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看戏?

    看什么戏?

    闻溪有些疑惑, 动了动唇,想问看什么戏,但脑袋昏沉沉的, 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 眼皮撑了几息终究是没撑住, 缓缓阖起,彻底昏睡过去了。

    没一会儿,便见桂嬷嬷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嬷嬷双腿好好的, 哪儿还有先头几日断了腿的惨状?

    相比起气定神闲的戚皇后,桂嬷嬷神色要紧张多了。

    瞥一眼睡得不省人事的闻溪,她忍不住碎碎道:“娘娘,老奴跟着梵青大师去大慈恩寺便好, 您何必亲自涉险?”

    “若萧馥当真在大慈恩寺, 本宫自是要会一会她。” 戚皇后淡声道:“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也难为她了。”

    桂嬷嬷啐了一口:“从前她还是个姑娘时,老奴便知晓这是个心肠黑的。当初她从凉州回到上京,不得先帝喜欢被送到大慈恩寺, 您还曾三番五次去陪她, 可她从不曾念过您的好,简直就是只白眼狼!”

    桂嬷嬷骂了两句犹不解恨, 想起朱嬷嬷,那股子恨意愈发深了。

    她咬牙切齿道:“娘娘,朱嬷嬷当真是云华郡主的人?”

    戚皇后沉吟了半晌, 道:“朱嬷嬷不是萧馥的人, 而是启元太子的人。嬷嬷可还记得, 当初朱嬷嬷来戚家之前, 阿娘曾提过一嘴, 朱嬷嬷的姐姐也曾在宫中任职。”

    “怎会不记得?”桂嬷嬷应道:“只老奴记得夫人说在朱嬷嬷入宫前,她那姐姐便已经香消玉殒了?”

    戚皇后“嗯”了声:“她那姐姐六岁时便被父母卖给了一户姓周的人家,只不过周家人在生下自个儿的孩子后,又将她卖入了东宫做绣娘。也算她运道好,入了先皇后的眼,后来成了启元太子的乳母。她死时犹惦记着家中的幼妹,先皇后怜悯她,便找到了她那幼妹,将她接入宫来。”

    桂嬷嬷道:“朱嬷嬷还有亲人在老家呢,谁能知晓她与启元太子的乳母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只她便是再顾念她长姐,再感激启元太子,也不该背叛您!她在宫里的体面都是您给的,这些年,您待她还不够好吗?”

    戚皇后笑道:“嬷嬷莫气,她既是启元太子的人,那自然是恨本宫入骨,与萧馥联手也是意料之事。此事,本宫还欠萧砚一个人情。若不是得他提醒,本宫怎能知晓坤宁宫竟然还藏着萧馥的一枚暗棋。”

    除了朱嬷嬷,还有一人也可能是萧馥的棋子。

    桂嬷嬷望向正在榻上睡着的姑娘,迟疑道:“娘娘,清溪郡主当真不是那孩子?”

    戚皇后闻言便顺着桂嬷嬷的目光,看向闻溪,方才喂她的那碗药里加了迷药,这姑娘十二个时辰内都不会醒来。

    “梵青大师已经同本宫交待,这孩子是萧馥安排在本宫身边的,至于她是不是本宫的孩子,梵青大师亦不知晓。”

    戚皇后目光缓缓扫过闻溪的眉眼,道:“但本宫知晓,她的确不是那孩子。”

    萧砚的话,戚皇后只敢信九分。对闻溪不是那孩子的事,本还有一分存疑的。直到闻溪故意生病,逼着她对容家那姑娘动手,才叫戚皇后看明白了,她果真不是那孩子。

    “既然闻溪不是小公主,为何太子殿下不让孙院使重新验血呢?” 桂嬷嬷不明白,“如今她成了清溪郡主,他日皇上知晓真相了,非要追究起来,娘娘与太子岂不是都犯下欺君之罪了?”

    戚皇后沉下眸光。

    萧砚只透露了闻溪是假冒的小公主,却始终不肯说那孩子是谁,俨然是在提防着她一般。

    不仅提防她,也提防着皇上。

    先前她差桂嬷嬷去取药时,萧砚不曾提及过这颗药要用在何人身上。直到从太庙归来,闻溪起高热那夜,方派人到坤宁宫递话,叫她将药用在容家那姑娘身上。

    仿佛早就猜到了闻溪会逼她将容舒送走。

    萧砚要她认下闻溪,并大张旗鼓地册封闻溪为清溪郡主。

    原以为是为了让闻溪、让朱嬷嬷甚至让萧馥相信她中了计,好做一个引鳖入瓮的局。

    但仅仅是如此吗?

    若真如此,他更应该说出那孩子是谁,好叫她放下对他的戒备,尽全力与他合作。

    他不肯说,还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一旦她认下那孩子,那孩子就会有危险,而这危险来自皇宫。

    这也是为何他提防着她,也提防着皇上。

    戚皇后垂眸望着手里的玉佛珠子,良久,她抬起眼望着桂嬷嬷,道:“嬷嬷,去大慈恩寺之前,本宫还要去一个地方。”

    “娘娘想去何处?”

    戚皇后道:“东宫,本宫想去东宫看一眼。”

    方才戚皇后说的那些认不认的话本就将桂嬷嬷说得一头雾水,眼下听到戚皇后说要去东宫便更糊涂了,

    不由得问道:“娘娘去东宫作甚?”

    “本宫要去验证一件事。” 戚皇后扯下袖摆,遮住那玉佛手钏,轻声道:“嬷嬷在这盯着,本宫去趟乾清宫。”

    大胤官员的年假一放便放一旬半,过了上元节方需要上值。

    上元节那日,大慈恩寺的僧侣还要在太庙再做一场大法事。梵青大师作为大胤国寺的住持,自是要在太庙守至上元节的法事结束。

    乾清宫里,戚皇后以闻溪中了邪祟为由,同嘉佑帝提出要梵青大师跟她一同去大慈恩寺。

    “那孩子从太庙回来后始终不见好,臣妾只能亲自带她到大慈恩寺去邪祟。”戚皇后忧心忡忡道:“梵青大师佛法最是高深,有他陪着,臣妾也能安心些。”

    闻溪中邪祟这事,嘉佑帝早几日便听说了,也亲自去看了。

    他一贯来不信这些,但戚皇后执意要去,他便也由着她去,“唔”了声,道:“叫孙院使跟着。”

    戚皇后却不肯,“皇上的身子惯来是孙院使调养的,他可不能离开宫里。”

    嘉佑帝一顿,看了戚皇后一眼,道:“那便让孙院使的孙子陪着。”

    戚皇后这才应好,起身告退,差人备马车去了。

    挂着羊角宫灯的马车一离开皇宫,嘉佑帝便唤来了贵忠:“你带上一批人跟着皇后,记住要护好皇后的安危。”

    戚皇后并不知嘉佑帝派了贵忠跟在她身后,马车一驶出宫门,便命人绕道去了东宫。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东宫正门。

    椎云亲自来开门,见外头站着一群身着宫装的女子,忙行礼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几位嬷嬷若是有事,等太子殿下归来后,小的会代为转达。”

    桂嬷嬷道:“吾等几人乃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来给殿下送些宫里的吉果来,顺道来问问竹君,东宫的下人们可有用心伺候殿下。”

    椎云虽不曾见过桂嬷嬷,但听她说话的语气,便猜到了她是谁,下意识便往她身后几位稽首躬身的宫婢望了眼。

    “桂嬷嬷请进。”椎云恭敬地让开了身子,“竹君姑姑如今在梅林,小的这就差人去请她。”

    桂嬷嬷的目的哪是见竹君呢,不过是借竹君做幌子罢了,遂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我直接过去寻她。”说着就领着身后几名宫婢往梅林去。

    椎云应了声“好”,目光在桂嬷嬷身后的一名宫婢顿了顿,抬脚跟去。

    行至半路,忽见前头的人顿住了脚步,忙又抬眼望去。

    原来是竹君和兰萱她们从梅林回来了。

    二人揣着铜手炉,正簇拥着一个披宝蓝色斗篷的小娘子缓步走上回廊。那姑娘抱着一摞梅枝,半张脸被兜帽遮住,只露出嫣红的唇与小巧的下颌。

    也不知她身边的兰萱说了甚,小娘子忽然侧头笑了起来,寒风吹开挡住她半张脸的兜帽,将那张春花秋月般明艳的芙蓉面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桂嬷嬷瞥见那双如春潮托月般娇媚的桃花眸,拎着攒盒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便望向身后那人。

    戚皇后怔怔地望着容舒。

    她见过这姑娘。

    那日在城门,她出城,这姑娘进城,二人隔着白茫茫的风雪打了个照面。

    彼时她心头便泛起过一种奇怪的难以言说的感觉。

    此时那种感觉再次泛上心头。

    她才是那孩子。

    太子果然将她藏在了这里。

    也对,他既然防着所有人,怎可能会为了引出萧馥便叫她在鸣鹿院冒险?

    戚皇后乔装成一名宫婢跟桂嬷嬷进来,本是想着看一眼便走的。

    可此时此刻真见到她了,她又不想走了。

    眼见着那姑娘马上就要拐入紫宸殿的月洞门,戚皇后拨开立在前头的宫女,提起裙裾就要朝她走去。

    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椎云见状,快步上前叫住了她:“皇后娘娘请留步!殿下吩咐小的将一物交与您。”

    听这语气,竟像是早就认出了她一般。

    戚皇后脚步一缓,回首望着椎云,道:“太子知晓本宫会来?”

    “殿下道娘娘慧眼如炬,出宫后定会来东宫一探究竟。便吩咐小的,若您来了,就将这珠子给您。”椎云从袖筒里取出一颗串在红绳子里的玉珠子,道:“这是容姑娘亲手交与殿下的,殿下说容姑娘只想将这玉珠子完璧归赵。”

    椎云取出那颗玉珠子之时,戚皇后磨得光滑的指甲蓦地刺入掌心,她却犹若未觉一般,只定定盯着那颗熟悉的玉珠子。

    “她可知这颗玉珠子是本宫的手钏里掉落的?”她道。

    椎云笑道:“小的不知,殿下如今就在鸣鹿院,娘娘不若到鸣鹿院亲自问殿下?”

    萧砚不想她去见那孩子。

    戚皇后注视着眼前这满脸笑意的年轻人,冷下声音道:“本宫何须去问太子,这玉珠子的主人就在这,本宫去问她不就成了?怎么?你还要拦本宫不成?”

    椎云“噗通”一下跪在雪地里,高举着手里玉珠子,视死如归道:“娘娘恕罪,小的不敢拦娘娘。只娘娘若要过去,还请从小的尸体踏过去!总归太子回来,小的这条命也保不住!”

    戚皇后轻笑。

    若她今日在东宫闹出人命,只怕一会她连城门都出不去,更遑论去大慈恩寺见萧馥了。

    太子一直在提防着她。

    戚皇后到了这会也终于想明白,为何萧砚要防着她与皇上。

    若叫皇上知晓,他想要求娶的姑娘就是那孩子……

    戚皇后心口一紧,转眸看向远处巍峨的殿宇。

    少倾,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桂嬷嬷,你亲自将吉果送过去。同竹君道这是御膳房做的,用的还是从前的方子。叫她仔细些,先问清楚容家那姑娘可有甚不能吃的食物。”

    桂嬷嬷知晓戚皇后这是怕那姑娘对某些吃食有敏症,从前戚家就有小孩儿吃了花生米起了敏症,差点儿一命呜呼的。

    “是,老奴定会交待好。”桂嬷嬷带着两名宫女过去了。

    戚皇后立在风雪里,面色渐渐沉下。

    他怎么敢求娶她?

    怎么敢?

    戚皇后眸光瞥向椎云。

    察觉到戚皇后冰刀子似的目光,椎云也不惧,始终高抬着手,将那玉珠子举得高高的。

    戚皇后上前取过那珠子,冷声道:“今日本宫不曾来过东宫,你可听清楚了?”

    椎云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道:“小的遵命!”

    指尖的玉珠子沾了点雪沫子,冰凉凉的,戚皇后摩挲着那颗珠子,又道:“这颗玉珠子,她当真不愿再要了?”

    椎云微微抬起头,笑着道:“是,容姑娘想去大同府。眼下在东宫也不过是在等沈娘子,待得沈娘子到了上京,殿下便会将她们送去大同。容姑娘在大同府买了牧马场,想为大胤养些好马,以解边关将士缺马的困境。”

    椎云说到这便顿了顿,“殿下让小的同娘娘说一声,玉珠子的事,容姑娘也是除夕那日方知晓的,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容家的孩子。殿下说,容姑娘与沈娘子母女情深,想来也不愿改变与沈娘子的关系。”

    沈娘子?

    戚皇后想起方才在马车里看的密折,反应过来椎云口中的“沈娘子”便是承安侯的发妻沈一珍。

    只如今沈一珍与容珣已然和离,便连那孩子也从容家脱了族,再不是容家人了。

    想起不经意间听说过一桩桩传闻,戚皇后捏着玉珠子的手微微颤抖。

    因着那根本不属于她的生辰八字,一出生便被人视作不祥,四岁被逼着离开上京,一走就是九年。

    祖母厌她,她心心念念的父亲宠妾灭妻,漠然待她。

    偌大一个容家,真正待她好的便只有沈一珍。

    她的孩子,究竟是受了多少苦,宁肯背负不孝之名,也要舍弃父姓!

    第一百零二章

    桂嬷嬷送完吉果回来, 见戚皇后面色煞白,心头一慌,忙道:“娘娘这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老奴去请太医过来?”

    戚皇后摇头, “嬷嬷糊涂了, 本宫如今正在去大慈恩寺的路上。”

    既是去大慈恩寺的路上了, 怎可请太医?不能叫人知晓她来了东宫,也不能叫人知晓东宫里藏着个小娘子。

    难怪这段时日东宫守得跟铁桶似的,递不进来消息也打探不到这里头的情形。

    戚皇后环顾一圈, 旋即又瞥了眼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椎云。

    今儿萧砚若是不让她进来,她多半连东宫的大门都迈不入。萧砚猜到了她会来,这才叫这护卫在正门等着。

    如今她不仅与他一起欺君,叫一个西贝货冒名顶替她的女儿, 还要同他一起, 瞒着那孩子的真实身份。

    也就是说,她戚甄如今与萧砚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除非她狠得下心来,连一条活路都不给她的亲骨肉,否则, 他们现在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但同时, 萧砚也将他的弱点暴露给她。

    若她要毁了他,只要将容舒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便可。

    只她怎可能会那么做?

    萧砚毁了, 她这位明面上的母亲同样也会坠落深渊。她不能毁了他,也舍不得伤害那孩子。只能竭尽全力助他藏起那孩子,不能叫人泄露那孩子的身份。

    当真是好算计!

    桂嬷嬷见戚皇后的脸色由白转青, 上前搀住戚皇后的手臂, 道:“娘娘——”

    戚皇后却打断她, 缓缓舒了一口气, 道:“走罢, 我们去大慈恩寺。”

    椎云亲自送桂嬷嬷与戚皇后出门,马蹄“嘚嘚”踩碎一地霜白,渐渐远去。

    椎云阖起门。

    他身后的暗卫是从扬州府一路跟着他到东宫来的,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摸了摸脖子,心有余悸道:“原来那宫婢就是皇后娘娘,小的方才还怕皇后娘娘一个不乐意就叫咱们二人人头落地呢!”

