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按大虞朝的规矩,除夕起会休朝十日,群臣阖家团圆。至元宵这日天子会设下御宴,宴请重臣新贵,以示君臣和睦。
只是若放在以前,御宴自然是要设在宫中,再不济也设在皇家园林,可自打……那位掌了权,随心所欲至极,头两年压根没办,旁人也不敢提。
今年好歹松了口,却无视群臣谏议,将这御宴设到了王府。
私下里说句不好听的……不臣之心可见一斑。
睿王府的大匾上龙飞凤舞,跟睿王本人一样气势凌人。阿言扶着谢晏下车时,王府门前灯火通明,谢晏许久没见过这么多的人,眉眼微微地蹙起,往后退了两小步。
阿言见他扭头要钻回车里去,忙一把将他抓住了:“公子!干什么去?”
“回家……”谢晏躲在马后,贴着温热的马肚子,怕别人看见他似的。
大马哼哧一声,咕噜噜的吓了谢晏一跳,阿言趁机拽住他的袖子,好言劝诱:“不是说好了吗,您都答应我了。过会儿见了摄政王,你就说那一句就行,剩下的我帮衬公子。等事成了,阿言给公子买一整筐的桂花糕。”
“而且公子,御宴上有很多好吃的。”阿言说着随便列举了几种美味,都是这两年谢晏想吃又没吃到的。
见谢晏咬着下唇十分抗拒,阿言又故作严肃道:“公子忘了,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言而有信!”
谢晏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回想早上迷迷糊糊确实答应了的,想了想那些好吃的,他为难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郑重地点点头:“好吧。”
阿言偷偷松了一口气,将他红狐狸围脖给捋正了,牵着他进府。
街口雁翎卫盘查他们那一幕不少人都看见了的,这会儿风声早就传进来了,他们一路往里,无数双眼睛往他们身上剐,很不能将这漂亮侯爷的外皮剜下来瞧瞧。
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远处传来几声哄笑。
谢晏拽着阿言的袖角,一路低着头,自是没看见,阿言气呼呼把他拉到回廊内侧,挡住他大半身子。
元宵宴的座次向来有讲究,有权有势受-宠-的坐在前头,其他凑数的一律往后靠。一朝天子一朝臣,按道理来说,这种大场面,和失宠多年的平安候没什么关系。
是阿言使银子托以前相熟的太监打听到,说这次御宴的名单是礼部拟的,因是新帝登基来的第一次元宵御宴,打算办得格外热闹盛大一些以示皇恩,所以京中的大小王公贵族都在受邀之列。
——但还是没有平安候什么事。
以前京里人捧着谢晏,不过是看他受帝后-宠-爱,如今先帝和皇后先后走了。他的义父驸马牵扯进一桩贪腐大案,被抄了家砍了头,义母长公主因是皇亲未受牵连,但心灰意冷,也俗世不问跑到玉泉寺出家去了。
谢晏身份愈加尴尬,活似个灾星,旁人躲避还不及。
他若还是那副美人姿仪也就算了,不少纨绔子弟也愿意养着他玩儿,可谢晏那面色苍白缠-绵病榻,还呕吐秽物的模样不少人都见了,去探望时都是掩着鼻子走的。
平安侯府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城里的大笑话。
现在……更没人想得起谢晏了,以前的富裕生活自然一去不返。
但谢晏哪里过过苦日子。
六岁以前,他是南邺国天子的嫡长孙,千娇万贵。
南邺国小而势弱,北接大虞,南有三四支蛮族环伺。百十年来与蛮族争战不休,与大虞虽算不上水火不容,但也频有摩擦。
多年的重文轻武让如今的南邺天子这一代深受积弊,百姓受兵戈之苦,民生凋敝,兵马愈加颓疲。早就有意与大虞朝止戈休战。
大虞也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便顺水推舟,以南邺国内银铜铁矿的十年开采权为条件,并以皇族嫡亲子孙一人为质子,借兵南邺,助南邺抵御南蛮外族。
于是南邺长孙、太子独子——谢晏,携止战缔约,以六岁之躯赴京,换南北两朝十年太平,换南邺百姓休养生息。
然而天不遂人愿,两年后一场瘟疫席卷南邺,南境外族趁机入侵。南邺皇族本就血脉凋零,天灾人祸之下,等大虞援兵赶到时,南邺皇族几乎因瘟疫亡尽,太子带病守城,以身殉国。
身在大虞的谢晏就成了南邺的最后一点血脉。
大虞举兵将南境外族赶出去后,南邺残局如何处理,成了朝内一桩头疼事。
按理说,谢晏还在,理应回南邺登基为王。可天子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南邺富产矿石,谢晏日后若真有野心,重振国威未必不可能。
真放谢晏回去,皇帝不安,大虞不安!
