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惊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原辞声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依然用那双人偶般的玻璃眼死死注视着他。


    “让开。”


    原辞声如若不闻,握住他的手腕就要拉着他跟自己走。


    “放开我……”


    原辞声故我,甚至还加大了力度。


    “我让你放开我你听见了没有!”何惊年大叫起来,或许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原辞声脚步略顿,但依然不肯松手。


    何惊年对他这种蛮不讲理的态度厌烦已极,举起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下去。这一下憋足了恨意与狠劲,血珠细密急速地渗了出来,浸没他的牙齿和唇舌。他闭了闭眼,继而更加用力地咬合牙齿,仿佛咬住的是哪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的喉咙。


    诡异的是,在这种时候,心情倒逐渐和缓下来。在浓烈的血腥气里,何惊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小少爷满脸认真地对自己说:“以后请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名字……?”


    “廖夏。”


    “廖……夏……?”


    “嗯!”小少爷用力点头,露出大大的笑脸,“我叫廖夏!”


    廖夏。


    清澈的音色,奇妙的发音,在吐出音节的刹那,仿佛念诵的是一个神奇的咒语,心里蓬勃开出一片明丽的花。


    何惊年抬起眼,几乎带着点怨毒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都是他!彻底毁了自己的廖夏。


    那么美好的廖夏,那么温柔的廖夏,被他毁灭得一干二净。


    “我恨死你了!”何惊年抓起旁边桌上厚厚一叠打印纸,朝原辞声身上重重砸了过去。


    纸张“哗啦啦”漫天飞舞,夹在纸堆里的裁纸刀掉了出来,从他脸上滑落,瞬间一道血口子。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又砸。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凭什么欺负我!”继续砸。


    “高兴的时候哄两下,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你自己没有心,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没心吗!”一次一次地砸,砸到再没东西可砸,他抓紧仅剩的一个空壳袋子,用力扔向原辞声。


    “啪。”


    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原辞声轻微晃动了一下。


    刚才他始终一动不动,手和脸俱是一片鲜血淋漓,却丝毫不觉得痛。可这毫无分量的纸壳,却忽然令他痛彻心扉。


    可何惊年说他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就该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何惊年一遍一遍,不停拾起地上的东西朝他摔过去,身体像是被凿穿一个小孔,力气源源不断地流失。终于,他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


    原辞声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他,用力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就像抱着一个空心的玩偶,没有热气,丢了魂灵,木木的不会给他一点回应。


    “闹够了吗?”原辞声眉眼间难得流露出深深的疲惫,“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何惊年一怔,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意慢慢扩大,脸庞却像笼罩着整片天空里最悲伤的灰云。他抬起手,轻轻抚过男人的面颊,纵使凝血的伤口骇人,这张脸也依然好看。比无数次他曾幻想过的小少爷长大后的模样,都要好看。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颤抖着沾满泪水的睫毛,难过地闭上眼睛。“我在想,如果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该有多好。”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我都过得特别痛苦。只要在你身边,看见你,对我来说就都是一种煎熬。”


    原辞声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像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垂死野兽,散发着鲜血的气息,散发着压抑的狂躁,也散发着强烈的悲伤。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起来像一把粗粝的热砂。“你自己小心点,有事就跟金秘书说。”


    站起身,他又侧过脸回望了一眼,眼神里划过一道让人胸口发痛的光芒。何惊年看见,那双永远锐利明亮的眼睛,像突然关掉的灯,瞬间黯淡了下去。


    *


    预产期即将来临,这段时间里,何惊年再没见到过原辞声。好像还在不久前,他们刚举行过婚礼,没过多久,两个人又第一次听到宝宝心跳的声音。可现在,这些记忆里的事情已经遥远到有些模糊,就像每一天在脑海里插进一张磨砂玻璃,一层一层隔绝着记忆


    何惊年趴在阳台上朝庭院望去,史努比正在草地上撒欢。它已经长大了不少,从当初那条爱撒娇的圆肚皮小花狗,成长为一条合格的米格鲁猎兔犬了。因为跑来跑去的冲劲太猛,杨莉阿姨甚至有点看不住它,只能任它肆无忌惮地蹂.躏花花草草。


    阳光从树木枝丫间渗落下来,在草坪上洒下明亮的光斑,被风吹得小距离游移。


    今天真是特别晴朗的好日子。


    何惊年拍了拍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脸颊,转身朝楼下走去,准备独自去做最后一次产检。


    “宝宝的胎位很正常,再过一星期就能和你见面了。”医生笑着说。


    何惊年把手贴上腹部,静静感受轻微的胎动。他很想知道宝宝究竟长什么样子,是否就是那个时常浮现在他脑海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软软的头发,脸蛋像颗红苹果,笑起来甜得跟蜜一样。


