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过去笼罩在母亲的阴影之下的那几年,林望景便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地狱,甚至因为太过于恐惧,忍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
“她掐着我脖子,在我耳边咆哮,重复的讲了一遍又一遍,讲我爸明明已经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却成天跟在你妈身后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为了你妈一个眼神,可以抛妻弃子什么都不要;讲她一个人生下我的时候有多可怜,我爸宁愿为了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而将她弃之于不顾;讲她那么爱我爸,为那个畜生付出了一切,青春、家庭、健康,甚至是生命,最后得到的却只有名存实亡的婚姻和一个冷暴力的丈夫。”
“她一直说,一直说,我不想听就把我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不让我吃饭喝水,不让我见任何人……”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林望景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迷茫,在自己的讲述中,好像置身于童年时候那个又黑又冷的仓库里,老鼠和蟑螂在自己脚边爬来爬去,甚至爬过他的脚背,让他以为自己是一块儿等待着被吃掉的腐肉。
而他的母亲,会守在外面,“咯咯”笑着叫他的名字,要他复述她所说过的那些话,问他,妈妈是不是好可怜,是不是要站在妈妈这一边。
如果不顺着她的心意,小小的林望景就会被一直关在幽黑的仓库里,只有岁的小孩子,要一个人面对深不见底的黑暗,一个人面对蛇虫鼠蚁,一个人面对来自母亲的歇斯底里。
孤独、无助、恐慌、害怕,没有人能够救林望景,连至亲之人都对他的处境视而不见。
林立风一门心思放在宁清身上,在他的记忆里,爸爸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从天而降拯救自己的英雄,他留给林望景的只是一道冷漠的背影。
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林母,她肆无忌惮的将自己的仇恨强加在无辜的儿子身上。无法报复冷淡的丈夫,便通过折磨林望景来获取唯一的一点点快感。
这是林立风的儿子不是吗,流淌着林立风的血,遗传着林立风的基因,她惩罚林立风的儿子,不就是在惩罚林立风吗?
她完全没意识到那也是自己的儿子,曾经的心动和爱情被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冷漠磨灭,到最后只剩下滔天的、蚀骨的恨意,她恨林立风,恨宁清,恨苏绥,甚至恨林望景。
这么多恨的人里,只有年幼的、毫无反抗能力的林望景可以被轻易掌控,于是弱者抽刀向更弱者,她不仅放任自己堕落到地狱里去,还要想方设法,把身边能够抓住的一切东西都拉到地狱里。
那样暗无天日的折磨不仅仅只是几天而已,是几周,几个月,乃至几年、十几年。直到这个生育了林望景,又给他带来毁灭的女人不甘心的死在阁楼的窗户前时,林望景才终于从那个阴暗森冷的仓库里爬了出来,像一头被关在地狱里的恶鬼,终于又爬到了人间。
死亡带走了女人的生命,却带不走她的仇恨,这份极端的仇恨被转嫁到林望景身上,让他变得极端易怒,暴躁多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
就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可以这么残忍的对待自己,还有什么人是可以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
从来都没有人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出现过、拯救过林望景。他一开始把苏绥当做唯一的寄托,可只要一表现出一点点偏向宁清母子的迹象,得到的就只会是更加残忍的惩罚和折磨。
心理学上有过一个故事,一头小象被粗壮的铁链锁住,无法自由活动。一开始,它会努力的挣扎,试图逃脱这条链子的束缚。可在小象无数次的努力都得不到解脱后,它就会逐渐适应这条铁链子。
这样即便在它长成一吨重的大象,拥有了轻轻松松就能够把铁链子挣脱的能力后,它也不会再尝试挣脱束缚。因为在大象的心中,这根锁链永远都不可能会被摆脱。
而林望景,就像是这头小象,母亲给予他的仇恨和痛苦就是那根锁链,他也曾试图挣脱过,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他认命了,彻彻底底被这根无形的锁链套牢。
即便在已经成长为锐华总裁的现在,那个仓库也早就被拆掉,可林望景却总觉得,他这一辈子都没有从那个黑暗潮湿的仓库里爬出来过。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救赎。
林望景哭得很厉害,眼泪从指缝间往外溢出,他将脸完全的埋在了双手之中,不想让苏绥看到自己这么不堪、这么脆弱的一面。
他不受控制的抽泣起来,说话也开始变得艰难,带着剧烈的哽咽,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我也像我妈一样,开始恨起了你们。我想、我想如果不是你妈,我爸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对待我妈,我妈也就不会变成那种鬼样子,而我……而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得到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个爱我的、不会折磨我的母亲。”
林望景在小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有一个爱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们能够成为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可惜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都是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些不堪的过往,在此之前,只有林望景一个人知道。他沉默的守着这些秘密,不曾向任何人倾诉过。
他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是锐华集团的掌权者,是高高在上的林总,在京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再是那个无力反抗、懦弱卑贱的小孩子,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他!
