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恪将秦观月送到城西的一处雅宅门前, 吩咐门外的小厮通传后,与秦观月二人站在门前等候。
城西已属京郊,长街的繁华喧嚣声渐远, 头顶只有一片月明星稀的夜空。
冬日万物皆寂, 草虫昏眠,惟有几只老鸦偶尔从田间传出几声呜鸣。
秦观月仍然沉浸在适才的惊惧中不能自拔,她不时警惕地望向身后的田原,生怕看到顾珩的亲兵握着火把前来抓她回去。
前去通传的小厮迟迟没来开门, 魏恪看出秦观月的不安, 出声安慰道:“娘娘莫怕, 今日上元长街路人众多,他们应当不会找到这里。”
秦观月点了点头,发丝被汗浸湿狼狈地黏在雪白的鬓边,模样可怜。
说话间, 那扇门缓缓打开,一名容貌清秀的郎君从门后走了出来。
“久等了,咱们进屋说。”
秦观月与魏恪随着那人身后进屋,当听见那扇高大府门将淡淡的长街喧嚣关在门外时, 秦观月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屋内陈设虽不显华贵,但器物桌具一应俱全。魏恪表哥名叫魏钟,在京中做些买卖,家中只有他与妻子、女儿三人,倒省了不少麻烦。
留在魏恪表哥这里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不能长久。眼下最要紧的是, 找到时机与陆起戎相见。
魏恪与其表哥嘱咐了几句, 便欲离开。秦观月见状忙起身叫住了他, 抬起雾气朦胧的眸子。
“魏主事, 我还有一事相求……”
魏恪停住了脚步,但似乎已经知道了秦观月要说什么。
魏恪躬身一礼,不卑不亢道:“娘娘,奴此番贸然出宫恐怕已被顾珩盯上,为娘娘安危着想,奴不宜在此久留。娘娘若有话要传递,明日会有人来府上取信。”
魏恪话已至此,秦观月只好点了点头。
“有劳魏主事了。若是见到墨隐,还请魏主事帮我带句好。”
魏恪走后,魏钟的夫人将其领入内室。这夫妇俩皆是好心肠,对于这位表弟带来的貌美娘子,他们没有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让秦观月省去了不少口舌。
沐浴之后,一天的疲惫方才消散。躺在陌生的榻上,突然没有顾珩在旁,秦观月一人竟然有些不适应。
但比起重获自由的快乐,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明日晨起她便会修书一封,告诉陆起戎她的境况。
还有娘亲。
娘亲凄惨无倚的这一生,全都是因为嫁给了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每当想到娘亲,秦观月便感到心里阵阵酸楚。
她不会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顾珩身上,她一定会想其他办法救出娘亲的。
——
子时已过,行人渐渐归家散去,长街归于沉寂。
一片萧瑟的雪花悄然落在了空寂的长街。
青帘马车缓缓驶向燕宫,顾珩坐在马车里,耳边是呼啸凌厉的夜风。
出宫时,马车内是他与秦观月两人;而如今归宫,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顾珩忽然想起数月前的那一夜,秦观月与他在清平观中手谈,以画像作为彩头。
那时他自负地认为,在棋艺上他从未有过败局,又怎么会输给秦观月这样一个空有皮囊的女子。
可那夜确实是他输了。
他们之间总是站在纹枰的两端进行博弈与试探,那夜的输赢,看似是结果,实则也是预示。
尽管荒诞,但在秦观月面前,顾珩好像总是那个输家。
贺风与车夫在马车前驾车,二人沉默不敢言语,贺风紧紧攥着牵绳,手背的青筋毕现,几乎要将牵绳握断。
青帘之后,似死一般的沉寂,他无数次回头想要对丞相说些什么,但最终都硬生生地将话吞了回去。
马车驶出长街时,身后的青帘倏然被挑起一条缝隙。
贺风回过头,只能隐约透过帘后的一片漆黑,窥见一双泛凉的双眼。
“丞相?”
