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这样久, 秦观月以为陆起戎早已不在人世。
他当初究竟被押送到哪里,秦观月没再问过。对她来说,一次的背叛足矣让她失望, 况且之后有了顾珩, 她与陆起戎的那段浅缘便更不值得一提。
对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再会,陆起戎亦显得局促。这半年他过得凄惨狼狈,刚到博州时,他如丧家之犬, 往日与他云泥之别的兵卒, 都敢动辄对他打骂。
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羞辱, 几番求死却被人拦下。
陆起戎往日光鲜时宽厚御下,颇得人心,即便一朝遇难,仍有不少旧部下在打探他的下落。
他身后的竹官就是其中一名。
竹官是曾在城阳王府效力的忠仆, 当年阿爹病重,是陆起戎给了他一袋碎银解燃眉之急。
虽然最终阿爹还是归落黄土,但这笔钱至少能让阿爹体面下葬。因而陆起戎被流放以来,竹官就一直跟在队伍之后, 暗中为旧主打点。
后来也不知顾珩是否自顾不暇,边界的看守逐渐松驰,不再对陆起戎寸步不离地紧跟。
在竹官的接应下,陆起戎最终逃了出来,二人一并到了昭南县求生。
只是先前的所有都化作了泡影, 曾经名动一时的城阳王如今成了街边卖字的书生, 亦沦为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竹官为他找来医师, 想要治好他的腿疾。但终究是耽搁了太久, 陆起戎的左腿已经坏的彻底, 余生只能借拐杖行走。
经历了大起大落,陆起戎倒是能够坦然接受所有境遇,他已经死过一回了,眼下不过是少了一条腿,只要他还活着,便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他难以忘记当时与秦观月的最后一面,她与顾珩并肩而立,而他只能站在两人的对面,被兵卒压制地动弹不得。
他声嘶力竭的哀求,也换不来秦观月的多看一眼。想必她真是恨透了自己。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突然出现在眼前,陆起戎恍惚间以为是在做梦。
可狂跃的欣喜尚未平息,他便看见秦观月挽起的鬓发,和明显拢起的小腹。
一瞬间,他像是被双大手紧紧掐住了脖子,嗓子涩得难以开口。
集市上人多眼杂,还不知贺风什么时候回来,秦观月心里慌乱如麻,她不想与陆起戎再有纠葛,于是扶着墨隐的手转身就要走。
看见秦观月就要离开,陆起戎惊慌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向她追去。
“月娘——”
陆起戎太着急追上她,忘了拿放在摊边的拐杖。沉重的一声闷响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周围瞬间聚起了围观的路人,层层围在她们身边,一边指点议论着什么。
昭南县不过巴掌大点的地方,陆起戎是镇上少有能书会画的书生。
虽然他身世神秘,但他待人一向客气温和,彬彬有礼,只可惜断了腿,镇上不少的百姓可怜他,都在他的字画摊前照顾过他的生意。
如今见他摔倒在地,那始作俑者却连头都不回,不禁心中愤怒迭起。
有几人将陆起戎搀起,其中一名大叔出声指责道:“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无情。”
这一声带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其余愤愤不平的路人相继开口,对秦观月指指点点。
陆起戎正要开口为秦观月解释,却看见她蜷缩着身子,痛苦地捂住了肚子。
——
秦观月感到自己仿似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耳边是墨隐的哭喊,慌乱嘈杂的声音吵得她头痛欲裂,似乎还有陆起戎暗哑的喊叫。
昏沉的意识逐渐变得散乱,她想要抬手握住墨隐的手,让她不要害怕,可手臂就像不听自己的使唤,没有分毫力气。
在闭上眼的最后刹那,她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牢牢抱起,而后她便没入了一片淡淡的松木香中。
马车上,顾珩将她抱得很紧,若是她还有多余的力气,一定会告诉他,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一滴冰凉的泪水砸在了她的脸上,顾珩的心跳的很快,他难得地显露出了慌乱。秦观月从未见过他这样,平时的顾珩总是处变不惊,似乎任凭泰山崩于前也依旧色不变。
这实在是有些惊奇,顾珩居然也会有这般慌乱失措的样子。
秦观月很想问顾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街上。她费尽全部力气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了顾珩的脸庞。
她说了一句珩郎,便被潮水般涌来的痛意席卷了全身,痛得几欲昏死过去。
马车刚停在医师家宅外,还没停稳,顾珩便抱着秦观月下了车,一步不停地向内院走去。
