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一族的秘辛, 顾珩忍辱背负了多年。
从狗洞里逃出的弃婴,背负着滔天的仇恨,一夜之间, 全部的亲人都在火海里消失, 尽余下他孑然行走在世上。
在微弱的火束下,顾珩缓缓睁开了眼。
世人只看见他位极人臣的风光,却不知能走到这一步的艰难。在刀锋上行走,偏差之下便是深渊, 一招不慎, 满盘皆输。
多年来, 除了秦观月以外,他没有行错任何一步棋。
大业将成之际,陆起章当众戳穿他的身世,再到眼下被下入天牢, 亦都在顾珩的意料之外。
而对待陆清漪,顾珩如面对其他女人一般冷淡,也只有在秦观月面前,他的脸上才会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顾珩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束枯草:“公主有什么办法?”
陆清漪等待这句话已久, 连忙开口:“父皇曾允诺过我,只要丞相愿意与我结秦晋,无论丞相是什么身份,往后都只是大燕的帝婿。”
顾珩垂眼看着手中的枯草,指尖轻轻一撮, 枯草便化为碎烬。
“公主觉得, 陛下还能撑多久。”
陆清漪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显然没想到顾珩居然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即便宫中所有人都知道燕帝的寿命已到了尽头, 可是没人敢妄议天子年寿。
“我不知道。”陆清漪攥紧的手心沁出冷汗, “可父皇只要还是天子,他们就必须要遵从。”
“遵从……”这两字在顾珩舌尖轻缓地碾过,末了似乎还带出一声轻笑,“就算天下人还愿意遵从,襄阳王他会遵从吗?”
陆清漪被这话问住,语气有些迟疑:“堂兄他会的。”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顾珩听的,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哪怕她心知肚明,陆起章如今已成了大燕的掌权人,但她仍然寄希望于陆起章能够顾及他们的兄妹情谊。
她心里很乱,可她不敢在顾珩面前显现出惊慌。若是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又怎么说服顾珩呢?
密闭的天牢里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阴风,吹得墙壁上的火光倏然摇曳,落在地上变为诡谲可怖的影子。
陆清漪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面前的顾珩缓缓起身,似潮水退下,一座缄静的山渐渐浮出水面。
火光落在顾珩宽阔的背上,照得那些深浅不一的鞭痕更加森然。
“公主心里明白,他不会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容半分质疑。
陆清漪怕极了,这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她心里明白,若是今日出去,陆起章不见得会再让她进来。
她不在乎顾珩究竟是稳坐高台、受万人敬仰的一国宰辅,还是所谓的反贼遗孤。
甚至她心里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若顾珩真落魄了倒也好,那样他便得依仗自己生存,只有她才救得了他。
那样顾珩就必须要留在她身边,此后余生眼里只许有她一人。
“只要丞相答应,即便堂兄不应,我也会想办法救丞相出去。”
顾珩抚着袍子,忽然胃疾又犯,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
“我已是将死之人,不值得公主为我费心。”
“丞相!”她听见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敢置信向后退了两步,心里悲痛交杂,连声音都打着颤,“丞相宁愿赴死,也不愿与我成婚。难道我在丞相心中就这么不堪吗。”
顾珩捂住腹部,苍白的脸上沁出一层冷汗:“公主千金之体,何必妄自菲薄。”
“鄙陋之地,公主不宜久留,还是回吧。”
——
陆清漪迈出天牢时,面色不善,眼角还有哭过的痕迹。
明眼人一下便知道柔安公主在天牢里受了委屈,临了在天牢外,她摔翻了侍者将送给顾珩的饭食,并下令三日不许给顾珩送饭。
陆起章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坐在燕帝榻边,让内官当着燕帝的面又重复了一遍。
内官话音落下,他缓缓开口:“皇兄,柔安如今未免有些任性了。顾珩曾是我大燕的丞相,该按律法定罪腰斩,而非生生饿死。”
燕帝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躺在榻上双目瞪圆,眼里除了恐惧之外别无其他神色。
“皇兄,怎么了?”
