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微疑心自己出现幻听。
良久,她迟疑望向陆廷镇,他还在开车,颧骨处有晒伤痕迹。章之微想,对方人生中前二十多年大约没有吃过这种苦,至少没有这样一车一枪,带着刚学会射击的她“荒野求生”。
他是不是累到开始说胡话了。
“现在或许不是谈这个的好时机,”陆廷镇想了想,他说,“抱歉,刚才是我情不自禁。”
多稀奇,他甚至学会向她道歉,甚至解释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章之微问:“为什么说’不是好时机’?”
陆廷镇说:“像是胁迫。”
“什么胁迫?”
“比如,”陆廷镇转脸看她,“倘若我现在向你求爱,你会不会拒绝?”
章之微问:“倘若我现在拒绝,你会不会把我丢下车?”
陆廷镇:“当然不会。”
“那我——”
陆廷镇说:“但我会伤心。”
章之微呼啦啦地展开纸质的地图,重新叠了叠,叠成正方形,捏着右下角的手指逐渐用力,指甲微微透出一点白。
半晌,她说:“你也会伤心啊。”
“一直都会,”陆廷镇说,“微微,不止一次。”
他情绪内敛,什么情啦爱啦都不讲。章之微没有继续追问,没有问到底几次、哪几次?她大约能猜到答案,那些东西的确不适合现在谈起,他们现在还是“战友”,是团队合作,一路驰回考文垂。
南约克郡位于威尔士南部,这里的自然资源丰富,曾经能够供养起“钢铁之城”的煤炭,铁矿石,还有充足丰盛的水资源。采矿业让这个地区迅速发展过一段时期,至少,从18世纪后,南约克郡就已经成为英国北部的工业电力支撑者。
往后的路途开始平坦,章之微甚至去了切斯特菲尔德,一个宁静的小镇,镇上人很少,有一个歪歪头、竹笋模样的教堂,两人都不是基督信徒,但在这里,章之微终于吃到味道还不错的猪肉。是一家希腊餐厅,送上来的碳烤猪肉有几张小巧的卷饼,虽然和港城的猪肉味道完全不能相比较,但绝对要比英国人烹饪的肉要美味许多。
章之微终于不必担心会被追杀、拦路抢劫,他们的车子抵达英国中部的德比郡,吃饱后的章之微在副驾驶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陆廷镇说话。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给derby翻译过一个新的名字。”
章之微眯着眼睛,她问:“什么?”
她记不起。
“你说这个城市叫做’呆比’,”陆廷镇说,“那时候你刚学普通话。”
“有吗?”章之微惊坐而起,“我不记得。”
“你还同我讲,说想要回福建看一看,还有无家人。”
章之微垂下眼睛,她黯然:“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如今的护照不再是章之微,她是马来西亚华裔,梁美华。
学籍,今后工作的名字。
“名字不难更改,”陆廷镇语气缓和,“我陪你再回去马来西亚,不用太久,你还是能用章之微的本名——不必担心学籍问题,华威允许学生在就读期间更改姓名,需要的资料不会太多。”
章之微问:“我以前还同你说过什么?”
陆廷镇说:“你说你爱我。”
章之微捏着被折成方块的地图,咬重音:“小时候。”
“小时候你也讲,你喜欢我,”陆廷镇说,“微微,你已经很久不说你想我。”
章之微说:“可能前几年已经用光额度。”
“没关系,”陆廷镇说,“我的额度还够用几十年。”
章之微低头看手中的地图,看窗外的景色,就是不看陆廷镇。
德比郡是英格兰最美丽的地区之一了,乡间连绵农田,村庄星星点点,紫色沼泽,青铜雕塑,可望青山绵延不断。在暮色苍茫时,两人抵达德比,在这里,章之微终于买了一样纪念品,是套漂亮的骨瓷茶具,可以用来泡薇薇安上次送来的红茶。
两人稍作休息,在薄薄月牙尖出现在夜空前再度启程。夜色渐渐弥漫,荒野四合,凉薄的雾气蒸腾,章之微搂紧手臂,瞧着玻璃窗外的远处。黑色似乎自带消音的功能,周围世界好似都化作汪洋大海,只有他们的越野车是拨开波浪的一艘独舟。独舟之上,唯余两人互相取暖。
“陆叔叔,”章之微忽然叫他,“你还记得黑蝇吗?”
陆廷镇说:“以前喜欢和乌鸡在一起的那个?”
“嗯,”章之微点头,“你还有印象。”
陆廷镇说:“我记得他是跌入海中淹死?”
