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植了几株梨树,细腻如新雪的琼片团团簇拥着,正是含苞欲放之时。
停栖于枝叶间的鸟雀啾鸣几声,在这静谧的禁庭春夜中,显得尤为清晰。
云竹俯身将那碧玉香囊拾起,望着她那难看至极的神色,一时不敢出声。
犹豫了好半晌,才轻声说:“娘娘,要不,明日咱们再去一回紫宸殿?陛下总不会,一直不见娘娘。”
“再说吧。”赵懿懿没立刻应下,只是急促喘息了几回,淡声问:“她何时出来的?”
云竹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何寻菱,忙道:“何姑娘是酉正二刻出来的,出来时空着手,就是面色瞧着,不是大好的样子。”
出来时空着手,那就是食盒已经送出去了的意思。
犹如一只大掌攥紧了心口,叫她难受得喘不过气,略有些痛苦的蹙起了眉头。
他不愿见她,她亲手做的吃食甚至只能叫宫侍转送,转眼,那何二却是进了紫宸殿,还在里头待了那么久。
无论是何原因,她身为皇后的威严,被扫了满地。
云竹急忙揽着她纤弱的肩,替她抚了抚背,柔声道:“娘娘,时辰不早了,且先睡下吧。其余的事,等明早起来再说。”
仲春的夜间尚有微凉之意,身上盖了层薄薄的衾被,侧身躺在榻上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赵懿懿倏尔睁了眼,寝殿中微弱的烛火透过鲛纱帐幔,映出片昏黄的光。
于这幽深的夜间,她终于想了个明白,他那日为何会给她送那些首饰。满满一大匣子,具是珍品。
是觉得委屈了她,想要补偿吗?
原来他也知道……她是会因此事委屈的。
纵如此,他还是没有半分犹豫的做出了抉择。
越想,心里头越是梗得难受,一丝酸涩悄然爬上鼻尖与眼尾,泪意瑟瑟然涌了上来,不过几息的工夫,便已在眼中蓄积成一片汪洋。
直至眼眸终于裹不住泪水时,便顺着眼角流下,沾湿了那云霞纹的软枕。
晚膳没用多少东西,赵懿懿哭着哭着没了力道,头脑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哭了多久,竟是昏沉着睡了过去。
四周忽然暗得出奇,眼前一片雾气迷蒙,恍惚间,她竟隐约忆起了从前。
“太子已到纳妃的年纪,前段时日,我曾向陛下举荐你为太子妃。今日,陛下已给了我答复。”池面拂来的徐徐微风中,大长公主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再过几日,恐怕便有旨意降下。”
这是赵懿懿头一回知晓,她竟然,要做太子妃了。
她明面上只道了声“多谢舅母替懿懿打算”,心里头却是掩藏不住的,带了些隐秘的欢喜。
从此,她便要和这个人绑在一块儿,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舅母见她呆愣住,还以为她是不情愿:“太子妃身份尊贵,是这天底下女子都艳羡的婚事,你自个考量考量。”
彼时她年岁小性子倔,正是和徐氏矛盾最深之时,面上未显露分毫,仅是应了一声好,心里头恨不能立刻逃离侯府。
成婚以后,赵懿懿逐渐知晓舅母之所以举荐她,并非是因着疼爱,而是为了同皇后作对,以及舅舅家的表妹年岁太小,再往旁支去寻,还不如她这个嫡亲的外甥女。
即便如此,她还是甘愿的。
还记得俩人刚成婚那会儿,无论再晚、无论什么事,她都会等他一道用晚膳——祖父母健在时,就是这样的。她以为天下的夫妻,都合该如此。
直至夫君有一日用完膳,告诉她可不必等:“孤每日忙完政务时辰不定,太子妃可不必等孤,先自行用膳吧。”
起初她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仍是按部就班的着人准备膳食、照旧等着他来用晚膳。又过了几日,太子直接没来她的丽正殿,只是传话说自个已用了晚膳,叫她不必等。
赵懿懿以为只是一日如此,谁知后来,竟是日日这般。她以为是太子体谅他,便不再等他,从此各用各的。
原来啊,他不是体谅她,而是早就不想同她一道用饭了。
赵懿懿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先前如此,其实只是因为修养,选择给妻子几分薄面。她竟傻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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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赵懿懿难得睡到了辰正才起身。
自做皇后以来,每日宫务繁多,偶尔还须得服侍顾祯早朝,算下来,她很久没这么晚起过了。
“今儿厨房做了松黄饼,娘娘可要多吃几块。”替她梳妆时,蔓草小声说了几句,“娘娘昨晚都没吃几口,今天得补回来才行。”
赵懿懿抿着唇瓣笑了两声,随着这浅淡的笑意,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她叫人将偏殿户牖大开,一抬眼朝外望去,便是满树堆雪重重。正当赵懿懿垂首独自用着朝食,却有一人逆着光,从殿外缓缓步入。
“皇后是在用朝食?”