    椎云闻言便往他脑门儿敲了一记爆栗,面色阴沉道:“耳朵聋了不成?今儿来东宫送吉果的是何人?”

    那暗卫反应过来,用力地拍了下嘴,道:“是坤宁宫的桂嬷嬷,没旁的人了!”

    椎云这才露出点笑,吊儿郎当道:“走,去看看少夫人喜不喜欢吃那吉果。”

    戚皇后的乳嬷嬷亲自送来吉果,可是将竹君与兰萱结结实实惊了下。

    竹君心性稳,神情如常地接下那吉果。兰萱就稳不住脸上的神色了,从前她在宫里都没得资格能同桂嬷嬷说上话呢。

    好在桂嬷嬷满心满眼都是姑娘,递过来吉果时,眼珠子就跟粘在姑娘脸上一般。不仅盯着姑娘看,还仔仔细细地问起姑娘可会对甚吃食有过敏症。

    这宫里赏赐食物,谁个还问对方有没有过敏症的?

    尤其是坤宁宫的赏赐,受赐的内宅主母恨不能对着那些个赏赐磕头谢恩,谁还敢挑剔里头的用料会不会引人发病?

    今儿桂嬷嬷的行径,兰萱觉着怪,但又说不出哪儿怪。

    思来想去,只能说是皇后娘娘知晓太子对容姑娘的看重,这才想着要提前处好婆媳关系。

    容姑娘嫁与太子后,皇后娘娘可不就是容姑娘的婆母了么?

    “这是御膳房专门做给坤宁宫的吉果呢,里头的用料与寻常果子不一样,姑娘尝一个。”

    兰萱说着就喜滋滋地揭开了一个红酸枝嵌百宝攒盒,上头放着六个莲花状的颜色各异的面果子,淡淡的甜香味儿从盒子里飘出。

    容舒想起方才桂嬷嬷望着自个儿的目光,心微微一沉。

    然下一刻,一双沉着的漆黑的眸子倏地出现在眼前。

    今晨顾长晋离开紫宸殿时曾与她道,只要她想做的是沈舒,那她便可以一辈子都做沈舒,谁都不能逼她做旁的人。

    他是猜着了今儿坤宁宫会有人来,这才会在离去时同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的。

    不得不说,顾长晋的话叫她原先沉重的心绪一下子又松快明朗起来。

    再望那攒盒时,也不觉惆怅了。

    “我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么多,”容舒捏起一个紫色的莲花果子,轻咬了一口,笑吟吟道:“剩下的拿去给紫宸殿的人分了罢。”

    入口的果子绵软甜糯,带着淡淡的紫薯香气,美味得紧,倒是不负御膳房那响当当的名头。

    “那孩子可会喜欢吃吉果?”马车里,戚皇后忍不住问道。

    “竹君说小公主十分爱吃面果子,今儿个的吉果是御膳房新做的,定合她口味。老奴问清楚了,小公主也没甚敏症,不挑嘴,性子也好。”

    桂嬷嬷絮絮说着。

    她可算是明白了为何皇后今日要来这一遭。

    那孩子一看便是不一样的,眉眼随了皇后,鼻子口唇随了嘉佑帝。又像他们,又不像他们。

    戚皇后弯了下唇角,“她可有问你旁的事?”

    桂嬷嬷正说到兴头上,听见戚皇后的话,略顿了下。

    她送吉果时,容舒只规规矩矩地同她行礼道谢,眼睛始终垂着,不曾抬起过。如此守礼的姑娘,怎会问东问西?

    桂嬷嬷失笑道:“时间仓促,小公主又十分规矩,哪儿来得及问老奴问题?娘娘不急,待得小公主知晓自己的身份了,不定要缠着娘娘问多少话。”

    皇后娘娘入主坤宁宫二十多年,养气功夫是一日比一日好,桂嬷嬷已经许久不曾见她这般沉不住气了。

    她却不知戚皇后手里正紧紧握着一颗失而复得的玉珠子,也不知椎云同她说的那些话。

    戚皇后缓慢地点了下头,将那玉珠子握得更紧了。

    戚皇后乘坐的马车才出城门,宫里已经有人将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传到了乾清宫。

    “桂嬷嬷是因何事去的东宫?”嘉佑帝放下奏折,温声问着。

    “说是给太子殿下送御膳房做的六色吉果。”汪德海笑道:“大年初九都要吃吉果,皇后娘娘给皇上您也送来了一盒六色吉果,皇上可要尝尝?”

    嘉佑帝却轻轻皱起眉头。

    皇后忧心清溪,为了治她的病,连梵青大师她都从太庙里请了出来,却没将孙院使一同带去。

    他的身体的确是由孙院使调养,但比起如今生着重病的清溪,以皇后的为人,应当会将孙院使带走才对。

    “太子如今在何处?”

    “殿下一早就出了城,至于去了何处,奴才……没叫人打听。”

    汪德海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皇上将勇士营与金吾卫交给了太子,柳元执掌的东厂也听命于太子,显然是极信重太子的。

    如此一来,谁还敢打探太子的行踪?

    再者,以东宫如今的势力,司礼监便是想盯也未必盯得到什么。可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惹来太子的嫌隙。

    嘉佑帝垂眸望着昨夜送来的奏折,这些都是昨日东宫送往内廷的急奏,等着他批红。

    便是有汪德海与几位秉笔大监在,想要处理好这些奏折,少说也要两日。

    两日……

    皇后此番去大慈恩寺也需要两日。

    嘉佑帝沉思片刻,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道:“贵忠可带人出发了?”

    汪德海道是,“桂嬷嬷去东宫的事便是贵掌印差人递的消息。”

    嘉佑帝放下茶盏,没再问话,拿起奏折与朱笔,又忙了起来。

    汪德海出殿给他添茶,到了次间便招来个小太监,问道:“贵掌印那头可还有新的消息递来?”

    小太监摇头,道:“掌印大人若是有新的消息,小的早就同干爹您说了。”

    汪德海松了口气,“这个时候,没消息就是好事儿!”

    小太监不明所以,却也知不该问的事决计不能开口,闭上嘴乖乖跟着自个儿干爹泡茶去了。

    戚皇后与桂嬷嬷去了东宫这事儿,顾长晋只比嘉佑帝晚了半个时辰知晓。

    常吉好奇道:“戚皇后去东宫作甚?主子明明就在鸣鹿院。”

    顾长晋没应话,只望了眼不远处的屋子,道:“柳萍可做好准备了?”

    常吉“嗯”了声,道:“咱们这些暗卫就数柳萍的易容术最厉害了,若是不凑近看,压根儿瞧不出她不是容姑娘。”

    二人说话间,两辆马车已经在停在了鸣鹿院。

    朱嬷嬷手里端着一个长颈玉壶,声音冷厉道:“一会里头的人若是敢反抗,你们压住她直接灌酒。”

    戚皇后要她不露痕迹地将容舒药倒送走,只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便是郡主不吩咐她杀了那姑娘,她也会动手的。

    不将那姑娘弄死,太子怎会同皇后娘娘反目?

    皇后娘娘又怎会往后余生都活在悔恨里?

    朱嬷嬷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

    鸣鹿院里的护卫早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朱嬷嬷端着酒壶,急匆匆地穿过风雪,“哐当”一声地推开了门。

    天色阴沉,屋子里没掌灯,只开了一扇支摘窗。

    窗边的贵妃榻上,一位身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正坐在那儿赏雪。

    听见这头的动静,她诧异地望了过来,背光的脸瞧不清神色,但从她慌忙坐直的肢体动作里,多少能瞧得出她此时的不安。

    “你们是何人?”

    榻边一个婢女抖着声儿挡在那姑娘前头,故作镇定道。

    朱嬷嬷懒得废话,笑了笑便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赐酒?我们姑娘又没犯错,皇后娘娘凭什么害姑娘?”另一名婢女从一边走出,不卑不亢道:“皇后娘娘素有贤名,定是你们这群刁奴矫传皇后娘娘的旨意。我是丹朱县主的护卫长落烟,县主与容姑娘乃手帕交,你们若敢胡来,我们县主定会告到皇上那儿去。”

    朱嬷嬷正愁没个有胆气的人将这事儿捅出去,定定望了落烟片刻,便怒斥道:“大胆!皇后娘娘的懿旨,凭你们也敢过问!”

    说着她狠狠一抬手,道:“动手!”

    几名身着太监服的人扭身上前,将落烟三人按在了地上。

    朱嬷嬷望向榻上的姑娘,又道:“容姑娘,令堂马上便要到上京了,您若是盼着她能平安,便不该违抗皇后的旨意,乖乖喝下这酒!”

    榻上的姑娘浑身一震,霍地站起身,道:“你们莫要伤害我娘!那酒,我喝!”

    朱嬷嬷这才缓下面色,往身边的宫婢递了个眼神,道:“这酒皇后娘娘只赐给您一人,您只要乖乖喝下,令堂还有您的这些婢女都不会有事。”

    话落,朱嬷嬷身边的宫婢便端着酒往“容舒”走去。

    朱嬷嬷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待得“容舒”将那杯酒落了肚,方露出一丝笑意。

    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藏在老梅林的人借着那扇支摘窗看得清清楚楚。

    常吉有些纳罕,里头的人是柳萍,那酒里放的毒药也早就掉了包,主子的气息为何愈来愈冰冷了?

    那双惯来沉着冷静的眸子里竟满是杀意,看得常吉好一阵心惊肉跳。

    好在这杀意转瞬即逝,没一会儿主子便又恢复如常。

    似是笃定那杯酒定能毒死柳萍,那朱嬷嬷在柳萍饮下酒后,便带着人离开了鸣鹿院。

    “这老嬷嬷这就走了?还没确定柳萍是生是死呢?”

    常吉咋舌,往常他杀人都会回头再补一刀以绝后患,像朱嬷嬷这般不等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离去,也忒不谨慎了。

    “那药出自西域,乃是沾唇必死的剧毒之药,只中毒之人至少要痛上半日方会断气,朱嬷嬷等不及。”

    顾长晋冷着脸道,朱嬷嬷擅自换了药,回宫复命后定然会没命,这才急着在临死前去见云华郡主一面。

    而他恰恰需要朱嬷嬷去大慈恩寺给萧馥递消息。

    “带上柳萍,我们现在就去大慈恩寺,皇后也差不多该到那里了。”

    第一百零三章

    “她当真喝下了?”

    大慈恩寺一处偏僻的佛堂里, 萧馥坐在木轮椅上,望着跪在前头的朱嬷嬷,轻声问着。

    她的眸子遍布血丝, 双目微微凸出, 一看便知是许多日不曾安眠过。

    朱嬷嬷笑道:“喝下了, 奴婢不过提了句沈一珍,她便乖乖喝了,听话得紧。”

    安嬷嬷冷哼了声, 鄙夷道:“不听话又能如何?少主在鸣鹿院安排的人全都被我们药倒了,谁还能救她?不听话便卸了她的下巴灌下去,那可是‘三更天’,沾上一滴便足够要她的命了。”

    安嬷嬷与朱嬷嬷对那药的毒性清楚得紧, 这药是西域专门进贡给建德帝的毒药, 前朝、后宫死在这药上的人不知凡几,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萧馥却仍旧不放心,又问道:“你用的那药,可是梵青大师亲手交与你的?”

    朱嬷嬷颔首:“梵青大师将药交与奴婢后, 闻姑娘便给自己下了药, 熬了几日方叫皇后下定决心送走容舒。”

    朱嬷嬷说到这便笑了笑,道:“皇后原是安排梵青大师将容舒送到大慈恩寺来的, 也不知晓她听到梵青大师说那姑娘死了时,会有甚表情。”

    萧馥缓缓一笑:“多半是要悲天悯人一番,好叫萧衍信她不是个毒妇。可惜我不能进宫, 欣赏不到戚甄与萧衍知晓容舒是他二人的孩子时的神情。我早就同她说过, 我能杀她第一个孩子, 也能杀她第二个孩子。”

    眼珠子微微一转, 萧馥看向朱嬷嬷, 缓声道:“此番你回宫,可准备好了?”

    “奴婢准备好了。”朱嬷嬷道:“当初若不是先皇后与启元太子,奴婢这条贱命早就死在勾栏地了,至于奴婢的那些个亲人,这么多年来靠着奴婢也享了不少福,这次若是被奴婢拖累,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当初若不是先皇后将她接入宫,她早就被父亲卖入勾栏里,好换一笔银子给阿兄娶媳妇。

    她回宫后注定一死,嘉佑帝雷霆一怒,抄家灭族等闲不在话下。

    但朱嬷嬷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无儿无女,待她好的人早就死了,让那些扒在她身上吸血的至亲陪她下黄泉,也是一桩快事。

    安嬷嬷抛了一颗封了蜡的药丸过去,道:“入宫后吃下这药,会去得痛快些。”

    朱嬷嬷明白,这药不仅是怕她回宫后会受酷刑,也是怕她经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她接住那颗药,重重磕了一响头,道:“郡主放心,回宫后奴婢会咬死是戚皇后吩咐奴婢下的毒,不会叫人查到太子与您身上。”

    萧馥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道:“去罢。”

    朱嬷嬷起身,掀开小佛堂落了半面的帘子,“吱嘎”一声推开门。

    隔着帘子,萧馥只看见她蓦然顿住的背影,并未瞧见朱嬷嬷在推门那一刹的震惊与恐惧。

    “咚”地一下,朱嬷嬷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重重坐在地上。

    “怎……怎会……”她浑身颤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声音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

    年老的宫嬷望着眼前那死而复生的穿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侧的戚皇后与桂嬷嬷,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堕冰窖。

    “贱婢!”

    桂嬷嬷上前重重打了她一耳光,指甲在她面上划拉出数道血痕。

    这一动静自是惊动到里头的人,安嬷嬷沉下脸,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忽然帘子被人掀开,走入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

    来人云髻峨峨,面若芙蕖,正是戚甄。

    戚甄望着木轮椅上那形容枯槁的妇人,笑着道:“萧馥,别来无恙。”

    顿了顿,又和声细语道:“不是要叫本宫知晓本宫亲手杀了那孩子吗?本宫如今已经知晓了。”

    话音儿刚坠地,被桂嬷嬷按在地上“啪”“啪”打着耳光的朱嬷嬷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有诈,郡主,有诈!”

    萧馥早在戚甄掀开帘子走进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朱嬷嬷与闻溪的事恐怕早已败露,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戚甄设的一个局。

    戚甄早就疑上了朱嬷嬷与闻溪。

    萧馥面容枯瘦,一双眼睛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渗人。

    跟在戚甄身后的除了桂嬷嬷,还有乔装成容舒的柳萍。

    萧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姑娘不是容舒,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明朱嬷嬷带去鸣鹿院的酒也不是毒酒。

    那颗药要么被掉了包,要么……梵青大师根本没有将药给朱嬷嬷。

    “梵青大师这是投靠了你?”萧馥微微一笑,“当年他为了恢复大慈恩寺的地位,选择背叛太子哥哥。如今背叛我,就不怕大慈恩寺彻底断送在他手里?要是叫世人知晓堂堂大慈恩寺住持,竟是一个□□有妇之夫的秃驴,大慈恩寺数百年来的清誉都要葬送!”

