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的眼神一再确认,对方只轻飘飘地一个点头,她顿时败下阵来。
想来她辛家祖训,怜贫惜弱是她们家的优良家风,遑论这人昨日还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算欠他一条命,虽然三年前他也要过她的命,两相抵了,然三年前他对她也有个照拂之谊,喂个药也算不得。
辛越十分坦然地给自己找了一筐理由,否则她真抬不起这个手。
做好心理建设,拿起勺子,舀起一口药汁,往无赖嘴里送去。
一口又一口,漆黑浓稠的药汁他也喝得挺欢的。
喝完了药,随手将碗搁在床边,顾衍静静看着她,她亦看着顾衍,两人相顾无言。
这连日来,她心里其实有很多七弯八绕的线团似的疑惑和不解,偏偏扯不出个头来,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辛越脸上显而易见的纠结和欲言又止,顾衍拍拍床:“上来。”
“不……不了……”这算什么,都是前夫了不合适,辛越将头摇成拨浪鼓,一脸坚定地拒绝,“我们早已分开,这怎么能……”
顾衍闭上眼睛,额头突突地跳,长吸了一口气,按住心中的不耐,再次说道:“我再说一遍,给我上来。”
辛越反而忙忙起身,连连摆着手往后退去,仓皇退了几步,“咚”地一声后背撞上了屏风,一块儿光滑莹润的虎头玉佩顺着袖口掉了出来,落入脚下细腻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忍不了了。
顾衍起身捡起玉佩,直直站在辛越跟前,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罩住,逼得她退无可退。
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英姿挺拔,一身月白袍子让他莫名添了一分谦谦君子的气质。
谦谦君子?奇了怪,他的人生中恐是从不知晓谦逊为何物。
辛越很少见他穿白色的衣裳,小时候见他,总是一身冷硬冰寒的甲胄,再大点儿,就见他换了朝服,一年一年,官越升越高,朝服换得还挺勤。
再后来,成了亲,他在家里也只常穿些玄色、深紫、藏青的衣裳,甚少有让她觉得他顾衍是君子如玉的时候。
顾衍低头看她,辛越也低头看脚,这不开窍的鸵鸟,不知道又在胡想些什么……
顾衍将玉佩捏在手心,用指腹轻轻抚摩着,动作自然像做过千百次,声音嘶哑沉抑:“看我一眼,好不好?”
辛越心头钝痛,真痛,同三年前心灰意冷的痛不一样,三年前全是那一剑带来的难以置信、天崩地裂的痛,六年的感情一朝喂了狗。
此时的痛,是积淀了三年,埋在心底,又让人拿着尖刀胡乱翻戳挑出来,和着多年的情感,交织着从前快乐回忆的痛,更让她胸口一抽一抽,眼泪盈在眼眶。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吸了一大口气,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哽咽:“顾衍的妻子,早就死在了三年前,还背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顾侯爷大义灭亲之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辛越!”顾衍陡然拔高声线,他不能接受她这样说自己,一手托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有克制的痛怒,“看着我!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她如他所愿,静静看他,两人的距离这样近,却横亘了三年的疏离。
他的心寸寸开裂,痛楚清晰可感,此时此刻,他明了了什么是失去。
三年前她生死不知,他心里有一股气撑着,见不到人,他就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终是有个念想。
如今她就在他身前,可她这样清醒又疏离的眼神,让他头一次生出了,他会失去她的念头,这个念头闪过一瞬,就让他痛不可遏。
他垂头,一句句地重复说着迟了三年的对不起。
“我那般说你,是为做局,我不刺你一剑,狸重就会立时杀了你。我总想,一剑伤不到要害,只要救下你,我能保住你的命,可我没料到之后生出的变故。我以为我只手遮天,算计时局,算计人心,将一切握在手里,就能保护你。偏偏,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偏偏,害了你。”
他说得很慢,原是这样,原是这样,三年前狸重劫持她,当下要她毙命,顾衍刺她一剑是为降低狸重戒心。
她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这样也很好,她痛苦了三年,虽然没想到是这个因由,但好歹算个结果,能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若是三年前刚受伤时,他同她解释,少不得她就要看在二人夫妻情分上,看在家国大事上,把这委屈往肚子里一咽,就此原谅他了。
但隔了三年,她确实长进了一些。
辛越看进他的眼眸,扯开心头结了三年的血痂,声音很轻很平静:“你是顾衍,你是大齐的一堵边墙,你是大齐的一柄利剑,你心有家国,你要一举平定边境,那我便是那只有小我没有家国的人么,若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们也不至于成今天这样。”
“我蠢,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反害你越卷越深,”顾衍闭了闭眼,面上显出一丝痛楚,“可没有人能往你身上安罪名,你没有通敌叛国,是我该死,我让你受伤,活该我找不到你。”
“来!”顾衍一把抽出黄花梨围榻椅上的剑,将剑柄强放入辛越手中,说道,“我刺你一剑,你还我一剑,两剑,你想如何都行。”
他一松手,她亦任由长剑锒铛落入地毯。
“你看,我如今的手,已经握不住剑了。或许我没放下你,我须得承认,但我确实把这段感情放下了,想来,你,我也可以慢慢忘记,过程或许艰难些,但看我这三年,其实做得很好,再努力个四五十年,寿终正寝时,想起你,少年时的错爱也不过一声嗟叹罢了。”
顾衍垂头苦笑,辛越啊辛越,你还不如扎我个十七八剑,也好过这般。
心里钝痛,像有无数把尖矛从四面八方狠狠扎来,少年时在战场上受的所有伤,都不如这一番话来得痛。
“你将我带回,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她杏眼清灵,定定看着他。
顾衍眼中开始有风暴聚集,沉沉如山雨欲来:“你不愿意,是厌弃我,恨我,还是为了去找陆于渊?”
