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被捏着下颌喝了几口,眼角的泪花欲掉不掉的。


    裴钧笑眯眯地骗他喝药,先是一碗就给一两,后来是一口就给一两。他今天出府是兴师问罪来的,未带银钱,便拿腰间香囊上缀的东珠来抵。


    裴钧看他掰着手指头数香囊上的珠子,好整以暇地笑道:“数清楚了吗?”


    谢晏摇着头,又怪他说话出声,打乱了自己的节奏。


    拢共十几颗珠子,有什么好数?


    裴钧支颐瞧他一张侧脸,又瘦又白,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养的,还不如小时候。说到小时候,又想起了他磕破头装失忆那会儿。


    少年谢晏是个人精,演的样样都好,毫无破绽,连皇后都被他骗着了。


    “谢晏,你还怕苦?当年在孤宫里,骗孤失忆了,为了演得像,一天三次施针,扎了几十个针孔也没喊一句疼。还生生喝了太医院五日的药,一碗比一碗苦……孤闻着都瘆得慌。”


    裴钧低头看见他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他看得心烦,抬手撇过去一角氅衣,正在他脚下。


    氅衣很暖和,带着男人的余温,谢晏本能地踩上去,圆润的脚趾陷在长毛里,黑的裘,白的脚,有些赏心悦目的意思。


    “你下这血本坑害孤,害得孤在皇后那儿罚跪了好些时日。”白天罚跪,晚上还要照顾少年谢晏。他盯着谢晏看,忍不住又嘲讽两句:“你是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连这样不咸不淡的补药都喝不下去了?”


    谢晏不高兴了:“你不要说话,我数不清了。”


    裴钧笑了一声。


    后来谢晏失忆一事之所以原形败露,就是因为连着五天的药,最后苦的实在是受不了,趁没人端着药碗偷偷往花盆里浇,愣是浇死了一株裴钧最喜欢的雀梅盆景,被抓了现行。


    白天碍面子没对他怎么着,晚上裴钧躺着越想越气,凭什么他欺上瞒下还毁了雀梅却能睡得香甜安稳?半夜气不过,又爬起来踹进他屋里,把谢晏揪起来打了一顿。


    裴钧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能有今天这偏执性子,谢晏得占一半责任。


    谢晏垂着眼,丝毫不知道裴钧在思索什么,他数了两遍也没数明白香囊上头到底有多少颗珠子,思来想去大概领悟了——反正就是要小口小口喝才能赚够。


    呜,他最怕喝药了。


    但是今天早上阿言和宝瓶唉声叹气的那些话,谢晏其实是听进心里去了的,虽然听懂的不多,但知道他们是在为钱发愁,谢晏觉得家里可能穷得揭不开锅了,自己也应该帮帮忙。


    往常一碗药,少说不说也得洒出去半碗,今天谢晏舍身取义,一滴没漏全给咽下去了,直喝得反胃,他两手捂住嘴,生怕自己吐出来,总之磨磨蹭蹭分了十好几口喝下。


    边喝还边小声嘀咕。


    裴钧仔细听了一下,他憋着气捏着鼻子,正给自己洗脑:“不苦一点也不苦一点也不苦……”


    看他喝得如此不开心,裴钧就开心了,头痛都觉轻了。


    药煮得偏热,又多是补益亏虚的好药材,刚下肚没多久,谢晏冷白的脸上就浮起了红润的血色,鼻尖也冒出细细的密汗。


    他看摄政王在发呆,就欢天喜地地捧起香囊掖进了自己怀里。


    然后握起裴钧的手,看金主天神似的,眼睛闪着光:“谢谢你。你送我鸟还给我钱,你真的是个好人!你常来,我喜欢你。”


    谢晏脸色是好了,一点香囊穗子从他衣襟漏出来,晃晃的像条小尾巴。


    “好人”裴钧看着碗底渐空,听他一脸天真纯洁地说着“喜欢”,幡然惊醒,脸色忽地不好了。


    ……所以自己来这一趟是干什么来了?


    他是来刺探谢晏,羞辱谢晏来的!


    结果呢?反倒哄着谢晏喝完了一整碗补药,还倒赔进去一枚东珠香囊!


    但香囊已经被他贴身藏进去了,裴钧总不能再伸手到臣子的衣襟里头。


    那像什么话?


    到时候良言那个泥腿子又到处跟人说,摄政王疾风好色,还锱铢必较、一毛不拔,给出去的赏都能要回来。


    年少时这主仆俩一唱一和的,就没少给他找不痛快。


    看他脸上风云变幻,谢晏不懂,温顺乖巧的眉眼里写满了大大的困惑:“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裴钧沉默。


    谢晏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


    “……”裴钧面露愠色,“成何体统,松手!”


    谢晏不松,又朝他坐近了一点,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味,有点熟悉,谢晏形容不上来,但闻着心里舒服,早就把这人先前逼他喝药的事给忘了。


    他贴着裴钧,又拽了拽堂堂摄政王的袖子,乖顺地垂着眼睫:“你好香,比阿言烧的安神香还香……你能再陪陪我吗?”


    裴钧先是一惊,继而恼羞成怒:“谢晏!你放肆!”


    这世道疯了,还是谢晏真疯了——谢晏朝他撒娇?!


