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冬日阴冷的a市罕见地出了太阳。
酒店972房间里依然暗沉沉的，厚实遮光的窗帘隔绝外界，床上的羽绒被微微鼓起成一个小包，随着细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姜予醒来时，脑内一片混沌，这一觉并不安稳。
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躺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摸起床头柜的手机，点亮屏幕。
已经临近十点了。
设定在早上八点的备忘录事项「吃药」明晃晃挂在首页，姜予随意地将提醒划走，打了个哈欠，爬了起来。
“你好。”
他拨通了前台的座机，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睡意，“我需要一份单人早餐。”
对方温和恭敬，“您好，972房间的客人，您的早餐预计将于十分钟后准时送达。”
十分钟？
姜予照例打开了饮水机加热按钮，一番简单洗漱完，见镜中的自己短发沾了点水，尾端的卷毛耷拉下来，打湿了睡衣，晕出一小块一小块深色印迹。
真是狼狈啊。
他默默地垂下头，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早餐服务来得比计划更快。
“砰砰”，来人敲响了房门。
来送餐的正是昨日后来顶坑办理磁卡的圆脸小姑娘，是个腼腆灵秀的beta，她见姜予开了门，甜美一笑。
“您好，客人。这是您的早餐。”
清爽微咸的暖胃鱼粥，香甜的玉米汁，大碗车厘子红彤彤，还有一些精致的小蛋糕甜点。
小玉昨日便留意到这位客人在前台便表现的不太舒适，今日特意为姜予避开了西式餐点，希望能和他的心意。
眼前人昨晚戴着口罩，今日才见其真容，肤色近乎透明一般地白皙，五官精致俊雅，猫一般圆润的浅茶色双眸，懒散地半眯着。
“对了，昨日您走后。”
她有些不敢注视前面的姜予，结结巴巴递上一个信封，“有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让我递话。”
“感谢您的帮助，他算是欠您一个人情。若是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联系他。”
姜予微微倾身，将甜点中小份的白梨花糕点推到女孩手中示意送给她了，然后关上了屋门。
他随手将信封扔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吃早餐，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电视遥控器正放在落座手边位置，姜予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了电视。
清早的电视很无聊，大多是些商品广告，姜予一连换了几个台都没有找到适合消磨时间，充当背景音的节目。
他其实很久没看过电视了，连带着所有娱乐电子产品都很少接触，这些年始终在不与社会脱轨的基础线边缘徘徊。
最初是因为事业需要，后来则是人虽然年轻，心却变老了。
姜予按着按钮的手指一顿，yrtv—6频道一闪而过，他似乎看见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我的眼睛好像也出问题了。”
身体的反应比头脑更快，姜予下意识地按下遥控器的“<”键，频道被倒了回去。
电视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越来越大，逐渐清晰。
屏幕中两人相对而坐，主持人黑色西装，眉眼带着喜色，身体大幅度向前，笑的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对面的男人浅麦色蜜质肌肤，似融化的蜂蜜一般黏稠光泽，宽肩窄腰，星眉剑目，黑发墨眸。
男人舒展身体靠着坐背，一双长腿微微岔开，指尖点在扶手处。
软薄的丝质宝蓝色衬衣因坐姿被拉出了褶皱的纹路，脖颈的扣子扣到顶，露出鼓鼓的喉结。
姜予的视线落到男人身上，谨慎地打量着他。
“裴枭白先生，您的最新作品《莫里安的死局》即将上映了。相信很多的观众朋友们和粉丝早早订好了票。”
“当然，也包括我。”