“去秦国公府。”顾珩的话音与青帘一并落下,四周又只剩下缄静的落雪声。
贺风抬头看了看深暗的夜色。
子时已过,街上鲜有行人走动。秦国公年岁已高,想是早就安寝,今夜若贸然前去,恐怕不合情理。
贺风用余光瞥了眼身后严实阖上的轿帘,叹了口气,最终不敢多问,调转了马头向秦国公府去。
马车停在秦国公府的门口。
秦国公体恤下人,雪夜不留人在府外值守。雪夜长寂,一道道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不一会儿,一名中年侍者亟亟跑来开门,身上囫囵披了件大衣,有些没好气道。
“谁啊?”
深夜来访,不宜引人注目,贺风从怀中掏出腰牌,压低了声音:“丞相请国公一见。”
侍者借手中夜灯看清了腰牌上的字,不禁打了个寒颤,睡意登时清醒。
“奴、奴这就去传……”
秦国公夫妇上了年纪,睡得浅。先前的几道叩门声已然扰了二人清梦。
秦大娘子揉了揉眼,埋怨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没教养的叩门?”
这个时候有人叩门,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秦国公干脆披了衣裳坐在榻边,等待着管家回话。
门外管家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叩门声随之而至。
“进来回话。”
秦国公点亮了灯,看着管家满头大汗的模样,心中咯噔一声响。
“外头是谁?”
“是、是顾相……”
顾珩深夜前来,莫不是自己死期已至?
秦国公大骇,一时脚下虚软,险些瘫倒在地,好在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秦大娘子此时已循声前来,听见管家答话,亦不由得一颤。
但此时不能两人都慌了神,秦大娘子赶忙上前柔声暗示道:“主君,顾相还在外面等着……”
“夫人说的是。”秦国公颤颤抬手指向门外,“快去把他请进来。”
管家转身要走,又被秦国公叫住。
“不,我和你一起去迎。”
飞雪渐渐狂妄,不消会儿地上便落下一片深厚的雪迹。管家撑着伞,秦国公躲在伞下,颤颤巍巍地踩在雪地里,向大门处前行。
那青帘马车还停在公府门口,车顶落了一层皑皑白雪。
秦国公驻足马车旁,仰着头向马车内传话:“顾相,外头风雪大,您还是先随老臣进屋商议吧。”
顾珩迈下马车之前,下意识地将手探向身侧的座位,想要去寻找那枚被他先前握断的玉拂尘。
可惜座位旁空空如也,有的只是秦观月身上留下的淡香。
顾珩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意,他缓缓将手收回袖中,紧紧攥在一起。
“有劳国公了。”
夜风裹挟飞雪萦绕在他的周遭,风雪掀起他的长袍,像是张牙舞爪的狰狞邪兽,发出奇异诡谲的喊叫。
似乎是在嘲讽顾珩身为权相却看不透人世炎凉。
他绕过秦国公身旁,径直迈入公府内,留下管家与秦国公二人面面相觑。
秦国公屏退了侍从,让管家带贺风和车夫下去休息,自己则为顾珩斟了杯茶。
“不知顾相深夜前来,是为何事?”
顾珩面容苍白,腹脏绞痛不已,但依旧背脊如青松般挺直。
他不紧不慢地接过热茶,饮了一口:“国公,俪贵妃,没了。”
秦国公恍若听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胸口震颤不已,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将视线悄悄地移向一角帘后。
秦大娘子躲在帘后,两人相视无言。
谁都分不清顾珩口中的“没了”,究竟是何意?是死了,还是丢了?
虽然秦观月并非秦国公亲生女儿,但在明面上,她依旧是端着国公嫡女头衔的俪贵妃。
秦国公紧锁双眉,试探开口:“月儿她……?”
顾珩放下茶盏,胃里的疼痛一阵阵地牵引着六腑,额角沁出了冷汗,但面上依旧平静。
“国公,真正的月儿,早已被你送去了陇川,对吗?”
