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人头攒动, 学子们亦踮脚而望,意图一窥缘由。
顾珩不由皱了眉,他是最厌形色张扬之人, 此时又身处街前, 实是有些厌倦。
一旁贺风也被叫嚷声引得回顾,认清了此人是城西主修的监事,这才没有阻拦。
贺风察觉顾珩神情变化,趁那人开口之前, 将忙将此人拉到一旁:“这么多人, 你瞎叫唤什么。”
对于贺风来说, 他在意的并不是出了什么事,因为无论是什么,他都近乎虔诚的相信顾珩能摆平。
只是,贺风方才跟人争谈话, 一时恍惚,听到那句话连起来是“丞相出事了”,左眼皮不经意的一跳,深觉不是什么好征兆, 这才语气平直斥他。
见贺风把人稳住后,顾珩这才上前。
“你缓口气,好好说。”
只见来人先是双手撑着腿大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摆了摆手。
“回丞相,那边、那边打起来了, 都见血了。”
贺风此时还提着他的领口, 听闻此话后更是将人几乎拽起。
“你把话说清楚些, 哪里打起来了?”
“贺风!”顾珩呵住贺风的动作。
“属下不敢妄言, 属下带人在城西查看的天师府选址, 突然来了一队兵马,说是奉了您的命护卫我等行事,因而我等也未阻止,只是行到归元寺时,有一处地亩与要新修的天师府有些交叠,我等预备上前交涉——”
这人狂奔而来,一长串话后说的有些口干,立时狠狠咽了口唾沫。
“你这蠢人,还不快说。”贺风预感到事情紧急,于是狠往此人后背拍了一掌。
“未及我等上前与归元寺的僧侣交涉,那兵将就直直的持刃上前,说甚么阻碍丞相大事者,均不留情。两方推攘相持中,竟连带伤了好几个小沙弥,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贺风与顾珩经事许久,虽有惊诧,但并未外露,只是按在那人肩头的手又紧了些,犹豫了几番才望向顾珩:“丞相……”
顾珩面不改色,只问向那人:“这队兵马别的是什么腰牌。”
“属下趁乱时看了,他们是京察司的人。”
京察司,顾珩此时心中隐隐拂过一丝疑虑,但暂时无法联系其间玄妙,亦无法澄明。
顾珩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三清宫,只觉先时所忧之事,现已逼临己身,关于庙堂党派之间的权利倾轧,似乎也在逐步漫开。
只是现下,他尚无暇理顺自光州之事至今,究竟是哪双手在其中操控。
顾珩“嗯”了一声算是回复,而后转身向秦荣及身后学子道:“今日我还有些要事要理,你等还是要专心文章,取百家之长,不可穷究异学字眼,待万事太平——”
不知怎的,顾珩竟顺口说出了一句“万事太平”,他自己也一滞,有什么是不太平的?这算是谶言吗?
他的目光沉了沉,仓促结尾:“我会在龙虎观再开清谈。”
待料理完秦荣之事,一行人赶到归元寺时,局面更为紧张。
寺门大敞,寺内已然进驻了几路官兵,门口守着的有几个已血染僧袍的僧侣,而通往山门的石阶下与阶侧,亦均堆积了兵卒。
这哪里还是做庙宇,说是军帐亦不为过。
顾珩今日并未着官衣,也未着宽大的道袍,而是一件束身的乌衣,预备收拾土木时方便。
而这身不显身份的衣裳,却使他遭到了那领头兵将的拦斥;“你等何人,未见此地已圈了吗?”
贺风一把推开那人横在面前的长刀:“还说奉了丞相之令,而今丞相就在你面前,你这狗眼也未曾发觉!”
贺风此话落地,那领头的只是大略扫了一眼顾珩,甚至都未加追问即收了兵戟。
他的此种动向令顾珩更为不安,这次兵斗的意图显然不在地亩之争,而在于他。
顾珩抬手止住了贺风的诘难:“干系体面,既是打的我的名号,勿要闹得太难看了。”
“可是丞相,他们这还不算过吗!”贺风意指寺前受伤的僧侣。
顾珩不答贺风的话,而是径直向上走去,而他未发觉的是,在寺门斜对的密林中,秦荣正在暗中窥视着一切。
很久之后的一次清谈上,秦荣曾说,顾珩风骨,允执而凉薄。
快到寺门时,几个坐在寺门前的沙弥意图阻挡,直到寺中主持迎面而出,才算化解。
“顾相,老衲礼佛数十载,自问与顾氏之道法从无干涉,今日丞相派兵掠我地亩,伤我僧侣,实在不是修为之人该有的行事,善哉。”
顾珩此职,本就是陛下授意,并非他所执意行事,而今日京察司官兵所为,误使归元寺以为是顾珩要行“天下一教”之事,实在是手段狠烈。
顾珩依旧不改面色,只冷声道:“此事非我所愿,即已成局,便由我执下所管,归元寺一切伤员与损毁,本相皆会善后。”
言罢,顾珩只向寺内望了一眼,金身破败,廊柱中折,僧侣往来皆染血色。
顾珩转身往阶下走去,贺风迎面而来。
“丞相为什么不与他说清楚,您何时曾遣人如此行事?”