陆起章很关怀地握住燕帝的手,佯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皇兄是想说当初李道生一家是赐的火浴,顾珩当初逃脱,如今若坐实了罪名,也应当受火浴。”
陆起章看着榻上毫无生机的燕帝,心里却无半分怜悯。
当初他是那般信任燕帝、陆起戎、顾珩,坦诚相待,没有半分保留。
可在他们的眼里,他是不堪重用的闲散王爷,是只配为他们鞍前马后的走卒。没有人看好他,都在心里笑话他。
而如今他们有的生不如死,有的被流放,还有一人不能得见天日。
剩下的只有他一人了。
他会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知道,谁才是大燕真正的主君,谁才能救这颓烂的朝代于狂澜倾倒。
陆起章端起案台上的放凉的药,喂进燕帝嘴里。
“皇兄,顾珩这样待你,你却宁愿相信他一个外人,也不愿将大燕的将来交给皇弟。”
如今的他,已经无需畏惧殿内的几名侍者。
燕帝的双唇发颤,喂进去的药都顺着唇角流出。陆起章的眼底划过一丝厉色,他扣住了燕帝的下巴,不顾燕帝的恐惧,将那碗药生生灌了进去。
哐当一声,药碗碎裂于地。陆起章的手一松,燕帝又重重摔回榻上。
陆起章冷笑了一声:“柔安与皇兄一样,真是糊涂啊。”
——
顾珩留给秦观月的这座宅子依照秦观月的意思,买在了京郊,里面每一间屋子的陈设都是按照秦观月的习惯来置办的。
那天贺风将这宅子的房契交给她,告诉她丞相说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这宅子是顾珩给她的贺礼,全权交由她自己处置。
若是喜欢便留下,不喜欢就算是卖了、烧了,也都随她。
秦观月气得五脏六腑似被火烧,却也无可奈何。当初顾珩派贺风找她要回那对耳环时,她刻意说了这句话,如今顾珩却拿同样的话来气她。
若是放在往日,她定要找顾珩麻烦,可眼下她没有半点与他置气的心思。
她只想知道顾珩是否安好,只期盼着能够见顾珩一面。
宅子的后院里栽了紫藤花,风来时暗香浮动,与清平观的紫藤树一般漂亮。
这应该是顾珩的心思,可秦观月心里明白,这里的紫藤,与清平观根本不同。
最初知晓自己已有两月余身孕的时候,秦观月仿似浑身被浸在冷水中,寒得连话都说不出。
冷静下来后,她细细回想起近两个月,的确与之前大有不同。除了比往日嗜睡虚乏之外,她还会常常主动想与顾珩亲热,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以前她的主动,只不过是为了哄骗顾珩的手段。可现在却是她的需求,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身子裂开了一道深壑,而顾珩便是将深壑填得严丝合缝的玉石。
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像是窗外的藤萝,需要攀缠着顾珩才得以汲取生存。
顾珩很想要一个孩子,可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她有过不幸的童年,那位“父亲”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
即便她知道顾珩不会像爹爹那样对孩子动辄打骂,但顾珩的身份特殊,天下想取他性命的人不胜枚举,她无法安心为他诞育子嗣。
以前秦观月为了引诱顾珩,说要为他留个孩子,但那不过是情场上的敷衍,谁知顾珩当了真。
当时她以为自己对顾珩只是利用,随时想要逃离顾珩的身边,他的权势与压迫亦让她感到害怕,孩子对她而言只会是拖累。
因而在每次缱绻之后,她都会格外小心地喝下避子汤。她不禁细细的想,究竟是哪次遗漏了呢?
或许是之前有几次仗着将来癸水,便偷懒没有喝尽,才让这个孩子有了可乘之机。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早一点顾珩或许会另作打算,不置于陷入此等境地。偏偏不巧,她非赶着顾珩被押在天牢的时候。
这下她就算想跑,也再不能像之前那般一身轻松了。
——
柔安的命令并没有起效,陆起章还不想顾珩因为饭食不足而死。
他要留着顾珩的一口气在,要让顾珩亲眼看见自己登上帝位,再借顾珩的手笼络天下学子人心。
可前几日龙虎观一事不慎触怒了诸学子,如今京中怨声载道,还有不少寻事者寻到老襄阳王的墓前,以猪血溅之陵牌,并在其墓前高声念唱对陆起章的檄文。
这与陆起章的本意相去甚远,得知亡父不得安息,陆起章大怒之下,只好暂时停掉拆观的计划,并从京察司中分出一些人手寻察燕都闹事之人。
对于京察司,他只留下十七个字:若擒得贼人,就地斩杀,悬头颅于城墙之上。
既然暂且无法尽得人心,那就只能先让那些人不敢再妄议天家事。
对于顾珩,他暂且没有余心处置,只吩咐加强戒放,别无其它。
天牢昏暗的甬道内,一名侍者提着食盒,跟在看守身后,借手中的火把照亮前路。
天牢里的其他犯人都由两三名看守笼统看管,唯有顾珩受到“厚待”,由专人看守。
看守从腰间取下三把钥匙,渐次打开,不忘回头嘱咐:“进去后不要多话,早些出来,不要多留。”
侍者点了点头,并未应话。
看守离开前,瞥了那侍者一眼,只觉这侍者身形瘦弱,寡言少语,模样倒是清秀,只是先前从未见过,不知怎么派了这么一人到这天牢里来。
或许是宫里哪个大太监养的娈童,做错了事被下派到这处做苦活,这些腌臜事他见得多了,不足为奇。
他别有深意地剜了那侍者一眼,嘴角的笑多了别样的意味。
外面的三道铁门随着看守的离去又重新阖上,环室重新归于沉寂。
陆起章虽然没有断掉顾珩的饭食,但每日只供一餐,且不许见荤腥。
顾珩站在墙前,身姿挺直,他以枯草为笔,在墙面上书写文字。
他不必回头看,也能知晓每日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除了一碟青菜和一碗稀粥之外,还有外面送来的消息。
“放在桌上。”
侍者迟迟未动,食盒摆落的声音并未出现。顾珩皱了皱眉,终于转过身。
顾珩含霜覆雪的眼神落在那侍者身上,而他望着的人正巧抬起头,也在看着他。
顾珩看着那双盈盈泣露的双眼,心里骤然一痛。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审视,似不敢置信她的出现。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已有震颤。
“月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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