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把糖放在了床头。
床头灯是带点昏暗的暖黄光线，比起客厅有些刺眼的亮度来讲要柔和得多。
糖果被她攥着一路带上楼，里面有些许融化，仍不影响透明感，视角稍一偏转，糖纸每一个褶皱的颜色便也跟着转换，亮晶晶的。
简从心盯着那颗糖。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两个场景一下浮现在脑海里。
躺在水池底一动不动的少年，和夜色里提着铁条，冷感病态到极致的少年。
那是和他平日的冷漠截然不同的感觉，更像一种抛却万事万物的偏执与寂寥。
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与输赢，只将一切都押注在痛苦之上。
简从心不明白那种寂寥感到底从何而来，但光是回想起这些场景，心里便隐隐堵得慌。
她翻了个身仰面躺好，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开始在她的印象里，傅朝礼大抵是个被惯坏了的，因为生病，脾气有点儿差，爱捉弄别人的好人。
但经历过今天的一系列事情，她突然发现，也许并不只是这样。
他不缺爱，不缺朋友，家庭美满，本应该张扬肆意地活在阳光下，却偏偏疾病缠身，虽桀骜不羁，但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属于黑暗的破碎感。
到底是为什么。
简从心想不通，也自认没有资格去过问。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看见他不开心，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尽力对他好一点，让他可以开心一点。
-
一周的时间过去，傅朝礼身上的伤陆陆续续结痂恢复。
简从心上午准备食材的时候，听见家庭医生上楼的声音，她探出头和人打了声招呼，那位医生也停下来同她打招呼。
他好像很喜欢简从心，与她说话时带着十分和善的笑容。
简从心不太清楚这种善意从何而来，直到下楼时听见他同北初与傅朝礼交流。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要比之前好上多少，这两年还没遇到过你状态这么好的时候，如果不是你否认，我还以为你味觉已经恢复了，”医生笑呵呵道，“上次过来就感觉你恢复得不错，是因为换了个厨师吗？”
傅朝礼远远望了眼探出头看过来的简从心，而后收回视线，淡声，“她不是厨子。”
北初浅浅笑了笑，补充解释道，“是过来借住的小妹妹，挺喜欢做饭的。”
“是这样啊，抱歉抱歉，”医生忙道歉，笑意却越发亲切，“看来小少爷的恢复离不开她的功劳。”
傅朝礼没回应，注意到简从心又缩回了厨房，忽然加快脚步下楼。
医生又和北初聊了几句，告辞离开。
傅朝礼踏进厨房，就瞧见小姑娘正认真处理眼前一盆面粉。
他无声无息地上前两步，问：“在做什么？”
简从心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面粉撒出去一点，利索地去拿帕子擦干净，解释的时候不忘小声埋怨：“你吓死我了……准备包点儿饺子，你要不要来试试？”
望着小姑娘满手粘着面粉，黏黏糊糊的模样，傅朝礼收起饶有兴致的表情，微微皱眉，“没必要。”
简从心有点儿遗憾，直接端着盆伸到他面前：“和面团很好玩的，试试嘛——”
傅朝礼坚定：“……不。”
上次就被她这样的请求坑过一回，这次说什么也绝对不会同意。
他正欲转身，便听身后另一道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声：“咦？”
简从心望见来人，忙歪过身，越过傅朝礼唤：“初姨，有什么事吗？”
“我就过来随便看看，”北初笑意温婉，走过来时注意到台面上摆着的东西，顺口问，“中午吃饺子吗？”
简从心点头：“还想再炒个菜，初姨要不要点菜？”
“你看着做就行，别太辛苦，”北初笑着扭头看了眼傅朝礼，提议道，“不然就让哥哥留在这儿给你帮忙吧？”
简从心眸子弯起，欣然答应：“好呀好呀！”
答应完，她还不忘偏过脑袋询问傅朝礼：“傅哥哥，可以吗？”
刚要走人的傅朝礼：“……”
-
“所以，你这是准备自己擀饺子皮？”
迫于无奈留下，傅朝礼双手抱臂，看着简从心把面团分成一小份一小份，问她。
简从心头也不抬，回答得十分自然：“对呀，这样更劲道一点。”
她拿过一旁擀面杖，动作娴熟地擀好一张皮，问傅朝礼：“你要不要试试？”
傅朝礼不说话，眼里有点儿抗拒。
简从心知道这种熟练工一时半会儿教不好，于是想了想又问：“那你会包吗？”
傅朝礼沉默两秒，上前：“我试试。”
几分钟后。
简从心望着一边形状歪歪扭扭的几个饺子，与他一同陷入沉默。
……也是，让一个连饭都不怎么吃的人学习做饭，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
这样想着，她努力尝试夸赞：“……嗯，后面做的这几个比之前的有进步多了。”
“……”
傅朝礼薄唇紧紧抿了一下，“那是一开始包的。”
“……嗯。”
简从心微哽，选择岔开话题：“那这样吧，你去冰箱旁边帮我拿一下香油……”
傅朝礼没再说什么，过去拿。
尴尬的气氛终于略有所缓解。
拿了香油回身时，傅朝礼险些被地上几个箱子绊到，他低头看了眼，不满道：“厨房里一直堆着这些？”
“啊不是，”简从心回头望过去，解释，“这些是今早送过来的食材。”
傅朝礼有些奇怪地拢眉，“这些不是应该送到储藏间去吗？”
