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撤走最后一丝余晖。
马车辚辚行在夜色里, 往城门外那处驿馆去。
容舒抱着个木匣子,到这会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长晋竟然应了?
居然……这么好说话?
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娇——头一遭呢。
她原是想让顾长晋替她去驿馆送参荣丸的,以她对顾长晋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见许鹂儿的请求, 定会应下替她送药的事。
哪曾想, 他竟没拒她,还亲自带她来。
容舒抬眸往对面看了眼。
男人依旧是一身青色官袍,正侧头看窗外, 冷玉般的脸没甚表情。
自打上了马车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这样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顾长晋倒是容舒熟悉的那个顾长晋。
虽然相顾无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乐。
唇角微微弯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前世她为着许鹂儿的死难过了好一阵子, 总有种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许鹂儿自缢的那一夜, 顾长晋原是想让横平去京郊的驿馆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杨旭义子的事,顾长晋当即便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常吉与横平匆匆离开了顾府, 只他们都没有立即去驿馆, 等办完事再去时,许鹂儿已经死了。
容舒无数次想, 如果那夜她没多嘴,把话往后压一压,横平便能及时去驿馆, 兴许就能救下许鹂儿。
她为此愧疚了许久, 张妈妈还曾安慰她, 说正是因为许鹂儿自尽以及她留下的血书, 才会激起整个顺天府百姓对厂卫的痛恨。
那已经是许鹂儿自缢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上万名百姓齐齐聚集在东厂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额下,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杨旭为许鹂儿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设立东厂与锦衣卫后,这两处机构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兴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厂卫在大胤是积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东厂那名掌刑千户于是领着十来名番役出来,对那群闹得最凶的百姓闷头一顿毒打。却不料这番杀鸡儆猴的行径压根儿没震慑到百姓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血性。
上万名百姓们一拥而上,将那掌刑千户并几名番役生生打死了。这事情后来闹得极大,连金吾卫都出动了。
但正是有了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顾长晋之后才会那般顺利地扳倒杨旭一党。
是以张妈妈才会对容舒说,许鹂儿死得其所。
“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杨荣糟蹋过,名声已毁。她娘死后,她又落到个举目无亲的境地。活在这世上已是没甚盼头,还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煽动起一场风波来,也算是死得值了。”
张妈妈的话里有嗟叹有感慨,却并不觉着惋惜。
大抵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罢,一个女子没了清白没了名声,那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张妈妈话中的意思,可她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
对一个不该死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死得其所这样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舒也是死过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蝼蚁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晓自己不管如何都没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几次娇,多吃点珍馐美馔,多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金氏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晓女儿在她死后,也会惨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来容舒也曾问过顾长晋的,问他觉不觉着许鹂儿死得其所?
那时顾长晋正坐在榻上看书,闻言便从书里抬起眼,淡淡道:“许鹂儿不该死。”
她问得分明不是许鹂儿该不该死,想不想死,顾长晋那话属实是答非所问。
可容舒明白顾长晋的意思。
许鹂儿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她都该好好活着。
为自己,为金氏。
马车一个颠簸,那半开的车牖“啪嗒”一声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发现对面那郎君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头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这般垂眼看人时,仿佛还多了点风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实是太逼人,那点子风流的意态自也荡然无存。
他不是头一回这样看她了,每回他这样看人时,容舒总有种好似自己做了坏事而无所遁形的错觉。
上回在书房,她还曾坦坦荡荡问他为何这般看她。
结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复。
是以这一次,她坚决不会再问。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几日盈月天天给她做蒸酥酪,她又长了点肉。
就顾长晋那金精火眼,她实在是不必自取其辱。总归她又没做甚坏事,他看多久,她都问心无悔。
到了驿馆院门,容舒披上斗篷,正准备下车,顾长晋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下车。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车,在马车外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这处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不管是办差归来的京官,还是前来京师面圣的地方官,都会先在这里稍稍整顿仪容。
也因此,这处地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馆却十分安静。
顾长晋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大步离去。
常吉离开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开车门,对容舒道:“下来吧。”
容舒踩着脚凳下车。
二人刚进驿馆,便有驿站的官员上前问询。
顾长晋说明了来意,那官员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两位宫里的嬷嬷陪许姑娘来驿馆的。但许姑娘说今夜想一个人独处,下官便安排许姑娘独自住在了东院。眼下也不知许姑娘歇了没,顾大人与顾夫人可否先让下官去东院问问?”
戚皇后又是开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灵,又是派宫嬷一路随行,可见其对许鹂儿的怜惜。
驿站的官员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这才提前清了清驿站,把最好的东院腾出来。
顾长晋拱手道了句“有劳”。
那官员亲自去东院给许鹂儿递话,许鹂儿听见后,吃惊地站起身,道:“顾大人是鹂儿的救命恩人,鹂儿怎敢不见?”
待那官员一走,她慌忙行至窗边,朝外望了望,目光带着丝惧意。等到廊庑传来驿站官员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方咬咬唇,一狠心将窗牖关了。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紧张。
前世许鹂儿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晓她这番前来,究竟能不能改变许鹂儿的命运。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运?
