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观内, 一名内侍模样的人佝偻着背入了正屋。
顾珩连着几日都有些被魇到,他觉得这不算好征兆,本想掐诀, 但又发觉耗费神气, 便作罢了。
用过午膳后,也未曾浅寐,只斜靠在太师椅上闭了闭眼,因此即便那内侍的声音再轻, 顾珩也极为敏锐地抬了眸。
“丞相劳累了。”那内侍模样年轻, 但说话却持重。
顾珩眼风扫过——是燕帝身边侍奉的人。
倒也不全算是燕帝的人, 自燕帝病后,顾珩已命人裁减了燕帝身边大半的宫人,剩余的则被调去前殿扫洒。
伺候在病侧的,皆是顾珩的暗卒。
顾珩抬了手招人上前来:“陛下怎么了?”
那小仆虽得令, 但也不敢太过殷切,就只在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
“回丞相,陛下现如今身子还好,就是今日, 唤了先前在身边伺候的大主事王内侍进殿。”那人语毕后略一抬眼,想一窥顾珩的神情。
“现如今他人在哪儿。”
“王主事毕竟身份在那儿,加上又是陛下亲传,奴等不敢阻拦,因而派奴来跟您通传一声, 约莫现下, 人已在燕宸殿了。”
小内侍说话滴水不漏, 让人拿不出他的错处, 顾珩也懒于同他多费口舌, 便示意人退下了。
燕帝在时,党同伐异之风已起,自今岁燕帝连番染疾,前朝王公亦起了应立国本的心思。
燕帝无后,这国本落于谁肩,是该斟酌。
顾珩并非笃信燕帝此刻还会放权于他,只是燕帝此时犹若置于火上,这位大燕君王,在谋求生路。
顾珩将岸上的纸张抚平,落笔随意提了几个字,便起身吩前往燕宸殿。
燕宸殿中,已撤了往日焚的浓烈的龙涎香了,顾珩只是略一点头,殿内伺候的仆从们便尽数退下了。
一片静寂中,偶有两声哭泣声从内殿传来。
地上铺的是柔软的羽毯,因而顾珩阔步迈进内殿时,王内侍仍伏在燕帝榻前抹泪。
“陛下醒了,怎么也不派人传臣。”顾珩眸色并不明朗,半张脸隐在帷帐的阴影里,使人难以揣测。
听到顾珩的声音,王内侍通体一惊,忙用袖袍拭了拭泪,慌忙中,原本抱于怀中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燕帝虽唇上添了几分红润,但面上仍是一番惨白,形容枯槁,原本丰润的面如今也深陷进去,形似白骨。
他不长久了。
燕帝此时唯有颈上可以挪动,见顾珩来了,遂闭了眼,将面挪向一旁。
无人可察处,燕帝眼角垂下一滴泪来。
顾珩并为对这位君王留有一分余地,而是径直捡起地上的一个卷筒,里面存的是一封加盖玉玺的诏书。
“陛下糊涂啊。”顾珩并未打开,而是用火舌将诏书吞噬。
顾珩先时的猜忌没错,但这封诏书里面写的是谁不重要,显然燕帝此时诏王内侍前来,已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不过是场灾病,陛下不必心焦,臣会为陛下调养的。”顾珩话说的云淡风轻,仿似将才的举止不过是场孩童游戏。
“王内侍啊——”顾珩旋过身来,看着伏于脚边不停颤栗着的人,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你也是宫中的老奴了,陛下如今身子不爽,你在近前添忧哭丧,实为不吉。”
顾珩话语一滞,王内侍依旧跪在地上,佝偻着脊背,他似乎也猜到了自己的下场,当即嚎哭不止。
而顾珩只是提了提声量,面上平静如常:“来人,拖下去吧。”
顾珩像是在处置蜉蝣,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曾施舍。
——
顾珩再回到清平观时,书桌上已摆着几幅南浙名士的墨宝。
这几人皆是顾珩亡父李道生的旧友,李道生也是名震一时的文坛大家,可惜十余年前的那场大案,不仅使李家全族倾覆,连这几名与李道生往来频繁的名士也不能幸免。
顾珩是这场血海灾殃中唯一幸存的李家子,他未有一日敢忘却仇恨。
当年李道生与其好友的书画名作皆被焚毁,令世人喟叹。多年来,顾珩始终在暗自寻觅父亲与这几位名士的遗作,以求圆满。
断断续续,至今也找回了十余部。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顾珩总会站在这些画卷遗作前观望。
这些年若非还有这件未完成的事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随李氏族人同去。
顾珩缓缓抚过其中一副字,感受着指下淬尽岁月的苍枯纸张。
“解禁之后,陆起戎先去了哪里?”