那人显然是刚下了早朝,还未换下那一身挺括衣袍,更显得他身量颀长峻挺。清隽面容隐在阴影内,或明或暗的光,无损他半分俊美。
夫君怎么来了?他不是不欲见她么?
赵懿懿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后放下食箸,起身应是。
立在那儿时,却是有些手足无措。
顾祯抬了抬手,淡声道:“正巧,朕也还未用朝食。”
皇帝这意思,便是要在椒房殿用朝食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众宫人亦是凝滞了瞬,才又转身下去,准备另备一份吃食。
除却方才那一番对话,俩人相对无言,各自用着各自的朝食。赵懿懿用饭的速度,较之先前慢了许多。
顾祯抬目,扫了眼她握着调羹、微微颤抖的手,又见她紧闭着唇缄口不言,眉眼忽而沉了沉。
“听闻皇后,昨日曾来找过朕?”顾祯拧眉问她。
赵懿懿纤长的眼睫轻颤几下,应道:“是,妾身做了些吃食想给陛下送去,只是彼时陛下已经歇下,妾身不敢叨扰,便先回来了。”
顾祯浓黑的剑眉微拧,刀凿斧刻的五官似是柔了三分:“朕昨日去了北郊左武卫大营,今晨方才回宫,宫人恐是不敢透露朕行踪,才如是说。”
他淡然且随意的一句话,却叫她眼中再次升起些许希冀。
原来,不是他不愿见她,是他不在宫中。
心脏怦怦跳着,仿佛滋生出了几片新芽。因此,在听着他问询昨日为何寻他时,赵懿懿怀揣着忐忑心绪扬起脸:“陛下,妾身听闻父亲因屡次冒犯,在前些日子被罢了官……”
舅母与表兄的事她不清楚,不敢妄言,可阿兄,实在是被赵维民给牵连了。
男人眼下有着淡淡青色,沉黑的眼眸凝着她看了许久。
今早回宫,听闻她昨日傍晚来过,却吃了闭门羹。怕她多想,回头又要闹起小性子,将将下了早朝,连朝食都未用便来了椒房殿。
他以为她知晓后,是会问他一二的。
却只听到,她关心那赵维民的事。
皇后如今,果然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亦是如他先前所言,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的神色倏尔冷了下来:“皇后昨晚去寻朕,只是为了说这个?”
赵懿懿倾身过去,伸手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顾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织了云托日月的衣袖间,一只白皙如玉的纤手,正小心翼翼将他拽着。
“陛下!”赵懿懿突然攥紧了手,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妾身知道父亲的过错难以宽恕,只是兄长并未掺和父亲的事,还望陛下,不要因父亲而迁怒兄长……”
顾祯唇角勾了抹冷笑,早就该知道她会说这些的,不是么?
本来不想告诉她,就是猜到她会为了此事闹上一回,而他近来政务繁忙,实在没闲心哄她。
今日能抽出些空闲,过来瞧她片刻,已是极限。
“这不是你该管的,你做好皇后的本分与分内事就行了。”为了不叫皇后继续闹下去,顾祯将她的手拂开,径直起了身。
帝王骤然动怒,满室宫人皆垂下了头,身子战战兢兢,不敢在此时碰触皇帝的怒火。
他冷冷瞥了眼赵懿懿,淡声道,“若是为了这种事,皇后往后,不用再来紫宸殿找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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