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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黑莲花成了狗尾巴草

    辛越尝了一口,入口温软鲜香,不由一口又一口地吃得满足。

    见他不动筷子,辛越舀起一勺,“真的很好吃呢,你怎么不吃?”

    说着顾衍突然伸出了手,握住她的腕子把那勺羹吞了下去。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不是想给你吃,辛越腹诽,面上有些泛红。

    又听得顾衍懒洋洋说:“秀色可餐,只有你入得我的眼。”

    “贫吧你就,再贫一点你就能去写话本子了。”

    “我努力努力。”

    “……”

    顾衍真的变了,从前他便像那长在雪山之颠的黑莲花,长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冷得人不敢轻易靠近,靠近了他便让你化成白雪下的红血。

    便是二人成亲后,她也不太摸得准他的脾性,开心时瞧不出来,不开心时更是不知端倪。

    如今,倒成了夏日里的狗尾巴草,让她不知如何招架。

    用完午膳,二人换了马车悠悠闲闲地驶进宫去。

    马车驶得很慢,她又是不到半刻钟便挨在顾衍的肩头睡着了。

    等她的意识慢慢醒转,抽了抽鼻子,就先闻到了特殊的龙涎香,便知已经到了宫里,揉着眼睛就从顾衍的怀里坐直了。

    身旁的男人低头捏捏她的鼻子,笑言道:“你这鼻子倒是比狗还灵。”

    马车已是直直驶到了文华殿门口,红豆芋丝领着小宫女早早候在了两边,见辛越下了马车,便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旁,芋丝低低催促道:“夫人,还有一个时辰便开席了,方才太太还使了小太监来问您到了没呢。”

    辛越冲顾衍摆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的,便跟着两个大丫鬟入了偏殿,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手炉,转头问道:“娘亲如今在哪儿?使人传句话去,说我在京郊耽搁了一会,这便到了。”

    “欸。”芋丝应声便出。

    红豆给她解下披风,接道:“太太在坤宁宫,说是往常这时候都可到偏殿去歇着了,如今那些太太夫人们都缠得紧,不得脱身呢。”

    辛越抬起双手任红豆和宫女们给她换上衣裳,眯着眼睛拢了拢袖子:“娘亲如今也是大红人儿了啊。”

    身旁众人识趣地陪上几声轻笑。

    她却知晓娘亲话底下的意思,自上回腊八宴自己露过面之后,连带着娘亲都没了清闲了。

    辛越今晚仍旧走的是低调路线,腊八之后的所有宴席她都没参加过,更不想在今夜再成为众人的焦点,便吩咐了红豆:“打扮得素净些罢,顾衍前儿给的那些钗环都不许戴,就戴些日常的便好。”

    红豆嘴上应了,心里头却在想,夫人的性子一贯是不爱些花团锦簇的富贵打扮,更不耐烦头上簪金篦银的插上一堆,只喜欢些别致或简单的首饰。

    侯爷自来疼夫人,京里还养了一班工匠专为夫人打首饰,春夏秋冬四时应景的,时兴花样的,侯爷甚至亲自画了图样让工匠打,饶是这样,夫人日常里戴的首饰也只偏爱那一两样,尤其是前些日子,夫人头上日日簪着一只青玉垂珠簪。

    不过不知怎的,这几日就找不见了,她问起夫人时,夫人却只是淡淡说许是丢在哪个角落了。

    她知道夫人是真心喜欢,领着小丫头在府里找了好些天都没找着,心里不由可惜得很。

    红豆手中上下翻飞,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夫人打扮齐整,领着她到一人高的铜镜前。

    辛越抬眼粗粗一扫,铜镜里头的女子一身低调的水蓝色暗银绣流水纹宫装长裙,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在领口胸前、腰处与旁的宫装有所不同。

    束腰加宽,有一掌余,腰下裙裳垂坠丝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

    领口微敞,露出白玉般小巧的锁骨,衬得脖颈修长纤美。

    还有一支簪子没有插上,红豆手里捧着匣子,正想叫夫人坐下,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她顿时一肃,给身旁小宫女们使了眼色,领了人下去。

    顾衍接过她手里的匣子,取出簪子,站在辛越身后,借着铜镜暖黄模糊的光影,轻轻插在她如云的发间。

    从身后环着她的腰,手不自觉地掐了掐,余光瞥到微敞的领口下一抹细细的黑影,呼吸陡然加重,压着声音唤她的名字。

    辛越被他呵出的热气惹得耳边痒痒,轻轻挣了一下手,又不敢用力,怕把发髻弄乱,那就又得让红豆按着坐上半个时辰了。

    “别动。”顾衍呼吸更重了几分,说出的话像是从烧得正旺的火堆里一个字一个字拣出来的,烫得她心头重重地一跳一跳。

    斜阳西落,凛冬时节天色暗得极快,屋内的灯盏还来不及点亮,站在铜镜前辛越看不出顾衍的神色,僵着身子站着,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辛越却觉得像也被夕阳拉长了一般,好似等了一个时辰之久。

    头顶又传来柔和的声音:“阿越太美,暮色霭霭,你却倒散着光,教我挪不开眼。”

    辛越一听这声音倒是恢复正常了,只是说出来的话教人脸红心跳,忙说:“走罢,再不走这殿中都不必点灯,你就瞧着我就好了。”

    顾衍低低地笑出了声,牵了她的手往外走,还不忘把她胸口的领子稍微拢了拢紧,不教旁人窥得这一抹春光。

    许是殿中的片刻温情让两人都找到些刚成亲时的亲昵来,两人并肩迈入太和殿时,宽大的袖摆底下,两只手还紧紧牵在一起。

    太和殿中早已笙歌鼎沸,人群攘来熙往,或坐或立地寒暄交谈着,殿两旁屏风后头的琴乐之声都掩在了人声之下。

    两人刚一迈入,人声陡一低落,琴乐声飘然升高,再过一瞬,人声继续升高,琴乐声又掩了下去。

    辛越持着笑,目不斜视地缓步往前走,心中却想,什么人靠衣装,只要和顾衍一起走,就是披个麻袋也是备受瞩目。

    殿中的安静只是一瞬,立刻就有关系好的上前来同他二人打招呼,辛越亦是亲热地回以微笑问好,无非是那几句“您可好?”“您身体可好?”“您瞧着气色真好,近来孙儿也要娶亲了罢?”

    不一会她就辞穷了,站在殿门口,面对着侃侃而谈的锦安侯夫人,转头送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身旁的顾衍,再持着一张冷脸,你夫人就要被榨干了!

    顾衍余光瞥见,微不可觉地扬了扬唇,正要开口,身后忽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哟,这么巧,顾侯爷也刚来。”

    辛越身上一僵,额上顿时多了一滴无形的汗,不待她回身,一袭熟悉的华丽蓝色天蚕丝锦袍便出现在了她身侧。

    顾衍伸手搂过她的肩头,将她往后挪了一步,侧身往前站在陆于渊面前:“陆公子来得也不迟,今日这宴可合意?”

    “唔。”陆于渊勾唇一笑,一双细长凤眼眯起,晃得人心荡神摇。

    看了一眼辛越,发觉她今日穿的浅蓝色也衬得她肤色如珠玉生辉,莹润细腻,笑起来的小圆脸甚是可爱,嘴角笑意更深了,“甚是合意。”

    顾衍眯了眼,直直看他,心中想的是,阿越不让取他性命,如何做能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双贼眼给挖了。

    眼见着二人眼神交锋,一旁的锦安侯夫妇早溜了,辛越捏了捏额心,正待喊顾衍落座,便听殿外内侍的唱礼,小皇帝来了。

    松了一口气,同众人退到两旁行礼。

    小皇帝方才得了一能将细沙绘成山水人像的大师,二人废寝忘食地探讨了数日书画,大师道“绘画不在工具不在所绘为何,而在作画之人的心境”,见解独到高明,让他钦佩不已。

    一走入殿内便见着向他引荐大师的陆于渊,更是喜笑颜开,忙请众人平身,热情地邀陆于渊就在自己座下入席。

    宫人连忙为他换了座次,将陆于渊的案几换到顾衍二人的正对面,与恪亲王同座一排。

    自来的规矩便是帝后首座下只有四座,再往下就是左右两边双层的坐席径直延伸到殿门口。

    顾衍见此额上一跳,往陆于渊处一瞥,两道充满寒意的目光相碰又转瞬分开,快得殿中无人发现二人间暗藏的机锋。

    众人都落了座,由礼官唱诵一遍一年来皇帝的功绩、皇后的贤良,小皇帝再不好意思地谦虚一番,基本上就是按今晨的流程再走一遍。

    一唱一跪一拜,很快便结束了。

    宫女内侍们捧着托盘从殿外排成两列有序进入,殿中的乐师奏起了清雅的曲子,宴席便自然地开始了。

    辛越中午吃得很饱足,如今也不饿,看着桌前琳琅满目的精巧食物也没有太大食欲,顾衍一眼了然,给她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跟前,还加了一勺桂花蜜。

    辛越朝他眨眨眼,玩心一起给他夹了一块藕盒,这藕盒有她巴掌大,通常女子在宴席上都不会吃这些一口含不住,还要咀嚼很久的食物,她自己不吃,却想刁难刁难他。

    顾衍面色如常,夫人夹的菜,他欣喜还来不及,用筷子一夹便送入了口,辛越都没看清楚,他就细细咀嚼了起来,末了还含了一口热茶解腻,挑眉看她。

    辛越讪讪捧着自己的碗,一勺一勺小口喝了起来,算她失策了。

    对面的陆于渊边和小皇帝说话,余光瞥着二人的互动,面上如常,一手却忍不住弯起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

    第42章 、翻篇换曲,奏上锦绣笙歌

    在小皇帝第三次兴致勃勃地问起陆于渊在各国周游的见闻时,陆于渊眯着眼靠到椅背上,漫不经心说道:“听说贵国顾侯爷少年英才,南征北战,想必也到过许多陆某未曾踏足过的地方罢?”

    小皇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就从各国山水奇闻转到顾侯身上了。

    他看顾衍轻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看了陆于渊一眼,语气是一贯的淡漠,但他似乎听出了些针锋相对的味道:“陆公子闲情雅致,寄情山水,顾某自到一处所思便是收复国土,安定一方百姓,自是比不得。”

    你是玩儿去的,本侯爷是为国为民,少拿你跟本侯爷比。

    辛越默然无言,开始盼着晚宴早些结束。

    一番话淡泊平静,却勾得许多大齐官员露出思忆的神情来,他们大多都是经历过战乱的,饿殍遍野、战骨连天的日子浮上眼前。

    已入中年的想起了战死的孩儿,早已成了诰命夫人的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少年,少年将军想起了家中两封来不及送达的家书。

    数十年战事,破碎的山河可以重建,失去的人都成了遗憾,哀哉!

    古稀之年的大学士流下一行浊泪:“迢迢万里啊,雨雪跨江十不留一,少年郎啊,全填了那吃人的大戊江!”

    点点红光在众人眼中泛起。

    彪横大将直接站起身,遥遥朝顾衍行了一礼,粗犷的声音说道:“下官跟着顾侯爷打北蛮子的时候,侯爷一连三日滴水滴米未进,带着兄弟们死守红河谷,才给援军挣得了增援的时间,不然若是当时北边被撕开一道口子……”

    彪横大将不忍回想,复又举起酒杯朝顾衍敬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在大齐人心中,顾衍先是疆域的一道固不可摧的防线,再是鞠躬尽瘁重塑山河的守护者。

    都说时势造人,然多少年能出一个顾衍呢,就出了这么一个,便挽救了一个王朝,从号鼓连天,翻篇换曲,奏上锦绣笙歌。

    故而就算是顾侯爷独揽大权、专断独行,他们也近乎是默认了这样的做法,若是将江山交给圣上,难保这锦绣河山不会再破碎一次。

    再倒过来说,也不是没人跟顾侯爷对抗过,但就连桃李满天下、还有先皇撑腰的郑太傅都被顾侯爷掀下了马,还有谁能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呢?

    囫囵当个太平盛世里的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留三两句清名也就是了。

    肃穆的气氛忽然被一声嗤笑打断。

    陆于渊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饮下一杯酒:“听说南地沿海之处,还将顾侯像塑成金身,月月朝拜呢。”

    一语落下,殿中人声全无。

    角落处的袅袅琴音“铮”地发出一声刺耳嘶鸣,琴师惶恐起身,无声俯首告罪。

    辛越眼角一跳,终于看了陆于渊一眼,这人是吃错了什么药,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功高震主贴在顾衍脑门上了,不怕走不出大齐?

    陆于渊眼角余光没离过辛越,见她瞟过来,只挑挑眉,没有半分收敛。

    座下的大臣们不着痕迹地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这渭国来的使臣是怎么个意思,前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敢对着顾侯爷扔软刀子了。

    四下惶然,这话无人敢接,一个不慎就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辛越在桌下悄悄拉了拉顾衍的衣角,他却在满堂飘飞的目光下专注地给挑碗里的鱼刺,细小的鱼刺被一根根挑出,对自己的动作恍若未觉。

    眼角跳得更厉害了,辛越有心想在二人之间转寰,却没一个领情。

    殿内的气氛凝滞了数息,倒是小皇帝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正常么,朕小时就常听父皇说南边沿海常受到海寇流匪侵扰,顾侯爷给他们拔出了这百年之久的毒疮,要朕是南地百姓,自然也会感念他的恩德。”

    辛越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斜斜盯了一眼陆于渊,警告他莫要再放肆了,自己欠他一条小命,可不想夹在他与顾衍之间。

    后者笑了笑,收到辛越的目光,终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谁成想小皇帝才是顾衍的第一号死忠呢,罢了罢了。

    两人的眼神对视落到顾衍眼里,他心头涌上烦躁,正待开口,却被武安侯抢过了话头。

    武安侯高聿其,少时虽然有些风流韵事,但自从费尽心思求娶了首辅大人的嫡女之后,规矩守礼二字就刻在了他骨子里,如今掌京中安防,也是顾衍心腹。

    他站起身,朝上拱了拱手:“陆公子哪里的话,顾侯爷奉皇命剿海寇除山匪,百姓感念的乃是皇恩浩荡。”

    一句话就把方才的唇齿硝烟灭得干干净净。

    座下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借着话势就揭过了。

    辛越父亲作为礼部尚书,自不能让今夜宴会太过难看,早在嗅到话头不对的时候就悄悄吩咐了身后的内侍,将宴会表演单子临时变了变,将大选的闺秀们准备的节目往前挪了挪。

    顾侯爷一改先皇守旧袭故的做派,平边境,开商市,扬远帆,通四海,民风自是没百年前那般迂腐古板,此次大选的消息一放出来,第一个除夕夜宴就是秀女们争相显能的好时机。

    故而辛父老早就收到了几家同僚悄悄放出的话头,有琴艺卓绝的想奏曲一支,有舞技高超的想翩翩一舞,有才情横溢的想当场挥毫作诗。

    辛父知道了,捋着胡须笑得眼儿都瞧不见,这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半张演出单子啊。

    拣选了一些雅致不俗的节目,通通报了上去。

    这时殿中气氛刚由冰点转融,西南王之女就甩着鞭子入了场,一身红衣骑装,英姿勃勃,娇蛮可人,噼里啪啦地将手里的鞭子甩出铿锵气势,活脱脱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引来殿中大片叫好声。

    西南王瞧着小女儿的身影,偷眼打量了一下圣上,嘶……心道不好,圣上连个眼角也没抬,只顾着琢磨桌上摆的新瓷碗上的花卉。

    若要让女儿入宫,看圣上怕是走不通的了,只能……走走顾侯爷的路子。

    西南王与顾衍的交情不浅,在顾衍十几岁刚刚起势时,便十分看好这个如利剑出鞘不可阻挡的青年,觉得他甚有大将之风,不老于世故,远见卓识多谋善断,将来必是个人物,果然十数年下来,他就爬到了他都不敢想象的地位。

    他心念一转,将注意力放在了陆公子身上,陆公子瞧来就与顾侯爷不睦,若能缓和一二,届时再与顾侯爷透一两句话,自家女儿也不是没机会。

    清了清嗓子举了一杯酒朝陆于渊敬道:“陆公子西南一别,风采更胜往昔。”

    陆于渊同样举杯回敬,闷了一杯酒,不作答话。

    西南王心想这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脾气都挺大,罢了,老好人是要做到底了。

    小皇帝倒是很好奇,眼神从瓷碗上抬起,问道:“皇叔,你俩怎么也认识?”

    西南王拱手哈哈一笑:“禀圣上,臣与陆公子,那是不打不相识。”

    “咦,怎么说?你二人为何打起来?”小皇帝毕竟年轻,又是一派天真的性格,闻言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西南王又道:“臣所属西南,常年瘴气缭绕,却产不少别地都没有的草药。多年前,陆公子不知从哪打听来,我府里收了一种能治脑疾的草药,巴巴地找上门来要与臣买呢!”

    听到这,顾衍和辛越的脸色齐齐一变,她抬头看向陆于渊,他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扫了她一眼才懒懒说道:“可惜啊,任陆某说破了嘴皮子,西南王也不肯卖予陆某。”

    “咦?”皇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适时地问了一句,“不知陆公子也通岐黄之术?”

    “略知一二。”陆于渊点头。

    小皇帝好奇心越来越重,催促道:“皇叔快说,你们是如何不打不相识的?”

    西南王抬了头,看向殿中大柱上的金龙浮雕,陷入了回忆中:“臣不肯卖,是因为那草药极是难培育,且只能长在我们西南嶙峋怪石之下的溶洞之中,便是臣也只有那么二两半,当救命宝贝还来不及,怎舍得卖了它。”

    “后来啊,”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气又笑地指指陆于渊道,“这小子跑到臣府里放了几把火,等臣把那草药从库房里救出来,就同臣抢起来,哈哈,陆公子,你臂上的伤可好了?我后腰的伤现在下雨天可还疼呢!”

    辛越垂眸,陆于渊的手臂上确实有一道伤,伤口应是很深,结了疤都有一道巴掌长的凸起,与他“万险从身过,半伤不沾身”的歪理念实在不同。

    在到云城之前,他们去过一趟西越,那段日子属实不大愉快,陆于渊被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皇子扯破了衣裳,她才看到这道狰狞的疤痕。

    二人跑路时,她偷偷问过他,“你这疤,可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

    犹记得他当时半晌没说话,带着自己掠得飞快,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才说了一句“确实是翻船了。”

    现在想想,他说的翻船,究竟是在西越皇子手底下翻了船,还是……在自己身上翻了船。

    辛越心中惊悚,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恨不得封上陆于渊的嘴。

    不自觉地转头看向顾衍,他将半碗柔嫩的鱼肉放到她面前,脸上瞧不出喜怒。辛越执起筷子,一点一点放进嘴里,走神得厉害,半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第43章 、她不敢当真的,全是真的

    陆于渊的余光一直看着辛越,看到她低头,看到她皱眉,看到她的手习惯性的小动作,一双凤眸转盼流光,笑得与西南王一样清朗:“是,还有条疤呢。”

    “朕不明白了。”小皇帝支着脑袋,喝得有些醉意了,慢吞吞问道,“如此结仇,今日怎的一说话倒像老友似的。”

    “陆公子实在是个性情中人,臣的药原是为王妃搜集的,找遍西南……可惜……已太迟了。”他摇摇头,声音中充满铁汉柔情的低沉和遗憾,“所以当听陆公子说他亦是为他心上人求药时,臣也想起了王妃,臣不希望一个能为自己的心上人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和臣一样遗憾。”

    辛越不敢置信,猛地转头看向西南王,“心上人”这三个字震得她的脑子嗡嗡嗡地鸣个不停,不安和震惊爬上她的心头,细细地啮咬得她又疼又麻。

    辛越手足无措,陆于渊是真看上自己了,这场宴,倒像是他给她设的鸿门宴。

    不指名不道姓,不明白的人只听个囫囵,看个热闹,实际上一字一句都是明目张胆的意有所指。

    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朝打破三年来她自以为是的平衡,让她退无可退,只能被动把他的话听进耳里,教她明白,再不能自欺欺人地不把他的心思当真了。

    荒唐!她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可心中不安愈盛,连带着身子都僵直起来。

    沁凉的指尖被覆住,辛越转头看向顾衍的侧颜,森森然覆冰盖雪,目光似剑直指对面。

    两头受敌,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辛越心想道。

    几乎是瞬间,她就做了决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摇摆,她的一举一动都要越发坚定,才能将她和陆于渊的距离拉开,不至于将他们三人都推向深渊。

    辛越反手握住了顾衍的指尖,在他柔了眼神看过来时压下所有心潮,下巴朝他桌上的银耳羹努了努,扯出一抹笑:“我还想喝那个。”

    顾衍看她一眼,目光微寒,他已是表示对陆于渊当众放肆生了怒意,故意冷了脸看她,也是知晓她想缓和的心思,这让他更是不喜。

    看了一会,却也不见她有半分心虚退缩模样,仍是那样笑嘻嘻看着自己,心中微叹,拿她没办法,抬起手仍是照模样给她打了银耳羹,故意不加桂花蜜,推到她跟前。

    见她真拿了小瓷勺喝了一口,在嘴里过了两遍才咽下去,抬眼就幽怨地看他。

    不加桂花蜜的银耳羹,她自来就不喜欢。

    顾衍巍然不动,尝不加蜜的银耳羹,和听不爱听的话,他就看着,看着她明不明白自己的心绪。

    没成想,没等来辛越的退让,反而看她又拿起勺子要喝第二口,顾衍连忙夺过她的小瓷勺,瞪了她一眼,往碗里添了两勺桂花蜜,才满口无奈地轻斥她:“不喜欢的东西也能吃进口?”

    辛越抿了抿嘴,慢慢搅了搅碗里的银耳羹,金澄的桂花蜜一下化进了碗中,她却一下失了胃口,推开碗,重新夹起了一旁的嫩白鱼肉,低头轻声说:“银耳羹自来也是没有蜜的,你往里加了蜜,才成了我爱喝的东西,但你看看整个殿中,除了你上了心思,其他人桌上可有这一罐桂花蜜?”

    言下之意就是对面的人说的话本是平叙,不值得牵动他的心神,但话里有她,才惹得顾衍不悦。

    这她都明白,只是殿上不好明说,借了银耳羹告诉他,她如今就在他身旁了,没必要为旁人一两句话扰了心神。

    顾衍的脸色果然缓下来,他是患得患失了。

    这边轻描淡写化了一场风波于无形。

    那边陆于渊却装着没看到,抖落开折扇,笑吟吟对西南王揶揄道:“难道不是你我打得难解难分,王爷进退不得才将药给我了?”

    “哈哈,陆公子何必说得如此直白,”西南王略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若这般说,你要不是拿了一瓶千鹤丸来,我也不会将药给你。”

    “千鹤丸?!”恪亲王惊讶地张大了嘴,“可是渭国国宝,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千鹤丸?竟然真有此物!”