    只是,他没机会亲眼见到他的宝宝了。他希望原辞声能好好照顾他们的孩子。不管原辞声有多冷酷无情,这个孩子总也是他的孩子,他应该会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抚养宝宝长大吧。


    做完产检出来,何惊年在医院花园里遇见了正陪着庄曼吟散步的沈棠风。庄曼吟整个人精神萎顿,沈棠风跟她说话,她也像听不见。不过,一看见他,她顿时像变了个人,三步两步奔向他,把他当成小孩搂进怀里。


    何惊年感受着她柔软温暖的怀抱,心中无比酸楚。这些年,他遇见的人里面,好像只有这位女士真心实意地对他好。可是,今天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从今往后,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夫人,你一定要听医生的话,生病了就乖乖吃药,这样才能早日恢复健康。”


    庄曼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地点头,“好、好……”


    何惊年赶紧别过脸,敛去了眼底潸然的泪意。


    “宝宝,跟妈妈一起去吃蛋糕。”庄曼吟拉着他的手不放,心急慌忙地从手袋里拿出一张精美的卡片,指着上面优美的烫金字,“这里,有蛋糕吃,宝宝喜欢蛋糕。”


    “妈,你不要给他看这个!”沈棠风露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之色,迅速从庄曼吟手中抽走那张卡片。但何惊年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张生日请柬,过生日的人叫卫歆月,自己并不认识她。


    “她就是那个有名的卫家的女儿。”沈棠风咬咬牙,“也一度是原辞声名义上的未婚妻。”


    何惊年抬起眼帘,“你说什么?”


    “原辞声没和你说过吗?”沈棠风不忍地看着他,“虽然是双方长辈自作主张定下的约定,但他确确实实曾与卫歆月有过婚约。”


    “那、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何惊年艰涩地找理由,“都是曾经的事了,对不对?早跟现在没有关系了,对不对?”


    “嗯,原辞声出国前主动退了婚约。”沈棠风迟疑地拖缓了声音,“但是……”


    何惊年追问:“但是什么?”


    “卫家老太爷不肯就此作罢。他一直很看重原辞声,或者说看重原家,执意要两家结亲。这几年,他还频频向原辞声旧事重提,甚至不惜拿出手上几座资源丰厚的矿场来做交换条件。”


    “怎么可以这样……”何惊年彻底失去语言能力,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我和他……我和他都已经……”


    沈棠风长叹口气,“你和原辞声到底怎么一回事,卫家那边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说实话,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前几天,原辞声又去了趟卫家,卫老太爷还亲自送他出来。服侍的人都说,从没见老爷子心情这么好过。”


    顿了顿,“这意味着什么,你能懂吗?”


    何惊年深深低下头,看见自己颤抖的双手。他不懂,也不愿意懂。可耳边,沈棠风的声音还是如尖.刀,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刺过来。


    “听那边的意思,他们想正好借卫歆月生日宴的由头,让原辞声先正式亮个相。”


    “我不信……我不相信……”何惊年拼命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改变这不堪的真相。“沈先生,原辞声他不会这样的。我们的孩子都快出生了,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当然可能。


    心里的声音疯狂嘲笑他的愚蠢。


    和卫家结亲,肯定是一笔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原辞声怎么可能错失。


    当初,他可以为了企划成功,跟自己举办一场以假乱真的婚礼。现在,当然也可以为获得更丰厚的资源,跟卫家大小姐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那么点价值在他眼里算什么?割肉剔骨剐干净了,都不足换取矿场上的一抔废石。


    何惊年想求沈棠风带自己去看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声音变得很小很小,自尊变得很小很小,自己这个人也变得很小,小到吹来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成粉末。


    沈棠风勉为其难地点头,但要他答应只能远远看一眼,千万不能为此太过伤心。可真到了那儿,何惊年却早已忘记自己的承诺,眼前热闹快乐、华丽绚烂的生日宴场面一波波冲进脑海,将所有思绪都绞烂成碎片。


    原辞声呢……原辞声在哪里?他跟个没头苍蝇似地乱转,一边寻找着这个人,一边又祈祷神明千万别让自己看到他。自己已经快到极限,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就此死去。不需要任何人杀,就能这样死去。


    几个宾客在佣人的接引下往走廊尽头走去,看上像是卫家重要的亲戚。何惊年跟在他们后面,听见他们在谈笑风生。


    “这下好了,老爷子的心愿总算能实现了。”


    “是啊,等那个假货消失,歆月就能安安心心和原董结婚。希望那假货到时候能识点好歹,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事情搞得很难看。”


    “你也真是想太多,凭原辞声的手段,想甩掉个小玩意儿还不容易?”