    “不陪就算了……”谢晏声音闷闷的,有一点点失落。


    裴钧很快镇定下来,一哂,俯身欺下,结结实实地将他锁在椅内:“谢卿,深更半夜,你我独处一室。你穿的如此单薄,揪着孤衣袖,还这般言语放浪……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晏后腰被迫贴着椅背,也不挣扎,只是摇了摇头。


    裴钧似笑非笑地睨着眼前人,恐吓他道:“这就是争宠的意思,是自荐枕席想给孤侍寝。到时候你再害怕得哭,孤也——”


    谢晏当然听不明白,还好奇地眨着眼,又凑他胸膛闻了闻,修长柔软的手指缠着他袖角,催他快点说。


    眼前的人安安静静地歪头看他,鼻尖一点点红,脸颊也因为补药透出粉意,瞧着乖乖的怯怯的,倒是眼睛很亮,像深夜里的灯火,熠熠地烧着。


    没哭。


    这么漂亮的眼睛,最适合哭了,裴钧恶毒地想。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这会儿药效上来了,没等他接着说下去,谢晏将脸抵在他胸口,有点昏昏欲睡。


    裴钧冷不丁被一具柔软的身躯撞进怀里,眼里尽是难以置信,吃惊地低头。


    他和谢晏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只是谢晏伶牙俐齿手还贱,总爱招惹旁人,次数多了两人就针锋相对起来。后来关系恶劣到,秋猎被迫同住一帐时,谢晏会睁眼熬到天明,害怕裴钧半夜举刀把他舌头割了的地步。


    此时看着谢晏近在咫尺却毫无防备的脸,像是窝在身前的兔子,一点儿也不见外的模样。


    裴钧胸口嗡嗡的,又恼又烧,有几分相信他是真的傻了。


    ……


    平安候府前厅。


    宝瓶已经靠在廊柱底下听睡了,一对老仆还伺候着指挥使茶水。


    纪疏闲的脸已经跟茶汤一个色儿了,一肚子水,直直打嗝。


    他从三皇五帝聊到了开国勋臣,还把这几年平安候府的来因去果都套了个底儿掉。又从宝瓶那没良心的爹娘到聋二哥的耳朵是怎么聋的,连老仆远在城外庄子上的儿子的鸡毛蒜皮家务事都评论过了。


    ……儿媳吃醋,不肯与儿子同房睡觉,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之类。


    纪疏闲心不在焉地想,这么长时辰了,别说是问个话,这要是孤男寡女,孩子都能怀上好几个了吧?


    回过神来,老仆还在絮叨,这会儿实在有点没话找话,纪疏闲看了看天色,勉强自己抿了一口茶,点点头说:“您儿子跟那女婢走得近,儿媳吃醋拈酸也是正常的,夫妻嘛,说开了就好了。”


    裴钧自后院出来时,纪疏闲不知正在兴哪门子的叹。


    “哎,寻常人家都怕外室毁家,更别说祸国妖妃了,美色误国确实要不得……”


    阿言听得云里雾里,心想祸国妖妃关我家什么事,驾前训斥礼仪,怎么还训斥到美色误国上去了。


    他也困得不成,刚要回话,就被人给冷声打断:“纪疏闲,回府。”


    阿言原地蹦起,吓了一大跳,扭头看了看侯府紧闭的大门,又看看突然凭空出现的摄政王。


    不对,他怎么从后头出来?!


    裴钧一句也懒得解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平安候府。


    纪疏闲瞥了眼已经懵了的阿言,捂着一肚子水忙跟上。


    两人走在外面的大街上,也没坐辇,一帮雁翎卫小的们都屏退了,只有指挥使陪着。夜风拂进裴钧的领口,心窝的热度被吹凉了,他慢慢冷静下来。


    纪疏闲看过去,大氅倒是还披着,衣襟有点揉乱了。


    这是在屋里干什么了?


    腰上的香囊怎么没了,留下当信物了?


    “妖妃……”不是,纪疏闲清了清嗓,小心翼翼地问,“平安候呢?”


    裴钧脸色微变,过了一会,神色复杂地说:“哄睡了。”


    “哦,哄睡——哄睡了?!”纪疏闲身形微震,“您您哄的?”


    裴钧:“啧。”


    从这个“啧”里,纪疏闲品出了三分凉薄,三分不耐,三分愠怒,外加一分回味。啧,有点费脑子,好复杂。


    裴钧一皱眉,理了理衣领,突然莫名其妙地斥责道:“他就是真傻了,难道都是这样见人就扑?没人教他礼仪吗?”


    “啊对对,他如此不——”纪疏闲出言附和,话到嘴边赶紧刹住,临时斟酌了下用词,“不知廉耻”有点重了吧,他咽了回去,“……不成体统?”


    “确实。”裴钧回忆起方才被他贴在怀里,呼吸直往自己心口吹,手指还抓在自己衣襟上不丢,那软绵绵的样儿……他难道对着个人都能这样?


    不由呵了一声:“明日再叫礼仪官上门好好宣讲宣讲。”


    纪疏闲不敢笑,恭恭敬敬:“是是,殿下您深明大义,不与平安候一般见识。”


    他大张旗鼓地连夜派人去安排礼仪官,要最严格最婆妈的那个。


    裴钧这才舒坦了,摆驾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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