    “是有,这回来我亦带了一瓶献给贵国,生死人肉白骨说得过了些,但,只要人有一口气未断,确能续人经脉保之不死。”陆于渊笑笑,说得十分平淡。

    底下一片哗然,大齐的医道算是中规中矩,大多人从来只在传说话本子里听说过这类神药,一时都无比震撼。

    “渭国果然人杰地灵,你既有这神药,怎就救不了你那心上人?”小皇帝神思敏捷,便是醉了酒也是个好听故事的。

    陆于渊低下头,扯扯嘴角,眉宇间泛起痛意:“千鹤丸只能保她不死,不能让她醒过来,我已是用尽办法了……”

    所以,两年前,她发病时他其实是跋山涉水去了西南王府,给她求药……抢药……

    她醒转后,他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召回宫,或许压根就和她一样,就在别庄的某一个屋子里,瞒着她养伤。

    “啪嗒”,极细微的一声,有一滴鲜血从辛越唇上滴落,打在顾衍的手背。

    陆于渊越是平淡的叙述,越是字字句句如重锤击在她的心头,不知不觉,唇角都被她咬破,划落一滴嫣红。

    顾衍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便覆在了她的唇上,强硬地用指腹迫使她放松,低声喝道:“松口!”

    其余人还沉浸在陆于渊的沉痛情意中,皇后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她微不可觉地一笑,关切问道:“顾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众人的思绪被打断,皆都看向了顾侯一桌,只见顾衍的手指抚着辛越的唇瓣,手背上略有珍珠大小鲜艳的血色。

    顾衍的脸色阴晦,辛越勉力扯出一抹笑,轻声说:“无妨,不小心咬破了唇。”

    “可得当心些,顾侯夫人花容雪肤,便是破了点皮,侯爷也该心疼了。本宫那里有芙蓉膏,来人……”皇后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

    “这是亚元散,敷上一点便可立时止血。”

    陆于渊坐直身子,一收之前的玩世不恭,肃容偏头示意身后随侍的青霭将怀中的碧青色小瓷瓶送过去。

    顾衍抽出辛越的帕子,细细为她将唇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又给她倒过一杯温温的茶水,放在她的手心,直直晾了青霭好一会。

    这什么为心上人求药的故事,他十分不屑,听了许久一句话也没搭,全心挂念在辛越的反应上。

    在他而言,陆于渊做的实在算不上事,他介怀的是,陆于渊知道再没有和她单独相处的几乎,借着晚宴当众剖白心意,那辛越此时的反应,究竟是恻隐,还是动情,现在不是三年前了,他心里没底,又酸涩不已。

    青霭依旧恭敬地双手捧着瓷瓶,面上无半分不满不耐,对面座上的陆于渊嘴角又勾起笑,目光却极凉,道:“鱼肉多刺,还是少吃些的好,免得一不小心便被刺得血淋淋。”

    这话就是抬杠了,他分明瞧顾衍挑了好一会的刺,便是头发丝那么细的鱼刺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现在说这话,不过是心头嫉妒和心疼杂在一起,忍不住开口刺一刺顾衍罢了,也好叫辛越想想三年前被刺得血淋淋的可不就是她,都忘到脑后去了?

    辛越抬起头,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只是唇上口脂被擦掉了大半,笑起来显得有些淡漠:“些许小伤,不劳挂心。”

    话里明晃晃的拒绝没有打退青霭,这一主一仆都是凭心妄为的,他将瓷瓶搁在辛越桌案上,便拱手退回了陆于渊身后。

    “陆公子的好东西真是不少,不知后来你那心上人如何了?你年岁也不小了,可向她求娶了?”小皇帝并没有被这小插曲打断思绪,生性浪漫的他脑子里早已构造出了一个痴情公子与病弱娇女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

    “我……说了,可她没当真。后来,没等我磨开她的情窍,她便不要我了。”陆于渊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含笑泣血。

    “啧,这姑娘眼光真不怎么样,居然连陆公子这般才俊都看不上。”西南王一脸促狭,一幅你连我都不如的样子。

    陆于渊这次倒没反口,而是十分同意地点点头,“确实不怎么样。”

    辛越静静听着,桌下捧着杯盏的手在轻轻颤抖。

    脑海里想的是与他逃离西越,动身去云城前他在客船上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我瞧这辈子也没人养得起你了,不若我娶了你,你给我当小媳妇也算报答了我的恩情”。

    原以为是句玩笑话,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来着?哦,自己十分不屑地回了一句“十年报恩而已,想把我一辈子绑在你船上,陆于渊你可真会盘算。”

    从前她不懂,偶有所感,也自嘲一笑,想那风流无边的陆于渊什么女人没见过,怎可能看上自己,便遥遥把这想法甩到了脑后,如今他在这大殿之上,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才发现从前种种,她没当真的,全是真的。

    知道陆于渊的心思是一回事,她对陆于渊,三年没生出别样的心思,现在自然也不会动心。

    但是知道陆于渊的付出又是另一回事,三年来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可若是自己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又如何还他?更可怕的是,他想要的,自己给不了……

    皇后侧头命人给小皇帝上了一杯醒酒茶,才说道:“陆公子不必遗憾,冥冥之中,姻缘自有天定,此番来我大齐,我大齐名媛闺秀知书达礼,兰心蕙性,陆公子会遇到知音之人也说不定。”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热闹起来,都是要给陆公子介绍自家侄女、小姑子、外甥女的,言来语去,算是将殿中的气氛推热了。

    作者有话说:

    陆于渊搅乱了一池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辛越简直吓个半死,她对陆于渊没那种心思,她的不安纯纯是好像前几天还是好兄弟,今天突然说我爱你,那种关系纷乱的慌,还得担心着顾衍暴脾气又搞出些事情来。

    第44章 、雁渡寒潭

    仿佛殿中之人谈论的不是自己一般,陆于渊半眯着魅人的桃花眼,一杯又一杯地往杯盏里倒酒,眼角余光萦萦缠绕在辛越身上,她越是沉默平静,他越是心慌意乱。

    就像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波澜只泛在他自己心间。

    灌下一碗解酒汤的小皇帝,此时也起了当红娘的心思,拍着胸脯连称呼都改了:“陆兄至情至性,那等女子,不要便不要了,你,你在我大齐期间,若看上了哪个女子,朕来,朕来给你们赐婚!”

    陆于渊撩袍起身,风采飒飒,洒然一笑躬身谢了个礼,惹得底下的不少闺秀悄悄红了脸。

    “咚——咚——咚——”

    钟声一下一下,自四面八方传来,清远古朴,浑实悠长。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马上子时了!”

    小皇帝率先站起来,携着皇后的手往殿外走去,接下来自上而下,人群皆尽起身跟在后头慢步走到了大殿外。

    人群熙攘,簇拥着帝后。

    今年头次将众人聚在一起守岁,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不管平时是否政见相左,是否龃龉已深,大多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互相点点头,颂东绥,盼长安。

    顾衍和辛越落在人群后头数十步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怀里,两人一同抬头看如鱼跃一般跳上夜空,又瞬间炸开的烟火,愈美愈易逝。

    轻轻捏了捏辛越的肩,问得小心翼翼:“相识十六载,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年,阿越,你可愿同我共守接下来的每一年?”

    辛越转过身体,面对面看着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肩臂的肉浑实而遒劲,她需得仰了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轻轻开口,缓慢而坚定,“好……”

    话音轻缓飘出檀口,如烟如雾,也不知是否飘入了身前男人的耳中。

    “她畏惧高声巨响,顾侯爷若年年带她看烟火,守岁,怕是先得落得一个早逝的下场。”陆于渊倚靠在殿门边上,眼前的两人亲昵相对,落在眼里真是刺眼。

    他晃晃手里的酒壶,发出泠泠的声响,仰起脖子,让酒液倾出一个柔美的弧度落入口中,闷闷咽了一大口。喉中辛辣,心头酸苦。

    顾衍的身子动了动,偏过了头,眼里的嗜杀已要抑制不住,若非此时,若非此处,只怕腰间软剑早已抽出来了。

    辛越伸手扣在他腰间,不让他动,偏过头看殿门口的人:“烟火燃得远,不足为惧,陆公子管得太宽了些。”

    执酒壶的手一紧,陆于渊心中想:今夜统共看了我两眼,说了两句话,就往我心里扎了四把刀子了。

    闷头又灌了一口酒,将酒壶往身后殿中一抛,大步走过了他二人的身边,往熙攘的人群而去,身形有些摇晃颓然,自己养出来的,罢了。

    慢慢悠悠,融入人群中。

    谁也没看到,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着一块木雕的鱼,捏得极紧,关节都隐隐发白。奇怪的是,那鱼并没有雕上眼睛,奇怪的是,这鱼第四年也没有送出去。

    子时过后,小皇帝晕晕乎乎地由皇后服侍着回了寝宫,众人都告退各自散了,辛越仍是跟着顾衍走回到文华殿,轿子已停在宫门口侯着他们。

    顾衍拉开辛越头上毛茸茸的兜帽,露出一张莹润的小圆脸来,二人正准备上马车,远远地,顾衍便看到了宫道的那头,有一个蓝色身影正慢悠悠地朝这里走来。

    辛越正奇怪,怎的还不走,回头看了一眼顾衍,见他目光幽幽看着远处,也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不料兜帽又他一拉,兜头盖下来,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传来顾衍平淡无波的声音:“走罢。”

    话音刚刚落下,大掌瞬时离开,辛越睁开眼,撩起兜帽,眼角余光只瞥到流星般破空而来的一点碧青色,被顾衍牢牢地抓在手心。

    讥诮懒散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辛姑娘有东西落下了。”

    声音渐近,被眼前的马车挡住,辛越只能看到一角蓝色的袍子被寒风吹得翻飞飘扬,回头一看,顾衍手里擒住的那抹碧青色便是他们搁在桌案上没有带走的亚元散。

    顾衍随手颠了两下手中的瓷瓶,突然抬手飞射了出去,冷冷盯着来人不客气道:“你需称她顾夫人,若不懂齐国规矩,便滚回渭国罢。”

    陆于渊含着笑,眼角微微翘起,摩挲着手中的瓷瓶,已行至二人跟前,定定看着辛越的唇,认真道:“肿了。”

    下一瞬便被一股强劲的拳风打断了,二人肘拳相向,行动间带起的劲风吹起了辛越额前的细发,她“欸”了一声,默默退了三步,将兜帽拉紧了三分,感觉更冷了。

    这二人的梁子大概从云城三箭就已结下,今夜过后她亦知道这二人互相看不顺眼还有自己一层因由,更不想开口,免得一个不慎反倒拱了火。

    好在这两人还顾忌着是在皇宫宫道中,过了几十招便都收回了手,辛越此时才抓着下巴的毛茸茸,裹得紧紧地快步走上前。

    翻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陆于渊道:“多谢。”

    陆于渊轻哼了一声,将瓷瓶放到辛越小巧的掌心。

    陆于渊此人,送出去的东西是非要你接受不可的,今日她不收,明日后日,亚元散就会以各种名义送入府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实在不想因为一瓶药粉在三更半夜站在宫道上吹冷风了。

    她掏掏怀里,摸出一块佛牌,将佛牌递到陆于渊面前,抬起头看他:“礼尚往来。陆于渊,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我自当为你鞍前马后,还你恩情,两不相欠,干干净净。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说完便拉着顾衍上了马车。

    陆于渊站在原地,低头用指腹温柔至极地抚摩着手中的佛牌,口中喃喃:“你倒是想两不相欠,干干净净,可我的心都掏出去了。”

    马车上,辛越心虚地握着手中的瓷瓶,这算不算私相授受,还是当着自己夫君的面……

    她转头去看顾衍,顾衍阖着眼睛,脸上是一贯的淡漠。

    不理她,好吧,叹了一口气,将药瓶随手放入袖中,手指碰了碰唇角,“嘶……”,果然是肿了,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一丝甜腥味渗入口中。

    “别碰。”

    辛越转过头,顾衍又说了一遍,“别碰了。”

    她乖乖坐好,只是唇角的小口子似乎又撕裂了,她能感觉到细小如针眼的伤处往外渗着血。

    忽然眼前沉沉黑影压下,天翻地覆间,她被掐着腰,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面对面放到了他腿上坐着,提起的气还没舒下,男人清凉的唇印上来,一点一点吮着她唇上的血。

    末了,抽出一方帕子,轻轻按了上去。

    辛越微微喘着气,她觉得顾衍似乎想一口吞了她。

    果然,下一刻,顾衍粗暴地扯开了她的衣襟,一口咬在了她的锁骨处,像在泄愤,但倒是不疼,麻麻痒痒,滚烫炙热。

    辛越的双脚失去支撑,荡在半空,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她知道顾衍生气了,他生气时便不爱说话,克制隐忍着等待一次爆发。

    只是此时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今日她先是被告知自己拿捏大齐的国脉,配着世间最锋利的剑;相伴三年的伙伴与救命恩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剖白心意,不指名不道姓,却字字句句戳向自己;身前的男人又似是吃醋,或是生气地啃自己的骨头啃个没完。

    “别啃了。”她终于开口,面上潮红一片。

    顾衍不作声,将唇瓣从锁骨处移到她的耳畔,她红着脸将头往后仰,才看到他的眼眸,幽亮灼热。

    就这样面对着面看了她半晌,才把她放回身边坐下。

    接下来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又古怪。

    到家已是丑时末了,在宫里尚不觉得,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辛越的困意就一阵阵往上涌,简单梳洗了一番,上下眼皮都已黏得要张不开了。

    她歪歪地趴在妆台前,芋丝替她擦拭干发尾,红豆怀抱着换下来的衣裳往外走时,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忽地从衣裳里滚落在地,发出低沉的响声,骨碌碌地滚到了一双墨黑的高筒大靴旁。

    红豆躬身行礼道:“侯爷。”正准备蹲下去捡起这小瓷瓶,便听到头顶一声喑哑的“出去”,手顿在半空,连忙起身退了出去。

    自打顾衍一进来,辛越就看到了,十分睡意去了七分,她坐起身,从铜镜里看不到顾衍的面色,只看到男人黑色的身影蹲下,又站了起来,他生得十分高大,站到辛越的身后,沉沉的黑色全然裹住了她。

    手里摩着手中的瓷瓶,触手温润,不过略一使劲,就裂了个缝。

    真是中看不中用,顾衍心中不屑,将瓶子丢到一旁,一把将辛越扛在了肩上。

    直到自己最后一件寝衣被褪下的时候,她还没弄明白怎的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男人精壮的身子撑在她身上,水粉色丝缎小衣被一只大手缓缓推上,辛越忽地抓着顾衍的手腕,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

    顾衍手下未停,常年持剑拿刀的手指略带粗糙,划过她的耳珠,引来阵阵颤栗,顾衍将头埋在她的肩头,粗而浓的黑发同她的交缠在一起,落下一个重重的吻,嘶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阿越,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娇妻正经追回来了,可是麻烦也接二连三地来了。

    第45章 、疾风乱雪,满室佳人香

    她没有作声,微微地出神,望着帐子顶,想到了二人刚成亲时,他也是这般撑在自己身上,茶棕色的眼眸都教染成了红色,忍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还要执着地问自己“好不好”。

    彼时她初经□□,心下感动非常,以为男女欢好竟是这般客气有礼的,连着亲一亲,都要问自己好不好,那时心中豪情一起,极是爽快地应了声好,结果这声好,就让男人全然换了一张脸,将她翻来覆去地吃了个透。

    见她出神,面容怔怔,双目游离失焦,脸颊上好歹养回来了点肉,白玉般弹润。

    他不客气地拿手指轻轻一戳,肉肉的脸颊上就凹入了一个小印,很快又恢复平滑,让他心底里一片柔软,俯下身去,“晚上,你说了好的,不可反悔了。”

    “嗯?”辛越被突然的这声唤回了神,正要开口,忽然身上的身影就沉沉压下来,耳珠被灼灼热气含住,“轰”地一声脑中炸开一声巨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接着便开始寸寸失守,淹没在热烈的浪潮中。

    男人不管不顾,一声声的“好不好”拍进她的耳中,执着地要一个回应,她面红耳赤地应了第一声,此后更是荒荒唐唐,胡天胡地,不知什么时候意识就被抛到了九天之外。

    半梦半醒间,辛越被扶起来喂了两口水,嘶哑的喉咙被水润过,接着便有人拿了热帕子轻轻擦拭自己的身子,但她累得眼都掀不起来了,热帕子在身上抚过,将她化成了一汪春水,化在柔软的衾被上,沉入黑甜的梦乡。

    ……

    天色微亮,薄雾蒙蒙。

    昏昏暗暗的帐子里,传出一声细碎的嘤咛。

    辛越醒了却不想睁眼,先是感觉到腰背酸疼无比,闭着眼换了个姿势侧身缩着,又觉着手臂都酸酸胀胀,伸直腿好像浑身被石磨碾过一般。

    伸手摸到一只软枕,将大腿一抬,架了上去,落下时大腿肚还在发颤。

    身旁细微的动静传来,大腿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眯着眼不理会。

    顾衍轻笑,起身到外间茶炉子上倒了一杯温得正正好的水,再进来时床上的人又滚到床内沿去了。

    他拍了拍被子,哄着她,“喝水。”

    “不喝。”

    “声音都哑成这般了,起来。”他皱了眉,伸手去拉下被子,熟门熟路地探入腰后,将人扶坐了起来。

    昨夜也是这般,喝完水又被拎出杯子一场闹腾。

    辛越抽抽鼻子,接过水自己喝了个精光,翻过身去扯过锦被将头埋得死死的:“你要再敢将我拎出去,明日你就睡前院去罢!”

    自认为恶狠狠的警告没想到换来了他餍足低沉的笑声,顾衍拉下锦被,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俯身“吧”地亲了一口,在她耳边哑着声打趣:“新年第一日夫人便要赖床,难道是希望这年每日都能夜夜欢好,日日赖床?”

    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她有理由相信,这三年,他是真憋坏了,匪夷所思地问他:“大家都知道你是这么一个顾侯爷吗?”

    “他们没机会,”顾衍施施然半躺在床上,“只有你知道。”

    辛越扶额,当正经的男人耍起流氓来,一定要晓得知难而退,不然就是她昨晚的下场。

    想起昨夜便气,抬起脚踹向他的小腿,“嘶……”,下腹突地一阵不适。

    “怎么了?”顾衍大手上下探了探,不知她是哪里不舒服。

    “都是你!”她红了脸,埋到被子里不肯出来。

    顾衍一下就懂了,心中有些懊恼,昨夜该顾着些她的身子的,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柔声细语说:“阿越,我……你……可要涂些药膏子?”

    辛越面上更烫了,热辣辣一片直烧到耳根,闷声说:“不要!”想着又愤愤地掐了一把他腰后的肉,男人腰肢精瘦,本就无甚赘肉,捏起来也硬邦邦的。

    “好,不涂不涂,”他将她的手往自己腰间的一小片嫩肉放,“掐这里,这里才疼。”

    辛越气得笑了,果真对着那片薄薄的软肉捏了下去。

    她手上酸软,连腰间软肉掐着都只是让他有点痒,疼是半点不疼,不过顾衍可不敢说不疼,你再使点力,这样她又该羞恼得红了脸了,只好哄着她,作出了吃疼的模样告饶。

    辛越斜眼看他憋着笑的模样,手下也不捏了,扎到了他怀里,两人滚成一团,嬉笑闹了好一会,她才一副风鬟雾鬓的模样从床上爬起来。

    半个时辰后,辛越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一手十分不雅地抓着春卷往嘴里送,无法,体力过度消耗的后果就是她好饿。

    却被一只手横空夺走春卷,换上了一个白白软软的香菇笋丁肉包子。

    “?”辛越不解地看他。

    “唇上破口未好,再吃油炸的,又该肿上好几天了。”顾衍说完,两口就将春卷吞了。

    “……”

    辛越垂首,无声地啃起了包子,幸好这包子鲜香多汁,一连吃了两个,再用了一碗白粥,才填饱了肚子。

    一边老倪挂着莫名诡异猥琐的笑容,时不时地瞟一眼二人。

    被侯爷轻飘飘看了一眼后,又直起身子,正经报起今日安排来。

    今日是大年初一,照规矩需要回顾家宗祠拜祖宗,一早天刚蒙蒙亮,族里和老宅都来了人请,到现在都候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等在花厅中,急得冒烟又不敢出言催请。

    听着这么大的事儿,辛越一口将最后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扯扯顾衍的袖子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衍给她盛了半碗米汤,自己也喝了起来,慢悠悠地说:“慢慢吃,自来也没那么早去。”

    就着米汤,她将包子艰难咽下,又喝了两口,才觉着喉咙里不那么噎了。

    二人说起来还是成婚后第一次过年,他们成婚是在夏日,分别于隆冬,成亲前亦只在一起过了一次年,还是半夜他偷偷摸进了辛府,让她当作贼人暴打了一顿,虽然没占到便宜,但也让她看到了顾侯爷离经叛道的一面。

    顾衍都发话了,辛越又执起筷子,伸向了跟前的核桃红枣糕。

    结果,在她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衍又喝了一碗白粥,吃了两块火腿肉饼,啃了一块酱骨头,又拿起了她没吃完的核桃红枣糕抿了一口,嫌弃地放了回去。

    看她如此诧异,顾衍坦坦然,一副“你懂的”的样子:“为夫也很饿。”

    一抹红晕又悄悄爬上了辛越的耳尖,她偏过头,嘴硬道:“快走罢。”

    待他们更衣完,她换上了一套樱桃红捻银蚕丝凤尾罗裙,上半身略略修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顾衍仍是一身玄色窄袖长袍,发髻束一半,落了一半垂在身后,周身锒铛配饰全无,越是清简,越是凸显得气势迫人。

    他撩着帘子等她,辛越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丫鬟刚给她系好腰间绦带,垂下的脖颈莹润洁白,其下的淡淡红痕若隐若现,红豆和芋丝愈是淡定,她愈是羞得耳后根都泛红。

    疾风乱雪,恼人天气,满室佳人香。

    他心念一动,抬手拿起了一件银鼠毛短披风比了比,又摇了摇头,拿起另一件雪狐毛的看了看才满意地给她披上,系紧身前系带,将修长的脖颈,连同那玲珑窈窕的身姿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雪白腕间的粉色碧玺十八子手串。

    直到两人坐在马车上,她才隐约明白一早上怎么磨磨蹭蹭,晨起闹个好半天,吃个饭拖拖拉拉,换个衣服也比往常挑剔。

    她揉揉酸疼的后腰,忍不住说:“你是故意让长亭驾车的吗,你瞧瞧,路旁买糖人儿的小孩走得都比我们快。”

    顾衍闭着眼,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将一只抱枕塞到她的后背,才慢悠悠道:“你要习惯习惯,去老宅自来便没有一个积极的。”

    辛越红着脸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坐了起来,心中觉着自己真是近墨者黑,脸皮越发厚了。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短短的路程,她怀疑走了大半时辰,最后一次醒来,她打了个哈欠想问究竟有完没完,马车便渐停了下来。

    顾衍率先跳下马车,托着她的手将她揽了下去,见到辛越长长吐出一口气,笑笑道:“怎的了?”

