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推开门, 凌厉寒风从他身后灌入室内。
秦观月穿着春红色掐花小袄,玉颈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灰狐风领,看见顾珩回来, 步履轻快地到他身边。
“我们何时出宫?”
顾珩放下手中的东西, 淡扫了秦观月一眼。
她的眼中似溺了亮晶晶的星子,满怀期待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顾珩没有理会,只是坐在了桌边:“花灯会在晚上,且不急, 先用完午膳吧。”
秦观月眼中的亮光瞬间就黯了下去, 但她清楚地知道, 现在不是与顾珩闹别扭的时候,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带自己出宫才是眼下的要紧。
她难得乖觉地坐在了顾珩身边,点点头:“好,都听珩郎的。”
顾珩看了她一眼, 什么也没说。
二人用完午膳,顾珩在榻上小憩,秦观月躺在他身旁,辗转难眠。
她昨夜已经将所有的谋划在脑海中想过数遍了, 细致到每一个出逃的细节,她都反复思虑了许久。
这机会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从长计划,但她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若是错过今日, 可能就会被顾珩长久地困在这密宫中。
眼看离出宫的时候越来越近, 秦观月紧张地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夜幕稍沉, 顾珩带着秦观月坐上了停在清平观门口的青帘马车。
顾珩原本顺口问秦观月是否要带着若云与曼儿一起, 秦观月虽然也想带着两个丫头去看灯会, 但惟恐人多眼杂,反而不方便她行动,于是就以不想给顾珩添乱的由头拒绝了。
顾珩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驶向燕都长街,一路上,秦观月紧紧攥着袖口,从被风卷起的车联缝隙透望出去,感受着宫外久违的气息。
数不尽的小小快乐,像花骨朵般在她的身体里摇颤盛开。
她只顾着将目光落在城街上的每一处风景,小到商街边贩叫卖的糖糕糖人,对秦观月来说,似乎都比身旁的顾珩更有吸引力。
顾珩靠在马车的背垫上,静静地凝视着秦观月雀跃的侧靥,眼底的神色像无尽头的海一般,渐渐黯淡了下去。
马车行至长街,倏然停了下来,而后车夫在帘外说道,长街上围满了看灯会的行人,已然堵得马车无法通行,只能请两人下车行走。
这是再难得不过的好机会,秦观月当即握住顾珩的手,撒娇道:“珩郎,我听说民间有传言,有情人若能上元节时携手走过长街,便能白头偕老。”
话说到最后,她小心地抬眼望顾珩的反应。
其实她也拿捏不准顾珩是否会答应,毕竟长街纷乱,如果真的行走在长街,贺风等随从或许就会一不留神就会被人群冲散。
顾珩为人谨慎,大概不会拿此事冒险。
顾珩听着她的话,悲绝地发现,他居然真的为秦观月说的话而动容。
即便他多少能猜到,这应该只是秦观月为了能下车行走而信口胡诌的一段话,但他习道多年,知晓世间阴阳万物各有乾坤,有许多事并非术论能够释解。
天地之大,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这样的说法,只要他与秦观月携手走过长街,他们就真的能忘却过往的是非,彼此相伴偕老。
顾珩点了点头,从喉间发出略带干涩的声音:“好。”
在两人走下马车前,顾珩牵过了秦观月的左手。
正值上元时节,长街的繁盛远胜于往日。
秦观月将目光落向阴云与圆月,她怀念宫外的一切。
鸣鼓震天,灯炬照亮夜空,明彻如昼,连天际的月都逊色许多。
人潮川流不息,顾珩与秦观月已无法并肩行走,只能顾珩在前,秦观月在后。
不时有提着花灯戴着面具的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无论人潮多么拥挤,顾珩似乎怕秦观月被人潮冲散,始终紧紧握着秦观月的左手,甚至有时用力到她的手指都微微发痛。
秦观月觉得好笑,世间哪会真有这样的好事,若真是携手走过长街就能白头,岂非天下情人再无分散。
更何况,她才不想待在顾珩身边,守着他这样喜怒无常,难以窥测性子的人一辈子。
但她此时无暇在意顾珩的昏愚,她大口呼吸着略带硝尘味道的空气,像是自在的鸟儿飞在空中。
即便她的一只手还被顾珩紧紧地箍在掌心,也丝毫不能分散她的喜悦。
她不时回头瞧一瞧身后的侍从都在何处,看见贺风等人着急地拨开人群,想要跟上他们两人的样子,她感到放心了不少。
顾珩察觉她频频回头,问道:“月娘,你在看什么?”