    戚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温声道:“本宫与你,郡主觉得梵青大师会选择投靠谁?”

    萧馥了解戚甄,戚甄又何尝不了解萧馥?

    轻飘飘一句话,便叫萧馥平静的面容瞬时扭曲。

    萧馥此生最恨的便是启元太子对戚甄的执着,即便她嫁了人,没了清白,甚至怀上了旁的男人的孩子,他依旧不肯放下她。

    启元太子轻信妖道,便是因着戚甄的一句“覆水难收”,这才信了清平道人的妖言,妄图用童男童女的鲜血设下逆天大阵,回溯时光。

    正是因着他这一疯狂之举,彻底寒了人心,方会惹得各地藩王借着清君侧、铲妖道之名围攻上京。

    一切都是因着戚甄!

    “你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萧馥讥讽道:“只你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又有何用?萧衍还不是纳了旁的女子,同旁的女子生儿育女?”

    萧馥“呵呵”笑了起来,“戚甄啊戚甄,你为了萧衍,毒杀了太子哥哥,又拿一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还不是赌输了。如今戚家成了破落户,而你堂堂一国之后,现如今却要靠着砚儿方能稳住你的中宫之位。真可怜!”

    戚皇后并未被她这话激怒。

    她杀启元太子,的确是为了萧衍,但同时也是为了大胤。

    启元太子疯魔了一般炼丹设阵,叫锦衣卫和东厂捉了多少幼儿,造就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这样的人,若是称帝,整个大胤都会毁在他手里。

    “本宫从不曾赌输。萧启元不是个明君,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萧衍是。大胤从风雨飘零到如今的国泰民安,全因有一个开明之君。萧衍登基二十多年,始终将社稷将百姓放在心中。你以为太原府的军将与百姓为何要拥护一个体弱多病、毫无根基的藩王?”

    也正是因着嘉佑帝这份品质,方叫她动了心,移了情。

    若非萧启元相逼,她宁肯与萧衍留在太原府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住口,你给我住口!谁都有资格说太子哥哥,就你没有!”戚甄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馥的怒火,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俨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太子哥哥为何要信妖道?就是为了你!”

    曾经那么耀眼骄傲的人,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竟落了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萧馥怎能不恨?

    “你说他是为了我?”戚皇后眸光微转,望着萧馥笑道:“当初他与我山盟海誓,说非我不娶。可先帝一句试探,他便忘了他的承诺,转头便娶了旁的女子,之后更是亲手将我送到萧衍身边。”

    先帝忌惮戚家的兵权,不愿萧启元娶她。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自幼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怕惹得先帝不喜,便舍了她。

    他对戚甄说,待得他登基了,他便会将她接回身边。

    后来建德帝病危,萧启元监国,他的确是想将戚甄接回去,只一切都晚了。

    那时的她,只想留在太原府,陪着萧衍,做他的王妃。

    萧启元一番威逼利诱,戚家便想要铲除掉萧衍。

    那会她已经有了身孕,戚衡怕萧启元知晓她有孕后会舍弃她舍弃戚家,便在阿娘忌辰那日,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生生流掉了她的孩子。

    那时候,就连萧衍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到萧启元身边,方会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你恨我杀了萧启元,为何不恨他逼我杀萧衍?当年那颗‘三更天’是萧启元交给兄长,要我亲手毒死萧衍的。兄长同我说,那颗药只会让人在睡梦中安然死去。是以,我将那颗药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

    戚甄敛去笑意,冷冷地望着萧馥,道:“你瞧,这就是因果。萧启元想要萧衍用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从你手里拿走了一颗‘三更天’,最后那颗药却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萧馥,杀死萧启元的那颗药出自你手,你怎不恨你自己?”

    “你,还有萧启元,都是疯子。”

    萧馥厌恶极了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从前戚甄就爱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萧馥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你说我是疯子,不就是因着我对太子哥哥的心思?现如今你的女儿犯了与我一样的错,怎地,你也要骂她一句疯子不成?”

    戚甄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清亮的眸子霎时起了怒火,只这怒火很快便散去。她知道她越是愤怒,萧馥便越是得意。

    处心积虑地叫那孩子喜欢上萧砚,与萧砚成亲,就为了激怒她,报复她。

    萧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戚甄脸上的表情。

    “你对萧启元的心思你以为他不知?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心思扭曲的疯子。”戚甄反唇相讥道:“为了一个从不曾在意过你的男子,耗尽一生去给他报仇,萧馥,你真可悲。”

    “胡说!”萧馥冷笑,“你知道什么?阿娘在嫁与父王时,已经怀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子孙,这也是为何先帝会反对父王娶阿娘,也不待见我。太子哥哥早就知晓了我不是萧家人!”

    父王与阿娘接连死去那年,她不过七岁,彼时正是在凉州整顿凉州卫的启元太子将她带回了上京。

    建德帝不喜她,将她丢到了大慈恩寺任她自生自灭,是启元太子一句“这是孤的妹妹”,方叫旁人不敢轻视她,欺辱她。

    知晓她喜欢作画,便送来了上京最负盛名的丹青大家做她的老师。知晓她身子不好便送来了太医,搜罗天材地宝将她的身子养好。

    他纵着她,对她说:“你是孤的妹妹,想如何活便如何活,谁都不能置喙。”

    他就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痛失怙恃不为建德帝所容之时,庇护了她,给了她赖以生存下去的土壤。

    戚甄倒是不曾想过萧馥竟不是萧家的血脉。

    只那又如何,她的那份女儿家心思,萧启元从来弃之如敝履。对她好,也不过是在赎罪。

    “萧启元在甘州领兵对抗鞑靼军时,因着贪功冒进,中了鞑靼的圈套。你父王为了救他,这才受了重伤。你父王从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伤重不治。”戚甄道:“偏生先帝不愿世人知晓萧启元犯下的大错,连你父王对抗鞑靼立下的最后一点功劳都给了萧启元。他对你的好,全是你父王与阿娘用命换来的。”

    这桩秘闻,戚甄也是在父亲临死前方知晓。

    旁人都道启元太子肖似建德帝,这点的确不曾说错,二人皆是好大喜功之人。也正是因着这份好大喜功的心性,害死了萧馥的父亲信王。

    戚甄的话如同巨石,砸得萧馥一阵怔楞。

    她望向安嬷嬷。

    安嬷嬷却摇了摇头,这些个机密,便是连王妃都不知晓,她又如何得知。

    萧馥道:“我不信!父王与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你想如何胡诌都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戚甄望着萧馥,忽然明白与一个疯子是说不成道理的,尤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一旁的安嬷嬷瞥见那药登时变了脸色,身形如电,枯瘦的五指直奔戚皇后纤长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而来,狠狠扎入安嬷嬷的掌心,将她的右掌钉入佛案两侧的木柱里。

    安嬷嬷吃痛,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毒针,又是接连两支□□从破开的窗牖疾疾而来,将她的左臂钉入木柱。

    没一会儿,门帘外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安嬷嬷身上沾满了鲜血,满脸怨毒地望着门帘。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外的男人,道了声:“少主!”

    来人一身玄色的大氅,头戴墨色玉冠,长身玉立,眉眼冷峻。

    不是顾长晋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安嬷嬷如何不知,顾长晋这是与戚皇后联手了!

    顾长晋恍若未闻,提步入内。

    方才还一脸疯色的萧馥自他进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愤怒好似一瞬间就沉寂了下去。

    她定定望着顾长晋,以及跟在顾长晋身后的还有横平、常吉、玄策和消失了许久的林清月。

    林清月避开了萧馥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安嬷嬷怒吼:“你这贱人!郡主怕你受牵连,特地命我将你送去庄子,你却恩将仇报!”

    林清月眼眶顿时冒出了水光,“姑婆婆,我不想的!阿娘在他们手里,我只是想救阿娘!”

    比起面目狰狞、愤怒得无可复加的安嬷嬷,萧馥要显得平静多了。

    她掀眸望着顾长晋,淡淡问道:“为什么?”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未来帝皇。她很清楚,便是他喜欢上了容舒,不想她害容舒,也不会忘记父仇,与戚甄联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让他连杀父之仇都忘了,就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顾长晋不语,侧眸看向戚皇后,温声道:“母后手中的药并不是‘三更天’,真正的‘三更天’在安嬷嬷交给梵青大师时便已经被玄策换下了,如今就在孤手里。”

    戚甄虽有些意外,但思及顾长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一时又有点恍然。

    “孤与郡主有话要说,母后可否先带人避让片刻?”

    戚皇后抬眸,与顾长晋对视,少倾,她颔首道:“桂嬷嬷,随本宫到戚家的小佛堂去。”

    戚皇后一行人离去后,顾长晋又望向常吉与横平,二人会意,不顾安嬷嬷的疯狂谩骂,将屋里所有人俱都带走,只留下了顾长晋与萧馥。

    安嬷嬷的谩骂声渐渐远去,整个小佛堂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在佛案边上的圈椅坐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玉扳指,温声道:“我知郡主有许多话想问,在那之前,郡主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曾经的东宫侍卫长倪焕, 在成为启元太子的侍卫之前,曾是甘州卫的一名百户长,与卫所里的另一名百户长顾钧乃生死之交。

    二人约好了要一直留在甘州, 捍卫大胤的边关。

    只可惜在萧启元来到甘州那一年, 他们俱都离开了甘州, 自此分道扬镳。

    “启元太子在甘州做指挥使时,因着决策失误,致使两万名甘州卫的将士被活埋。好在信王及时领兵前往甘州, 救下了启元太子,并亲自上阵同鞑靼军交手。十日后,信王中箭被困,倪焕背着信王拼尽全力杀出重围, 只可惜还是晚了, 信王伤口恶化,送回军营时已来不及救治。”

    萧馥七岁之前都生活在凉州,信王虽不是她生父,但自小视她如己出待她极好。

    信王是建德帝同父同母的弟弟, 与自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建德帝不一样, 信王性子豪放不羁,不爱受拘束, 最讨厌的便是上朝。

    在萧馥印象中,她这父亲在凉州掌管凉州卫时,成日不务正业的, 她从不曾见他上阵杀敌过。

    戚甄说当初是他领兵去甘州救启元太子, 顾长晋也说是他解了甘州之困。旁人口中的信王与萧馥印象中那个对耽于享乐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这些都是倪护卫与你说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耐心听完我说的故事, 便知晓我想说什么了。”顾长晋低沉的声嗓十分平静, 他继续道:“浮玉山的猎户顾钧是倪护卫最好的兄弟, 信王被困的那一夜,便是顾钧守卫启元太子的营帐,也是他将信王被困的消息禀告给启元太子。只可惜启元太子担心有诈,不肯前去救人,只想尽早离开甘州,回京养伤。底下的将领们不愿冒险,也不敢违抗启元太子的命令,是以那一夜,无人去救信王。”

    也正是看清了启元太子与大胤将领贪生怕死的面目,顾钧腿受伤后便没有继续留在卫所,而是选择回去故里,在浮玉山做了一名猎户。

    与心灰意冷的顾钧不一样,倪焕救下信王后,得了启元太子的看重,离开凉州时,他将倪焕带回了上京。

    于是曾经矢志要驻守边关的两个少年郎俱都离开了甘州,一个成了猎户,一个成了东宫护卫。

    顾长晋至今都记得顾钧提及往事时,眉眼间的失望与落寞。

    那时阿兄问父亲,可是后悔了当初离开卫所?

    父亲却道:“不曾悔过,只是遗憾,我与你倪叔期待的那个太平盛世究竟会不会来。”

    从军的人心底总是要有些期盼,若不然会熬不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顾钧期盼的是明君,是心怀家国的良将,是不畏生死的兵丁。

    嘉佑帝登基之初,几乎无人相信这个病弱的毫无根基的帝皇能给大胤带来安宁。

    顾钧亦然。

    阿兄听罢,一举手上的弯弓,笑着道:“怎会不来?日后我同阿爹一样,上战场杀敌去。岁官儿聪颖,可以考状元去。我们兄弟二人一起为朝廷效力,挣一个太平盛世。”

    阿兄话音刚落,将将学会说话的小妹便软着声问:“阿兄,那我呢,我做什么?”

    阿兄还未及说话,父亲便过来举起小妹,朗声大笑道:“我们媛姐儿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将军与状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顾长晋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与阿兄、小妹的声音。

    从他离开浮玉山,以萧砚的身份活下去开始,他便将昔日关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许自己想起从前。

    “倪护卫忠心耿耿,到了东宫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启元太子监国后,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东宫的侍卫长。之后启元太子被毒杀,倪护卫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萧砚,带着萧砚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顾钧。”顾长晋望着萧馥,“这些想来郡主早就知晓了,若不然郡主也不会寻到浮玉山来。”

    萧馥沉默不语。

    顾长晋取出那块刻着“砚”字的玉佩,继续道:“郡主寻到倪护卫与萧砚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岁,萧砚七岁,萧砚将他的玉佩交与了我,让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萧馥握紧了木轮椅上扶手,冷着声道:“你幼时摔断过腿,当初就是老太医接的骨,老太医摸过骨,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不可能会验错!”

    “老太医的确不会验错。这也是为何,他在病逝前给了我一颗药。若我没猜错,那药,郡主手里应当也有一颗,用在了闻溪身上。”顾长晋垂眸看着萧馥,轻笑道:“就那么难以相信吗?郡主瞧我与启元太子长得可像?”

    萧馥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望着顾长晋的脸。

    从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生得不像启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这世间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她从不曾因此起疑。

    倪焕说他是萧砚,老太医也说他是萧砚,甚至连萧衍与戚甄都承认他就是萧砚。

    然此时此刻,望着顾长晋沉静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孩子与她从来不亲,背着她建立自己的势力,又三番两次忤逆她。如今更是同戚甄联手,想要夺她的命。

    他对萧衍与戚甄都没有恨意,反倒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浮玉山将他带走时,他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才是真正的萧砚。”顾长晋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画像,慢慢铺陈在萧馥眼前。

    萧馥一把抢过那画像,望着里头那稚嫩的与启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渐渐变了脸色。

    顾长晋站起身,捞过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从袖口里取出一颗药,丢入壶里。

    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个茶杯,慢慢斟满。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杀父仇人,还曾逼着我起誓,他日定要为父亲手刃仇人。今日,我该履行我的誓言了。”

    萧馥从画像里抬起眼,盯着那茶杯,脸色铁青,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药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画像从手中脱落,她攥紧轮椅上的木轮子,往前推动半寸,可下一瞬,她忽又松开了手。

    便是她趁顾长晋不备,闯出这小佛堂又有何用?