“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数十阶清石阶,顾珩走的极快,最后落脚在那个持戟的兵长身侧。
第一场秋雨落下了。
顾珩只是负着手,任细雨飘洒:“京察司,本相何时给过你职权。”
“京察司千鹰卫,行的就是京中协查、助事之权,我等无需再领丞相私命!”
“很好。”顾珩淡淡了一句。
他回身望向山门,顾珩眉眼中自带一种清冷,即便是深受道法浸润,也只是平添了几分旷达:“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兵。”
“此等僧贼碍事,待其归顺了,自然是收兵之时。”
顾珩上前拿过他的腰牌扫了一眼,淡淡道:“张总卫,若执意如此,明日此时——”
顾珩拂身而去,只留一声余音:“是你殒命之时。”
——
秋雨袭人,顾珩回到清平观时,身上的乌衣已浸透了,因是麻衣,淋雨后便格外发沉扎人。
“丞相预备怎么办。”贺风为他卸下衣裳。
“等。”
顾珩择了件大氅披在身上,这样的雨天,他倒有些想秦观月的一碗热粥。
见贺风不解意,又续言:“此人敢亮出身份来行事,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我在暗处,不好擅动。”
顾珩方想吩咐下人熬一碗姜汤,外头无尘通禀说到人已来了。
顾珩忽才想起今日有约,这才披了氅向外室走去。
昏暗的室内,两个男子抚着胸口向顾珩作礼。
“罕赤阔给丞相见礼,丞相与天无极。”
疲乏的身躯让顾珩径直走向了椅子,只抬了抬手应付:“佐汗自便罢。”
“今日我二人前来,是有一事要跟丞相商议,朝廷这几年的辎重钱粮一年比一年少,如此下去,你屯养的那些……”
罕赤阔话未说完,便听到顾珩拍案之声。
“佐汗,这是在宫里,不是在你的漠察。”
顾珩闭了闭眼,养蓄了些精神,这才开口:“燕帝耗财,近年内帑已亏空见底,本相知晓你的辛苦,该有的银两好处,本相答应的,自会给你。”
得了顾珩此话,二人辙起身作礼答谢,之后却又伫在原地不肯挪动。
“还有什么,快些说罢。”
“回丞相,罕赤阔有罪,昨夜几个兄弟吃大了酒,路过哪个园子时见得了两个美人,一时没忍住就——”
顾珩不耐烦的扣了扣桌面:“挑要紧的说。”
“是未遂,但不巧,好似被个王爷撞上了。”
“知道是哪个宫的人吗?”
罕赤阔一侧手,作思量状:“罕赤阔不知,只是那两个兄弟酒醒了之后,说其中一个叫什么墨隐。”
而后又紧接着绪言:“估计是什么宫的杂役内侍罢了,那两个兄弟我已教训过了,如若王爷责问起来,还望您周旋一二。”
顾珩得闻墨隐二字,脑内瞬时清明,那秦观月呢?再见罕赤阔二人嬉笑之状,只恨不得立时诛杀。
陆起章这几日陪燕帝手谈,得闲的唯有城阳王,只是在此事上,顾珩竟挑不得他的错。
“杀了。”
罕赤阔一时发愣,没曾想顾珩会如此作答,便再问:“丞相说什么?”
