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淞从容地漫步在桃花坞的小花园里,意态闲适。时间真是快啊,一转眼,十年就过去了。但岁月并未在薛淞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的眼神依旧明亮,神采奕奕,步履敏捷,只是头上有些白发了,眼角处也出现了些许细纹。
今天,薛淞要在此宴请一位上京叙职的齐姓朋友,那朋友原是京官,外放出去后,按常例升了官职,这几年来仕途发展得还算不错,如今已经是一个繁盛大省的道台。来到京城后,齐道台便派人给薛淞送了些土产,薛淞投桃报李,便在桃花坞订了一桌酒宴,宴请这位旧友。
两人分别许久,故友相见,激动地互叙了一番别后经历,家中情形。薛淞称赞齐道台政绩斐然,朝廷对他的评价很不错,叙职后必会高升一级的。
齐道台听着薛淞的话,满面欢悦,谦虚地表示自己可比不得薛老弟的出息和名声,更难得的是儿子和女婿都很成器,且都孝顺,一家子亲密融洽,薛老弟可谓是仕途得意,家庭也美满,世上能这样两全的,可是极少的!
薛淞听着心中也很高兴,连忙引齐道台一干人落座。忽然,他眼神一凝,转向齐道台身边的一位文士打扮的人:“恕我眼拙,这位先生是?”
“哦,这位是梅先生,是上科的举人,此次陪着愚兄一起上京。梅先生做事精干,承担了不少事务,为愚兄分忧不少,多亏了他啊!”齐道台介绍道。
那梅先生连忙趋前,恭敬地向薛淞行礼:“参见薛大人,学生梅朴华,久闻大人令名,今日有幸得见,实感荣幸!”
薛淞定神一看,淡淡一笑;“梅先生谬赞了。”并无多话,神色从容地招呼着他一并入席。
“今日怎么不见贤侄啊?”齐道台坐下后,不禁问起来。
“他这些天在工部忙着,实在是抽不开身,要我代他向齐兄你致歉呢。等过几日略空闲下来,就让他上门去给兄长请安。”薛淞给齐道台斟了一杯酒,笑着道。
“听说我那贤侄很得刘尚书赏识,准备升他做郎中了,果真是‘虎父无犬子’,真让愚兄羡慕啊!”齐道台感叹道。
薛淞看着梅朴华在席间忙碌个不停,不住地给两人布菜斟酒,态度殷勤,都让小二退下,由他来伺候左右了。看齐道台一付安之若素的态度,可见梅朴华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真是能屈能伸,为了利益可以把身段放得这么低,怪不得前世的薛家被他用阴招拖得不上不下,薛宝琴耽误了青春华年,梅家还能全身而退,不背上忘恩负义,不守信诺的骂名呢!薛淞冷眼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
这一顿酒,是宾主尽欢,薛淞与齐道台在酒宴上也商定了一些公事。两人还约定好薛虬来齐道台下榻处请安的日子,齐道台觉得是今日公事、私谊都很圆满,心中十分满意。
回去的路上,齐道台和梅朴华同坐一辆马车,感叹地说起薛淞来,语气中很是羡慕。他们是同榜的进士,但薛淞可比他要顺利得多,薛淞升为户部侍郎已经有好几年了,他还只是一个道台,。虽然他是在一个大省,且有消息传出来,因他政绩显眼,又得总督大人极力推荐,他升任布政使有望,此番上京叙职,他就是为了去吏部活动来的。薛淞官位为户部侍郎,来自他的帮助也很重要,这层关系,须得好生维系。
仕途平顺也罢了,更让齐道台眼馋的是,薛家的子女出息,家庭和和美美的,从没有龌龊纠纷。唉,想想自己家中,虽然自己治家也算有规矩,但妻妾、嫡庶之间,那也是面和心不和,只维持着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不过,齐道台想了想,这他也羡慕不来,薛淞不纳妾,身边干干净净的,儿女都是妻子所出,儿子也秉承了这个传统。家中夫妻同心,大家劲往一处使。没有半点内耗,家族岂能不兴旺?
齐道台借着酒劲,和身边的梅朴华八卦起来:薛淞和皇上、忠顺亲王的渊源,薛淞科举得意,薛家在京城文臣中的好名声,薛家父子不汲汲于权利,安安分分做实事,却正合了皇上的口味,得到了青睐,仕途一路顺畅,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薛淞,也确实是有本事,薛家,原来只是皇商,可薛淞一人就把一个家族带起来了。如今不但是薛淞这一脉,整个薛家都改换了门庭。他的侄女也嫁得不错,侄子不算出彩,但守成还是没问题的,可以努力培养好下一代嘛。
“薛淞人品倒还不错,为人坦荡,对儿女尽心,该有此福报!!”齐道台接着把薛家嫁女的事情讲给梅朴华听,若是当时薛淞有一丝攀附富贵,畏惧权势的心,便会选择牺牲自己女儿了。
看看现在的忠安王府,早被贬斥,挂着一个空头降级的爵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薛家也必会受牵连,名声、前程都会大受影响,皇上也会因此心存芥蒂的。
“他那女婿,虽是武人身份,但为人做事的挺好,在东南官职也不低,对他女儿和薛家都极亲近!”