    辛越道:“我瞧这马儿该喂喂食了,跑都跑不动了。”

    长亭……

    下了马车,立刻便有三五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向顾衍辛越齐身施了个礼,为首的一位年约四十的方脸男子笑着道:“侯爷来得正是时候,里面请。”

    瞧这人家多会说话,分明迟了那么久,还“正是时候”,不知被顾侯爷的威压镇了多久。

    顾衍看辛越站着不动,皱了眉,半是疑惑地看他,辛越不好意思地往前踏了一点,走在他前方半步。

    二人这才往里走去。

    前边的三五人,尤其是那方脸男子的脸色变了变,又挂上了热络的笑在前边带路。

    自来便没有妻子站在夫君前的道理,顾侯爷让夫人走在自己身前侧,自己倒落后半步,始终垂着一只手保持护着妻子的姿势,心中都大受震撼,久闻顾侯爷与夫人夫妻情深,但所见竟比传闻更让人惊讶。

    到了大堂门边,辛越再不肯第一步迈进去了,这也太张扬了些。她停了这一瞬,顾衍便瞬间了然,直直往里迈了一大步,辛越这才盈盈跟上。

    第46章 、顾侯爷一年一度的不情不愿

    一抬头才发现厅中已坐了不少人,有些老宅的熟面孔,老太君,她的婆母顾大太太,叔婶等人都到了,其余两旁拄拐捏须坐着的就应该是族中的耆老,说老实话,大多人都是她成婚第二日才匆匆见过,那时候她跟今天的状态一样一样的,腰酸背疼,费了姥姥劲儿撑着笑,人是一个都没认着。

    顾衍还是那副冷脸,让他来老宅祭祖,倒活脱像个讨债的,不知这些人的笑脸底下浸了多少苦黄连,顾衍带着她踏上红底寿字毯上,她忙收回神,跟着顾衍一同向老太君跪拜行礼,老太君再使嬷嬷扶她二人起身。

    起身时她在想,跪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再多来几次会不会连膝盖还未屈,就被扶着坐了。

    行了礼之后,顾侯爷对其余人皆是微微颔首便是问好了,毕竟他要真行了大礼,也无人敢受。

    辛越却不一样,她是媳妇,接下来还要向婆母叔伯行礼,也是应当的礼数,从从容容地到了婆母跟前,刚展开笑,膝盖将将屈了一点,便被一只掌心扶住了手臂,男人手上的热度传来,生生止住了她福礼的动作。

    辛越不由抬首,只看到了他硬挺刀削般的下颌上下微动,“阿越身子弱。”

    简短的一句话让众人皆是一愣,老太君合了下眼,苍老肃穆的声音响起:“大过年的,不必如此拘礼了,来了便坐吧。”

    身后的嬷嬷立刻又上前来,垂着头将她二人引着坐在了老太君下首的位置。

    好大一巴掌直直扇在了顾大太太脸上,将手收在袖口,指尖狠狠拧着扯着,将一张帕子扯得乱作一团,在大年初一连媳妇的一个请安都得不到!

    心中恨恨,面上的笑已是十分勉强。

    二人刚刚坐下,便听得一道声音从堂屋外远远地传了来,浑厚粗重,滚滚如闷雷。

    “哈哈!衍哥儿今年怎来得这般早!”

    声落人现,来人跨过门槛,瞧着不过四十来岁,与顾衍一般儿高,顾衍因着是在战场上摸爬大的,属精壮的身形,他却瞧着像发福版的顾衍。

    穿着一身深灰色圆领长袍,高大威朗,面上蓄着一把浓密粗犷的络腮胡,整个人瞧起来也如天边铅灰色的乌云一般。

    辛越默默想,声如滚雷,相若铅云,当是个雷公般刚正豪爽的人。

    发福版的顾衍步履生风,搅乱了满室的冷凝气氛。

    那人话音传得快,步子也快,不过两个呼吸便到了二人跟前。

    二人站起身,络腮胡子先是大笑着拍了拍顾衍的肩头,那三下力道,辛越站在身边都感受到了强劲的掌风。

    又转过头来一脸感慨地看着辛越,叹道:“侄媳妇,如今身子可好些了?好些年没见,果然顾衍这小子还是有妻子在旁才有个人间模样。”

    ……大哥您实在是敢说大实话。

    顾衍不露声色,为辛越介绍:“这是族长。”

    咦?刚成亲时见的族长好像是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呀,说换就换了?心中不明,但还是柔柔地笑了笑向他拜年问好。

    这位族长不但言谈豪迈,行动上也相当雷厉风行,一来便招呼众人齐往祠堂去。

    辛越偏头悄声交代随侍在侧的芋丝将带来的年礼一一送到各家,芋丝应声退了,辛越这才放心继续跟着顾衍往祠堂走。

    顾家的祠堂就在老宅中,当时不知何故,定国侯府的大匾额换到新府的时候,祠堂竟没有随着一道迁过去。

    辛越私心猜着,顾家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个忌讳。

    但如今又站在祠堂门口,她心下还是很感慨的,顾家祖先也曾跟着圣祖皇帝上过沙场,打过天下,治过乱世,才给子孙后代挣下这世袭罔替的基业,那股子沧桑厚重的底蕴是如今的新贵如何也比不了的。

    照规矩,拜祭祖先时女眷皆不可入内,辛越就放慢了脚步,跟着女眷们落在了后头。

    身边人乍一慢下来,顾衍便有些不悦,停了步子一眼看过去,将将与她的眼神对上,一旁的族长就笑着来打了个圆缓:“咱大老爷们的事儿,你也不问问侄媳妇想不想掺和,不若让我家那口子带侄媳妇去喝一碗甜汤,也取个甜甜蜜蜜顺遂康健的好意头。”

    这时有一穿着枣红盘金祥云纹褙子的妇人立刻上前来,瞧着十分温柔和气,眯着眼笑盈盈道:“是呢,好些年没见侄媳妇了,衍哥儿也不让我与侄媳妇叙叙。”

    辛越一听甜汤心便动了,老宅其他吃食不好评说,但一碗甜汤做的确实比外头任何一家都好喝。

    贪嘴的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看得他心头都颇有些不是滋味,有了吃食连自己都丢下了。

    转身吩咐老倪好生伺候着,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都落不到自个身上,心思更是怕都飘到了膳厅,轻轻一哼转身大步踏入了祠堂。

    族长夫人“噗嗤”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弯起,拉着辛越的手轻轻拍了拍,二人相携着沿着花间小道往膳厅走去:“我家那口子啊,年轻时候也这么黏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络腮胡、铁汉柔情什么的,反差太大了,辛越好奇地瞪大了眼:“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黏人,只在众人面前便不好意思了。”族长夫人也略有些羞臊,只凑在辛越耳边低低告诉她。

    辛越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实在很想知道二十年后顾衍是不是也这样。

    二人有说有笑走在后头,惹得走在前边的顾三太太回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看来衍哥儿媳妇和秀莲还真是投缘。”

    两人一听,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都不接话。

    话里的火星子这般明显,若是接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之战,有时候装作不闻,让这火星子自行熄了才好。

    可总有心头有火,让这星子一点就燃的。顾大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酸不溜丢,不咸不淡地拨弄了一番道旁的花儿:“倒是我们都老了,跟小辈也说不到一块了。”

    人的心思纷乱,手下也就没个轻重,好好的一朵山茶花,就被“啪嗒”折断了身子。

    族长夫人闻言笑意不歇,这顾家大太太自来就是如此,作闺女时父兄宠着,嫁入了侯府更是风光无限。

    只是汲汲营营半辈子,到了夫君也没了,爵位也丢了,倒要看自小冷待的庶子的脸色过活了。

    族长夫人半回过头,嗔道:“大嫂子若敢说老,只怕婶娘们都要不答应了。”

    走在旁边的族老女眷们心中一跳,纷纷道大太太年华正盛,哪说得上一个老字,心头都在想真真殃及池鱼。

    被众人一捧,顾大太太胸中更是不爽快,将指尖掐着的山茶花丢到一旁的泥地中:“这般护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经婆母呢。”

    辛越身后的老倪眯缝着眼,似笑似叹地说了一句:“大太太慎言。”

    一句话不轻不重,将顾大太太三魂七魄打散了一半,立时便白了一张脸,她怎的忘了倪管家还跟在辛越后头,分明是那畜牲怕媳妇吃了亏,才让跟着的。

    辛越偏头给了老倪一个“你真威武”的眼神,老倪眯得眼仁都瞧不见了,笑得一脸褶子。

    膳厅中,四下摆了三张大桌,左边一张,零星坐着几个男子,隔着一道屏风的右边摆了两桌,一桌已坐满了女眷,看他们一行人进来,都站起了身,另一桌空空的,族长夫人引着辛越在上首坐下,二人谦让了一番,还是让顾大太太与族长夫人上座了,自己坐在族长夫人下手的位置,这时大家才再次落座。

    到了膳厅后,老倪更是从善如流地打甜汤,试膳,不假于人手,忙前忙后伺候得更卖力,连分完礼回来的芋丝插不上手。

    大多数顾氏族人也是第一次见辛越,都偷偷打眼看着这桌,见倪管家,走出去连普通二三品大员都要笼络示好的人,这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辛越,而她也是全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中都不由咋舌。

    用完了一碗甜汤,辛越满足地眯着眼听族长夫人说起了些杂七杂八的趣事,有族里的女眷也适时地插进来,一时膳厅里便充斥着欢声笑语,气氛活络极了。

    辛越心中想,这般拜年其实也不错么,和和气气的,互相莫要管闲事,就更好了。

    老倪又盛了一碗甜汤,特特只盛了七分满,怕夫人吃多了积食。

    刚把甜汤放到辛越跟前,门外小厮撩了帘子来报,顾侯爷到了。

    众人心中诧异,怎的这么快?

    还未反应过来,便看顾衍打着头,大步跨进了膳厅,身后跟着一串男人,攘攘涌入。

    一打眼就看到了辛越,见她眸中清澈明亮,笑意嫣嫣,并无不快,心中便松了下来。

    身后的丫鬟们低头有序地将甜汤奉给祭祖完的男人们,侍候着到屏风另一边坐下。

    顾衍久久没接丫鬟手中的碗,那小丫鬟不过十五六,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顾侯爷竟一动也不动,一下就吓得两股战战,平平的一碗汤都漾起了波澜。

    辛越还在低头瞧着这碗缩水的汤,刚想问老倪,手肘就被轻轻撞了撞,偏头不解地看族长夫人,却见她偏着眼不住地使眼色,顺着她的眼神往门口一看,不由一愣,这人不往那边坐下,将门口占了做什么?

    吓得那小丫头都快哭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像极了过年时不爱拜年的别扭小孩儿

    第47章 、遇袭

    她抬起手招了招,顾衍才从善如流地走过来,这一桌子的女眷都站起了身,悄没声地让了开去,顾衍撩袍坐在她身旁,瞥了一眼老倪。

    老倪会意,立刻答道:“夫人方用了一碗。”

    顾衍便伸手拿过了桌上的甜汤,喝了一口,心中嫌弃味道甜腻不散,但还是三两口地喝完了。

    用过甜汤,二人也没留下用午膳,顾衍便携着辛越在众人的一再挽留下离开了老宅。

    这趟老宅之行,比辛越想象中的简单多了,正应了老倪刚说的那句话,侯爷一年来这一回,就像这东风刮过,只要扫个风尾,就够这一家子人吃喝一年。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就算京中所有人都知道顾侯爷同顾家老宅不合,但只要他每年回来这一次,让大家知道他还姓顾,同这家人还是一个祖宗,就也没人敢真往死里落井下石。

    这也是顾衍的目的,他不可能亲近老宅、抬举老宅中人,只消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辛越明显感到顾衍的情绪不高,她拉起顾衍的一只手指,轻轻晃了晃问他:“甜汤好喝吗?”

    顾衍反手扣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实话实说:“甜得腻人。”

    从小,侯府的人虽薄待他,但过年的一碗甜汤还是有的,只是他从未喝过,在他心里,甜汤即意味团圆,而他,孑然一身的人要什么好意头。

    如今再喝,虽是甜得腻人,心里却有了别样的滋味。

    辛越歪了脑袋,靠在他肩头,心中想,腻也没看你少喝,一碗不是连个底也没剩吗,转念道:“回去了我让厨房也做一碗少搁糖的,你再尝尝?”

    “好。”他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府里该添个擅做点心小食的厨子了。

    辛越靠在他肩头,鼻尖嗅着男人身上浅浅的伽南香味,手里把玩着他的修长手指,车马缓缓前行,她的心头十分安宁,临时起意道:“去庄子上罢?就是你昨日带我去的那个庄子,还没泡汤呢。”

    “好。”顾衍伸手马车壁上轻叩了数下,辛越便感觉到马车换了方向,有说不出来的情丝细细密密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庄子在京郊,辛越方才掀了一角帘子,天色又沉了下来,看来一场大雪免不了了,估摸着还得走一段时间。

    还好车内置了暖炉,一侧的窗格微微支开,倒也暖而不闷。

    辛越侧头看顾衍又拿起了折子翻看,凑过去捏着折子一角,丢到了角落里,嘟着嘴不满道:“好歹是大年初一,你能不能歇歇?”

    “不看了,过来。”顾衍拍拍大腿,辛越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合适。

    只抬了抬屁股,想着糊弄了事的时候,腰间突然一紧,她整个人就被往一边拉了过去,头被按在一处温暖的胸膛,贴得紧紧的。

    风雪渐大了,些许雪沫冰粒打进了马车,顾衍伸手将窗子合上,听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膳厅里的些末小事,说不得几句,话音渐息,便只剩了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顾衍轻轻将一只软枕塞到她腰间,将她的脑袋挪到了怀里,扯过一旁的大氅盖住她,也合上了眼。

    恍恍惚惚间,辛越听到顾衍唤了她一句,她坐起身,迷糊道:“到了?”

    转头却见顾衍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伸手取出了车壁暗格里的长剑,转过头安抚她:“坐好,有几只不长眼的喽啰。”

    辛越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擦擦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从前刚被他绑上贼船时,他也曾隔着窗扇问过她,若与他一起,便有数不清突如其来的刺杀,问她可害怕。

    那时她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作为十几岁青春年华的漂亮姑娘,谁要和他在一起,更别说迈入那等险境。

    可惜,后来还是没能逃过这人的五指山。

    辛越犹自出神,马车突然一阵剧晃,她紧紧抓着窗格,顾衍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肩,低着声音安抚她:“没事,一会便好了。”

    只是脸上不耐之色愈重了。

    “嗯。”辛越静静坐好。

    她倒不担忧,马车壁是镀了一层玄铁的,坚固万分,顾衍也顾及着她,与她一同待在车内。

    外边很快响起了厮杀声,热血喷洒在窗格上,她“啪”地合上了窗缝,慢慢数着时间,心里默默想,此处离京郊大营不远,不知什么人这般不长眼,在这伏击他们,过不久应该便有兵马来支援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衍的手底下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若以一当十,算算来人也有百来人。

    啧,真是大手笔。

    大年初一就见血,只能保佑这一年红红火火罢。

    她这边神思都飞到天外去了,猛地被一股冷风激醒,凝神看到车门被自外开起,一股冷风夹着冰雪灌入车内,长亭喘着粗气,一手将剑抵在车沿,边说道:“侯爷,来人太多,撕开了口子,属下护您和夫人先撤。”

    顾衍转身用自己的大氅将辛越盖住,揽着她跃下了马车。

    落地一瞬,辛越抬眼扫了一圈,天色铅灰阴暗,漫天漫地的雪被猎风席卷着翻腾飞扬,数十个黑衣蒙面刺客持剑拿刀与顾衍的暗卫战在一处,寒光凛凛,血色喷涌,满地都是倒下的黑衣。

    顾衍的身手极快,在刺客围过来之前就带着辛越一路奔到了东南方向的一处突破口。

    奔袭间,七八道银光冲破重重护卫强硬袭来,辛越的手被顾衍用力一扯,整个人翻了个面被扯到了另一侧。

    顾衍张开手,用玄铁护腕格挡开一道暗器,她的余光却瞥到另一道暗器打着旋,尖锐的银光刹那间逼近,袭向他的左胸。

    千钧一发之际,辛越用力抓了他腰侧的衣裳,借着巧劲将整个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双目紧闭等待即将到来的剧痛。

    顾衍心中狂跳,横起手中的剑死死挡住了那道暗器,暗器击在剑身上,发出刺耳锒铛声,竟在他的佩剑上深深地嵌下了一个凹处,便应声而落了,他再抬手将剑掷出,五十步开外隐匿在树上的黑衣刺客被一剑贯穿胸口,向后坠落倒地。

    暗器没打中辛越,但那巨大的力道仍是逼得剑身往前弹,她的后背被剑身重重打中,发出一声闷哼,疼得手中无力,口里腥甜。

    陆于渊拍马赶到时便见到了这一幕,茫茫雪地中,男人宽厚的背影笼着女孩的身子,露出她的半张脸,双目紧闭,用自己的后背为男人挡住一道银光,男人剑势回弹重重击在她背后。

    那一下力道,白了她的三分脸色,乱了他的十分心神。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万巨浪拍打在陆于渊的身上,他目眦欲裂,心肝脾肺似要寸寸迸裂,他仰首痛苦地长啸一声,踏着马背飞身掷出了自己从不轻易示人的袖剑,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袭向顾衍背后空门。

    辛越瞬间睁眼,背后的痛楚钝钝击来,却没有令她有半分动容,她眼睁睁看着一柄短短的袖剑,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她眼中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到小巧的剑身上细如牛毛的倒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那袖剑深深刺入顾衍的左肩,只留一个剑柄在外。

    陆——于——渊——

    顾衍背后的袖剑是陆于渊藏而不宣的杀器,不过成人手掌长,剑身恍若细长的水滴,尖端纤细却布了刚硬的倒刺,能十分轻巧地刺破防卫。

    若要拔出剑来,必带出血肉,血流不止。

    这袖剑一套七只,她跟着陆于渊涉过几次险,凡他使出这套袖剑,便是真的动了杀意。

    果然,顾衍的唇边逸出鲜血,面色瞬间变得青白,单膝跪在了雪地上,全身发麻,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辛越慌忙之间跪倒在雪地上,将他的肩背环住,以身支撑不让他倒在雪地上,抬起头却看见一角蓝色的袍子飞奔而来,脱口喊道:“陆于渊!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你可受伤了?”陆于渊急急停住,话里的关切紧张毫不掩饰。

    辛越冷了脸问他,“淬毒没有?”

    陆于渊的满心慌乱被一句冷语浇得冰透,他怔怔愣在原地,“有。”

    眼看陆于渊的脸色变得灰白,辛越无暇顾及,追问他:“解药呢?”

    顾衍的唇边不断逸出鲜血,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紧紧闭着双眼蹙紧眉头,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突然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她突然害怕起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真的没放下过他。

    她要他活着。

    此刻,她是顾衍的城墙,绝不会让任何人近他一步,伤他一豪。

    她伸出一只手覆住他伤处下方,源源涌出的热血灼烫了她的手,扬声急问:“陆于渊!解药!”

    陆于渊回过了神,从怀里摸出了一方掌心大的瓷盒,心头纷乱,方知情滋味,就尝苦和酸。

    他将瓷盒捏在手心,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若不给呢?”

    辛越霎时抬头,眼光锋芒逼人:“陆于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要挟我?”他往前一步,凝着眼问她。

    眼中锋芒敛下,她软了语气,伸出手半带哀求道:“没有,求你了。”

    “别这样看我!”他别过头去。

    辛越的手举了许久,上面飘落了片片雪花,比她此刻的心还凉,二人都沉默,天地间只余渐渐追远的兵戈声。

    她心知不能再耽搁,转了头道:“长亭,拦住人。”

    长亭提了剑横挡在陆于渊身前,老倪挥剑扎向遁逃的刺客,转身赶到,撑起了顾衍的身子,帮辛越卸了大半的力道。

    第48章 、雪落半肩,人坠爱河

    老倪瞥了一眼陆于渊,这人要比那些宵小难对付多了,压低了声音告诉辛越:“夫人,先前那波人退了,许是以为……陆公子是咱们的支援。但侯爷这伤要紧,夫人你且帮属下将侯爷扶上马车,车中有药,我先为侯爷拔剑止血,应能撑到丘云子来。”

    “好。”辛越吃力地撑起顾衍沉重的身体,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陆于渊。

    陆于渊迎着她的目光,有一片雪花飞舞着落入了他的眼里,冰凉刺眼,生生逼停了他往前的步子。

    马车并未受到什么损坏,老倪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先给顾衍塞了一颗指头大的药丸,接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听了辛越说完这袖剑的诡秘之处后,面色凝重,抬头对辛越道:“夫人,属下要给侯爷拔剑了,生死一线,需您做件事。”

    “你说。”辛越拿袖子帮顾衍擦拭唇边的血,他紧闭着双眼,唇边的血还在流个不停。

    “外头那姓陆的,除了您,没人挡得住他。”老倪用手抓着剑柄,郑重对辛越道,“侯爷伤重,这药能压一刻钟毒性,属下只怕他趁机……”

    “我明白。”压了毒性,止了血,性命就无大碍了,辛越顿了顿,问,“京郊的人过来要多久?”

    老倪深深看了一眼辛越,答道:“半个时辰。”

    辛越心里有数了,转身欲下马车,不料却被一只大手拉住,她回过头,男人紧闭着双眼,青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发出嘶哑的声音,“别、去。”

    辛越鼻尖一酸,含着泪,拉下他的手,翻身下了马车。

    她要去,否则谁来保护他。

    车内老倪稳如泰山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手握着剑柄,像说给顾衍听,又像在给自己安神,“侯爷啊,夫人为了您,都能跟外头那人死磕到底了,属下这手要是重了,您可撑住啊……”

    辛越撑着车沿跳下马车,呼啸而来的冷风一下把她的兜帽往后吹去,雪花接二连三地拍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为所动,快速地环顾了四周,先前那波伏击的黑衣人确实已经退了,长亭持着剑和暗卫团团围在马车旁,和陆于渊的人对峙着。

    她站在雪地中,一步步往前走,长裙浸雪,微微拖曳在雪地上,带过一道淡淡的红痕,她站在离陆于渊十步开外的位置:“为什么?”

    看着辛越冰冷的神情,陆于渊气得笑了:“探到你遇袭,老子为你而来。”

    辛越垂下眼,陆于渊看似不羁张扬,事不过心,实则最是执拗,他不会拿解药救顾衍的。

    她抬眼说:“既如此,解药给我,救我,可以吗?”

    陆于渊不明,下一刻却变了脸色,飞身上前,粗暴拉开辛越放到了嘴边的手,她的手在顾衍的背上放了许久,上有一大片顾衍的血渍。

    身旁的长亭大呼一声“夫人,不可!”

    “你敢!辛越!”陆于渊目眦欲裂,手中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手折断。

    “我敢的,你赌不赌?”她被抓着手腕,却恍然未觉,眉眼清亮又锐利。

    陆于渊眯着眼看她,杀气腾腾,“你的命是我的,你敢拿命护他,我就要他死。”

    “你试试看?十七!”

    随着话音,身后的十七并十数个黑衣暗卫列阵,皆持剑站在她身后,手都扶在了剑柄上,就等辛越的一声令下。

    “对我动手,是吧?辛越。”

    陆于渊手上使了力,将她拉得往前踉跄了一步。

    她挣脱了两下,手腕却被捏得更紧,“放手!很疼!”