    这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

    整个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背叛她,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

    巨大的绝望过后便是视死如归般的平静。

    这一局是她输了!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为了给启元太子报仇,为了将他的儿子送上帝位。

    现如今却发觉这些全是虚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萧馥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她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顾长晋冷眼看着。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之后,萧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杯‘三更天’我喝。”她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安嬷嬷和张妈妈,你给她们一个痛快。”

    顾长晋未置可否。

    只缓缓行至窗边,在牖木上“笃笃”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子丢了进来。

    那男人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嘴里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常吉十分嫌弃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脚,道:“滚过去!”

    谭治睁开眼,看到顾长晋与萧馥,面色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还当是他获救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朝顾长晋磕头:“少主!”

    磕完头又爬向萧馥,双目含泪哽咽道:“郡主!”

    “别过来!”萧馥嫌恶道:“离我远一点!”

    谭治一愣,手撑着地面,满面胡茬的脸糊满了涕泪,他望着萧馥,迟疑地又唤了一声:“郡主?”

    萧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望着顾长晋,道:“让他滚!”

    顾长晋继续翻开一个茶杯,斟满。

    “两杯‘三更天’,郡主挑一个人陪你罢。谭治、安嬷嬷、张妈妈,你想要谁陪你?”

    萧馥抬起眼。

    顾长晋端起茶杯,温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决心——”

    “让谭治陪我喝。”萧馥打断他,毫不犹豫道:“你给安嬷嬷与张妈妈一个痛快!”

    顾长晋“唔”了声,望向谭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这茶,死后你将以夫妻之名与她合葬。谭治,这杯茶你喝是不喝?”

    谭治还未及开口,一边的萧馥面色已经怒吼道:“顾长晋,你敢!”

    谭治怎配与她同葬?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他怎配!

    谭治望了望萧馥,又望了望顾长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少主,我儿闻溪呢?”

    顾长晋慢条斯理道:“清溪郡主身体抱恙,此时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闻言,谭治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望着萧馥那布满愤怒与嫌恶的面容,干涸脱皮的唇缓缓扯出一个笑:“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谭治上前抓住一个茶杯,将里头的茶水喝尽,又抓起另外一个茶杯,趁着萧馥发怒的瞬间,将那杯茶水灌入了萧馥嘴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顾长晋掀开布帘,往外行去,静静立在门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吟声。

    中了“三更天”的人,将会疼到连自刎的力气都无,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顾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知道很疼。

    曾经那姑娘也这样疼过。

    所以,好生享受这份疼痛吧,前世她遭过的罪,你们全都要受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入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灯。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个时辰的画本子,待得竹君进来催了,方熄灯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为何,忽然就醒了。

    她抱着个月儿枕,茫然坐起。

    今个她没留灯,整个内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盏灯,薄薄的灯光照着棉布帘子,在底下的缝隙处落下一条细长的光影。

    容舒偏头望向布帘,见那条本该敞亮的光影暗了一大半,抱着月儿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顾长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梦呓一般。

    静坐在外殿里的人却听见了,喉结轻一抬,“嗯”了声,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觉怕,只觉得困惑。

    他今晨离去时,还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这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忖了忖,容舒拿过一盏银嵌玉宫灯,缓步走过去,挑开布帘子。

    男人同先前一般,静静靠坐在墙下。

    容舒挑开帘子之时,他侧头抬眸,沉默着望向她。

    良久,他哑着声道:“结束了,容昭昭,都结束了。”

    第一百零五章

    “结束了, 容昭昭,都结束了。”

    薄光拉出一层光纱,轻轻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里。往常那双寒潭似的眸子, 此时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 翻滚着火焰。

    叫容舒一时想起了除夕那夜, 绽放在雪夜里的焰火。

    虽然从不曾开口问,但容舒知晓顾长晋今晨离开东宫是为了萧馥。

    他离去时,她曾撩开帘子定定看了他半晌, 看出她眸子里的担忧,他还温声安抚她:“我会平安归来。”

    这句话,顾长晋常对横平几人说。

    从他们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晓, 他的命不仅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 横平他们才能活。是以前程未卜、吉凶难辨之时,他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话,叫他们安心。

    可同样一句话,与她说, 又是不一样的。

    不仅仅是想叫她安心, 更想叫她等他。这句话,安的也是他的心。

    她与他之间, 实则许多话不必开口。

    容舒没问他要去做什么,他也没说他为何要离去。概因她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他也知晓她知晓他要去何处。

    “我知道。”她知道他会平安归来,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受再重的伤他都会回来。

    顾长晋唇角微提, 又道:“若是顺利, 我明日一早便能回来。”

    容舒轻轻“嗯”了声。

    鸣鹿院与大慈恩寺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顾长晋本该继续留在大慈恩寺处理后续的事的,可他实在是想见她。

    想同她说许多话,说他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头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纵自己松懈哪怕是一个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纵了,便会走不下去。

    直到她来到松思院。

    那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岁官儿。

    画帘轻轻一晃,容舒从内殿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住进东宫的这些日子,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但她从不曾踏出过内殿,始终安静地站在这卷棉布帘子内。

    今夜,是她头一回跨出这棉布帘子。

    容舒放下手里的小宫灯,下巴抵着膝盖,问他:“你是不是有许多话想说?”

    关于浮玉山,关于他的至亲。

    顾长晋道:“从大慈恩寺策马回来时,的确是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可真回到了这里,忽又觉得那些话都不必说了。”

    容舒轻轻颔首。

    他若想说,她便听。若不想说,那也没什么。

    外殿烧了地龙,但没摆炭盆,与内殿相比,要冷上许多。容舒下榻时就只披了件外袍,这会坐在凉飕飕的金砖地,忍不住缩了缩脚。

    她这小动作才刚做完,一件带着雪松气息的大氅忽然从天而降,牢牢罩在她身上。他这衣裳委实是大,容舒被拢在里头,瞧着就像是一株扎在地里没了柄的蘑菇。

    顾长晋望了望她,旋即半落下眸光,压了压眸底的笑意,方抬眸,问道:“可还觉得冷?”

    容舒摇头,他又问:“方才吓着你了?”

    “没。”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她顿了顿,“萧馥是不是死了?”

    “嗯,她为你准备的那颗‘三更天’,我还给她了。”顾长晋道:“陪她一同吃下‘三更天’的,还有谭治。”

    容舒猜到萧馥会死,却没想到谭治竟也被顾长晋从扬州送到大慈恩寺,与萧馥共赴黄泉。

    “谭治他……也死了?”

    “死了。”顾长晋淡漠道:“他们吃下‘三更天’后,我站在门外,直到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离开。”

    萧馥与谭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顾长晋想,在梵青大师说出萧馥的藏身之地时,他便可以杀了她的。

    只他想看萧馥前世是如何逼死容舒的,也想叫她尝一尝一个人的信念被摧毁的滋味儿。

    让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她殚精竭虑谋划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看着她陷入绝望,又因着死后都要与谭治纠缠而发疯。

    痛快么?

    痛快的。

    谭治咽气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陷入了许多幻觉里,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见萧馥作画。

    萧馥画技卓绝,十三岁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扬大胤画坛。谭治在大慈恩山里无意中的一瞥,便认出了眼前作画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这一场意外,叫他的人生彻底颠覆。

    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眼中出现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谭治会想起他与萧馥的初遇,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后一个出现在谭治嘴里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闻溪”。

    而是“父亲”与“珍娘”。

    他说“对不住”,说是他辜负了他们。

    “谭治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你外祖与阿娘说的‘对不住’。”

    容舒默然。

    片刻后,她道:“莫要阿娘知晓他死了,便让阿娘以为他被关在牢狱里。”

    到底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长般的人,便是再恨他,知晓他死了,阿娘多少会有些伤怀。就像当初她一簪子插入张妈妈的脖颈时,她心中亦是感伤的。

    顾长晋应了声“好”,又同她说起了旁的人。

    “皇后亲手了结了安嬷嬷与朱嬷嬷。至于闻溪,皇后以她中邪为由,喂她吃了驱邪的药,吃下那药,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顾长晋顿了顿,道:“这世间需要有一个清溪郡主。”

    唯有如此,她方不会有危险,方能作为沈舒去她想去的地方。

    容舒至今都不曾见过闻溪,也不想见。

    只此时听说闻溪一辈子都醒不来,多少有些唏嘘,但她并不觉同情。

    单是她对陈梅做的事,便已是不无辜了。

    一啄一饮,皆有因果。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恶果。

    “至于林清月,她自愿服下哑药,留在大慈恩寺照拂张妈妈与闻溪,戚皇后允了,留下了两名婢女,供她差使。”

    那两名婢女是作何用的顾长晋不必说容舒都知晓。

    她抠了下指尖,道:“张妈妈可还会醒来?”

    “孙医正给她看过,道她如今能活着已是奇迹。”言下之意,那便是醒不来了。

    容舒垂下眼睫,偌大的外殿一下子静了下来。

    顾长晋低眸望她,缓声道:“萧馥与谭治,疼了七个时辰方死去。”

    他们二人本就命不久矣,是以吃下“三更天”后,只撑了七个时辰。

    寻常人会疼更久,身子越是康健,受的煎熬便越长。

    前世,他赶到四时苑时,她眼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她已经疼了许久。

    容舒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萧馥与谭治,可脑中想的大抵是她,前世死在“三更天”的她。

    容舒温婉笑了下,道:“我说过我不曾梦见过前世,那话可不是假话。我当初吃下‘三更天’后,一睁眼便回到了我们成亲的第二日。所以顾长晋,我不疼的。”

    说来也是奇怪,她在松思院醒来时,还能感觉到那股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的。只如今再回想,却是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场梦。

    顾长晋知晓她在撒谎,却还是轻“嗯”了声。

    “沈娘子已经到了顺天府,我明儿便派人送你回去鸣鹿院。”

    容舒今晨还在问椎云可有阿娘的消息,此时听顾长晋提起,不由得一喜,道:“阿娘他们到了何处?”

    “在大兴县,离鸣鹿院不到一日的路程。只不过冬日的路不好走,沈家的商队星夜兼程地赶路,刚到大兴县便有人病倒了。最迟后日,柳元便会亲自将沈娘子送到鸣鹿院。”

    听见沈家商队有人病倒,容舒又担忧起了沈一珍来,眉心微微蹙起。

    顾长晋一见她这神色,便知她在担忧什么。

    “你放心,你娘和路捕头都无事,生病的是一名年迈的掌柜,柳元找来大夫给他看过,吃几剂药,将养几日便能好。”

    他停了停,不自觉地转了下手里的玉扳指,继续道:“虽不曾生病,但沈娘子与路捕头舟车劳顿,到了鸣鹿院最好能休息一些时日。再者,如今大同烽火未停,也不该贸然前去。到了二月,我再派人送你们去大同。”

    往年穆家军的捷报都是到了三月,方会从前线送来。

    今岁有了萧熠设计的□□以及沈一珍捐给大胤军队的那批火器,与鞑靼的这场战役多半能提早结束。

    二月出发,三月初她们便能抵达大同了。

    到得那会,大同府春雪初融,水草丰茂,牧马场该是一片春色缱绻的好风光了。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是为她做好了所有谋划。

    自从桂嬷嬷来了东宫后,容舒对那不可知的未来本是有些踌躇的。眼下听他这般说,原先略有些惶惶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知晓沈一珍很快便要归来,容舒翌日一早就启程回了鸣鹿院。

    竹君与兰萱是东宫的侍女,自是不能跟着她离开。竹君亲自将容舒送到鸣鹿院,回到紫宸殿时已是下晌了。

    顾长晋今日一早便入了宫,竹君还以为他会同往常一样,入了夜方回来东宫。

    不想她人才刚踩上紫宸殿的回廊,迎面便见顾长晋从殿内推门行出。

    “内殿的摆设莫要改动。”他低声吩咐着。

    竹君心知这是不许她们乱碰容姑娘留下来的东西,忙应下。

    容姑娘来时带的东西不多,离开时自是将所有物什都带走了,留下来的本就是东宫给她准备的东西。

    譬如榻边那十数个崭新的月儿枕,绣娘们为她赶工绣出来的还未及穿的衣裳,以及几案上的书册。

    容姑娘离去时还让她们将东西收好放起来的,只这会殿下说不许动,那自然是不能动。

    这些个东西虽不多,但却是容姑娘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容舒一走,紫宸殿依旧是从前的紫宸殿,但少了一个女主子,许多东西又仿佛不一样了。

    惯来大咧咧的兰萱忍不住道了声“怪哉”,“从前容姑娘没来时,也没觉得这紫宸殿多冷清呐。容姑娘一走,忽然就觉着这屋子冷飕飕的。竹君姑姑,你说容姑娘还会再回来罢?”声音里满是不舍呢。

    容舒来紫宸殿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竹君倒是不怪兰萱喜欢容舒,就连她自个儿都喜欢极了这么个姑娘。

    但容舒会不会回来东宫呢?

    竹君原先觉得这答案是显而易见且毋庸置疑的。

    可二月一到容舒便要启程去大同,听她的意思,这趟去大同还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最重要的是,容舒离开上京去大同,还是太子殿下安排的。

    这样一番安排倒是叫竹君看不懂了,原还以为容姑娘便是离开也不会离开多久的。

    竹君深谙主子的事情不能去打听,便郑重道:“又忘了?咱们紫宸殿这段时日不曾住过人!”

    比起紫宸殿的冷清,今儿鸣鹿院可是热闹极了,盈月、盈雀恨不能在院子里点爆竹庆祝容舒回来呢。

    “姑娘一走,柳萍便乔装成姑娘在鸣鹿院住下了。”盈雀寸步不离容舒,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月发生在鸣鹿院的事。

    她与盈月原先还不懂为何要柳萍乔装成姑娘,直到昨儿朱嬷嬷来了,二人方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了。

    “奴婢同盈月、落烟姑娘演得可好了,那朱嬷嬷半点异样都瞧不出!”盈雀得意洋洋道。

    “你还说!”盈月戳了一下盈雀的额头,“你昨儿差点儿就要冲上去打那朱嬷嬷了,若不是落烟姑娘扯住你,你就要坏事儿了!”

    “这……这不是知晓那朱嬷嬷要害姑娘,我心里恨得慌么!”盈雀摸着额头,又望向容舒,“姑娘,太子殿下可有将那朱嬷嬷捉拿了?那朱嬷嬷说她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皇后娘娘当真要赐死姑娘?”

    她这话一落,便是连盈月都忧心忡忡起来。

    柳萍昨儿被常吉带走后,便没再回来。虽顾长晋离去前叫她们莫要担心,但盈月、盈雀她们哪儿能真放心?

    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思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就是戚皇后不喜姑娘做太子妃,这才下的毒手。

    这想法可把二人吓得够呛。

    见她们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容舒笑了笑便道:“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令,是那朱嬷嬷擅自矫旨,想将杀我的罪名扣到皇后娘娘身上。”

    盈月、盈雀一听便有些纳闷,“为何她要如此做?就不怕皇后娘娘知晓后治她的罪?”