可是在苏绥面前,林望景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尊严,他只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一点都不要隐瞒的全盘托出。
这下子,他会彻彻底底的厌恶自己吧……?
林望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滚烫的眼泪划过脸颊,滴在地毯上,濡湿一大片痕迹。
苏绥的确不知道这些隐秘的往事,要不是林望景亲口说了出来,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现,看起来那么风光的林望景,背地里却有着这般不为人道的过往。
也是在此刻,他才明白林望景异于常人的自傲来源于何处——恰恰正是在自卑的温床中滋生出来的产物。
这个人最根本的、最深处的痛苦在于,他既自傲,又自卑。
但很奇怪的是,看着那些为了自己而流下的眼泪,苏绥却一点都没有心疼的感觉。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速度,平缓得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林望景缓了缓,感觉自己这样哭得也太丢人了。他竭力平复着情绪,吸了吸鼻子,用尽量正常的音调接着说:“所以后来和苏家联姻的时候,我想着,我一定要报复你,要让你也尝尝我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痛苦和折磨!”
林家夫妻俩,一个冷漠不负责任,一个疯狂偏执到了极端,诞生于这样血脉下的林望景,又经历过那样不幸的童年,不出意外地被养成了一个完全不适合婚姻、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
如果林母还在,看到曾经的林望景,也许会十分得意:她把林立风的儿子也培养成了和林立风一样的人。
林望景知道,想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直接报复他,而是要报复在他最在意的人身上。
而宁清最在意的人,不就是苏绥吗?
林望景盯上了苏绥,被一次又一次的洗脑过后,他早已经淡忘了最初见到青年的记忆,再次重逢时,只剩下了陌生、仇恨、以及迁怒。
他盘算着该怎么报复苏绥,才能够打达到自己的要求。后来想到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中便有了答案。
宁清破坏了自己的家庭,那么就必须在苏绥身上用这种同类复仇的方式,才能让他感觉到报复成功后酣畅淋漓的痛快感。
比如说在他的视角里,他以为宁清是小三,不应该得到名分,于是便不肯承认苏绥是自己光明正大的未婚妻;比如说他以为宁清勾三搭四破坏别人感情,就有样学样,让苏绥也尝尝被爱人背叛的滋味。
母债子还,是林望景觉得理所应当的事,他也真的这么干了。
但有一点出了差错。
林望景是不幸福的原生家庭所培育出来的残缺品,他对于家庭、感情以及婚姻只有恐惧、悲观和厌恶,他已经不具备一个正常人爱人的能力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可他既憎恨着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又继承了父亲基因中的专情,即便告诉自己一定要报复苏绥,也没有办法真的跨过心理那一关,做下出轨的事实来。
所以,就想到了逢场作戏这一招:假装包养小明星,做出游戏人间、花花公子的模样来让苏绥伤心,却从来没有真正碰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即便知道这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可只要能够报复到苏绥和宁清,林望景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段感情走到最后,林望景终究还是后悔了。
他恨自己对苏绥的迁怒,恨自己的不辨是非,恨自己变成了他最讨厌的那种人,对一个无辜的人释放出了最大的恶意。
林望景终于把深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彻底崩溃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苏绥很有耐心的听他说完,全程没有打断过。
林望景根本不敢看他,害怕会看到青年的脸上伤心、愤怒,或者是难过、绝望的表情,但实际上,他完全多虑了:苏绥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次。
直到现在,等到林望景说完,该他表态了的时候,苏绥才不疾不徐的道:“算是很好的解释了那三年里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但是林望景,解释不代表着开脱。在知道你选择这么做的原因后,我并没有感到一点点的释怀。恰恰相反,这比你只是单纯的坏还要更让我觉得恶心一点。”
——恶心。
这两个字一被苏绥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后,便如同迎头一棒,将林望景打得眼前一黑。
但青年清脆的声音还在继续,这种精神上的酷刑远远没有结束。
“暂且不论上一辈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只说我们之间。虽然分手、退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但你要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从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对待每一段感情都很认真。即便不算是非常完美的人,但我想,我应该没有坏到十恶不赦、应该被你这样报复的地步。”
苏绥给了自己一个总结:“那么,我勉强能算是一个无辜的人吧?”