只这一句话,便让秦国公面如纸色苍白,手中握着的茶壶骤然跌落在地,溅碎一地。
——
魏恪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翌日清晨,的确有一名小童站在魏钟家府外,问秦观月是否有书信要送。
秦观月早在清晨便亲自撰写了密信,信上草率交待了她这几日被构陷困于密宫,而后又是如何得魏恪相助,才得以逃出。
当然,关于顾珩对她做的那些龌龊卑鄙的事情,她只字未提,并非她不愿让陆起戎替她报仇,而是在她与陆起戎许久不曾相见之时,她不敢轻易告知。
秦观月知晓,人心不可尽然信任,即便陆起戎与她有过盟誓,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全盘托付。
何况有些时候,愈是亲密之人,反而愈会以更为严苛的要求去审视对方。
女子名节为重,倘若世人得知她被顾珩软禁多日,尚且会遭来非议,招致杀身之祸。若是让陆起戎知道,他会作何感想,秦观月不得而知。
如今陆起戎是她仅可依存的希望,如果连最后这点希望都破灭,岂非离她救出娘亲之日遥遥无期。
她自然不甘如此。
信送出去之后的三四日,陆起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秦观月整夜辗转难眠,到天快亮了才将能入睡。
即便如此,她也整夜被梦靥缠身。一会儿梦见陆起戎被顾珩所害,一会儿梦见娘亲病重,无药可医。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梦见顾珩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目眦欲裂地质问她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自己。
每每这个时候,秦观月都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湿透寝衣。
顾珩仿佛已经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纵然如今已经摆脱了他的控制,但她还是提心吊胆,害怕有朝一日会又被他抓回去。
这日清晨,秦观月又一次从梦靥里惊醒坐起,睁开眼看见一名眉目明艳的小姑娘托着腮在她的榻前。
小姑娘就那样不怕人地紧紧盯着自己,看得秦观月心里发慌。
她向后挪蹭退了退,惊魂未定地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直起了身子,笑嘻嘻地回答秦观月:“我叫魏如玉。”
细问之下才知,小姑娘是魏钟的女儿,先前一直被留在学堂,这几日得了假才回到家中。
秦观月心中戚戚,无暇与她玩闹,于是又恹恹地躺回榻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有什么事吗?”
魏如玉见秦观月爱答不理的模样,倒也不恼,依旧端着讨人喜欢的笑,牵过被衾的一角放在手中把玩。
“外面有一位哥哥来找你了,阿娘让我来同你说一声。”
秦观月陡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微微颤抖地扶上小女孩的肩膀:“你看见他了?他长什么模样?”
秦观月紧紧盯着小女孩的双眼,她期待听见陆起戎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的回答不是她想要的。
万一来的人不是陆起戎,而是顾珩呢……
魏如玉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松开了手:“我没见到,他在前厅,我可以领你去。”
这几日一直等不到陆起戎的消息,她原本满腔的热情已被渐渐浇灭。
或许陆起戎早已另寻佳人,将她忘之脑后。她怨毒地恨起他的不忠与背叛,或许天下男人全是一个模样,得到了便不再珍视。
即便深谙这个道理,她还是不可免地为他流了好几次眼泪。
甚至到最后,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开始自暴自弃地谋算起来。若是陆起戎真的坐视不理,不来找她,比起被顾珩抓回去折磨,她还不如主动回到秦国公府。
哪怕是为奴为婢都好,至少能与娘亲相聚。
可到今日从魏如玉口中听到这一点消息,似乎在心中沉寂的灰烬又燃起了一点火光。
秦观月双腿发软,下榻时需要扶着魏如玉的胳膊,才勉强能够行走。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便由魏如玉搀着来到了前厅。
这一路上,秦观月心中忐忑不已,手心沁满了冷汗。
明明只是一道长廊,却好像是她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条路。
在漫长的挪步之后,她终于来到了前厅的门前,近乡情怯一般,真到了这个时刻,她却迟迟不敢推开那扇门。
魏如玉站在她的身边,抬起头问她:“姐姐,我就送你到这了,你快些进去吧。”
“你……”秦观月张口想说些什么将她留下,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半晌,她摇了摇头,“多谢了。”
这一道门之后站着的是谁,将与她之后的命数息息相关,紧紧牵连。
