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砗磲病 ◇
◎结案◎
光明殿位于迎仙宫左侧的仙居宫, 背靠九州池,面朝集贤门,自左侧的闾阖重门右拐便是今夜宴会上为陛下表演献丹幻术的百戏堂, 。
陛下今日举办佛会,就连百戏堂和集贤书院全都被千牛卫监管,重重关口千牛卫严加守卫,六个副统领更是把光明殿团团围住, 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相国寺的法师穿着金丝红袈裟站在高高的祭台上, 神色庄严肃穆,舍利被放在红布托盘上在熏烟缭绕中也显出几分高洁神圣来。
五尺高的天香按照七星穴位列队,白烟四起, 麝香弥漫,整个空地上到处都是熏香清香的味道。
光明殿的大门随着陛下的进入终于关上。
十八位僧侣就地打跌念经, 梵音四起,阵阵唱和, 声声回荡。
铁甲深深,梵音靡靡, 极致的冰冷和慈悲在清明的上空飘荡。
殿内, 陛下正打跌坐在佛像前神色虔诚,手中的紫檀佛珠格外显眼。
高高在上的佛像垂眸微笑, 含笑看着蒲团上虔诚的君主。
朝廷对佛家的高僧大德、高尼大德都赐以紫袈裟、银龟带, 以示地位尊称和褒奖。
那件紫僧衣由七条紫绫编织而成, 暗绣佛家典故,在亮堂的正殿暗中光流动,富贵异常。
殿内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佛音, 菱格花纹落在金砖上, 像佛经中所言的团团祥云。
那道幽深的影子就像一条长蛇, 悄无声息地贴着石柱滑下,几乎在陛下身形微动的瞬间,手中寒刀闪烁,直扑而去。
只是他手中的刀还未落下,手指就被人牢牢禁锢着,那双本该苍老的手在此刻像一个铁钳,把他的手腕摁住。
“你要杀的人是我吗?”穿着紫色僧袍的女人回过头来,那张常年肃穆庄严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一身小黄门打扮的毛婆罗用力挣扎着,却完全挣脱不开,那只手看着轻飘飘的,却压着他的脉搏生疼。
“你不是姜荇!”他大惊。
‘姜荇’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陛下早已耳顺之年,脸颊消瘦沧桑,常年不苟言笑,眼神威严,可现在脸上却挂着如此灿烂的笑容,实在堪称惊悚。
那人眨了眨眼,咳嗽一声,故意大声反驳道:“不可以直呼陛下名字。”
黄色帷幔后面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声。
沐钰儿立马正襟危坐,手指微动,直接把人撂倒,板着脸说道:“说,为何行刺陛下。”
唐不言自帷幔下缓步走来,走到沐钰儿身边。
“你,唐不言,是你,沐钰儿!”毛婆罗终于分辨出这个声音为何熟悉,大为吃惊,“你们怎么在这里?”
—— ——
初五巳时未到,天色微亮,一辆马车挂着唐家的标记停在端门前。
“陛下未曾宣召少卿。”守门的千牛卫副统领为难说道。
唐不言的身影自车帘后沙哑传出:“还请统领代为通报,就说……”
他的声音一顿,随后缓缓说道:“众星拱辰,南斗东移,臣夜观星象,想面见陛下。”
副统领蹙眉,随后说道:“少卿稍等片刻。”
马车内,沐钰儿低声问道:“少卿为何不直接说。”
唐不言一张脸冰白,靠在隐囊上,神色沉静:“莫白把王萧两家插入千牛卫中,谁也不知道到底人在哪里,现在我们在暗处,不能走漏风声。”
沐钰儿似懂非懂点头:“那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紫薇宫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中轴线,最南端是天阙,北是定鼎门,之后依次北部走向是天津桥、端门,应天门,之后是万象神宫明堂、通天浮屠天堂,这条中轴线就像一个人体,端门位于天枢穴附近,且天枢一向代指国家政柄。”唐不言咳嗽几声,声音带着疲惫。
“所以少卿说的众星拱辰就是指的是天枢。”沐钰儿沉吟片刻后说道,“南斗六星,主天子受命,如今东移,是说天子有难?”
唐不言抬眸看她,微微一笑,温和说道:“司直聪慧。”
沐钰儿被他看的颇为不好意思:“是少卿厉害,我就是马后炮。”
两人等了半个多时辰,只听到外面的日晷发出一身清脆的诤声。
——巳时正刻。
“陛下有请。”大门大开,统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马车畅通无阻入内,随后停在迎仙殿外。
“少卿,司直。”金凤大统领的声音在门口想起。
沐钰儿轻易地跳下马车,意外发现金凤脸色格外差,眼底是遮挡不住的乌青。
——莫白犯事,金凤难辞其咎。
“大统领。”唐不言下了马车,微微颔首。
“请吧。”三人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迎仙殿内,那个硕大的博山炉已经消失不见,整个宫殿和前日来时截然不同。
这次来接两人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官。
“奴婢冬儿,陛下已等候多时。”
相比较春儿整日板着脸,这名叫冬儿的女官才叫真的冰冷,一双眼看人时完全不带任何情绪。
殿内,陛下已经换上紫色的僧袍,正坐在圆凳上,任由宫娥梳头,镜子也成了小小一块,由宫娥捧着。
千秋公主正跪坐在一侧把玩着首饰。
“微臣叩见陛下。”
“卑职叩见陛下。”
两人隔着珠帘下跪行礼,神色恭敬。
“说吧,又是什么事情?”陛下声音冷静。
“今日佛会,毛婆罗会意图行刺。”唐不言直接说道。
“什么!”千秋公主大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如何行刺!”
唐不言眉眼低垂:“微臣不知。”
“不知?”千秋公主眉心紧皱,“也就是没影的事情?”
“根据公主殿下身边的贴身宫娥萝羽供述,毛婆罗准备在今日做一件大事。”唐不言眉眼疏离,“今日宫中只有佛会,微臣斗胆猜测,毛婆罗会在今日……”
“萝羽!”千秋公主打断他的话,厉声说道,“不可能,她说自己身体不适,我让她回去休息了,她一个洛阳人,怎么会和毛婆罗一个东夷人有关系。”
唐不言抬眸,看着公主殿下苍白的脸,唇角微动:“她是王家后人。”
千秋公主后退几步,直接撞到在桌角,神色惶恐。
“她家不是做杂技的吗?”
那分不安的模样便是沐钰儿也看的心疼。
“是,她是王家旁系庶女意外逃出后被现在的家人捡到,后来毛婆罗诱惑于她。”唐不言声音平静。
“阿娘……”千秋公主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双眼含泪,却又久久不敢说话。
永泰郡主的前训尚在眼前,不过只是收养当年厉太子东宫旧人,陛下便斩杀驸马,软禁郡主,导致郡主难产而亡。
陛下睁眼,看着面前惶恐的小女儿,伸手握住她的手背,轻声说道:“继续说下去。”
陛下并没有安慰公主殿下,这话是对着唐不言说得。
沐钰儿心中一怔,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陛下先是陛下。
唐不言当日在郑州游船上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第一次如此清晰得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皇权之下无感情,陛下不是母亲,不是女人,是一个帝王。
唐不言沉静地把萝羽的话重复了一遍。
陛下沉默着,随后伸手安抚着千秋公主:“奸人蒙蔽我儿,我儿不必慌张。”
千秋公主神色迷茫,喃喃低语:“萝羽,萝羽怎么会是坏人呢。”
“少卿密语入宫,是打算如何?”陛下移开视线,盯着铜镜中隐约可见的唐不言的身形,
“微臣冒犯。”唐不言就像一座冰雕,站在珠帘下,流光溢彩的珠帘光泽落在他的眉宇间,却经不起半点波澜,“想为陛下分忧此事。”
“如何分忧?”陛下问。
“北阙司直沐钰儿武功高强,手上有一绝技,可让陛下看清此事,又不遇危险。”
这是两人在入宫马车上用短暂的一刻钟内想到的唯一办法。
鲁寂案中的人,皮,面,具让北阙大感兴趣,随后张一整日鼓捣,当真是做出一个相似的东西。
沐钰儿武功高强,机警善变,最合适钓鱼。
“如何分忧解难?”千秋公主回神后,视线落在沐钰儿神色。
“卑职学过易容术。”沐钰儿恭敬说道。
“你要易容成阿娘的样子?”千秋公主挑剔地打量着沐钰儿,“你身高不足,身量也不行。”
“都可以变幻的。”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
“这,这不好吧。”千秋公主蹙眉,“大不敬。”
陛下沉默。
角落高悬的刻漏显示,举例午时还有两刻钟。
“陛下,莫白招了。”门口,传来陈策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心中微惊。
冬儿很快就捧着折子走了进来。
殿内的气氛浑然一变,它本就安静,可在此刻却连风声都悄然消失,所以人的视线都在那封大红色的折子上一闪而过。
陛下接过折子看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易容吧。”
沐钰儿心中一惊,偷偷抬眸去看陛下,却不料和铜镜中的陛下眸光撞了个正着,顿时吓得低下头。
“魑魅魍魉,人心阴狱,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陛下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朕走到这一步,可曾有过半步胆怯,可笑奸人,胆敢挑衅于朕。”
沐钰儿战战兢兢上前,低声说道:“卑职想要描绘一下陛下的眉眼轮廓样子。”
陛下的眸光在她脸上扫过,随后便闭眼,不再说话。
沐钰儿爪麻,小心翼翼上前摸了摸。
入手的皮肤温润细腻,轮廓流畅。
陛下当年冠宠六宫,绝非浪得虚名。
千秋公主在一侧仔细看着,突然说道:“司直哪里人?”
沐钰儿含糊说道:“卑职出生在长安。”
千秋公主歪头,打量着阿娘又看着沐钰儿的眼睛,随口说道:“你易容阿娘倒是容易。”
沐钰儿回味了一下,差点直接跪了。
门外,金凤得了冬儿的话,便悄然吩咐下去。
内庭中的风悄无声息变了个方向。
—— ——
光明殿内,沐钰儿立马歪头笑了笑:“是我哦。”
这样古灵精怪的样子若是落在她自己的脸上,还称得上可爱无辜,可一旦落在陛下的脸上,便显出几分恐怖。
毛婆罗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就连唐不言也跟着移开视线。
于此同时,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和圆领袍子的千秋公主,容成嫣儿随之而来。
陛下站在佛龛边上,冷眼看着面前之人:“毛婆罗,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蕞尔小国出身之人,朕待你不薄,高官厚禄,天枢重造,你不行感恩之心,反倒行刺于朕,罪该万死。”
毛婆罗冷笑着:“蕞尔小国,我这等贱民所做的一切在陛下心中这些是恩赐,可在我心中却是我实打实自己奋斗的,陛下看人之低,实属自大。”
千秋公主歪头,像是听到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你如此自卑,何以尊大。”
毛婆罗脸上笑容一僵。
千秋公主走出帷幔,笑脸盈盈走了过来:“人之高低,自来就是自己争的,怎么能说是陛下让你低贱了,波斯灭国至今,陛下可有半分怠慢,你自行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为何又怪我们把你看低了,天地生才皆有限,妄自菲薄塞心胸。”
她踢了踢毛婆罗的小腿,笑眯眯说道:“难道我踢你这一下,你觉得羞耻,便会羞愤自尽不成。”
毛婆罗脸色阴晴不定。
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站在沐钰儿身边,随后问道:“你说是不是。”
沐钰儿扭头,无辜地眨了眨眼:“对,殿下说的都对。”
千秋公主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随后伸手在她脸上用力拽了拽,愤怒说道:“不要用我阿娘的脸做这个表情。”
沐钰儿苦着脸,避开她的手,连忙跑到唐不言身后躲起来,嘴里碎碎念着:“要用药水的,不能硬拉,不能硬拉。”
“哼,给我严肃起来!”千秋公主气得跺脚,“把脸给我遮着。”
沐钰儿立马板下脸。
唐不言咳嗽一声,示意沐钰儿先把人捆起来:“先把人捆……”
沐钰儿利索地直接撩起袍子从腰间抽出麻绳,手脚麻利地把人五花大绑。
少了腰间的那圈麻绳,沐钰儿整个人也跟着小了一圈。
唐不言到最后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见人已经成了一个粽子,便只能咽了回去。
“你怎么做事如此粗鲁。”千秋公主又走过来,贴着她说道。
沐钰儿正打算扭头说话,随后又想起刚才公主殿下的话,连忙用袖子挡住脸,闷声闷气说道:“没粗鲁,绳子都是系腰上的。”
千秋公主歪头,正巧和沐钰儿偷偷扑闪着,看过来的眼神撞上,最后神色古怪地后退一步:“眼睛要坏掉了。”
她回到陛下身边,仔细打量着阿娘不苟言笑的侧脸,这才娇气说道:“这才是我阿娘。”
“你借着百戏堂的马车入宫,原本打算在宴会上行刺陛下,为何要改变计划?”唐不言站在他面前,温和问道。
毛婆罗冷着脸说道:“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还不据实交代。”容成嫣儿怒斥道,“莫白和萝羽都招了,你还敢耍花招。”
毛婆罗面色冷静,显然早有预感。
“你昨夜子时还没等到萝羽回来,察觉有异,是以连夜去了萝羽家的戏班子,让王新等人扑了一个空。”唐不言轻声说道,“后来去戏班也没闻到任何线索,因为你早已和百戏园的人勾结上,萝羽和她的家人不过是你的挡箭牌。”
“你很聪明,若是安心为陛下做好天枢,未来会有更大的前途。”
“前途。”毛婆罗冷笑,“不过是被人施舍而来的前途罢了,东夷人哪里入的了你们这些人的眼睛。”
沐钰儿已经躲在角落里偷摸摸地把药水擦上,正在小心翼翼撕下面具,面具掩盖下是一片片红彤彤的皮肤,闻言立刻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愤世嫉俗,不会就是觉得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报复吧。”
毛婆罗沉默。
沐钰儿搓脸的手一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不解扭头,打量着毛婆罗,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你,没毛病吧。”
这话算是说出屋内众人的心声。
唐不言大概也没想到理由这么荒唐:“你布下这么大的局,只是因为你觉得你被人看不起?”
毛婆罗沉默,随后淡淡说道:“自然不是,我想要走的更高,一个女儿都能当皇帝,我一个东夷人为何不能站在大周头上,这步路再也没有比杀了皇帝,辅佐太子更为厉害的功绩,只有我站起来了,所有东夷人才能起来,我是为了东夷人。”
沐钰儿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走了过来,认真说道:“你没毛病吧。”
毛婆罗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是如何联系上王家旧人的。”唐不言问道。
“想要联系自然联系的上,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走到岭南时,听到那古怪姓氏,自然是一打听便打听出来了。”毛婆罗淡淡说道,“莫白一个五岁孩子怎么可能把行踪都抹去,一查便知,萝羽心气高,随便说一句就能上当。”
“千牛卫你又是如何安插进来?”容成嫣儿皱眉问道。
“那是莫白的事情。”毛婆罗哂笑,讥笑道,“与我何干,这是陛下的千牛卫啊。”
“你打算今日如何行刺陛下?”千秋公主皱眉问道。
“本打算借着献丹之时,图穷匕见,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我东夷人的手段,杀鸡儆猴,谁知昨夜萝羽迟迟不归,今日入宫,四大门的守卫也不是莫白,我便知不妙,便想着不如直接杀了你,到时做成厉鬼复仇,岂不是也快哉,好叫天下人知道陛下离心离德,天理不容。”
一直沉默的陛下淡淡问道:“你身后的人是东宫的人”
殿内的气氛倏地一静。
毛婆罗似笑非笑:“那就要看陛下如何想了。”
“胡说什么,少给我胡说八道。”千秋公主顿时大怒,“给我掌嘴。”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金凤大统领的声音。
“禀陛下,百戏院已排查干净,有关‘白鹤献丹’的人员全部关押起来,千牛卫中所有王萧内贼均已抓捕。”
毛婆罗嘴角微动,目光自众人面前扫过,最后落在陛下身上,遗憾感慨道:“不成功便成仁,没杀了陛下是我的失败,只可惜我的宏图伟志,不能为东夷带来更多的好处。”
陛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冰冷威严。
“好处?朕为日本赐名,朕让四夷共聚洛阳,朕让万国来朝,哪个没有得到好处,你区区小民,不思自身,妄图染指大周,还敢大言不惭,拖下去严加审问,务必把幕后之人全都找出来。”
金凤推门而入,刺眼的日光立刻撒入屋内。
陈策带着千牛卫把整个光明殿团团围住。
毛婆罗大笑,神色癫狂:“杀了我又如何,这个天枢是我设计的,后世都会知道这是东夷人设计的,我也算不虚此行。”
陛下神色不动,淡淡说道:“天枢之功,世在千秋,朕为统制四夷、华夷共主,自然不会磨灭任何一个的功劳。”
毛婆罗神色微变,只听到陛下继续说道。
陛下深邃的瞳仁注视着面前之人,微光落在脸上,平静说道:“朕不迁怒日本,是朕心怀天下,太.宗歼灭高丽,东夷如今只剩新罗和日本,朕不愿战火重启,而朕杀你,是你作茧自缚,看不清自己,蚍蜉撼树,实在可笑。”
“天枢的功臣是今日突发疾病的毛婆罗,而非痴心妄想,狂妄无知的歹人毛婆罗,世人记住的是他,而非你。”
沐钰儿轻轻吸了一口气。
陛下当真是杀人诛心。
“不,天枢是我设计的,是我设计的,是我,是我给东夷人献上的宝物,是那人说的永垂不朽……”
唐不言倏地抬眸。
毛婆罗挣扎着,脸色通红的嘶吼着,但很快就被人堵住嘴巴带走了,只是刚下了台阶,还走了没几步,毛婆罗突然抽搐片刻,最后七窍流血,一双眼睛不甘心地瞪大,随后直挺挺倒在地上。
沐钰儿大惊,立刻按着他的脉搏,随后沉声说道:“死了。”
千秋公主倒吸一口冷气:“怎么死的?”
“目前来看,是中毒。”毛婆罗的脸上已经泛出诡异的青色,这么快速上脸,说明是烈性毒药。
沐钰儿伸手掐开他的嘴,却没有发现毒囊,便低头去看手指,手指还未泛出青色。
“奇怪,怎么这么快就上脸了……”沐钰儿心中微动,在他脖颈处,头顶处仔细摸着。
千秋公主抱怨道:“人死了怎么办?”
