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短短几个时辰,从“百年人参随便喝”到“病死活该”。


    ——这是继前日早上被赶出王府后,平安侯第二次失-宠-了。


    人生大起大落,又大起大落,莫过于此。


    府上婢子们瞧平安侯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摄政王压着火回到书房,重新换身衣裳净了手,把擦手的巾子往盆里重重一甩,那衣裳贴身穿的,脏了也不想要了,扭头就叫宁喜拿去烧。


    他神色不豫,坐到桌案前随便拿了本折子看。


    一众婢子们噤若寒蝉,生怕触了摄政王霉头,随他伺候的小婢女是被人排挤着推进来的,才十一二岁大,人都没摆在门口的瓷瓶子大,跪在摄政王桌案对面研墨,人挺直了也就比桌案高一点。


    她才磨了两下,听见摄政王哗啦一声,将折子翻了个面。


    小丫头一哆嗦,墨条吧嗒掉进了砚台里,她吓得趴在地上也不敢吭声。


    太瘦小了,裴钧在气头上,一开始都没留意到她,直到发现桌腿抖的厉害,撤身去看了,才发现那儿还跪着个人,跟受惊的鸡仔儿似的。


    裴钧没必要跟这么点大的丫头撒气,当没看见她,又翻了两本折子,小丫头颤的更厉害了,颤的他心浮气躁,他不知所谓地看了一会,突然将折子一拍,问道:“别抖了。去看看他知错了吗!”


    丫头一愣,知道这个“他”是谁,忙磕了个大头,小跑着出去了。


    再回来时,门都不敢进了,她看见摄政王就紧张害怕,垂着脑袋,提心吊胆道:“回殿下……平、平安侯已经……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裴钧气得眼前发晕,“孤都没地方睡,他竟敢睡。”


    他一起身,忽觉热意倒涌。


    小丫头脸色骤变,大惊失色盯着他,结巴道:“殿殿殿下!血血血……流血了!宁公公、宁公公!殿下他——”小丫头扯着嗓子夺门而出。


    裴钧没叫住她,觉得一股热流从鼻腔涌出,他抬指去揩,鲜红一片。


    ……


    不足一炷香的功夫,摄政王喝了一碗参汤又被平安侯气着了,阳火过旺,当晚就流了鼻血的事,传得王府上下皆知。


    吓得宁喜把才回去没多会的林太医又叫了回来,另给摄政王开了一副下火的方子,一大碗灌下去,拿冷水敷了面,那股子邪火才堪堪浇下去。


    裴钧仰头躺在书房的小榻上,额头盖着块凉手巾。


    宁喜拿绢扇轻轻给他打着风,又翻出了本教人豁达的杂集给他念:“诗中有云,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宽。心与身俱安,何事能相干。”


    裴钧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宽?哪里宽?孤屈居的这一小块榻宽吗?”


    宁喜:“……”


    宁喜轻咳了一下,翻过了这几页,又换了一章念道:“莫生气莫生气,人生世上不容易,作践自己多可惜,全当他是骂自己。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


    裴钧突然冷笑一声:“他看他挺如意。他是巴不得气死我,好拿我府上的金银珠宝去换钱!”


    “……”宁喜阖上了册子,出主意道,“要不殿下,咱去把平安侯打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痛哭流涕?”


    裴钧愠怒道:“不错,你去罢,打到他知道错了为止。”


    宁喜抬了抬屁-股,讪讪地试探:“殿下,怎么是奴去……奴手下没个轻重,要是把平安侯打哭了怎么办?”


    “打哭了自然你自己哄。”裴钧揭开脸上的手巾,眉头一拧,“怎么……难道你打哭的,还要孤哄吗?”


    “还要哄的吗?”宁喜面上大惊,心内却忍不住偷笑。


    不是应该打断了直接扔出府去吗?


    裴钧脑子还疼,没转到这层,没想到原本还有扔出去这一选项,不耐道:“那不然,他一哭,这院子还有个安生?”