    戚皇后的确是治了朱嬷嬷的罪。

    容舒垂下眼,对于这位生母,她从不曾见过,要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但那点子好奇也仅仅是好奇罢了,从戚皇后在大慈恩寺将她舍下的那一日开始,她们的母女缘分便断了。

    她的母亲是阿娘。

    容舒淡淡笑道:“朱嬷嬷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此事已了,你们莫要在阿娘面前提起这事。”

    萧馥已死,这世间已经有了一个清溪郡主,戚皇后将闻溪扣在大慈恩寺做清溪郡主,那便是说,她容舒日后只是容舒。

    既如此,又何必叫阿娘知晓这些。

    主仆三人窝在屋子里说了足足一下晌的话,说完话,容舒便领着人往沈一珍住的东院去,想赶在明儿阿娘回来前将院子拾掇好的。

    殊料她人还未走出西厢院,大门处便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容舒脚步一顿,也顾不得地上的雪还未及清扫,立时提起裙裾跑了出去。

    定是阿娘回来了!

    第一百零六章

    “路拾义, 我已经平安抵达上京,你快回去!再不回去,你们路家的祖传家业都要败在你手里了!”

    容舒还没跑到影壁, 远远地便听见沈一珍这么一声呵斥。

    她没忍住笑了声, 也不着急见阿娘了, 缓下步子,悄悄躲到影壁后头,想听听阿娘是因为什么呵斥拾义叔的。

    “沈一珍, 我都不急,你急甚?你说说,我们老路家有什么家传祖业等着我去继承了?”路拾义中气十足道:“我这都还没见昭昭一面呢!”

    沈一珍睇他。

    路家乃世代相传的胥吏之家,扬州府里那些个三教九流的人, 都会给辞英巷的路家几分脸面。

    一个新调来的县令能不能坐得稳他的县令之位, 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在任期内有所建树,靠的就是这些世代居住在此的胥吏。

    似路家这样的胥吏之家,最是得县令看重。

    先前在四方岛的海寇围攻扬州府时,路拾义立了不小的功劳。新任江浙总督、从前的守备都司总督梁霄有意要提拔他, 将他纳入麾下的。

    偏生这人知晓她要回来上京, 竟然抛下一切,非要护送她回上京, 怎么赶都赶不走!

    路家有望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从胥吏一跃成为官身,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说舍下就舍下了。

    怎不叫沈一珍恼火?

    “你见完昭昭, 我就差人送你回去扬州!”沈一珍可不同他商量, 直接一锤定音道:“你用命拼回来这么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莫要蹉跎了!”

    路拾义不甚在意道:“我已经举荐了斓儿去梁总督麾下, 他尚年轻,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年纪,有他在,何愁我老路家的门楣不能更上一层楼?至于我,我就好生跟着沈掌柜您挣银子,快快活活地过完下半辈子便成。”

    路斓那孩儿是路拾义的亲侄儿,同路拾义一样,为人豪爽又擅变通,他去梁总督麾下,倒是能挣下个前程。

    沈一珍只好歇了话匣子。

    路拾义眼尖,隔老远便瞥见容舒露在影壁外的半截鹿皮小靴,朗声笑道:“昭昭藏那儿作甚?”

    容舒偷听被人逮了个正着,也不心虚,脸不红心不跳地从影壁走出,笑吟吟唤道:“阿娘!拾义叔!”

    沈一珍见着自家闺女,也懒得搭理路拾义的事儿了,快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容舒一眼,见她毫发无伤、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这一路赶来,最怕的便是昭昭受了欺负而她不在身旁。

    饶是柳督公一再宽慰她,道有太子在,昭昭不会出事。可不亲眼见到昭昭,她又怎可能会放下心来?

    母女二人自上次一别,差不多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面了,都揣着一肚子话想说呢。

    沈一珍拉起容舒的手,道:“进屋子说话。”

    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回头望了望路拾义,招来个婆子,道:“给路捕头准备一间客房,一会叫厨房备些好酒。”

    吩咐妥当后,方与容舒快步回了东院。

    周嬷嬷知晓二人定要说不少体己话,泡好茶,领着婢女就出屋去了。

    沈一珍又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笑道:“柳督公说你这些时日都在东宫,叫我不必忧心。眼下看来,倒真是白忧心了。”

    “便是我不在东宫,阿娘也不必忧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容舒给沈一珍斟了一杯小龙团,道:“倒是阿娘,眼瞧着又瘦了。这几日您在鸣鹿院好生养养身子,旁的都莫要操心。”

    说着就取出那份盖了官府印戳的和离书,细细说了承安侯府的事。

    沈一珍当了二十多年的侯夫人,虽则在那里活得不舒心,但也不曾希望侯府的人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尤其是侯府那几个小辈,委实是可惜了。

    但唏嘘归唏嘘,侯府落得此下场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你做得对,承安侯府既然犯错了,便要承担后果,这就是公道。”沈一珍接过容舒递来的茶水,也不急着喝,安抚她道:“你莫要觉得愧疚,也不必管旁人如何说。”

    容舒道:“我才没觉得愧疚呢,容家能返回太原府从头开始,已经是圣上开恩了。除了二叔,旁的人可都免去了牢狱之灾。”

    容家二老爷容玙乃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名自是比朱氏要重,年关一过,容玙便会被押送回京,在大理寺狱服刑。

    沈一珍呷了一口茶,道:“容家没被剥夺军户籍,乃是皇上看在从前老太爷与大老爷的面上开的恩,的确该知足了。”

    “如今阿娘与容家已是没干系了,等上元节一过,官府开门,我便去改户籍,入沈家籍。”

    沈一珍闻言便忖了须臾,放下茶盏,斟酌道:“昭昭,阿娘有些话要与你说。”

    当初从谭治嘴里知晓昭昭不是她女儿时,她下意识就想堵住谭治的嘴,不叫昭昭知晓这秘密。

    但来上京的这一路,她想了许多。

    这是昭昭的身世,她不能瞒,也不该瞒。若是……若是昭昭想要去寻她的亲生父母,她没资格拦着。

    “先前在扬州,谭治曾与我说了一个秘密。”沈一珍望着容舒,强压住心里头的酸涩,一字一句道:“你的生母不是我,我当初生下个死胎,是张妈妈将你送进沈家,让你做了我的女儿。”

    容舒早就猜到了阿娘赶来上京,便是因着知晓她不是沈家的孩子。

    沈一珍又道:“你若是想要去寻你的亲生父母,阿娘会助你。你要记着,不管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一辈子都是我沈一珍的女儿。”

    一席话,叫容舒瞬时红了眼眶。

    “我已经有阿娘了,做什么还去寻旁的爹娘?此话阿娘休要再提。”容舒认真道:“我只想当阿娘的女儿,老天爷叫我在那时候来到阿娘身边,定是为了叫我做阿娘的女儿的。”

    沈一珍也红了眼眶。

    听这孩子说话的语气,多半是已经知晓了自己不是她生的,想到这里,她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

    “好,阿娘日后不提了!”

    容舒可见不到自家阿娘红眼眶,忙岔开了话题,道:“阿娘与拾义叔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听路拾义的意思,俨然是要抛下扬州的一切,投奔阿娘来了。

    当初阿娘与容珣的和离书一落下官印,容舒便已经派人往扬州递消息了,想来拾义叔是知晓了阿娘和离的事,这才破釜沉舟地跟来上京。

    “我与他能有何事?”沈一珍睇她,“小孩儿家家的莫要管大人的事儿。”

    说着又戳了戳她额头,“方才躲在影壁那儿就是为了瞧阿娘的笑话是不是?”

    “昭昭哪敢。”容舒赶忙描补,“就是想着拾义叔若是惹怒了阿娘,昭昭替你说他。”

    她觑着沈一珍的脸色,继续道:“拾义叔是当真不做捕快了?”

    容舒幼时不懂拾义叔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如今倒是懂了。

    眼下阿娘恢复了自由身,婚嫁也由她自个儿做主。若是阿娘愿意接受拾义叔,容舒自然是替他们开心,拾义叔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若是阿娘不接受,她也支持阿娘。

    婚姻一事,自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说嫁一个怎样的人才是对你好。

    “他陪我来上京之前,的确是悄悄同上峰递了辞呈。此事我也是前两日方知晓,”沈一珍一说到这事就觉得气恼,“简直是胡来!”

    路拾义对沈一珍的心意,连容舒都看得出来,沈一珍又怎可能不知?只她如今就只想好好振兴沈家和照料好昭昭,根本无心情爱。

    “拾义叔从来不是莽撞的人,既然拾义叔觉着这样对他最好,阿娘也不必觉得可惜。”容舒在这事上可比沈一珍看得开了,笑道:“顺其自然便好。”

    就路拾义那犟脾气,沈一珍还能如何,只能让路拾义留在商队了,如今她也倒也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有勇有谋的人陪她走商。

    “也只能如此了。”

    她叹了声,想到什么,又端起茶盏,抿了两口,道:“别只顾着说我了,你与允直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听柳督公说,允直同皇上求了一旨赐婚的圣旨?”

    容舒忙接话:“那圣旨没宣呢,不作数的。我同他说了,想到外头看看,这才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沈一珍望着她,这是她的孩子,她心中有事她如何看不出来?

    去岁也是年初这会,她悄无声息地就同允直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来鸣鹿院时,还曾竖着三根削葱似的指,想要起誓说她不喜欢允直了。

    “你去岁还要起誓说不喜欢允直呢,好在被我给拦住了。”沈一珍笑着摇头,道:“你想去外头开开眼界,那便去。今非昔比,允直如今的身份,真要嫁他了,还不一定是好事。”

    皇帝坐拥一整座后宫,再是冷情寡欲的帝皇都会有嫔妃。如今昭昭容颜正盛,与允直又出生入死过,沈一珍相信顾长晋此时当真是喜欢昭昭的。

    只这样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呢?

    都说色弛爱衰,待得昭昭容颜老去,顾长晋可还能爱她一如当初?

    世间男子的深情大多是经不住时间的考验的。

    到得那时,昭昭被困在宫里,便是想和离都不成。

    更遑论就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昭昭没有家族做她的支撑,在宫里又如何能与那些出身于勋贵豪族的妃嫔相争?

    这是她的孩子,她的性子沈一珍还能不知?

    她从不爱与人争,尤其是争一个男人的宠爱。若一个女子每日里做的事都只是为了讨好一个男子,那是顶顶可悲的事。

    从前允直还只是都察院的一名言官时,昭昭真想嫁他了,沈一珍自会乐观其成。现如今他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帝皇,沈一珍却踟蹰了。

    沈一珍在担忧什么,容舒自是清楚的,温温然道:“我与顾长晋的事,就如同阿娘与拾义叔一样,顺其自然就好。总归若我不愿,他不会逼我。”

    话落,她捏起一个话梅放嘴里,边细嚼慢咽,边招呼着沈一珍吃果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得沈一珍直摇头。

    容舒今个就宿在东院,她与沈一珍说了一下晌的话,却还是没说够,夜里又说了半宿话方停歇。

    入了春,京城里的雪却越下越大了。

    这会正值年节,京里的朝臣们不用上朝,倒是能好生睡个安稳觉。

    在城门处守门的守卫可就没这个命了,一大早的,两个城门吏边打着哈欠边拢手跺脚,身子在呼啸的风雪里冻得直哆嗦。

    几辆马车从官道“嘚嘚”而来,两名守卫掀眸望去,隔着白茫茫的细雪,什么都瞧不清,只瞧见挂在车前的羊角宫灯。

    二人昏沉沉的睡意登时一散,赶忙上前放行。

    这是戚皇后的出行马车,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耽搁呢。

    甫一放行,马车便直往宫里去。

    回到坤宁宫,戚皇后也顾不得换衣裳了,招来个心腹宫人便问道:“太子这两日可有进宫?”

    那宫人躬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两日太子都在乾清宫陪皇上议政。”

    戚皇后颔首,又道:“本宫离宫的这几日,乾清宫那头可有出甚事?汪德海可是一直在乾清宫里伺候?”

    “乾清宫这三日一如往常,皇上忙着批奏折。汪公公也一直在御前伺候,奴婢不曾见过他离开过乾清宫。”

    戚皇后这才按了按跳了一整夜的右眼,道:“给本宫换衣裳,摆驾去乾清宫。”

    乾清宫。

    嘉佑帝正在用早膳,听内侍说戚皇后回宫了,正在往乾清宫来,“唔”了声:“去备一副碗筷来。”

    戚皇后一入内殿,便听嘉佑帝道:“皇后还未用膳罢,过来陪朕一块儿用早膳。”

    戚皇后的确是还未用膳,只她这会没半点食欲,吃了半碗燕窝粥便放下了碗。

    嘉佑帝掀眸看她,目光在她眼下的青紫顿了顿。

    “清溪那孩子如何了?”

    戚皇后长长叹了一声:“梵青大师给她念了三日度厄经,虽有些好转,但始终不见她醒来。她这情况,臣妾也不好带她回宫,只好将她留在大慈恩寺,让朱嬷嬷照看着。待宫里的事处理好了,臣妾再去大慈恩寺陪她。”

    嘉佑帝温声道:“莫急,梵青大师医术高明,佛法高深,清溪不会有事。”

    戚皇后“嗯”了声,垂下眼,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吃茶不语。

    一盏茶吃完,嘉佑帝见她面露疲色,便让汪德海送戚皇后回了坤宁宫。

    半个时辰后,贵忠前来觐见。他身上还沾着雪沫子,风尘仆仆的,一看便知是在外刚执行完任务归来。

    汪德海知晓贵忠定是有机密事要说,领着一众内侍出殿,还细心地关上了门。

    殿内,嘉佑帝放下手里的奏折,平静问道:“瞧清楚了?太子与皇后都去了那小佛堂?”

    “是。”贵忠道:“虽隔得远,但奴才看得很清楚。皇后娘娘从那小佛堂出来后,太子便进去了,直到入夜了方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来上京。”

    “可知小佛堂里住了何人?”

    贵忠迟疑道:“奴才查不出来。只看见皇后娘娘出来时,身后押着两名蒙着头的人。”

    嘉佑帝神色渐渐凝重。

    贵忠是司礼监掌印,他的能力如何嘉佑帝心中有数。查不出小佛堂的事,不是因着他能力不足,而是旁的人手段更高明,遮掩下了发生在小佛堂里的事。

    嘉佑帝轻叩了下桌案上的一本奏折,淡淡道:“辽东那头女真各族渐有联合之势,不能叫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来同大胤作对。再过半月,便让太子去趟辽东。”

    贵忠面色一凛。

    皇上这是要……支开太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上元节一过, 官府开门,商户开张,探亲归来的马车将城门那片皑皑白雪踩成了一片污泥。

    整个上京城又恢复了人欢马叫的热闹。

    十六这日, 容舒与沈一珍一大早便去了顺天府, 改了她的户籍。

    自此往后, 她便是沈家人,再不是容家人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顾长晋刚下朝。

    嘉佑帝今日难得上朝, 百官齐聚金銮殿,他立在嘉佑帝下首,替他执朱笔批奏折。

    底下的臣公们都知晓嘉佑帝此举是何意。

    皇上龙体抱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年节过后,群臣皆是一派精神奕奕的模样。唯独高坐在龙案的嘉佑帝面色比之从前又更苍白了些, 若不是他神态一如既往的从容, 众人都要怀疑嘉佑帝是不是又大病了一场。

    眼见着皇上的龙体每况愈下,太子登基的日子指不定比他们以为的都要早。

    是以下朝后,东宫又接到了不少拜帖。

    给顾长晋传话的人正是常吉,萧馥已除, 这世间知晓容舒真正身份的除了他便只有戚皇后。

    自打从大慈恩寺归来后, 戚皇后几乎不曾召见过他。

    顾长晋去坤宁宫请安,也仅仅是请安, 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离去。对那日发生在大慈恩寺的事,二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半个字。

    “主子?”