他问林望景:“可是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就要遭受到你的迁怒,你的报复,你的恶意?”
林望景蓦的抓紧了沙发,他根本就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苏绥说的一点错都没有,让他怎么去回答?!
无从辩驳,只能沉默的承受着。
“我只是想爱一个人,好好的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错——而你,你却要让我为不是我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苏绥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一针见血的戳中了林望景心底深处最不堪的一面。
他看着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深深地埋着头的男人,淡淡的说了句:“林望景,你真的是一个懦夫,一个只会欺负比你弱小的人的懦夫。”
被喜欢的人如此尖锐的、不留一点情面的批评,林望景羞愤难当,只觉得还不如当年就被那个女人从三楼摔下来死掉,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也好过祸害遗千年,让他活下来把苏绥伤到那样一个地步!
根本就不需要苏绥来批判,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有多卑劣,尤其是在苏绥离开以后,更是日日夜夜被自己的卑劣折磨。
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有的选择,林望景宁愿自己从来就没有出生过!
苏绥并没有因为林望景的崩溃而停止,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说你没有碰过其他人,你的身体、你的心,都是干净的。可在你坦白真相之前,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会知道呢?”
“京城的人只知道你的风流,而我,作为你名正言顺的男朋友,我只知道我的未婚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了我。”
“那些过去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伤害,会因为你现在一句干干净净而一笔勾销吗?”
苏绥的语气并不重,他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一样。但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语气,才更让林望景难过到几乎快要窒息。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苏绥下意识的抚摸着小咪,眼神有些放空,并没有将林望景的道歉放在心里,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林望景并没有真的意识到不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出轨,伤害就能不存在这一点,必须要用另一种方式让这人明白。
于是,苏绥问了一个和目前的话题好像没什么关联的问题:“林望景,我记得,你大学是数学系的高材生,还是那一届的优秀毕业生。”
林望景一愣,不明白苏绥问的东西跟两个人之间谈论的事到底有多少关联,但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
苏绥点了点头,接着说:“那你一定知道,从中国古代的祖冲之到现代的超级计算机,无数代古今中外的数学家们,都在不断测验着圆周率后到底有多少个小数点。”
苏绥忽然笑了笑,是很平常的那种笑容,却把林望景看得有些呆住了。
“他们想要验证,3和4两个纯粹的整数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中间的数值。而以目前的验算结果来说,这个数还没有找到,那么我们姑且可以认为,3和4这两个纯粹的整数之间,是不会有第三个插在中间的,可以被整除的数。”
“这样说,对吗?”
林望景隐约的猜到了苏绥接下来可能想要说的话,脸颊刹那间便褪去了血色,苍白得好像张脆弱的纸片。
他的嘴唇轻微的蠕动着,喏喏道:“是的……”
3和4这两个纯粹的整数之间,不会有第三个插在中间的,可以被整除的数。
苏绥轻轻一笑:“所以我们的感情,就像3和4这两个纯粹的整数,不应该有第三个可以被整除的数插在中间。”
“它应该毫无杂质、毫无异数,无比纯粹、无比专一。”
“不是今天你说,你和那些人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是逢场作戏给我看,我们就可以和好如初。无论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初衷和隐忍,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借此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的理由。”
苏绥就是怕说得太浅显易懂,以林望景的想法,反而不容易听明白,或者听懂了也装作不懂。所以他想借助他此前学习过的、擅长的领域,希望他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说完,苏绥淡淡的看过去一眼,不出意外,林望景脸色极差,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干涸得像是龟裂的河床。
看来,这下才是真的听进去了。
青年欣慰的笑道:“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就很好。”
林望景那双锐利的瞳孔难得的现出软弱和无助来,如同被抛弃的幼崽的眼神,那般迷茫与害怕。
他哀哀的看了苏绥一眼:“我……对不起……”
林望景低下了头,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见:“我没有想过把这件事的坦白当做我开脱的工具,我只是想、只是想,想跟你说,我从来都没有爱过除你之外的人。”
苏绥的眼神里有些许诧异:“爱我?”