主持人憋不住洋洋得意，含蓄地朝被称作裴枭白的男人颔首，“内场中排，黄金位置。”
裴枭白眉目轻挑，俊朗冷冽外貌带来的巨大压迫感在对方散发的崇敬善意中融冰消散。
微微低沉的男性疏朗嗓音响起，如大提琴般拨动心弦，颤颤巍巍，“感谢观众朋友们的关注，感谢粉丝们的支持。”
裴枭白一顿，满脸平静道：“抢到内场中排，黄金位置的朋友们辛苦了。”
姜予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屏幕内主持人牙花子都龇出来了，甚至没了职业应有的素养，“鹅鹅鹅”地笑个不停。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和自我怀疑中。
裴枭白？
裴枭白！怎么可能是裴枭白？
他怎么也没法将眼前俊朗高大，举手投足间撒发着巨大荷尔蒙魅力的男性和另一个自己记忆中相同姓名、相同容貌的“裴枭白”联系在一起。
相比于那个“少年裴枭白”的桀骜不驯、野性不羁，眼前的男人平添了一份岁月万事后积淀而成的成熟沉稳。
电视屏幕上。
人物旁边坠着一排小字，“蝉联四届耀龙奖最高荣誉影帝——alpha演员裴枭白”
姜予的呼吸声逐渐沉重，眉间不自觉地紧蹙成结，连续换台又倒回去，想证明是自己眼花缭乱看错了人。
alpha演员裴枭白？
这家伙真的是裴枭白？
他忽地抿唇笑了。
雅致的眉目如水墨画闯入一滴活水，忽地在黑白两色之间晕出一抹亮色，变得生动起来。
然而这个笑容并不代表着喜悦或是高兴，笑容来得快消失的也快，姜予呼吸渐重，下意识地咬紧后牙。
每一个字对他而言都是那么不可置信。
脾气臭、嘴巴硬、遇事梗着脖子不愿回头，一言不合就开始干架，哪怕是输了也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扭身就走。
就这样一个人，现在姜予被告知，对方进了娱乐圈，甚至还在这向来圆滑诡秘多变的娱乐圈里取得了不菲成绩。
这怎么可能？
姜予5岁时随母亲姜玥来到a市东城区定居，恰好住在裴枭白家隔壁，是阳台靠着阳台，撑手翻身就能过去的邻居。
他叫裴妈妈为“周姨”，周姨是个热心肠，心疼姜玥一个omega独身带着孩子，便时常让裴枭白来送些生活用品和做好的饭菜，两家人逐渐熟络起来。
裴枭白比他大一岁，这本是兄友弟恭的美好场面，甚至此后十一年一起长大，两人也堪称一句“青梅竹马”
偏偏......
偏偏他和裴枭白自小就不对盘，虽然在两家父母面前做出一副和谐友好的模样，可背地里两人明争暗讽，事事都要分个高低，次次要比出输赢。
动嘴是小事，动手是常事。
小时候他和裴枭白比谁分的零食多，谁更受小区里玩伴们和家长们的喜爱。
上学后姜予跳了一级，和裴枭白抢年级名次竞赛名额，比谁的头脑更灵活，谁的身手更强健，谁更受欢迎。
两人输赢比例往往是对半分，每次赢得一方还要嘴贱地问另一位，“你服不服？”
姜予只觉得自己似乎听不清电视传出的声音，他紧紧盯着屏幕里主持人的嘴，发觉自己竟可以一一辨别出对方的话，字字句句皆是在赞耀裴枭白的荣誉历史。
“17岁时被星探挖掘，18岁时以艺术文化双第一入读中央演艺大学。”
“同年受伯乐挖掘，从龙套、配角做起，参与的多部影视作品皆大火大爆，沉浸式演技受到观众们的认可赞誉。”
“21岁时首次担任屏幕男主角，并凭借此作品一举创下历史，拿下‘历史最年轻alpha影帝’称号。”
“此后每年的新作必打破纪录创新高，有口皆碑。”
“蝉联四届耀龙奖最高荣誉影帝，被评为‘最受欢迎的alpha演员’，自此开启属于裴枭白的时代。”
相比于主持人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屏幕中的裴枭白反而显得平淡冷静，只是颔首谢对方的过誉。
姜予不等节目接着播放，轻轻按下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坐了很久，恍然回神，慢吞吞地点开手机屏幕。
刚刚谢昭发来了微信消息，但姜予的注意力被节目吸引走，一直没有来得及回复。
[谢昭：记得来医院做新检查。]
[谢昭：房子的事不用着急，我这边帮忙托个熟人，给你找一套市中心安全便利的公寓。]
姜予回复谢昭。
[姜予：知道了。]
[姜予：找房的事我交给中介去办，很方便。]
他是真的不想麻烦谢昭，谢昭是位医生，职业性质本就特殊，日常工作压力极大。
一位beta医生能从alpha、omega比例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腺体信息素研究领域脱颖而出取得如今成绩实属不易。