章之微安静一瞬,才开口:“他当时没死。”
车内静悄悄。
陆廷镇说:“你又见到他了。”
是肯定的语气,他很平静,没有提阿曼,什么都没说。
“……嗯,他帮了我,”章之微说,“但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她只听见枪响,听到他让章之微快跑,不要回头,不要停留。
过去那些恩怨都已经过去,章之微只知他帮了自己。
陆廷镇说:“倘若他还活着,倒是可以给他些钱——你知道,微微,我不能再用他。”
章之微低声:“谢谢你。”
“若是已不在人世,我会让人将他尸骨带回福建,”陆廷镇说,“也算叶落归根。”
叶落归根。
阿曼被安葬在港城。卧底的流言已有许久,但陆廷镇始终为他保住那一块儿墓地,有专人打理,也有人烧钱送花。
他算不算叶落归根?
章之微不知。
她说:“不知道乌鸡哥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不必担心他们,”陆廷镇说,“你放心,他们会安然无恙回来。”
越野车穿过英格兰的夜晚,繁星满天作点缀,章之微有些疲倦,慢慢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坠入梦境。
陆廷镇确认她进入梦乡。
他仍旧不能睡,也毫无睡意。
从昨日上午到现在,这段时间是陆廷镇近三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他特意走了另一段路,让回考文垂的路线变得更长,也更美。
无论怎样走,夜渐渐深,陆廷镇也越发接近考文垂。
深夜的考文垂已经开始沉睡,气温下降,路上很难见到人,但在靠近章之微房子时,仍旧能够听到一些喧闹声、笑闹的声音,这些年轻的大学生刚刚结束狂欢派对,有些人在房间门口呕吐,有人在草坪唱歌。
章之微终于清醒,她揉揉眼睛,听到陆廷镇问:“微微,我们不能重新开始吗?”
章之微没有立刻回答,只呆怔地望着手中地图。
陆廷镇笑了笑,他抿唇,将车停下,低头,双手紧握方向盘,片刻后,他又抬头,若无其事地笑着对章之微说:“到了。”
陆廷镇下车,将章之微送到她的公寓门口。
是薇薇安开门,她冲出来,惊喜地拥抱章之微:“天啊!!!你终于回来了!!!”
灯火通明,仍旧穿着黑衬衫、胳膊上绑着绷带的陆廷镇站在门口,房间中温暖的空气轻盈地扑向他,他闻到黄油融化和烘焙面包的香气。
章之微飞快地解释着她这几天的遭遇,她说自己遇到了小偷,弄丢了东西……
陆廷镇说:“我先走了。”
章之微说:“晚安。”
“晚安。”
并肩作战的二人在深夜中告别,陆廷镇往前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声音,音乐声,男男女女的谈话声,还有人问章之微,刚才走的人是谁。
章之微看到陆廷镇背影高大,他独自离开草坪,往黑夜前行。
薇薇安叫她:“jane?怎么了?”
章之微转身,笑:“没什么。”
欢乐音乐,笑语蜜言,散发着美味食物的空气,陆廷镇孤身一人,与热闹背道而驰,走向仍旧沉默的越野车。
他打开车门,上车,没有立刻开走,只是坐在车中,安静仰脸。
这个时间点,乌鸡和老四或许应该睡了。
早在约克,陆廷镇就和他们取得联系,当时二人也在约克,但陆廷镇让他们先走。
是他私心,想要试试和微微的短暂旅途。
微微的确变得更坚强,更勇敢,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独立女性,一位优秀的章女士。
她不需要通过借助男人的姓氏来让自己强大,她本身已是强大。
旅程很愉快。
只是。
已经结束了。
章之微回到温暖的家中。
陆廷镇坐在车中,烟瘾又犯了,像有无数小虫啃食他的肺腑心脏,牵扯到全身神经都是密密麻麻、连绵的痛楚。他独自坐在安静车中,终于开始尝试寻找车上残存的香烟,并在微微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成功找到一盒崭新的香烟。
陆廷镇打开烟盒,抽出一支。
还没有放在唇上,他就听到敲玻璃窗的声音。
陆廷镇转脸看。
是章之微。
万千小虫停止啃噬。
陆廷镇丢掉香烟。
他打开门,动作缓慢,如担心惊扰一场梦:“微微?”
“不是说好要戒烟了吗?”章之微皱眉,“你怎么还抽?”
陆廷镇笑:“我只是看看——怎么了?”
“喔,我有东西落在你车上了,”章之微说,“过来拿。”
陆廷镇问:“什么?”
章之微望陆廷镇:“还记得我们打的那个赌吗?赌我们的车能够安然无恙到考文垂。”
虫子消失了。
痛苦的血肉飞快愈合。
考文垂的深夜,隐约可闻派对的音乐声、喧闹声。
还有。
强烈的心跳,如融冰的春日河流。
“陆叔叔,从小到大,你一直教我,做人要讲信誉,”章之微仰脸,“我一直没有忘。”
“愿赌服输,”章之微张开手臂,“现在,我来兑现我的承诺。”
陆廷镇没有动。
这是一个纯粹的拥抱,章之微避开他的伤臂,抱一抱他,不夹杂任何情和欲,只有温暖。
“今天是新的一天,陆叔叔。”
“我们从头来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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