是下意识的、不被信任的反问,像把钝钝的、生了锈的刀一样,一寸一寸的将林望景一颗真心凌迟,割成血肉模糊的一片一片。
他太痛了,痛到浑身都发起抖来,仿佛一个命不久矣的绝症病人。
所以即便自己已经做出过这么多的改变,这么多的挽回,苏绥都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是真的爱上了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苏绥不相信他的爱更绝望的事了。
林望景惨然一笑:“是……我爱你。”
早在两个人都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在他跟林立风说想娶苏绥当老婆的时候,林望景就应该喜欢苏绥了。
“那次求婚的时候说的誓言,每一句都是真的。”
林望景流着眼泪,声线都是颤抖的。
“我对你撒过很多谎,可是我爱你这一句是真的。”
“爱你,离不开你,舍不得你,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啊……
他近乎是恳求道:“你相信我啊……”
然而苏绥依旧是平静的看着他,用一种无动于衷的平静。
林望景悲哀的看向苏绥,那人好像端坐在明堂之上,对他的苦难和虔诚的祈求视而不见。
即便他已经几乎是哀求的想让苏绥相信了,可青年还是不愿意承认他的爱。
苏绥一句一句的否认着林望景:“你不是爱我,你是爱有一个人永远在你身后等待;你不是离不开我,你是离不开有人精心打理的家;你不是舍不得这三年,你是舍不得虚情假意投入的沉没成本。”
“你的出发点那么多,但没一个会是因为爱我。”
林望景急了,少有的惊慌失措,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忽然拔高了音量,激烈的反驳道:“我爱的是你等在我身后,我离不开的是你精心打理的家,我舍不得是有你的三年。如果这些不是你,我爱什么,我离不开什么,我舍不得什么?!”
“只有你,只是你,我爱的离不开的舍不得的,全都是你!”
他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非苏绥不可,绝不会像这人说的那样,在失去他以后随便找个人凑合。
林望景这一辈子,除了苏绥以外,再也不会爱上第二个人了,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取代他,永远不会!
可苏绥只是摇摇头,轻声道:“林望景,你别说爱我。”
“爱这个字,不是张口就来。”
“况且,不是我不相信你的爱,是你冷漠的对我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你不爱我。”
他顿了一下,淡淡的说:“你不要把责任全都怪在我身上,我对得起你。”
对不起这段感情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苏绥,而是林望景。
“我认输,我低头,我收回那些话,我只求求你相信我一次!”
林望景猛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响亮的声音将苏绥和小咪都给吓了一跳。
“啪”的一声,又是一耳光,夹杂着他的忏悔。
“我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我心里就在想,我跟杀人凶手有什么两样?!法律要是管这档子事,他妈的就该一早把我抓去木仓毙,也好过放任我这种十恶不赦的罪犯肆无忌惮的伤害你!”
林望景是一个多骄傲的人,从未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在进行自我忏悔的犯人,在他的审判长面前低声下气,往日里只用在批判别人的尖锐词句,此刻全部招架在了自己身上。
“我犯了不可弥补的弥天大错,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我,我也不奢求你原谅我。可是,可是苏绥,我求求你,你至少别不信我,至少要给我一个恨我的机会,你不能连报仇都不报!”
“你打我骂我,想怎么样对待我都可以,你折磨我,像我折磨你那样,十倍!!千倍!万倍的还给我!让我这个畜生也尝尝那些痛苦的滋味,你不能让我那么好过!”
“你要相信我爱你,你要让我因为爱上你遭到报应啊!”