但不放回去吧,大虞自古以礼治国,霸道强占一家尚且猪狗不如,强占一国更是会为青史不齿。
诸臣忧思之际,小谢晏连夜面见皇帝,在殿外跪了一宿,直道深受陛下大恩,不愿再回旧土,只希望侍奉帝后膝下,侍奉长公主膝下,无所奢求。
八岁的孩子说出这种话,这“孝心”足以感天动地。
皇帝面上不显,其实心中如释重负,当即就封他平安候,赐御园金轿。旁的什么人还得勤学勉励求上进,他谢晏只仗着几声好话,就白得一个侯爵,谁不艳羡?
就这样,南邺国土并进了大虞。
许是出于对谢晏莫名的愧疚,皇帝对他是无比-宠-爱,即便他闹出些什么风波,只要进宫朝帝后撒娇几句,也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此长到这么大,谢晏一直是最潇洒自在的。
阿言原是南邺太子府上的家生子,太子妃瞧他机灵懂事,让他陪着小皇孙侍奉身侧,后来南邺国灭,阿言家也没了,就一直跟着谢晏留在了大虞。
谢晏这一病,侯府失了主心骨,来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阿言那时也小,不懂怎么当家,下人们跑的跑,把府上值钱东西偷偷拿出去卖,他也追不回来,就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他们,气得直哭。
这两年阿言渐渐大了,圆滑许多,懂得怎么和京中这些看人下菜的狗东西们相处。尽管府上一落千丈,日渐拮据,他带着仅剩的几个下人省吃俭用,也没短了谢晏吃喝穿用,将他好好地照顾过来了。
可是侯府再节俭,也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各处打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而且谢晏平日还要吃药,药材金贵,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按规矩,勋爵都是有岁禄的,谢晏大小是个侯爵,岁禄应当不菲,足够他们主仆几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事实上,平安候的岁禄已经好几年没发了……
阿言想找人理论,但四处碰壁。
府上的好东西这几年被偷的被卖的差不多,剩下的都是御赐之物,流到市面上是要被问罪的,阿言以前壮着胆子卖过一次,但是黑市水太深,他没有门路,还险些被仙人跳抓进大牢。
他要是被抓了,谢晏就没人照顾,阿言想想就害怕,也不敢卖了,只能陆陆续续当掉那些无足轻重的小玩意。
再这样下去,谢晏就得跟他们下人一样,一起吃干饭就腌菜。
如此玉叶金柯的人物,阿言不舍得他吃这样的苦。
而且饭食也就罢了,公子那些药,却是不能停的。
阿言打听到今年元宵御宴声势浩大,宾客众多,都是着礼部看着弄,摄政王日理万机,恐怕不会一一详查。
他动了心思,抱了府里一对霁红釉掐金春瓶,和一件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雪狐裘,俱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但因为是宫里的物件,留在阿言手上也只能摆着看,还不如送出去做人情,求爷爷告奶奶把谢晏的名字给塞进元宵御宴的名单上去。
他也不求什么,就希望摄政王能瞧见他们家小侯爷,念及年少时一起在御书房读书的旧情,说上两句话。
裴钧和谢晏的过节阿言也知晓一些,但裴钧再怎么阴鸷无常,总还是要面子的吧,也不至于当众打杀了谢晏,大不了,大不了让他羞辱回来一点,总比大年节的吃冷饭要好些。
反正谢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连“羞辱”二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阿言想到这,咬了咬牙,拽着谢晏硬着头皮走进设宴的千梅殿。
——说穿了,他们主仆两个,是冲着要岁禄来的。
千梅殿且宽且阔,紧上头是一方高台,正中央摆着一把明黄绸缎铺就的大椅,是小皇帝御座;左下首稍低一些,另陈设了一把黑檀木大椅,应当就是摄政王了。
阿言握着谢晏的手,尽量降低了存在感,默不作声地找了自己的位子坐下,也很好找,紧后头,门边上,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前面乌泱泱一群人头,远远的只能瞥见摄政王的椅脚。