    见顾长晋沉着眼,难得的走了片刻神, 常吉忍不住出声。

    主子说了, 不管萧馥死没死, 在保护少夫人这事上是一刻都不得放松。给主子传完话, 他还得回去鸣鹿院继续保护少夫人还有沈娘子的, 可没功夫陪主子在这神游太虚。

    顾长晋回过神,嗯了声,表示他知晓了。

    “那属下回去了?”常吉试探着道:“主子可有话要属下带给少夫人?”

    “不用带话。”他想说的话她都知晓,而她想做的是他亦是知晓。

    “你回去鸣鹿院时小心些,莫教人发现了踪迹。”

    常吉拧眉,“这是有人在监视主子?还是……监视少夫人?”

    顾长晋沉吟片刻,“我在宫里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贵忠了。”

    常吉闻言便正了正脸色,道:“主子放心,小的定会小心行事。”

    顾长晋道:“回去罢。”

    待得常吉行至门口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又叫住他:“你同她说,大同府如今形势大好,穆将军那里大抵月底便能有捷报。”

    常吉离去后,顾长晋抽出一份折子翻开,上头讲的是发生在湖广几地的雪灾。可他只看了两行字,便再也看不进去。

    少倾,他合起折子,起身往紫宸殿行去。

    内殿里没有人,廊下只有一名看门的内侍。见他来,内侍躬身行礼。

    “下去罢。”

    顾长晋径直推门入内,寝殿里依旧是她离去时的模样。

    榻几里搁着一个簇新的月儿枕,男人坐在榻上,捞过那月儿枕,放手边轻捏了下。

    他让常吉递的那句话,便是让她知晓,马上就能送她离开上京,去大同了。

    她应当会很开心吧。

    顾长晋垂眸望着枕布上那只笑弯了眉眼的扫尾子,提了提唇角:“我猜,你一听常吉说完,定然会开始收拾行囊了。时间一到,便会头都不回地离开上京。”

    鸣鹿院。

    两名仆妇从药房里抬来了几个木匣子,盈雀纳闷道:“怎地现在就要收拾了?姑娘不是说还没那么快吗?这都还没到二月中旬呢。”先前姑娘明明说过了二月才能知晓何时出发去大同的。

    “姑娘说大同那头形势大好,说不得月底便能启程了。”盈月接过仆妇们手里的药匣子,按着容舒列下的清单,将路上会用上的药挑了出来。

    盈雀坐在她身侧,跟着她一块捡药,等仆妇们出去,她觑了觑盈月,道:“你说咱们还会回来吗?”

    盈月瞪她:“姑娘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怎地?难道姑娘不回来上京,你还要偷偷回来不成?”

    “才不是!”盈雀噘嘴,“落烟姑娘说穆家那大将军……”

    她正要同盈月倒出从落烟嘴里撬出来的大秘密,廊下忽然传来仆妇们见礼的声音。

    是姑娘过来了。

    盈雀忙闭上了嘴。

    容舒进来后,又递去了一张清单,道:“常吉会护送我们去大同,索性多带些药,有备无患。”常吉身后还有一队金吾卫的人,人数不少,该带的物什可得备足了。

    盈雀闭得紧紧的小嘴张了张,常吉可是太子殿下的人呢。

    “姑娘,咱们还回上京吗?”

    容舒闻言,眼都没抬,顾自翻着药匣子里的药,道:“我亦不知,若是觉得在外头的日子过得开心,是我与阿娘想要的,那便不回了。”

    盈雀悄悄觑她一眼。

    姑娘在哪儿都能过得开心,多半是不回来了。

    一月廿九,大同果真传来了捷报,穆融领着数万名精兵将鞑靼军赶出了大胤的边境。

    捷报递进去乾清宫时,汪德海笑出了满脸褶子。

    嘉佑帝眉眼也露出了笑意,犒赏了送信的传令兵。

    汪德海刚送走传令兵,正要趁着嘉佑帝龙心大悦的当口说几句讨巧话,不想玉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匆匆行来。

    汪德海定睛一看,来人可不就是消失了好些时日的贵忠么?

    此番贵忠可是带着不少锦衣卫的人出宫执行嘉佑帝的密令的,汪德海只隐约知晓那道密令与大慈恩寺有关。

    汪德海与贵忠都是嘉佑帝的人,感情惯来不错,这会见贵忠满面风霜的,一甩拂尘便迎了上去,笑道:“大同刚传来捷报,皇爷这会心情正好。走,贵掌印,咱家与你一同进殿!”

    贵忠却缓了步,望着汪德海轻摇了摇头,神情格外凝重。

    汪德海眼皮一跳,慌忙止住步伐。

    贵忠转身推开殿门,小心地阖起门,给汪德海递了个眼神便进去了。

    汪德海屏息凝气了须臾,握紧了手里的拂尘,对着两名守在殿外的内侍道:“这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

    殿内,嘉佑帝见进殿的人是贵忠,放下手里的捷报,温声道:“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贵忠快步上前,双手将一封密信呈交给嘉佑帝。

    嘉佑帝面色如常地揭开信笺。

    贵忠始终垂着眼,死死盯着殿里的金砖。

    半晌,嘉佑帝捏着那密信的手缓缓垂下,静静坐了许久。

    贵忠保持着稽首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等着嘉佑帝发话。

    “此事除了太子、皇后还有梵青大师,可还有旁的人知晓?”嘉佑帝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贵忠垂首应道:“无,便是梵青大师,也是偷听云华郡主与其奶嬷嬷谈话方得知此机密。奴才离开大慈恩寺时,梵青大师将自己锁在小佛堂里,一把火烧了。”

    嘉佑帝“唔”了声:“他可有遗愿?”

    “梵青大师自知罪无可赦,只恳请皇上保留大慈恩寺的地位,以及,放过他那已经被大慈恩寺除名的孽徒玄策。他道玄策虽为太子效力,但那桩事他并不知晓。”

    “朕允了。令梵青大师的师弟梵赤继任大慈恩寺的住持,日后大慈恩寺依旧是大胤的第一国寺。”

    贵忠应“是”,忽又想起一人,道:“坤宁宫的桂嬷嬷乃皇后娘娘的奶嬷嬷,当日也是她悄悄去了东宫送吉果,想来……也知晓。”

    他这话一落,殿内再次陷入静寂。

    贵忠始终低垂着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上方传来嘉佑帝淡淡的平静的声音:“贵忠,你上前来。朕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事你须得办妥了,方能回来。”

    阴云密布,雪大如斗。

    汉白玉阶梯落满了雪,廊下一排宫灯撒下昏黄的光。

    汪德海竖着耳朵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内殿里嘉佑帝与贵忠说了甚他是一概不知。

    只当他瞥见贵忠出来时那张如牛负重般的脸以及布满汗渍的背,便知今日贵忠禀告的事定然非同寻常。

    越是这样的事越不能打听。

    门开的瞬间,内殿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汪德海同贵忠交换了个眼神便快步入了内殿,瞥见嘉佑帝捂唇的明黄帕子渗出血色,呼吸一紧,立马从书案掏出一瓶药。

    “皇爷快用药!”

    嘉佑帝雪白的唇沾着暗红色的血丝,他却不慌不忙地接过药,慢抬眼,望向汪德海,道:“今日贵忠不曾来过乾清宫。”

    汪德海忙应:“是,皇爷放心,方才就只有老奴在外头守着。”

    嘉佑帝颔首,将手里染血的帕子与先前贵忠呈上来的密信一同丢入炭盆里。

    他望着被烧作灰烬的密信,缓缓闭上了眼。

    穆家军大捷的消息很快便在上京传得人尽皆知了。

    容舒昨个夜里就已经收到了穆老夫人派人送来的口信,今儿特地去护国将军府给老夫人道喜顺道辞行。

    大冷的天,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在雪地里练拳,听她说要启程去大同,不由得道:“穆融与霓旌四月便会回京,怎地不多等两月,同他们一起回大同?”

    容舒给穆老夫人斟了杯热茶,乖巧道:“沈家在大同和肃州买下的牧马场正等着我过去挑选马苗呢,我早些去也能早些选好,到得明年,那些马苗兴许就能派上用场了。”

    明年春天发生在大同的那场马瘟始终压在容舒心头,这事儿若是阻止不了,她今岁挑好的那些成年马正好能一解明年大同缺马的燃眉之急。

    “再者,听说那边到了三月,风光正好,也当做是早些去赏赏景了。”

    小姑娘声音柔软温婉,眉眼间的神态却坚定得很。

    穆老夫人便也不劝,只提了几个人名,又扯下一块儿腰牌放在容舒手里,道:“你在大同若是遇到甚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便拿着这块腰牌去寻他们。”

    容舒知晓这是穆老夫人对她的爱护之意,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第二日一早,十数辆马车从鸣鹿院出发,在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往大同去。

    出顺天府之时,阴沉沉的天彻底暗下,常吉提前去驿站打点妥当了,众人趁着夜色在驿站落脚。

    容舒刚下马车,常吉便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姑娘,小的先领您进去,殿下在里头侯着呢。”

    容舒微微一怔,很快便颔首“嗯”了声,又回头对落烟、盈月几人道:“你们先去驿舍等我。”

    说着便提起一盏绸布灯,随常吉往驿站角落的一处客舍行去。

    知晓顾长晋在这里,她倒是不觉惊讶。

    他这段时日太忙了。

    她都没能寻着机会同他辞行,但她知晓他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这处驿站是顺天府辖下最后一个驿站,是同她辞行的最便宜的地儿了。

    夜风将她的兜帽吹得“呼呼”作响,到了那处客舍,常吉住脚推门,躬身道:“太子殿下就在里间。”

    容舒提脚入内,身后的门才刚合起,屋里的烛灯便亮了,顾长晋手执铜灯,挑开布帘朝她望了过来。

    “过来。”他说着将灯往前倾下了,照亮她脚下的路,“仔细脚下。”

    这屋子的确不够敞亮,但容舒手里还提着灯的,他便是不出来,她也看得清路。

    二人进了里间,顾长晋将烛灯放在桌案,给她端来一盏蜜水。

    “你明儿一早要赶路,这会不吃茶,给你备的是蜜水,里头加了安眠的草药,能叫你夜里睡得好些。”

    她有认床认屋的坏毛病,今个睡在这客舍,早就做好了睁眼到天亮的准备了。

    不想他倒是连她这小毛病都考虑周全了。

    蜜水上头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容舒放下绸布灯,安静地接过那盏蜜水,慢慢啜饮。

    顾长晋挨着桌案,垂眸看她,待她一盏蜜水吃完,方问道:“怎地不与你娘一同出发?”

    “沈家在大名府的生意出了点岔子,阿娘同拾义叔要先绕道那里几日,索性就叫我先去大同,将牧马场的事儿给定了,他们处理好大名府的事儿便会赶来。”

    事出突然,沈一珍一接到消息便领着商队的人火急火燎地往大名府去了。

    容舒这头有常吉和金吾卫的人护送,他们倒是不担心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明儿派人去趟大名府。”

    这是要派人助沈一珍他们处理大名府的乱子了。

    容舒张了张唇,踟蹰片刻,终究是道了声谢,总归她欠顾长晋的人情不差这一桩了。

    屋子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容舒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下意识便抬了抬眼,目光撞入他沉静的眸子里,很快又垂下眼睫。

    其实她知晓他想说什么。

    他大概也知晓她不能给他答复,是以说与不说,好像都不重要了。

    正想着,对面的男人蓦地开了口。

    “我三岁那年就能拉弓了,不到五岁便能同阿爹到山里射些小猎物。离开浮玉山后,骑射武艺更是从来不曾落下过。”顾长晋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容昭昭,我也可以教你射箭、教你骑马、教你做许多你想做的事。”

    容舒怔怔地抬起眼,不知为何,她从他这话里竟然听出了点儿醋意。

    只是……他这醋意因何而来?

    她这样一副不开窍的模样看得顾长晋即无奈又好笑。

    罢了,等她到了大同,知晓了穆融的心意,大抵就明白今儿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了。

    “我过两日就要启程去辽东,你若是有事要寻我,叫常吉给我送信。”顾长晋提起她的绸布灯,温声道:“回去罢,方才那蜜水该叫你起困意了。”

    容舒的确是有些困乏了,“嗯”了声,接过绸布灯,转身朝客舍的门行去。

    正要抬手开门,身后那男人忽然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长晋沉了沉嗓子,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容昭昭,我等你三年。你也等等我,可好?”

    第一百零八章

    容舒手里的绸布灯轻轻打了个转, 昏黄的光影如水波般流转。

    她回首看了顾长晋一眼,男人的眉眼深邃而锋利,但望着她的目光却不逼人。少了一层凛冽, 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里涌动的是淡淡的柔情。

    曾经在松思院, 幔帐落下时, 顾允直也喜欢这样看她。

    前世她等了他三年,这一世他还她三年。

    而他要她等他,是为了日后, 他光明正大地迎娶她。

    这个男人让她动心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曾消失过。

    知晓前世他为她做过的,以及他们错过的,她怎能不动心?