“那就拖出去五马分尸,挫骨扬灰。”陛下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天光笼罩在陛下脸上,令人看不清神色,就像光明殿中那具高高在上的佛像,“放在端门门口,让所有人都看着,以儆效尤。”
—— ——
沐钰儿坐在北阙厨房门口,手里捧着金团碟子,嘴里塞着一个,含糊说道:“我怎么觉得毛婆罗在胡说八道,他要是不胡说八道,我就觉得他脑子真的有问题。”
布下这么大的局,就是为了争口气,甚至是匪夷所思。
唐不言束手站在一侧,垂眸看着小猫儿手边已经叠起来的五个碟子,叹气说道:“慢些吃。”
“少卿不吃?”沐钰儿抓着一个桃花模样的金团递过来,热情邀请。
唐不言看着那小爪子上的粉末,往后退了一步。
被嫌弃的沐钰儿瘪了瘪嘴。
“我的请功折子写了没。”沐钰儿虎视眈眈问道。
唐不言点头:“明日便递上去。”
“这事我总觉得结束的虎头蛇尾的。”沐钰儿皱眉。
“毛婆罗一个外邦人,是不是太了解前朝旧事了他是怎么知道那幅画对陛下的影响的。”
“还有那个镜子到底是如何送进去的?千牛卫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干涉六局?”
“而且他的毒发是不是太快了,按理中毒都是先在手指甲上显色,可他却先青了脸。”
唐不言淡淡说道:“司直应该问,怎么又是日本人?”
沐钰儿一顿,煞有其事点头:“确实,阴魂不散。”
“鲁寂案是一个日本人在搞鬼,这个案子也是一个日本人,说起来梁菲也没找到。”她开始吃新的一盆金团,“日本人还挺闲啊,到处给我掺和大周的事情。”
唐不言沉默,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说道:“因为东宫之争,才刚刚开始。”
沐钰儿抬眸看他,却又见他神色疏离冷淡,丝毫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有多惊悚。
“你觉得有人在……上,利用了日本人。”
唐不言沉吟片刻:“可为何是日本?”
沐钰儿迷茫:“听说日本遣唐使派的最多了,是不是因为他们会说官话,会写大周字,所以更好操控,不对啊,新罗百越也会啊。”
“不过我老觉得日本奇奇怪怪的,陛下建了佛像,他们那边也跟着建了寺庙。”沐钰儿摸摸下巴,“不过他们依附大周,陛下对外一向温和,许是真的沐浴陛下恩泽。”
“也许是,野心。”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蹙眉,把手边的金团塞进嘴里,含糊问道:“少卿觉得幕后之人是谁?”
“是谁不重要。”唐不言淡淡说道:“看陛下如何处置此事。”
“怎么看?”沐钰儿不解。
“陛下打算明日宣高足正入宫。”唐不言低声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陛下怎么知道?”
“陛下英明。”唐不言垂眸,恭敬说道。
沐钰儿也吃不下金团了:“那他,他会不会……”
这些年陛下对郑家后裔打压地格外厉害,一个遗落在民间的前太子的儿子,实在是有些碍眼了。
唐不言沉默,转移话题问道:“舍利会陛下打算在相国寺重办,过几日我便要伴驾去相国寺,这几日三市取消宵禁,大开夜市。”
他状似不经意问道:“司直要去外面逛逛吗?”
沐钰儿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吃饭:“不要,我要睡觉的。”
唐不言捏着手指的手一顿,嘴角微微抿起,随后遗憾说道:“那可惜了,听说有个从波斯来的胡商开了个胡肆,索饼和酥山做得格外好吃。”
“……睡醒了去,也不是不行。”沐钰儿眼巴巴抬头,“少卿请客吗?”
唐不言矜持说道:“邀人出门,自然是某做东。”
沐钰儿眼睛一亮,站起来,殷勤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门啊?”
“司直这次辛苦,不如先好好休息。”唐不言温和说道,“明夜一同出门。”
作者有话说:
所有大网都放下来了,下个案子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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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 玛瑙死 ◇
◎佛会◎
沐钰儿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日的中午, 这才在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醒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中午热烈的日光正投射在帷幔上, 落下斑驳的光晕。
难得清闲的日子,当真是舒服啊。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听着外面任婶教训孩子。
“从哪里打滚回来,鞋上怎么都是泥。”
“怎么衣服破了, 小昭, 你是不是又去玩泥巴了。”
“再给我胡乱跑,我就叫司直揍你们。”
“没有玩泥巴,去街上买东西吃回来, 我只是摔了一跤。”小昭委委屈屈地声音响起,“手手都摔红了。”
北阙六个小孩中, 小昭年纪小,最爱撒娇, 偏一向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没有人不吃这一套。
“哎呀, 摔了, 小宝贝怎么摔的!”任婶果不其然,立马把人小心搂起来, 仔细看着她红扑扑的小手, “哎呀, 都破皮了,等会拿个药水给你涂上,呼呼就不疼了, 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摔疼的。”
小昭乖乖依偎在她怀里, 笑眯眯说道:“没有哦, 就是摔了一跤,安生姐姐一下就把我拉起来了。”
“跟你说了里面的人是在吵架,别挤进去,不听我的,非要挤进去看热闹,这么小的人,可不是被人推了一下。”陈安生大人样地蹲在廊檐下,抓着蒲扇用力扇着,不耐说道。
“任婶你快把人放下来,让她去换个衣服,我等会去找小水他们一起玩花绳的。”
小昭就像一个小团子,一点也不会生气,只是软绵绵点头:“对对,玩花绳。”
任婶仔细检查了小昭,这才把人松开:“快去换衣服,等会先来喝个凉茶再出门,免得乱吃东西上火了,安生,钱还有吗?要不等会还是等王新醒了,陪你们一起出门。”
“不要不要。”陈安生看小昭还在磨磨唧唧,顿时来气,“还不快去换衣服。”
小昭被骂了,这才哦了一声,可动作还是慢慢吞吞地走着,走两步,吃一口手里的乳饼,看一下沿途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小花。
陈安生看得眉头高高扬起,可到底也没再发火,只是虎视眈眈地跟在她身后,盯着她背影看。
沐钰儿走了出来,看着两个脏兮兮的小朋友正在奇怪的对峙着,不由扬了扬眉,恐吓道:“出门要带大人,我说过没有。
一旦开夜市就是小孩妇女丢失最频繁的日子,各家各户出门都是结伴而出的,这几日也是洛阳府和金吾卫最忙碌的日子。
陈安生立马站起来,眼珠一转,随后正儿八经说道:“你们都在休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小昭也敲边鼓,奶声奶气附和道:“就在边上玩玩。”
“你手里拿着的南大街的街头李大娘子家的乳饼,南大街叫在边上吗?”
南大街是玄武大街主街最南边的那一条街道,也是最靠近永鼎门的一条十字街,一到集会夜市就是杂技零食摆满一条街,非常受小孩喜欢。
北阙虽在其边上,但也要穿过承义坊和淳风坊,甚至还要在长长的河道边上走一会儿,成人都要历时三刻钟。
陈安生立刻杵了杵小昭的胳膊。
小昭下意识把饼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没有乳饼。”
在一侧的任婶看得大惊,连忙伸手把她的嘴巴捏住:“小祖宗耶,别吞,别吞,小心噎道,哎呦,哎呦,小祖宗。”
小昭梗着脖子,不肯把乳饼吐出来,一张小脸涨红,好一会儿才把那饼艰难咽下去。
她脸上的笑还没完全展开,就看到沐钰儿阴沉的脸,顿时吓得巴在任婶腿边,小声说道:“没有乳饼了。”
“陈安生。”沐钰儿阴恻恻地叫道,“你就是这么教弟弟妹妹的。”
陈安生心虚,却又拧着脖子不低头:“乳饼不大,很软的,一下就咽下去了,小昭喉咙小而已。”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沐钰儿咬牙,拎起边上的棍子就要揍人。
院中顿时鸡飞狗跳。
陈安生如今已经跟着大人学武,身姿轻盈,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小昭,还能狼狈逃窜。
“好了好了,司直睡了这么久,可是饿了。”任婶一手搂过一个小孩,无奈说道,“厨房炖了黑豆鸡丝粥可要吃一些?”
沐钰儿眼睛一亮:“任婶现在都会这手艺了?”
北阙的厨娘就是任婶,老实说手艺不咋地,属于能吃,但不太好吃。
“是美人叔叔边上的那个大高个送来的。”小昭被任婶夹着身子,也不忘仰起头热情介绍着,“好吃的,吃过啦。”
沐钰儿被气笑了,虚空点了点小昭:“迟早要被人卖了。”
小昭只是看着她,傻乎乎地笑着。
“那我吃一碗。”沐钰儿说,“等会带这群皮猴去外面玩。”
任婶笑着点头:“司直带着我就放心了,我去盛粥。”
小昭被人放下来,立马记吃不记打地朝着沐钰儿靠过来:“老大,今天外面好多吃的。”
她黏糊糊地说着:“刚才路边上有一个人在做糖人,那个小兔子长得好可爱啊,味道甜甜的,我也想要。”
沐钰儿揉了揉她的脑袋:“等会带你去吃,”
小昭立马欢呼一声。
“其他皮猴呢?”沐钰儿问。
陈安生背着手,大人模样说道:“在宁人坊萌萌哥哥家的那个糖铺里玩呢。”
杨言非的母亲虽是妾侍,但娘家是南边的商人,在洛阳长安两地有不少产业,如今悉数都在母子两人身上,几个靠近城门的街坊,还有人流量大的街坊都有他们的店面。
“那我们等会就那里。”沐钰儿接过任婶端来的黑豆鸡丝粥。
粥在灶上炖了许久,表面已经有一层滑腻的白膜,轻轻拨开就闻到鸡汤的味道,黑豆已经都化了,和雪白的粥米夹杂在一起。
“少卿在我睡觉的时候给我们发月俸了?”沐钰儿抿了一口,立刻开心地眯上眼。
白粥入口即化,黑豆绵软,鸡丝已经完全和粥融化在一起,清淡的咸味,油而不腻,原本还饥肠辘辘的肚子立马被这口粥安抚下来。
“没啊。”任婶笑,“月俸都是司直自己去户部的太仓领钱的,少卿怎会管这些小事。”
沐钰儿听着也觉得有道理,随后不解问道:“那这个东西是哪来的?咱们还有钱买白米,买黑豆,买鸡?”
倒不是沐钰儿妄自菲薄,实在是已经是月初了,按道理上个月的钱已经花完了。
“是高大个拎过来。”小昭眼巴巴地看着白粥,流着口水说道,“他还拎着很多吃的,还有糕点,都在厨房,任婶不给我吃。”
沐钰儿扬眉。
“对,今早天刚亮,那个昆仑奴就送了一马车的吃食来,说是这几日辛苦北阙了,这些都是犒劳我们的,那昆仑奴还特意嘱咐我做个黑豆鸡丝粥,说对胃好,等司直醒来吃,怕我不会,还特意写了条子。”
任婶失笑:“我说我不识字,那昆仑奴还立马歪头去看任叔,谁知任叔也不识字,可把他急坏了,抓了好几个人来问,还好有安生那小混蛋,认识几个字,不曾想那昆仑奴看着高高大大,竟也识字,给安生念了几遍,后来安生记住了,我才开始做的。”
陈安生立马骄傲地停了停胸膛:“好说好说,脑子聪明就是厉害。”
沐钰儿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鼓励,随后心思微动。
昆仑奴识字不奇怪,小雪人身边的人不识字才奇怪。
只是唐家一个昆仑奴都识字断句,赶着这么一大堆东西出来单独出府,一点也不耽误事,可见读书时真的重要,不一定要跟唐不言这样学富五车,但字总该认识的。
沐钰儿蹙眉,不得不佩服一开始唐不言给北阙的建议。
——不如直接办个学堂。
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个事情,越想越觉得可以。
春闱刚结束没多久,每年都会有不少读书人没考中就索性留下洛阳,靠教书抄书,甚至写话本赚钱,价格很便宜。
——哦,钱?
——再便宜,北阙也请不起。
沐钰儿爪麻。
钱去哪里拿?总不好真的要小雪人出钱。
“哎哎,你怎么偷吃老大的饭啊!”陈安生老早就注意小昭了,一个恍神就看只看到她的脑袋,立马伸手把人抓起来。
小昭是所有小孩中最贪吃的,走在路上都要紧紧抓着手,免得被吃的勾走的人,这一会儿没顾,脑袋已经迈进碗里,偷偷吸了一口。
小昭被人抓着后脖颈拎起来,还不高兴地扭了扭,强词夺理:“老大在发呆,一定是不好吃,但不能浪费!”
陈安生气笑了,把人抓起来:“走,换衣服去,磨磨唧唧,你是小蜗牛吗?”
小昭被人紧紧抓着手,一步三回头的坐着,舌头把嘴边的白粥舔干净,随后不解问道:“小蜗牛不好吗。”
陈安生大人样说道:“不耽误别人的事就可以,现在明显耽误我出去玩的事情了。”
小昭哦了一声,小短腿快走了几步。
沐钰儿看着被小昭偷吃了半碗的黑豆鸡丝粥,对着任婶哭笑不得:“小昭也太贪吃了点。”
“小孩子长身体呢。”任婶笑了笑,随后又忍不住说道,“而且她也贪吃。”
沐钰儿把剩下的粥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来到石台里洗碗。
这是张一前几年没事情捣鼓出来的,从水井里掏出一根竹管子,要洗碗时就可以把水抽出来,洗好的水也不浪费,放在木盆中,也可以用来浇菜喂马。
“难得休息,你们也去玩一会儿,我晚上就不回去了,得回去看看张叔了。”沐钰儿叹气,“好几日没见了,之前风寒就一直没好,腿也疼,也不知道给他买的药吃了没。”
任婶叹气,感慨道:“他年纪也大了,司直多看着点,年轻吃了这么多苦,老了要遭罪的。”
沐钰儿十三岁入的北阙,前三年张叔不论多晚都会牵着马,打着灯,站在北阙门口等人一起回家,直到她开始独立带人出任务,这才歇了下来,可只要沐钰儿回来,一定是亲自把人带回家的。
前年张叔大雪天给沐钰儿送饭时,摔了一跤,着病了许久,这才被沐钰儿强烈要求不准来接她,也保证自己一完事就回来,只是后来碰上张柏刀意外身亡,整个北阙压在沐钰儿肩上,她回家的次数便骤然少了许多。
沐钰儿点头:“我先把小孩送去不萌那边,到时候张一王新醒了,你让人去看着点,晚上大家都各自散去吧,每个人从账房里支半贯钱。”
她沉默片刻,随后委婉说道:“如果还有的话。”
任婶笑说着:“不用了,没必要花公账,各自都有各自的月俸,上次一口气发了三个月的,手头都松了不少,倒是带那几个小孩费钱,司直也不要自己掏钱了,从公账里出吧。”
两人说话间,便听到陈安生和小昭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小孩叽叽喳喳,和即将到来的夏蝉一样,片刻缝隙都不给人留。
沐钰儿出门候,左手拽着横冲直撞的陈安生,右手为不停被吃的吸引走的小昭纠正走路方向,心力憔悴。
“就是这里摔得。”小昭突然停下脚步说道。
沐钰儿扭头看去,只看街面上摆了一个擂台,一面幡子高高竖起,正在迎风猎猎而动。
——斗法大会。
看台上站着两个读书打扮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
“要我说还是天台宗厉害,教义《妙法莲华经》当真是世间不二瑰宝,以莲花自喻,象征佛法洁白完美,自来就有不入莲华,不知佛恩浩瀚的说话,而且天台宗又是教下佛家,深受本土影响,这才是我们要皈依佛法。”
“可别这般说,要说厉害,禅宗可是别称教外别传,可是如来言教之外的特别传授,过几日陛下要在相国寺大办舍利会,可就是禅宗的地方。”青衣男子大拇指一翘,得意说道。
沐钰儿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一场世俗间的斗法大会,俗家弟子参战,香烛店资助。
——现在做生意的人真是脑子灵泛得很。
沐钰儿的视线自香烛店内扫过,隐约可见老板笑的睁不开眼的银牙。
“说起来,过几日相国寺本来就要办佛法大会。”旁边有人说,“到时那些高僧说话也这么直接吗?”
“得了吧,我之前有幸去相国寺听了一场法会,听了全程,啥也没听懂。”他的同伴自嘲道,“俗人一个,注定没法学这些。”
“说起来,那些千里迢迢来洛阳的高僧都住哪里啊。”又有人问。
“相国寺吧,这点气量总要有的。”有人答道,“听说就在舍利会的最后一天办佛法大会,三年一次,各大寺庙可都是派了得意弟子来,听说这次就连密宗都来了,还有日本的密宗也来了。”
沐钰儿一听‘日本’那两个字就忍不住跳了跳眉头。
“密宗,可是大兴善寺的那个密宗,他们不是一向避世吗?”有人惊叹,“那里可有不少佛经圣典吧,前朝的东西都在哪里呢。”
“可不是,这次听说一个长老带队来的。”
“这次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有人惊叹。
“我家三姑妈的妯娌的表妹的儿子可是在千牛卫当差,听说陛下打算选一个做主教呢,大家可不是要卯足了劲来争一下,扬名立万的事情呢。”
沐钰儿一听‘千牛卫’三个字再一次忍不住叹气。
“走得好热啊。”小昭听不懂这些,听一会儿就听烦了,眼珠子转了转,随后扯了扯沐钰儿的手指,仰着头,软软说道,“想吃青梅香饮子,要冰的。”
沐钰儿见后面都是一些怪力乱语,便带着两个小皮猴去了一家刘家香饮子店,买了两个竹筒的冰饮子,一人一个地递过去。
三人再走了一刻钟这才挤出人群,来到杨言非所在的铺子,正巧看到杨言非正在和掌柜的说话,剩下四个小孩正乖乖坐成一排,吃着糖果。
“你怎么来了?”杨言非见了人笑问道,“给这两个也一人一块糖。”
掌柜的明显对这几个小孩都很熟悉,招手招呼道:“小昭,安生快来,给你们留着薄荷糖呢。”
天气逐渐转热,薄荷糖格外畅销。
“把人送来,等会让张一王新带回去,免得丢了。”沐钰儿头疼说道,“我现在得回去了,张叔好久没见我了,估计急死了。”
“我门口有马,要不你先骑,然后叫车马行帮忙送回来。”杨言非指了指门口拴马桩上正睁着圆滚滚眼睛看着人群的马,说道。
沐钰儿摇头:“算了,直接去车马行叫一辆车比较方便。”
“那行,这些糖你拿去。”杨言非动作利索地勺了各色糖果,又另外打包了果脯,麻利的系上绳子,“之前乔迁也来不及上门,这些你先拿着,等我得空了,再重新补上。”
沐钰儿也不客气,接过东西随口问道:“好久没看到你了,刑部这么忙?”