    “那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你傻呀,小夫妻俩日后恩恩爱爱,迟早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至于那假货肚里的种,爱咋样就咋样呗,说不定原辞声都不会容这累赘留在原家。”


    “吱嘎——”


    佣人拉开走廊尽头那扇豪华的雕花大门。透过缓缓变大的间隙,何惊年看见原辞声正站在宴会厅里,背对着他,略低着头和身边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说话。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容,女孩也笑得甜蜜,空气中都弥漫开幸福的味道。


    那样的微笑,那样柔和的表情,他从来都没施舍给自己。


    何惊年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要走,不知道去哪儿,但总是要走。早点走,快点走,多一秒都不能留。


    回到睿山御庭,何惊年想自己要先收拾东西。收拾东西……可是他又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呢?他什么都没有。来的时候只有一个陈旧的包,走的时候也还是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整理了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心绪绞合成圈,勒得胸腔阵阵剧痛。


    走出房间,杨莉阿姨已经睡了。史努比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醒了过来。刚要汪汪叫,何惊年对他“嘘”了一声,它就乖乖趴了下去,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仿佛知道他要走。


    蓦地,手机振动起来。屏幕在夜色里发着光,原辞声发来消息,说自己马上就到,今晚两个人好好谈谈。


    何惊年拉黑了他的号码,加快脚步往外走去。睿山御庭很大,从他们住的地方走到外面大马路,有很长一段距离。


    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何惊年没有伞,只能举起包挡住头小跑起来。快了……快了!马路近在眼前,只要他拦到车,坐进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吱——”


    刺耳的刹车声。


    原辞声一脚踹开车门,朝他追了过来。


    “你要去哪里!”他大吼,“不许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雨声浑浊了他的声音,雨帘模糊了他的身影,何惊年很害怕,那个人是谁?地狱里来的恶魔吗?自己已经为犯下的错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还要来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


    “你不要过来!”何惊年惊恐地大叫,“求求你……让我走好不好,不要再追我了!”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不要命地朝前飞奔起来。如果前面有万丈悬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死也不怕,只要能逃离这只可怕的恶魔就好。


    “嘟——”“嘟嘟——”


    汽笛声不停锐响,暴雨倾盆,整条马路成了一条车水马龙的光河,在黑夜里迸射出炫目的光芒。


    “前面危险!你不要跑了!”眼见何惊年要冲进车流里,原辞声撕心裂肺地狂叫起来,“何惊年,你回来,我不追你了!”


    来不及了。


    震颤的视界里,一辆汽车尖锐地鸣叫着,朝那抹瘦弱的身影横冲直撞了过去。


    *


    在王子受伤期间,小麻雀一直陪在他身边。王子问:“好心的小鸟,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小麻雀不愿意让王子知道自己是谁,毕竟在这个国家,卑微的麻雀是不配侍奉王子的,就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但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留在王子身边,小麻雀第一次撒了谎。


    “我……我是鸽子。”


    鸽子雪白纯洁,象征和平与幸福,是这个国家最受喜爱的高贵鸟儿。王子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心虚,笑着说:“谢谢你,小鸽子。”


    于是,以谎言为代价,小麻雀终于获得了和王子在一起的资格。即使这段幸福时光是用谎言窃取而来的,终有一天会像天空中的肥皂泡,全部破灭溃散,可小麻雀却一点儿都不后悔。


    如果可以的话,神明啊,请让这场虚幻的美梦,长一点、再长一点——


    尽管小麻雀竭尽所能,悉心照顾受伤的王子,可王子的伤势还是一天天地恶化。小麻雀想拯救王子,也去祈求巫师。巫师说,想救王子,它只能用自己最美丽的东西来交换。


    “我是这个国家最平凡的鸟儿。”小麻雀伤心地说,“我没有漂亮的羽毛给你。”


    巫师摇头,“但是,你的心中有对王子的爱情,这使你的心十分美丽。”


    “那就把我的心拿去吧。”小麻雀说。


    巫师无奈叹气,“好吧,但你要知道,一旦没有了心,你就会死去。”


    小麻雀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快,小麻雀的心重新在王子的胸腔中跳动,王子又变回了曾经的模样。


    王子想寻找帮助自己的鸽子,却发现哪儿都没有鸽子的身影。他的身边,只蜷缩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小麻雀静静躺在草堆里,浑身冰冷僵硬,早已死去多时。王子叹了口气,心中充满怜悯,却不知小麻雀究竟是谁,更不知他甘愿为他奉献出了宝贵的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王国,王子是一只骄傲的孔雀。他时常会因心中莫名的悲伤而流泪。当然,这也无妨,因为这一点眼泪,并无碍于他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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