    他们之间,许多话不必说, 他们已能明了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他对她的深情, 他也知道她对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喜欢。

    但就像先前她对盈雀说的那样,若是三年后,她过惯了外头那海阔天空般的日子,她大抵不会选择回来, 去做一个人的妻子, 叫后宅那一堵堵红墙将她的天地彻底困住。

    其实他早就明白现如今的她根本给不了他答复,因她还不曾真真正正地去过她想过的日子。

    那些肆意的、不受拘束的日子。

    容舒有时想, 若她幼时不曾离开过上京,像许多大家闺秀一般日复一日地困在后宅的两道门内。

    又或许没有前世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兴许她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他顾长晋的妻, 与他举案齐眉地过完这一世。

    “我不能应, ”她道, “现在的我根本不知晓三年后的我会作何想。”

    她曾经动摇过, 除夕那夜, 在紫宸殿里,曾想过应下他的三年之约。

    只是在话出口的刹那,理智压下心头汹涌而出的冲动。

    那时顾长晋还道不许她退。

    她也的确没退,她没说不,也没像从前那样推开他,叫他忘了前世,忘了他们之间的牵绊。

    只说她现在不能应。

    其实顾长晋也猜到了她会如何回应他。

    她不骗他,也忠于她的内心,这句“不能应”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顾长晋笑了,应道:“好。”

    他松开她的手腕,又道:“我会给你去信,时机成熟了也会去大同看你。三年后若你依旧不想应,那我便再等三年。倦鸟也会有归巢的一日,若是哪日你累了乏了想要一个归属了,我始终在那。”

    就像从前她留一盏灯等他一般,他也愿意等她。三年不够那就再三年,直到她愿意。

    “只是容舒,你可以不应我,但你不可以应旁人,也不可以喜欢旁人。”

    “我会嫉妒,嫉妒到发疯。所以,你只能应我,只能喜欢我。”

    容舒抬眼看他。

    他这人受再重的伤、遇见再难过再痛苦的事都能死死忍下,跟没事人似的。在她面前也从不曾说过这样霸道的话,这样的话不该是一贯来克制且冷静的他说出来的。

    眼前的顾长晋与印象中的他好似有些不一样,但又好似这才是他。

    她望着他的目光直白澄澈,黑白分明的眼干净得叫人心醉。

    顾长晋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我今日便不能放你去大同。”

    掌心划过一阵酥麻,是这姑娘垂了眼。

    顾长晋压下心头翅羽擦过般的悸动,忍了忍,垂下手道:“快去歇罢。”

    容舒没再抬眼看他,轻轻“嗯”了声,提灯离去。

    临近二月的天,雪依旧没个停歇,扯絮般洋洋洒洒,在夜里纵情热闹。

    可四周分明又是寂静的。

    她一步一步地走,寂寂凉夜,大雪苍苍莽莽,鹿皮小靴轻踩入雪里的“嘎吱”声,一声又一声,落在他心头。

    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这样冷的夜,生生叫容舒的后背起了一阵麻热,连握住木柄的指都仿佛摩挲出了细汗。

    她不能回头看。

    黑夜总会麻痹人的理智,她该回去屋舍,好生睡一觉。待得天明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便又能掐灭了。

    小娘子那件湖蓝色的斗篷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漆黑的夜,霜白的雪。

    这世间仿佛又恢复了冷淡的毫无生机的黑白色调。

    顾长晋并未回屋,在夜色里站了片刻,旋即望向回廊的另一角,淡淡道:“母后既然来了,不若一同吃杯茶?”

    戚皇后从廊檐底下的阴影处缓缓走出,她披着墨色的斗篷,定定望着顾长晋。

    方才那一幕她看得清楚。

    这位未来的一国之君望着容舒的目光,不是兄长望着妹妹的目光,而是男人望着女人的目光。

    戚皇后进屋,面色冷沉道:“你不能害她,将她送走后,便莫要再招惹她了!”

    顾长晋提起茶壶,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杯盏里渐渐加满的茶汤,浓密的眼睫覆下一层阴翳。

    “母后放心,我将她送去大同便是为了让她远离上京的纷争。”

    戚皇后紧紧盯着他的眼,琢磨着他话中的真假。

    见他目光坦荡,面色亦是十分严肃,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戚皇后厉声道:“若是叫旁人知晓未来的储君与他的族妹曾缔结过婚姻,不仅你的储君之位会不保,她的性命也会危在旦夕。”

    没有任何一个皇室能容忍这样的丑闻,一个承载天命的皇帝更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试问一个与族妹乱伦的皇帝如何得百姓爱戴,得臣子敬重?

    这样的丑闻若叫世人知晓了,带来的冲击可不亚于他那轻信妖道、妄图逆天改命的生父。

    戚皇后从大慈恩寺归来后便没再派人去打听容舒的消息,先前皇上给了太子一道赐婚圣旨后,还叫她将那孩子召进宫里说说话的。

    戚皇后如何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嘉佑帝瞧出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如今这世上只有她、桂嬷嬷和太子知晓她的身世,只要太子不胡来,那孩子就不会有事。

    “同皇上讨的那道赐婚圣旨,你要藏好,永世不得用!”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顾长晋道:“母后此番出宫可是要前往大慈恩寺?”

    算算时日,戚皇后也该前往大慈恩寺看闻溪了。

    戚皇后颔首,问他:“明日一早本宫便会启程去大慈恩寺,我且问你,闻溪可知晓那孩子的身世?”

    “应当不知。萧馥对谭治与闻溪并非完全信任,将闻溪养在身边不过是怕谭治日后会有贰心,想借此控制谭治,是以不可能会将这些机密事告诉他们父女二人。”

    戚皇后不语,虽顾长晋语气十分笃定,但她依旧不敢赌。

    “闻溪的事,本宫已有决断。”她慢抬眼,望着顾长晋,“你该离去了,辽东之行迫在眉睫,此处驿站你本不该出现。”

    顾长晋对戚皇后这道“逐客令”早就有预料。

    驿站里有他的人守着,见完那姑娘,为免节外生枝,他本就准备离去。

    于是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戚皇后的“逐客令”,借着夜色离开驿站。

    戚皇后就在那处偏僻的客舍歇下,桂嬷嬷进来伺候,见她愁眉紧锁的,宽慰道:“娘娘早点歇罢,小公主已经离开了上京,也见不着皇上了,您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

    “嬷嬷,不能再唤她小公主了。”戚皇后轻声说着,用掌根按了按跳了多日的右眼,道:“本宫心里依旧不安着,当初我就不该那般狠心。”

    桂嬷嬷叹息:“娘娘那时若是有得选又怎会选择换走她?娘娘不必自责,您瞧小公……沈姑娘生得多好啊,性子也好,就同您年轻时一样,见过她的人都喜欢着呐。”

    戚皇后想起朦胧灯色里,小姑娘罩在湖蓝色斗篷里的那张沉鱼落雁般的脸,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她不敢叫嘉佑帝瞧出端倪,也不敢贸贸然出现在容舒面前。只能苦苦忍着,那孩子去护国将军府时,她差点儿便要借着探望穆老夫人的借口出宫去看她了。

    所幸她忍住了。

    “丹朱与她交好,穆老夫人又格外喜欢她。你说她去大同,可有可能是因着旁的人?”

    桂嬷嬷迟疑道:“娘娘说的是穆将军?”

    戚皇后点头,桃花眼微微一亮,道:“穆家那小子皇上一贯来看重,若是那孩子嫁到穆家去……”

    她看向桂嬷嬷,“太子手里的那道赐婚圣旨,本宫要想办法毁了!”

    这客舍里发生的一切,容舒自是不知。

    翌日一大早,沈家那十数辆马车驶入官道,马蹄不停地朝西去。

    容舒一行人离开不久,一辆挂着羊角宫灯也离开了驿站,往大慈恩寺去。

    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将将抵达大慈恩山山脚,一队身着银甲、头戴凤翅盔的禁卫军拦住了戚皇后的马车,道:“皇后娘娘,皇上在乾清宫咳血昏迷,汪大监请您赶紧回宫。”

    戚皇后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快开路,立即回宫!”

    那禁卫军统领赶忙差人开路,待得戚皇后的马车驶远了,方低声吩咐身旁的禁卫军:“盯紧大慈恩寺,皇上有令,梵青大师自焚之事,不能泄露半分。”

    嘉佑帝昏迷了半日的事,乾清宫里的人守口如瓶,若不是汪德海派人知会戚甄,就是连戚甄都要被蒙在鼓里。

    接下来几日,戚甄一日都不敢离宫。

    到了二月初三,上京那阴沉了许多日的天终于放晴。

    也就在这一日,顾长晋领着一万精兵赶往了辽东。

    嘉佑帝未去送行,而是在乾清宫坐了许久。

    他龙体抱恙,这几日连早朝都免了。

    戚皇后端着汤药进来,见他难得发怔,心口一紧,道:“皇上,该用药了。”

    嘉佑帝缓缓抬眼。

    她那双眼藏不住心事,她在担心,也在害怕,怕他会死。

    他昏迷半日之事着实是吓到了她。

    一时有些亏欠,那日不过是为了诓她回宫,这才叫汪德海说他昏迷了。

    嘉佑帝接过汤药,一声不吭地饮尽。

    戚皇后拿手帕给他按了按唇角的药渍,嘉佑帝却蓦地握住她的手,放唇边轻吻了下,道:“戚甄呐,你莫要生我的气。”

    戚皇后愣了下。

    从前在太原,每回他惹了她生气,便会用这样服软的语气同她说这话。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她想如何生气便如何生气。只他当了皇帝后,她再不是从前的七皇子妃了。

    也许久许久不曾听他这样哄她。

    戚皇后以为他是因着他昏迷,因着她这几日的惶惶不安,因着她不辞劳苦、夙兴夜寐地照料他,方才说这样的话。

    “皇上快些好,臣妾就不气了。”

    嘉佑帝笑了笑,道“好”。

    上京的天放了晴,西北的天却依旧是大雪压城。

    越往西走,天便越冷。

    容舒的马车里一直放着两个炭盆,走了几日,忍不住又添了一个炭盆。

    顾长晋出发前往辽东的消息传来时,她已经离开驿站十日,抵达龙阴山了。

    龙阴山是道天堑,山脉连绵,峡谷雄浑,山顶积满了皑皑白雪。

    “主子道姑娘若是想在山里住两日,可入住山脚的农舍。”常吉道:“若是不想,咱们再往前走半日便能出龙阴山,直接在官道上的驿馆下榻。”

    这一路的每一处落脚处顾长晋都安排得极妥当,怕她带来的衣物不够保暖,内里绣着毛衬的狐裘都已经送来两件了。

    容舒掀开车帘望了眼天色,道:“不必停,雪越下越大,在这耽搁两日,怕是会出不了山。”

    常吉也是这般想的,主子怕少夫人累,这才安排了这么一处农舍。

    只这两日变天,风饕雪虐的,还是莫要耽误为好。

    此时正是晌午,天光却暗极了,山里的风雪极大,虽勉强能视物,但众人不得不放慢速度。

    车子穿过一处山径,刚拐入一道狭长窄小的山道时,异变骤起,行在前头的几匹骏马猛一撅蹄,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声。

    容舒正拿着根银长匙拨弄着博山炉的香灰,听见前头那撕心裂肺般的声响,还未及反应是出了何事,忽地“轰隆”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整辆马车被山上汹涌滚落的雪潮冲落山道。

    容舒狠狠撞向车壁,后脑登时一阵剧痛,旋即两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百零九章

    辽东总兵靳尚江与已故的大都督、戚皇后之父戚嶂乃故旧至交, 与戚家以及当初的二皇子萧誉可谓是过从甚密。

    容玙就在他麾下,当初戚家欲谋反,靳尚江不可能不知。

    但嘉佑帝并未继续查下去, 只下令将容玙押送回京, 待靳尚江依旧是一如既往地看重。

    顾长晋明白这是因着辽东不能乱。

    大胤强敌环伺, 辽东与女真各部接壤,这些年来渐有联合之势,战力亦是一年比一年强悍。靳尚江在辽东经营良久, 驻守在辽东各个卫所的指挥使皆是他的心腹。

    一旦动了靳尚江,整个辽东都要起乱。

    是以嘉佑帝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惩处了容玙。

    将容玙押到上京服刑,对靳尚江是震慑, 也是恩典。

    嘉佑帝此番将顾长晋派去辽东, 还有一层用意在,便是让他慢慢收服辽东的将领,好叫靳尚江做他日后的磨刀石。

    是以辽东一行,顾长晋必须来。

    辽东距离上京两千余里, 顾长晋轻装上阵, 带着百来名精兵快马加鞭地往辽东疾驰,沿途明察暗访, 不过四日便到了辽东都司附近。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椎云与横平。

    一行人在一处偏院的客栈落脚,那客栈的生意惯来冷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住店, 可把老掌柜乐开了花, 鞍前马后地殷勤伺候着。

    这些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但老掌柜开了数十年客栈, 阅人无数, 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非比寻常。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气度不凡却又不盛气凌人,一看便知是京里来的贵人。

    这一群人里就数椎云最擅长与人唠嗑套话。

    老掌柜是个自来熟也是个直肠子,几杯黄汤下肚,便将辽东的风土人情以及近几年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个遍。

    知晓椎云是从京师来的,打了个酒嗝,便神神秘秘道:“半月前犬子去京师卖货,离开时还特地去大慈恩寺给小老儿求了个平安符,殊料在下山时却撞见了一件怪事。”

    大慈恩寺里的怪事年年都有,不外乎是佛祖显灵、祖宗显灵之类的奇闻。

    椎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没多好奇。

    只他看得出来这老掌柜想说得紧,索性接下他的话茬,笑问:“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说,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时已是入夜,寺里忽然冒出一处火光,那火光耀眼得很,犬子以为是寺里走水,赶忙从山下赶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光骤然消失不说,问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说没见着甚火光,也没有哪处殿宇走水。可犬子分明是见着了熊熊烈火冲天而上,怎地半个时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见?您说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头,说到兴头处还要再说,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乍然响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顺着声音望去,对上一双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凛,顿了顿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约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顾长晋沉下声,接着问:“令郎当真是瞧见了火光?”

    “当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绝对锐利。”老掌柜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听到这里,便是连椎云与横平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大慈恩寺乃国寺,若当真起火了,东宫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锁住了。

    可这上京里还有谁有这等手段,竟叫东宫的人连一鳞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

    椎云与横平对视一眼,俱都变了脸色。

    他们看向顾长晋,“主子?”

    他们猜到的,顾长晋如何猜不到。

    好半晌,他都没应话。只盯着桌案上头的白蜡烛,心仿佛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闷沉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耳边又响起了淅沥沥的秋雨声。

    顾长晋闭了闭眼,强逼着自己冷静。

    兴许是那老掌柜的儿子看错了,那一日的大慈恩寺没有火光。也兴许是这老掌柜信口开河,胡诌一通。

    一时心乱如麻。

    只越是将这纷繁的思绪沉淀,他越清楚,老掌柜的儿子没看错。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扑灭火又叫人递不出消息,是因为在宫里久不见踪影的贵忠就在那里,就在大慈恩寺。

    嘉佑帝一早就起了疑心,方会不动声色地派贵忠去大慈恩寺探查。

    “椎云、横平,进屋,我有事要你们去办。”

    雪崩之后,龙阴山的天愈发阴沉了。

    此处山腰有一座破旧的道观,名唤青岩。宝山年方十二,是青岩观观主清邈道人的首席大徒弟,也是这道观了唯一的弟子。

    不过……

    今日过后,他们青岩观说不定很快便要有新的弟子了。

    小道童拿着蒲扇煎药,目光不时瞟向大殿,瞥见清邈道人的身影,宝山挥了挥手里的蒲扇,细声道:“师尊!”

    清邈道人摇着手里豁开三道裂缝的蒲扇,慢悠悠地踱向宝山,道:“想问甚?”

    宝山对着药炉扇了一把火,憨笑道:“师尊今儿救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宝山的师妹?”

    宝山七岁那年便被清邈道人捡来青岩观了,最是清楚这位喜怒不定的师尊是何性子,天生一副石头做的心肠,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才是他会做的事儿。

    似今日这般,将人救回道观简直就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宝山只寻到一个原因,那便是里头那姑娘同他一样,筋骨清奇又天资超凡,这才被师尊带回观里。

    清邈道人两道白花花的眉垂在脸侧,他哼了声,道:“这是想做师兄想疯了?成,改日师尊给你找两个师兄回来!”

    宝山皱起脸,“弟子是青岩观的开山大弟子,这可是师尊说的!怎可说改就改?”