秦观月眨眨眼,有些失落地笑了笑:“刚才看到一个小娘子手上的玉兔花灯,模样很是好看。”
其实当她看见这满街的花灯,在喜悦之余,的确还有些伤感,但那已经无关于幼年得不到花灯的苦恼了。
她看见这些花灯,无端想到那夜在山野池边,陆起戎赠给她的满池明月灯。
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用心地为她准备生辰。
今夜的花灯虽然繁盛,但在秦观月的心中,都比不上那一池明月灯的美。
当然她也知道,在此时顾珩心情愉悦的光景下,她不必要与顾珩说起这些自讨没趣的事。
很快她便有机会从顾珩的身边离开,去找寻找她的明月灯了。
“那花灯是什么样式的?”顾珩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问道。
秦观月没想到顾珩会突然发问,随手指了一个小孩手中拿着的玉兔花灯。
“大概是那个样子的,只是那位姑娘手中的,是玉兔抱月的样式。”
“知道了。”
顾珩大略扫向四周的灯铺,并没有看见秦观月口中玉兔抱月的花灯。
长街中央忽然有花车缓缓驶来,一时人头攒动,街上突然变得拥挤,贺风等人也被人群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秦观月被人群挤得踉跄到几乎站不稳,她倏然感到指间被顾珩攥紧,下意识地抬头向他望去。
“月娘,来我这里。”
顾珩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扯,将秦观月稳稳地护在怀中。
秦观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撞进他泛含清冷香气的胸膛。
她站在原地,埋首在顾珩怀中,露出来的半截玉颈微微泛起了红。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秦观月躲在顾珩的怀里,抱住他的腰,才能不被来往的过路行人撞碰到身子。
她不知道顾珩为什么要突然停下,但顾珩自己一人转向行人繁杂的那侧街边,将秦观月护在行人更少的那一侧。
他的左手虚虚揽在她的身后,右手还牵着秦观月的手。
顾珩用自己的后背筑起一道坚实的壁垒,将她与来往的行人隔绝。
不时有来往的行人碰撞着他的后背,使他常常被推得向前一倾。但他始终挺直脊背,即便在这市井之间,也透着通身矜贵不凡的气度。
他始终保护着怀中的秦观月,没有让任何行人再擦碰到她的衣摆。
在顾珩的怀中,秦观月怔愣在原地,感觉喧哗繁杂的长街似乎倏然静了下来。
她静静地听见顾珩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响在耳边,清晰而又有力。
在他们站在原地的片刻光景里,秦观月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酸涩情绪,不知为何,居然鬼使神差地抱得紧了紧。
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顾珩的背脊变得僵硬。
他也缓缓张开了右掌,轻轻地抚摸着秦观月的脊背,似乎在回应着她。
他们很默契地都缄默在这一片灯影下,任人潮来往,他们不曾动过,始终保持那样的姿势不变。
秦观月感到那只落在背后的手,倏然紧了紧,她被迫贴顾珩更近,顾珩像是要将她揉入身体里一般地用力,甚至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顾珩依旧什么都没说。
秦观月难得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凭她抱着。她不知道顾珩在想什么,但她想,顾珩应该也是如此,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
花灯缓缓驶出长街,人潮终于没有那么拥挤,贺风等人也慢慢跟了上来。
顾珩似乎有些不舍地松开了落在她背后的手,沉沉地开口。
“走吧。”
秦观月点了点头,从顾珩怀中抽离的瞬间,她也感到了一丝苦涩,但很快那苦涩便转瞬而逝。
她无心再流连于这满街的美景,也没有办法怜惜顾珩。
她能想象到顾珩若是发现再一次被她背叛,会是怎么样的愤怒。
可是,顾珩可以没有她,但她的娘亲不能。
秦观月仰起头,对着顾珩轻轻一笑,以此泯去适才的片刻温情:“珩郎,我饿了。”
顾珩会意地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而是召来贺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观月看见贺风似乎想说些什么,她很知趣地别开头。
