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点点头接过，蹲在桥边安静地舀着黄泉水，只听见哗啦流动声，岸边的彼岸花也跟着摇头晃脑的。
“喝了我这水，什么都能忘。”孟婆靠着奈何桥的石柱笑眯眯道，“什么开心、难过，通通都忘记了。”
随后她的目光飘过黄泉好似追忆到久远之前，喃喃道：“小白，你从前也喝过的。”
蹲着的少年一愣，仰头不解。
他……也喝过？
可留在地府里当差的人是不需要喝孟婆汤的。
像黑无常、判官、牛头马面都记得自己的前世，可为何偏偏他要喝了，然后把从前的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孟婆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他笑，宛如看着自己的孩子，格外慈祥。
不一会儿，小白终于打满小半桶，乖巧地将木瓢还回去，孟婆仍是笑嘻嘻的，朝着他离开的背影喃喃：“忘记了也好，忘记了就不难过了。”
而他像是没听见一般，双手交叠在身前，拎着木桶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去。
嫩绿色的衣裳很合身，却显得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格外清瘦苍白。
*
约莫一刻，黑无常终于不知从哪儿又窜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些小白没见过的东西。
明明小白也没表现出感兴趣，他却自己主动拿了过来：“看见没，这个是钉魂针，往太阳穴里一戳，魂儿就四分五裂了，这个是倒栽伞，举在头顶再倒栽头，透过裤.裆就能看见鬼。”说着说着他忽然激动起来，“对了，还有这个……”
黑无常抬起头，才发现小白拎着木桶已经走远了，连忙追上去：“我跟你说，这些都是我珍藏的宝贝，只是摆出来，他们要买我可不卖。”
“嗯。”小白随口应道，脚下却已走到幽冥彼岸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门正巧通往鬼市。
鬼市虽隶属冥界，但地处六界交汇之处，里头经常混迹着其他五界之人的身影，而幽冥彼岸的这扇鬼门，只有冥界人才可通过。
门外鱼龙混杂，门内便可窥出一二，除了不断闪过的身影之外，嘈杂的人声也叫小白皱起眉头。
这里热闹非凡，可与风鹤的热闹又完全不同，好似在鼎沸的环境中暗藏着腌渍险恶之物，随时可能将人吞吃裹腹。
他们二个刚迈出去，路两边的人视线就“刷”地扫过来，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头顶凌乱挂着的各色灯笼散发出的光照在这些人脸上，红得绿得似咽气了许久的吊死鬼。
毕竟常年浸淫在这里的，谁是熟面孔谁是生面孔，他们再明白不过。
鬼市有一条主干道，铺以十寸宽的青石板，道路两旁能看见大大小小的摊位，讲究的支着木架台板，随意的也就席地而坐，当街便叫卖起来。
小白和黑无常佯装镇定，选出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将带的东西摆在面前，四处留意着周围的异动。
不多时，一名穿着鲜艳的女子走上前来，只是双颊苍白毫无血色，黑无常立时警觉地站起身，挑眉看向她。
他长相本就丑陋，表情又狰狞，女子吓得一抖，怯生生地指向他的伞：“你……这东西怎么卖？”
黑无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不卖！”
话音刚落，女子就朝天翻了个白眼：“不卖你摆出来做什么，有病。”
“你！”黑无常一听气得直抬拳，小白见势不妙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还想打人？”女子有些怕他，走到远处这才回嘴，随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黑无常重重坐下来，抚了抚那把伞，不耐烦道：“判官不是说只要咱们将引桃木摆出来，就自然会有人来买，现在怎么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就在抱怨之时，头顶透过的灯笼彩光又被一道瘦小的身影挡住。
他们抬头，发现是一个还没旁边石头桌子高的女娃娃。
她的眸子跟小白一样圆，亮晶晶地盯着地上的小木桶：“哥哥，水能给我喝一口吗，我渴，好渴。”一开口，嘴里竟是焦黑色，舌苔上也附着着一层黑乎乎的糊状物。
“这水是卖的。”小白也没想到竟真的有人对他的黄泉水感兴趣，一板一眼道。
“那我买一碗。”小女孩低头，用圆圆的肉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递过来两枚铜钱。
小白一愣，没有接：“你不问问这水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小女孩眨眨眼，顺着他的话问道。
“这是黄泉水，喝了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
小女孩的动作忽然僵在半空，眸子闪了闪，“哦！知道了！不能喝……我不能忘……不能喝……不能忘……”她收起铜板，忽然魔怔似的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逃也似的跑了。
黑无常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咒骂：“娘的，这鬼市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接下来又来了几人，对着他们摆的东西指指点点，可就是没对引桃木表现出半分兴趣，连多看几眼的都没有。
夜渐深，对于鬼市这种地方，越晚则人气越旺，方还只是稍显拥挤的大道现在被围个水泄不通。