这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能进得这大殿,阿言已经知足了。
此时宾客已差不多到齐,面前桌案上摆好了瓜果杯盏。
谢晏自中午那会儿就被阿言拽起来收拾打扮,光衣服就比量了三四套,这会儿早就饿了。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鼻尖闻到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是从一只镂空圆木盒里散发出来的,便伸手过去。
阿言到一旁与人说话,是那帮他打听了消息的小太监,赔着笑脸,偷偷往小太监袖口里塞钱。
一个没看住,谢晏就拆了木盒,捏了盒子里一粒枣泥色的丸子,往嘴里放。
“……”一声轻蔑的笑响起,“刚在外面,就听他们说谢晏来了,我还想是哪个谢晏……”
谢晏迷茫地扭头看过去,是个宝蓝色衣袍的男人,正倚在旁边的桌上,斜撑着脑袋看他。谢晏不懂他为什么要看自己,以为他也想吃,就把那木盒往他面前推了推。
男人瞥了一眼,轻声说:“这丸子你得用力点嚼,嚼得越碎越香甜,跟糖似的。”
谢晏信以为真,嘎嘣一口咬碎了嘴里的香丸子,但是并不甜,很苦,于是皱起眉。
对方见他如此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一阵捧腹:“哈哈哈哈,你看他,果真是个傻子!”他身后簇拥着几名年轻公子,各个儿是穿金戴银的,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谢晏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他低头审视着这一盒“丸子糖”,抿了抿唇,不明白为什么它闻起来那么香甜,吃起来却这样苦。
“谢晏,你说你丢不丢人——”
话没说完,宝蓝衣裳见他闷着头安安静静不理人,一身霁色衣袍虽有些旧了,但干干净净的,一丁点脏样傻样也不见,而且被人嘲笑了也毫不在意,也不觉得羞臊。
反衬得他们几个活像个傻子。
五年前谢晏就不搭理他们几个,看人时的表情总是高高在上,好似就他一个清高孤傲,旁人都是泥地里的矮葱。现在傻了,还是这样。
领头的这个神色一瞬间冷下来,往他肩头推了一把:“谢晏,还当自己是什么南邺长孙,是光风霁月的探花郎呢?往日里躲在屋里当乌龟也就罢了,今儿个是你自己冒出来的,可没人能护着你了!”
亲眼看美人蒙尘,才子落污,向来最是有趣的。
他抓起剩下的几颗香丸子,粗暴地捏住了谢晏的下颌,就要往谢晏嘴里塞,阿言听见这边吵闹动静,吓得立刻快跑回来,把那纨绔用力一推:“放肆,你们干什么!”
谢晏以前行事确实没什么收敛,对于喜欢的人,怎么热情都不为过,而对着看不顺眼的人,连个笑都懒得给。因此没少得罪人。
阿言看着这宝蓝衣裳的样貌眼熟,但毕竟五年过去了,曾经的少年郎也都长大,一时没认出来究竟是哪里的冤家。
这也是阿言这几年从不让谢晏出门的原因。
想看他笑话的人太多了,阿言势弱,护不住他,却也不愿意让旁人白白欺负了他去。就干脆在自家园子里玩儿,左右在哪里玩,对此时的谢晏来说,都是一样的。
阿言也没工夫深究这纨绔的事,他回头看谢晏,见他眉心紧皱,再看香盒里少了丸子,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忙倒了一杯清水,伸手到他脸前:“公子,这是熏香用的,不能吃,快吐出来!”
谢晏也尝到苦处,听话地把咬碎成好几瓣的香丸吐在了阿言手心,漱了几口水冲淡了苦味,才说:“唔,不是好东西。”
那宝蓝衣裳对号入座,气得将桌一拍,暴怒地抬起手:“谢晏,你——”
阿言吓得闭上眼,本能地往谢晏面前一挡。
但那想象中的巴掌没能落下来,就听见原本热热闹闹的殿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只剩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阿言偷偷睁开眼,见这宝蓝衣裳正缩着脖子朝着他弓腰拱手,一脸惧怕模样。
其他人也都大差不离。
总不至于是朝他行礼,阿言困惑了一下,片刻才意识到什么,忙顺着众人敬拜的方向一看——
一时大惊,摄政王来了!