“丞相,如您所料,他去了秦国公府。”贺风答道。
自当时归元寺张黄一案之后,秦国公便露出了马脚,而陆起戎——
他太心急了,急到自乱了阵脚,急到等不及让燕帝丧命。
顾珩献给燕帝的长生丹,有稳心顺气、提神吊命之效,虽有毒性,但并非急毒,需要长年累月才能见效。
顾珩收起了其中一幅画卷:“东西找到了?”
贺风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放在顾珩手边。
“是从为陛下煎药的小宫女身上搜到的,那名小宫女答应这几日依旧会像从前一样与宫外继续来往,不会让他们起疑。”
贺风是顾珩亲手调练出的亲卫,他做事一向妥帖。他说那小宫女“答应”,顾珩便相信不会有纰漏,至于贺风是用了什么手段,顾珩不会过问。
顾珩接过那瓷瓶,打开看了一眼。
瓷瓶内药粉余量不多,约莫只够一次的计量,他盖上瓶塞,复问道:“什么效用?”
贺风沉吟片刻答道:“这药叫迷神散,是南疆的秘药。虽不致死,但每次服用皆会让人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长久如此,精神自然不佳,以致体况愈下。”
神志不清,长久昏睡。
这描述的确与燕帝的症状相同。而陆起戎之前常年在边关互市,想拿到这些南疆的秘药,也不是难事。
顾珩嗯了一声,屈指点了点桌面:“这瓶就先放在这吧,让她向宫外继续要药,但这几日先不要将这药掺给陛下喝了。”
顾珩早已算好了燕帝的性命该留到何时,他不会轻易要了这昏君的脑袋,那是最轻松的解脱。他也不会允许陆起戎坏了他的计划。
顾珩话音刚落,主仆二人便听见门外花瓶砰然倒地的响声。
贺风敏锐地抽出了剑,冷戾地向着屋外喝了一声:“谁?”
顾珩与贺风一齐望向门外,却看见一抹月竹色的衣角。
而后,秦观月提着食盒,含着地从门外迈了进来,面色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赧红。
“是我刚才来时不小心碰倒了花盆,恐怕惊扰了丞相与贺大人议事吧?”
顾珩向贺风使了个眼色,贺风收回了剑。他望了秦观月一眼,又看了顾珩一眼。
顾珩示意他离开,贺风才有些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窗外适才下起了小雪,秦观月今日穿了双软底花绒小靴,走起路来本就少声响。况且屋内二人交谈正密,并未察觉到长廊外的脚步声。
秦观月本想给顾珩一个惊喜,谁知走近门前时,听到了贺风的声音,便驻足停在门后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谁知她不巧听见了一桩惊天秘事,顾珩与贺风似乎在商议着如何用什么迷神散毒害燕帝。
她当即吓白了脸,双腿一软,不慎磕倒了脚边的花盆,被屋里的两人发现了她的偷听。
无奈之下,她只好装作才来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可恨分明早已泛滥成灾,她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贺风退走后,带上了门,屋内只剩她与顾珩二人。
秦观月笑盈盈地将食盒放在桌上,无意间瞥到了那枚放在桌上的瓷瓶,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
顾珩扫了她一眼,见她盯着那瓷瓶看,便从桌上拿起了瓷瓶。
秦观月回了神,小步挪到顾珩身边,揽住他的胳膊,娇声问道:“珩郎,你收回去的那是什么呀?”
她眨了眨眼,满是无辜模样。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瓷瓶模样,顾珩就顺手将瓷瓶收进怀中:“没什么。”
他不想与秦观月多说这些,只看了眼食盒,随口问道:“里面是什么?”
秦观月对顾珩的戒备很是不满,她皱了皱眉,松开了揽着顾珩的手,坐在案前搅着手中帕子。
“天气冷了,我给珩郎做了些糕点和补汤。”
顾珩对她突如其来的示好有些意外,但无论秦观月有什么目的,只要她愿意在自己身上费心思,他总归是愿意的。
他走到秦观月身边,神色温和了些:“我看看都有些什么。”
顾珩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糕点一一拿出放在桌上。
他扫掠了一眼桌上的糕点,色形香俱全,但大多都是常见的几例御点,并不稀奇。
唯独那碗补汤,泛着黑澄澄的色泽,让人看不清是用什么食材煲的。
秦观月看出顾珩的迟疑,撑着梨花椅站了起来,贴靠在顾珩怀中。
“珩郎,这是我向孙太医寻来的秘方。用幼鸽、杜仲、杞鞭、牛尾等物熬制,听说,这汤对男人……”
她抬起根纤指,轻柔地在他肩上画着圈:“最是滋补。”
顾珩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滋补是什么意思。
“月娘是对我不满吗?”