“你手下那二人,杀了。”
——
毓秀宫中,秦观月在午憩被热得醒来,与此同时,闻见了一阵淡淡的草药香。
才将入秋,窗外飘着细雨,不知为何,殿中烧起了暖炉,烘得满殿干燥。
秦观月迷迷糊糊睁开眼,许是昨夜淋雨受了寒,醒来后她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疼的说不出话。
懒懒转了个身,雪白纤指挑开床帘,含糊地向墨隐要水喝。
过了片刻,她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随后,冰凉的青瓷杯碰上了她的指尖。
秦观月闭着眼接过青瓷杯,从玉枕上稍稍仰起头,半阖着眼将那杯水饮尽。
而后又将小杯递出帘外,声音又懒又娇:“还要。”
帘外人沉默了一瞬,并未动作。
秦观月抬起长而密的漆睫,榻前,一抹苍青色的衣角撞进她的眼帘。
“醒了。”
顾珩微凉的声音在榻前响起,秦观月惊得险些叫出了声,恍然间,她以为自己还陷在梦中,躺在榻上愣了半晌,才敢顺着那抹衣角缓缓向上看。
顾珩长身直立在她的榻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面容清冷肃静。
他伸手接过秦观月手中握着的青瓷杯,问了一句。
“还要吗?”
顾珩的语气正经,却让秦观月听得耳廓一红。
她察觉刚才自己的那句“还要”不妥,尤其是在顾珩面前,像是故意要引惑着什么。
秦观月微红着脸摇了摇头,抬眼望着他,眼底还沾染着惺忪的睡意。
“不要了。”
她鲜少流露出这般懵懂的姿态,与娇媚面容生出一种强烈的对比,更具别样风情。
“珩郎,你怎么在这?”
秦观月下意识地向帘外探望,害怕叫哪个冒失闯进的小宫女看见。
往日他们私见,大多是在清平观或玉清阁,顾珩从没到过她的寝宫。
毓秀宫人多眼杂,顾珩实在是胆大妄为,青天白日之下,他一个外臣,怎么敢来她的寝宫。
顾珩扫了她一眼,这宫中的每一处地形他都熟稔于心,每一朝的皇宫都会有几处暗道,防止叛兵闯宫,以便帝王逃生。
他没回答这句话,只是轻缓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
“把寝衣褪了。”
“什么?”秦观月恍然以为错听,睁眼看着顾珩。
“没有人会进来。”顾珩坐在榻边,“月娘,转过身去,把寝衣褪了。”
顾珩总是这样,不喜欢说清缘由,仿佛与她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费劲。
秦观月时常反感他的这种□□,却也知道他的固执,不想与他较劲。
她顺从地转过身去,缓缓褪下身上的寝衣,露出莹白的肩颈,纤瘦的腰窝。
腰间雪白的肌肤上,那一片淤肿的青紫尤为触目。
她的小臂上、腿上皆有着轻重不同的斑驳伤痕,比那次在清平观,顾珩为她上药时还要严重。
顾珩缓缓拧起眉头,声音暗藏着不悦:“被谁欺负了?”
秦观月细想了想,顾珩今日反常地来寝殿找她,想是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半撑着身子转过身来,一双眼秋水盈盈,藏尽情意,望着谁,谁都不免心颤。
“没有谁欺负我,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她还是不说,非要等到顾珩亲自来问才算好。何况昨夜是城阳王救了她,她若是主动交待,或许还会惹得顾珩不快。
“上次也说是摔的,你不是小孩子了,还会这么不小心?”
雪紫帘幔里,秦观月将墨发拨到胸前,一手抚着抱腹遮身,一边在被衾上轻轻柔柔的转身。
秦观月抬起那双勾人的眸子,红唇噙笑,非但没向他抱怨,反而轻语宽慰着他。
“弄伤了不好吗?珩郎会来帮我上药。”
她伸出雪指,缓缓划过他的手背,顾珩想抽回手,却被她轻轻勾住小指。
她如往常般绵绵待他,掩藏着心中的算计。对于顾珩,她还抱着观望,若是他能稳坐高台,她还是乐意在他身上多费心思的。
秦观月擅于挑火,却也有抚平他人心绪浮火的本事。
顾珩被她说的轻笑一声:“你倒乖觉。”
他与漠察使臣会面之后,回清平观取了药膏,便先向毓秀宫赶来。
药膏被他放在怀中,本想质询秦观月一番,却被她轻松猜到来意。
这是他第二次为她上药,比起上次有意无意的挑弄,这次的秦观月倒安分了不少,乖乖趴在被衾上,享受着顾珩的照顾。
冰凉的药膏在手掌温了会,才轻轻覆上她的玉腰,饶是拿捏着力道,她还是疼得低声吟了出来。
许多事,顾珩已渐渐弄清了眉目,譬如这两次秦观月的伤都不是她自己无意的摔碰所致,但还有些事,是他尚不明白的——
秦观月为何要隐瞒这一切,不让他知道。
顾珩微眯眼看着那深深的淤紫,淡淡地抛出一句令人胆寒的话:“那两个漠察人,已经死了。”
秦观月有些意外,事涉两国邦交,她以为这事就算传到顾珩耳中,他也只会隔靴搔痒地处置两句,却没想到,顾珩会直接处死那两名漠察人。
放在此时此刻,秦观月没能感到欣喜。
眼下顾珩地位不稳,她观其状随时要另择高枝。若是两厢利用反倒容易离散,可现在顾珩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她,倒让事端变得棘手了。
她心中想着对策,面上轻蹙起眉,颇为意外的模样,眸底似有些惊颤,嗫声道:“珩郎都知道了?”