他后颈一个激灵,下意识拽了谢晏一把,叫他也起来行礼。
谢晏本是安分坐着的,没想到阿言会突然拽他,他踉跄地被拉起来,带得桌案咣啷一声摇摆,桌上的瓜果骨碌碌地往下滚。谢晏伸手想抓,既没抓住果子,也没站稳自己,他晃了两晃,失了重心,两眼微微睁大,彻底往前一扑——
他跌过去两手撑着地板,跪在了刚进殿门的裴钧面前。
扑通一声!
指挥使纪疏闲跟在摄政王身后,在有人扑出来的一瞬间雁翎刀已经出鞘半截了,可定眼一看竟是谢晏。他偷瞄了一眼裴钧,没瞧见他动怒,那刀半抽不抽的,又被纪疏闲生生按了回去。
阿言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想去拉谢晏,又被摄政王那冷若寒霜的眼神给冻住了脚。
南邺人素来身姿秀美,谢晏自然不免于外,他个子拔得早,五年前探花筵时就高出同龄人一截,很是引人嫉妒,那时候,五皇子也就到他眉毛。
而如今形势陡转,裴钧早已脱胎出少年骨量,他身姿颀长,宽肩窄腰,气质也大变。
据说他在北境吃了很多风沙霜雪,阿言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区区五年,人竟然会变化得这样大。当年那个孤僻寡言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是阴鸷酷烈的煞星了,眉眼尤其锋锐,充斥着行军多年沾染上的杀伐之气。
五皇子和以前真的不大一样了。
他一时有些后悔,心想今晚带着谢晏来,是不是来错了?
裴钧那眼神,怕不是要将谢晏给生吞活剥。
看了一眼裴钧,又看见摄政王身旁还有身着小小龙袍的小皇帝,阿言更加不敢造次,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只好小声唤道:“公子,公子,快起来!”
谢晏磕得双膝生疼,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又跌坐回去了。因为额头在地板上撞红了一块,磕破了点皮,他哼唧两声,抬手捂着,眼睛顷刻就蒙上了薄雾。
裴钧认出他来,没有动,冷眼看他狼狈。
眼前人坐在地板上揉自己膝盖,他衣襟跌散了,那喜人的红狐狸围脖也掉在一旁,露出了一截洁白无瑕的细长脖颈。瘦得有些尖的下巴上还落了几指红印,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捏过。
裴钧皱眉更深。
他捡起掉在自己脚边的红狐狸围脖,袖摆簌簌地滑过谢晏脸颊,他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淡淡道:“谢晏,多年不见,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谢晏仰头看他,磕破的额头更疼了,好像是外面疼,又好像是里面疼,针扎似的,他盯着裴钧瞧了一会,忽然伸出手去。
裴钧俯视着身前的这只手,不明所以。
寂静之中,不知谁闷头嘀咕了一句:“他坐那干什么,还等摄政王亲自拉他起来不成?他那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裴钧依稀听见了,微微眯了眯眼。
这手修长清瘦,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若是真这么不要了,还怪可惜的。
裴钧笑了一声,恩赐似的,也朝他抬手。
谁想手才抬一半,谢晏瞅准时机往前一探,一把抓住了他手里的红狐狸围脖。
裴钧本就手劲大,他第一下没抢动,还试探地掀起眼睫偷偷瞧了一眼,没等裴钧反应过来,他两手用力一拽,把围脖掖进怀里,紧接着脚底下生了风似的,一溜烟跑进了人群,藏到了阿言身后。
片刻,又探出半只眼睛来睨他,看他有没有过来追赶自己。见他没有,这才警惕地低下头,爱惜地查看围脖上有没有少了毛。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围脖。
裴钧:“……”
所以刚才谢晏伸手,不是要人扶要人抱,而是要裴钧还他的毛围脖。
若方才殿内还只是肃静,现在已称得上是死寂了。
时隔五年,才刚见面,谢晏就又把堂堂摄政王裴钧给羞辱了一次。阿言心想,完犊子了,这下哪还有旧情可套,只剩下新恨了,这辈子也别指望能要到岁禄了。
“……”纪疏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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