    陆于渊听到那个“疼”字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辛越趁机抽回手,后退了四五步,十七等人持剑上前护在她的身旁。

    他低头看了看越积越厚的雪,越发笑得漫不经心,良久,道:“来,解药就在这里,过来拿。”

    十七持剑向他刺去,被青霭侧身上前格挡开,二人在一旁交起手来,剑光晃着辛越的眼角,她不敢放松警惕,皱着眉看着面前的陆于渊,沉静,危险,仿佛一把张到极致的弓。

    她摇了摇头:“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老子把你捞回来,你就是这样珍惜自己的命的?”陆于渊说着,精致的眉眼一片戾色,骤然往前迈了一步,瞬间辛越身后的暗卫齐刷刷地拔出了剑向陆于渊袭去。

    十数道沁凉的剑光带着寂静的杀意冲向陆于渊,陆于渊一动也不动,只是看她,看眼前的她,看心里的她。

    几乎是在那一刻,辛越就觉脑中有一根弦“啪嗒”断了。她双腿一软跪在雪地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的是陆于渊的声音。

    “你若是没人要了,嫁给我便是了,本公子恰好缺个暖床丫头。”

    “和你就这样死在一处也不错,也不知后人发现你我的骸骨会不会立一块夫妻碑,那你可赚大了。”

    “后来……她不要我了。”

    “你敢拿命护他,我就要他死。”

    ……

    “嘀嗒”“嘀嗒”雪地上溅开了朵朵红梅,一股股腥甜在她胸口翻腾,压都压不住。

    有一只手迅速将她扶起,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三颗药丸,就在他要塞第四颗药丸时,辛越抬起头,将细巧的簪子抵在他胸口,往前送了一分,清楚地感觉到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一处柔软所在,她静静看着,一丝红色从簪尖处渗出。

    “我说了,别逼我。”

    从她掏出簪子,到刺入他胸口,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可说是极慢了,慢得折磨人,慢得他都想替她握簪子。

    他捏着药瓶,两人的距离不过三四拳,唇上的血似让她多了一抹倔强韧劲,他抬起手将药丸送到她嘴边:“吃药。”

    辛越的手重重一抖,陆于渊发出一声闷哼,她的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陆于渊又再往前一步,簪尖没入更深,渗出的血滴落到了辛越的脚边。

    她几乎握不住簪子,颤抖着松了开手,陆于渊捉回她的手,又放到簪子上,另一手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你啊你,下手也不知道挑个要害,要往下一寸,我才能倒在这里。”

    一字一句,温柔诛心。

    辛越哽咽,泣不成声,手里握的不是簪子,是救命的恩情和深重的付出,可身后是顾衍的命,容不得她后退一步。

    她用力抽出簪尖,带出的热血有几滴飞到了她的下颌,“陆于渊,从前,我不懂,现在,我不能懂。”

    她的手紧握着簪子,看他越发苍白的脸缓缓靠近,失了血色的脸庞无端多了一抹凄艳,声线嘶哑,决绝狠厉:“我要他的命,他死了,你就懂了。”

    辛越抬头去看他,用袖口抹了抹眼,缓缓摇头,“你今日伤他,本是因我而起,我没有立场同你计较,但你现在敢上前一步,我真不会手软。”

    “呵,”陆于渊冷笑,目光里尽是碎裂的痛楚,手中捏着一颗冰蓝的珠子,指着马车的方向,“顾衍一死,齐国不出三月必乱,我已拿捏了兵权,齐国于我也是囊中之物,十年内,就可荡平北辽、西越、古羌。”

    “天下江山摆在我面前,辛越,你给我一个不动手的理由。”

    辛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陆于渊捂着胸口的伤,任由热血流满一手,似笑非笑地俯视辛越,“怎么?说不出来了?我给你指条路,解药给你,你跟我走,要他的命还是要你自己,你选一个。”

    辛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半晌,痛苦地闭上双眼,颤着声道:“我要他活着。”

    陆于渊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没意思,心头空落落的,像是被剜掉了一大块,一句“算了”在喉咙间正欲脱口。

    忽然,一柄利剑从马车里激射而出,辛越惊愕地回头,失声道:“顾衍?!”

    玄色身影从车中翻身而下,二话不说便捏拳同陆于渊交起手来。

    两个人都受了伤,仅过了数招便停了下来,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暗卫见状纷纷收手,站到自家主子身后,保持随时进攻的状态。

    辛越找到了主心骨,飞扑上前搂住顾衍的手臂,急急地问:“你的伤?”

    不等他回答,手指往他背后轻探去,一下就触到了他背后匆匆止血的伤口,打斗过后又是一片濡湿,心头抽痛,呜咽着急得不得了,“我们回家,找丘云子……”

    顾衍站定后深吸了一口气,伤口都未包扎好,此时站在这全凭的她方才说的一声“我要他活着”。

    五个字,短短五个字,让他触底的伤势反生出满腔痛怒。

    顾衍一手放在她腰间,扶正她的身子,一眼就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唇边的鲜血和陆于渊胸口的伤,扭头冷冷一哼:“原以为陆公子寄情山水,不成想是剑指山河,陆公子志向如此高远,怎的就记不住她已冠了顾姓?”

    陆于渊捂着胸口,笑得苍白又邪气:“一个称呼而已,顾侯爷未免太当回事,要不我也改姓个顾?”

    眼看双方战意勃勃,一触即发,这两个全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输一分一毫的性子。

    辛越抓着顾衍的袖子,央求着摇了摇头:“顾衍,别动手了。”

    “他不是要我的命吗?”顾衍缓缓扯下辛越的手,手指因失血而冷硬得硌人。

    辛越的手垂落在空中,一颗心由巨痛,到惊喜,到发凉。

    她的双手拢在樱桃红的衣裳下,沾满二人的鲜血,而这一切因她而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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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侯爷舍不得了,夫人却是真恼了

    可笑她站在顾衍身边,却似有一道无形的障碍将她隔开,融不进,跨不出。

    嘴角扯出一道苦涩的笑,耳边嗡嗡作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缥缈如烟,似要消散。

    “长亭,老倪,带侯爷上马车。陆于渊,看你身后,京郊兵马已在往这里赶,解药留下,我放你走。”

    眼前蒙上了一层薄雾,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顾衍看向她的眼光,冰凉,冷厉。

    无所谓了。

    怎么我做什么都不对呢?

    既然如此,那怎么做都无所谓了。

    陆于渊定定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抛向她,被十七抬手接下,他看着辛越:“我同你说上半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前程与你,我不过选了你罢了。”

    “辛越辛越,今日,你可看清我了?”

    说罢转身上马,一行人策马远去。

    辛越心灰意懒,她摇摇头,远去的人马像几滴泥点子,跳动在满目雪白之中,她又一次,看不清了。

    脑疾复发,会渐渐不可视物、耳边嗡鸣、食不知味、直到失去意识沉沉昏睡,方才被喂了几颗药也没能压下。

    她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顾衍,却见他沉默着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悠悠吁一口气,她手脚并用也爬了上去。

    顾衍阖眼无言地靠坐在那里,黑压压像一座背阳的山。

    辛越挪过去,刚刚将手放到他背后的伤处,就被抓住了手腕,耳边传来冷冷的声音:“别碰。”

    哼,冷言冷语是吧,我当你担心我触碰毒血伤身子了。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往前跪坐在他身边,总算能看清伤口,伤口已然鼓起,鲜红的血液夹杂着白色的药粉正不住往外渗,落到了车里的厚厚白绒垫上,殷红一片,她心里着急,忙问:“服了解药了吗?金创药在哪?我给你上药。”

    “不必。”顾衍仍是阖着眼,面上一片寒意。

    辛越一顿,深吸一口气,他被毒得糊涂了,不能与他计较。

    她转身自顾自在车中翻找起来,还未打开壁格便被抓着手臂拉了回去,转头对上顾衍的眼眸,幽幽泛着暗光:“若我没出去,你会同他走吗?”

    辛越低头,平静地扯开他的手:“我要你活着。”

    “可你也见不得他死。”他的声音里充满嘲弄。

    “这不一样。”

    “我只问你,若我没出去,你是不是会同他走?”

    “是。”辛越抿着唇,定定看着他。

    “辛越,我的命,不用你来换,你跟他走了,我成了什么?”

    辛越的耳边又开始传来细细的嗡声,她深深闭了闭眼,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他死在这里吗?

    直到许久过后,马车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她才瘫坐在绒毯上,喉间一甜,缓了半日才用一口茶水将那腥甜咽下去。

    ……

    一处灰沉阴翳的暗室内,四四方方的黄花梨木桌上,一粒烛火微弱地跳动。

    桌旁黑衣男子单膝跪地,隔着一道帘子向里头端坐的人恭敬报着:“主子,人没死。”

    “做得很好。”应话的人声音和缓,听不出情绪。

    “主子?那……”黑衣男子倒有些不解,刺杀失败主子竟还没有怪罪。

    “你们的任务从来不是要他死。我要的是诛心……顾衍,你也有今日……”帘子后,一道声音低低喃喃,带着压抑已久的疯狂与嫉妒。

    ……

    算起来,辛越已经两日没有见到顾衍了,她自顾地在小院中过着一日三餐,看日出日落的日子,闲时便回回拜年的帖子打发时间。

    今日大年初三,她一早起来便没甚胃口,捧着一碗笋丁肉末粥搅了搅。

    红豆侍候在旁:“夫人,可是哪里不妥?”

    她放下白瓷碗,颇觉无趣懒怠,“有点儿淡。”

    红豆闻言,便退到了耳房。主子用的汤粥一类,通常都会在耳房放了炉子温着,待主子要喝时便总能是温温热热的。

    芋丝正在耳房给辛越盛药,见了她进来,便问:“可是夫人要用汤?”

    “不是,”红豆摇摇头,从亮格柜上取下了一只青瓷碗,舀了两勺笋丁肉末粥,“我吃东西囫囵潦草,尝不好味儿,你尝尝,夫人说粥淡了些。”

    芋丝接过了碗,细细品了品,疑惑道:“不淡啊。”

    红豆皱起了眉头,“嗯?不淡么?我也尝尝,”说完也用帕子捂了嘴砸吧了两下,“好像是不淡啊……”

    “许是夫人受了伤,影响了口味,你也瞧着了,后背那样大一片红痕……”芋丝凑近红豆,将药碗往她手里一放,悄悄给她使了眼色,“给夫人端去,我去前院瞧瞧。”

    自初一那日,夫人独自乘了马车回来,她们便从长亭嘴里知道了遇袭之事,亦是晓得了侯爷与夫人生了龃龉,一连两日,侯爷都只歇在前院,夫人更是一句都不曾提过侯爷。

    红豆端了赤棕药碗走入正屋,将药碗搁下,小心说道:“夫人,这粥淡了些,已经吩咐厨房加点儿味儿了。”

    辛越的双手陡然紧了紧,这丫头在宽慰自己,面上不动声色道:“唔,许是我喝药苦了嗓子,无妨。”

    “那一会儿等丘神医来了,请他给您瞧瞧罢?”红豆试探着说。

    辛越摇摇头,“左右不过些许瘀痕,你自打跟了我,可曾看我断过一日药?先前喝脑疾的药,如今喝散瘀的药。”

    说着越发意兴索然,“一会丘云子来了,让他回去,我不看了。”

    红豆迟疑半晌,“……是。”

    主子们不和,操心的便是他们这些下属。芋丝快步猫到垂花门下,扒着石墙轻轻喊了一声长亭。

    早已等了好半日的长亭左右看了看,边走边比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侯爷就在书房呢!”

    “欸!”

    “来这边说。”长亭指了指侧前方的假山,示意她过来。

    二人做贼似的掩在假山底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长亭十分遗憾地说,“唉,侯爷前夜就只出了房门,昨儿夜里都走到拱门了,就是没跨过这一步,进内院里去!”

    芋丝点头,面上满是担忧,“夫人也不大好,这几日用膳都没滋没味儿的,我瞧着夫人脸都尖了。”

    “什么?!”长亭摸搓了搓拳头,左右来回地走,“这定得想个法子让爷见了夫人才是,只要侯爷见着夫人,我同你担保,侯爷那些个别扭劲都比不上夫人的一根指头!”

    “那也得夫人能出了这院子,要么侯爷能进了这院子啊!”

    “可不是?你都不知道,这两日,侯爷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去提了丘老头过来,就让他候在前院,待到夫人用完早膳第一时间便过来给夫人切脉。这不,这会还在呢,要不是倪总管给他在东厢房置了张榻,他怕是困得连内院在哪都找不着!”

    二人絮絮说着,却见到蜿蜒石道尽头,红豆小跑着边喘边摆手:“让丘神医回去罢,夫人说了,今日不切脉,不喝药。”

    “怎么回事?”芋丝急了,眼睛一红,担忧之色更甚。

    “先别问,我同你们说,”红豆扶着膝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有一刻钟,夫人便要往留山园去消食,长亭大人,你,你定要想法子让侯爷出了书房大门!”

    “谢天谢地!”长亭一拍手,喜笑颜开,“包在我身上!”

    三人又埋头商议了一会对策,各自便回了主子身旁。

    内室中,辛越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握着一本书,左翻右翻也没看进一个字,懒懒地说:“不出去了,乏得很。”

    红豆和芋丝互看了一眼,红豆噙着笑上前:“夫人,这才早晨,您愈是乏,愈要去散散心才是!”

    芋丝也忙接口:“是呀夫人,留山园的梅花开得可好了,您自幼喜欢在梅园里头玩耍,今儿不若去瞧瞧。”

    听了芋丝的话,辛越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甩着鞭子,在爹爹种的梅园里头耍鞭舞,打落了一地红梅,气得她娘亲夺了鞭子要来抽她。

    想到小时候,辛越就笑得眯起了眼,合上了书,起了兴致道:“走罢。”

    红豆和芋丝跟在她后头,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夫人出了正屋,竟直直提了步子往与星游旁边的回廊走去,两人都吃了一惊。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去留山园啊。”辛越被拦着,奇怪地看了眼她俩。

    “走后门?”

    “……”她俩是不是嫌自己太怂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去前院啊!

    红豆连忙搀了她往回走,芋丝在另一边跟上,望了眼后门道:“夫人不知,后门那正有厨房的嬷嬷在晒萝卜条呢,您这会过去没得吓着她们。”

    “好吧。”既然如此,也只好往前边走了。

    她低了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过了拱门后,又忽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快出了这院子。

    却没想到在拱门后头就与一袭黑衣撞了个满怀。

    “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辛越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侧身避过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抱歉。”

    怎的这般倒霉,越不想见,偏偏越躲不过。

    顾衍两日没见她了,白日见不着,夜里她连梦也不入。方才听长亭来报她今日竟不肯切脉,这才放下了一应朝事急忙往后院来看她。

    猝不及防地一撞,她就侧了脸去瞧道旁的石墙。

    瞧,再瞧,明儿就该把这不识趣的颇墙给敲了。

    顾衍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背在身后,语气不辨喜怒:“去哪儿?”

    辛越这才回过头,双目平视,盯在他衣裳上的云纹,平淡应道:“去赏梅。”

    顾衍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瞧着是瘦了点,定然没好好用饭,说不准连药也倒了不喝,她一贯是娇纵肆意,不开心了小脾气就更甚。

    看这一张小脸僵冷僵冷,显是摆给他看的,心里想拂袖便走,却脱口道:“我陪你去。”

    “不用。”辛越连连后退了两步,转了身就往外走去,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倒像身后有猛虎追着撵她。

    三个臭皮匠不着痕迹地对看一眼,都目露无奈。

    这下好了,侯爷舍不得了,夫人却是真恼了。

    第50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夫人已经走了有一盏茶时间,这会估摸着都要到留山园了,侯爷还站在原地盯着那一堵石墙一动不动。

    “侯爷,咱也回吧?”长亭小心地试探。

    “夫人是不是瘦了?”

    “属下没多瞧,但感觉夫人的步子确实虚浮了不少,许是前日里受的伤……”长亭揣摩着主子的心思,特特将话往夫人伤势上引。

    “啧,”顾衍不耐地回身往书房走,“丘云子呢?叫过来!”

    留山园中,辛越百无聊赖地坐在蜿蜒□□旁的白石矮凳上,素手藏于袖中,抱着一个暖炉,脚下一下一下地踢着小石子。

    赏梅赏梅,连梅园都未入,她便失了兴致。

    冬日里看不到花团锦簇,花房下人要讨主子的欢心,打听到她在园子,便巴巴地把暖房的花搬出来,错落有致地放在她必经的路上。

    辛越伤神得很,整个人颓颓然,心里回想刚刚的匆忙一瞥,他看起来面色有些白,精气神倒是还好,毒应已经拔除干净了。

    这人身子素来康健,肩后的伤想来再养一个月便能好透了。

    不知好歹,小心眼,臭男人!

    想起他的黑脸,脚下一使劲,一颗蛋黄大小的石子从她身前飞了出去,滚了好几圈才落到了泥地之中。

    她举目望去,数九寒天里,园子竟也未枯槁衰败,抬头眼角瞥到了一抹鲜艳。

    定了神一看,□□深处,一盆蝴蝶兰被摆在灰岩花台上,北风呼啸而过,花枝颤颤,登时就落了满地花瓣。

    她一下站起来,指着那处花圃,声音带了严厉:“这么冷的天,将花盆摆出来作什么?!”

    红豆芋丝乍见辛越站起,一个往前拢好她的披风,一个匆匆上前去看。

    红豆人小机灵,脚程快,言谈利落,不过一会便回来报给她听:“夫人,是花房的花匠,听说夫人来了园子,特地将花房的花搬出来给您赏玩。”

    辛越气得脸都涨红,喝道:“让他们好生搬回去,谁出的馊主意谁去领罚,再叫我知道这样糟蹋花草,必不轻饶!”

    红豆吓得心有惴惴,她侍候夫人的时间短,也从未见过她发火,这会一听,道了声是,提起裙摆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花圃那去。

    芋丝不敢多言,只劝着她回屋。

    辛越边走,心头还是一片火得发麻,花儿娇嫩,不到一个时辰便摧折在烈风剧雪中,花匠便要将残花撤下,再从暖房里搬出来娇美盛放的。

    极尽奢靡,伤耗生机。

    辛越在留山园大发雷霆的事让顾衍知道时,他正接了小皇帝传话,翻身上马准备入宫,老倪和长亭跟在身旁,有小厮飞跑着来跪在青石砖地上,喘着气报:“侯爷,夫人在园子里叫人罚了花房。”

    三人同时一愣。

    一只刚抓上缰绳的手很快就松开了,翻身下了马直直往府里走。

    老倪上前拦住,道:“夫人自来宽和,心里头存着委屈,叫不懂事的一激,发了通火也好过憋闷在心里,您这会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长亭重重点头,不敢发一语,这话也就倪管家敢说。

    看侯爷停下了脚步看他,老倪叹息一声,又说:“属下斗胆说一句,您性子刚强,不愿夫人自折而保您,但您从夫人角度想想,那日陆公子杀机已起,您突受重伤,内忧外患,夫人哪怕有第二条路,也不会……唉,咱们先进宫,晚间回府夫人的气也消了,您再好好同夫人说,您与夫人这几年,都不容易……”

    老倪藏了一半的话是,那是陆于渊,他宰谁也不会动夫人一根毫毛,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她明白自个的两条路,一是宁死不从,看侯爷毒发或看陆公子趁此击杀侯爷,二是她走,给侯爷挣一线生机。

    两害相权,取其轻。

    侯爷和夫人的矛盾,便是侯爷认为性命轻,情意重。

    夫人选了保侯爷的性命,也不代表她就丢了这情意。

    侯爷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想不通这个点,说什么都没用。

    ……

    晚间,红豆给辛越掖好被子,芋丝吹了灯同她一起退了出去。

    辛越从枕下翻出一个瓷瓶,轻摇了摇,里面却传来单薄伶仃的声音,在昏暗中她将最后一颗药咽下,侧蜷着身子安安静静发起了呆。

    红豆在后梢间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猛地坐起身,轻声问:“芋丝,睡了吗?”

    “没呢。”芋丝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挨到她身边去。

    “你说,夫人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奇怪。”红豆将被子掀起,将芋丝也包得严实。

    芋丝蹙着眉,仔细地回想:“是呢,是不是因着与侯爷吵嘴的缘故,我在家看我爹娘吵嘴时,我娘心情也不好。”

    红豆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许是罢,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唉,侯爷也真是,夫人毕竟是女子,有什么好拉不下脸哄自己夫人的呀,今夜也没回府,我瞧夫人这几夜睡得越发不踏实。”芋丝一心想着辛越,心中十分不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细碎碎地倒也一块睡着了。

    翌日,辛越打扮齐整,着了一身水红色的古祥云纹千水裙,端正坐在马车中,直直挺着脖子,生怕将头上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弄乱了。

    只眼皮实在忍不住打架,头上一点一点,两串垂下的红珊瑚串白珠流苏随着她的脑袋也不住晃动。

    芋丝跪坐在她边上,伸着手不敢收回,就怕马车急停磕着了辛越,红豆干脆轻轻推了推她,道:“夫人,夫人,再有半刻钟便到了,您可要先醒醒神?”

    “啊?”辛越迷迷糊糊的,“哦,好,我好渴。”

    芋丝连忙斟了一杯温着的蜜水递给她,面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您这几日越发爱睡了!”

    话说完便被红豆轻轻一推,眼角接收到了红豆的眼神,连忙改口,“您为何不好好歇歇,侯爷之前不是说了可不进宫么,寻个理由推了也便是了。”

    辛越伸了个懒腰,扭扭僵硬的脖子,才捧着蜜水抿了一口,感觉喉中胃里润了不少后,说道:“毕竟是太后召见嘛,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一会红豆随我过去,芋丝到文华殿罢,若是顾衍不在,我去完慈宁宫,还得去文华殿补补觉。”

    两个丫鬟同时应是。

    一杯蜜水还未喝完,便到了慈宁宫外的宫道上,辛越坐着马车进宫已是十分逾矩,自然不好真将马车驶到慈宁宫宫门口,那不是打人脸么。

    她在红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定了定神后才往百步开外的慈宁宫走去。

    太后身边的孔嬷嬷早早候在了宫门口,一见辛越的马车,满脸盈笑地迎上前来,还未近身便先带了三分吉祥劲,对着辛越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

    辛越看了一眼红豆,红豆连忙虚扶起孔嬷嬷,孔嬷嬷顺势起身,边引着辛越入内,边热切道:“顾夫人这边请,太后刚刚礼佛,这会在更衣呢,请您稍坐会,老奴最近学了一道藕粉羹,太后尝着说不错,您一会也赏脸尝尝。”

    辛越含笑点头,心下想,能在这宫里活到这般年纪的,果然都是人精,分明只见过寥寥几面,却能像熟识几十年的一样热络,她客气道:“孔嬷嬷的手艺必然是极好的,如此是辛越的荣幸了。”

    “哎哟瞧您说的,来,您先坐会,太后这便过来了,老奴去瞧瞧。”

    把辛越引到正堂座上坐下之后,孔嬷嬷便带着宫女退了下去,留下辛越和红豆面面相觑。

    这是算怎么一回事,召见又不见?

    辛越皱了下眉,干脆坐下来等着,她是真的累了。

    心下想着自己这是不是嫁人后第一次要等别人,倒也新奇。

    她好像没来过慈宁宫呢,太后她老人家平日里醉心礼佛,并不管事,也不爱有事没事就召哪个宗亲女眷入宫,这便是辛越一听到太后召见,没多思虑便应了的原因。

    等了好一会周围也无人声传来,她一手撑着脸颊,歪着头数地毯上的蝠纹,一,二,三,四……

    第四个蝠纹露了一半,另一半被一只黑色锦靴牢牢踩住,她顺着锦靴往上看,闯入眼帘的却是一角灰蓝的衣袍。

    文华殿偏殿,芋丝正在往鎏金手炉里放银丝碳,待到夫人回来时也好有个热乎揣手的,门口忽探进一颗脑袋,长亭睁大了眼问:“芋丝?你怎的在这?”

