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的眼底瞬间一滞, 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若是换作往日,那些好听的情话她脸不红心不跳,便能信手拈来, 但今日她看着顾珩的双眼, 那些荒诞的话语她居然说不出口了。
“珩郎这是做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并不介怀你与柔安公主相谈,珩郎便要生我的气吗?”
她侧过身去,显出颌角精致流畅的弧线:“珩郎与那些凡俗男子一贯不同的,怎么也要为了这些小事与我计较。”
这样略带嗔怒的反斥, 常常会让顾珩偃旗息鼓, 秦观月屡试不爽。然而她不知晓, 顾珩真正的心结在于那夜陆起戎的质问。
这招今日失了效,顾珩半晌没有动静。秦观月有些心慌地用余光眄向顾珩,只看见他眼底淡淡一层的愠怒。
“月娘,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
秦观月已然有些不耐:“我知道珩郎不信我,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珩郎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意吗?每日我与珩郎共枕而眠、观花望月,这些还不足够吗?”
话说到后面,她甚至轻巧地将罪过推到了顾珩身上:“珩郎若是真心待我, 又怎会这般一次又一次地疑我。”
实则秦观月这也是破釜沉舟之举,她也拿不定顾珩的心思。
看着顾珩沉默许久,她不禁有几分心虚,好在下一秒顾珩冰凉的指尖便触碰上她的。
顾珩牵过她的手,擦肩走到她身前时, 雪袍与她的肩头掠过, 接而引着她向前走。
“随我来, 我带你去看一个故人。”
——
陆起章将自己的府邸驻在了京察司衙门相邻, 出入审理, 极为便捷。
众人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襄阳王起初是抱有观望态度,但随着陆起章行事之果断毒辣,大多数官吏也都对其垂首听命。
陆起章任命之后,才知朝事之盘根错节,亦知先前自己不被重用之由——城阳王陆起戎从中作梗,因而上任之后,大行权宦之道,私下培养暗卫纠察百官百事。
顾珩虽有权柄,但囿于大燕臣子之规,行的是文道,因此从这一点上,陆起章并不害怕顾珩的逼迫。
在他上任的头几桩大事里,就有拆除京中繁杂道观一事。
陆起章想从根本上摧毁顾珩的根基。
京察司衙门,陆起章正翻阅着臣下呈上的薄子,里面大体记录着些底下官员阿谀奉承的话,陆起章信手翻了几页,便觉无趣放下了。
“王爷,如今您已如此尊贵,犯不上每日点卯了……”说话的是京察司新提任的千鹰卫总卫蒋氏。
蒋氏之父为襄阳王府护卫总领,因而蒋氏得了这样一个职差。
陆起章捏了捏眉头:“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那人得令后便向衙下的兵卒使了个眼色,遂即底下人呈上些卷轴的字画。
“王爷,按您的意思属下去查证了,京中近日确有人在倒卖这些字画,”言罢,蒋氏抱过这捆字画,将其呈于案上。
陆起章将几幅字画拆捆,其中描绘的不过是南浙的山水风景,并无出奇之处,末了提名之人,也并无大家,陆起章不解其为何又重回市面。
“说来也奇,属下去查证时,听那几个搜罗字画的贩子说,这些字画虽不出自大家之手,但都是有贵人点名要的,若非属下花了更大的价钱买下,恐是万不能给的。”
“要的人是谁?”
蒋氏似鱼嗅腥气,谄媚道:“属下也问了,可惜那几个贩子嘴严的很,任什么也不肯说,属下怕声势过大便没有再纠缠,要不属下再带几个弟兄——”
陆起章抬手止了他的话:“不必了,此事本就是暗下调查,勿要打草惊蛇。”
陆起章又将目光重新落回这几幅卷轴上,视线逡巡一番后,似有什么考量:“你方才说,你是花了更大的价钱才买下的?”