她抿唇摇头,缓慢而坚定:“我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你。”
顾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一只手放在辛越的肩头,发白的骨节寸寸收紧,嘴唇动了动,眼眶一点一点染上猩红。
“啪!”
大齐国的守护神在她面前,落了泪。
因为她说,我放下了你,我不愿再见你。
辛越心中大震,有一瞬的动容。
可是,她这回,是真不要他了。
“放我走吧。”她的双眼朦胧,其中暗光流转,似有恳求。
“闭嘴,辛越。”他的眼神蓦地一厉,染上阴狠炽烈,“不许再说走!”
辛越只执拗地抬头看他。
两人都被逼到了底线之处,前面是一片荆棘,踏上去便要鲜血淋漓,后面是万丈深渊,退了一步便粉身碎骨。
半晌无言。
过后,顾衍敛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冷面无情杀伐果断的顾侯爷,他拾起剑,大步往外走去,一字一句地抛给辛越:“三年,我既已把你找了回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
脚步一顿,回过头,半张脸蒙在阴影中,“想走,等我死了吧。”
两人这算是不欢而散了吧,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混蛋!”她低低骂了一句,眼泪夺眶而出。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差点将她玩死。
给她一个如意郎君,给她一场泼天误会,给她一个迟来的重逢。
孽缘不如无缘。
辛越在房里呆了半天,很快振作精神,她自来便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今日为这弄人的命运洒了几滴泪,已是十分郑重地同过去道别了,如今她该想想如何脱身。
从房里出来,无人拦她,她七拐八绕地探了一圈这个府邸,走得两腿发酸。
看着应是他们来云城时,不便暴露身份临时买下的,但府邸很大,没有发现什么人,偶有几个洒扫的小厮和丫鬟,见了她也远远避开了。
但按她对顾衍的了解,处处清简,也定处处设套。
不容易,需从长计议。
锤了锤酸软的大腿,回到小院,红豆早早已经等在了门口,低低一福道:“夫人,侯爷那边传了话,晚上有客来访,便不能陪您用饭了,您看现在摆饭可好?”
“好。”这一天又是照顾病人,又是激烈的情绪起伏,还逛了大半个府邸,那点儿愁思早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了,此时只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快摆吧。”
红豆笑着应了一声,不多时,大大小小十数个菜品就上了桌。
吃饱喝足,辛越摸着肚皮反问了自己一声:“愁个什么劲呢?”
消消食去罢,辛越便站起身,准备去散散。
此时天已全黑透了,与白日相比,骤然冷下来了不少。
刚出门口,后头红豆就追了上来,给辛越披上了一件银貂毛斗篷。
伺候了几日,知晓她怕冷,还塞了一个鎏金百花暖手炉到她手上,絮絮说道:“我的夫人,天儿也太冷了,奴婢陪您去吧,咱们可以去荷花池旁的暖阁里坐坐,奴婢再让厨房给您做一盅橙香牛乳羹来。”
辛越无可无不可,她本来对这府里就不熟,只是房里待着闷罢了。
一主一仆慢慢踱着,两刻钟了方才走到红豆说的那座暖阁。
嗯,很好,怪不得要来这呢,敢情离顾衍的书房就隔了一片不大的荷花池,辛越斜着眼,淡淡瞅了一眼红豆,后者将门打了开来,状若无事眯着笑请夫人歇息。
算了不与这小丫头计较,处了这些日子,她才发现这小丫头着实不是什么青涩含羞的小青豆,真真是个琐碎热忱的小红豆。
坐在铺了猩猩红坐垫的黄花梨木镌花椅上,辛越四面环顾了一番,虽然已经入夜了,但这府里廊檐下道路旁,琉璃灯盏大红灯笼还是不要钱似的挂着,看过去星星点点的暖光,别有一番意趣。
书房里就没有辛越这边的惬意舒心。
顾衍阴沉着脸,一柄没带剑鞘,闪着寒芒的剑就随意横在桌旁,晃得前来禀事的钟鼎流心惊胆战。
这时,长亭轻声走了进来,在顾衍耳边低低禀报了句:“侯爷,夫人吃过饭就出来了,此刻正在那边的暖阁里呢。”
说罢便直起身,恭敬又含着一丝期待地看着顾衍的反应,没想到自家侯爷的眼光更凉了:“没事做就去和短亭换换,我瞧你一天也闲得很。”
这,长亭愣了一瞬,马上单膝跪下:“属下多嘴,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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