    “我随夫人进来的呀,方才李公公说侯爷去御书房了,你给侯爷传个话,说夫人在太后那儿呢。”芋丝抬头笑盈盈道。

    “侯爷一早让皇上传走了,夫人何时入的宫?不是身子不妥当,为何不给夫人推了?”长亭莫名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一刻钟前罢,夫人说太后老人家难得召见,不好推拒。”芋丝看着像小老头似的背着手走来走去的长亭,停下手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你忙,若是夫人回来了就喊侍卫来报我,我去找侯爷。”说罢他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芋丝在原地摇头笑笑,继续烘着辛越的衣裳。

    第51章 、她分明地拒绝,拉出个楚河汉界

    “你怎么在这?!”辛越站起身,看着他,十分惊诧。

    心下想,完了,中套了,这年头连深宫内院都靠不住,掌管一宫巡防守卫的都该拖出去打板子。

    掌管宫中禁卫的是哪个混球来着?

    辛扬……

    顾衍给辛扬指了个差使往江南去了,领头的这一走,宫里就漏得筛子似的,真真日防夜防,不靠谱的兄长难防。

    埋头剥蜜桔的红豆闻言,顺着夫人的目光抬头看去,见了来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欲喊,却被一颗蓝莹莹的珠子击中额头,软软倒了下去。

    辛越拦之不急,只得伸手去接住红豆的身子,将她靠在椅边,转头看着陆于渊:“出息了啊,借太后的手骗我。”

    陆于渊歪靠在门边,嘴角的笑得意轻狂,抬了抬下巴道:“小白眼狼,过来。”

    辛越站起身,默默算着时辰和宫里的布局,却悲催地发现,自己从未来过慈宁宫,文华殿到慈宁宫得多久啊……顾衍到底知不知道萧墙起了祸啊……

    她越是心慌,越要作出镇定模样,“你知道这里离文华殿多近吗?”

    言下之意便是警告他,顾衍随时可能过来,识相的你就快走吧。

    见她防备,陆于渊脸上笑意更深了,一只落入陷阱的狐狸,再是狡黠都逃不过猎人的手心。

    他筹备数日,换她两刻钟的时间,是足有把握的。

    手中捏着一颗莹蓝的珠子,却是十分有耐心地缓缓道:“文华殿再近顾衍也来不了,过来,让我看看你。”

    辛越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僵持了一会,犹豫着还是上前走到了他跟前。

    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一丝血色都没有,眼下青灰一片,憔悴病态的面庞掩不住他的清艳容色。

    她望进他眼里,只有一刹,只觉得陌生又刺目。

    从前熟悉的戏谑逗趣的眼神,如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强势和占有,她心头一悸,想起遇袭时他说的话。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抓着手肘反往身前带去,“砰”地撞入了他的怀里,头顶声音传来:“怕什么?”

    辛越伸了手去推,然她越用力,陆于渊就越是笑意晏晏,将她扣在自己身前,纹丝不动。

    她的胸口在扑通扑通狂跳,挣扎着要去抽头上的发簪,好教他知道自己不是吃素的。

    陆于渊一只手扣着辛越的双腕,让她动弹不得。

    她大惊:“你疯了?这是在慈宁宫,你要干什么?”

    往自己怀里再一压,二人的身子贴在了一起,惊得辛越面色瞬间雪白,往后仰着头,他却笑道:“紧张什么?这里没别人。”

    大哥,你别说得我们像在偷情一样啊!她急道:“有没有人你都得先放开我!”

    陆于渊却将脸凑近,他细长的眼尾在她眼前放大,眼角处细密的血丝也清晰可见,一字一顿说:“我不放,我就是放了你,才后悔到现在。”

    辛越哑了,男人耍起赖来,体力压制不够,言语上她说一句,他怕是已经想好了七八句等着回。

    辛越很惆怅,脑子发昏,她怀念那个清风朗月,做什么事都看起来很不认真,吊儿郎当,气得她跳脚,转头就来死乞白赖道歉的陆于渊。

    而不是现在这样,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全然换了一副面孔,行事越发肆意,流水一样的陌生情感倾泻出来,漫上她的身子,让她害怕,滞闷,又抗拒。

    她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你从前不这样。”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轻羽搔过他心尖最柔软的一处,放她身后的大掌猛地一收,握成了拳,他的眼尾红得似是染了血。

    他片刻的犹疑,让辛越得了一丝喘息的时机,她趁势抬脚踹向他的小腿,在他松手的一刹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陆于渊捂着胸口倚在门边,她喘着气靠在柱子上,两人隔了十来步,这个距离让她稍微安心。

    两个人都不说话,好一阵沉默。

    陆于渊低头看她,想不明白,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就能舍得往他身上扎上那么一下,白眼狼真是没叫错!

    辛越不想看他的脸,目光滑下,突然眉头一皱,日光朗朗,将他衣襟的纹路照得分明,他捂着胸口的那处,分明有鲜红的血渗出,从他的指缝中逸出来。

    她惊痛地抬头。

    脚尖动了动,理智让她定在原地,陆于渊便是只剩一根手指头能动,也能把自己死死摁住。

    辛越冷静想了想,这人好像吃软不吃硬,她决心打温情牌:“你流血了,疼不疼?疼就快回去上药。”

    陆于渊脸上一黑,不用过脑都能看出她的敷衍,捂着胸口恨得牙痒痒,往前迈了几步:“疼死了,你竟真能下得了手,老子碰过你一根毫毛没有?”

    “你就站在那吧,别过来了。”她指着身前三步的蝠纹,他越近,她越怕。

    看陆于渊果然定在那处,才接着说,“知道疼,就快走吧,把伤口包扎好,下回就别做这样的事了。”

    “嗯?”他觉得不对,眼底漫上晦暗,“做怎样的事?我再伤顾衍,你是不是还要朝我扔刀子?”

    “我不……”她摇摇头,又重重点头,忙改口恶狠狠道,“我会!下回就不是簪子了!”

    他扯了嘴角,看狐狸亮出爪子,起了意逗一逗,“对,簪子不好,太钝了。”说着弯腰从靴筒拔出一支匕首,说是匕首,不过巴掌长,却浑身通透澄澈,中心一抹蓝色,宛若游鱼。

    他将匕首放在掌心挽了个花,上前几步递给她,说:“用这个,一击致命。”

    辛越摇摇头,自然不会接过来。

    “怎么?不喜欢?在西越时你说要个防身的,我做了两个月,又轻又薄又好看,你不正喜欢这样的?”

    辛越低了头,久久沉默,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他还记得,“时过境迁,陆于渊,这东西我用不着了。”

    陆于渊收了笑,“唰”地将匕首插入靴筒。

    温情牌打成了恶情牌,她放弃。

    干脆拖时间,拖到顾衍的人发觉,她将背抵在柱子上,背后的淤伤有些疼,轻轻拢起了眉,随口扯了个话头:“你,你该回渭国了吧?”

    “嗯,月末。”陆于渊走过去,把她扯了扯站直,不让她靠着柱。

    “天高水长,一别两宽,大齐水土不适合你。”辛越很认真。

    陆于渊却一字一句说:“大齐水土养出来的人适合我。”

    辛越愣愣看着他,憋了半晌问出了心底藏了许久的话:“陆于渊,我有什么好的?”

    他阖眼想了想,勾起嘴角:“我养出来的就是最好的。”

    “那你再养一个。”辛越毫不客气。

    他长长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心肝都掏出去了,怎么再养一个?”

    辛越一滞,别过脸同他拉开距离,“我没有心肝的,我……”

    陆于渊抬手捂了她的嘴,从怀里掏出淡紫色瓷瓶往她手中一塞,“别说了,拿好,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别老拿话扎我的心口。”

    辛越手里被塞了瓷瓶,她低下头去,俨然同她枕下的那瓶一模一样,心里越发酸胀,把药瓶往他手上一推,“陆于渊,你别再管我了。”

    “怎么?”陆于渊面上染上薄怒,“命都不要了?”

    辛越不扯谎,通透澄澈的眼眸看着他,“命是要的,但我现在没法报答你了,我要不起你的药。”

    我能给的,你不要,你想要的,我给不了,看了十几年话本子,充当了一回苦娇娘,真苦!话本子诚不欺我!

    她执意把药还回去,却被陆于渊眸子里难得的严肃震到,“三年来,我一直同你重复的一句是什么?”

    “……顾好我自己,旁的都别管。”她心虚不已。

    他的声音冷且轻,“其他的你不要便不要,这红薰丸你若没有,病发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初一那日你分明有病发的征兆,你当我今日这番安排是为什么?我要亲眼看你无事,就算你被男人迷了脑子,我也要保住你的小命。”

    “你若执意钻这牛角尖,想想红佩。”

    红佩……辛越心中大拗。她浑身包裹白布时偷偷垂泪的红佩,给她唱乡歌的红佩,为她死于非命的红佩。

    恍惚间瓷瓶又被塞回了手里。

    陆于渊上前一步,替她拨开挂在发丝间的珠穗,看到她陡然苍白如纸的脸色。

    辛越转过头,避开他的手,“我该走了。”

    他伸手去拽她的手腕,声音不稳,如湖面上风过留痕,涟漪轻放,“辛越,我心悦你。”

    这是他头一回敞敞亮亮地,忐忑不安地,直言无讳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看她的侧影,等她的答复,就算明知道结果,他也期冀那并不存在的可能。

    辛越回转过身,叹口气,干脆明白地拒绝,“陆于渊,我心里头没有你。我同你说个分明,你说我没出息也好,吃回头草也罢,我心里只有顾衍。”

    “行了,别再往我心头上扔刀子了。”陆于渊转过头,“我知道,你这榆木脑袋,三年了就没开过窍,我也不曾嫌弃你,可老子总有一日会把你捂热的。”

    她分明地拒绝,拉出个楚河汉界。

    他说不明白心里的滋味,明知如此也要去碰得一头血,但也从荒芜中生出了一片决绝的心意,既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好束手束脚的了。

    辛越严辞拒绝,却看陆于渊的神色无悲无喜,目光更是执拗。

    她的脸颊漫上薄红,半是气的,半是臊的。

    定定神决心同他说道理:“不知道你怎么绊住了顾衍,但他总会发觉,你不走,就是拿命在虚掷,就是在断送你的生机,”顿了顿,“而且,强扭的瓜不甜。”

    她自觉摆出了老夫子的气派,说得很严重,嘴抿得直直的,脸上也板板正正。

    可是陆于渊脸色变都不变,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地挂着淡笑,“可我很甜。我心悦你,自打知道这件事,我心里头从未有过的舒坦。小白眼狼,我没有要你立刻就爱我,但我要你看着,老子比他顾衍更值得!”

    陆于渊真他娘的一点道理都不讲,她没法同他说这个,一派歪理邪说。

    辛越气得郁卒,放弃。

    第52章 、别吵架,吵架会反噬

    她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真实的头疼,“你甜你甜,我走!”

    辛越夺步而逃,刚打开门,陆于渊横出一只手臂,笑眯眯地不放人。

    二人僵持在门边。

    她的一只手腕还在被他捏着,她着实火了,扭过头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确实不喜欢你,同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份都没关系,诚然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是需要缘分的,也是有个先来后到的,你一二全不占,便好好地做你的陆家小公子,红粉知己遍天下不好吗,何苦死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末了冲着他又喊了一句,“歪脖子树还嫁人啦!”

    “歪脖子树?”陆于渊抬起眼,笑得有些癫狂,“恕我眼拙,要不我给你正正骨?”

    二人的距离实在不妙,她连连摇头,心道顾衍这厮再不来,就不是不让他进房门的问题了,那就是要收拾行囊回娘家的问题了。

    她好说歹说,讲道理,说情怀,遇上这二世祖就同全倒进了个无底深坑似的,半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就差没有动手了。

    动手?她心头一动,随即放弃,那不是拿鸡蛋磕石头吗?

    总说人到触底必反弹,情绪已然触底的辛越心中越想越愤懑,使出姥姥劲用力挣扎了几下,却不料动作太大,胸前的交领松开,露出了她细腻光洁的脖颈,也露出了锁骨上的一点刺目的咬痕。

    亮堂堂的日光照进来,灌入的冷风吹起她的鬓发,那咬痕,红得明晃晃,绵延而下,隐没在衣衫里。

    二人同时一愣,陆于渊的眼神瞬间变了,阴鸷戾色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用力一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低头,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

    剧变突生。

    辛越大骇,震惊过后,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身子拼命往后缩。

    不料她越挣扎,陆于渊便越发攻城掠地。

    顾衍身上的气息是清冷幽宁的伽南香。

    陆于渊的气息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行止间却全无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专逮着她前几日咬破的唇角啃。

    细细的血丝漫延开来。

    辛越吓得呜咽,浑身发颤,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咸涩苦口。

    陆于渊终于放开了她。

    照理说这个吻其实很短,短到她没能想到一个最能让他羞愧欲死的应对之法,教他知道女子不能随意轻薄。

    她只是,很没用地,仓皇间作出了些本能的抗拒反应罢了。手腕一松,她拔腿往外跑。

    三重朱门外,一角玄衣身影也正往这里奔袭,又快又急,速度是她的好几倍。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陆于渊不但离经叛道,礼数规矩怕是全被狗吃了。

    当着顾衍的面啃了她的嘴角,好一出离间计,殊不知她正同顾衍翻脸,离不离,间不间的是真无所谓。

    陆于渊站在原地,低着头冷笑,用拇指拭去唇边稀薄的血液,放到口中,似在自言自语:“辛越,你跑不了了。”

    辛越提着裙角,在冷风中越跑越快,跑过了第一重宫门,玄衣身影已经掠到她身前停下。

    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侧身避开,脚下不停,第二重门,第三重门。

    身后有刀剑相击的脆响传来。

    打吧,打吧,姑奶奶管不起了。

    辛越一路跑到了宫道上,渐渐失去力气,脚步缓缓地停下,手撑在青灰石壁上。

    委屈漫上心口,闷得生疼,眼泪一下子又崩不住滚滚而出。

    真没用,真没用!

    为什么没有扇他一巴掌!

    身后很快有脚步声追上,伽南香气自后将她团团笼住。

    顾衍解开身上的大氅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地伸手揽着她的身。

    辛越哭得气喘吁吁,眼角鼻尖通红,雪白的面庞上满是泪痕,磕磕巴巴地捡着要紧事说:“红豆还在慈宁宫,把她,把她带出来。”

    老倪落了他几步赶来,此时听到忙道:“属下去,一定把小丫头带回来,夫人放心。”

    老倪抬步远去。

    辛越撂下他的大氅,跌跌撞撞、泪眼迷蒙往前走。

    身后一声叹息,顾衍弯腰捡起大氅,抖落上头沾上的雪沫冰碴,快步上前将单薄的身子牢牢裹住,言辞间有些严厉,“别闹了!”

    辛越小时候是整条街上最不爱哭闹的孩子,嘉年家里规矩重,常为了塑出一身高雅气派学各式各样的东西,饶是她那般乖巧听话的性子都会被嬷嬷举着戒尺打得泪眼涟涟。

    辛扬亦是时常被一根鞭子追着跑,嚎啕着上她家门来避祸也不是头一回。

    只有她,皮最厚,学不好规矩挨嬷嬷训了,手上肿得老高时不哭,第二日还能笑嘻嘻地往嬷嬷跟前凑。

    学武时摔得一身瘀,也是往娘亲怀里一栽,磨着娘亲撒会娇,第二日依旧雄赳赳地举着小木剑去了。

    小时候能屈能伸,不过是没受真正的委屈罢了。

    如今眼泪多得,珠玉一样一串一串地划过脸颊,梗着一股气往前走。

    伽南香又裹袭来,她顿住了脚步,眼泪模糊了双眸教她看不清顾衍的神色,只听得三个冰冷的“别闹了”。

    她想大喝一声,谁闹了!长了口却只有哽咽哭腔,“谁闹了”氤在口中,变得一点气势也无。

    顾衍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把打横抱起,“我是说,不许糟践身子。”

    他昨日被急召入宫,山东雪灾、南地军情,各类折子在他的案桌上堆成了山。

    熬了个大夜,一早又被小皇帝一道急令召到了御书房,到了小皇帝却支支吾吾,什么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无奈之下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先行告退,却被小皇帝可怜兮兮地扯着袖子,说他不想纳西南王的女儿为妃,原因便是她会使鞭子,怕她粗鲁莽撞抽坏了自己的一室书画。

    顾衍当时便觉有异,小皇帝再荒唐,有一点却是好的,他知道什么样的事找什么人,往常他从不拿这种微末小事来烦扰自己,当下撂下一句“那皇上便不让她进御书房”,便转身离开了。

    不料刚一出御书房就撞见了急急来报的长亭,这才知辛越去了慈宁宫,当下他的心头就重重一跳。

    连日的龃龉反噬成了成倍的懊悔,抬脚就往慈宁宫奔,隔了重重朱门,他到如今也说不明白看到陆于渊唐突辛越时,他心中是何种情绪。

    怒、痛、苦、酸、涩、惊、悔,最终还是心疼占了十之八九。

    他从未见过辛越哭得这般,饶是大氅将她盖得严实,细细碎碎的呜咽抽泣声也好似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不过一刻钟便回到了文华殿偏殿,顾衍一脚踹开殿门,径直入内,将辛越放到榻上。

    “夫人?”芋丝见只有辛越同侯爷回来,忙放下手中的衣裳。

    “下去。”

    顾衍面色黑沉,像个黑衣杀神,骇得芋丝浑身抖了一抖,跪叩后忧心忡忡退了出去。

    顾衍将她放在榻上坐下,恐她哭得太急嗓子干哑,先给她倒了一盏茶水放到她身边,这才半跪下身,解开她身上的大氅。

    大氅落下的一瞬,辛越松弛的领口、锁骨间还未消散的红痕、红肿破皮的嘴唇落入眼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后槽牙,侧脸绷得极紧,抬起手往她的衣襟探去。

    辛越哭得发昏,可还没糊涂,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明白这是怎么个章程,抽着鼻子问:“你,你做什么?”

    “衣服脱下来。”顾衍面无表情。

    在辛越看来,就有那么点黑脸不悦的味道。

    她心里头本就难受极了,他们分明还在吵架,今日又受了这么大一个唐突、委屈,顾衍竟还顾得上吃哪门子的飞醋。

    她猛地站起了身,拢紧衣衫撞开他夺门而出。这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门口守着的长亭一愣,唤了一声夫人,轻风带过,夫人已经爬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冷着脸道,“回府。”

    长亭看看屋里背对自己站着不动的侯爷,又看看马车,应了一声便麻溜地爬上去赶起了车。

    心下暗道不好,完了,果然是出事了。

    顾衍站在原地,他确实是不悦,他不悦时话就少,可他只是想给辛越换个衣裳,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好似还在同自己置气,一气未消,一气又起,那他追是不追?

    犹豫着,脚步比头脑更实诚,已经迈了出去。

    马车还没驶出门口的宫道,车后便有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亭急忙勒马停下,就看到自家侯爷急急停在了马车边,马儿哒哒晃了两步。

    侯爷对着车窗伸了手又缩回去,很是犹豫了一番才道:“阿越,我……”

    解释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马车里的人打断了,声音不大不小,却决然生硬:“长亭,走。”

    长亭瞅了一眼侯爷梗在半空的手,唏嘘了一声便挥起马鞭,继续向前驶去。

    马车内不断传来两道马蹄声响,烦扰得很,踢踢踏踏,直跟到府门口。

    长亭刚道了一声“夫人,到了”。车帘便被侯爷一把掀开,他见着侯爷惯常冷静漠然的脸上带了一丝急色,伸着手十分期冀地想接夫人下车,夫人却不看他,朝另一侧跳了下去,径直往府里走了。

    这一日里连见侯爷吃两次瘪,长亭觉得不虚此生了。侯爷这辈子的英明都用来领兵治国了,对着夫人他是真一点辙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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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辛越!”

    顾衍三两步追上来,伸手刚抓上她的一角衣摆,就被冷冷的一个回眸看得松了手。

    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但凡回个头,也是眼帘儿都不掀,只用那余光幽幽冷冷地看他一眼,就能将他逼得方寸大乱。

    顾衍自来秉承的做派是,你给我看脸色,我便砍你一刀,如今得这种冷遇,一时手足无措。

    辛越双手拢在身前,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过了秋水长廊。

    小人影转个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顾衍心里抽抽地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长亭跟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也不顾上下之别,豁出了脑袋胆大包天地推了一把自家侯爷,“追啊侯爷。”

    没推动,长亭傻眼了。

    不过这一下好歹让侯爷回过了神,抬起腿就往前追去。

    顾衍腿长身轻,一下就将人堵在栖子堂门口。外头的小厮丫鬟不敢行礼,潮水一般退去。

    辛越低着头,脸上无甚表情,顾衍只能看到她泛粉微肿的眼皮,方才在马上准备的一箩筐话全还给了一路呼啸伴随的北风。

    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辛越眼上漫上薄纱,鼻腔中的梅花幽香愈发稀薄,她想舍命陪君子,身子不允许了,抬头定在他虚晃朦胧的脸庞轮廓,说:“不说话,让开。”

    她的耳边嗡嗡然,顾衍低沉的声音若有似无地飘进来,“……听我说……不是……知道……”

    听不清。

    她看不清了,听不清了,梅花香也没了。

    “十七。”她喊了一声,立即有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她又道,“拦着他。”

    “是。”

    得到了没有任何迟疑的回应,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揉了揉眼往屋里走,被廊下的花盆磕了膝盖,踉跄了一下扑开房门,一面扯下头上的钗环,重重倒在床榻上。

    行动间是潦草了一些。顾不得了。

    她在枕下翻找了一番,话本子,耳坠子,荷包,通通丢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几日不让芋丝收拾床榻,果真是不行,哪天要被耳坠子扎死在梦中,就成自古以来死得最窝囊的姑娘了。

    最后最后终于握到了一个光滑的瓷瓶。

    摇了摇,没有声响。

    她怔了一下,突地反应过来往怀里掏,一模一样的瓷瓶出现在手中,长长吁出一口气,打开瓶口。

    一、二、三……七颗。

    她猛地往嘴里倒了三颗,眼花花地摸到矮几上凉透的水,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复又躺倒下来,静静等着,等着眼前薄纱退散,等着耳边嗡鸣消失,等着生龙活虎地同顾衍吼一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被撂在院门口的顾衍神色阴沉,浓眉之下的目光凝出杀意,“滚。”

    十七后退半步,亦步亦趋跟在侯爷身后,见他往书房走,暗暗松了一口气。

    长亭将他扯到后头,恨铁不成钢地同他咬起耳朵:“榆木啊你,还真敢以下犯上!”

    十七不语,十七一手持在腰间剑柄,往上一提,银光晃晃闪在长亭眼上,长亭骂骂咧咧地走了。

    ……

    书房内,窗格大开,冷风簌簌,吹得桌案上的书册折子猎猎作响。

    坐在桌前的人却没有半分感觉,敛眉闭目,寂然无声。

    长亭打眼一瞧,心里百转千回,壮着胆子开口:“侯爷,您就让夫人一人在房内了?”