林望景情绪激动,如同个没有理智的野兽。他一耳光接一耳光的扇打着自己,眼泪顺着青紫的脸颊往下流,有的被吞进了嘴里,一股没由来的酸涩便涌上心头,随即蔓延到五脏六腑,甚至是骨髓之中。
苏绥一开始真是被吓到了,慢慢的才缓过神来。他抱着小咪,往后缩了缩,有点害怕突然发疯的林望景。
在他从未爱上自己时,苏绥见到的林望景永远是一副冷冰冰、无比理性的模样,要么就是暴躁激动。这还是生平头一次,他看见他如此失控。
没见过,所以还挺稀奇的。
苏绥一边看着这男人为了自己发疯的样子,一边一语道破的戳中了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你对我,心里有愧,心里有疚。愧疚会一生一世的折磨你仅剩的良知,让你每个午夜梦回都被噩梦惊醒,或者是某个醉酒而无人照顾的深夜,会忽然想起年轻时曾经辜负过一个人——”
“毕竟我曾经那么深刻的爱过你,你或许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你生命余下的时间里,都会为此时不时的感到惴惴不安。我相信你是真的后悔,真的惋惜,但我还是认为,这根本不妨碍你还会再和另一个人结婚,不妨碍有另一个人取代我在你生命中的位置。”
“你和那个人的婚姻或许会比我和你的婚姻更完美,只不过可能会有一些细微的瑕疵。比如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愧疚,比如那点儿若有似无的遗憾,可能总是会突然冒出来一下,让你不太好受。”
“所以,你想补偿我,好抚平内心那点愧疚和遗憾,好让自己的良心免受谴责。”
苏绥天真的时候,再丑恶的一面,都能不遗余力的想象成最浪漫的事物;可是等他清醒的时候,再美好的一面,都会竭尽所能的想象成最丑陋的结果。
林望景很幸运的是,他拥有过苏绥无比天真的三年;他不幸的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苏绥,是清醒着的苏绥。
“可是林先生——”
苏绥从前只叫林望景先生,温柔里夹带着一丝亲昵,谁听了都会羡慕林望景有这么一个温柔可人的伴侣。
可此刻仅仅只是加了一个字,听来便只剩一股独属于苏绥身上疏离冷漠的温柔,再也不复以往的缱绻和亲密。
青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天边抓不住的云彩,像眼前握不住的风筝线。
“我有什么必要,或者义务,为你的错误承担这份责任呢?”
“你亏欠了我,我不想让你心安理得,也不想让你如释重负。”
他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对林望景说:“我想让你带着这点隔靴搔痒的遗憾和后悔,抱憾终身。”
严格来说,这甚至算不上是什么报复。但苏绥知道,他越是表现得大度,林望景找不到方法可以弥补自己的错误后,就越是痛苦。
这样的痛苦,会持续一辈子,让他在失去苏绥之后的每一个夜里,都孤枕难眠。
自此之后,长夜难明。
林望景慌了神,眼睛甚至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如苏绥说得这般不堪。
苏绥把他宠坏了也惯坏了,就连分手都不曾埋怨过自己。因而,他从来没见过苏绥这样,冷静而又理智,温柔而又疏离的说着这些杀人诛心的话。
他只能可笑而荒唐的举起手发毒誓,重复着自己的承诺:“不,不是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我林望景这辈子,只有苏绥一个爱人,若有违背,让我不得好死,死后也不得善终,化身恶鬼,坠入到阿鼻地狱里,被折磨到魂飞魄散!”
苏绥浅浅的叹了口气,抬起眼皮,轻轻的看了林望景一眼。
就那么一眼,瞬间便让他冷静了下来。
林望景觉得自己好像是看懂了苏绥想要说什么,他惶恐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冲到青年面前,在他脚边,“噗通”一声重重跪下,低下了那高高在上的头颅。
“我求你……求求你……”
求你别用这么平淡的眼神看着我;
求你最后再相信我一次;
求你恨我一辈子、报复我一辈子;
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苏绥不是佛祖,可林望景被他的爱驯化,心甘情愿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从此将他当做拯救自己的神明。
他自愿皈依他,做他最忠实的信徒。
看着这样荒诞而又真实的一幕,苏绥忽然想起了在第二次吵架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林望景,为什么就不能为爱低一次头。
那个时候的林望景自持苏绥爱他,不会轻易离开,非常自傲的拒绝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可现在,他却真的像一条狗那样,跪在自己脚边,祈求着自己的怜悯和回心转意。
这未免,也太讽刺了。
苏绥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其实没有想要嘲讽谁的意思,但在林望景听来,脸上却像是又被火辣辣的打了一巴掌。
“林望景,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吧。”
他不需要林望景的摇尾乞怜,也不需要他迟来的爱,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体面一些,好聚好散。
苏绥抱起小咪,在它怯怯的眼神中,把它轻轻的放在了沙发上。
似乎是意识到了他又要离开,小咪慌了,连忙凑上去舔着苏绥的手。它不会说话,只能用讨好的叫声软软的祈求。
苏绥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林望景,收回视线,摸了摸小咪软乎乎的脑袋,温声道:“再见了小咪,我不是你的主人了。”
他是在对猫说的,可跪在他脚边的林望景,却恍惚间以为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我不要你了,不是你的主人了。
视线中的小腿动了动,林望景顾不得心中的悲伤,慌乱的想要扑上去,却被苏绥一个淡漠的眼神制止,只敢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别……别走……”
青年一向都很心软,可那份心软,好像早已经被收了回去。
现在留给林望景的,只剩下决绝。
苏绥扯了扯袖子,迅速地后退了几步,与林望景保持着两米远的距离。
他站着,林望景跪着,高高在上的那一方终于还是换了人选。
苏绥一时之间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对林望景说,抿着唇思索半天后,只留给了他短短的七个字:“林望景,体面一点。”
体面——
哈,体面。
林望景自嘲般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眼角便逼出了一股滚热的眼泪。
他这条命都快折在苏绥身上了,这人却说,要他体面一点。
曾经的爱和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林望景再也找不到一点点它们曾存在过的迹象,甚至怀疑它们是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莫名的,林望景想起了那天晚上与唐慢书的对峙。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穿着幼稚卡通的家居围裙,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他说:
“你,不过替身而已。”
唐慢书还说,苏绥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在此之前,林望景不敢拿这个问题去问苏绥,怕得到一个令人心碎绝望的答案。
可现在,他已经心如死灰,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林望景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最深处,那个折磨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问题。
他低声道:“苏绥,你真的爱过我吗?”