杨言非苦着脸,小声说道:“别说了,我头顶那个侍郎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平日里喝喝茶,聊聊八卦,半月前突发奇想,非要整理这十年和和尚有关的案件,本来这几天因为相国寺要办佛法大会,洛阳已经够乱了,我们被京兆府拉去和了好几次稀泥,现在还搞这个,快把我累死了。”
“为何要整理和和尚有关的案件。”沐钰儿不解问道。
杨言非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但我隐约听他说是之前抓了一个和尚疯疯癫癫的,说是十年前有个和尚杀了好多好多人,还放火了……”
沐钰儿扬眉。
“依我看就是和尚脑子不灵清了,死了很多人怎么会没有反应,而且还放火了,洛阳还有这周边,水铺这么多,放火怎么会找不到呢,按道理是凶案啊,可我是听也没听过。”
沐钰儿笑了笑:“做事情认真是好事,不过这么大海捞针确实是苦了你们。”
杨言非叹气。
“算了,今日休沐不说这些晦气事了。”他把账本夹在腋下,随后转似无意说道,“菲菲今日想出来玩吗?”
沐钰儿似笑非笑:“自己去问,我又不是媒婆。”
杨言非叹气:“那我等回去拿些布料送去,对了,最近不是佛会吗,我家的首饰店做了几个莲花首饰很畅销,你要不要,到时候给你送来。”
沐钰儿懒洋洋摆了摆手:“不要不要,给你的菲菲送去,她是流行什么要什么,拿这些给她,一定能让她对你有几分好脸色。”
她摆了摆手,目光自街上日益增多的僧侣道尼上扫过,随口说道:“我走了,晚上玩的开心。”
—— ——
修业坊大盘街是民居,一过拐弯,外面喧嚣的气氛便倏地安静下来。
沐钰儿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立面传来奶黄愤怒的叫声,心中一惊,也赶不上等人开门,直接翻墙上去。
谁知一爬上墙头,就看到家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只长毛小白猫正趴在屋顶瓦片上,懒洋洋地甩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整个蓬松的身形正躲在一侧的开叶散枝的梨树阴影下晒太阳。
小奶黄跳不上去,气得在地上直叫唤。
小白猫见了人也不跑,可见是人赡养大的,只是睁着懒洋洋的大眼睛看了过来。
一双眼睛油绿深邃,被头顶的梨树叶子一衬,翠幕烟绡,春绿无涯。
沐钰儿立刻被迷住了,痴痴喊道:“好傲娇的小猫儿啊。”
奶黄见人叛变,越发生气了,来回踱步,声嘶力竭。
这动静终于把张叔叫出来了:“怎么了,乖乖,快进来吃点小鱼干……”
他还未说话就看到屋顶上的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三娘回来了啊,上面热,快下来。”
“这猫是哪里来的?”沐钰儿笑说道,“长得也太好看了点。”
奶黄好看,小脸大眼睛,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可这只小猫却带着一点傲气寡言的娇气,那双眼睛宛若锦上添花。
“许是隔壁不小心跑来的,来了两日了,一直趴在上面,怎么也叫不下来。”张叔无奈说道,“前几日下雨,屋顶的苔藓还没祛,真怕它摔了。”
沐钰儿脚步轻点,赶在猫儿警觉跑掉之前把她抓在手中。
小白猫一开始还挣扎,后来长长的几根胡子动了动,便安静下来,暗绿色的眸光盯着沐钰儿的袖口。
沐钰儿掏出帕子,一看,顿时失笑。
——是小雪人的帕子。
“真的是少卿家的猫。”沐钰儿笑,把帕子塞进猫爪中安抚着,“我给人送回去,瞧给我们奶黄气的。”
奶黄就像巡视领地的小版大猫,正在屋檐下来回跑了,时不时叫一声。
张叔笑着点头:“隔壁少卿搬来了我们还未送礼呢,只是我们毕竟是小户人家,东西都上不了台面,不过这些日子因为佛法大会,洛阳城中的莲蓬很多,我做了莲子糖和莲子糕,你去柜中拿一些,顺便给人送去。”
“又是佛法大会啊。”沐钰儿笑着跳下屋顶,奶黄立刻在她脚底打转,喵喵叫着,爪子一直想要爬上来,去和她怀中的小白猫一较高下,“这一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小孩子就知道胡说八道。”张叔呸了几声,连忙把奶黄抱在怀里安抚着,随后嗔怒道,“还不快去快回,我做了三娘爱吃的荷叶饼,配料都在井水里湃着呢,冰冰凉凉的,免得三娘等会吃得热。”
沐钰儿立刻高兴起来:“那我马上回来。”
她打开柜中见里面有一个没见过的石头,笑问道:“怎么把石头放进来了。”
厨房内,张叔无奈说道:“那是准备压咸菜的东西,不要动,还不走。”
沐钰儿被人嫌弃了一番,连忙打包好东西,刚捞起小白猫准备出门时,便听到门口传来三声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说:
对了!我上一次增加了一个内容,记得回看!贴贴!
这几天我字数不多,因为我没想到佛法如此高深……感谢在2022-06-29 23:58:29~2022-06-30 23:5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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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 玛瑙死 ◇
◎夜市◎
唐不言本只是想接吉祥回家, 却不曾想两人只是说了几句话,后面两只小猫一个不注意就打了起来。
吉祥仗着年纪大,体型大, 眼疾手快抓了奶黄几根黄毛。
奶黄大惊失色,身形僵硬,瞳仁放大,随后立刻哒哒跑了, 委屈地扒拉着沐钰儿的衣摆, 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马厩里看了一出好戏的紫电也跟着起哄,哞哞叫个不停,大脑袋歪着, 半个身子都探出来了。
“喵喵!”奶黄扒拉着沐钰儿的小腿,愤怒地叫着。
不远处的吉祥趴在葡萄藤架子上, 云淡风轻地舔了舔爪子,态度之嚣张, 让奶黄更加委屈。
“怎么打起来了。”张叔无奈的声音从厨房窗口传出来,“先把门关上吧, 免得两只小猫跑了。”
沐钰儿抱起奶黄, 摸着它的脊背安抚着,随后看向唐不言说道:“少卿先进来, 我等会把吉祥抱下来。”
唐不言看了一眼浑然不怕的吉祥摇了摇头, 无奈解释道:“它是阿娘养的猫, 一向不爱理人,前几日瑾微回家收拾衣物时,不知怎么让它跑到马车里, 等来了这边才发现它趴在角落里睡觉, 正打算今日送回去呢, 结果一眨眼就不见了。”
沐钰儿笑了起来:“看来它很喜欢少卿啊。”
唐不言不解:“我与它并未相处过几日。”
他自回洛阳在家住的日子并不多,和吉祥也就见了三面。
“有缘呗。”沐钰儿捏着奶黄的耳朵,嫉妒说道,“奶黄第一次见了少卿,不是也一直缠着少卿吧。”
两人入内,唐不言站在葡萄藤架上,看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一脸‘我没错’的吉祥,无奈说道:“下来。”
吉祥趴着不动弹,那双祖母绿的眼睛看着他,最后傲娇地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没事,让它趴一会儿,柜子里有小鱼干,等会哄骗下来就行。”沐钰儿揉了一圈奶黄,又掰了一块糕点递过去,这才把小猫哄好。
“少卿留在这里用膳吗?”张叔的脑袋探出来,问道。
沐钰儿去看唐不言,却见他正站在一块菜畦前,饶有兴致地看着。
唐不言今日穿着淡绿色的红缬春衫长袍,袖口绣着莲花图,袍面上用印银的方式画着错落有致的葡萄藤花纹,腰间被同色的绫玉带束起,上绣层层波动的海波纹,表面又缀着犀玉花青金银等物,腰间只挂了一块翡翠莲花玉佩,干净清爽。
头顶被一冠莲花玉冠束起,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偏因为露出的半截脖颈中,生出绿水白波的隐晦温润。
——少卿今天,怎么好像格外好看!
她失神地看了一片刻,随后被奶黄毛茸茸的尾巴找回神志,这才开口喊道:“少卿!”
唐不言回头看她,那双漆黑的眸光倒映着光瞬间湛湛青光。
沐钰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要不要在我家吃饭吗?”
“司直不是晚上……”
他眉心微蹙,小声说道,只是还未说完就被沐钰儿用眼神制止。
“现在吃的是午饭。”她咳嗽一声,丝毫不心虚现在马上就要过午时了,“少卿是不是不想在我家吃饭啊,不用不好意思,有话可以直说的,再说了瑾微做饭这么好吃,是我的话,也想每天都吃。”
唐不言眉心皱得越发厉害了。
沐钰儿一个人把话全都说完了,甚至完全不给他擦嘴的机会。
她抱着奶黄走了过来,小声说道:“别被张叔发现我晚上溜出去玩。”
唐不言看着她头顶的红绳,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大了还有门禁。”
沐钰儿不解歪头,圆滚滚的眼睛扑闪着,和怀中的奶黄动作完全一致:“你没有?”
“自然没有。”唐不言忍笑,最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奶黄的脑袋。
“喵。”奶黄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甚至撒娇着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只是没多久,背后传来吉祥阴森森的叫声:“喵。”
“完了,你家猫是醋精。”
沐钰儿失笑,顺手把奶黄塞进唐不言怀中,随后脚尖一点,只轻轻踩了踩葡萄藤的架子,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吉祥的后脖颈,随后腰肢在空中一扭,直接落回原处,长长的发带在空中宛若散开的柳条,翠色微含露,轻丝不染尘。
“给。”
她一手把奶黄抱回来,一手把吉祥塞回去,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你先回去,等会我来找你。”她背对着厨房,挤眉弄眼。
唐不言抱着吉祥,吉祥大尾巴耷拉着,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准备睡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伸手捋了捋吉祥脊背上的长毛,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沐钰儿殷勤地把之前准备的好莲子糖和莲子糕递了过去,大声说道:“少卿要走啊,少卿慢走啊,啊,这是张叔做的乔迁礼,张叔做糕点特备好吃,你顺道带回去尝尝。”
唐不言还没说话,手腕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抓着,随后被迫跨上一个竹篮子,篮子还颇沉,这么一挂,直接在他冰白的手腕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呀。”沐钰儿吃惊,随后心虚说道,“我还特意选了一个新竹篮呢。”
新竹篮没用过时,挎手上会有一些小倒刺,旧竹篮则因为用久了,反而光滑一些。
“好心办坏事。”沐钰儿叹气,顺手把竹篮放回自己手中,从怀中掏出帕子打算给挎手上绕几圈。
唐不言看着那条帕子,扬了扬眉:“这不是我的帕子吗?”
唐三郎的帕子格外好认,雪白的棉布,只在右下角用金泥绘出一副仙鹤探梅。
——简单且贵。
沐钰儿动作一顿,含糊说道:“巧了不是,现在刚好还给少卿。”
“借花献佛。”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小心睨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大大咧咧自袖中又摸出几条之前没下来的:“喏喏,都还给少卿。”
唐不言脸上笑意僵硬,等看到那帕子上的糖渍,笑意便完全褪去,木着脸盯着沐钰儿看。
沐钰儿大概也发现了剩下的几条有点不堪入目,又见他这般模样,便讪讪收回来。
——少卿是真的爱干净啊。
“不要就不要,等我洗干净了,有时间再说。”她熟练地竹篮挎到唐不言手腕上,开始赶客。
唐不言感受到那推着他腰间走的小手,动作急促,完全不留情面,脸上完全笑不出来,人刚踏出大门,就听到背后大门一关的声音。
他一手抱着猫,一手拎着竹篮,被逐渐变热的春风一吹,还有点凄凉之色。
他沉着脸回了隔壁院子,瑾微还在和几个仆从趁着日头好塞衣服。
“这件衣服是夫人特意给三郎做的新袍子,我敢保证这世人没有人穿的比少卿好看了。”
“这个花纹真好看。”小仆惊讶说道。
“可不是,这衣服上可有三千只仙鹤,间以奇花异叶,用了戗针和擞和针,这个退晕和晕染的效果,瞧瞧这图案,浓郁热烈,五色辉映,深浅不一,你再看这一粒粒,这可是小珍珠。”瑾微不胜余力地夸道,声音之热烈,语气之浮夸。
“我敢保证,少卿只要穿上这衣服,这街上就没有女郎不看过来的。”
小仆笑说着:“三郎人中龙凤,皎如玉树,便是穿着布衣出门,那也是鹤立鸡群,无人能及。”
“那是。”瑾微得意说道,“我们三郎谁见了不心动,没有人!没有人!”
唐不言站在二进门边上,听着瑾微的话,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小猫儿,心中微动。
—— ——
张叔今日做的是荷叶饼,饼皮薄而韧,一张张叠起来时,好似荷叶边层层散开。
沐钰儿则蹲在厨房边新搭的烤炉边上,看着洞穴里挂着的一只鸭,鸭子表面色泽枣红,油润发亮,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焦香甜味。
“三娘快让开。”张叔见她和奶黄一人一猫左右两边各自蹲着,便觉得好笑,用竹勾轻轻把两人拍开,“准备片鸭了。”
鸭子被张叔轻松勾出,放在一侧的竹篮上,随后轻轻刷上一层蜂蜜活热油的特质酱,顿时皮脆肉嫩,果木清香。
沐钰儿立刻开始流口水:“好香啊。”
“三娘去桌边坐一会儿,一会就弄好了。”张叔很快就端着烤鸭重新回了厨房,片鸭是个技术活,需要片成一百二十片,片片带皮带肉,肥瘦相间。
沐钰儿做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张叔端着一托盘的吃食上来。
只见左侧放着切好的胡瓜条,青萝卜条,大葱白段,蒜泥,甚至还有甜酱,和一碟橙子酱,白糖,再边上则是码着一片片焦香鸭皮,还有一碗剥出来的鸭肉,右边则是几个凉菜,和一壶青梅茶饮子。
“鸭架呢?”沐钰儿仰头问道。
“在锅里炸着呢,等会就拿出来。”张叔笑说着,“就知道三娘要吃这个,我今日去北市买了一点胡椒粉,真是贵啊,一两胡椒粉竟然要一两银子。”
沐钰儿大大咧咧说道:“没事,我有钱,对了张叔怎么去北市了啊,去南市不是更近一些吗?”
张叔笑了笑:“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就想多走走。”
“我这几日有空,听说陛下在相国寺办佛会,我们进不去相国寺,相国寺下面的樱花林还是能去的,之前就说要带你还有奶黄紫电出门玩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扔了一块鸭肉给奶黄吃。
奶黄坐在她腿边乖乖吃着。
张叔只是笑着看着她:“三娘不必管我们。”
“真有空。”沐钰儿见他不信,无奈说道,“张叔坐下来吃饭吧。”
张叔哎了一声,先去厨房把鸭架端出来,这才在沐钰儿对面坐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顿饭很快便过去了。
“张叔之前不是说想要找丽娘的阿耶聊聊天嘛。”沐钰儿装模作样摸了摸肚子,“今日家里就交给我了,我等会把紫电喂了,碗洗了,陛下十三办佛会,十五又有高僧佛法大会,夜市开到二十,外面热闹得很,张叔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张叔用帕子擦了擦嘴,抬头看了眼日色:“现在太热了,天黑一点再去。”
沐钰儿一本正经点头:“可以,那我先去洗碗。”
张叔看着他突然的殷勤,冷不丁问道:“三娘晚上出去玩吗?”
沐钰儿差点被奶黄绊了一跤,随后咳嗽一声,轻轻把碍事的奶黄拨开,认真说道:“等会去丽娘那边玩一会儿,再去街上逛逛。”
“一个人?”
“当然一个人!”
张叔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衰老的脸上露出沉默的愁绪。
“张叔,我前几天办的案子里有几个人好惨啊。”沐钰儿搬着小胡床坐在马厩边的水井边,张叔说着上一个案子的案情,转移话题。
“怎么了?”张叔也坐不住,便捧来马草给紫电喂饭,笑问道。
沐钰儿叹气:“有一凶手是王皇后家的旧人,本来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了,日子过得好好的,但被一个日本人威胁,把他拉入浑水中,可最后他完完全全被人蒙蔽,做了他人嫁衣,结果父母死了,喜欢的人死了,他自己也活不了。”
张叔垂眸,仔细把草料分开,又抓了一把苜蓿,还扔了几块豆饼,又打了一桶水,放了一点盐。
“人各有志,他若真的心无旁骛,怎么会被影响,说到底也是自己有了野心啊。”张叔低声安慰道。
“少卿说,他是挣脱不开。”沐钰儿又是叹气,“挣脱不开血缘,挣脱不开心里的枷锁。”
张叔拨动粮草的手一顿,低头去看缩在胡床上的小小人儿。
“张叔,我问少卿是不是就跟我怎么也逃不开是顾家的私生女一样。”沐钰儿声音带着一丝苦恼,“可我也不想这样的,我感觉我现在和张叔两个人过日子过的很好的,不想掺和到其他事情中。”
张叔看着沐钰儿苦恼的样子,喉结微动,最后缓缓垂眸,认真说道:“那我们就不掺和,旁人的事和我们是不相干的。”
沐钰儿大声嗯了一声。
张叔沉默地把粮草仔细铺好,这才拿起刷子开始给紫电梳毛。
“我就是惋惜。”沐钰儿又说,“若是莫白当时也有人这么劝他就好了。”
张叔小心翼翼地梳着长长的毛发:“人各有志,谁也拦不住的。”
沐钰儿又是叹气:“张叔说得对,他杀了秋儿,也杀了猫女,做了好多错事,可仔细想来还是觉得怎么就没有人拉他一把呢。”
张叔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笑来:“三娘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小娘子,便总是想着他人的好,但只是他下了杀手,这条路便回不去了。”
“莫白也这么说的。”沐钰儿扭头去看被紫电挡住的张叔,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瞧着有几分天真娇俏,“张叔真聪明!”
张叔梳毛的手缓缓停下,最后笑了笑:“张叔啊,张叔就是想得多而已。”
两人在院中各自忙了一会儿,便坐在葡萄藤架子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张叔正在把准备腌制的菜仔细洗干净。
沐钰儿则开始准备香雪酒的材料,香雪酒也就是桃花酒,用的是新鲜桃花和去年冬岁埋下去的雪水,她现在则开始准备做酒曲。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郎君打算在这里下棋?”