    顾衍凉凉瞥了一眼过来,长亭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肃然道:“属下是说,女子若是伤情,一人呆着,怕是钻牛角尖了。”

    他定睛看侯爷的反应,却见自家侯爷仍是拧着眉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正要再次开口,就听侯爷冷声吩咐道:“那个丫头,若是带回来了,让她去敲门。”

    不愿见他,就让她记挂的人进去瞧瞧罢,总比让她一人待着好。

    长亭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顾衍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的横梁,视线失焦。

    慈宁宫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突然发觉,他生了嫉妒。

    所以他迟疑了,他希望辛越在慈宁宫朝自己奔来,像往常一样扑到他怀里,他再腾出手来收拾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但她没有,她受了委屈,就将他撂在原地,就像前几天,他将她撂在马车上一样。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同身受了。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果真报应不爽。

    两个昏暗的室内,一个昏沉欲睡,一个无措懊恼,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笃笃笃笃”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十七皱眉看着来人:“任何人不可擅入。”

    女子的声音满是急切:“十七,你给夫人通报一声,是红豆回来了。”

    辛越蓦地睁开了眼,拿掌心按了按眼,坐起身哑着声道:“让她们进来。”

    十七这才将横着的臂放下,给二人打开房门,远处鬼祟窥伺的长亭见了,转身撒腿往前院跑。

    芋丝搀着红豆入了房门,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着门外廊下琉璃宫灯的光,摸索着先将灯盏点起来,两人这才进了内室。

    辛越一把撩开帐子,揉了揉眉心,视线清明了一些,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红豆,面上都是歉意:“你受伤了。”

    红豆“扑通”跪了下来,被辛越急急起身拉起:“你这是做什么?”

    红豆抬眼看到辛越面色不佳,唇角似又破了皮,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当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夫人定是宁死不屈,在那姓陆的跟前受了苦头。

    她恨死了那姓陆的,扑在她床沿哭着说:“是奴婢没用,呜呜……”

    辛越拍拍她的肩,她只擅长打人,不太擅长安慰人,再加上自己这么一副光景,也不知看不看得到明日的太阳,只好笨拙地拍她的肩以作慰藉。

    想来还是有一番奏效的,红豆止住了泪,搀起辛越到桌旁坐下,摸到了她沁凉凉的手,连忙要去给她拿手炉,却被芋丝一手按下,道:“你陪夫人说说话,我去。”说着便掀起帘子到耳室去了。

    鼻尖闻到淡淡的跌打药味,辛越嘱咐她:“这几日便不用来伺候了,好好休息,待好了再过来。”

    “奴婢没事的,擦了药已好了,只是看着骇人。”红豆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上鼓起的一个鸽子蛋大的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她面上纠结,一会看看自己一会又低头瞅瞅脚尖,辛越眼睛花得七老八十似的都看得分明,不禁问道:“怎么了?”

    红豆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从袖口里拿出一粒莹蓝的珠子,摊在手心:“奴婢一醒来,便摸到了这珠子,想来那姓陆……陆公子便是用它打晕了奴婢,可不知是谁将她放在了奴婢手边。”

    辛越一愣,接过了红豆手中的蓝珠。

    这东西她看了三年,陆于渊的暗器都是用这材质做的,瞧着如玻璃般透亮易碎,却比钢铁还要坚硬,要么外头淬了毒,要么里头含着药。

    她还有一匣子这东西做的首饰。

    她将蓝珠放在手中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了一道极难察觉的缝,反手将珠子收进袖口,转而道:“这珠子打人最疼,你的伤须得好好养着,回头我让丘云子给你瞧瞧,别像我似的伤了脑袋就不好了。”

    红豆破涕而笑:“那我也要跟着夫人一辈子,傻了我还能给夫人守门,准比门口那个榆木脑袋好!”

    十七耳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复又睁着鹰隼似的眼睛左右巡查。

    辛越笑着嗔道:“别胡说!十七最是能干,连顾衍都敢……”说着忽地收了声,面上又淡下来。

    芋丝撩起帘子,边将手炉递到辛越手中,边道:“前院请了丘神医呢,也不知谁受了伤。”

    “什么?”辛越惊道,“什么时候?”

    辛越大急,心中滚过七八个猜想,顾衍受伤了?还是他肩后的伤裂开了?还是毒没清干净?

    手上无甚章法,弯腰胡乱套上鞋袜时,心中还在想,他们辛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女情圣。

    站起身却被红豆搀了一把:“夫人莫急,应是倪管家,奴婢回府时听说倪管家在宫里受了伤。”

    辛越一顿,仍是披了外衫往前院急步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辛越才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轻声商讨“恐要倪管家受些苦楚,这伤口邪门得很,须得划开,才可知里头如何。”

    “等等。”辛越扬声喊道,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靠窗的榻上,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一瞬,她就移开了眼神,走到老倪跟前,方能看到老倪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冷汗,躺在榻的另一侧,一只腿盘在榻上,另一只腿耷拉在外头。

    老倪颤着声欲撑起身子:“夫人,见过夫人。”

    只是一动,头上的汗就如瀑布似的落个不停。

    被辛越一把按下:“别动。”

    丘云子亦向辛越行了个礼,辛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划开皮肉。”

    她走到老倪身旁,一眼就看到他小腿腹的伤口,伸手揉了揉眼,看得清晰一些。

    伤口处是珍珠般浑圆的血洞,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丘云子在旁说道:“倪管家所言,暗器打入他小腿便没有取出来,然老朽已细细摸过,并无异物,老朽是怕……有别的机巧或,毒。”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一章是不可能追回老婆的

    第54章 、顾衍,我看不见了

    辛越扯了扯嘴角:“是有毒,不过也有解药。”

    “嗯?夫人,何解?”丘云子将手指放在伤口处轻轻抚了一下,指尖捻着血液放在鼻尖嗅着。

    她伸出手也想用指尖捻点儿血液来证实心中的一个猜想。

    手刚伸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十分自然地收了回来,顺带勾了勾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好在丘云子还在沉思,老倪哀哀痛得眼睛都不睁,长亭弓着腰在偷偷扒拉丘云子的药箱,在她眼皮子底下,趁机摸了一瓶黑色药瓶,末了还十分狗腿地抬起头冲她讪笑。

    当是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的。

    至于长榻另一边的那人,辛越自动地忽视了。

    她清了清嗓子,将这珠子的机巧一一道来:“这珠子表面淬了毒,若他力道大些,让珠子穿身而过,你的腿或命就保不住了,”老倪的脸色遽然白得像雪,她又放柔了语气,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若是这般打入你体内,珠子会在你体内化开,里面,是解药。”

    “这下手之人,心思倒巧,”丘云子恍然,不由点头赞道,颌下的胡须一颤一颤,似在应和。

    不过马上感受到两道不善的目光,连忙肃了神色斥道,“……巧什么巧,年纪轻轻如此毒辣,白白要倪管家疼上一段时日,若不是夫人点醒,恐怕划开皮肉,更要受罪。”

    顾衍冷冷扫过他,耳边听着辛越熟稔地娓娓道来陆于渊的拿手暗器,面上无波无澜。

    沉静的声音响起,“给她也看看。”

    几人同时都愣了一下,不知这话对谁说,说的又是给谁看。

    一个侍卫,一个脚不能抬的重伤患,一个神医,一个隐藏的重伤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丘云子,毕竟是神医,又在顾衍手底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极好的。

    应了一声便请辛越往顾衍那边的榻上坐下,拿了软木垫就要替她诊脉。

    辛越忙道,“不必。”

    丘云子心道,必不必的看你身边那位啊,夫人倒是劳驾伸个手,否则就要他老人家伸脖子,引颈受戮了。

    老神医的眼神太过恳切,辛越定了定神,已没有方才那一瞬的慌张,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淡淡说道:“我已无大碍。”

    其实不论是云城重伤之后,还是自己从小的性格,生病吃药她是从不抗拒的,反而最是配合。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就生出了这等怪脾气,让情字压了命字一头,说来还是她太过年轻,在情之一事上想不通透,也任性地由着自己不通透。

    大年初一时冷脸贴了热臀,她自觉并无做错什么,若是顾衍如今再问她一遍马车上的那个问题,她还是能言辞振振地说声是。

    便是说上了天,也一定是。

    她自觉无错,顾衍也确实不稀罕她那般做。

    两人僵在大年初一,风雪飘渺之时,那一刻的委屈被风雪冻到现在,都未化开。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见顾衍有意无意地递台阶,但她都不接,妻心似铁,还是一块被冰坨子团团冻住的铁。

    白日里在马车上,她也曾问过自己是否有些不知好歹了,但一口气梗在心口,连日不散,就算接过了台阶,两人恢复了表面的平和,那一口气未散,迟早把她噎死。

    她持着端庄的笑,拒得十分干脆,丘云子无奈看向侯爷,侯爷却只盯着夫人看。

    老倪本来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原想能保住命,腿不要便不要了吧,如今得知小命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巨大的惊喜差点将他打晕。

    不过此时瞥见侯爷灼灼地看着夫人的目光,夫人却连个眼角都不肯赏,心里七上八下,忽然眼中滴溜溜一转,嘴上跟着哀哀地喊起了疼。

    辛越秀致的眉头拧起,难道她记错了?

    思索间见老倪边喊疼边挣扎着起身:“丘神医啊,这伤口疼起来真是要人命啊,你赶紧扶我,扶我回房,给我上点止疼的。”

    丘神医活了这把岁数,还有什么不懂的,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啊,给长亭使了个颜色,长亭心下一喜,扛着老倪就往外跑。

    颠得老倪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一个劲捶着他的背,压低了声音骂他:“慢点慢点,小兔崽子伺机报复呢。”

    辛越无言,看着三个男人一台戏,蹩脚地将戏台子搬出了书房。心中冷哼,若是上了戏台子,怕是要被人扔菜叶子臭鸡蛋。

    顾衍满心满眼都在辛越身上,巴不得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出去。

    看着辛越别过脸,抬起脚步。眉头突突跳了七八下,你敢走?你走一步试试看?

    辛越果然提起脚步迈了出去,他再也定不住了,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辛越合了合眼,默默算了算时辰,该吃药了,便转身回头问道:“怎么?”

    顾衍的眼底仍是如深潭一般,瞧不见波澜,极快地在她身上扫过。

    她的衣裳还是白日穿的,此时随意披了便过来,不知冷不冷。

    她的嘴角还是肿的,破皮的一小点鲜红鲜红,仿佛随时都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她的眼泡也是泛红肿胀的,定是流了不少泪了。

    顾衍久久不答,茶棕色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低了头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看不清楚他的手,但确实抓得挺疼,她轻声道:“无事就放手。”

    许是她的声音有些冷淡,顾衍此时听来,颇不是滋味,心念一岔,自顾地在这淡得如水一般的声音里头多添了好几味,不耐、疏离、嫌恶。

    越想心里越发苦闷酸涩,下意识地松开手。

    辛越果真头也不回地抬步便要往外走,他沉了一夜的脸色突地就变了,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蓦然生出些许恐慌来,心下一急迈步拦在了她面前。

    顾衍生得高大,宽肩窄腰,穿起衣裳来莫名就多了三分压人的气势,此时堵在这书房门口,辛越只得抬起头看他。

    顾衍喉咙干哑,所有的冷硬开口便带了深深的歉意:“抱歉。”

    咔嚓。

    心头冻起的一团委屈,由这两个字,开始龟裂、消融。

    辛越硬起的眉眼软化了大半,只是刚一启唇,胸口的气血就不住地上涌,她紧抿着唇,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腥甜。

    她咽得太痛苦,整张脸皱成了一团。

    顾衍看在眼里,一颗心坠到谷底,涩然开口,“你不想见我。”

    “我让丘云子来给你看,你乖一点,我……我出去。”

    几个字缥缈如烟,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辛越眼底朦胧,看着一道黑影离开,她本能地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顾衍。”她艰难地开口,立刻有几丝血从她口中逸出。

    “顾衍,我看不见了。”

    万幸,她倒地时没有太过狼狈。

    本应飘远的的黑影在一刹那放大,牢牢接住了她。

    “辛越——”

    尽管五感在远离,她都能听见这声沉戾的痛呼,萦萦绕绕,裹挟着她堕入黑沉的梦海。

    ……

    丘云子还没回到院子,就被脚下燃火的长亭拎着后脖子往栖子堂提。

    黑夜沉沉,道旁的灯烛飞快掠过,他老人家长叹一声。

    为顾侯爷卖命是他的本分,但是作为一个已过古稀的老头子,他实在很希望侯爷能怜老惜弱一些,哪怕改掉看诊一次不说完,非得让人跑两回这个臭毛病呢,那他必能延年益寿,再替侯爷奉献几年。

    长亭飞快地把他甩进了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侯爷。

    浑身一凛。

    黑衣身影坐在长榻上,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低垂着头,脊背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来。

    侯爷要疯了。丘云子行医布药一辈子,于人身上的煞气和死气感知得最为敏锐。

    其实他三年多前就有这个大胆僭越的猜想,侯爷在丢了夫人之后,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做的事委实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那几年侯爷不知造了多少杀孽,永夜地牢的积血从未干过,侯爷身上的煞气日渐积重。

    只是那时,还有一个虚妄的可能性支撑侯爷,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侯爷都会撑到找到夫人的那一天。

    但如今失而复得之后,夫人若在他眼前出事,他连这虚妄的可能都失去了,会做出什么事来无人能预料。

    他不敢耽搁,一醋溜就往榻边走过去,将手按在夫人的腕间,又掀了她的眼,林林总总,察看得十分细致。

    最后说道:“侯爷恕罪,老朽需察看夫人背后伤势。”

    顾衍二话不说,将辛越半抱起身,解了她身前衣襟,丘云子侧身避开眼。

    女子衣裳繁复难解,顾衍干脆轻轻撕开,外衫褪下,拉下里衣的一瞬,顾衍的心里,有一瞬间空白,发慌。

    凝脂白玉一样的细窄背上,一掌宽的瘀痕从她的右肩,延到左下腰处,一道斜跨纤背的黑紫印痕,触目惊心。

    他将她丢在马车上时,她的背上就已然有这片瘀伤了,他知晓,他日日过问,但却没有亲眼所见的震撼来得直接。

    拳口紧握,他将辛越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半拢住她的身子,道,“好了。”

    第55章 、你生得这样好看,多半会骗人

    丘云子再扭头,看了一眼便别开脸,转身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藕色瓷盒。

    顾衍将她的衣衫拉起,单手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丘云子皱纹纵深的脸上立刻凝重起来,道:“夫人旧伤复发,受剑伤震荡,脑部瘀血有发散的趋势,属下斗胆,请问侯爷,是一鼓作气将那瘀血散去,还是保守中成……”

    话未说完,顾衍已然做了选择,“你有几成把握?”

    丘云子沉吟,“若有那药丸,当有五成。”

    一半……还是有一半的可能会失去她。

    “散瘀血。”他犹豫了一瞬,笃定道。

    丘云子将瓷盒递上,道:“侯爷以掌将药膏子搓热,轻按在夫人瘀伤上,老朽吩咐人去抓药。”

    说罢便退了出去。

    顾衍打开盒盖,挖出了一勺放到手心,抚热,举起手,一气呵成,可最后那手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勉力调息,吸气,呼气,吸气,屏住气息,将掌心覆在那片骇人的瘀伤。

    ……

    夫人出了事,老倪第一时间就让两个高猛暗卫架着自己回到了栖子堂。

    书房瞅了一眼,没人,直奔内院。

    进了内院正屋就闻得浓浓的药味,两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垂泪。

    他拄着一根拐,示意暗卫退下,摸到内室瞄了一眼。

    侯爷十分沉静,没有发怒,没有处置任何人,有条不紊地抱着夫人喂药,一勺一勺的药汁送进去,大半都从夫人嘴边逸了出来,侯爷干脆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子。

    看到这里,他忙退了出来。

    面上无波无澜,要么是燎原后的死寂,要么是撑着一口气等着爆发罢了。

    老倪满脸沉重,无暇去抹额上的冷汗,一手指着跟前的两个丫鬟,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你们俩,成日伺候在身边的,夫人旧伤复发了没一个来报!”

    红豆额上顶着一个大包,不敢哭出声,生怕扰了里头的主子,一脸的惶然自责道:“都是奴婢不是,奴婢早该发现的,夫人前两日便说吃食淡了,奴婢还以为……”。

    芋丝自来胆小怯懦,自家姑娘就是头顶的天,此时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哗哗直流,小声哽咽,“是奴婢疏忽……”

    门口丘云子恰好揣着药瓶入内,听了个话尾巴,略顿了一顿,对二人说:“你二人,且先候在这。”

    说罢撩开帘子,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将药递给侯爷,问道:“方才那碗药夫人可喝下了些?”

    “嗯。”顾衍给她拭唇边的药液,一手接过药瓶。

    “如今就看这红药丸了,若是顺利,夫人十二个时辰内便可自行苏醒。若是……有任何异常,呕血、抽搐等,侯爷便给夫人喂一颗。”

    “嗯。”

    丘云子抬头看了一眼侯爷,仍是坐在床沿,双眼都未离过床上的夫人。

    玄铁护腕下,常年持剑握刀的手指头轻轻抖了一下,他再揉揉眼,似乎只是幻觉。

    “唉……”

    丘云子摇着头退了出去,瘫坐在正屋一侧的扶手椅上。老倪拄着拐艰难地跳过去,催促着问:“怎么样了?”

    他不敢多话,指了指天,意思是听天由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都沉默下来。

    丘云子余光瞥见那两个丫头还跪在一旁,转头问道:“这些时日,夫人的饮食起居可有不同于常的地方?”

    红豆垂头:“这些日子夫人休息得不好,都是要子时了才睡着。夫人前儿说粥淡了些,嘴里没味,那时便觉得夫人神情有些不太对。”

    芋丝小声补充:“这些日子夫人不让奴婢们铺床,精神头也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榻上看些话本子,昨日连话本子也没有看。”

    声音传入内室,顾衍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目光空洞,脑子里扒着这两日辛越的举动,已然扯出一条头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初一她受了伤,在马车上,他那样无理地冷语待她,但凡她精气神好能撑上半刻,也该跳脚起来同他论个是非对错了;

    后来几日她躲着他,心里头存的委屈不曾少上半分,乃至于不愿见到他,不愿接过他的台阶;

    在宫里姓陆的对她出言不逊,当他的面欺负了她,他在做什么来着,哦,他扒她的衣裳……扒什么衣裳呢,直接罩件大氅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才是啊。

    林林总总。

    没听完他的话便急着要走,是听不清了;

    被廊下的花盆绊了脚,是看不清了;

    伸手要去捻血,假作无事地收回手,是闻不见了。

    他的眼睛,是被狗吃了。

    ……

    时间在一室的空寂中被拉长。

    天光渐亮,丘云子守在正屋,揉了揉发麻的腿,在帘子外问了声安。

    待得里头叫进,他才躬身入内。

    探身察看了一番,坐回圆凳,正要开口回禀。

    突见方才把脉的手腕动了动,丘云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指着那处皓腕,舌头都打了结,“夫人……”

    顾衍还在等他回禀,突然猛地回身一看,辛越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梦魇似的额上冒出颗颗冷汗,眉目紧锁,唇上一时淡如白纸。

    他俯下身,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药!侯爷!药!”丘云子几乎要跳起来,高声喊道。

    对了,药,阿越的药。

    顾衍连忙掏出淡紫色冰裂纹瓷瓶,小小的瓷瓶,往常一下就开了,今日却提了两下才将盖子提起,一旁进来的老倪看得心疼不已。

    褚红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俯下身子,将药丸送到辛越嘴边。

    她昏睡着,没法自行张口,顾衍像是忘了这件事,捏着褚红色的药丸在辛越淡无血色的唇边,久久不动。

    老倪心里头酸楚难当,上前一步提了声醒,“侯爷。”

    顾衍这才恍然,紧了紧手指,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药丸放入了她口中,低头哺了进去。

    “下去吧。”他坐在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药效很快,她的身子一下平静了下来,睡颜恬静,眉目舒展,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道:“阿越。”

    换不来一丝反应。

    “阿越。”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安宁。

    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气息仍在,却还是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一连探了三四回,双目赤红如血。

    ……

    辛越又陷入了怪梦中,梦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环着她的身侧,远处不时有星光汇集碰出大片火花,她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儿。

    总是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柔软,她甚至可以伸手抓到这些声音,待她伸出手,便倏然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她从一片漆黑、星点光芒中落到了一个卧房里。

    “小皮猴儿。”一个温婉端庄的妇人朝她招手。

    “你是谁?”

    “我是娘亲。”

    “娘亲……”她怔怔然朝前走,待她即将触到娘亲的袖摆时,又是一阵轰鸣。

    她蹲下身捂住耳朵,再睁眼便滚到了一片山谷中。

    “辛越!”

    一个白袍男子叼着根枯草蹲在不远处,“快过来,磨蹭个什么劲。”

    她下意识地迈步,脚下陡然一空,落入了一汪深潭。

    玄衣男子看不清脸,箍着她的手臂往上游,她下意识地想叫他松手,你中了毒。

    中什么毒……

    嗡……

    “阿越。”一声轻唤,在耳旁响起,犹如跨过万河千江,带着滚滚红尘,扎扎实实地落在耳畔。

    辛越幽幽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帐子顶,前两回掉在山谷、深潭,她怕这回一动落入什么虎狼之口可怎么办。

    顾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声音轻缓,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梦。

    辛越缓缓转过头,他碰她了,前几次从未碰到过什么,脸上的触感轻轻柔柔,像拂过一片鹅毛。

    她试着坐起身,左右打量,又是在一间屋子。

    顾衍突然觉得不对劲,探上她的脉,脉象平和,应是无碍,又唤了一声,“阿越?”

    “你……叫我?”辛越指指自己。

    帘子外呼啦啦进来四五人,皆听到了这句迷蒙的、疏离的话。

    丘云子急忙上前,道了一句,“夫人,老朽给您把脉。”伸手便要探向她的腕间。

    不料辛越猛地提起手,缩在身前,作出防卫之态,“你是谁?”

    ……

    一室哑然。

    顾衍先缓过神开了口,声音极嘶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阿越记得我吗?”

    辛越直勾勾看他,缓缓摇头。

    半晌,顾衍忽然笑了笑,伸手抱她,大手拍了拍她瞬间僵直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声音平静无澜,“没关系,现在开始记住我,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辛越皱了眉,有点糊涂,“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长得像会骗人的吗?”

    “难说,你生得这样好看,闻起来这样香,多半会骗人。”

    顾衍的眼底划过真切的笑意,“你生得更好看,将我骗得死心塌地。”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又耐心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

    他一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温声说:“我让厨房上一碗粥来,现在先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我不想吃粥。”

    顾衍刚想搬出大道理,来告诉她久睡之后要吃些好克化的,但对上她呆缓又透着期冀的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好,想吃什么?”