“嗯。”顾珩掌下是女子细腻的肌骨,却挥不散心底的阴郁,沉默许久,他才开口,“昨夜为什么不告诉我?”
“娘亲的事已经劳烦珩郎许多,我不想让珩郎再为我忧心。”秦观月轻声道。
那娇软的兰躯在雪紫的衾被上流曳雪光,光滑的脊背犹如雪山。
这是与顾珩亲密过数次的女子,她的每一处丰盈与陷落,每一个敏锐的角落,他俱了然于心。
可他似乎只了解这具躯体的外表,却并不谙熟她的内心。
他停下了掌间为她涂药的动作,目光沉沉:“昨夜是谁为你解了围?”
掌下的软躯微微一颤,他感受到了她的片刻僵硬。
顾珩既已知道昨夜的事,应该不久也能知道是谁救了她。
可若是让顾珩知道是城阳王救了她,他又会如何呢?
从奇石林到葡萄架下,似乎每次顾珩的失控,都与陆起戎有关。
秦观月攥紧了肩下的锦被,犹豫再三,知晓不能再瞒,只得踌躇道:“昨夜城阳王恰巧路过,是他救了我。”
顾珩静默良久。
秦观月心中砰砰直跳,颇不安地问了一句:“珩郎?”
她正想抬眼看顾珩的神情,此时却听得墨隐急急走近,在屏风后落住了脚。
墨隐道吴嫔在外等候已久,褪了珠钗,不着粉黛,非要见秦观月一面。
秦观月心中慌乱,下意识地责怪顾珩:“你不是说没人会来吗?”
顾珩默默地收起药膏:“你宫中的宫人都被遣去办事了,不会进来。但我也不省得吴嫔为什么会来。”
吴嫔昨夜还与淑贵妃陷害了她一次,今日突然赶来,不知是否受淑贵妃指使,若是让她看见顾珩在自己榻边,岂非自寻死路。
秦观月慌乱地披上寝衣,推了推顾珩:“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去找你。”
顾珩告诉秦观月,要走暗道,也要先出寝殿大门,势必会撞上吴嫔。
秦观月又急又恼,声音不禁染了一丝埋怨:“那怎么办?”
顾珩默了默,褪下了外袍云靴。
“让她站在屏风后说话,不得靠近。”
这不是秦观月第一次与顾珩同榻而枕,可这样狼狈的姿态却从未有过。
寝殿中的暖炉未熄,衾被覆在身上,勉强遮住其间春色。
那扇绘着蓬莱仙境的羽纱屏风,薄透非常,本为观赏所用,并不能遮掩什么。
秦观月面向屏风侧枕着,顾珩的掌心还覆在她的腰间,她不敢随意动作,生怕一动就不慎显露出她身后的顾珩。
被衾中,那轻纱寝衣只披在她肩上,其下是绵延无尽的雪色,顾珩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后颈,雪白的肌肤泛出微红。
墨隐假称贵妃称病,不宜见人,领着吴嫔走到屏风后便站住。
此时吴嫔已是梨花带雨,啜泣着跪在屏风后。
透过那扇屏风,秦观月甚至能看见她今日戴着一对双蝶戏珠的耳环,倘若吴嫔一抬头细看,想必也能看清她绯红如胭脂的脸颊。
原先,无论吴嫔这此前来用意为何,她至少能够稍作体面的应付一切。
若是认罪投诚,她便款款待之;若是执迷不悟,她也有别样的手段。
可如今,秦观月只觉得羞愧裹挟全身,她紧张得攥紧了锦被,浑身僵硬,香汗不止。
而身后的顾珩,更是不知在想什么,竟将沾着药膏的掌心,继续覆在她的腰上,缓缓地将药膏揉进她的肌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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