“这里靠水有些潮,左右通风,我让奴儿那架披风来。”
“郎君怎么把缠丝玛瑙拿出来了。”
瑾微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一顿,大概是被唐不言训斥了,声音骤然降低。
沐钰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少卿还挺会挑地方。”
两个院子中间本来有一个带人工湖的小花园,后来因为沐钰儿‘强买强卖’这个院子,就把原本属于一跨院的小花园让了出去。
瑾微自然也不放过这个小院子,前几日又是盖凉亭又是种荷花,小花园立刻好看起来。
她说完就悄悄去看张叔,莫名有点点心虚。
张叔恍若未闻,还在洗菘菜,便连忙闭嘴开始装死。
隔壁的院子很快也没有任何动静。
两个院子的三个人隔着一堵墙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春日无边,称得上静谧安好。
时间刚过申时,天色还未完全擦黑,张叔便把东西都放在架子上,笑说道:“人老了眼睛不好,趁天色还未黑,我得去找丽娘她阿耶了。”
沐钰儿立马抬头,热情又不太过分说道:“把灯笼带上,张叔好好出去玩啊。”
张叔许是有些急,嗯了一声便很快出门了,沐钰儿装模作样把糯米压了压,随后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完全走远,这才快速把酒坛子塞回地窖里,快步朝着大门走去。
只是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两间院子相交的墙壁上。
—— ——
唐不言正独自一人下棋,两侧的烛火高高悬起,照得这一角凉亭格外亮堂,宛若白昼。
一颗颗缠丝玛瑙衬得手指越发洁白如玉,淡紫色的衣袖轻轻搭在手腕上,白玉生辉,精致不似人间物。
小花园中,小仆们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荷叶在湖面上静静飘荡,好似一角无人打扰的仙境,与此同时,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高墙上伸出来。
“出来玩啊!”
一个雀跃的声音欢快响起,打破安静的花园。
唐不言顺势看过去。
只见沐钰儿正坐在墙头,晃着双腿,姿态闲适,神色轻松,正歪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高处风大,那根鲜红的发带在微暗的日光下随风而动,灿烂显眼。
作者有话说:
修文中……
先走一点感情线,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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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玛瑙死 ◇
◎开始◎
月色灯光满帝都, 香车宝辇隘通衢。
陛下曾为了充实神都人口,颁布诏书鼓励雍、同等各州的人举家迁徙至洛阳,若是农民则可以免除三年所有租税, 进一步来说,若是农民迁移后没有土地,则会分配土地,安置家人, 这番号召下, 举国轰动,等到秋七月,便有雍、同等七州户, 共计数十万的人来到洛阳。
这么多人的涌入洛阳连带着洛阳城外的乡镇村落异常繁华,也注定了一次难得出现的夜市热闹非凡。
修业坊的大盘街距离天街隔了一个修文坊, 可喧闹声却好似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沐钰儿坐在高高的墙头,听着热闹喧嚣的风声, 开心说道:“我闻到了曹婆婆家肉饼的味道,他家就在外面这条街, 等会我们去买一个吃吗。”
“谁家的卤味好香啊, 想吃卤鸭掌,少卿你吃吗。”
“要是吃了卤鸭掌, 那肯定是要吃一个甜甜的汤圆, 想吃芝麻馅的。”
“想吃天街靠观德坊附近的丁家炙焦金花饼, 表面焦黄酥脆,里面是花酱,甜甜的。”
唐不言抬眸看向晃着脚, 无忧无虑的女郎, 微风如簇浪, 散作满星河,她就像一株亭亭的小松,长风万里,吹度春夜。
他把手中的缠丝棋子轻轻放回竹篓中,捋了捋袖子,起身,淡紫色的袖口自石桌上跌落,袖口那一圈金丝花纹在烛火照耀下流光溢彩。
那身华贵精致的衣服若是穿在他人身上便是过于夸张艳丽,可此刻落在他身上,被朦朦胧胧的光一照,被颤颤巍巍的风一吹,那点骤然闪现的光泽,就会被眉眼间的疏离冷淡压下,风雪瀌瀌,严霜皓皓。
他下了台阶,走过小桥,最后踏上鹅卵石地面,来到那面墙下,仰起头来,看着那人纤细小巧的下颚。
“司直。”
他轻声唤道。
沐钰儿顺势低下头来,猝不及防被那双盛满星光的瞳仁一照,心跳微微加速,晃动的脚也跟着垂了下来。
“少卿。”她的目光自那双明亮的眼,到苍白的唇,眸光最后自簇拥着雪白脖颈的繁琐花纹上一扫而过,最后认真说道,“少卿今天穿的真好看。”
这话太过直接,甚至有些孟浪,唐不言瞳仁微微睁大。
沐钰儿大概也察觉出不对,随后立马找补道:“我是说少卿一直很好看,但今天特别好看。”
这话说完,沐钰儿又觉得不对,只好抠了抠下巴,继续找补道:“我是说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哦,少卿衣服一直都很好看。”
唐不言见她已经开始胡乱说话,只觉得百日里在枯坐两个时辰的安静瞬间消失不见,不由轻笑一声,眉眼微微弯起,宛若林花夜开:“下来吧。”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边上,歪头打量着身侧的人。
唐不言扭头,捕捉到她的视线,笑问道:“司直看什么?”
沐钰儿沉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唐不言自然是好看的,洛阳雪月双绝的独一份小郎君。
他穿着青色的衣服,就像是万顷竹林中清湘楚竹,青青重寒,若是穿蓝色的衣服,就是风回一镜,玉山高并,若是穿白色的衣服,皎若云间月,洁似山中雪。
可她从未看过唐不言穿紫色的衣服,那样张扬夸张的颜色,被他冰白的肤色一衬,显出几分常人不能见的矜贵和冷淡,衣服上的点点的珍珠就像是浩瀚夜空中的银河坠落人间,瞬间软化了紫色的艳丽。
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借着夜风悄无声息落入人间。
沐钰儿被心中那个古怪响起的念头吓了一跳。
唐不言蹙眉,低头看着那件紫色的宽袖袍子,犹豫问道:“不好看吗?”
他有数不尽数的衣服,阿娘和阿姐一年四旬光是衣服就会为他添置七.八箱,只是许多衣服他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就像这件紫色的衣服,太过出挑,太过精细。
沐钰儿立刻摇头:“好看的。”
“真的!”她用力强调着。
“那你……”唐不言别扭地扯了扯袖中的花纹,“为何不说话。”
沐钰儿自然不敢把心中那点莫名冒出来的胆大包天的想法说出口,只好随便扯出一个借口:“少卿穿的这么好看,若是等会上街被人抢走了怎么办?要是对方人多势众,那我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自来各大集市,尤其是难得的夜市,时常会有女郎看中男子让家中家丁‘友好’带回家商谈一下婚事。
唐不言看着她明显敷衍的话,嘴角微微抿起:“所以司直不打算和某一起出门了?”
沐钰儿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就像奶黄一般,绕着打转:“可少卿今日请我吃饭啊。”
“若是我今日不请你吃饭,司直就不打算和某一起出门了。”唐不言盯着她垂落在肩上的红色发带,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脚步一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怎么会!”沐钰儿敏锐察觉到唐不言瞬间低沉的视线,立马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上峰叫我出门,那我肯定是爬也爬出来的。”
人模人样,鬼话连篇。
唐不言看着她的样子,垂眸,捋了捋袖间的花纹。
——瑾微这个月的月俸没有了。
他气闷转身,只是沉默地走着。
沐钰儿连忙追上去,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少卿,少卿,你是不是不想请我吃饭啊。”
“少卿,你是不是生气了啊。”
“少卿,你怎么走这么快啊。”
“少卿,你……嗷呜……”
沐钰儿一脑袋撞人背上,鼻子立刻被后背的一颗珍珠嗑出一个浅浅的印子,疼的捂着鼻子。
唐不言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顾不得礼数,慌忙伸手去抬她的脸:“受伤了吗?”
只见沐钰儿的鼻子有一个红印子,看样子撞的还挺深,有一个深深的小坑。
“疼不疼,要不要去上药。”唐不言露出懊恼之色,“早知道不穿这衣服了。”
沐钰儿捂着鼻子,闷声闷气说道:“穿穿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干吗不穿。”
唐不言盯着那红印子:“去上药吧。”
“不去不去,吃东西吃东西。”沐钰儿巍然不动地站着,一双眼睛也疼得红彤彤的,眼泪控制不住流出来,“等会啊,忍忍。”
“忍忍就过去了。”
她粗鲁地给自己抹了一把眼泪,认真说道:“不好耽误去吃东西的。”
唐不言气笑了,可看着她红了一片眼角,便有忍不住软下口气来:“还疼不疼。”
“不疼了。”沐钰儿忍过那阵酸疼,立马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配着那红彤彤的鼻子,甚至还有些孩子气。
“那我们走吧。”唐不言手指微动,最后只是递上一块帕子,“把眼泪擦一下。”
沐钰儿随便抹了一把眼睛。
唐不言欲言又止,却又沉默地看着她就像小猫儿舔毛一样,胡乱呼噜一把,就把帕子塞了回去,一点也不精细,却又像野蛮生长,生命力旺盛的小竹。
“走,我们吃饭去!”沐钰儿开心说道。
唐不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去换一身衣服吧。”
沐钰儿连忙扒拉住他的袖子,忽的说道:“我特别喜欢珍珠,少卿你就穿着吧。”
唐不言惊诧,垂眸看她。
沐钰儿小秘密说道:“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一个珍珠耳坠,长长的,又亮晶晶的,觉得死天地下最好看的耳坠了,少卿就像这个耳坠,亮晶晶的,最好看了。”
“那你有吗?”唐不言喉结微动,冒昧问道。
沐钰儿眨了眨眼,不好意思说道:“珍珠好贵啊,我没有钱。”
唐不言沉默,心中轻轻一抽,泛出一丝无人察觉的酸涩,随后便微微叹气:“那就穿着吧。”
沐钰儿立刻欢呼一声:“少卿真好!”
“走吧。”唐不言转身。
“我刚才撞得也挺用力的,少卿背疼不疼啊。”沐钰儿追了上去,两人并肩走着。
唐不言老实说道:“确实挺疼的。”
两人沉默着,随后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少卿的问题。”沐钰儿皱眉抱怨着,“少卿没事停下来干吗。”
“司直自己走路不看路,现在倒是成了我的问题了。”
“哎,我本以为少卿生气了,这不是没注意吗。”
“我若是生气了,司直打算如何?”
沐钰儿仰着头,还当真认真想了想:“不知道,少卿会生气吗?”
唐不言看着她不解的模样,喉骨微动,最后移开视线,轻轻说道:“不会。”
这个院子本是一个二进院子,却被瑾微收拾地格外华丽好看,他甚至在游廊头顶攀上紫罗兰,如今枝叶茂盛,垂落两侧,夜风吹过,微微晃动,落在两人衣摆上宛若荇藻澄明,水影鱼惊。
—— ——
整个天街都被高高挑起的夜灯所笼罩,宛若天上人间,晚风微动,云裾霞绮,牙旗挥舞,花灯万辉,舞队灿烂。
只要踏入这条大街,无人不被这样热闹喧嚣的气氛所感染。
沐钰儿果然不负众望,半个时辰后两个人手中都已经拿满了东西。
“走,我有一个朋友今日大概会在这里摆摊,我们去看看,她做饭很好吃的,这顿我请你啊。”
沐钰儿趴在唐不言耳边大声说道。
淡淡的桃花酒曲的味道猝不及防靠近,可很快又戛然而止离开。
唐不言心中心跳加快,但很快便又因为手中又多了一样糕点而归于平静,不得不叹气,垂眸看着手中满满当当的东西。
这些都是沐钰儿吃了一半不吃的零嘴。
不是不好吃,就是说要留着肚子,再不济就是要带回家给张叔吃的,买的很多,但吃的不多,借口也很多。
“走吧。”
人群越来越密集,今日是夜市第一天,又听说今日有个游龙队,路上到处都是行人。
沐钰儿走了一半感觉不对劲,太多人状似不经意地靠了过来,甚至还不小心丢了好几条帕子,不由伸手抓着唐不言的手腕。
“别被抓了。”她碎碎念着。
滚烫的手心落在微凉的手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又恰恰卡着那点跳动的脉搏,似乎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完完全全控制着他的心跳。
唐不言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着,最后也只是垂眸任由她抓着,跟着她就像一条鱼一样在人海中穿梭。
两人很快穿过最热闹的人群,绕过一个拐弯口,来到一处支路,这里人流不少,却也不似主街这般拥堵。
沐钰儿熟门熟路地带着人走着,随后来到一处老熟人的摊位前。
“丽娘!”沐钰儿立刻开心招手着。
唐不言看着自己被骤然放开的手,最后缓缓收了回来。
只见一个用油布子搭起的临时摊位上,丽娘依旧穿着熟悉的暗黄色的坦领半袖,间色长裙,腰间换了一块灰色的耐脏围兜正利索地端着两碗满当当的羊肉汤,递给两位客人。
“呦,这不是我家小钰儿吗?”丽娘抬眸笑着,可很快脸上笑意便停在脸上,随后露出夸张之色,“哇,这不是那位神仙小郎君吗,啧啧啧,今日穿成这样光顾我这生意,我倒贴请你们吃饭。”
她说话又急又快,带着热情却又不会令人冒犯的市井气。
“没位置了,你们自己支一个桌子起来。”丽娘利索地掀开半人高的木质锅盖,“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今日正打算找你呢,我前几日琢磨出两个新品,打算你给你尝尝呢。”
“这么好的生意不做了?”沐钰儿惊讶。
丽娘得意地扬了扬眉,伸手拍了拍灶台别上的陶罐:“承蒙我的好手艺,就剩这一罐了,马上就卖完了。”
汤勺在袅袅白烟中畅通无阻,直接满满当当勺了两碗:“上次匆忙,这位小郎君可都没仔细吃过我这手艺。”
沐钰儿已经利索地把桌子架了起来,下意识地掏出白布把桌面凳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呦,我家小钰儿今日怎么变性了,怎么爱干净啊。”丽娘瞟了一眼,嘲笑着。
沐钰儿叹气:“没办法啊,不然小雪人不坐……咳咳,怎么这么说,爱干净总没错。”
她悄悄去看唐不言,却见唐不言捧着一堆零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咳咳,坐坐。”她把帕子胡乱收回去,讪讪说道。
唐不言把手中的东西慢条斯理放在桌子上,这才坐了下来。
丽娘端着两碗羊肉汤送了过来,热情得对着唐不言说道:“小郎君今日来,那肯定是免费招待的。”
唐不言颔首:“丽娘子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就我这小门小户,今日有你这个仙人在,不说别的,今天肯定是锅底都被人卖空的。”丽娘眼尾一瞟,见涌过来的人群,顿时笑的见眉不见眼。
沐钰儿用勺子盛了一块羊肉,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看什么,快吃。”丽娘扭头,扭了扭沐钰儿的小脸,“瞧瞧这小脸瘦的,怪不得张叔见了我爹没说几句就说要准备回去给你这个小祖宗做饭去。”
沐钰儿乖乖地笑着,瞧着格外可爱:“胡说,张叔这几日明明回来都挺晚。”
“哼。”丽娘皱了皱鼻子,“因为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不着家,人张叔多久没自己逛街了,不许他出门走走啊。”
沐钰儿立刻无辜地眨了眨眼。
丽娘果不其然,掐脸的手一松,立马开始揉了揉她的脸蛋:“等着,我给你看看我最近打算拓宽的吃食。”
沐钰儿又是乖乖点头。
唐不言动作优雅地吃着羊肉,斯斯文文,完全称得上秀色可餐。
“哎哎哎,少卿,后面有个小娘子再看你啊。”
“啊,小娘子过来了。”
“哇,小娘子来吃饭了!”