小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黑无常道：“那个小女孩……是人吗？”
“人？”黑无常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方才递过来的是铜板，不是纸钱。”
冥界流通的货币多是来源于阳间所烧的纸钱，而有些人生前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自然也没有什么人为他进贡，故此只能寻些有价值的宝贝到鬼市上贩卖，以换取一些保障。
“凡间的丫头片子怎么可能进得了鬼市？”黑无常摇摇头，来这地方的都是懂行之人，想从凡间进入冥府管辖的鬼市，总得有几分能耐才行，“可惜你的哭丧棒没带在身上，否则敲一棍子便知道了。”
小白望了望小女孩离开的方向，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她早已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不知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讨水喝了。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就连小白带来的黄泉水都卖出去几碗，可这三根引桃木依旧无人问津，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少年乖巧地坐着，手肘撑在交叠的腿上，脑袋不时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已经困了。
攒动的人流或停或行，吵闹声愈发震耳，就连头顶上的天都被热气与灯笼的烛光包裹住，显得混沌不堪。
“难道是我们被人识破了？”黑无常看着人来人往的鬼市，越来越不耐烦。
可就在他准备站起身子走动走动时，却发现一队人正浩浩荡荡从对面冲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名十分壮硕的男子，旁边那个他倒是眼熟，不就是一开始想跟他买伞的锦衣女子。
这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显然是来者不善。
“就是他们！摆个破伞又不肯卖！”女子仗着人多，底气也足了不少。
小白和黑无常一脸无辜，这鬼市里的人都这么爱闹事？
“就是你们不肯卖？”那男子向前横跨一步，粗得像树干的大腿踏下来，地都跟着一抖，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后头跟着的小弟也跟着叫嚣起来。
毕竟面前两人，高个子的愣头巴脑，矮个子的娇小软绵，看上去杀伤力几乎为零。
小白看了一眼黑无常，果然看见他的脸颊上升起两团红云，但一定不是害羞，而是气的，连忙拉拉他的袖子，劝他稍安勿躁。
为了不暴露身份，黑无常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握紧的拳头重又松了开来。
“就是这把伞。”锦衣女子跟着走近，指给男子看。
黑无常见她还在觊觎自己的宝贝，连忙将伞拿起来：“我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怎么你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谁知男子听完仰天哈哈大笑，声如洪钟：“你这家伙是新来的？居然不知道鬼市的规矩。”
“规矩？”黑无常掏掏耳朵，“愿闻其详。”
“到鬼市来卖货，但凡有人看上，就没有不卖的道理！”男子说着，手已经伸过来抓住他伞的另一头往外生拽，力气比牛还大。
黑无常自然是不愿意，手中暗暗使力，眼一瞪，正想运气，衣角却又被人拽了拽，他埋首才发现小白正在朝他摇头。
的确，若是现在与他们交手，此处人多眼杂，难免有人会认出他们的身份，可就这么拱手让人他又舍不得。
“呵，大家来瞧瞧，这人不懂规矩，东西摆出来又不卖，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男子眼一瞪，脸上横肉跟着一晃，高声吆喝道。
话音刚落，原本身边各自交易的鬼市人纷纷举目望向这边，眸光交杂在五颜六色的灯笼中，好似黑夜里的猫眼，闪着诡谲幽冷的精光。
周围一下静得出奇，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听得十分清晰。
黑无常也意识到不妙，连忙改口：“卖，我卖。”随口报了个数，便将伞递了出来。
女子见他认怂，脸上得色更甚：“还算你识趣。”
“这伞是如何用的？”男子也拿出来一沓纸钱扔在小白怀里。
黑无常一手扶着伞柄，一手将伞面推开撑在头顶：“此为倒栽伞，撑开后自己俯身下去，透过□□往后看，只能看见鬼，其他人都会消失。”说着，他便倒栽下去做了个示范。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东西与小白的哭丧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个动作实在太蠢，不符合他黑无常大人的身份。
只一瞬，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少了近乎一半。
黑无常终于理解为何冥界人都说鬼市里太过混乱，万万没想到竟是混杂了如此之多的外界人在内，他惊呼一声，站直身子，眼前果然又恢复了方才的拥挤，再倒栽下去，那一半人又骤然消失。
可这一次他却久久没有起身，而是僵在原地，双眼瞪大如铜铃，嘴巴一张一合却又发不出声音。
小白见势不对连忙将他拉起来，黑无常重重咳过一声后转身指着后方：“梦……梦千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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