    宁喜看似犹犹豫豫了一会,又坐下来,察言观色地瞧着摄政王,为难道:“这,奴也不会哄人,要是将平安侯打哭了还哄不好,他隔着屋子哭哭啼啼一晚上,殿下也睡不好,到时候又要头疼……奴是个废物,还是留下给殿下念书罢。”


    裴钧眉头紧锁,似乎权衡了一下其中利弊,明日还要上朝,确实不行。


    “没用。”他冷哼了一声,面朝内不再说话了。


    宁喜重新翻开那本“教人如何豁达”的书读了两句,他也没再找茬。约莫是给他找了个好台阶,他脑子也糊涂,就顺着下了。


    宁喜读着书,心想,摄政王表面上人憎鬼厌的,其实也怪好哄的。


    -


    天不亮,摄政王就离了府。


    那好好一锅人参汤又不能真的倒了,放着又平白惹殿下生气。


    临走时宁喜睁只眼闭只眼,叫在庭院里跪了一宿的言管家给端去了,说殿下不要了,叫他拿去浇花。


    良言笑着谢过了宁喜,甜言蜜语哄着厨娘把剩下的汤热了一遍。


    然后浇了谢晏这朵恼人花。


    谢晏被阿言强硬地灌了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又喝了一碗参鸡汤煮的汤饼,发了一身汗,一觉醒来好多了,虽然还是头晕无力,但烧好歹退了,人也清醒许多。


    只是神情迷茫,不大记得昨晚的细节,一直躺在床上眨着眼发呆。


    他忽然想起什么,揪起身上盖的被子闻了闻,又翻过身,脸埋在枕头上闻了闻。


    突然咧开嘴一笑。


    良言端着水盆子回来,被他这笑容吓了一跳,以为他又发了什么病。


    谢晏摊开了让阿言帮他擦擦手脚和脸,他病了一天一-夜,身上黏了汗,阿言摆了摆帕子,要帮他擦擦身上。谢晏忽然捂着肚子拧了过去。


    阿言一怔:“公子怎么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晏摇了摇头,把自己蜷了起来,过了会,小心翼翼地看了外头一眼,又立刻藏起来,偷偷问:“阿言,我能再喝一碗之前那个汤吗?”


    那锅整个被阿言端来了,热了几遍又蒸没了些,本来就没多少,他点点头:“我给公子盛。”


    看谢晏有食欲了,阿言还专门多盛了两块炖烂的鸡肉。


    乌骨鸡原是南邺土产珍禽,后来传进大虞的,乌骨鸡细嫩鲜美,因为还能入药,补气血虚劳效用奇佳,被不少贵族追捧,价钱一下子就上去了。


    谢晏喝完汤,吐出两块小骨头,试探地问:“还想吃……行吗?”


    阿言开心都来不及,好容易赖上摄政王一株老参一只乌鸡,吃了不白吃啊。而且公子饭量一直不大,今天终于肯多吃点东西,阿言欣慰,撕了个大的鸡腿。


    谢晏啃着鸡,眼睛飨足地眯了起来,吃罢舔了舔手指头,又问:“阿言,是不是……这个我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了?”


    以前公子有家最爱去的酒楼,叫“海云天”。


    楼里的掌厨手艺好,是南邺国灭时逃出来的御厨,擅长烹山珍和海鲜,乌骨鸡做的尤其地道。对于年少背井离乡的谢晏来说,“海云天”就是家乡味道,他常年在楼里包一个小雅间,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儿的菜好是好,就是实在太贵了,最便宜的菜也要二两。


    谢晏病了后,再也吃不起了,像是紫羽乌骨鸡这种好东西,只能隔着大街闻酒楼上的味儿。


    酒楼伙计看他们站久了,还朝下丢花生米,嘲笑他们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阿言一阵心酸,捧着汤罐子抹泪:“公子,别客气,多吃点!不够我再兑点水,还能煮一锅!这是摄政王家的,不要钱。”


    谢晏咬着骨头,摸了摸自己小肚子,唔唔点头。


    -


    一开春,诸事繁多,大案刑罚,各地的农耕、旱涝,边境军务,甚至宗室各家儿女的婚事,底下的人都要一一上书奏请。再则春猎快到了,礼部还追着他屁-股后头要钱。


    处理不完的事儿,裴钧一连数日不得不歇在宫里。


    这日裴钧下朝后,人还没出大殿,惯例就被数位大臣给拦住了。


    自然还是为了朝上没谈拢的几件破事。


    他舌上用力一啧,人却耐着性子去往御书房,手里一边批着折子,一边听他们轮番轰炸,义正言辞地劝谏,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些听腻了的说辞。


    偶尔几条有意思的,他抬起眸来饶有兴趣的琢磨一下,随手记在纸上。


    听实在烦了,裴钧阖上批完的奏折,咳了一下:“诸位爱卿累了罢,喝口热茶歇歇再说——宁喜。”