他的目光太过于直白,像是在探究秦观月是否真的对他的表现不满,才需要熬制这样一碗汤让他滋补。
秦观月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话,她就是要让顾珩深思她的用意。
糕点和补汤都只是一个借口,她早知道顾珩不爱甜食,不会对她的糕点有甚么兴趣。
她与顾珩总是在对峙,即便不凭借外力,秦观月也认为她与顾珩之间像是纹枰上的黑白子,总是在彼此抗衡。
她与顾珩在哪方桌案前停下,秦观月的眸中流转出一丝光亮,但又夹杂着一分不明朗的隐意。
顾珩站在她对面,终于察觉到秦观月的异常,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怎么脸这么红?”
秦观月俯身向前意欲倾诉些什么,略有不满地望着顾珩:“珩郎,屋里好热。”
顾珩轻笑了声:“知道你怕冷,今岁除了地龙之外,特地多添了一鼎暖炉,暖炉里焚的是什么,你闻得出来吗。”
“那珩郎不要挡我去路,教我好好闻闻。”秦观月又凑近了一些,沁着香汗的鼻尖差分毫便能碰上顾珩的眉目。
“嗯。”实则在此刻,顾珩闻见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一时有些分心,只顾着兀自敷衍着。
“珩郎同我一起,看我猜的准不准。” 顾珩只当她是在作小女姿态,轻笑了一声就应下了。
“是松香吗?”
顾珩不屑于同秦观月打哑谜,他所制的香极为繁复,或许连他自己都浑忘了,他想做的,只是想看这个女人为他用心,为他钻研。
博山炉中透出的初层雾霭之下,顾珩扬眉一问:“只是一味罢了,还有呢?”。
秦观月只当顾珩是刻意责难她,没有多想。
只是自己原本在秦国公府本就是香姬出身,又怎会闻不出其中的香料呢?秦观月有些不解顾珩此举,顾珩的心绪,断不会如此纯善。
雾霭之下,秦观月还在细细品察着。
顾珩抬眼望向秦观月,却看见她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似是心中已有定数。
秦观月迟疑了一会,拨开云雾,但见顾珩隐于其中的真面目。
她已然能够预想到,青山水墨下,雾影重重中,将隐藏着怎样的颜色。
果然,顾珩以一派胜利者的姿态垂视着她,略带挑衅地开口发问:“怎么,闻辨不出了?”
但他似乎并非真的要打压秦观月的兴致,更多的,是要亲眼目睹她的别样巧思。
幽寂的清平观中,案上的博山炉内袅袅地升腾起云雾,萦绕在他们周围,犹如堕入仙境。
啪嗒——
秦观月挑香灰的匙柄一顿,眉头微蹙:“还有冬日里的鲜梅,外加几方寻常的香料。”
秦观月言辞缓缓,像是天际的群群碎星簇拥着皎洁的明月。
她似乎以一种凤般的姿态凝视着顾珩,而顾珩像一个差半步就得见山峰的攀登者,此时已表露出一些迫不及待。
“还有吗?”顾珩捧起一盏茶,勾起一抹笑。
“月娘,猜不到了?”顾珩点了点她的鼻尖,像高位者的一种恩赐与奖赏。
秦观月缓缓地将悬落在半空的手收回了身前,点了点头,眸色却沉暗了下去。
“还有一味,好似不是寻常的笑料,如果珩郎是拿异域的香料来惹我,我断是闻不出的。”秦观月的语气中有些苛责。
顾珩被秦观月闻的一时发了些虚汗,他也感到这暖炉的确是烧得太旺了。
只是顾珩没有像秦观月想象中的那般有甚么行举,他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这里,还有一味蛇床子。”
秦观月睁开眼,泛着秋水的眸子里透着些意外的迷茫:“蛇床子?”
秦观月只在秦国公府的一方古籍中看到过这种奇异的香料,说是此香使人神智迷离,灵台昏沉。
顾珩突然扣住她的后颈,手上使了力气,不由分说地将她向自己面前靠近一些。
顾珩的视线停在她身后的一道乌黑墨发,他伸手揽起那缕墨发,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月娘,是真的闻不出吗?”
秦观月似乎懂得了今日清平观中为何如此闷热的缘故了。
作者有话说:
顾珩:喝补汤?说我不行?感谢在2022-05-29 21:49:28~2022-05-30 22:0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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