沐钰儿吃了两口饭顿时不安风起来,挤眉弄眼说道。
唐不言抬眸,淡淡扫了沐钰儿一眼,沐钰儿看戏的表情顿时低眉顺眼起来。
没一会儿,丽娘就端着两样东西上来。
右手边是一碗青翠翠的梗,左边则是一盆鲈鱼片。
“片鱼讲究新鲜,最后天气热了,怕是放不住。”沐钰儿说。
“东西不多,讲的是一个稀缺,你看看我这个手艺,还可以吧。”丽娘神秘说道。
沐钰儿夹起鲜鱼脍,惊讶说道:“这刀工进步了这么多。”
薄薄一片的鱼片,在烛火光照下甚至还能透出一丝光来。
丽三娘得意地皱了皱鼻子:“怎么样,快夸我吧。”
“真厉害。”沐钰儿嘴里夸着,手上的鱼肉沾了沾特调的酱料。
鱼肉入口即化,酱料带着微微的辛辣还有酸甜味,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鱼肉上的腥气。
“这个芥酱我听你的,不仅加了一点肉桂,还加了一点青橘汁水,味道特别好。”
丽三娘趴在她耳边,小声说着,唯恐声音太大被人听去了机密。
“真厉害,我不过是说了一声,你做的比我说的还要好。”沐钰儿收了筷子,把生鱼片推到唐不言面前,“少卿吃吃,看看好不好吃。”
唐不言有求必应,换了个新筷子,夹了一片鲈鱼,又蘸了蘸那调料,在两人的注视下放进嘴里。
“鱼肉肥嫩,清甜爽口,芥酱味重,略带酸气,中和了鱼肉的肥腻,很好吃。”他说道。
丽三娘脸上顿时露出笑来,连忙递上一盏清茶:“得了,得您一声夸,这东西也算不虚此行,快漱漱口,快去吃我的做的羹。”
这碗羹其实就是水芹菜切丁,用水焯过,加上盐和茴香浸渍半个时辰,在做成碧油油的菜羹。
“清淡馨香,很是可口,可以单独卖价了。”沐钰儿尝了一口笑说道。
“口感清淡,滑而不腻,很好。”唐不言说。
“真的啊。”丽三娘顿时高兴起来,“那我过几日取个好听的名字,就开始挂牌。”
沐钰儿眼珠子一转,立马指了指唐不言说道:“你今日请他吃饭,让我们的探花郎给你取个名字,写个字。”
丽娘眼珠子一亮,但还是矜持说道:“这多不好……可我这里没有笔墨啊。”
沐钰儿大大咧咧从怀里掏出笔纸,挪了挪嘴,赶鸭子上架:“写我这,写我这。”
唐不言盯着那两碗东西,看着沐钰儿似笑非笑:“怪不得司直拉我来这里,原来吃司直一口饭,当真是没一口是浪费的。”
沐钰儿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丽娘激动地擦了擦手:“那我这摊位是不是可以改名叫探花郎羊肉店了。”
唐不言接过沐钰儿怀中的笔,沉吟片刻便下笔。
“鲈、鱼、片。”
沐钰儿念了出来,口气一顿:“少卿怎么不给人取个雅致一点的命啊。”
唐不言笔锋一收,淡淡说道:“鲈鱼片是寻常东西,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反而会让人不知道是什么,而不敢点菜,耽误新鲜度。”
丽娘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碧、涧、羹。”沐钰儿又问,“那为什么这个要改名字啊。”
“楚葵只是普通水草,取一个文雅的名字可以让人有探究的欲望。”唐不言放下笔,解释道。
丽娘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
“行,发财了。”沐钰儿连忙把纸撕给丽娘。
丽三娘接过纸塞进袖口,也不说话,可眉眼间的得意却是挡也挡不住。
“是,是三郎吗?”有个羞答答的声音在三人背后响起。
沐钰儿扬了扬眉。
是刚才靠过来的小娘子。
她立刻眼巴巴地看向唐不言,把‘看戏’两个字写在脸上。
“我家娘子是吏部贯侍郎家的五娘子。”身后的丫鬟立刻介绍道。
“我和三郎曾在千秋公主的宴会上见过一次。”小娘子娇滴滴开口,随后目光一转,看向眼睛圆滚滚的沐钰儿,话锋一顿,“这位小娘子是……”
沐钰儿一看不对劲,立马站起来,结果还没说话,却别人用脚压了压脚。
唐不言神色冷淡,指了指沐钰儿说道:“这是家中表妹。”
小娘子脸色微变,脸上立刻警惕起来:“这就是程家那位表妹。”
沐钰儿神色迷茫,眼巴巴地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垂眸:“表妹性格腼腆,初入洛阳还不认人,今日不便见人,还请两位见谅。
挡箭牌沐钰儿顿时觉得看向自己的目光带了刺。
——哎,这不是无妄之灾嘛。
沐钰儿不悦地瞪着唐不言。
“表妹不必生气。”唐不言见状,神色温和,口气温柔说道,“我们这就走吧。”
一气呵成,无人回神。
沐钰儿被人打得猝不及防,就看着唐不言起身,甚至还没忘记把她没吃完的零食带走,可谓是贴心入微,也不忘顺势还伸出一只手,虚虚带起她的胳膊,把她拎走。
沐钰儿一脸懵地被人拉走。
那小娘子见人如此不留情面,羞愤跺脚离开。
丽娘看着混乱的一幕,顿时噗呲一声笑起来。
“少卿,你怎么拿我当挡箭牌啊。”
“少卿,你好过分啊。”
“少卿……”
沐钰儿这一次堪堪停下脚步,才没有一脑袋撞上去。
“司直喜欢什么花灯。”唐不言指了指不远处的猜谜语的花灯摊位。
每年夜市集会上都有这样摊位,写下谜底塞在花灯中,越是难的谜底,花灯越是华丽,挂的也越高……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摸了摸下巴,故意大声说道:“我要那个巨大的莲花灯。”
今年挂的最高是一盏莲花灯,算是应了陛下要召开的舍利会的猜透。
唐不言看了过来。
沐钰儿抬了抬下巴:“就要这个,不然我就回去找那个小娘子说,唐三郎是个大尾巴狐狸。”
唐不言垂眸,漫不经心地笑:“若是我拿下了这个谜底,司直怎么带回去。”
那花灯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张臂环抱大小。
沐钰儿语塞。
“若是我猜出来了,司直拿不回去,以后那些人可就要司直辛苦了。”
沐钰儿头皮发麻。
“等,等会。”沐钰儿见人当真朝着花灯摊位走去,立马把人拉住,开始耍赖:“不要了,不猜了,我们去胡肆玩。”
唐不言看着那小爪子,耐心地把说着一根根拨开,笑说道:“这可不行。”
沐钰儿眼睁睁地看着他朝着摊位走去,眼皮子直跳,也跟着跑了上去:“少卿,你怎么开不起玩笑啊,哎哎,你别走这么快……”
“这位小郎君要猜什么?”摊主一看唐不言的样子,就知道是贵人,立马热情围上来。
“就那个小猫儿……”
“上面的莲花灯。”
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
沐钰儿立马把唐不言往身后挤去,把人拦在自己背后,大大咧咧说道:“就那个小猫儿。”
唐不言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心虚的小猫儿。
摊主笑了笑,见后面的郎君也不说话,便去把那只白色模样蹲坐的小猫儿花灯拿了过来:“这放在市面上可是要三十文铜钱一个的,我这边猜一次三个铜钱,猜错了那就欢迎下次再来,若是猜对了我就送您。”
沐钰儿顺手从唐不言腰间抽出钱袋,熟练地掏出三文钱,笑眯眯说道:“没事,就这个。”
摊主收了钱,把花灯柄里塞着的谜语掏了出来,递过去。
——“一只雀,飞上桌,捏尾巴,跳下河。”
“是一个我们会用到的东西哦。”摊主见小娘子眉心紧皱,不由提醒道。
沐钰儿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不得不转身,仰头,把手中的纸扬了扬,眨眼问道:“是什么啊。”
唐不言垂眸不语,只是近在咫尺的人她,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
“你不会也不知道吧。”沐钰儿警惕道。
“某自然知道。”唐不言开口,声音微微沙哑。
沐钰儿蹙眉,企图空手套白狼:“真的吗,你说出来让我听听。”
“司直就这么有求于人的嘛?”唐不言眉尖微微蹙起,故作不解问道。
沐钰儿爪麻,最后慢慢吞吞怼道:“少卿请我出门玩的,现在怎么这样啊,以后再也不和少卿出门玩了。”
唐不言眉尖一扬,似笑非笑地回敬道:“司直刚才还说我是你上峰,便是爬也爬出来的。”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一点也没有打脸的慌张,反而凑了过去,吊儿郎当说道:“那少卿只能得到我的身体,我的心可不和少卿一起玩了。”
唐不言被这话听得一愣,下意识恍了恍神,最后忍不住喉结微动,耳朵微微发热。
“你……”他嘴角微微抿起,“少看些话本吧。”
沐钰儿歪头看他,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少卿怎么还攻击起我的爱好。”
唐不言狼狈移开视线,把那张抵在自己眼前的纸抽出,递了回去:“汤匙。”
摊主惊讶:“郎君好生厉害。”
沐钰儿在心里回味了一下,也跟惊叹:“对哦,描述确实很像汤匙,少卿好厉害啊。”
唐不言接过摊主递来的小猫儿花灯,塞到沐钰儿怀中,转身离开:“走吧。”
沐钰儿捏着花灯追了上来。
“少卿好厉害啊。”沐钰儿走在他身边,笑说道,“少卿读书这么厉害,猜这些也这么厉害啊。”
唐不言慢下脚步,淡淡说道:“雕虫小技。”
沐钰儿手指捏着那个竹管,兴致勃勃问道:“少卿逛过夜市吗?”
唐不言点头,随后解释道:“读书的时候逛过。”
“少卿读书的时候也会逛街啊。”沐钰儿吃惊。
唐不言不解:“为何不能逛街。”
“之前不萌读书的时候,最长时间是一年没出过门。”沐钰儿叹气,“人都读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不萌,就是杨言非。
“他突击一年科举,能考上便是比常人厉害上数倍了。”唐不言说。
杨言非并非一开始就打算考试的,他是弘农杨氏家的庶四子,母亲是商人之女,家中大娘子性格善妒,前头三个哥哥,大哥哥和三哥哥是大娘子所生,奈何被寄予厚望的大哥哥碌碌无为,一直考不上科举,如今三十岁了还未有一官半职,三哥哥也是现在还在考学,瞧着也无希望。
他行四,阿耶性格软弱,一生爱好风花雪月,不理后宅,他在十四岁之前一直不敢太过出头,只当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只是后来发生一些事情,不得不奋起读书,闭关一年,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挂尾巴中了。
弘农主家那边立刻有了动作,很快就把他塞入刑部,自此也算在家中有了一定地位。
这些都不会秘密,唐不言虽不在洛阳多年,但肯定也算有所了解。
“说起来,少卿读书的时候和谁一起逛街的啊。”沐钰儿又问。
“和两位同窗。”唐不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他和我当年同一场科举,第十二名,如今已经在礼部任职,还有一位靠祖上荫蔽如今在京兆府。”
沐钰儿惊讶:“好厉害啊,那不是和少卿差不多大,也是谁家郎君吗?”
“礼部那位本是一家农户独子,比我大三岁,当年考学国子监时,因为成绩太好,被几位博士联名送进国子学。”
沐钰儿惊叹:“好生厉害。”
“确实,明兄性格温和,学问极好,称得上是心澄体明,玲珑剔透之人。”唐不言难得如此夸人。
“在礼部啊。”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那不是过几天就能见面了。”
唐不言颔首:“陛下明日上山,我明日便要伴驾相国寺。”
沐钰儿笑说道:“和好友会面,当真是天下最开心的事情。”
唐不言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沐钰儿话题转得快,之前还在问唐不言读书时的事情,后来又开始问他放任外地的事情,最后又问起他的喜好来,手中的小猫儿花灯颤颤巍巍地晃着。
“咦,这不是高足正吗!”沐钰儿走到买金玉首饰的街面上,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正在买糖人的人,惊讶说道。
高足正脸上有一道疤,伤口还未愈合,所以带了布巾,只是沐钰儿眼神好,还是一眼就看穿他的伪装。
“他,他没事吧?”沐钰儿站在原地,问着唐不言,“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若是说一开始见高足正还是一个阳光秀气的年轻人,可现在他穿着那件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肩膀几乎要支棱出衣服,露出的手腕完全不见肉,整个人跟一个瘦麻杆一样。
唐不言摇头:“昨日陛下召见他,两人是秘密说话,我们也不知说了什么。”
“所以他现在是没事了。”沐钰儿松了一口气。
“应该吧,陛下……”唐不言话锋一顿,淡淡说道,“到底不会为难一个小辈。”
“高足正给足了诚意,她更不会如此赶尽杀绝。”
沐钰儿点头,突然问道:“若是高足正想要恢复自己的身份……”
唐不言盯着头顶一排排彩色的灯笼,脸色冷淡,声音平静,就像一簇冷沁沁的雪:“那他就活不了。”
沐钰儿叹气:“皇权富贵,当真是迷人眼,幸好,高足正没有迷失自己。”
唐不言侧首去看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他是个聪明人,现在这个选择,不仅能保全自己的姓名,也算为他阿耶,死去的梁王求来一个身后谥号。”
沐钰儿一惊。
“陛下今日早上下诏追封燕王,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陪葬于乾陵。”
当年被庶民赐死的燕王,荒野埋尸,如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安寝的地方。
“陛下……”沐钰儿喃喃自语,失笑道,“雷霆雨露皆君恩,我算是明白了。”
唐不言沉默。
高足正拿着糖人正往回走,突然看到沐钰儿和唐不言,立刻笑了起来,快步走过来:“司直,少卿,你们也逛街啊。”
沐钰儿点头,看着她手里的莲花糖人和桃花糖人,随口问道:“怎么还吃两个糖人。”
高足正笑,摸了摸脑袋:“不是给我吃的,给我阿耶阿娘吃的。”
“他们也来了?”沐钰儿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在一颗柳树下看到正在窃窃私语的两人。
“我阿娘还没逛过夜市呢,今日阿耶有空,我们就一起来逛逛了。”高足正说道。
不远处高足酉正在给夫人带簪子。
簪子是普通的桃花银簪,但胜在模样精细。
高足正神色舒朗,见唐不言的目光一直看着,便解释道:“我阿娘一直都是木簪,之前家里穷,舍不得买银簪,今日阿耶高兴,一定要给阿娘买这个。”
唐不言收回视线,矜持点头:“是某冒昧了。”
“不打扰两位逛街了,我要走了。”高足正眉间微微皱起,“天太热了,这糖人化得好快。”
两人目送高足正远去,又最后看着一家三人离开,各自沉默。
“这样也挺好。”沐钰儿感慨道,“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唐不言目光落在沐钰儿头顶,随后在一侧的店铺上扫过:“我先去一个地方,少卿等我片刻。”
沐钰儿眼睛已经盯在一个面具摊子上,连连点头。
没多久,唐不言便走了回来,看着沐钰儿盯着那个面具,问道:“想要?”
沐钰儿收回视线:“不要了,张叔怕这些。”
她见唐不言不解,便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有些人就是天生有害怕的东西,大概张叔就是不喜欢这些。”
唐不言眉心一动,最后说道:“回去吧。”
两人走走停停,终于走到大盘街,一进牌坊大门耳边的喧闹顿时安静下来。
“少卿刚才去哪了?”沐钰儿随口问道,“这个松仁糖给奴儿吃好不好。”
“看到一个熟人聊了几句。”唐不言并未多言。
“哦。”沐钰儿点到为止的不再多问。
唐不言自垂首中抬眸看去,看着她开开心心地拎着手中的小猫儿花灯,嘴里絮絮叨叨着。
“这儿等会给奶黄挂起来。”
“这个糖等会给紫电吃,这个糕点也可以给他吃。”
“这个饼给张叔吃……”
两人终于站在沐钰儿紧闭的大门前,唯有两盏灯笼高高挂起,发出微弱的光。
“张叔还没回来啊!”沐钰儿惊诧。
“司直明明看到我并未和人说话。”唐不言冒昧开口。
沐钰儿吃惊,眨巴着眼,一时有些语塞。
唐不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想要得到她的一个答案。
沐钰儿沉默着,最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确实看到少卿进了一个首饰店。”
“司直不好奇?”唐不言想要上前,却又只是踟蹰地动了动脚尖,腰间的玉佩流苏微微一动,便又骤然停下。
这话对一向矜贵有礼的傲气郎君来说,有些失礼。
沐钰儿抬眸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不解,到最后也只是无辜地摇了摇头:“有些好奇,但想着少卿许是处理自己的事情了,问起来似乎又有些奇怪。”
唐不言沉默,盯着面前坦然自若的人,那颗微微跳动的心终于在夜风中缓缓安静下来,背在身后的手心微微捏紧,一颗小小的珍珠猝不及防跌落下来。
——琼珠乱撒,不慰寂寥。
“我明日就要走了。”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后,这才继续开口,可说了半句便又停了下来。
沐钰儿扭头,不解地看着他。
“北阙的月俸该去领了。”他笑了笑,温和说道,“某的那份如今也挂在北阙。”
沐钰儿歪头,最后突然笑了起来:“正打算明天去领呢,原来少卿说这么多,是叫我打算给你领俸禄啊。”
她大大咧咧说道:“少卿是不是买东西把钱花完了!”
唐不言只是垂眸,神色不变。
“那少卿早点回去休息吧。”沐钰儿把零食都抱回自己怀中,笑眯眯说道,“我明天一定给少卿把钱一分不差地拿回来!”
“嗯。”
唐不言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最后把手心的东西小心放回袖中。
——玉珰缄札何由达。
——是他,冒昧了。
—— ——
日色冷樱色,薄雾上云间。
因为舍利会在相国寺召开,这几日相国寺附近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踏青拜佛的人,沐钰儿便选了个一个日子去春游。
她选了一个河边的位置,既能看到相国寺,头顶又是还未开败的樱花,这才停下来。
张叔领着东西下了马车。
“张叔昨天玩的好晚啊,我回来了张叔都没回来。”沐钰儿用一个布兜把奶黄放在胸前,奶黄半个脑袋露出来,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扑闪着。
她接过东西,笑着打趣道:“结果一大早就要起来做这些东西,我都说路上随便买点了。”
张叔下了马车,嗔怒地看着她:“这多花钱,不过这还要感谢三娘赖床起不来,不然还真来不及。”
沐钰儿得意说道:“不客气不客气。”
紫电被解开缰绳就开始撒欢,见了鸟都要凑上去拱几下,没一会儿,所到之处就没有一只小鸟愿意落下来了。
“狗嫌猫厌。”沐钰儿叼着一根草,嫌弃道,没一会儿,紫电果然就焉哒哒地跑回来,用大脑袋拱了拱她的腰。
奶黄好好地看着风景,突然半个身子被人挤出来,正不高兴地喵喵叫着。
紫电眼疾嘴快,把奶黄咬出来就跑。
奶黄惊慌失措地惨叫着。
张叔正在摆盘听到动静,抬头,担忧说道:“可别把奶黄吓到了。”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道:“紫电带着好一点,奶黄以前偷跑到丽娘家里时不是胆子很大吗。”
张叔不错眼地看着,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小猫儿可禁不起吓,别吓坏了。”
沐钰儿揪着一小块奶酥,美滋滋放进嘴里:“它刚才就耐不住寂寞想出去了,我瞧着紫电是看出它意图了,这才把它叼走。”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奶黄就开始趴在紫电头上耀虎扬威。
“去河里玩,等会给你刷毛。”沐钰儿看着它们玩了一会儿,突然大喊道。
紫电大眼睛水汪汪的,最后一个猛冲就下了水。
奶黄着急的喵喵声立刻传来。
“调皮。”张叔见状,连忙把奶黄抱回来。
沐钰儿在后面看着,捂着肚子直笑。
张叔抱着奶黄安抚着,奶黄黏黏糊糊,可把沐钰儿看的牙酸。
就在此时,只听到钟声彻天地,隐隐振山林。
沐钰儿下意识看了过去,只看到群鸟飞翔,树林摇曳。
“好响的钟啊。”她收回视线,“这么早就结束了吗?还没到酉时呢。”
“应该是佛会正式结束了。”张叔笑说道吗“这是相国寺钟楼的钟,能开启的时间不多,今日也该结束了。”
沐钰儿点头:“原来如此。”
“三娘早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先吃东西吧,等会也好给紫电梳毛。”张叔笑说着,“不然等紫电回来,也就没时间吃了。”
沐钰儿笑,看着布上满满的吃食,开心地迷了眯眼:“就是没法带热食,都是一些糕点茶水。”
“家里的食盒都不保热,冷了就不好吃了。”张叔抱着奶黄坐下,小心拨了一点糕点喂猫,“下次我做一些油炸的带过来,放一早上还是能吃的。”
沐钰儿连连点头,复又说道:“下次把张一王新骗过来搭灶,这样就可以现煮了。”
张叔笑着摇了摇头。
奶黄挣扎着又要跑去找紫电玩,张叔就把猫松开,任由它们在林间玩耍。
沐钰儿掏出风筝准备放风筝玩。
张叔去摘了几株樱花放在手心玩着,又和几个同样来踏春的大人小孩闲谈几句。
直到天色微微暗下,晚霞西去,沐钰儿也给紫电梳好毛,便准备套车归家。
“老大,快快,春儿女官找。”就在此时,就看到张一骑着他的驴,气喘吁吁地说道,“让你立刻上山去相国寺。”
作者有话说:
最近7.1好像查的有点严,昨天评论被删了两条评论,好像是色诱两个字?我也不知道,因为被口口了,作者也看不到,大家留评,要是有违禁字,可以跟我一眼中间打
1.洛阳当时的人口大概有一百多万,实在是很多很多了,很大程度上就是得以与武则天的这个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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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 玛瑙死 ◇
◎尸体◎
相国寺是陛下迁都洛阳后亲自下诏建的一个佛寺, 仿建得的是长安大兴善寺。
沐钰儿牵着紫电站在山门下,抬头仰视着宏伟的大门,高高的九十九阶台阶第次而上, 两侧松树高大整齐,在黄昏日落下倒映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大红色的山门高耸,两侧高高扬起的屋檐脊梁上齐齐蹲坐着小兽,山门两侧塑着彩绘的哼哈二将的金刚护法神, 神色威严肃穆。
门墙皆焕然一新, 颜色鲜艳,可现在大门却紧闭,四周安静, 似没有人烟之色。
沐钰儿牵马踏上台阶,扣响铜兽大门, 没一会儿,大门就被人打开, 露出一张光溜溜的脑袋,是一个年级很小的小沙弥。
“这位施主, 今日庙中有事, 暂不接客。”小沙弥单手竖起,声音脆生生的, 说话格外有礼。
沐钰儿掏出腰间挂牌:“我是北阙司直沐钰儿, 奉陛下身边春儿女官之名上山。”
小沙弥盯着那腰牌上的‘北阙’二字, 头顶有一个巨大的玄武图案,两侧各有花草纹路。
他小心翼翼伸手接过腰牌翻看,只见北面写着‘司直沐钰儿’五字, 这才重新把牌子递了过去, 打量着面前之人, 随后眼珠子往下看了看,犹豫问道:“就您一人?”