贺风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顾珩依旧牵着她向前走,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步子好像放得慢了些。
他不再穿过人潮,而是静静地跟在人群后面。
这过于缓慢的步伐,使秦观月有些焦急,但她感觉到顾珩今夜似乎比往日都要沉默,她怕开口影响了顾珩的兴致,会让他转身就要回宫。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强迫自己耐着性子,跟从顾珩的步伐。
早已定好的酒楼,顾珩才松开秦观月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沁出了一层湿热的汗水。
这家酒楼是顾珩选的,却是依着秦观月的要求。
她说要在长街上找一处口味好、热闹却并不算名贵的馆子。
人多热闹,便于掩人耳目;不算名贵的馆子,没有那么多规矩,没有层层森严的护卫。
酒楼人声嘈杂,四处洋溢着浓厚的市井气息。这酒楼是长街难得稍微平价些的馆子,寻常百姓稍微攒几顿饭钱,也能来此吃上一顿好菜。
也正因为这个缘由,达官贵族很少会到这个酒楼用膳,更多的是去到长街北的胡楼私聚。
秦观月以为顾珩会不习惯这样不符合他身份的地方。
毕竟这里的人三教九流,大多是没有学识的白客粗人,有的甚至吃着饭喝多了酒,在大堂里便面红耳赤地嚷嚷起来。
但没想到,除了刚进店门险些被端菜的小二撞到时,他微微皱了眉.其余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她不知道顾珩是不是为了不让她难堪才如此的,他居然没让那些佩刀的暗卫跟着守在雅间外,而是只让他们在酒楼楼下等候。
的确,在这样的地方,若是还带着一队侍从进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店家犯了事,官府才差了人查办。
雅间根本不雅,门口只是用一卷竹帘勉强遮盖,竹帘甚至微微泛黄,断了几根竹齿。
这竹帘根本遮不住任何声音,大堂的嘈杂声依旧能传到雅间。
顾珩一边用热茶烫着碗筷,一边没抬头地吩咐小二:“上碗面吧。”
“珩郎,今天是上元节,该吃元宵的,怎么珩郎想吃面了?”
秦观月面上挂着一种疏离的笑,这种略带场面的问候在这几日中已屡番上演了。
“只是突然想吃了。”
顾珩抬了抬眸,眸中映衬着车马华灯的熠彩,显得格外通透明亮。
秦观月在一瞬,恍然觉得顾珩像是人世文雅的少年郎,或许也曾在一亩田地,一方庭院中,吟诵着他的一生。
秦观月看向顾珩这双沾染着权与欲,情和爱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感慨道一切尽是镜花水月。
她虽然不懂诗词,也没有才能去参与猜灯鉴辞,但她却深谙如何讨得顾珩的欢心。
“那我便陪珩郎一起。”秦观月话里蕴着笑意,眉眼弯弯如月。
顾珩的面上少有地攀上些欣悦,或许他离人间太远,离炼狱过近,险些忘却了世间风华,民生滋味。
于是向秦观月点了点头,称一声:“好。”
过了片刻,汤面奉上,顾珩毫无征兆地向秦观月发问:“月娘,今夜你高兴吗?”
秦观月刚为顾珩擦净竹筷,突然逢上顾珩的诘问,不免有些心虚。
她并不是看不出顾珩今日面色阴郁,仿是有心事。
于是她身子往顾珩那边挪了一寸,这才开口。
“有珩郎在,我当然高兴的。”
顾珩仍是淡淡地开口,似乎一切发问皆无来由,也皆无归处:“那就好。”
秦观月早就悄悄地将那小瓶藏在袖子里,只待找准时机,她便会将药粉拌入顾珩的汤面里。
很快,热腾腾的汤面便端了上来。虽然盛面的碗口还缺了一角,但碗中的汤面冒着香气,以翠绿的葱花点缀,看上去很有食欲。
秦观月看着顾珩拿起刚烫好的筷子,心跳得飞快,手心因冷汗而变得湿滑,生怕他发现怀中的小瓶。
当顾珩将要挑起一筷面时,她突然皱起眉头捂着肚子,很是痛苦地叫道:“珩郎,我好像有些腹痛,你可不可以去让店小二买些药来?”
顾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放下筷子,轻声地应了好。
秦观月怔了怔,一时以为是自己错听了。
像顾珩这样多疑的人,居然今夜就这样轻易地被她支了出去。
秦观月望着那扇被掀开又落下的竹帘,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可她来不及细细怀疑顾珩究竟是哪里古怪,她没有这样的闲心了。
顾珩前脚刚走,她赶忙拿出怀中的小瓶,颤抖着双手将小瓶中的药粉撒进了顾珩的碗里。
她害怕得双手一哆嗦,不慎洒了些药粉在桌上。她来不及多想,一边用袖子擦拂去桌上的药粉,一边赶紧拿起筷子,挑起几根汤面盖住药粉。
好在顾珩回来的时候,秦观月已经将小瓶重新妥帖地收进了怀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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