容舒下意识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顾长晋侧眸看她,见这姑娘葱白的指又在捏东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间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鹂儿穿着一身麻衣,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冲他们盈盈拜了一礼。
“民女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长晋往许鹂儿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荆闻知令堂之事,十分伤怀,便想过来驿站宽慰许姑娘几句。顾某便带她来了此处,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许鹂儿忙摆手,“民女怎敢见怪?大人与夫人快快进来罢。”
驿站的条件称不上好,但东院这屋子显然是特地拾掇过的。
墙角的花瓶上还插着几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着香炉,上头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香炉前还摆着几碟新鲜的果子。
容舒觉着怪异。
那香炉对着窗,风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满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风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会将香案设在窗边?
“许姑娘那香炉可是为令堂所设的?”
许鹂儿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里更觉怪异了。
许鹂儿才从义庄归来,明儿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灵,她何必在此时烧香祭拜呢?还是在驿站这样的地方?
只能说她知晓明儿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说,许鹂儿今晚的确是准备寻死。
可若真的有寻死之意,那便不该见顾长晋与她。他们二人前脚刚来驿站见她,后脚她便自尽。
被有心人一操作,顾长晋不定要挨上几盆脏水。
许鹂儿对顾长晋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从她看顾长晋的眼神便知晓了。
她不会有害顾长晋的心。
容舒望着许鹂儿,这姑娘面色惨白,眼眶红肿,显是狠狠哭过一场的。也是,遇到那样惨烈的事,谁能不哭不悲伤呢?
但一个一心要自尽要写下血书痛诉杨旭的人,不该是如眼前这般,惊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过问了一嘴香炉,许鹂儿眼里立刻浮现出了惊惧,宛如惊弓之鸟一般。
前世顾长晋曾提过,许鹂儿应当不想死。
结合眼下这般场景,容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许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给令堂上柱香。”
她说着便解下斗篷,往窗边的高案去。
许鹂儿颤抖着唇,正要出声阻拦。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只见银光一闪,一道矫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许鹂儿的面门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识喊道,将手里的暖手小炉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声,那黑衣人挥开手炉,从她身边掠过,利刃在她袖摆划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搅,动作虽滞了滞,但依旧灵敏地往许鹂儿刺去。
容舒抱起一个香盒还想再砸,腰身却骤然一紧。
顾长晋一手揽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面色冷厉。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容舒被顾长晋紧紧勒着腰,他动,她也动,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转着,直把她转了个头昏脑胀。
他既然要与人打斗,能否先放她到旁边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见还傻愣愣杵在那儿的许鹂儿,她忍住翻滚的胃液,大声道:“许姑娘快躲起来!”这黑衣人分明是冲许鹂儿来的!
才刚说完这话,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这时,常吉领着几个官兵匆匆赶来,顾长晋把容舒往常吉那儿一推,扭身与那黑衣人缠斗起来。
少了容舒这个累赘,他渐渐占了上风。
那黑衣人见事不可为,果断退向窗边,手从那香炉底一抽,迅速从窗口跃了出去。
“常吉!”
“是!”
挡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轻,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顾长晋面沉如水,盯着容舒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旋即捡起地上的斗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带许姑娘离开这里。”
容舒也顾不得应,将斗篷披在许鹂儿身上,带着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驿站。
常吉没追上那黑衣人,对顾长晋惭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无妨,先回去梧桐巷。”
顾长晋说完便弯腰上了马车,顿了顿,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容舒又看了眼,心里那点子烦躁愈发强烈。
许鹂儿坐在容舒身旁,望着顾长晋,惶惶道:“大人受伤了!”
容舒这才发现顾长晋的手臂被划了一刀,伤口瞧着还有点儿深,衣裳都洇出血来了。
今儿坐的马车是她那辆华盖马车,她记得盈月在这里头放了个药匣子的,忙在两侧的几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个药匣子。
“郎君先上点药吧。”
顾长晋却看着她道:“过来。”
容舒以为顾长晋这是要她给他上药,一时有些迟疑,抬眼瞥见他越来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规规矩矩抱着药匣子坐过去。
顾长晋拎过那药匣子,在里头扒拉几下,掏出一瓶外伤药,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药。”
容舒低下眼,原来她也受伤了,袖摆处蹭了点血渍,但不多,想来就是道小口子,应当是那会袖摆被刀锋割开时划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极怕疼的人。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阿娘总会各种哄,把她养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娇气。
说实话,方才顾长晋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这伤。可经他一说,立马便觉着疼了。
容舒卷起袖摆,果见自己白皙的小臂内侧,划拉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严重倒是不严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伤药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阵。
容舒有些犹豫,一边的顾长晋见她这模样,心里那莫名的烦躁简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闲不是这般把不住情绪的人,然此时此刻,看着她小臂那道细长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着不讽几句的。
就这么点小口子,上个药有多难?
她就不能利索些,赶紧给那该死的伤口上药么?
察觉到他那逼人的视线,容舒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也有伤,估计他也在等着这药。
难怪惯来冷淡的脸冒出了一丝不耐。
她当然不想耽搁旁人疗伤,于是微微吸气,把药粉撒上伤口,立时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终忍着,只长睫微微颤了下。
等那阵疼过去,勉强露出个笑,对顾长晋道:“妾身这头好了,郎君也快点上药吧。”
药瓶缓缓推过去,可身子却一动不动,半点儿给他上药的意思都无。
容舒十分识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药这种事太过亲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愿意。
顾长晋嗯了声,接过药瓶,却没急着上药,而是眸光一转,定定看着许鹂儿,冷不丁问道:“许姑娘,那香炉底下压着的,究竟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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