    “想吃面。”她应得很快。

    顾衍又道:“去叫厨房做一碗面,煮的软些。”

    芋丝应声退了出去,将手抵在眼下,胡乱抹了把泪往厨房去。

    第56章 、我没有爱妾

    阿越能醒过来,他喜之若狂后不由担心,避开她问了丘云子。

    那老头皱着一张脸同他吊了好一阵书袋,最后才拿捏不定地同他说,人能醒便代表旧伤已然好转,他不必日日悬着心担忧她哪一日睡着了便再醒不过来。

    不好的地方便是,如今这境况,淤血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个过程许会影响她的身体状况,可能是记忆,可能是五感,这都因人而异,这个过程要持续多久,丘云子也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说法让他有一瞬的怔愣,一瞬的怔愣滋生出了些许幻想,若她真的谁也记不得了,忘了伤痛,忘了所有人,当也很好,他会给她新的记忆,带着她纯然的底色,一笔一笔,将她塑成鲜妍的模样。

    不过马上又自失地一笑,那样的话,她便不是她了,只是他笔下一个按他所想塑出来的,有生命的泥人而已,况且他的手自来粗糙,持刀握剑的,想来塑得也不如岳父岳母。

    他如今担心的是,若她一股脑地全想了起来,能不能承得住?

    若她剥丝抽茧一样,一段一段想起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偏差?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属实多余,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倒有几分当年同他初相识时候的嚣张,不过那时她十二岁,心里有些对于他的误解,还是端着一两分恭敬的。

    像只藏了利爪的奶猫。

    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言行举止全透着与生俱来的肆意张扬。

    像只胭脂虎。

    顾衍陪着她用膳,她略挑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你真是我夫君么?你连我的口味都不知晓。”

    顾衍看着她面前那碗面,薄牛肉,细圆面,清汤底,小青菜,葱都没给她加,眼前十来道小菜,全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的,他俩一起用饭,他只要一味辣子,其余的哪个不是顺着她的口味上?

    袖子被扯了一下,顾衍的眼神从桌上移到她脸上,看到了十分不满的神色,小姑娘睨着他,“我要你那碗。”

    顾衍低头,两碗面什么都一样,只是他这碗上头漂着点点红色的……辣子。

    他沉默着把面移过去,沉默着看她大口大口吃得欢快,沉默着想,吃面加辣子的是他,她一贯只是好这口味道,真吃辣却吃不太消。

    多情些的人只怕就要多思,心上人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饮食口味,却只记得他的,足以证明她心里真的爱他爱得深沉。

    但顾衍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想,若是她闹肚子,折腾起来要怎么好?

    只得默默地吩咐小丫鬟,去煮一碗降噪清凉的汤水来,还不能是药,药她是决计不肯喝的。

    说到药又是一桩难事,听说她自小不大生病,生病了被拘在屋里,为了早日脱逃也是乖乖地喝药,从无二话。但今日看着药汁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碰都不肯碰一口。

    吃了面,辛越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摸摸碰碰,一会说这妆台好看,兴冲冲地要他给她簪上一支嵌碧玺宝石的珠翠花簪,顾衍想,女子生来还是爱俏,从前她不耐烦收拾打扮,多半是懒得敷衍他。

    短短一两个时辰,顾衍就发现了许多他从未发觉的,辛越的另一面。

    小家伙睡得太多了,如今一刻闲不下来。

    一会又到正屋,仰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嘟嘟囔囔道:“这画看起来倒是清雅,只是怎的画了一个背影,难道这画师不善人像?这画谁画的?顾衍……趁早换个擅画人像的吧,老是看人的背影总有点伤感。”

    长亭正好在门口,这两日侯爷守着夫人,无心理事,所幸倪管家虽吊着脚,哼哼唧唧地喊疼,不便行动,但一双手还能派上用场,能让他拿主意的都让他做了主,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折子也发给了相应的大人自行斟酌。

    只是多少还积了一些担不起责的要事,等着侯爷处理。

    他在书房蹲了一早上,听到夫人醒了,听到侯爷陪夫人用完了膳,终于找了个机会将挑了又挑、重中之重的折子密信盛在匣子里,准备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

    不料在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到了夫人的声音,一时进退不得。

    夫人刚醒,迷糊了些,听说将许多人都忘了,他们侯爷便是其中一个,如今连侯爷的名讳也确实记不得,还要将侯爷的画换了,他这一进去,侯爷必拿他作炮灰。

    就犹豫了一瞬,臀上突然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门口清冷的少年单手抱剑,不耐烦地嘀咕一声,“磨蹭。”

    长亭穿过了厚厚的毡帘,迎面而来一股带着清香的暖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双手高高举起,恭敬道:“侯爷,山东灾情。”

    “拿到书房去。”顶上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怒意。

    长亭长长松一口气,就要退出去时被叫住了。

    “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长亭这才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侯爷,见侯爷轻点了点头,夫人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他也不迟疑,侯爷都可拿军国大事给夫人消遣,定是心中有成算,这一匣子于侯爷也不过是些纸张罢了,他操心个什么劲。

    辛越坐在圆桌前,打开匣子翻了翻,登时被密密麻麻的红字黑字绕晕了眼,很快对这匣子失了兴趣,只是若有所思地对顾衍说道:“顾侯爷……你也姓顾,那画师是你的亲戚,你才在屋里挂他的画的?”

    顾衍深深看她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有点担忧地说:“我要到书房去,约摸两个时辰。”

    不料辛越一点也不在意:“你去呗。”

    她的话接得太快,让他心里不是滋味,缓缓说道:“你从前最喜欢在我忙于公事时,给我磨墨,敲背,斟茶……”

    她又极快地打断,目露疑惑:“我是个丫鬟上位的?”

    “……”

    顾衍无奈,只得朝她抛出了个诱惑:“我那有一篓话本子,你既记不得前尘往事,看些书册也能对这世道有些了解。”

    辛越觉得很有道理,点头应好。

    自顾撩帘子往外走去。

    顾衍低声吩咐:“找些鹣鲽情深、爱意绵绵的话本子来。”

    长亭欸了一声,飞快地掠了出去。

    顾衍拿起一旁的大氅,随即迈出门,眼看辛越往与星游那边走去,忙跨出几步,拿大氅将她严严实实一包,牵着便往反方向走,“书房在这里。”

    ……

    冬日午后,暖阳晕晕。

    书房的窗格开了半扇,驱了一些炭盆带来的滞闷,丝丝缕缕的梅花幽香悄然沁入。

    顾衍搁下笔,这才半个时辰,榻上的小几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话本子,埋在高高的话本子下的小脑袋偶尔露出来,皱着眉头将手里的书往矮几上一丢,伸手又从一旁的篓子里捏了一本出来翻看。

    他默了一会,心道这篓话本子估计按不住她一个时辰。

    再提起笔时,辛越整个拿起篓子,哗啦啦地将沉底的书册往榻上一倒,跪坐着东翻西找,最后仰面躺倒在榻上,堆了四五个软枕,倚着看窗外蓝天,发起了呆。

    顾衍提笔写了两个字,看了她一眼,再低头继续写了两个字,突地就将笔一搁,起身到了她身旁坐下。

    手里拿起一缕丝滑细软的乌发,问道:“怎么了?”

    “我们这里的世道就是这样的么?”她眉目淡淡,似有些怅惘。

    顾衍拿起几本随意翻了翻,越看脸越黑,有意解释一番:“不……”

    话刚说出口,辛越就翻个身看他,发丝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心痒了痒,就懵这一刹,话头就被接过去了:“男子嘴上说钟情,扭头就纳了个妾,还要对女子说我只心悦你一人,女子不能还以颜色,还得大度地将人纳回府,方能得个世人的称赞,夸她一句贤良淑德,夸这二人堪为夫妻典范。”

    末了,坐了起身对他道:“你在暗示我?若你也有爱妾,趁早叫过来我帮你掌掌眼。”

    顾衍顿时哭笑不得:“我没有爱妾。”

    辛越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甜意,暗暗想,他果然是她的夫君,不若她心里也不会有这等又甜又酸的感受,又不放心问了一句,“不怎么爱的妾有没有?”

    顾衍将人搂在怀里,“没有,只你一个。”

    话本子不成,顾衍又使人给她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物事。

    长亭想破了头,送进去的东西,一样样地被夫人丢在一旁,没一个撑得过一刻钟,最后没办法,到处问人。

    最后十七守在门口,见他进进出出着实烦人,丢给了他一串汉白玉的九连环,长亭犹疑着拿进去,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

    辛越解不开九连环,最后一股脑砸了,开开心心地睡了一会觉。

    醒来时天色发沉,身上盖着薄毯。

    她未起身,骨碌碌滚了两圈,身子陡然一轻,心头被高高吊起,有陡然一沉,落入了一个香香的怀抱。

    “你熏的什么香?”她迷糊着,闻到这香味只觉得莫名熟悉,莫名安心。

    “我没有熏香。”顾衍将她放回榻上,揉揉额头,方才他再慢一步,她就要掉下榻来。

    按她今日的脾气,说不得这榻就得抬到灶房烧了。

    “可是你那么好闻。”她不信,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衍无法,随口扯了个理由,“传说南地深山老林里头,有一味仙草,吃了便能带我身上的味道。”

    “……”

    他继续扯:“然这仙草被我吃了,已经绝迹了,你若喜欢这味道只能天天黏着我。”

    “……这是我方才看的话本子,你唬我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完了大事,心里十分轻松,这几章塑的氛围也轻松,希望各位看官看得也轻松。

    第57章 、带夫人星夜爬墙

    顾衍看着她睡意惺忪的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豫不决地开了口:“阿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受了伤,将过往全忘了,如今便当你我的初相识,你可会中意于我?”

    外头红彤彤的夕阳就要落在高墙之后了,辛越跪坐起身,眼神追着那抹暖光。

    闻言不甚在意地道:“你给我吃,给我穿,我如今像只待宰的羔羊,你还这般哄我,说实话我很感动,中意不中意的不重要。”

    “……”她将他当饲主?顾衍合了合眼,不死心地再要发问。

    就看得辛越突然回头,暖阳照在她的半边脸上,面颊生光,灿灿若星,将他迷得晃了一会神。

    “怎么不说了?”她拢起了眉心,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顾衍回过神,坦坦荡荡地承认,“嗯,被你迷着了,你方才说什么?”

    辛越扑哧一笑,“我说,照你对我这般模样,我至少得是宅门里被娇宠的女子,怎的受了这样怪异的伤?还有,我胸口这怎还有一道疤?”

    顾衍顿了一瞬,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他也不诓她,免得等她恢复了记忆再回过头来同他算账,想了想道:“你受了伤。”

    “你不如不说,”辛越瞟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没想起那人的脸。”

    “谁的脸?”

    辛越抚着胸口,“刺我那剑的人。”

    顾衍一愣,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怎的好想不想,按着时间,她也该先想起自个是谁,想起二人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待她的赤诚心意,怎的就先想起他刺她一剑了?

    所幸,见她缓缓摇头,他将欲要跳出喉咙口的心按下,听她说道:“没有,我只想起来一道剑光,还有那剑柄,环环绕绕的云纹,上头还缀了一颗乌黑乌黑的石头。”

    顾衍从小几上拿过一本话本子,正色道:“你说的这柄剑,其实满大街都是,方才我在这本话本子中看到有个江湖侠士亦是用的此剑,你好生看看,实在平常得很的一柄剑。”

    “是么?”辛越接过了话本子,趴在榻上,仔细翻看起来。

    顾衍轻轻起身,走到桌案后头,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手中使力,将那颗乌黑乌黑的石头用力抠了下来,往角落一扔,再将带着云纹剑柄的剑丢到窗外。

    哐啷一声。

    辛越回神,“什么声音?”

    顾衍坐回榻上,陪她一起看,“没什么,底下人做事不小心。”

    “我怎么没看到你说的侠士?”辛越快速地翻阅手下的纸张,疑惑道。

    “许是我记岔了,这几日照顾你,有些劳神。”

    “啊?”辛越停了手,偏头去看他,果然眼眶中血丝遍布,下颌也有点点黑色,她抬手摸了摸,果然一片糙砺,怎的有人憔悴至此还能有一番落拓之美的,辛越摇头,说不定当初她就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心软道,“你还是去歇一歇吧,我自己一人待着可以。”

    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顾衍沉吟片刻,没想到有什么理由能驳她,若说让她陪着他一道沐浴,她怕是会一脚将他踹进池子里,只好起身说道:“我一会便来,你若是闷了可以四处走走。”

    “嗯。”她仰躺在榻上,夕阳已经落下,她的神色隐在昏暗之中,瞧不分明。

    走了两步,又听到她说:“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辛越。”

    “挺好听。”

    顾衍停了好久,没再听到她的声音,只好转身无奈问她:“你怎的不问问我?”

    “……”辛越睁开眼,悠悠然看他,“那你说吧。”

    “我名顾衍。”

    “知道了,你去吧。”辛越又合上了眼。

    待他出门时还能听到她小声的嘀咕,“顾衍……顾衍……嗯?啊,那画是他画的,怪不得要挂在屋里。”

    顾衍泡了他此生最仓促的一个澡,出来时发丝都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辛越坐在膳桌前,打眼一看,衣裳虽是穿得一丝不苟,然脚步却有些急促,讶然道:“你在沐浴也闻到了?”

    顾衍挑眉,疑惑地看她。

    辛越指指桌上大大小小七八样菜式。

    顾衍一下了然,不置可否地坐了下来。

    辛越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被戳穿贪图口腹之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对方也好这口,那许能缓和些许尴尬。

    想着她便夹了一块粉蒸排骨咬了一口,十分真诚地对他说:“夫君你也尝一口,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好极了,我看它很合我胃口。”

    没想到顾衍眼眸陡然幽深,露出一丝笑意,却也没动上一块子。

    劝人吃饭这事难道需要身体力行的?她三下五除二啃完了一块排骨,再次用眼神示意他,“真的很好吃。”

    顾衍此时才绽出一抹笑来,却说的是,“你方才唤我什么?”

    “夫君啊。”

    顾衍脸上的笑更深了。

    辛越的手顿在半空,品出一点不对劲:“我不是这样叫你的?”

    “当然是,你就是这样叫我的。每日里要叫千八百遍。”顾衍笑着执起筷子,吃得有滋有味。

    被骗了。辛越愤愤,直到用完晚膳,他再如何哄她,她都没再开口喊一句夫君,直悔得顾衍恨不能捶胸。

    用完饭漱口时,顾衍在矮几上晾着湿发,辛越走过去碰了碰,有些茫然地坐在他旁边,一日下来,她脑中昏沉,却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又惧于开口。

    顾衍直起身子,随手将发丝拢在头顶,问道:“怎么了?”

    辛越只望着他幽幽叹气。

    顾衍心中闪过数十个念头,最后一一按下不表,只是再温声问了一遍。

    “我的爹娘还在吗?”辛越望着他,眼泪有期待,亦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想知道个结果的决然。

    原是这事,顾衍大大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应道:“自然,爹娘身子康健,就在京中,要不我们现在便去看看他们二老。”

    不想辛越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我这样,是不是同从前很不一样,他们会担心我。”

    “嗯,”顾衍颔首,倒也是,想了想又道,“今夜倒是没有下雪,高墙干燥不湿滑,我倒是可以携你爬一爬尚书府的墙。”

    “……”辛越倒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虽然粗暴,但也让她十分欢喜。

    一个时辰后。

    礼部尚书府。

    顾衍同辛越蹲在一处院落的高墙上,借着重重梅枝遮挡,看着厅中对坐饮茶的二人,他们时而露出一抹笑,时而交谈些什么,看着确实琴瑟和鸣,辛越的心里很是妥帖。

    还有一点,今夜瞧这一眼,便知道顾衍没有诓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一脸莫名。

    顾衍偏头,不知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确实是我娘亲,你没有骗我,”她抓起他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面颊,再指了指厅中的妇人,道,“我们的脸盘子都是圆的。”

    顾衍失笑,趁机捏了一把,“我自然不骗你。”

    辛越好笑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换了个姿势坐下来,双脚悬空,突然发问:“夜爬尚书府,你做得很熟练,路线很熟悉嘛。”

    “……”顾衍面不改色地也坐了下来,诚恳道,“从前你不大搭理我,我只好偷偷看你。”

    辛越的脸色一凝,“你是说,我从前不喜欢你?”

    “……”顾衍立刻摇头,说道,“你只是害羞,加上听说了一些世人对我的误解,一时没有勘破我的心意罢了。”

    辛越点头,若有所思。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洒下一片银霜,罩在他二人身上,清辉点点,梅香幽幽。

    辛越很快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顾衍眼疾手快,忙捂了她的嘴,带人翻身而下,不远处的廊下,管家老辛停下脚步,抬起灯笼四处看了看,四下寂静,又走远了。

    隔了一道院墙的辛越扒下他的手,讪讪道:“梅花幽香,但闻久了还是挺呛人。”

    半刻后,二人走在外头街道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

    顾衍被她拉着往一堆人群中钻去,听得清脆的啷当声响,一群人围着中间的一个圆盘,上面画有禽鱼器物之状数百枚,长不过半寸,阔如小指,甚小者只如两豆许。

    周旁人群喧嚷,高声呼和者有,嘻笑指点者有,面露不屑者有。

    辛越不由好奇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顾衍笑笑,“关扑。”

    “玩儿的?”

    “是。”

    她突然指着圆盘下数十样物品中的一朵绢花,道:“我想要那个。”

    顾衍正想应下,又听得辛越说道,“你且看我的。”

    失了表现机会的顾侯爷只好陪在她身旁。

    这开关扑的小贩见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衣着简单,料子却是上好的,且那男子通身气派,面容沉静,透着股肃杀,心知怕是哪个达官贵人。

    立时便咧了嘴上前,殷勤递上了弓箭道:“是这位夫人要射?夫人看好了,将箭矢射到圆盘中画着的禽鱼,便可从底下的物品中任选一样。”

    辛越点点头,接过了一把小弓箭。

    搭箭,拉弓,她有些出神,这个动作似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箭矢咻地飞出,却连圆盘都没碰到。

    她扭头向顾衍求助,顾衍扬了笑上前,环住她的身子,双手覆在她的手背。

    搭箭,拉弓,辛越更出神了,耳边全是男子沉稳的呼吸,她的心跳忽地漏了几拍。

    “咻!”

    周围的人全愣了,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最后,顾衍掏了一锭金子,补偿那小贩被一箭射得四分五裂的圆盘。

    辛越如愿得到了绢花,顾衍如愿得了佳人一笑,小贩得了一锭金子,周旁人群饱了一场眼福,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说:

    关扑,来自《因话录》中的片段,有点像现在商场的转盘中奖活动,宋朝时就有了。

    第58章 、哄夫人的三十六计

    临睡前辛越仍然兴致盎然,手里攥着赢来的一朵淡紫色绢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鲜眉亮眼,目若悬珠,顾衍就一手撑在耳边,含笑看着她,甚是稀罕。

    直到她困意袭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顾衍还在品着她今日的一颦一笑,从身后贴背抱着她入睡时,嘴角难得噙着笑意。

    不过第二日一早,顾衍便笑不出来了。

    “阿越?”

    他轻声叫了好几遍。

    床上的人儿侧躺着,抱着一团被子,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就是没有睁眼。

    他的腿莫名有些发软,静默一瞬,骤然起身,喊了一声:“长亭,叫丘云子!”

    丘云子这两日又宿在了前院东厢房,瘫在榻上抓着个冰糖肘子啃得满嘴流油,口里哼哼着曲调婉转的乡歌,怎一个惬意了得。

    不想房门突然被砰地踹开,刀子似的北风灌进房内,惊得他手中的肘子直直掉落,滚了一层尘土,哀哉痛哉!还未来得及为之默哀半晌,双脚一悬空,后脖领子又被提了起来。

    这该死的,熟悉的感觉。

    他忙道:“容老朽净手净面,不劳长亭大人提着,不劳,不劳,大人稍等片刻。”

    长亭差点一脚踩在肥腻的肘子肉上,气急败坏地朝着他吼了一声:“等!你就等死吧!夫人今儿早上又没醒!”

    “嗯?”丘云子肃了神色,又疑惑起来,胡乱擦拭了把脸和手,背着药箱匆匆出了门,嘀咕着,“不应该啊……”

    到了内室,丘云子顶着侯爷平静的目光,悬着心搭上一截如玉皓腕。

    半晌无言,偏头看了看侯爷,面色古怪。

    顾衍不耐烦,催问道:“怎么回事?”

    “侯爷……”丘云子一时纠结,主子一向英明神武,这是作属下的第一要紧奉行的信念,若是主子一时糊涂了呢,做属下的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委婉提醒。

    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他的主子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容他磨磨唧唧,低喝了一声,“说!”

    丘云子被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您,您是怎么叫夫人的?”

    顾衍凝目冷冷扫他一眼,再敢多废话就拧了他的脖子。

    丘云子抹了一把额汗,结结巴巴道,“您,您不如试着大声些呢?”

    “……”

    顾衍无言,长亭呆愣,芋丝掩面喜极而泣,红豆高兴得跺了跺脚,道,“您是说夫人没事吗?”

    丘云子大着胆子道:“夫人这些日子都会这样,睡得久了便不太容易醒,您大声些,拍拍夫人,夫人便能醒。”

    不想此时床上的人似在应和他的话,传来窸窣动静,众人齐齐往帐幔看去,里头人影模糊,只依稀看得一卷衾被骨碌碌滚了一圈,带着浅浅鼻音的抱怨在寂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太吵了……”

    “……”顾衍按了按太阳穴,心绪大起大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走到床边,轻咳了咳,拔高了一点声线,“阿越,该起了。”

    辛越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一时有千军万马,一时有黄昏疏雨,一时被爹爹提着鞭子追,一时有人背着她满山林乱窜,一时有朵硕大的紫色绢花绽在漆黑夜空……那样的诡异。

    半梦半醒间,细碎的声音传进来,生生将她从梦中拔起,惹得她搅在梦境和现实中,糊里糊涂地分不清。

    抱着被子坐了起身,暖黄薄纱之外,几个人影重重,视线往下一瞄,一朵皱巴巴的紫色绢花躺在床边,同梦中那朵硕大的诡异的绢花重合在一起。

    一只手探入帐幔,猛地拉开,绢花没了倚靠,往后坠落下去,消失在她的视线。

    辛越的心猛然一惊,千万个画面如汤汤江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她的脑海,一时间令她有些头疼。

    不由得抬手拍了拍脑袋,恰好与顾衍的手在空中交错。

    顾衍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窜上一股凉意。

    众人识相地退了下去。

    辛越再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顾衍凝视着她,良久才听到她说。

    “我闻到冰糖肘子的味道。”

    “……”

    顾衍拿捏不准她是不是已经记起来了,还是真是睡迷糊了,只得先顺着她的话,“你喜欢我们午膳时再吃,不学那老头。”

    “嗯……”她揉揉眼,还是十分困倦的模样。

    “你,”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再睡一会?”

    辛越摇头,指着床沿,“我的花掉下去了。”

    顾衍弯身捡起绢花,放到她手心,拉起她的手时,她明显往后缩了缩,顾衍心底那丝凉意绕上了他的身周。

    他没有失过记忆,但他也曾在战场上受过重伤,重伤刚醒时也是这般,往日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纷繁,又似亲身经历。

    庄生梦蝶,教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那只蝶。

    不过辛越的反常令他着实有些担忧,昨日里的跳脱、张扬、甚至乖戾,同今日的沉默、安静简直判若两人。

    他有些摸不准,她若是想起来了,合该同他算一笔总账才是,

    早膳用到完,她也不曾挑一句嘴,安安静静地直到漱完口,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天水的竹楼可还在吗?”