顾珩走得太急,把面色苍白的秦观月放在榻上,内室的稳婆拦住他:“您还是出去等着吧,以免沾了晦气。”
顾珩什么也没说,将长剑用力刺入地面,便坐在秦观月的身旁。
稳婆看着那没入砖地的锐剑,骇得什么也不敢说,洗干净了手低头忙碌了起来。
染了血的帕子一盆接着一盆的往外面送,顾珩坐在秦观月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心全是热汗。
他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看见秦观月的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躺在榻上,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哼吟,便又昏过去,像是死了般安静。
顾珩的身体颤动的厉害,他感到浑身僵硬,只能一遍遍地呼喊着:“月娘,别抛下我一人。”
自那场大火之后,他以为这世间的所有变化都不会再让他心起波澜。
直到秦观月荒唐地闯入他的视线里,让他尝尽了喜悦与痛苦,他第一次会为一个女人失去理智,为了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惜以最低劣的手段,与最卑微的姿态。
就当他以为他荒芜的一生,终于有了些许颜色,秦观月似乎又要抛下他一人游荡在这苦寒的人间炼狱。
她总是这般狠心,像是一阵来去自在的风,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
他不顾榻上的血秽物,丢了魂般紧紧地抱着秦观月,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又会离他而去。
“求你……”
顾珩心血涌动,忽而感到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秦观月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眼睫颤了颤,虚弱地睁开了双眼。
——
秦观月再睁开眼时,只觉得筋疲力竭,浑身昏昏沉沉。
“月娘。”
顾珩怀中抱着一个婴童,见秦观月醒来,当即将孩子交给墨隐,自己则握住了秦观月的手。
从有身孕开始,秦观月便害喜得厉害,症状比吴嫔要严重不少,那时她就总与顾珩说,这孩子肯定顽皮,果不其然,这一遭生产,险些要了她的命。
但比起看孩子的模样,她此刻下意识地想要解释,生怕顾珩误会。
“我与陆起戎……”
顾珩为她擦去额角的汗,面色平静:“月娘,我明白。你先歇着,不要费劲说话,等我拿药来。”
顾珩为她敛好了被角,便起身向屋外走去。
秦观月本以为这一遭之后,定会弄得身上榻上全是血污。但垂眸望下去,她身上的衣物与被衾都干净整洁,似乎才被人换过。
她看着顾珩的背影,心里惴惴不安,一时不知顾珩究竟是否误解了什么,但此时身上各处痛意犹在,也顾不上去与他多说了。
“墨隐,我想看看孩子。”
墨隐双眼红通通的,眼角还挂着泪,将才的情形太骇人了,她们都以为这一遭险境,娘子要挨不过去了。
好在孟夫人还在宅邸里不知道这一切,否是只怕会病重得更厉害。
墨隐将孩子放在秦观月枕边,秦观月掀开半角裹被向里头看去。
这孩子皱皱巴巴的,实在看不出半点模样,而她刚经历了生死,如今看着这个孩子,心里百感交集,居然感觉不到什么喜欢,更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墨隐擦了泪,吸着鼻子道:“娘子这胎喜得龙凤,真是好福气,只是太骇人了,好在娘子没事。”
“龙凤?”惊讶之下,秦观月细细想来也不觉得意外。难怪她之前的肚子便比吴嫔明显了不少,原来这肚子里藏了两个。
“还有一个孩子呢?”
“小娘子身子弱,如今在医师那里调养,不过娘子放心,医师说了不碍事的。”
“我知晓了。”
——
顾珩从内室走出,便看见贺风跪在庭院里。
贺风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从秦观月被送进去到现在,他一直跪着不肯起。
看见顾珩后,贺风叩头请罪:“属下自知险些酿成大错,要杀要罚,全凭丞相决断,属下绝无二话。”
顾珩扫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院去:“月娘还在里面休息,不要惊动她,你随我过来。”
贺风跪的太久,起身时摇晃了一下,险些又倒下去。
他拖着僵硬的双腿跟在顾珩身侧,刚走到后院,顾珩便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胸前。
这一脚力道极重,贺风猝不及防地被踹倒在地。
这么多年来,顾珩从未对他有过责罚,这是第一次。
贺风强忍住喉头的腥气,撑着身子跪在顾珩面前。
“属下认罪!”
“你的罪,我之后再与你论。”顾珩表情阴沉,寒光掠瞳,狠戾而森冷,“去把那人带来,我要先论他的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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