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狭小的石砖空隙之后, 陆起戎奄奄一息地被悬扣在木架之上。
往日俊逸清秀的城阳王,如今浑身遍布伤痕,纵如死囚般狼狈, 依旧高昂着头, 不愿屈居狱卒威胁之下。
即便满身沾满血污,依旧透着从容的气魄。
然而秦观月并不知道,在严刑指下,陆起戎已经将大部分事情吐尽。
秦观月紧紧捂着嘴, 才勉强忍住胃里的翻涌。在怜惜和惊诧之外, 她更多地感受到恐惧。
燕帝还在, 陆起戎身为王亲,打得是清君侧的名号,无论如何顾珩也应该顾及他的身份权位,怎能像对待普通禁犯一般这样对他。
隐约间, 她听见狱卒开口问道:“你与秦国公是否早就谋划要将贵妃送入宫中,为你们所用?”
秦观月心中一紧,屏息听着。
陆起戎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笑:“可笑。”
陆起戎心里清楚, 落在顾珩手中,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筹谋多年,他在边关受尽风霜,隐匿锋芒悉心布局,尽毁于一旦。
他将秦国公与陆起章视作左膀右臂, 谁知最后败也败在这二人身上。
如今落到这般地步, 除却无尽的悔恨之外, 他还有未解的疑虑。
顾珩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能让秦国公与陆起章纷纷倒戈。
他不禁想起秦观月的笑语, 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成王败寇,虽心有不甘,他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每每想起秦观月,心中总有些说不明的酸涩。
他到底辜负了她的希望。
当然,如今他已是阶下囚,他不会在任何人袒露这样的心声。
陆起戎慢慢地抬起头:“相较于大业,女人又算得了什么。我的确是想利用她,但如今看来,大业之所以倾颓,就是因为我不该招惹这个女人。”
——
秦观月坐在马车上,顾珩反常地没有为她再遮上双眼。
但秦观月知晓,这并不是因为顾珩大发善心,审视了自己的行举,而是因为他想看她的糗态。
当听见陆起戎亲口承认他只是利用自己之后,秦观月有那么一瞬的失落。
她以为她会落泪,但想象中的悲戚并未到来,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反而像是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样也好,原本她对于陆起戎的败还有些期望,总是挣扎着想要从顾珩的手中逃离。
如今看来,天下的男人并无不同,即便是陆起戎,也不外乎如是。
若是硬要说有甚么让她不悦的地方,或许就是刚才的那一幕,顾珩也在身旁,陆起戎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被他听见了。
此时顾珩还不知如何的得意,又要拿什么样难听的话来讽刺她遇人不淑了。
她感受到顾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佯装未觉般低着眸,只抚玩着手腕上的金铐。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顾珩轻飘飘的地响起在耳边:“亲眼看见了,失望吗?”
“要不要与我赌一赌,王勋之位与你,他会选谁?”
秦观月心里发闷,冷笑几乎要溢出唇角。
“他如今身陷囹圄,选王位或是自由也是常人之举,我不会怨他。”
顾珩的目光阴沉得快要滴出水:“他辜负你的期望,利用你的情意,你都不怨他,为何对我却如此苛刻?”
顾珩猛地抓住秦观月的手腕,引起金铐一阵响动,秦观月被那双眼盯得浑身一颤,吓得不敢再说话。
“他不过是挨了几顿鞭子,废了双腿,就什么都招了,愚笨的懦夫,也值得你托付?”
秦观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但陆起戎虽不及顾珩才智风骨,可至少他没有逼迫过自己什么,至少轮不到顾珩作此评判。
当初顾珩被囚清平观的时候,不也是对她有所隐瞒吗?
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良久酝酿出几滴泪来,欲坠不坠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对我是虚情假意,珩郎又有几分真情呢?”
顾珩像被这句话烫了一下,霎时愣在了原地。他紧紧盯着秦观月,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在她面上忖度,仿佛想要看清这美艳皮囊下究竟藏了什么。
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声音略带沉哑地开口:“月娘,你当真这么觉得?”
秦观月即便真这么觉得,在此刻的气氛下也不敢承认。
她沉默了一会,将双手高高抬起在顾珩眼皮底下,撒娇似的说道:“珩郎,这铐子磨得我手腕好疼。”
“所以?”顾珩的面色缓和了些,语气仍然不善。
明知故问。
秦观月目含恼怒地盯着顾珩望,顾珩不为所动,目光淡淡地回望她。
二人僵持良久,最终还是秦观月泄了气,轻声撒娇道:“我小小女子,哪里逃得出珩郎的手掌心,珩郎何必这样防着我。”
顾珩冷笑了一声:“是吗?上次的迷神散不是你给我下的吗?”
秦观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清了清嗓子,还是不死心。
缓了缓心神,将视线与小手一并向下,别有深意地看了顾珩一眼:“可是戴着这东西,行许多事也很不方便的。”
顾珩望了她一眼:“必要的时候,我会为你摘下它。何况,平时也用不上这样的方法。”
秦观月微怔一瞬,很快明白他话中的深意,顿时气恼地羞红了脸。
确是用不上的,但是顾珩对她常用的法子,无论上下,总有一处肿痛。
秦观月强压怒火,低声喃喃了一句无耻,却不想这极低的声音还是被顾珩听见了。
“月娘,你在说什么?”