齐道台这一点上对薛淞倒是服气,他自忖,当时太上皇还在世,换了是他,是顶不住这种压力的。不过一个女儿,不值当家里付出那么大代价!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有士人的气节,当日许多士人对薛淞都是敬佩称赞的。
梅朴华在一旁听着,不禁生出一股浓浓的羡慕嫉妒之情。那薛淞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了不少,可已经身居高位,锦衣玉食,处处受人尊重,更是家庭和美,这世上的好事儿真是都被他一人占了去了!再想想自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肯嫁女儿,那多半是眼光毒,看准了皇上迟早要对付甄氏母子的缘故,嗯,一定是这样!梅朴华心中暗道。
过了几日后,薛虬带着家中为他准备的丰厚还礼去拜访齐道台,齐道台热情接待了他。薛虬告辞时,齐道台身为长辈不好屈尊,便吩咐梅朴华去替他送一送。
薛虬见梅朴华那殷勤谀媚的模样,心中觉着纳闷。据齐道台介绍,这梅朴华只是个好不容易才考中的举人,找了关系跟在他的身边,半是清客,半是幕僚。他看着梅朴华勤勉识趣,又可怜他出身寒门,家中负担不小,准备过一两年举荐他去当个一个八品的官,找一个肥缺,也算宾主一场。
这样的人,只是红尘中碌碌众生的一员,丝毫没有出奇之处,为何父亲要他不着痕迹地向齐道台打听呢?
“梅朴华此人,为父在多年前曾与他有一面之缘。那时,为父考中进士回乡,不欲张扬,乘了一艘民船,正遇上了梅朴华,那时他乡试落了几回第,要去寻好书院求学。为父感叹他身世坎坷,自己又逢着大喜事,便一路以酒食招待,临别前,还赠予了他四十两银子。”薛淞淡淡地道,他自然不会把书中梅家与薛家的恩怨讲出来的,但他所说的,也是真实的。
薛虬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他看着梅朴华可不是那清高孤傲的人,相反很热衷于名利的。父亲那是年少有为的二甲进士,梅朴华竟然没有主动与父亲结交?父亲身后的师门那些人脉、资源,可以给梅朴华很大帮助啊,就是这些指望不上,薛家豪富,父亲又很慷慨大方,他如果能傍上父亲,能得到的银钱资助可远远不止这四十两银子啊?
“当时我为了避开武勋们拉拢,匆匆离开京城,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告诉梅朴华自己家是商人。”薛淞语气平静:“那一路上,我吩咐船家给他换了好的舱房,请他一起和我用膳,临别以银钱相赠。他那时感激得很,称我为知音,还说日后必有报答,提出要和我结儿女亲家呢!”
“可他现在根本不记得父亲了!”薛虬脸色一冷。
“因为当日为父介绍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有些钱的商人罢了,不值得他记住的。”
“好了,不过是人心凉薄,不值一提的。”薛淞拍拍薛虬的肩膀:“为父不过偶然生出些感慨罢了,告诉你,也是让你知晓些世事人情,以后遇上这样的小人,远着些就是了。”
薛虬答应了下来,心中愤愤不平,为父亲觉着不值。不过,他也没想过要去报复梅朴华,没必要,如今那人和父亲是天渊之别,理会他,倒是降低了自家的身份!
不过,当梅朴华被齐道台吩咐着上门来再送些东西的时候,薛虬对他很是冷淡。薛虬的心腹小厮不解地谈论起时,薛虬冷笑着说出了缘由。
齐道台上京,除了梅朴华,还带了好几位随从。这些人跟随齐道台时日久了,对后来居上,对齐道台谀媚巴结,对下却架子十足,行事刻薄的梅朴华心中不满。其中一人,跟着梅朴华一起去薛府,看出其中的蹊跷,悄悄地向薛府下人打听起来。
薛虬听着小厮的回报,心中一动,齐道台与父亲交情不错,可不要让梅朴华这样的人蒙哄了。以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不是计较的人,对无关的人或事,态度平淡,甚至会有些漠然,那么他对梅朴华印象如此不好,而且还能记得那么久,绝非只是他口中说的那些原因!这梅朴华,必是行为不端,心地奸恶之人!
薛虬不想去探索父亲的隐秘,父亲不愿意吐露真相必有缘由的。薛虬便吩咐心腹小厮悄悄地向齐道台的随从透露了口风,半遮半掩的,才更能让人重视起来。
那随从打听出来,连忙和同伴商议,几人装作私下里议论,‘不巧’被齐道台听到。齐道台哪知还有这等事情,请了薛虬来细问后,心中很是不悦。
梅朴华很会逢迎,齐道台有些不方便出面的私事也渐渐让他办了,原准备把他当做心腹来栽培的,想着梅朴华不过是寒门出身的老举人,只有自己是他的依靠,用起来也能比较放心些。岂料,此人竟然生性凉薄,不顾念着旁人的恩惠。
落魄潦倒之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对你热情相待,温言鼓励,还慷慨赠了四十两银子,相当于寻常百姓人家两年的嚼用!可梅朴华不用说报答,都记不得薛淞了,哦,对,当时薛淞是隐瞒了身份的!
官场之人,可以不太在意自己要用的人是否贪财,对百姓是否冷酷,不过分就好,但没人会待见忘恩负义之徒!
齐道台面上毫无异样,但离开京城后,他就不着痕迹地渐渐疏远起梅朴华来,重要的差事,隐秘的事务,再不交给他办了。过了半年多,齐道台如愿升任布政使,他高高兴兴地去上任。
齐道台没有带梅朴华一同去,他给了梅朴华一个小县教谕的差事,说不想耽搁了梅朴华的前程。虽然也是八品官,但那县可不算繁华所在,连县令的待遇和前程也都是平平。
梅朴华心中失望,他宁愿继续跟着官位更加显赫的齐布政使啊,这能得到多少好处啊或者安排个好差事也行啊!这,离他的期望可远了些!
但他也不敢拒绝齐布政使的‘好意’,日后还要依仗着这位恩主呢。必是有小人嫉贤妒能,在其中捣鬼了!
梅朴华一边诅咒着那暗算他的人,心里也在恨齐某人凉薄无情,一边悻悻地收拾了行装,留妻子在家中料理家业,带着小妾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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