蒋氏点头如捣蒜:“正是,这画贵的出奇,像是要这字画的买家也是巨贾名商。”
“如果不是呢?”陆起章自顾自地嘀咕道。
“那必是亲眷后人,或是派别信者,为了怀念瞻仰用的。”
蒋氏大大咧咧无心的一番话,却似惊雷劈入了陆起章的脑中。
陆起章根据题跋中的考订、记事想起来许多陈年旧事。
南浙,东柳派,山水画,几个熟稔而又陌生的字眼在陆起章脑中重复闪烁。
陆起章将这几幅字画重新铺就,起身仔细端详。
终于,他确信在这一笔笔水墨丹青背后,还隐着更大的秘密。
陆起章的指腹摩挲着画尾的落款处,这张张副副虽题跋的有数人,但这其中都包含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林羽山人。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迫使陆起章沉沉地坐下,燕帝持政的早年间,发生过一桩骇人的屠戮之案,其中亦牵扯到南浙的几门学派及画派。
但因当时学风初起,其门下之人大都为化名,又经屠戮一案后,尚能了解全局的人亦无可查询了。
陆起章定了定神,向蒋氏道:“你去给本王查出,这个林羽山人是个什么来头。”
蒋氏领命后欲离,但陆起章似乎有所犹豫,又补了一句。
“记得,勿要声张,低调行事。”
——
跟着顾珩走到半路的时候,秦观月已然感觉一丝细微的不妙。
这条路先前她走过,只是那时她与顾珩坐在马车里,并非像今日这般行走。
即便那夜月色昏暗,但秦观月始终难以忘怀。
她不会记错。
这条路的两侧栽满了茉莉,然而她却无心品赏。那一夜的种种情形,皆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在顾珩的胁迫下看着陆起戎是如何受尽磋磨,他往日的意气不再,只剩下凄惨与狼狈。
同样是那一夜,她得知陆起戎对她不过是一场利用,顾珩的刀剑刺在陆起戎的身上,同样也刺向了她。
那把无情的锐刃砍断了她与陆起戎的全部过往,残忍地让她仅存的一些幻想与期盼都沦为了泡影。
从那夜起,她便知道她与陆起戎再无可能。即便偶尔也会想起陆起戎为她准备的一池花灯,而今看来,也不过是为了接近她的步步谋划,再没什么可留恋。
她不想去,也不想再看见陆起戎。可是手腕被顾珩紧紧桎梏住,压根挣脱不了。
行至密宫前,她斩钉截铁地停下了脚步,不顾手腕上的阵痛,与顾珩僵持在原地,死活不情愿入内。
顾珩的眼神沉沉,声音似有警告:“月娘。”
秦观月这次没有轻易屈服,她毫不畏惧地对上顾珩的视线,声色亦冷淡:“我不愿,珩郎非要强迫我吗?”
顾珩面色阴冷,似是下一刻便有狂风暴雨将至。
“月娘曾与他有过情谊,如今他就要被押送出宫,月娘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顾珩示意她望向密宫殿门处,只见浑身是血的陆起戎被两名侍从扣押着从密宫里走出来,确切的说,他已失去了走路的能力,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死物,被他们架在肩上抬了出来。
纵然秦观月对陆起戎有恨有怨,看见此情景,依旧不免有些伤感。
虽然陆起戎落得如此地步是他咎由自取,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若不是因为她,或许顾珩也不会对陆起戎非要这般决绝。
每一次顾珩提起陆起戎,秦观月心里都不禁烦闷气恼。
顾珩总是以胜者的姿态,嘲笑她遇人不淑的遭遇,似乎看到她的下场越惨淡,他便越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然而这样的手段让秦观月不大好受,她对着顾珩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了起来。
“珩郎若就是想让我看到他如今的狼狈样子,我已看过了,珩郎可以放我走了。”
“不急。”顾珩的眉眼稍微温和了些,“陆起戎犯的是死罪,然而他好歹算个亲王,我的意思,是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安养出去以作惩戒。”
秦观月的神色有些古怪,她别过头不愿看陆起戎的惨况:“他是死是活,与我有甚么干系,珩郎问我做什么。”
顾珩意味深长的目光逡巡在秦观月的脸上,似乎在辨别着她刚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想了几日,还没想好,所以才来问月娘。依月娘看,是该把这狂徒流放至京畿荒芜处,还是更为偏远蛮荒的岭南之地?”
说到岭南之地时,秦观月藏在袖中的手不免攥紧了。
岭南那般荒无人烟的地方,依照陆起戎如今的身体,恐怕还没到雍州,便已死在了路上。
何况流放之人是要被扣在囚车内,任由一路行人百姓围观的。陆起戎曾经是何等的骄傲,他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
秦观月的心里有些酸涩,但她感受到顾珩看着自己的目光,依旧语气冷淡地伪饰着:“他这样心机深沉、目无君主的人,珩郎将他杀了才好。”
顾珩的声音中似乎带着轻笑,语气听上去愉悦了许多:“月娘真这么想吗?”
秦观月的心头一颤。
从小到大,她从来就不愿相信真心的存在,更不信男子的花言巧语,毕竟当年娘亲就是这样被爹爹欺骗的。
爹爹答应会对她好,可最后却抢了她救命的药钱,拿去与人饮酒厮混。
直到陆起戎出现,最初她还是对这个莫名待她好的王爷有着警惕的提防,可到后来,她确是真正地想过要与他厮守。
但是陆起戎亲自毁了这一切。
“丞相今日三番五次地为难我,到底想说什么。”
秦观月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一时大了些,那边被侍从扣押着的陆起戎似乎循到了声响,骤然抬起头循声看过来。
然而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什么也看不见。他甚至想要向着声音的尽头跑去,然而双臂却被紧紧地扣住,一动也不能动。
“月娘,是你吗?”陆起戎的声音嘶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磁性,像是一口破败的旧钟。
他只能远远地发出一声颤抖的询问,似是想要得到肯定,却又害怕真的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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