沐钰儿把腰牌重新挂回腰间,闻言眉间扬了扬,可很快脸上便又是和善的好人模样:“我是骑马过来的,他们随后就到。”
小沙弥眨了眨眼,这才退开半边身子,又叫了几人,把厚重的山门推开半边。
“施主里面请。”四个小沙弥小小一只站成一排,脑门光亮,齐齐竖掌行礼,眉眼低垂,瞧着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沐钰儿牵着紫电的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交给几个小孩。
——谢了,还没紫电马腿高。
——相国寺看门的怎么会只有几个小孩?
沐钰儿心思微动,委婉说道:“我这马性格颇烈,还是要大人带下去比较好。”
一开始见面的那个小沙弥小脸整个皱了皱:“师兄们都很忙,没空,我可以牵的。”
他小手一伸,刚刚拽着紫电的缰绳,紫电大眼睛一低,立刻不高兴地打了一个马响。
——果然脾气暴烈。
小沙弥一惊,便又收回手,无措地看着沐钰儿。
沐钰儿连忙拍了拍紫电的脑袋。
紫电没了声响,但大眼睛上写满了不乐意,甚至颇通人性的绕到沐钰儿另一边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几个小沙弥小脸挎着,格外可怜。
“咳咳。”沐钰儿无奈,便又说道,“那我自己去马厩栓马好了。”
其中一个小沙弥眨了眨眼,坚决说道:“不行,司直要马上就去大雄宝殿的。”
他再一次伸手去拽紫电的缰绳:“我师兄是驯马的,而且我有糖。”
紫电看了小小手心上的明显被舔过的糖,不悦地跺了跺脚,挣扎地动了动脑袋。
情况陷入僵局。
——紫电和小沙弥的僵局。
幸好就在此时,有两个大人模样的和尚快步走了过来:“我替司直去栓马。”
“澄心师兄,澄明师兄。”几个小沙弥脸上露出喜色,忙不迭行礼喊道。
沐钰儿看向来人,右侧那人穿着崭新的灰色僧袍,身形修长清瘦,面容白皙狭长,那双眼睛的眼尾因为下垂,好似含着淡淡的慈悲。
左侧那人也穿着灰色僧袍,只是身形高大,目若闪电,只见他对着沐钰儿行礼,声音粗犷:“把马儿交给我。”
紫电欺软怕硬,见此人人高马大,乖得就像一只小猫儿,听话地被牵走了。
右侧那人和几个小沙弥说道:“你们继续在门口等着,除了北阙的人,之后的人都不准上来。”
为首的小沙弥板着一张小脸,认认真真点头:“是,澄明师兄。”
沐钰儿心中微动。
按道理今日舍利大会结束,后面就是三年一次的佛法大会,佛法大会每年都是对百姓开放的,各大高僧在讲台授课,到时该是相国寺最热闹的三天才是。
那僧人交代完小沙弥这才对着沐钰儿致歉,态度温和,神色凝重:“出了一些事情,还请司直见谅。”
沐钰儿合掌回礼:“敢问这位师父法号?”
“贫僧澄明,乃是法明方丈麾下六弟子。”那个年轻僧人态度谦卑。
沐钰儿忍不住仔细打量着身侧之人。
一般方丈和寺监身边的弟子会根据戒腊年纪长短轮值八大执事的职位。
这位澄明师父能在这个时候出面,可见受到方丈信任。
“如今贫僧正轮值衣钵。”果不其然,便听到澄明继续说道,“司直若是有事,便可直接与贫僧说。”
衣钵便是八大执事中的一个,为方丈室负责人,帮助住持处理日常事务,非亲信不能胜任。
“澄明师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
沐钰儿借势奉承了一句,可见澄明神色巍然不动,并未露出任何喜悦之色。
两人穿过石板地面,空旷的地面两侧,如今每三步就站着一个千牛卫,守卫之森严,令人侧目,她们很快便看到第一重殿宇——天王殿。
“这里面供奉着大肚弥罗佛,左右两侧供奉四大天王,其后方则是寺庙守护神韦陀尊天菩萨。”
澄明并未带人直接从里面穿过,只是站在台阶下,彬彬有礼地解释道。
沐钰儿目光在里面扫了一圈,佛塑皆为金身,正中的大肚弥勒佛慈颜善目,笑口常开,两侧四大天王金刚怒目,神色凌然。
澄明只是简单介绍一下,很快就带人从右边的甬道上穿过,天王殿后面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大殿,殿外四根漆红大柱挑起屋檐,一块鎏金牌匾高高悬挂而上,台阶下一个大水缸,荷叶层层,隐约可见其荷花花苞。
“东侧是平安地藏殿,供奉地藏王菩萨,西侧是救苦地藏殿,内奉地藏王菩萨。”
沐钰儿惊讶:“两个都是地藏王菩萨?”
澄明笑说着:“地藏王菩萨曾自誓必尽度一切罪苦众生尤其是地狱众生,六道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被尊称为“大愿地藏王菩萨”,是大功德菩萨。
沐钰儿扬眉:“就是那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那个?”
澄明点头,伸手指了指东侧的平安地藏殿:“施主说的不错,这里的主位是地藏王菩萨,但两侧依次有阴曹地府第一殿阁君至第五殿阁君的雕塑。”
他指了指西侧的救苦地藏殿:“这间大殿两侧则供奉着第六殿阁君至第十殿阁的阁君。”
沐钰儿点头,很快便跟在澄明身后,继续朝着北面走去,大概走了一刻钟,穿过一个高大的宫门,一座高大雄伟宫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十八扇大门全都打开,九根两人环抱的大小的柱子刷着大红的漆,与此同时,两侧的千牛卫把整个大雄宝殿牢牢把持着。
大雄宝殿内站满了人,沐钰儿一眼就看到正中坐着的陛下,左右两侧各自站着容成嫣儿和春儿,再往下右侧则是站着文武百官,左侧站着密密麻麻的僧人。
正中那座佛像高大庄严,饱满丰肥。
佛像头部为螺旋形,肉髻高耸,大耳下垂,右手持法。轮,左手持铃,大红色的袈裟衣纹流动飘逸,色彩艳丽,佛光闪现,下身衣褶悬搭在台前,越发显出鲜红之色,其坐台以莲花、月轮为基础,八只雪狮抬着宝座,神色庄重而慈悲,低眉浅笑时,体态舒展。
这座镀金的大日如来被正堂的光一照,当真有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姿态。
沐钰儿站着看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靠近,陈策远远见了人便快步下了台阶。
沐钰儿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陈大统领。”沐钰儿叉手行礼。
金凤受到莫白牵连,被陛下打发去了曲园,如今大统领便是陈策。
“来的还挺早。”陈策低声说道,“陛下有请,进去吧。”
沐钰儿低眉顺眼上前,刚刚踏入大殿,这才发现大殿正中跪了不少人,没自己下脚的位置,便只好在门边跪下行礼:“卑职拜见陛下。”
陛下穿着紫色的僧袍,坐在龙椅上闭眼小憩,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保养得益的手指被朦胧的一束光照着,隐隐若两侧的佛像金玉之色。
沐钰儿这才发现大殿其实是有五座佛像,面容相似,为中那个最大,其余四个左右两侧各类,姿态各异,神色多变,就连底座也各有不同,唯有面容相似,似一人变幻的姿态。
——是五方佛造像。
原本安静的大殿就像被这颗石子荡开一层涟漪,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移了过来。
陛下自沉吟中回神,抬眸看向门口跪着的沐钰儿,坐直身子,淡淡说道:“起来吧。”
沐钰儿起身,可又迟迟没有听到动静,不由悄摸摸抬头去看人,却不料和陛下的一双眼巧巧撞在一起,立马吓得低下头来。
陛下久久没有说话,大殿内的众人便是连呼吸也不敢多喘一口。
“今日起,所有人都不得离开相国寺半步,陈策,你带人亲自围住相国寺。”陛下的声音终于响起。
“卑职领旨。”陈策叉手应下。
“今日之事……”陛下深邃的瞳仁扫过在场所有人,威严而冷淡,“朕不想有除此之外的人知道。”
“是。”众人心神一震,齐齐下跪。
沐钰儿敏锐地察觉到有几个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接着起身的动作顺势看过去。
第一个就和一双漆黑的眸光对上。
少卿穿着绯红色的衣服,越发衬得面如美玉,他站在人群正中,正侧首看过来,见了沐钰儿的视线,便微微颔首示意。
沐钰儿移开视线朝着左侧的人看去,却见是密密麻麻的僧人,除却僧袍上各有明显变化,但一眼看去,全是的铮亮脑袋,每个人都低眉顺眼,合掌念佛,实在是分辨不出刚才到底是何人看过来。
陛下倦倦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一侧的容成嫣儿立刻上前扶人,
“此事便交给北阙办理。”容成嫣儿说,“还请北阙尽快办理。”
“陛下。”就在此时,一个绯色官服的人上前,低声问道,“求问陛下佛法大会是否继续开办。”
被这问题一问,人群中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沐钰儿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跪下的身影,依稀能看到那人清瘦的身形。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着这些事情。”如今升任礼部尚书的姜则行出声怒斥道,“还不下去。”
谁知那人竟然巍然不动,只是继续说道:“明日便是十五的燃灯大会,百姓早已翘首以盼,若是不明所以取消,世人必将觉得奇怪,陛下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复存在。”
姜则行眉心紧皱,不耐说道:“不过是几个百姓,取消便取消,还要一个个告知下去不成,如今出了这些事情,还有心情办燃灯大会吗,还不给我下去!”
“这,三年一次的佛法大会,洛阳城内已经涌入大量百姓。”有人上前附和道,“若是没有原因莫名取消,京兆府那边也很难交代啊。”
“可,燃灯大会会有大量百姓涌来,若是凶手还有歹心再闹出如此惊恐的是非……”
沐钰儿顿时来了精神,因为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此事,甚至不曾看过尸体,可众人的神色如此凝重,死的人一定不是小人物。
沐钰儿沉吟片刻,下意识朝着僧侣们看去。
仔细看去,今日这群僧侣共分为八派,早早就听说佛家内有八宗,其中有一宗名叫密宗,领头之人便是如今的相国寺为首的法明方丈。
如今这群僧侣各自衣着一样地站在一起,个个眉眼低垂,拨动佛珠,无欲无求的模样,唯有角落里的七.八人神色微微有些慌张,眼珠子总是乱动。
沐钰儿沉吟片刻,仔细打量着那几人,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她也曾跟着张叔来过一次,三年一次的佛法论道都是各大宗派中的先在自己派系中选出佛法精通之辈,随后至少会是有一位长老带队赴会,是以按道理每宗为首之人都该有穿着紫红袈裟的人,余下之人各自是灰色僧衣的普通僧人。
这个角落里的僧人皆穿着灰色僧衣,袖口绣有三道横条,手腕的佛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谛’字。
这七.八个人中竟然没有与他们装扮相似的,穿着大红色袈裟的长老。
——所以出事的是一个长老?
沐钰儿心中一惊。
怪不得陛下神色不悦,舍利会刚结束没多久,承天布告还未贴出,现在就闹出长老的人命,可不是当众打陛下的脸。
就在她隐晦找到一丝线索时,这才发觉场上已经吵得厉害。
有人要求继续办佛会,才能粉饰太平,相安无事。
有人则觉得要先抓到凶手,不然就会酿成更大的问题。
反观陛下,神色冷淡地坐在龙椅上,手指拨着紫檀木佛珠,夕阳下的余光落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够了。”容成女官见众人开始车轱辘话,便上前一步出声呵斥道,“佛堂之上,吵吵闹闹,不敬陛下,不敬如来,你们心中可还有陛下,还有这场佛会。”
容成女官穿着素色的袍子,做男子打扮,可当冷眼扫过众人,众人只觉得心头一颤。
殿内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
高高在上的五尊佛像垂眸低看着众人,不动神色,可最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缕余光被黑暗吞下。
整个相国寺被昏色笼罩。
门口的陈策指挥千牛卫挂灯。
陛下的脸上被黑暗掩盖,唯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泛出玉泽光芒。
“办。”
众人只听到一个强硬的声音:“歹人如此心狠手辣,藐视朕,藐视佛会,若是不办燃灯大会,岂不是让他奸计得逞,心生快意。”
沐钰儿心中叹气。
办案自然是封闭的环境最好办案,不然人群流动一大,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陛下金口玉言,这个案子只怕更难破解了。
“百姓不知此事,若是陛下取消燃灯大会,定会让人怨声载道,陛下隆恩浩荡,歹人定不会再生凶事。”姜则行第一个出声附和着,好似刚才强烈反对的不是他本人。
“再者,北阙现在有唐少卿,有沐司直。”他话锋一转,扫过沐钰儿,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唐不言身上,声音微微压低,“找出凶手一定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燃灯大会一定可以平安举行。”
之前梁坚案中,姜则行的那个傻儿子姜才脑子不好被人利用,现在还在老家呆着,至死都不能回来,姜则行一向记仇,现在更是把两人往风尖浪口推,张嘴就要把燃灯大会的安全全都系在两人身上。
沐钰儿眉心紧皱。
“燃灯大会有礼部承办,京兆府协助,金吾卫全程守卫。”唐不言淡淡说道,“北阙此事只负责办案,燃灯大会还要赖各位同僚帮忙。”
他声音冷淡,直接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姜则行不悦地皱了皱眉:“可破案可是你们的事情,如今还打算推脱不成。”
沐钰儿立马说道:“卑职一定尽快破案,但凶手如今隐藏在此处,今日舍利会人员众多,人人都有嫌疑,而燃灯大会就在明日,卑职不敢做力所不能及的保证。”
唐不言慢条斯理继续说道:“破案是破案,守卫是守卫,各司其职,自然不能混为一谈,姜尚书为礼部尚书,燃灯大会是为庆祝陛下请舍利入塔,如何现在发生一点小事就退却,陛下不畏凶手,北阙也有信心定能抓到凶手,姜尚书也该如此,”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还把姜则行高高架起来,似乎他有一个不情愿便是不愿和陛下站在一起一般,别说姜则行的脸变了,便是礼部的一干人等也唯恐尚书再被人下了套子,连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唐三郎哪曾吃过嘴上的亏,那张嘴可是连陛下都敢怼的,怼一个一向看不上眼的姜则行那不是张口就来。
沐钰儿忍不住在心底竖起手指。
“舍利会已圆满完成,陛下心意上达天听,此事已经结束,只是草堂寺性空长老却不幸罹难,想来另有蹊跷。”就在此时,文武百官中为首的第一人,穿着紫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上前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微臣请陛下归朝,安抚百姓民心。”
沐钰儿悄悄去看说话那人。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先是悄无声息地把陛下夸了一顿,然后再悄悄把此事和陛下摘除关系,最后直接请陛下远离这个是非地,甚至还抬出百姓作为台阶。
沐钰儿看着那人斯文沉稳的侧脸,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还未想清楚到底是谁,便听到百官齐齐下跪奏请。
“唐阁老所言甚是,还请陛下速速归朝。”
沐钰儿歪了歪脑袋,看着面前穿着紫衣服的人,冷不丁想到。
——唐少卿以后老了原来长这样。
“唐阁老所言极是,前几日鸿胪寺递了折子,说不少使者这几日就会来洛阳拜见陛下。”容成嫣儿出声劝道,“陛下日理万机,小小长老哪里值得陛下费心。”
陛下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闭眼小憩,千牛卫一盏盏挂起的灯笼照在脸上,显出几分隐晦的斑驳。
她虽然坐在佛台之下,却在此刻被那光影一照,浑然成了一座高高在上的佛像,冷眼看着心思各异的众人,只把众人看的心头一冽,身形越发跪伏。
“起来吧。”陛下长睫微动,缓缓睁眼说道,“如此,便明日一早下山吧。”
沐钰儿明显感觉到百官之中有不少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心中怪异。
——不过死了一个人,他们为何如此紧张。
不过很快她转念一想,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想要陛下远离是非地也情有可原。
“此事便交给你们了。”陛下起身,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上一个案子你办的很好,唐少卿把首功给了你,朕的赏赐想来已经到了北阙,若是这个案子……”
她走到沐钰儿身前,垂眸看着面前女郎。
“办得好,朕便让你得偿所愿。”
沐钰儿心中刚动,但看到陛下紫色的衣摆自自己眼前一闪而过。
陛下摆驾回宫,众人齐齐跪送。
原本紧绷的空气倏地一松,只是众人都没有离开,反而看向沐钰儿。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出了队列:“草堂寺性空长老死了。”
沐钰儿眨眼:“嗯?如何死的?”
唐不言蹙眉,神色镇定说道:“开膛破肚,被人挖空内脏。”
沐钰儿眉间一扬。
“人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观音殿。”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动着,“陈仵作可来了。”
沐钰儿一惊。
——怪不得众人要拉着陛下火速下山,歹人行凶地方距离大雄宝殿这么近,正常人想一想都觉得一身冷汗。
要知大雄宝殿和后面的观音殿距离可不远,走路多不需要半刻钟。
“快了。”沐钰儿说道,“我先去看看,这里的人……少卿觉得要留吗?”
她的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人,有些头大。
左边一侧是僧侣本来就不能离寺倒也好说。
右侧可都是文武百官,能伴驾赴舍利大会可以说都是陛下心腹,若是强留下来怕是不好说。
“我们也要留下来?”姜则行耳尖,第一个发难,大声质问着,“司直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是我们杀的人。”
“就是,我们和那位长老素不相识,怎么可能杀人。”
“司直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
沐钰儿抬眸扫过众人,目光在唐稷身上一扫而归,最后冷冷说道:“陛下让北阙破案,北阙定是尽心竭力,不敢放过一丝线索,诸位都是陛下肱骨重臣,如今却在此事上三推四请,又是何意?”