秦观月心虚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好在马车很快停在了清平观前,顾珩也没有与她计较,只是在下车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月娘,你不该怨我。当初要与我快活是你,说此生只想与我一人的也是你,你总该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些什么。”
——
燕宸殿中,龙榻前的帷账已由先前的淡色的纱幔改移了正红。
这是宫里的规矩,皇帝寿元将近时,要改易艳明的色泽冲一冲。
近几日里,顾珩的手下松了不少。
偶有些无实权的贵戚旧臣可在外殿隔着帷账探问一两句,但燕帝内里已耗尽,能应答的只有身边侍奉的奴仆。
陆起戎起兵一事自然被定为了谋逆篡位的性子,先前顾珩不急,是因二王制衡,但如今陆起戎打乱了他的计划。
陆起章趁机露头,皇族胤亲的身份在此,他只能顺水推舟,以维系时局。
陆起章思虑着,陆起戎已倒,因为秦观月的缘故,顾珩不会放过他,这倒省了他的麻烦。
陆起章自接过京察司的司职后,又将陆起戎先前的兵划归扩编,如今基本已掌握了京中禁卫的调度权。
但陆起章心中总有疑虑,顾珩行事谨慎,常怀远虑,他背后依仗的势力绝非一个秦国公或京察司这么简单。
那究竟还有谁呢?
他一时想不明白,但眼下只需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铲除掉顾珩。
当然,这个时机需要燕帝的首肯。
陆起章捧着一碗参汤往燕宸殿内屋走去,侍奉的小内监见是襄阳王侍药,便知趣退了。
“皇兄。”陆起章在榻前跪伏了下来,将参汤置于一旁的高案上,轻声唤道。
燕帝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片混沌中,尚有余力辩得几分人脸:“阿章来了。”
燕帝病情在一月里反复无常,精神好时,能饮一碗米汤,遇到难捱的时候,连喘气都是费劲的,这都与顾珩送来的丹药有关。
陆起章很少口称皇兄,一般都尊为陛下,好像他与陆起戎从本质上与燕帝的关系就有亲疏之别,而今他也仿照着陆起戎,劝慰道:“皇兄起色好些了。”
“不大成了。”燕帝只是笑笑,又抬了抬手说道:“你往前些,朕有些事要问你。”
陆起章大概已猜到些什么,这也正是他今日来的意图。
“他们不敢说,朕瞧见了,前日夜里,左边角楼处走了水,亮光都能映到燕宸殿中——”燕帝一席话后,忙停了停缓了口气。
燕帝用尽自己的气力锤了锤床:“你同朕讲,是怎么了。”
陆起章似早已拟好了草谱,便颔首回道:“皇兄如今尚在病重,不该劳心些这个。”
燕帝不回话,一双空洞的眼直直地盯着陆起章。
“前日夜里,顾相那边和王兄有冲撞。”陆起章不轻不淡地将惊心动魄给一笔带过,把反应的余地留给燕帝,这话说的实在是高明。
“为了什么?”燕帝堪堪问了一句后,又痴痴地笑了两声,而后又改口问道:“是顾珩还是阿戎?”
见燕帝直接发问,陆起章便将预备好的一番说辞悉数拖出:“是顾珩,自您病后,他便忙于结党,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此事不巧被王兄得悉,就在前日夜里,竟趁城阳王入宫问安的当口将人给拘拿了。”
陆起章将城阳王起兵之事压下不提,并恣意篡改见闻,因为他今夜要对付的,是顾珩。
燕帝闻后,一阵猛咳将眼眶都浸红了,唯有声声“阿戎……”
陆起章应时也跟着红了眼,忙跟着句:“眼下朝里惧他,恐是再放任下去,就……”
燕国皇胤单薄,燕帝虽纳尽天下美人,修尽天下宫观,但仍旧修不来一个子嗣。
他早已做好了传位旁支的准备,却悔恨这病来得凶猛,可惜没能在病倒之前,为大燕清出一条路来。
值此时,燕帝缓缓将头转向陆起章:“今日清晨,有人禀朕,你领了京察司的值守。”
陆起章没预料到燕帝竟已知晓此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言语斟酌间,燕帝续言:“很好,之前是朕顾及你年幼,你的意思,朕听明白了。”
或许是对九五之位的挂牵,燕帝在病中似乎通透了许多,因而对待顾珩此事的态度也掺杂几分犹豫。
陆起章以渔翁之态将他自己剔除掉,但字字句句说的离不开个“权”字。
燕帝只觉得自己被置于火上,身不由己。
燕帝说罢后,便阖目假寐了,陆起章无意再多打搅,便退下了。
将出燕宸殿门,便有京察司的鹰犬跟上:“王爷,陛下怎么说的?”
京察司原本为秦国公手下的旧部所掌,而今更主,京察司清一色被陆起章更为府卫出身的将卒。
“时至今日,他还能有什么路可走?”陆起章脚步一停,沉声道:“你去查,今日晨起,有谁进过燕宸殿,同陛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必回我,一律斩杀了。”
陆起章离开后不久,一个婢女急急忙忙地往燕宸殿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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