    清邈道人仰天一笑,笑了片刻又冷下脸,道:“好好煎你的药,煎好了记得给那姑娘喂药。”说着便大步离去。

    宝山望着清邈道人离去的背影,知晓他这师尊定然又去找酒吃了,皱了皱鼻子,咕哝道:“想做师兄为何如此难?”

    边叹气边煎药,待得药好了,便往大殿去。

    说是大殿,实则不过同一间堂屋一般大小,几尊三清天尊的神像便将这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了。

    宝山心心念念的“师妹”这会就躺在神像底下一张用来放香炉鼎的长几上。

    宝山细看了几眼她额头上的伤,见伤口已经敷了清邈道人熬制的膏药,舒了口气:“师尊就是只铁公鸡,等闲不让旁人用他的药,师妹运气不错。”

    说着就给容舒喂了汤药,喂完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话,也没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眼睫颤了几下。

    容舒头疼欲裂,很想继续睡下去,可耳边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跟蜜蜂似地“嗡嗡”个没完,只好艰难地撑开眼缝,朝那声音望去。

    睁眼的瞬间,登时想起了昏迷前的场景。

    惊慌失措的马儿,翻滚的香炉,被雪潮冲翻的马车,以及盈月、盈雀那声充满惊惧的“姑娘”。

    “我这是在……哪里?”她哑着声道。

    宝山正在自言自语呢,猛然间听见她说话,吓得站起了身,“哐当”一声带翻了屁股下的木凳。

    “这,这里是青岩观。”他手足无措道:“我,我去叫师尊!”

    容舒还未及道谢,小道童便匆匆跑开了,不多时便带着一名仙风道骨的道人回来。

    容舒强撑着头疼,缓缓坐起,目光落在那道人的脸上时,整个人怔了下。

    这老道人她曾经见过。

    在扬州吴家砖桥桥底,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正是这位老道人道她面相有异。

    清邈道人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是认出自己了,一摇手里的蒲扇,道:“小姑娘这是认出老道了?”

    “去岁八月,我与道长在吴家砖桥有过一面之缘。”容舒道:“沈舒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说罢便要下来福礼道谢,却被清邈道人用蒲扇拦下。

    “坐着,无需同老道行这虚礼,老道救你本就有私心。”清邈道人打量了她一眼,道:“你伤了头,虽不严重,但最好还是将养几日。有甚事,等你伤养好了再说。”

    容舒这会太阳穴正突突跳着,脑袋里仿佛有一根铁棒狠狠敲着、绞着,若不是为了打听盈雀、常吉他们的消息,这会她根本撑不住。

    “敢问道长,我昏迷了几日?道长救下我时,可有见到旁的人?”

    清邈道人道:“你昏迷了两日,你们的马车被山上的雪冲翻,滑落山道。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救你们。只不过那些人将你从马车里救出来后,却往马车里放了一具尸体,旋即将你所在的马车推下了山崖。”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饶有兴致道:“那具女尸的脸血肉模糊,根本瞧不清模样。但是,她身上穿的衣裳却与你一模一样。”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思忖了好一会才听明白清邈道人的话。

    有人想借着这次机会,让她假死,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容舒垂下眼睫。

    两日前的那场雪崩并不严重,马车被掀翻后在山道滑行了须臾便已停下。唯一的危险便是那狭窄的,一个不慎就会摔下断崖的山道。

    那些救她们的人大抵便是想要做出这么一副假象。

    若当真如此,盈雀她们应当无事。

    “可是那些人要将我送走之时,道长救下了我?”容舒抬起眼,平静道:“我在这里养伤,可会给道长带了麻烦?”

    清邈道人摇蒲扇的手一顿。

    他的确是认出了这姑娘,方会顺手将她从那些黑衣人手里抢下,带回道观。只他也不安甚好心,是以听见这姑娘还在担心着会给他与道观带来麻烦,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带不来麻烦,老道这道观只收有缘人,可不是甚阿猫阿狗都能寻到这里来。”清邈道人压根儿没将那些黑衣人放在心上,“只你不必谢我,你是贵人之命,便我不救你,你也不会死。就像我方才说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私心在。”

    这是清邈道人第二次说他救她是有私心的。

    “今日是道长救了我,给了我安身养病的地方。道长之恩,沈舒铭感于心。若道长有何事要沈舒做,只管直言。”

    清邈道人笑道:“你在这道观住着,便是在帮老道的忙了。可还记得当日在扬州府,老道曾应下,若是他日有缘,便答你第二问。”

    他用蒲扇指了指容舒的额头,道:“待你伤好,我便回你第二问。”

    说完这话,也不待容舒发问,撂下一句“好生照顾沈姑娘”,三两步出了大殿,只留容舒与那小道士面面相觑。

    容舒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宝山还是头一回被人称呼“道长”,摸了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道:“姑娘唤我宝山罢,师尊说我修炼不到家的话,便要将我驱逐出青岩观,到外头做乞儿。”

    容舒唤了声“宝山道长”,笑道:“观主心慈,定舍不得赶走小道长。”

    宝山见她这模样就知晓这生得跟仙子一般好看的姑娘没将他的话当真呢。

    可师尊当真会赶人走!

    毕竟他们青衡教被人视作妖教,所有的弟子都死光了,香火凋零,迟迟早早都会断了传承。

    到得那时,师尊说不定就会将他赶走了!

    宝山自是不好说他们青衡教就是二十多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教,只含糊道:“青岩观清贫,香火又不支,说不得哪日就没了。”

    容舒没将宝山的话当真,在她看来,那位仙风道骨的清邈道人瞧着便是有道行的,不管如何,都能将青岩观的香火传承下去。

    直到两日后,她走出大殿,望着只有一块菜地,两间茅舍的道观,方知晓小道长说的不是假话。

    这道观的清贫程度,委实是容舒平生所见之最。

    容舒没带钱袋,下意识便想摸下头上的钗环,好让小道长去换些银子。

    手摸到空空如也的鬓发,方回过神来,她身上连耳珰都被人取了下来,哪还有什么值钱的首饰?

    那些饰物不必想都知晓是被何人取走,又用在了何处。

    思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那救了她又要她彻底消失在这世间的人。

    常吉定会寻她,见着那具女尸了,可会错认?

    若他果真错认了,顾长晋和阿娘……会疯的。

    容舒摸了下缠在头上的布帛。

    她要快些养好伤,好出去寻常吉他们。

    这般一想,她的心反而安定下来。

    容舒在青岩观一住便住了五日,这五日当真如清邈道人说的那般,完全没人寻过来。甭说人了,连雀鸟的翅羽都见不着一片。

    她初时还有些纳罕,直到今日走出道观,在那片层层叠叠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雪林了迷了路,方知晓是为何。

    这片密林等闲没人走得进来,便是走得进来,也未必能走出去,更别说寻到这道观了。

    宝山寻了过来,亲自带她走出那片诡异的密林。

    “师尊在青岩观四周布下了阵法,沈姑娘莫要乱走,一个不慎便会迷失在里头出不来的。当初师尊便是靠着这些阵法,方从重重包围里脱身的。这些阵法,连锦衣卫都破不了。”

    小道长絮絮叮嘱,容舒越听心越沉。

    能叫锦衣卫围剿的道宗只有那一派。

    抬眸望了眼前方的林海雪原,容舒下意识攥紧了手。

    她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清邈道人若是不放她走,她大抵一辈子都出不去龙阴山。

    回到道观,已经两日不曾露过面的清邈道人忽然从外归来,手里抓着四五只奄奄一息的雪兔。

    也不问二人去了哪儿,将雪兔丢给宝山,他拍了拍手,吩咐道:“今儿烤着吃。”

    宝山驾轻就熟地捡起那几只兔子,往一边厨房去了。

    容舒定定望着清邈道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清邈道人抬了抬两道长长的白眉,笑问:“小姑娘这是叫外头的迷踪阵吓着了?”

    容舒摇了摇头,“道长说救我乃是有私心,敢问道长,可是想用我引来一人?”

    清邈道长再度抬了抬眉,这姑娘比他想的还要聪慧剔透。

    “是,所以老道早就与你说了,你不必谢我。便是没有我,你也不会死。你这条命——”

    说到这,清邈道人忽地停了下来,耳尖动了两下,往道观那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望去。

    “那人已经到了。”

    容舒怔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话是何意。

    外头那道木门已经被人从外推开,极轻的“吱嘎”一声响。

    容舒循声望去,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眶一热,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顾长晋……”

    第一百一十章

    启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说”,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曾经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说”。

    世人皆知启元太子轻信妖道, 妄图逆天改命。

    只无人知晓, 他想要如何逆天, 又如何改命。

    对此,民间曾传出了诸多传言,有说他想要救建德帝, 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也有说那妖道乃前朝余孽,处心积虑给启元太子下蛊,试图将一整个大胤的江山与所有萧家的后人陪葬。

    张妈妈听见这些传闻,摇了摇头道:“红颜祸水, 启元太子不过是听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这近乎呢喃般的话, 年幼的容舒听不懂,亦不曾放在心上过。

    便是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幼时听说过的关于启元太子的传闻,她也是不信的。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 当她望着立在风雪里的那人, 脑中似乎有一条线将启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顾长晋以及这一世死而复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会没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 而他能梦见前世。

    至此,她还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顾长晋究竟是做了什么, 方让她重生到他们二人成亲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 来换她的这一世?

    容舒如堕冰窖, 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这漫天的风雪, 叫她遍体生寒。

    她的面色委实是差, 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细木枝草草绾起一个发髻,额发被风吹开时,还能瞧见上头刚结了痂的伤口。

    “容昭昭。”

    顾长晋喘着气,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不带任何迟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摆里的手轻攥紧,也抬脚朝他走去。

    然就在这时,一把豁开了三条裂痕的蒲扇轻轻挡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话,眸子里登时多了丝戒备。

    她唤了声:“道长?”

    顾长晋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间的不安。

    他侧眸望向清邈道人,对上老道士那矍铄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竟重重一跳,只觉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识。

    饶是心中疑窦骤生,他面上依旧不显,只温声道:“孤乃大胤太子萧长晋,在此谢过道长救下沈姑娘。”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感激。

    便见他拱手做了个长揖,直起身时从袖筒里取出四条细长的布帛,继续道:“也多谢道长为孤指路。”

    青岩观外头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树上绑上布帛给他引路,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两只卧在雪堆里打滚的幼猫,带着她一贯来喜欢的稚趣与随意。

    便是撕成四份,顾长晋依旧能一眼认出。

    也正是通过这四条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这姑娘不过是为了引你来此,你无需谢我。”清邈道人转了下扇柄,将扇面对着顾长晋,“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见过第四道裂痕?”

    他这话问得奇怪。

    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见到第四道裂痕?

    顾长晋如实道:“不曾见过。”

    “你一定见过!”两道白眉狠狠一皱,清邈道人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寿之相,活不过明年。是你续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数的转折点。这世间能助你回溯时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见过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顾长晋神色一凛,电光火石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恍然。

    眼见着清邈道人的神色愈发激动,顾长晋身形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试图将她带离清邈道人。

    容舒只觉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的五指已经牢牢扣在她脖颈。

    “你放开她!”顾长晋沉着冷静的面庞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换她!”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天,顾长晋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额间滑落,沿着下颌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艰难地侧过头,对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记得前世的事,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见过!”

    清邈道人听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着顾长晋道:“你还未记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阵法,竟有人会选择那术法。”

    一阵惊诧过后,又感叹:“难怪你与她身上不带任何血煞之气……”

    也正因着他们二人身上不带半点血煞之气,当初他在扬州遇到这小女娃时,他才会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推演着她为何能死而复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拔下头上的细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却丝毫不将她这偷袭看在眼里,轻一挥手,那细木枝便被震成了齑粉,从容舒指缝里飘走。

    清邈道人望着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挥。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容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谎,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为阵眼的那人方能见到。”清邈道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望向顾长晋道:“你是启动阵法的人,也是阵法里的阵眼。只你选的若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此时阵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说——”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旧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启动阵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该拥有前世的记忆。”

    顾长晋沉默地望着清邈道人。

    这是他头一回见这道士,也是头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复生之人的人。

    他隐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道士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思忖间,便见容舒冲他艰难地摇了下头,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继续助你完成那术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说的去做,老道便不会伤害这姑娘。”清邈道人道。

    顾长晋问:“我要如何做?”

    “这要问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伤,每回我受伤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顾长晋道:“受的伤越重,梦到的事便越多。”

    “原来如此。”清邈道人了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抛到顾长晋脚下,道:“吃下这药,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容舒看向朗声应好的那人,眼泪夺眶而出:“顾长晋!你疯了!”

    顾长晋深深看着她,“容昭昭,我不会出事。你信我,我会平安回来。”

    这是一场豪赌,他知道。

    他行事惯爱谨慎,从不曾这般鲁莽过。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记忆,不单是为了清邈道人所谓的阵法,还为了破局。若眼前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记忆,再受一次伤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会伤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会伤她,若老道要伤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唯有这姑娘活,说明那他们青衡教追寻的那条大道是正确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会伤害她?

    眼前这年轻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这般问话不过是要他的一诺。

    “老道会护她,不管何人来,老道都不会叫她受伤。”清邈道人抬手,蒲扇指天,道:“否则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无望!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顾长晋颔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胆俱裂的目光里揭开玉瓶,吃下里头的药,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觉到她在颤抖,男人的手顿了顿。

    “昭昭,别看。”他温声道。

    容舒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偏偏这会,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清邈道人轻挥蒲扇,将泪流满面的姑娘转了身。

    容舒再看不见他了,眼前是那间破落的大殿,里头三尊神像在苍茫茫的天地里若隐若现,又是慈悲又是残忍地与她静静对视。

    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一道道防线,汹涌而出。

    “顾允直——”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骤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双目阖起,鲜血已然湿了满襟。

    他一只手握着短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的是那四条布帛。

    容舒转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顾长晋的胸膛,望着清邈道人道:“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他不会死。” 清邈道人三两步走过去,探了探顾长晋的鼻息,须臾,递给容舒一颗通体发白的药,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药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药化在雪水里,方掰开他齿关,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泪,道:“他很冷,我要带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还在强忍镇定的姑娘,难得地起了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宝山!”

    小道童还在烤着雪兔,听见自家师尊的叫唤声,忙扔下手里的活,憨头憨脑地跑了出去。

    瞥见雪地里满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着作甚?将人背进去屋子里!”

    宝山忙答应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个儿住的茅屋去。

    将人安顿好,小道童觑了容舒一眼。

    这姑娘在道观的这些时日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即便受了伤,被困在此处不得自由,也不曾见她红过一次眼眶。

    可这会她形容狼狈极了,满头乌发披散在身上,沾满泪水的面庞还粘着几缕鬓发,眼睛、鼻尖通红通红的,瞧着便十分惹人怜。

    宝山忍不住安慰道:“师尊虽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从不会滥杀无辜。既然让他留在这,那就一定不会叫他死。”

    容舒颔首,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一把脸,道:“劳烦宝山道长给我烧些热水,再给我取一套道袍来,我想……给他换身衣裳。”

    她的声音是冷静的。

    宝山应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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