原本叫嚣着最厉害几人嘴角微动。
“此事耽误不了诸位同僚多久。”唐不言上前,言简意赅说道,“今日北阙连夜办案,定能排出时间线,诸位只需今日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等北阙的人询问好口供,无事之人可自行下山。”
“可,那我们的安全如何保证。”有人不甘说道,“那人死的这么惨,谁知道是不是那凶手丧心病狂,是不是随机杀的人。”
“是啊,谁知道这人是谋杀还是随便杀的。”
“说起来还是那边僧侣的嫌疑大一些吧。”
一直不说话的僧人们顿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依次响起念佛声音。
一番动静之后,其余人想起那人的死状,皆打了一个寒颤,不安的情绪在夜色中蔓延。
沐钰儿蹙眉。
——难道这人死的很恐怖,为什么人人惊惧。
“千牛卫如今奉旨拱卫相国寺,直到北阙抓到凶手为止。”陈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隐隐含着不耐之色,“难道诸位不相信千牛卫嘛。”
原本心中不愿的人立刻焉了。
千牛卫是陛下亲卫,打脸千牛卫就是打脸陛下,诸位也不敢再说话。
“如此。”陈策按剑,冷眼扫过众人,“事出紧急,还请诸位现在起三人成行,不能单独行动,若是一旦被千牛卫发现有人单独行走,可别怪某……”
陈策眉眼低压,本就瘦长的脸型在此刻蒙上一层狠厉之色。
“不讲情面。”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面面相觑,但还是听话的各自成对,那边僧人也开始三四成群,各自组队。
“阿弥陀佛。”相国寺住持法明大师上前,指了指身侧的一位僧人,正是之前带沐钰儿前来的澄明。
“这是贫僧的六弟子,如今正轮值八大执事的衣钵,诸位若是有事,便可寻他,只是如今事出紧急,后院厢房恐不够,贫僧这边只能空出几间通铺,有所怠慢,还请诸位贵人恕罪。”
官员中很快就有人露出不满之色,可一看为首的几位阁老皆神色冷淡,便也只好强压下心中的愤愤。
“还请诸位随贫僧前往厢房。”澄明上前,恭敬说道。
姜则行甩了甩袖子,重重哼了一声,第一个跟着离开,他一走,不少依附姜家的人也不敢久留,人走多了,中立的人也不想生事,便也走了。
原本三四十人的官员,如今只剩下七、八人。
唐稷和同僚吩咐好余下事情,便看向正在和沐钰儿窃窃私语的人,脚步一顿便走了过来。
沐钰儿说话的声音一顿,立刻抬眸看人。
大概她的目光太过热烈,原本目不斜视的唐稷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一双圆溜溜的琥珀大眼睛。
——“三郎身边最后有一个像小猫儿一样的女郎,我瞧着……”
夫人有日无心的话蓦然跃上心头。
——那一眼就确实,像一只小猫儿。
唐稷手指微动,最后咳嗽一声,背着手走到唐不言身边:“陛下明早就走,今夜就辛苦你们了。”
唐不言低眉:“本分之事,不辛苦。”
沐钰儿歪头。
——少卿瞧着和他阿耶不太亲热。
“各位官员都是朝中要臣,不能待太久,你们……”唐稷点到为止,“速战速决。”
唐不言颔首。
唐稷便也不再说话,招呼了几个同僚便朝着后院走去。
唐不言垂眸站着,脚尖刚动,眼前就映入一双扑闪着的大眼睛,那根大红色的发带垂落在眼前,甚至还在空中晃了晃。
“阁老还挺关心少卿的。”沐钰儿背着手,故意试探道。
唐不言看着她八卦的小眼神,只是伸手把发带送她肩上,动作自然,神色冷淡。
淡淡的药味笼着夜风扑头盖脸给了沐钰儿一下。
“司直若是感兴趣此事,结案之后可以上门拜访。”唐不言的声音不辨喜怒。
这个上门拜访,一听就不是隔壁邻居那个门。
沐钰儿立马站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逐渐散去的众人,官员们早已散去,僧人们也走的七七八八。
法明方丈和几位长老模样的人说着话,神色严肃。
门口,陈策正在和几个副统领认真交代着巡防之事。
整个相国寺全都挂上灯,殿外的烛排上红烛闪耀,照得整个大雄宝殿亮堂中却带着无法驱散的阴影。
如今人一走,大雄宝殿的宽阔便完全显示出现,偌大的大殿就连烛火都照不满。
“走吧。”唐不言说,“去看看那具尸体。”
沐钰儿来了精神:“是怎么发现尸体的?尸体有人碰过吗?死者之前可有和谁发生过争执?”
唐不言带着快步走着,烛火落在绯红的官袍上,衬得面色如玉冰白,却也如玉冰冷。
“死者是长安草堂寺性空长老,乃是三论宗的领头人之一,是这次带队的长老,今日是舍利法会的最后一日,因为明日就是佛法大会,大部分人都赶在舍利会前就来了。”
沐钰儿了然,毕竟这次舍利会是陛下亲自要求办的,若是掐着佛法大会的点来,也未免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唐不言的声音散在空中,冷沁沁的。
“死者是十二日,舍利会刚开始那日就来了,也是最早来的一批人。”唐不言说,“舍利会毕竟是相国寺承办,其余僧众不好太过出风头,所以都在后院修习,偶有走动也都是朝着后山走去的,大部分行事都格外低调。”
沐钰儿了然,随后估摸出一丝不对劲:“这人难道高调了一下。”
唐不言叹气:“对。”
沐钰儿一惊:“这么不给法明方丈面子吗?”
“此人在昨日陛下修习佛法结束后突然出现,说要献上一个宝物。”唐不言的声音飘在空气中,含着一丝山间冷意。
观音庙已经近在眼前。
庄严的大殿在黑暗中静静伫立,它并没有大雄宝殿这般雄伟壮丽,但建筑隐隐有秀美平和的姿态,屋檐上的佛纹温柔安静。
如今这里被千牛卫守卫着,灯火通明。
“献上什么?”沐钰儿停下脚步,不解问道。
“是一块象形玛瑙,玛瑙上道道黑痕,仔细看时有人物鸟兽运气之状,可当整体看去时,却好似一条腾飞的龙,白底墨形,寓意极好。”唐不言说。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说道:“这不是抢法明方丈的风头吗?”
唐不言不语,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
“陛下大喜,厚封了这位性空长老。”
沐钰儿站在台阶下,看着大殿内那尊檀香雕刻的千手千眼观音像,突然问道:“我听说陛下打算借这个佛会选出一个主理人,就跟当年大兴善寺的灵藏大师一般,任昭玄都僧官,管理全国僧尼事务。”
唐不言蹙眉:“司直哪里听到的消息?”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在集市上听人说起的,难道没有吗?”
“如今佛家大兴,宗派林立,若是选出一个昭玄都僧官,只怕谁也不服气谁,到时闹出矛盾还是陛下收尾,自然是任其各自发展,再者现在还有礼部掌管这些寺庙,自然也不用再设立一个官员,重复行事。”唐不言仔细解释道。
沐钰儿若有所思。
两人很快就踏上台阶,守卫的千牛卫放行。
“尸体在哪?”沐钰儿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尸体的存在,甚至没有一点血腥味。
“在佛像后面。”唐不言抬眸,注视着面前温柔慈悲的观音,檀木雕塑脸庞圆润,曲眉丰颈,五官秀美。
她体态丰润,神态平和,如今被烛火微微笼罩着,可以说的上是温柔敦厚,服饰华丽,帔帛环绕,脖颈璎珞小巧精致,手执甘露瓶,正垂眸注视着两个不速之客。
沐钰儿绕到佛像后面,只看到有一人靠坐在基座下面,鲜红的袈裟散落在一处,半侧的脸泛出青白之色,垂落在一处的左手,手指完全成鸡爪样。
她下意识眼皮子跳了跳,绕道尸体正面,呼吸微微加重。
只见这具尸体皮肤发青,面容狰狞,双眼睁大,唇角甚至有被撕裂的痕迹,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他四肢敞开,两腿伸张,僧袍完全被散开,露出赤.裸裸的胸膛。
胸膛被人用刀剖开,皮开肉绽,血痕泛红,动作利索,完全不带犹豫,看血痕可见是生前被人活生生打开胸腔的,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打开的胸膛内确实空荡荡的身体。
他的所有器官都不见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
这样的死法明显是故意为之。
凶手和死者认识,甚至可能有过过节。
可,这不是一个长安来的长老吗?
她心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定格在他不甘心的瞳仁上。
“如何?”唐不言转了过来,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具体事情还是等菲菲来,但这人明显是死后抛尸在这里,他的住处可有让人守着。”
唐不言颔首:“一开始就让陈策派人守着了。”
“衣服地上完全没有血迹,一定是被人收拾过,衣服可以是新换的,但这么大个的尸体是怎么送进来的。”
唐不言说:“自从陛下两日前上山,整个相国寺被围得水泄不通,大雄宝殿附近更是如此。”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这般说来,凶手一定对这里很熟悉,甚至可能对这个佛会很熟悉。”
她话锋一顿,突然皮笑肉不笑:“真不错,这么一看,和那些官员没啥关系,他们都是跟着陛下上来的,想来对这个佛会也就是走走流程。”
把人弄成这样是需要时间,甚至运送进来,更是需要对这个地方格外熟悉,那些官员除了武将外,文官个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想来剖开这样的尸体都很难,但武将对这里也未必熟悉。
两人说话间,只听到门口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老大呢,老大呢,怎么还没见到人。”
“尸体呢,尸体在哪里!”
沐钰儿自佛像后走了出来,看到满头大汗的张一,和单手把张一拎起来的王新,他们最前方则是大箱小箱的陈菲菲。
“尸体在这里,现在就验尸。”沐钰儿沉声说道。
陈菲菲见了人,眼睛一亮:“好嘞。”
“劳驾抬个干净的桌子来,白布我自己带来了。”陈菲菲对着守门的千牛卫说道。
千牛卫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微微颔首。
没多久,两个千牛卫就搬来一个宽大的木桌。
“还要点灯吗?”唐不言问。
陈菲菲利索地把白布铺上去,又撒了一圈苍术等物,甚至脸火盆都自带了:“找一个到我眼睛的高低的高足台,就放我边上,这里的亮度至少还要……四个烛台。”
她环顾四周,冷静说道。
“通风干燥,位置不错,就在这里可以解剖吗?”
守门的千牛卫轻轻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摇头:“不行,佛家清静之地,去隔壁找一个厢房吧。”
陈菲菲叹气。
“行,那把尸体搬来,我们现在就抬去厢房。”她指挥着张一。
张一撩起袖子,兴致冲冲,沐钰儿正在打量着观音庙,结果嘴里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张一大叫一声,干呕着跑了出来。
沐钰儿:……我就知道。
陈菲菲:……妈的,废物小点心。
王新奔溃:“……别吐我身上啊。”
“滚滚滚。”陈菲菲把张一推到一边去,绕道后面,一见到尸体就眼睛一亮,“有意思,这个人得罪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直接和王新一起把尸体抬到桌子上,随后盖上白布:“带路吧。”
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一侧的厢房内。
厢房已经被千牛卫布置妥当,除了张一蹲在门口,死活不愿意进来,剩下几人都跟着入内。
烛光下,这具尸体泛出难看的青色,整个人僵硬冰冷。
“咦,这人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了。”陈菲菲迫不及待解开他的袈裟,轻轻按了按他的皮肤,却见指尖下的尸斑已经不再褪去,“指压不褪色,关节可以转动,尸僵褪了,人至少死了一天一夜以上。”
作者有话说:
1.佛像和观音像参考唐朝佛像,来源百度和一些书籍
2.八大宗派总的形成在唐朝,但贯穿整个唐朝,我这里给它提前的。
3.整个相国寺参考大兴善寺,大兴善寺内容来源百度(百度没有的,那来源就是瞎编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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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 玛瑙死 ◇
◎死因◎
厢房内灯火通明, 寺庙的烛火带着淡淡的禅香,空气中很快就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那具泛出淡淡青色的尸体赤.裸裸地躺在白布上,双目怒睁, 神色惊恐。
“能看出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吗?”唐不言问。
陈菲菲看了眼更漏:“初步判断是在昨夜酉时之前,尸斑能全部压退,尸僵开始软化,羊皮斑形成, 眼睛混浊, 口唇和阴囊部分呈现干硬、暗褐色,因为没有胃,判断不了胃内东西, 不能进一步缩短时间,这些说明至少死了十二个时辰以上。”
“说起来, 陛下提早三日上山,舍利大会办两天吗?”沐钰儿不解问道。
唐不言摇头:“陛下十二日午时上山, 十二日下午是沐浴戒斋,十三日焚香祷告, 十四日, 也就是今日才是舍利大会。”
“可少卿之前说昨日性空长老还曾在陛下念佛之后出来献礼,那是什么时候?”沐钰儿问。
“午时刚过, 陛下早上从辰时开始参佛到午时, 下午则听法明大师宣扬佛法。”
“也就是说人很有可能是昨日午时到酉时中遇害的。”沐钰儿沉吟片刻, “这个时间段你们都在做什么?”
“在厢房内休息,或者在寺庙里走动。”唐不言说,“除非是陛下宣召的几个大臣, 其余人都不能靠近大雄宝殿附近, 我们索性都在后院走动。”
他沉吟片刻, 复又说道:“其余僧人也不行。”
沐钰儿眼睛一亮:“所以性空长老可以说是闯进去的。”
唐不言颔首:“可以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毕竟整个寺庙都被千牛卫团团围住。”
“有点意思。”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性空长老和法明方丈认识吗?”
唐不言摇头:“不曾听说,但从高.宗开始佛家便迅速发展,想来也是有过交流的。”
这边陈菲菲已经开始指挥王新写验尸单。
“死者身高六尺多三寸,体重二百二十斤,看牙齿咬合面已经有三四个黑色点,有扩大成片趋势,应该是在四十五岁上下。”
“一件僧袍,一件袈裟,表面干净,无异物。”她张开两件衣服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很干净,无味,是新衣服,应该是尸体整个处理干净后换上去的。”
“是不是有人把他衣服脱了,然后把人杀了再穿上去。”王新问。
陈菲菲手指在衣服前胸后背仔细扫过,最后摇了摇头:“不是,这两件都是新衣服。”
“这几日天气开始转热,哪怕在山上,这些僧袍都是麻做的,会捂出大量的汗,此人身形肥硕,按理比常人更会流汗才是,但你看这衣服一点流过汗的样子都没有,不过这个衣服是阴干,不够蓬松。”陈菲菲把僧袍放在一侧,又拿出袈裟。
“这个袈裟表面纹路多,四方格纹,寻常跪拜会摩挲花纹,但这件衣服的膝盖处,手腕下垂处,袖口都只有淡淡的磨痕,可见穿得次数本来就少,而且现在这些磨痕又被仔细修整过,袈裟穿戴简单,我也看不出这件袈裟是没穿过,还是被人脱下来后再穿上去。”
“奇怪,都把人这么杀了,为什么还要给人换上干净的僧衣,换上僧衣就算了还要给人披上袈裟。”陈菲菲摇了摇头,把袈裟也放回椅子上。
“这个袈裟是这些长老每天都穿的吗?”沐钰儿指了指崭新的衣服,不解问道。
陈菲菲手中的袈裟格外鲜艳华丽,甚至连红色都透出不曾被反复穿过的鲜艳。
唐不言摇头:“袈裟只有重大事情后才会穿戴。”
“他们刚来那几天,少卿说他们都是在后院做早课,那个时候会穿吗?”沐钰儿又问。
“不穿。”唐不言点头:“我之前意外碰到过庐山东林寺道善长老带着几个弟子在后面的莲花池围着莲花念佛号,但是从长老到僧侣都是穿着灰色僧衣。”
陈菲菲不解:“为何要围着莲花念经。”
“他们修习《往生论》,经义来自净土宗,此宗亦称‘莲宗’。”唐不言解释道。
“他们的长老是不是一个高瘦,下颚处有一个黑痣的人,对了他们的佛珠上挂着一个莲花木雕。”沐钰儿想起之前在大殿上看到的一群手带莲花木雕佛珠的人,随口问道。
唐不言点头:“就是他们。”
“所以这件衣服不是寻常要穿的,至少在佛法大会前,他们没时间穿?”沐钰儿问,“那性空长老给陛下献上玛瑙时,可有穿戴。”
唐不言摇头:“不知,当时我不在现场,是事后听唐阁老说起来的。”
沐钰儿眨了眨眼,长长哦了一声:“那少卿等会问问。”
唐不言淡淡斜了她一眼。
沐钰儿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每个长老有很多件吗?”王新也跟着问道。
唐不言蹙眉:“不了解这种长老袈裟有几件,但若是陛下御赐的紫红色袈裟和紫色僧衣却是只有一件的,但袈裟太过华丽,且做工复杂,想来也不会很多。”
沐钰儿沉吟片刻,随后意味深长说道:“若是这件衣服只有一件,那就有趣了,说明凶手是故意给他穿上的。”
杀了一个人还要再给他穿上象征他身份的人,这一点就值得回味。
是藐视佛法,还是觉得他不配?
唐不言神色凝重,最后看向陈菲菲:“继续。”
“那我继续了。”陈菲菲说,“死者手腕脚腕上有一道深紫色痕迹,伤痕中有破皮,却不算深,说明身前被人捆绑过,且用力挣扎过,胸腔出大口自□□正中位置落下,一直到会阴处,伤口紧缩外翻,有明显血块,伤口横面鲜红肿胀,说明是生前照成,若是肺部还在可能会有血液倒灌。”
沐钰儿一怔。
门口的张一倒吸一口冷气,哆嗦了一下。
“人活着的时候,把人开膛破肚的?”
陈菲菲点头:“人死后才把所有器官都摘除的,凶手下手快狠准,伤口表面没有断断续续的痕迹,且没有紧缩状态。”
“所以死者是活活疼死,血流干死的?”王新皱眉,“此人好心狠手辣。”
陈菲菲沉吟片刻,自箱子中掏出一个镊子,小心掰开他的嘴:“把烛火靠近一点。”
沐钰儿举着小烛台靠近,陈菲菲盯着死者通红充血的眼睛,毫不介意地靠了过去。
张一哆哆嗦嗦地靠在门口,嘴里喃喃自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嘴角有伤口,牙缝中有白布细丝。”陈菲菲仔细看了许久,从死者嘴里用尖尖地镊子夹出一根细丝,“牙齿充血,被人堵着嘴,挣扎过,所以嘴边都是伤,死前血液倒灌,所以喉咙处也都是血。”
陈菲菲把白丝放在白布上:“堵住嘴,绑住手脚,一气呵成地开膛破腹,死者死状惨烈,凶手折磨意味高过杀人企图。”
王新蹙眉:“他一个和尚,怎么也得罪人了?”