不去做研究，反而将精力分散到这种小事上，太过浪费了。
尽管谢昭作为朋友来说真诚又热情，可姜予只想独自一个人呆在专属于他的封闭空间里，静悄悄的不被任何人打扰。
谢昭的信息回复的很快，几乎是瞬间对话框便冒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眼。
[谢昭：没关系，也不冲突，反正最后选择权还是在你手中。]
下一大段话过了一两分钟才发过来，应该是谢昭琢磨了许久的用词，小心翼翼的。
[谢昭：导师和张指挥长很担心你的情况，我和他们说你最近的状态还不错。]
[谢昭：虽然导师已经退休了，但姜予你放心，还有我和团队会继续研究下去，一定会治好你。]
姜予虽然心知谢昭是好意，但他已经疲于应对这些关照和任何有关治疗的消息了。
谢昭导师为了他的病一大把年纪全世界各地飞，积劳成疾后无奈退休调理身体。
张指挥长正值壮年也因为那件事情一夜生了许多白发，好似苍老了十岁。
关于那件事，谢昭虽然提的含糊，想尽量一笔带过，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予想，他当初第一次回想起时觉得撕心裂肺般痛苦绝望，第二次想起时满心愧疚后悔，被自责压弯了脊梁。
可现在一年过去，他居然可以平静地去面对它了。
一支八人的冰原边境驻守小队遭遇境外无国籍走私势力的打击报复，待到大部队的支援赶来时，据点已被完全摧毁。
八人的外骨骼机甲分崩离析，碎了一地，只有一位年岁最小的战斗员幸运存活。
姜予在那一天守住了据点分布机密图，但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七位战友，失去了他的健康和力量。
同时失去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alpha的尊严，失去了驱动外骨骼机甲的精神力。
继母亲姜玥去世后，他再次一无所有。
姜予简单回复了一个“嗯”，退出聊天框，怔怔地盯着账户余额中一长串数不清的零，面无表情垂着眸。
“人的器官可真贵啊。”
他的肢体和身躯，他的筋骨血脉。
最为值钱的是被注射不明液体后损毁麻木至今的腺体，他停止分泌的信息素，还有他断裂湮灭的精神力。
共和国永远铭记为它奉献牺牲的儿女们，不仅给予了巨额补偿金，还包揽了他余生所有的医疗费用。
谢昭还在断断续续给姜予发消息，劝他保持一个愉悦的心态，多出去逛逛不要一直闷在房间里。
分配来a市工作半年的谢昭其实并不了解姜予的过去。
“他甚至可能不如我了解a市。”
姜予保持沉默，“只不过是八年前的a市。”
就像谢昭并不明白姜予为什么会选择a市定居，那是因为母亲姜玥沉眠于此地。
六日后就是她的忌日。
劝完姜予出去走走后，谢昭也劝他外出时遇见聊得来的陌生人可以试着交个朋友，扩大一下朋友圈。
谢昭也绝不会想到他在a市其实是有朋友的，姜予心想，如果他和裴枭白的关系也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话。
但是......
姜予慢吞吞地爬上了床，侧卧着将脸埋进枕头里，伸手将羽绒被拉至头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还有什么事情比你变成了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废物，然而你少年时相伴长大、事事争斗不休的死对头却诸事顺意，事业有成，成为了一名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更令人绝望难堪的呢？”
幸好a市很大，有些人只要不主动去联系，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此生仅剩一人，也唯有一人。
哪怕下一刻熔岩爆发、山崩地裂、死神的镰刀指在他的心口，姜予也不愿意在对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虚弱和无助。
他是输了人生，但他不能输给裴枭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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