的洞口,此刻已是气喘吁吁,整张小脸上都挂着汗珠。
卿舟雪仰头望了眼天,静静等着雷劫来劈她。
天空很明净,似乎与自己曾经经历的不一样。
她不见雷劫,稍微放心了一些,抬脚便从洞府缝中溜进去,然而这一步还未落实,一道银色电光骤然劈下,洞府口的数又倒了下来,树枝直直刮向她,卿舟雪始料未及,背上一痛,就此昏了过去。
昏前她尚想着,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再一次清醒时,身体又不属于自己,卿舟雪挣扎了片刻,可是此时另一个“卿舟雪”的意识较为清醒,让她寻不到缝隙。
此世的卿舟雪懵懵懂懂地醒来,尚不明发生了何事。眼睛一睁,背上火辣辣的,而面前是一个在水池中泡着的紫衣美貌女人。
问话,授红绳,被哄回了太初境,安置在鹤衣峰。
云舒尘内伤未愈,再次在鹤衣峰上开始闭关。
自己则每日读书,上着外门学堂。
前世发生的一切,又在眼前重复着。卿舟雪重新体会了一遍,一切都平淡如水。
直到那个容貌深邃又艳丽的小姑娘再一次拍上了她的肩膀,用不怎么利索的话同她交谈。
她在体内注视着阮师妹那时候天真无忧的模样,眼底不由得触了一丝感怀。
若是她也能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那就好了。
应当会做到的。
卿舟雪在心底这样许诺道。
*
但是许多事情,总是在一切渐渐明媚安稳时,给予人沉重一击打。
那日阮师妹正拉着她在太初镇上胡吃海喝,阮明珠忽地讶然道:“啊?那座桥怎么塌了。”
卿舟雪在体内观察着,她略微有点疑惑,太初镇上是有道桥不错,况且年头很是悠久了,她记得自己后来曾路过此处,桥下的碧水被夕阳一照,波光粼粼。故而有些印象。
阮明珠踮起脚,接下来老头取下的两串糖葫芦。她边嚼边将另一颗塞进了卿舟雪嘴里,把人噎得后退了一步。
“听说还压死了个人呢。”
人群来来往往,有人朝那边看了一眼,嘟囔出似是而非的话。
卿舟雪心中却骤然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自噪杂之中,又有几句议论飘了出来。
而此时,阮明珠并未察觉到不对劲,她拈着串糖葫芦,已经拉着卿舟雪往回走了。那些话语顺着一阵凉薄的风,还是落到了卿舟雪的耳朵里。
“好像是外乡的书生。前不久来了此处,我卖了他几套衣裳的,瞧着他还带着一个闺女。”
“唉?是不是刚才走的那个……瞧着好像。”
“不是吧。那服饰,分明是修道人家的小孩哦。”
“总之,真可怜啊。”
当日夜中,卿舟雪趁着年幼的孩子睡梦真酣,她连忙控制了身躯,往门外走去。
此时云舒尘还没出关,算算时辰,她还得等待六年。她坐在自己的屋檐下,抬起眼睫,静静地看着云舒尘的那间屋子,一时发怔。
今日的那些话,她越想越瘆得慌。
她以为这样便能更改父亲的命运……可是,为什么?分明已经避开了风险,却出了这样的纰漏。
毕竟在那方世界,碧波桥一直好好的,从未坍塌过。
为此,卿舟雪彻夜未眠。
直到霜气染上了自己的脸颊,冻得僵冷,她才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卿舟雪从此开始不断尝试,改变世界的任何可能。
十四岁那年,云舒尘如期出关。她依旧花了许久的时辰掇拾自己,不紧不慢地带着她去掌门殿测量灵根。
卿舟雪早已知晓自己是冰灵根。对于测不出“灵根”这种消息,她本应没什么波动。
但是由于同居一体,她居然感觉到了另一个灵魂的落寞。
在云舒尘半夜来寻她,让她明日来一梦崖之顶时,她直觉这是一个较为关键的节点,于是抢占了身躯,忽然站了起来。
那碗茶水险些被卿舟雪打翻。云舒尘直起身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了?”
卿舟雪摇摇头,义正辞严地拒绝她:“云长老,我既无灵根,便不强求修道。也不想平白无故损了自己性命。”
“就这样放弃么。”云舒尘挑眉。
卿舟雪点点头,“我明日便下山。这几年多谢您照顾。”
云舒尘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诧异,她一时没说话,蹙眉看了她半晌,颔首道:“嗯。”
次日起,卿舟雪相当麻利地收拾好了包裹,迅速地下了山。仿佛那鹤衣峰上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她一路走出太初境好几里远,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那道仙山。
越走远,越是心安。
正当她心情轻松起来时,此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抗议:“为何不去?你到底是何人?我要回去。”
卿舟雪微微一愣,那道剑魂和自己倔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饱经风霜的卿舟雪和她争斗一番,没扭过她,被这倔强的家伙抢了身躯。
然而她站在原地,环顾四野,茫然了一瞬,“……这是何处?”
卿舟雪在心底淡淡一笑,小孩子不认得路么。
那正好,如今想回也再回不去了。
然而,风声呜咽,草丛翕动。
似乎有什么斑斓在其中闪过了一瞬。
她转过身来,眉梢微蹙,缓缓蹲下来,手里抽出了一把木剑。
这一瞬风声止息。
少女瞪大眼睛,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从人高的草丛中飞出,正往她这边扑来。不过瞬息,血盆大口已经快要抵压到她的咽喉。
她自知这把剑不对付,将包裹丢掉,顾不得捡起,扭身就跑。
那只虎兄一路撵着她,像是猫撵老鼠一般,逼得人只敢向前不好回头。
她无暇思考,跑过原野。虎兄撵着她,毫不放松。
她一路跑到小镇,虎兄穷追不舍,让一旁买菜的大娘大爷尖叫着挥舞着白菜四处奔逃。
她累得气喘吁吁,不知不觉间,周遭的景色熟悉起来。一时也没注意,瞧见一座山便上了山。
年纪轻轻的小少女,险些要累死在半山腰上,可是那只老虎非她不可,一旦停脚就要立马扑上来,她不得已一路奔忙,直至于最后撞进了鹤衣峰的院门。
被迫蛰伏在心底的卿舟雪暗道不妙,这怕是……又中了计了。
果不其然,她累得一下子栽倒在地上,险些虚脱,气息奄奄。
而自腹部起,一层葳蕤的冰霜顿时绽放,朝着鹤衣峰的整个庭院蔓延。
云舒尘如有所感,欣然起身。
她轻轻敲了个响指,那只蹲在她后面的大虎噗地一下变成了三花小猫,窜上了枝丫。
卿舟雪自朦胧的视线之中,瞥见了一只素净的手向她伸出。
那手的主人隐约含笑:
“正巧。本座想收个冰灵根的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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