    有几人在底下坐不住了。


    他们夫人这几日与几个手帕交踏青,都是几位老臣家里的,不小心听见了些闲话,听着稀奇,回来就就学了一嘴。


    说是,说是……有人瞧见千岁宴那晚,摄政王抱了个人回房,一整宿都没出来。


    几人又动了心思,想是摄政王之前不好美色,那是没开荤,不晓得此事之美,如今尝过了滋味,应当有些转变。再者,今日来者,有一半都是摄政王派,瞧不上无能年幼的小皇帝,心中笃定裴钧早晚是要登基,一统天下的。


    但九五至尊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子嗣啊!


    裴钧看他们面面相觑,吞吞吐吐,老脸发红,便知道又是老生常谈,想劝他娶妃的。


    这几日朝上事多,今日好容易早下会朝,又被他们拿破事折磨了一个多时辰。裴钧精神不好,懒得与他们周旋,直接哼笑了一声:“你们又给孤准备了什么画像?美么?又是端庄贤淑、娴静知礼的大家闺秀?”


    众臣挠了挠面皮:“自然是……”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孤不喜欢那样的。”


    众臣燃起希望:“那殿下中意什么样的……”


    裴钧品着杯沿蒸腾出来的茶香,带着几分戏谑道:“孤啊,孤喜欢漂亮的,浪的,有趣味的,房里能放得开的。虽然眼下天下未统,孤无颜娶妻生子,但你们谁家姑娘要是这样的,孤也不是不能娶了。”


    “……”众臣神色复杂。


    谁敢如此厚颜无耻,说自家女儿轻浮浪荡?!


    裴钧咽了口茶,一脸的好脾气:“诸位慢慢想,先尝尝茶水,上好的白毫银针。”


    不多时,小太监们稳稳当当地端来了几杯茶水。


    诸人赶紧起身谢恩,一落眼,看着木盘上满的都溢出来的香茶,纷纷一身冷汗,瑟瑟地把手缩了回来。


    酒满敬人,茶满送人。


    这哪是请人喝茶,这是送人上路呢!


    一群老头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各个儿精得要命,这要是还看不明白,不如早些辞官回家种地算了。


    裴钧趁热打铁,还要恶心恶心这群老匹夫时,宁喜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他飞快地瞄了摄政王一眼,支支吾吾。


    裴钧见他油浇火燎的,直接问道:“什么事?”


    宁喜欲言又止:“没什么,就是……家里出了点事,要不殿下回家看看?”


    裴钧正烦着:“能出什么事,魏王又把琼英苑炸了?”


    “不是……不好说……”宁喜踟蹰着上前,想去拽摄政王的衣袖,尴尬地四处看了看。


    裴钧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简直莫名其妙:“你跟谁学的扯孤衣袖?什么事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说。”


    宁喜似是而非地道:“是抱朴居那个谁的事……您别问了,真不好说!”


    一听事关抱朴居,定是摄政王屋子里那点私事,众臣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不说还好,裴钧几乎将这狗东西给忘了,他火又上来了,蹙眉道:“他怎么还在孤府上?!他又给孤惹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在孤床上吃药了……难道吐了孤一床?!”


    他越说越离谱。


    众臣越听越心惊。


    宁喜抹了抹汗:“不是,没有……就是家里来人,说、说……”


    裴钧已经预想到几十种可能,最差也不过是谢晏毁了他的屋子,撕了他的字画,或者把他王府给拆了。谢晏就一个人,肉-体-凡胎,顶多再加个狗腿子良言,两个加起来能欺负欺负猫狗下人罢了,还能惹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到底他干什么了!”


    宁喜看他又把自己气上头了,看样子是死活非要当场知道个一清二楚,这可是殿下自己非要问的,回头怨不得他没避讳。


    他狠了狠心,咬牙道:“家里人传话,说平安侯……了。”


    裴钧一愣,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了?”


    宁喜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有了!”


    “……”裴钧没想到这么刺激,晃了晃。


    众臣震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裴钧有点不太能明白,这话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他揪住宁喜恍惚了一会,竭力保持着镇定,尚且存有一丝希冀:“等、等会,你再说一次,谁说的?说他有什么了?”


    宁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只好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平安侯说,他肚子里有了您的、您的……”


    宁喜红了红脸:“小宝贝。”


    裴钧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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