    顾衍蒙了蒙,他不知竹楼是个什么典故,只知道齐国因气候关系,自来没有以竹搭楼的习性,而天水,是渭都临尧城边的一座小城。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些,不过想的不是他。这让他沉默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想到外头擦一擦他的弓。

    辛越惘然看他。

    少顷,他努力展开一抹笑,拐着弯换了个话题,将她的心神引过来:“我不大有印象,许是,许是背后的伤还没好。”

    辛越挑眼,“什么伤?”

    顾衍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后处,引导着她触上那片凹凸不平。

    辛越站在他身侧,顾衍没看到,她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静,抽出手靠坐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你有没有印象,同你受不受外伤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我自小体弱,老宅里的人恨不能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打小便没有给过我好眼色。”顾衍从善如流答道,一边用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嗯。”太假了,不过辛越还是捧了个场,懒懒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眯上眼。

    顾衍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流出来了。”

    “什么?”辛越阖着眼没动弹。

    顾衍眉目稍紧,似在用力,片刻后虚弱地说:“血。”

    辛越霍地睁眼,起身,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黑色的衣裳瞧不出是不是渗了血,便将掌心轻轻按上去,果然湿了一小片。

    她心中狐疑,却见顾衍的额上也冒出了颗颗冷汗,不似作假,只好着人喊了丘云子过来。

    丘云子屁股还没挨热,便被急急叫了回来,到栖子堂时一张老脸的皮肉都抖松了三分,气喘吁吁地请了个安,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长亭和十七。

    辛越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十八子手串,绕在指尖甩了甩,直甩得长亭的心都跟着旋了起来,老天爷,那可是能换十八座宅子的手串,夫人甩着十八座宅子,就同甩着十八颗石头子似的。

    他连忙别开眼,痛心疾首,不忍再看。

    辛越吩咐芋丝扶他起身,又给搬了张紫檀嵌玉圆杌,又端上一盏茶温声和气地请他先歇歇。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看来不是这个主子。

    同时也颇有些受宠若惊,在侯爷处与在夫人处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上地下。

    说来他丘云子年轻时轻狂肆意,医术精湛为人却欠揍。于他而言,悬壶济世全是胡扯,医者仁心更是荒谬,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想救便救,不想救即便是皇亲贵胄也别想请动他。

    世人对他的评价多是有医术无医德。直到五十岁时得罪了太后,当场被斩断了一根指头,扔到了大牢里过了七日非人的苦日子,七日后顾侯爷,哦不,那时还是顾小将军将他捞了出来,从此他便开始了为顾衍卖命的后半生。

    要说顾衍手底下全是一群粗人,早些年他跟着顾衍征战那会,半夜三更被提溜着去给他治伤的日子数不胜数,他这好容易养出来的胡子都不知被长亭那小子拔掉了多少根。

    只有在夫人这能稍微坐坐,抿口好茶,还有小丫头软言软语地敬着。

    丘云子捋着胡须,作出神医模样,准备同夫人掉几句书袋。

    就听得榻上传来一声轻咳,他霎时回神,屁股着火一般窜到了榻边,恭敬道:“敢问侯爷哪里不适?”

    顾衍正待回答,就听得辛越的声音凉凉响起,“他后背伤口渗了血,许还伤了脑子。”

    丘云子心道,前半句,不应该啊……后半句,更不应该啊……

    偷眼在两位主子的脸上瞄过一圈,心下明了,苦肉计。

    丘云子暗暗告诫自己,作神医的,要紧的就是该闭嘴时闭嘴,才能像他似的,活到古稀,再努努力拿下朝枝,最后一鼓作气拼到耄耋之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到期颐之年,那也是圆圆满满了。

    布帛一圈一圈地揭下来,丘云子回过神时,已然揭到了最后一层,凝结的血液皮肉与布帛黏在一起,有些难办,他提前知会了侯爷一声:“侯爷,许有些疼,您且忍忍。”

    辛越坐不住了,凑到边上看着,最后一层布帛揭下来时,带着一旁的皮肉都被扯起。

    她心里有些不忍,若是做戏做到这般,也太敬业了些。

    顾衍似有所感地搁下手里的书,转头拍拍她的手以作抚慰。

    辛越不解:“你做什么换个药还要看书?”

    “……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时谈笑风生,割肉喝酒,阿越不与我谈笑,我们方才才用了早膳,我只好捡本书来,好显得我也是个从容镇定,铁骨铮铮的汉子……嘶……”

    布帛连着皮肉被一道揭下,顾衍的脸色瞬间发白,面上已然十分虚弱,强撑着说道:“别看,不好看。”

    辛越反手将掌心覆着他的手背,认真地安慰他:“是不好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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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侯爷身子骨抗造

    顾衍要作出十分动容的模样,于他而言确实有些困难,幸而此时后肩背传来的刺痛让他本能皱眉,辛越瞧着确实像痛得狠了的样子。

    只好抬起手,一下下地轻抚他的手背。

    目光时不时往他的伤处上飘一飘。

    丘云子满头大汗地清理他的伤口;芋丝麻溜地拧干一块块温热的巾子给丘云子换手;长亭亦是捧着药粉,时不时还得给丘云子擦擦额上的汗,免得沾到了侯爷伤口上;十七木然抱剑站着,主子没吩咐他。

    主角儿拉开了戏幕,大伙各司其职,或清楚或糊涂,多多少少将这场戏圆了圆。

    忙活半晌,敷上药粉,丘云子难得仁心泛滥地多嘴了一句:“侯爷这几日都莫要再使力了,您身子骨抗造,若是好生将养着,哪来今日的苦头吃?”

    在脚底蓦然升起凉气时,悬崖勒马补了句:“诚然也是侯爷为夫人殚精竭虑,日以继夜妥帖照料的缘故,夫人身子渐好,军功表上当有侯爷万分的功劳。”

    七拉八扯地听得辛越头疼,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屋里只余他二人时,顾衍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因着方才上药之故,他上半身只斜斜披了半拉里衣,如今包好了伤口,辛越也没过来给他披上衣裳,悠哉游哉拎着他方才看的书就往屋外去了。

    顾衍默默坐了一会,拉起衣裳,松松垮垮地跟着出了屋。

    在与星游前找到了她。

    辛越躺在躺椅上,日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打下来,映在她脸上,细腻的面庞有些透白。

    态浓意远,骨肉匀亭。

    日光晃眼,辛越将书册翻开,随手往脸上一盖,遮了直晃晃的日光,也断了一道灼灼的目光。

    四下宁静,没有人往这里凑,都避得远远的。

    辛越耳旁静了半晌后,又传来些许椅凳拖拉之声,咯噔咯噔。

    她微微抬起书册,往一旁瞥了一眼,男子一身黑衣松松垮垮,露了半片精壮的胸膛,一只手不知从哪拖来了一把躺椅,拉上台阶,拉下台阶,拉过鹅卵路,停在她旁边。

    她手一松,书册重又盖了下来,终究没说什么嫌弃的话。

    “我同你坦白。”顾衍开口便是一句闷雷,滚在她头顶。

    辛越不语。

    “你都想起来了。”第二颗雷落下,辛越仍安安静静。

    “今年开年我做了许多混账事。将你撂在马车上在先,同你冷了两三日,你从慈宁宫出来我其实是想给你换身衣裳,免得着了凉,昨日又趁你忘了前尘往事诓了你一二小事,今日又装样惹你心疼,这些事我做来自己也不大习惯,不大舒坦。你若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很慢,在等着身旁人的反应,说完半晌,躺椅上的人还是以书罩面,手指头也不曾动一动。

    他只好当真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挪着脚步。

    莫不是睡着了?

    顾衍轻手轻脚走回去,提起她脸上的书册,一瞬间,他脸上血色尽失。

    书页泛黄,上头一道斜长的氤氲水渍,是一行泪。

    辛越睁开眼,阳光落在她的眼睫上,上头盈着碎玉银珠,晃晃灼人。

    她是这么个人,若是还觉得你有药可救,便会费上几句唇舌同你掰扯一番,若是真伤了心,便是这样一句话也不会说,一个表情也欠奉。

    顾衍蹲在她身旁,拿指腹给她拭了泪珠。

    她重又阖上眼。

    顾衍只好将手放在自己膝头,蹲着看她,凑得近了,可以看到阳光照在她面颊细细的绒毛上头,“你脸上有毛。”

    辛越倏然睁眼,凉凉地瞥一眼他。

    嗯,终于看他了,兵不厌诈。

    顾衍一鼓作气,“我方才说,你若是不想见我,也是应当,如今想想却不大妥当,你合该起来打我一顿才是。”

    “没有兴趣。”辛越开口,声音十分嘶哑,说完便咳了三四声。

    同他装模作样的咳嗽不同,辛越手背挡着嘴,咳得猛又急,声音像有什么细丝在喉间拉扯,一张脸涨得通红。

    顾衍恐她呛着,扶她坐起身。

    “我知道我错了。”待她平缓下来,顾衍拉着她的手认认真真说了一遍。

    “你不知道。”

    辛越冷淡得要他的命。

    四目相对间,顾衍缓缓地说,观察着她的脸色,“我错在……其实你也很难受。”

    见她望过来,顾衍立马继续道:“你看我受伤,你当是害怕难受极了,逼你做选择的人,也有我一份,我没有考虑到这个。”

    良久,辛越抽抽鼻子,“继续说。”

    顾衍抱住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只心悦我,他不是我对手,我不该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这回她没有再挣开,下颌搁在他肩头,“你还敢自己将伤口弄破,是不是不要命?”

    “我又错了一条?”

    “自然!”

    顾衍擒住她的手往胸口一放,“阿越你瞧,我这般不长记性,你要时时看着我。”

    少顷,她将细白的手指放到他的眉心,轻轻按了按,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他予我新生,我替他做事,便是想还他,还得干干净净,可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九个字,钉入顾衍的心脉,至死而生。

    她所得皆是命运的馈赠与厚爱,若要珍视一些,必要辜负一些,她能做的,无非是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走岔了只会将自己与旁人都扯入无尽深渊。

    “阿越。”顾衍声嘶喑哑。

    “嗯?哪一句没听明白。”

    “你把你刚刚说的写下来,我要日日看一遍。”

    “……”

    “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顾衍将她身子扳正,与她平平对视。

    “你说。”

    “世间既有红薰草,也定会有其他药性相同的能治你的伤,往后不可偷偷吃药了,若有不适,第一时间告诉我。”他轻言软语,却带了三分警告。

    辛越有些心虚,应了声好。

    两人在躺椅上偷了浮生半日闲。

    ……

    待得日头渐高,与星游檐沟上的积雪融化成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地中,楼前已不见人影。

    清悠似水,和风拂杨柳一般的声音从书房里隐隐传出。

    女子坐在堆书叠信的书案后头,捏着一封信娓娓念着,末了将信纸搁在书案上,起身从身后乌木亮格柜上取了一张素笺下来。

    平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提了笔,歪头问窗下榻上阖目仰躺的人:“该回什么?”

    “谢氏清贵,作壁上观,门下子弟多有约束,不屑与之为谋,按兵不动,稳之。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举范氏同掌丝纺业,分化之。周氏出茶商,舟船往来兴贩,然依附郑氏,贩女入宫,取家主,乱之。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

    辛越越写越慢,一脸离了大谱的样子,出言打断他:“你说这么快谁写得了啊!”

    “唔,那就写,速回。”

    “……”辛越忿然起身,重新抽了一张素笺,龙蛇飞舞,洒下两个大字。

    拿信封一装,封上火漆,完事。

    末了往榻上一歪,头枕在顾衍的腿上,问道:“你做什么让辛扬去两江?”

    顾衍摸着她如缎的细发,淡淡道:“两江世家不安分,去年年底呈上来的税赋不对,我派了人往两江去协助耿思南调查。”

    “辛扬那样的也是能协助人的?”

    “世家间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无事各自盘踞,有事串通一气。从你方才念的辛扬的信上便可窥得一二。明面上,我需要耿思南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压住世家,私底下,我需要辛扬将世家的关系搅一搅,好让我的人各个击破。”

    “原是让他搅局去的,你倒是知人善任。”辛越点头。

    “还有一事,你哥哥去年中秋时,将恪亲王的小儿子打了一顿,恪亲王老泪纵横地找上门来,哭得我头疼,恰好那时我要启程秘密前往古羌,怕他在京里捅破了天没人收拾,干脆将他往两江调一调,换个地儿,将两江的天捅破,挣个功劳回来,此事也好高举轻放。”顾衍揉了揉额心,似是有些头疼。

    辛越嗖地坐起来,“这你说得可不对。”

    “嗯?”

    “恪亲王那小儿子自小不学无术,日日将建功立业挂在口头,却不知是在青楼教坊中建功,在酒肆戏台上立业,见着个漂亮脸蛋就走不动道,男男女女的都要招惹。小时候在西山撞了我的马,教我抽了一顿,想来年长日久,长的那点记性都忘到脑后去了。辛扬生得那样一张脸蛋,定也是让他冲撞了,抽他一顿都是轻的。”

    顾衍沉吟半晌,静幽幽听她噼里啪啦一通怒斥,慢慢道:“我知道。”

    “你知道?”辛越扭头,俯视他,面露疑惑。

    顾衍缓缓颔首,小时候她惹的哪场祸事,不是他给她收尾摆平的?

    英雄莫问义举。

    “不说这个,你哥哥流连两江,肆无忌惮地惹事,看到你回的两个字,当是飞也要飞回来了,开心吗?”

    辛越咧开了嘴,歪倒在顾衍怀中,“自然!”

    作者有话说:

    顾衍说的一段本要写在信上的话:“解质”,意思是放/dai,参考自宋朝《三朝北盟会编》。“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参考自宋朝《文献通考》。

    第60章 、女子的第六感,你真别不信

    顾衍用一匣子芝麻糖换了辛越一下午苦力。

    长亭进进出出数十次,看着埋在桌案后头埋头苦写的身影,娴静犹如花照水,微蹙眉头,将笔头咬在唇边,听窗下榻上的低沉声音缓缓道来。

    一言听罢,复又舒展开来,继续落笔。

    所谓举案齐眉,相近如宾,便是眼前这幕了。

    他嗟叹一声,将手中木匣恭敬放到桌案边沿,转身退下时抬眼看到高高奏折后的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不过这些末动静也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辛越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长亭垂首而立,不敢看夫人脸上三两点朱笔溅上的红点,胡乱插了四五根湖笔的鬓发,藕荷色的衣衫上原来不是绣了红梅,而是落了点点朱墨。

    夫人和侯爷果然离举案齐眉,相近如宾还很遥远。

    侯爷的目光也从夫人身上移过来,瞬间的锐利让他的后心一阵拔凉,硬着头皮道:“属下给您打水。”

    话刚说完便一阵风似的拔腿跑了。

    辛越还未反应过来,他又一阵风似的端了水盆帕子进来,嗖地放下又嗖地跑了。

    “……”辛越累了,将手背撑在下巴,郑重其辞地给顾衍提建议:“我觉得你的御下之术很有问题。”

    顾衍坐起身,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回头挑眉看她。

    她道:“瞧你底下人怕你怕成什么样?”

    顾衍一手拿热帕子,一手从八宝阁上取下面铜镜放在她眼前,忍笑道:“此刻他应该更怕你。”

    “……”辛越默默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热帕子擦起了脸,皱着脸埋怨道:“你怎的不早提醒我?”

    “夫人劳心劳力,为国为民,为夫不敢打扰。”顾衍含笑看她脸上擦出的一大片粉红,干脆接过手给她细细擦拭起来,轻言软语道,“自己的脸皮子,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辛越趁机在他腰侧拧了一把,咬牙切齿:“你倒是敢取笑我!是谁说手使不上劲,让我帮着批折子写密信的?”

    二人打闹着,辛越的手肘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八宝阁,“哐当”一声,一个红木匣子从格子上掉了下来,匣子微启,露出一角灰色。

    辛越讶然,扭头往下看,“这不是云城带回来的吗?这块破布你还没勘破?”

    顾衍随手将帕子一揉,丢入盆中,澄澈的水底立时氤了一缕缕红色,一如他此刻的眼眸。

    见辛越已经蹲下身子去看那匣子,他倾身拔下她发髻上的毛笔,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伸向了灰布,顾衍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淡淡警告:“别碰,有毒。”

    辛越嗖地收回手,心有余悸下更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顾衍已经命长亭入内收拾,长亭瞅了一眼,神色一肃,匆匆忙忙地出去,片刻后全副武装地入内,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匣子周旁,再用两块帕子垫着手将匣子合上,最后再掏出一瓶药液仔仔细细将那匣子外头抹了一遍。

    “……”

    辛越坐在榻上看他忙活半日,回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顾衍,手肘推了推他:“你的心倒是大,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放在你书房里?”

    “没有毛毛躁躁的姑娘,匣子也不会掉下来。”顾衍揶揄道。

    下午已是第二次取笑她了,辛越生了点火气,翻到榻的另一边,瘪着嘴:“毒死你算了。”

    顾衍坐起身伸手去拉她,赔着笑道:“为夫如今很是脆弱,正是杀青散最好入侵的时候。”

    宽厚大手被她一掌拍开,挑起一边眉毛觑他:“正好给你长长记性。”

    两人占据矮榻的左右两边,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

    顾衍先败下阵来,撑榻起身,居高临下将她拉起,“带你看个东西。”

    顾衍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要带她往后院子走一遭,赏个花品个茶。

    ……

    但当辛越仰头看着橘黄色的夕阳映在半角金阙银銮,顶上的琉璃瓦溅射出大片的流光。

    她不由叹息:“那块破布来头挺大是不是?”

    顾衍应了一声,携着她走入一处偏僻宫殿,四下无人,空中偶有鸟儿振翅飞过,令得辛越莫名有一股在宫里做贼的心虚感。

    绕过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的回廊,伸了手推开殿门。

    一股淡淡芳香,夹着久未住人的陈腐迎面而来,辛越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顾衍掏出一块帕子,辛越接过掩住口鼻,二人相携入内,殿中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堂皇的陈设便映入眼帘。

    辛越指指九□□凤的屏风,声音在帕子下显得含糊缥缈了些:“这是太后从前的寝殿?”

    “是。”

    辛越拿开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嘀咕道:“一块灰布,扯上李从,扯上陆于渊,扯上太后,谁能猜得到,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罢。”

    顾衍走到屏风后的一处亮格柜前,朝她招手,“过来。”

    辛越将帕子掩回去,走上前去,就看得顾衍的手指在一方砚台上扭转了一下,亮格柜上细细的灰尘缓缓起伏了一下,随着柜子连同其后的墙壁往一边移动,露出其后黑酽酽的密道,辛越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底千万思绪淌过。

    她想过郑家,想过皇后,想过很多人,独独没想过,云城幕后那只黑手,是太后。

    顾衍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辛越瞥了一眼跳动的火焰:“怎么不是夜明珠?”

    “不是你突然起了脾气,我也没想带你来这,哪有时间做足准备?”顾衍眼含笑意,拿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底下人只是探到了这个机巧之处,没来得及探过,前路未知,你怕不怕?”

    “怕的,我们回家吧。”辛越真诚地点头。

    “阿越……”顾衍的声音饱含无奈,“我们已然到这了。”

    辛越默然站着,看顾衍抬起火折子往密道里跨了一步,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小时候练功,师傅把我赶到一座林子里,命人从四面八方朝我射箭,要我一刻钟之内出这林子,就算出师了。”

    “之所以如今站在你身旁的不是个被箭矢扎透的筛子,是因为我对危险的感知很清晰,”她顿了顿,指着前头巨兽之口一般的漆黑密道,说,“我觉得挺危险的,不如回家吃饭吧。”

    顾衍看了她一眼,一刻钟后。

    二人并肩在密道里缓步前行,辛越的手臂上莫名地爬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忍不住说:“我若真栽在这里,死后定是个冤死鬼。”

    感受到手被握得紧了紧,身旁顾衍的声音带了一份薄怒:“闭嘴,别张口闭口的死。”

    她蓦地止住脚步,顾衍在她身前一步停下,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的脸庞,问:“怎么了?”

    “如果我现在特别扫兴地告诉你,今日不宜涉险探秘,我们能不能转头回家?”

    “来不及了。”

    一道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荡在逼仄的密道,隐秘而阴翳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辛越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的来处,方才的寝殿中也依稀传来兵戈交击之声,渺远空幻,显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身后无人,身前有虎,顾衍他,身上有伤。

    她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压低声音道:“方才你若听我的,也不会有这一遭,如今,你好好站在我身后,莫要乱动。”

    眼中紧紧盯着眼前的无尽黑暗,平缓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密道中荡得极远。

    一道黑影在她跟前十来步远停下,辛越攥着拳,抬手挡住顾衍上前的身子,牙缝里恨恨蹦出一句,“不举个火,吓唬鬼呢你。”

    顾衍手中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眼前的人一角蓝色衣摆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星点窸窣声响起,两颗莹莹蓝光在一片黑暗中上下跳动。

    陆于渊颠着手上的珠子,慢条斯理道:“你也有栽在我手里的一天。”

    “螳螂捕蝉,殊不知身后亦有黄雀。”顾衍沉凝的话音里亦满是杀机。

    辛越的脑子里其实闪过很多对策,比如大推顾衍一把,将他往来路推去,她飞身上前同陆于渊缠斗为他挣得生机,但可能她出手之前就被顾衍捏着后脖子甩开了。

    也想过双手大张,像话本子里的小姑娘那样,大喝一声:“若是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她前几日似乎才说过,招数太旧,陆于渊不吃这招,顾衍也不会搭理她。

    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像两只穷途末路的虎。

    不想陆于渊往前迈了几步,辛越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她的手几乎要拽不住顾衍的袖子,陆于渊却突然停下来,声音没有往常的轻狂戏谑,艰涩得不像他:“你……头又疼了?”

    辛越摸摸脸,又将顾衍拽到自己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往前站她就要不客气了。

    陆于渊站在一片黑暗中,收了手中的蓝珠,抚在心头,身前姑娘身上馥郁的药香传来,他的心头隐秘处被药香自然地牵动,跳动得极快。

    旁人闻不到的,他和她独有的牵绊。

    只是这次,她不知吞了多少药,不知沉睡了多久,才能有这样浓烈到有侵略感的药香。

    陆于渊沉默良久,叹了一声:“跟我走。”

    “嗯?”辛越脚下不动,拿过火折子往前举了举。

    却见陆于渊已经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步履间隐隐有些仓皇蹒跚。

    两只穷途末路的,受了伤的虎。辛越突然想。

    她转头问顾衍:“走不走?”

    顾衍颔首,脸色铁青铁青,钳着她的手腕十分用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辛越只好拔高一点声音:“你拉得我很疼。”

    那张冷硬的侧颜倏然崩裂,懊恼地执起她的手腕,凑近一看果然红了一片,顾衍寒着脸看她:“无论是何境地,你当站在我身后,阿越。”

    辛越吃吃一笑,毫不客气:“好啊,那你本事一点,别受伤,我自当乖乖地站在你身后,现在么,你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顾侯爷就是头铁。陆于渊和药香是个伏笔,费了我一包抽纸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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