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殿视线就都转到谢晏那去了。
众人忍不住揣测起摄政王这句话背后的深层含义,进门时谢晏挠伤了摄政王都没被追究,刚才摄政王还赐了平安候十道鸡,这会儿又叫他去喂鸟,难道平安候要复-宠-?
当年探花筵之前,京中其实就有流言,说谢晏有分桃之癖,对五皇子有不清不楚的意思,仗着帝后偏袒胡作非为,曾、曾轻薄过少年裴钧……
流言传得有板有眼,还有人作证亲眼见谢晏半夜三更从五皇子寝宫里翻出来。
有玩得好的纨绔去问谢晏,谢晏眨眨眼,只说:“你猜?”
也有胆子大的好事者,问到了五皇子脸上去。结果五皇子听罢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恶狠狠地将袖一甩,踢门而去了。
他这么个反应,让人难免多想是不是恼羞成怒。
于是这事传得更真。
到了探花筵上,谢晏簪花夺酒之举,更给这段流言增添了几许可信之处。
思及此段纠葛,再看摄政王今日的种种奇怪举动……众人看谢晏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谢晏捧着脸聚精会神地看鸟,还不习惯有人用“平安候”三个字来唤他,是故一直没有理睬。
阿言也不能猜透裴钧在想什么,可那鸟儿看起来漂亮柔弱,也不像是能要了谢晏小命的,他干脆不想了,低头轻问谢晏:“公子想过去摸摸鸟吗?”
谢晏兴冲冲地点点头,过后又沉默了一下,小心地问:“……可以吗?”
他还记得出门之前,阿言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许他乱跑乱动,也不要乱说话,否则以后就再也不带他出门了。自打落水烧坏了脑子,这还是谢晏第一次出门,他很珍惜的,自然万事都听阿言的。
阿言指着裴钧的身影,点点头:“摄政王说可以。”
谢晏绕过阿言的身子,朝他说的那个什么“摄政王”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裴钧作设出数种他的表情,却没料到谢晏竟朝他投去了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地移开了,黏在那双破鸟身上。
“……”裴钧脸色阴沉,“把谷子给他!”
自己把自己吃撑了,都能气哭,过会要是被鸟啄疼了,可有他难受的!
扬武将军出身南邺,以前做过南邺军的百长,国灭后才投身大虞海师,对于曾经的南邺长孙他仍保留着对故国的亲切感。此时已经无视其他人的复杂目光,亲亲切切地握住了谢晏的手,将他拉到金丝笼边上。
“平安候你瞧,等会你就托着这些谷子伸到笼子口。”
扬武将军腰粗脸黑,瞧着吓人,但说话很和善。
“嗯,嗯。”谢晏听着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他学着扬武将军的样子抓了一点谷粒,又期待又紧张地看着小太监摆弄笼门。
笼门终于掀开了一个供手掌伸进去的小口,里面的五彩鸟扑棱棱一跳,却并没有如摄政王想象中那样飞扑到谢晏手上啄食,更没将他啄哭。
两只鸟只是跳到了笼内更高一截的地方,警惕地望着四周。头上有一撮白毛的是雄鸟,见谢晏的手又往内伸了伸,还扇开羽翅将身边的雌鸟给拢了起来。
谢晏撑了一会,手腕子都酸了,鸟也不下来吃。
谢晏很失望。
摄政王也很失望。
还好,平安候不用哭了,纪疏闲偷偷地把提着的一口气给吐了出去。
只有扬武将军有点尴尬,既没让南邺长孙摸到鸟,也没让摄政王看到鸳鸯啄食的乐子。谢晏看那只雌鸟蔫蔫的,有点担心:“它是不是病了呀?”
谢晏自己生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爱吃不爱喝,还不爱动弹,鸟可能也是这样吧?
他这么一说,扬武将军也有些害怕,元宵御宴要是给摄政王送一只病鸟,过两天再死了,实在是太不吉利。他正懊恼这鸟儿送得不值当,那送鸟上殿的饲鸟人凑近来看了看,又用一根筷子拨弄了一会鸟儿的尾巴。
然后低声朝扬武将军说了句什么。
扬武将军听罢神色一凝,忽地拱手大贺:“大喜!摄政王,大喜啊!”
裴钧眉尖一跳,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但又不得不接下去:“孤喜从何来?”
扬武将军兴高采烈地说:“这雌鸟它有了!您说说、您说说,前两天这俩还活蹦乱跳的,今儿个一说要带给殿下看看,它就有了,可见——”
裴钧黑着脸:“可见什么?这鸟有了,是有了孤的种吗?”
“……”扬武将军一愣,“这哪能,人和鸟怎么能……”
裴钧嘴角噙着一丝笑:“不能那孤能有什么大喜?”
“这……”
扬武将军挠着头,一时无话可说。
没看到谢晏被啄哭也就算了,还惹了自己一身鸟腥,差点就当了这破鸟的野爹。扬武将军这张嘴,早晚要给他缝起来。
裴钧眼不见为净:“行了,赶紧拿下去。”
那漂漂亮亮的鸟儿又被蒙上绒布,就这样拎下去了,谢晏没有摸到鸟,依依不舍的看着笼子消失在殿外的夜色深处,才转过头来问:“阿言,什么是有了?”
他神情坦荡,目光纯洁。
阿言道:“就是肚子里有小小鸟了。”
谢晏不懂:“小小鸟为什么在肚子里,是因为肚子很疼,那只鸟才不吃饭吗?”