“爱啊,我当然很爱你。”
苏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让人感觉虚无缥缈,总未落到过实处。
他的语速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能让他在意的东西。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忠贞不渝,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始终保持着浪漫和热爱,为这个家,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付出一切——”
“这难道不是爱吗?”
“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是爱呢?是你不成熟的伤害,还是你迁怒于人的仇恨,或者是你失去后才追悔莫及的痛哭流涕?”
“如果说,我对你那么好,不叫爱;你对我那么不好,是不是更不配称之为爱?”
苏绥觉得林望景问的挺搞笑的,“爱的定义什么时候变成了善良的人的付出不算爱,作恶的人的眼泪才算爱?”
“林望景,你要认清楚一个事实,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们才分开;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们才没有未来。”
林望景说,他对苏绥撒过很多谎,唯独我爱你这句话是真的。
那么,苏绥从来没对林望景撒过谎,除了我爱你这句话是假的。
但他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验证得到这句话的真假了。
苏绥想,他还是善良的,愿意给林望景留下仅剩的一点点期待,让他在未来没有自己的几十年里,在孤独寂寞的往后余生里,还有一个年少的美梦可做。
在临走之前,苏绥忽然感叹了一句:“三年啊,原来我和你在一起了整整三年。那三年里,你从来没有真正看到过我一次——哪怕就一次。”
不是三个小时,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是春夏秋冬更替的三年。
是苏绥爱着他的那三年。
苏绥的爱是减分制的,一开始是满分,慢慢的就降到零分;而林望景的爱是加分制的,一开始甚至是负分,后来却越爱越深。
他们之间,真真正正的完美演绎了那句话:我最爱你的时候,你不爱我,所以我们只能错过。
这一刻,林望景的脑子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过往的点点滴滴,此刻都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苏绥的“先生”,苏绥的温柔,苏绥的浪漫,苏绥的美好,苏绥的爱意,苏绥的体贴,苏绥的大方,苏绥的善解人意;
也有苏绥的难过,苏绥的隐忍,苏绥的痛苦,苏绥的挣扎,苏绥的伤心,苏绥的绝望,苏绥的冷淡,苏绥的不告而别。
但最后,却定格在初见的时候,定格在林望景握着小拳头说长大后要娶苏绥的时候,定格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回头的时候。
他接近于痴妄的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没有做错过那些事情,如果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
“苏绥,我们有可能走向一个最好的结局吗?”
他抬起头,早已经泪流满面。
苏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漂亮的狐狸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不会。”
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林望景怔住了,喃喃道:“为什么……”
苏绥给了他答案,一个足以彻彻底底将他摧毁,把他推进地狱里的答案:“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分享欲是爱的最优先级。”
“你的手机里,有我给你发的五千三十一条语音,从三年前到现在,你听过几条呢?”
当苏绥说出这句话后,林望景明白,他们之间是真的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哪怕一点点。
他从来都未曾想到过,最后彻底击垮自己的,竟是一根如此微不足道的稻草。
五千三十一条语音……
林望景……一条都没有听过。
苏绥就那样远远的看着他,透过他绝望的眼睛,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笑了笑,只留下两个字。
“再见。”
青年还是走了,留给林望景一个清瘦的背影,像是一阵留不住的轻风,只是短暂的吹过那片稻田。
然而稻田的每一片叶子,都将会用一生,铭记微风曾给予过它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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