“他们不送进来，我只能自己搬过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储藏间在哪儿，就随便先放这。”简从心声音软软地解释道。
傅朝礼眉头拢得更紧：“都是你自己搬的？佣人呢？”
“他们都忙着，没注意这边，我就没喊人，”简从心笑了笑，“反正我搬得动，也不影响嘛。”
“……”
傅朝礼朝着那些堆起来能有一人高的箱子扫过一眼，走过去，把香油递给她，轻叹口气：“你真把自己当厨子了？”
“……也不是，”简从心想了想，一边打开香油瓶子，一边慢吞吞地解释道，“就是觉得，我只是在这里借住，本来就不算是主人，而且他们对我都挺好的，万一这样给人添了麻烦，我也过意不去。”
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反正是我能做的事，多做一点也没什么。”
话音落下，安安静静的，没人应答。
香油滴进肉馅里，满屋飘着浓香。
简从心说话的语气很糯很乖，傅朝礼听了却莫名有点烦躁。
太乖了，太小心翼翼了，明明是善解人意的一句话，偏偏让他浑身不舒服。
可他看着小姑娘微耸的脖颈，也清楚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从偏远乡下小村独自来到大城市，寄人篱下，举目无亲，被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消费水平所裹挟，一头扎进完全陌生的潮流与环境，无人指导她该怎样做才能完全适应、融入。
这样的情况下，饶是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做到完全无所顾虑。
所以。
她会比以前更乖，更软，更小心翼翼地为别人着想。
只为了不说错话，不做错事，不给人多添麻烦。
……
简从心说完话就认认真真继续包饺子，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脸庞素净，侧颜柔和，温顺得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宠物。
傅朝礼站了许久不动，胸膛起伏片刻，黑沉的眼眸里缓慢拂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简从心。”他忽然喊她名字。
简从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动作毫不停顿地将手上饺子包好，才仰头去看他：“怎么了？”
傅朝礼盯着她，本想开口，却在观察到什么之后，黑如鸦羽的眼睫微动，伸手去捏住她下巴。
简从心条件反射地想躲开，却没躲过，本想低头又被勾着下巴仰得更高。
她屏住呼吸。
少年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身边的气息都被带有侵略性的柑橘香调所占领。
他没有再近一步，而是游刃有余地用大拇指擦过她下巴，而后放开，干燥的指腹上沾了细细的白。
“面粉弄脸上了。”
他松开手，轻描淡写地说。
也就一瞬间的动作。
简从心恍然反应过来，抬起手背抹了把脸。
“已经没了。”傅朝礼提醒。
简从心“哦”了声，不知道为什么有了点儿局促，讷讷地道谢。
傅朝礼垂眼盯着她，莫名扯动嘴角淡笑了下：“你怕什么？”
“……什么？”
简从心有些迷茫地张张嘴，抬眼看他。
“我的意思是，”少年还敛着眉眼，有点儿漫不经心地开口，“有哥哥护着，你以后嚣张点儿。”
简从心微怔片刻，听懂了他的意思。
“……嗯。”
她小小声哼出点儿鼻音，低头继续包饺子，顺手去烧了锅水。
知道人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傅朝礼也不逼着她，在旁边照着她的手法又尝试着包了几个饺子。
水开，这边饺子也包得差不多，简从心先丢几个进锅里，煮好后捞起来装盘。
其中有一个来自傅朝礼。
看着那个形状有点格格不入的饺子，他面色闪过一丝微妙，过去夹起来吃掉。
简从心把火关好，又把剩下的饺子放进冰箱冻着，转头抽出双筷子，也夹起一个。
她没送进嘴里，而是将筷子伸向傅朝礼：“你先吃一个，不然一会儿又说不想吃。”
傅朝礼后退一步，拒绝：“我刚吃了。”
简从心朝他走近一步：“你真的吃了？”
傅朝礼指指还放在盘子边上的筷子，强调：“真吃了。”
“我不信。”
简从心眨眨眼，“除非你再给我演示一次。”
“……”
傅朝礼看出她眼底的狡黠，差点儿被气笑。
让她嚣张一点，她倒是先嚣张到他头上来了。
他假装看不见面前悬着的水饺，无动于衷。
简从心也举着筷子，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夹那么稳。
“……行了。”
将近一分钟后，还是傅朝礼先败下阵来。
他拿起自己的筷子，重新夹起一个饺子送嘴里，囫囵吞下，问她，“满意了吗？”
简从心这才笑起来，眉眼弯弯，梨涡若隐若现：“很满意。”
“……”
傅朝礼顿了下，视线从她脸上撇开，把筷子随意丢进洗碗池，轻“啧”了声，“走了。”
他干什么要这么迁就她。
转身走出厨房，傅朝礼正欲回身拉拢玻璃门。
一扭头，却不期然撞进了另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离厨房门口不远处，北初抱臂随意倚着，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她此刻正笑吟吟看向他，眼里带点儿意味不明的欣慰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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