“……”
阿言一时失语,就像每一个被孩子追问“我是怎么来的”的爹娘一样,无法向心智尽失的谢晏解释这件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用一颗才上来的酿红果堵住了谢晏的嘴。
酿红果酸酸甜甜,也有化食开胃之效,谢晏咬了几口,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席间又有其他勋贵上前献礼,摄政王一一替小皇帝回了赏。
都献得差不多,筵席也就该到头了。
阿言伫在谢晏身旁,手里握着一束卷轴蠢蠢欲动,有点焦急,又有点踟躇,不知该不该上去。今天甭管是不是故意,谢晏都已经搅出这么多事了。
而且总觉得,今儿个一晚上,摄政王好像闲得很,一直在针对他们。
万一上去了,摄政王记仇,不仅不给他们岁禄,还削了平安候的爵,再打发一无所有的谢晏到摄政王府上给他伏低做小,外带端茶送水倒洗脚盆子呢?
以前的少年裴钧可能干不出来这种事,现在的摄政王……不是没可能。
阿言打了个寒战,把迈出去的半只脚又给收了回来:“算了,不值得……”
刚说完,阿言就感觉后脖颈一阵刺冷。
果不其然,摄政王又开始找事了。
谢晏撑得快睡过去了,正在揉自己肚皮,就突然被指名道姓:“平安候多年在府上修身养性,今日难得赴宴,想来也是带了什么好玩意儿罢?”
“……”
没办法了,阿言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将手里的卷轴往他怀里一塞,低声道:“公子,别忘了这几日教你的话。看见摄政王了么,背出来就行。”
谢晏晕晕乎乎站了起来,回忆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张开嘴。
裴钧盯着他,似笑非笑,想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臣……臣……”谢晏皱眉。
阿言一拍脑门,坏了,他全忘了。
谢晏讲不出来,抱着卷轴的手不由缩紧。阿言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兀自站出来,取了那卷轴一展,屈膝道:“殿下!平安侯府惭愧,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我们侯爷病骨支离,无法报效朝廷,可怜我们侯爷混沌多年,偶尔清醒时,却还记得感念殿下之恩,身子稍好些便常常起身写这个‘福’字,这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大虞祈福,都是对陛下和殿下的惦念……此般真情,可鉴天地!”
他字字动情,卷轴还没展全都足有二丈之长,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福字。
两旁人探头瞄了一眼,谢晏虽个人作风堪忧,但才情名动京城,他那手字,最是受先帝赞赏,还曾叫人做成字帖令宫里的几个皇子们临摹。
这卷轴上的福字,瞧着确实是谢晏的风格,只是绵软些,又想来平安候脑子都烧坏了,字还能写成这个样,已经不容易。
阿言见他们没有发现破绽,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字当然不是谢晏的。
是阿言从谢晏以前写过的文章里,挑了一个最好模仿的“福”字,日日夜夜练习,临得几乎一模一样了才敢往这卷轴上写。此刻别说是这群多年未见的权贵,便是先帝诈尸起来,也不大可能挑出不对来。
两名太监托着这长卷呈上来给小皇帝看了看,再呈给摄政王。
裴钧瞄了一眼就笑了,却也没戳穿这主仆俩的小心思,只道:“平安候有心了,如此重礼,孤倒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赏给平安候些什么。平安候,你说呢?”
阿言一听有戏,正要张嘴,裴钧将他冷冷一瞥:“良言,孤是问平安候,不是问你。你再吱一声,就让你名字里再也没有这个言字。”
“……”
阿言大名姓良,但知道的人不多,就连侯府上几个亲近的下人,也都以为他姓言。
谢晏在外面也只是唤他阿言,偶有他触怒谢晏了,谢晏才会严肃地、连名带姓地叫他“良言”。但这种情况也不多,谢晏脾气很好,也从不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他。
除了有一次,他顶撞了还是五皇子的少年裴钧,被谢晏当着五皇子的面一声冷斥。
可那也是因为五皇子对谢晏出言不逊在先,这件事阿言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委屈。
他虽然不满非亲非故的裴钧也这样叫他,但阿言确实是从这声儿里听出了一丝真怒,他不敢继续多言,默默闭上了嘴,只期望待会公子能机灵点,把裴钧给糊弄过去。
但是想想就很是困难,以谢晏现在的脑袋瓜子,他不把摄政王给惹炸了就不错了。
裴钧笑着看谢晏,又问:“平安候想讨什么赏?”
阿言疯狂给谢晏使眼色。
谢晏想了会,大致明白了,慢吞吞地说:“唔……要钱。”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阿言:“……”
殿内一阵哄笑。
听着这熙熙落落的笑声,裴钧有些烦躁,他抬手压下,继续问:“那平安候想要多少?要的多了孤可给不起。”
阿言又疯狂给谢晏比划手势。
左右面子里子已经全丢光了,没什么好失去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多要点,能撑几年算几年。
谢晏眉头皱的更厉害,他还是懂的,“钱”要越多越好,阿言说过,有了钱才能买他喜欢吃的桂花糕,但是多少是多,谢晏却没有概念了。
他很为难。
谢晏尽可能地想到了一个自己认为足够大的数字,这是他能数到的,最大的了。他又害怕会不会太大,那个“摄政王”会不会不舍得给,纠结来纠结去,谢晏都快急死了。
裴钧等了很久,见他笃定地抬起了头,应当是想好了。
他不禁坐直了,倒要看看,谢晏筹谋了这一晚上,狮子大开口到底打算从他这讹多少。
谢晏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了充足的惊骇人心的准备,然后飞快地报了一个数字:“……两。”
裴钧蹙眉:“多少?说清楚!孤是拔了平安候的舌头不成?”
谢晏抿了抿嘴,只好又报了一遍:“十两。”
裴钧:“…………”
确实震骇人心。
阿言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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