魏如玉得了秦观月的应允,一路小跑着走了,只留下秦观月一人站在门外。
寒风吹卷起她的衣衫,往日合身的衣裳,如今在她身上已有些宽阔松垮。
寂静的光景里,她听见门内倏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逼近,唰地一声,那道门从内被人推开。
秦观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面露无措惊惶的神色。
“月娘。”
听见那一道久违而又熟悉的声音,秦观月颤颤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人。
陆起戎站在门后,身影被隐在阴翳里,许久未见,他似乎消瘦憔悴了许多,往日爽朗的少年气消减而去,眼中满是疲惫,连骨相也变得清晰。
两名同样憔悴的人相视而望,秦观月只觉得喉头干涩不已,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滚烫的热泪抢先盈满了眼眶。
下一瞬,她就被陆起戎伸出的双臂紧紧箍在怀中,他像是面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不敢置信,而又情难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秦观月颤颤伸出手,也慢慢地回抱着他。
陆起戎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又会消失一样,紧紧地抱着她,有力的心跳一次次地撞响在她的耳边。
陆起戎已经许多年没有落过一滴泪,但在此时,他只觉得眼眶酸涩。
良久,他哽咽开口:“月娘,让你受苦了……”
这一句话,轻易地击碎了秦观月最后的坚强。
她想起这些年不公的悲绝命运,想起为了不再受人白眼而付出的所有,想起每日小心逢迎的卑微与狼狈。
一时间,所有的怨念与委屈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倾覆在其中。
秦观月攥紧了陆起戎背后的衣襟,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嚎啕痛哭,任凭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王爷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
从宫外长街到宫中禁门,顾珩屏退车夫,而是选择徒步回宫。
他很想重温脚下的路程,几日前,秦观月曾在这条长街上与他十指紧握,结伴相行。
她说只要有情人携手相伴走过这条长街,便能求得生生世世。
如今看来,这不过也是她的一句戏言。
贺风紧跟于顾珩身后,低着头噤声不发,生怕说出一句不得体的话,便会招惹丞相的伤心事。
贺风看着身前人的身形,低低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顾珩借以辟谷的名号断食,颗粒未沾,滴水未进,身形瘦削了一圈。每到夜晚,胃腑痼疾来犯,他总是痛到站都站不起来。
这又是何苦呢?
丞相曾对他说过,秦观月是会害人性命的妖魅,不得亲近。
丞相既然都知道,又为何会受她的蛊惑。
贺风知道其中缘由经过,此时抬眼再看向顾珩孤独的背影,心中生出无限的凄凉。
丞相像是一株秋草,在秦观月的一夜霜降下,彻底颓败。
这几日,贺风一直陪着顾珩,在宫外的一处别观居住,连燕帝的事,他都未曾料理。
起初顾珩是想给秦观月一些机会,但等着等着,便觉得一切都是虚妄。
顾珩的靴倾轧过地上的积雪,每一步走得扎实沉稳,他清楚,此时要做的,是成就大业,待万事清明后,秦观月作为其中的一环,终会再见的。
他似乎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因连日未曾进宫,燕帝身侧形势也未关照,在进清平观时,顾珩属意贺风前去了解一二,好做打算。
长雪落满肩,顾珩近乎麻木地迈入黑沉的暗道,仅凭甬道四周微弱的火光,向前探进。
走到暗道尽头,顾珩推开那扇门,门后透露出些微的豆光。
浮云居内,一名被黑布罩身的男子,跪在地上,背向顾珩。
他一步步走到男子身边停下。
浮云居内的暖炉烧着炭火,环室的温热逐渐消弭了顾珩肩头的落雪,使其氤化成水汽,打湿了顾珩的肩头。
顾珩垂眸扫了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似乎有种临危不惧的气态,纵然沦为了他人的阶下囚,却依旧不肯低头。
顾珩摘下了套在他脸上的黑布,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喉间发出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良久,冰冷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魏恪,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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