陈菲菲继续检查,惊疑说道:“体内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任何东西,是不是处理得太干净了?”
她伸手探入腹腔中,甚至还来回摸索了一下。
刚刚起身的张一猝不及防目睹到这里,立马发出干呕之声。
“我买来做缝合的死猪都没这么干净的,一点血丝都没有。”陈菲菲看着干净的手套,喃喃自语。
“被人洗过?”沐钰儿问。
“准确的是冲洗过,毕竟我们平日里洗猪肉羊肉,随便冲一冲还是会有油脂和血迹,但这里面太干净了,我感觉是被人认认真真洗过一次。”
门外的干呕声越来越大。
陈菲菲沉吟片刻:“所以杀他的地方靠水,不然还要挪动身体,但他身体没有被拖动的痕迹。”
沐钰儿若有所指。
“面容没有任何损伤,颅骨,嗯,颅骨后脑勺有血块红肿,生前伤,看痕迹很像是木棍敲得,但这一块凹陷是什么,有伤口流血,都是生前伤,难道这人被人敲晕后脑袋朝地摔了一跤?”
陈菲菲抬头死者的脑袋,示意沐钰儿把烛火抬近一点。
烛火落在后脑勺位置,只见那里血肉模糊,隐隐可见几个尖锐的小坑,而且有一道长长的血淤贯穿而来,长而宽,上面镶嵌着几片褐色的细小的东西。
陈菲菲用镊子小心夹住,放在烛火下一照。
“很像树皮上的细刺?”陈菲菲犹豫说道,“像是松针,你们觉得呢?”
那个细长的被血染红的松针在烛火下发出昏暗的血泽。
“哪里有松树?”沐钰儿不解,“我以为相国寺都是樱花树。”
“僧侣休息的后院不远处就是后山。”唐不言冷不丁说道,“后山上就有一片松树林。”
沐钰儿一喜:“所以他是被人骗到山上,然后凶手用松树木头把人敲晕,然后在后山杀的人,山上也会有大量的水。”
“可陛下赏赐给相国寺的耕地有一半就在后山。”唐不言说。
陛下根据道家受戒《老子经》的说法,‘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官二十亩’,因此僧尼受具戒准此。又由于僧侣没有后代,这些土地实际上便是给整个寺庙的,僧人清修也需要耕作劳动,相国寺据悉后山便有五百亩,这些是用来供寺庙僧人日常嚼用,而山下三百亩则是用以救济悲田院中的老弱病残,这些除了寺庙自己耕种,还雇佣了山下的佃农。
耕田在后山就说明后山人流并不会少。
沐钰儿皱眉:“若是人流大,确实也太过危险。”
“眼眸充血,鼻腔有血,口内有血,喉咙充血,颈部有索痕,表皮脱落,挣扎过,也是生前伤。”陈菲菲继续检查着尸体,“这个索痕程度不能杀人。”
她伸手摸了摸死者的喉骨:“喉骨完好。”
沐钰儿看着他脖颈处的伤口,卡在下颚处,痕迹向上,在耳后出现,却并未在背后交叉。
“这个伤口,很像是……”沐钰儿用手搭在自己脖颈处,自己做了一个上吊的姿势,“就这样搭着,把人吊起来固定住的作用。”
陈菲菲点头:“这个伤口和手脚处的四个伤口合在一起看,人应该是被四仰八叉打开的。”
沐钰儿看向他说手腕处的伤口。
一般双手若是合在一起被绑,往往单只手的伤口只在一侧,左右相同位置,但眼前这个伤口却是一整圈都是深紫色的血痕。
“有些人绑人不是会各自手腕上绕一圈,然后在外面绕一圈吗?”王新问。
“这样会有两条伤痕。”一侧的唐不言淡淡说道。
陈菲菲点头:“对,而且你看这个位置应该是绳结的位置,若是按照你的说法,绳结应该只有一处,甚至没有,但你看这两个手腕侧边都有这么一大块血痕。”
王新仔细看去,随后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人是被四肢大开地吊在某一个地方,甚至还固定住头部,怕他用力挣扎吗?”
“可这样就不会挣扎了吗?”王新自己想象了一下,最后忍不住说道,“人在濒死的时候,往往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气。”
“他没有反抗,要不就是当时处在昏迷间,凶手开膛一气呵成,死者尚未来得及挣扎就完全失去力气,要不就是他被固定在一个平面上,他的手骨……”陈菲菲手指按在手腕上,微微一顿,嗯了一声,“碎了。”
她惊诧抬头:“这么剧烈的挣扎,很有可能是他在完全清醒状态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的。”
“为何这么说?”唐不言眉心微微蹙起。
陈菲菲并没有立刻解释,反而开始去摸他的其余四肢,最后惊讶发现:“怪不得我说这个绳结实在奇怪。”
“若是手骨脚骨都碎了,那绳结怎么会没有嵌入皮肉呢,但你看他的手腕脚腕上的伤痕只是深,却没有割开皮肉,露出白骨。”
“为什么啊?”王新不解。
“因为伤口上有人给他垫着东西。”沐钰儿盯着那个手骨,缓缓说道。
陈菲菲点头:“我一开始以为人是被吊着杀死,所以尸斑聚集在下面,背部的那个则是靠在佛台上形成的,可现在看来是有人按着他的腿,给了他很大的力气,所以集中在臀腿两侧。”
“可他腿面没有痕迹。”王新不解。
“也用东西垫着了。”沐钰儿说,“所以这个刀口没有挣扎的痕迹,一刀划下,因为人确实是完全不能动弹了。”
王新正在验尸格中认真写着,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人抓着,右脚往后一点,正打算使劲,随后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是我啊。”
张一整个人缩在他后面,两只手紧紧抓着他腰间的衣服,胆小但又忍不住悄悄摸上来,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看着。
众人显然对张一的芝麻胆了然于心,便都不再管他。
“我没有听明白。”张一细声细气说道,“凶手杀个人怎么这么费劲啊。”
陈菲菲绕着尸体走了两圈,突然说道:“把人反过来。”
王新刚一动就被人扯着腰,不由低头去看。
张一心如死灰,偏又带着可怜兮兮地说道:“想听,但,真,真,害怕。”
王新不由叹气。
张一脑子转得快,学的东西杂,但胆子实在小,安生现在看尸体都面不改色,他见了一次,大晚上还要抱着被子找王新一起睡觉。
沐钰儿也不生气,只是自己上手把人翻了个面。
陈菲菲看着背面的尸斑。
尸斑已经大片成团,颜色逐渐成了灰青之色。
“你说人若是被定在一处,也挣扎过,可为什么背后没有痕迹,不想腿部有这么大的力气,但也该挣扎过,后背应该会有痕迹才是,而且手指缝隙中这么干净。”
陈菲菲蹙眉,打量着这个背部和手指。
“他在清醒状态被人固定在墙上,或者地上,四肢大开,有人按着他的臀腿,但他还是因为剧烈疼痛把手脚骨头都弄断了。”沐钰儿严肃说道。
“对。”陈菲菲用手中的镊子指了指他背部的尸斑,“人死前力气压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尸斑,你看他这个背部,明显是死前两个时辰内形成的,说明人是躺在这里死的。”
“为什么不是把人吊起来杀了再放下去。”张一闷声闷气问道。
“因为他这个杀人可不是捅一刀,来一下去一下就能杀死了。”陈菲菲说,“就是凶手厌恶这人,丝毫不讲究,一顿乱砍瞎扒,扒心抽肺,你一个个取下来也要话半个时辰的时间。”
别说张一了,就连王新听着这描述,也突然觉得肚子剧痛,忍不住按了按肚子。
——还行,还在。
沐钰儿咳嗽一声:“不用描述的这么详细。”
陈菲菲话锋一转:“这样一来一回,血液一定大量堆积在腿部,可他的下肢没有这么多尸斑,反而是臀腿,下后背很多。”
“而且……”她话锋一顿,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这一刀是自上而下的贯穿伤,伤口平整对称,没有向上向下的斜刺伤,若是吊起来,能把人吊到完全不动弹,肯定不能踩地,一定要吊高一点,这人已经六尺高了,若是再掉高一点,便是只高一尺,难道凶手有七尺,这也太高了点。”
“那就回到刚才的问题。”沐钰儿沉吟,“把人按在地上,手脚抽紧,固定脖子,人确实很难挣扎,可这样绳子的力气就会加到身体上,是不是被按在地面上,相国寺的地面都是青石板。”
“那就是在室内杀的人?”陈菲菲笑了声,“这么多血,隔着八百里地我都能闻到,千牛卫集体鼻塞了吗?他身上的血可是被慢慢流光了,整张脸青白,尸斑颜色浅淡,这么大的血,若是在屋内杀的人,现在也该发现了。”
“而且太硬了,皮肉甚至骨头不能没有任何损伤。”
“若是杀人的地上垫很软的东西,力道被施加在那东西啊,比如……”沐钰儿神色微动,“被子?”
陈菲菲眼睛一亮:“这个确实可以,很多案子中凶手用被子捂死人,确实看不到伤口和手痕,不过在外面杀人,抱着被子是不是太明显了。”
唐不言皱眉:“山上住着佃户,现在天气逐渐转热,丢了棉被,应该短时间内也发现不了。”
“那我们等会去山上看看。”沐钰儿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至少丢了两床棉被。”
总算是有点眉目了。
“不对啊,若是被子……”张一蒙着鼻子说道,“人在剧痛下,手指抓破被子不是很简单吗?”
“这倒是。”陈菲菲惊疑,“死者身上为什么没有血迹,凶手虐杀了死者,难道最后还帮忙把血迹擦掉,这个动作和虐杀的行为不符啊。”
“能判断出人是什么时候移动到观音殿的嘛?”唐不言问。
陈菲菲蹙眉:“这个人的尸体实在有些奇怪,尸斑太淡了,可能是放了血,也有其他可能,但他是平躺着死的,死后身体会逐渐僵硬,但在十二个时辰后尸僵会逐渐褪去,三到七天,尸体才能完全软化,这么算的话,最早也要在第二天的酉时。”
唐不言蹙眉:“法会申时结束,三刻后敲钟,随后陛下想要见一下诸位长老,这才发现性空长老不见了,后来草堂寺的人说长老昨夜受了风寒,还未起来,法明方丈执意要把人请来面圣,这才发现人不见了,直到酉时才在观音像后面发现尸体的。”
沐钰儿想起之前在山下听到的巨大的钟声。
“陛下今日午时就在大雄宝殿,千牛卫守卫之森严。”唐不言淡淡说道,“别说带一句尸体,便是苍蝇都飞不进来。”
“可人不是死在观音殿吗?”张一说。
“我之前进来时就发现从天王殿起,三步就是一个千牛卫,观音殿距离大雄宝殿不到半炷香,距离之近,千牛卫不可能放过这个漏洞。”沐钰儿解释道。
“有没有可能让这个尸僵提前软化,或者慢一点僵硬。”唐不言问。
陈菲菲仔细想了想:“高温的地方可以加速软化,低温或者水中则会慢一点僵硬,但尸体死后一个时辰就会僵硬。”
这个条件颇为苛刻,毕竟现在只是春夏交加,不冷不热的天气。
“若是水中呢?”唐不言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陈菲菲脸色严肃:“可以缓慢尸僵,对了,现在山上的水一定还挺冷。”
“对,樱花还开着呢。”沐钰儿抬眸说道,眼神微动,“我看相国寺山上的樱花还没开败。”
“人死后立刻移动时,尸斑会发生变化,但人死后四到五个时辰,只会发生部分位移,但在人死后十个时辰后尸斑便不会移动,死者的尸斑符合仰躺着的尸体,并没有被拖拽过的痕迹,所以人很有可能,最早是在……”
“今夜丑时。”
唐不言抬眸,淡淡说道。
“那最晚在今日辰时。”沐钰儿蹙眉,“好奇怪的时间点。”
“不奇怪。”唐不言淡淡说道,“这个时间段,是相国寺最忙的时候。”
陈菲菲惊讶:“和尚也大晚上修仙?”
“今日就是请舍利入塔,陛下亲临法会,相国寺和千牛卫自然不敢懈怠,像是香烛法器都是要提早准备的,法会午时正是开始,百官辰时用完早膳如常,千牛卫和礼部的人则更早,寺庙的人更是彻夜未眠。”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喃喃自语:“凶手真的很熟悉整个法会的流程。”
唐不言很快就把尸体的信息整合起来。
“所以凶手杀人的地方很有可能在山上,靠水,最好是寒潭,可能还有松树林,四周有石头或者巨树用来固定,那里经过的人会比较少,甚至可能是有洞穴这类的。”
“王新,你立马去找澄明去看看后山有没有这样的地方,你带人亲自去搜。”沐钰儿立刻吩咐道。
“张一,你找几个人一个个口供问过去,昨日午时到酉时众人都在干什么,有什么人作证,另外你还要去问问今夜丑时到辰时,他们都在干什么,可有靠近过大雄宝殿和观音庙,或者看到有什么人靠近过这些地方。”
“现在就去?”张一问道,看了眼更漏,马上就要子时了。
沐钰儿板着脸说道:“当然,他们天一亮就闹着要走,我看今夜他们也睡不着。”
两人很快就相携离去。
陈菲菲打量着这具尸体。
“凶手一定年轻有力量,而且对死者充满仇恨,甚至可能是认识,不然也不能把人约上山。”她说,“可以查一下死者有没有和谁结仇。”
沐钰儿点头:“我这就去问一下草堂寺的僧人。”
整个相国寺灯火通明,千牛卫严正以待,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威严的佛像在烛火照耀下倒映出庞大的阴影。
一具恐怖的尸体让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吊在顶点。
一一凶手,正潜伏在这里。
“少卿了解这个性空法师吗?”沐钰儿走在路上问道。
唐不言摇头:“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出生,十年前在草堂寺出家,我之前见他和弟子们说话,声音洪亮,性格强势,但似乎……不得人心。”
沐钰儿扬了扬眉:“仔细说说。”
“几个弟子在背后对他颇有微色。”唐不言委婉说道。
两人很快就赶在子时的更漏声响起时,来到草堂寺众人休息的小院中。
草堂寺这次只带了七人,其中两个年级颇大,大概有四五十岁的模样,但剩下四人都颇为年轻,瞧着不到三十。
他们几人都没有在睡觉,沐钰儿远远就看到屋内的灯亮着。
“果然睡不着。”她笑,“不过睡着了也太奇怪了。”
沐钰儿敲门时,开门的是年级最大的一个僧人。
“沐施主。”那人见了人也不意外,只是竖掌行礼,态度恭敬温和。
“方便吗,问几个问题?”沐钰儿彬彬有礼问道。
屋内剩下几人从蒲团上站了起来,齐齐看了过来。
众人脸上只有惶恐不安,却没有悲伤难过,瞧着小脸蛋,瞧着哭都没没哭过的。
沐钰儿想起少卿刚才说的话。
一一这个性空看来却是不得人心。
“方便,少卿司直请进。”那人侧开身子说道。
沐钰儿目光自几位身上一扫而过,这才入内,客气问道:“敢问师傅法号?”
“贫僧性能。”
沐钰儿惊诧,打量着面前之人的模样,看样子他应该是这里面年级最大的。
——都是性字辈。
“你和性空大师是?”
“性空乃是贫僧师弟。”性能低眉顺眼,平静说道。
佛教自有尊卑一套,按着戒腊年份排资论辈,这位性能乃是师兄,可这次带队的却是性空,这与常理不合。
“那为何这次是他带队,不是你?”沐钰儿直截了当问道。
性能巍然不动,神色近乎无欲无求:“师弟佛法高深,能者居之。”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对着唐不言抬了抬下巴,又点了点剩下几个和尚:“一人三个。”
唐不言点头。
沐钰儿摸出笔纸递给他,使了眼色。
唐不言接过东西,顺手把年纪最小的三人拉走。
沐钰儿露出满意的笑来。
——让少卿欺负小孩去!
性能果不其然,眉心微微一皱。
“昨日午时到酉时,你们都在做什么?”沐钰儿公事公办地问道。
“在厢房中念经。”性能说道,“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剩下两人也跟着点头。
“那性空呢?”沐钰儿问,意味深长说道,“他献上宝物时,你们为何不同行,反而专心致志在厢房中念经。”
性能沉默,好一会儿才会说道:“这是性空自己的事情。”
“所以你们是完全不知?”沐钰儿挑眉反问。
性能又是沉默。
沐钰儿打量着屋内三人古怪的神色,讥笑道:“你们知道他要这么做,可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此事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觉得若是陛下喜欢,赏赐性空,那就是草堂寺的荣耀,若是陛下盛怒,那也不过是性空自作主张,与你们毫不相干。”
性能只是念了个佛号,并不说话,定力十足。
“所以他死了,你觉得是为何死的?”沐钰儿神色冰冷,并没有任何慈悲之色,反而逼问道,“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玛瑙,因为你们!”
“才不是!”年纪最小的僧人大声说道,神色愤怒,“他都是为了自己!”
“闭嘴!”性能厉声呵斥道。
“是怕被我戳穿你们的虚伪。”沐钰儿也跟着怒斥道。
那小僧人就像被一把火彻底点燃,一双眼睛通红:“他该死,就是死得好,活该,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根本不把我们草堂寺放在眼里!他把我们都当成垫脚石!”
作者有话说:
1.寺庙耕地部分来自百度。
2.悲田院——武后长安年间(701~704年),将此慈善事业纳入政府管理的事务之中,设置了负责检查有关寺院悲田的一切活动的使职。《唐会要》卷四十九“病坊”中记载:“悲田养病,从长安以来,置使专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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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玛瑙死 ◇
◎性空◎
一个做和尚的, 有这么多问题,属实是出乎了沐钰儿的意外。
“整日花天酒地,荤素不忌, 给师兄惹了多少麻烦。”
——和尚吃肉喝酒就算了,还去花柳巷找乐子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仗着给寺里修建了藏书阁,欺压师兄,霸凌师弟, 拉帮结派, 就连方丈都要排挤。”
——本该清心寡欲的和尚做出恶霸的事,工作能力有点广。
“这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献上那个琥珀,叫我们以后怎么在诸多兄弟寺庙中抬起头来。”
——这倒是, 这不仅是当众打相国寺的脸,更是背后捅了一刀法明方丈, 算是把草堂寺的名声弄坏了。
沐钰儿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随后问道:“这琥珀哪里来的?”
小和尚愤愤不平的话一顿, 下意识去看性能师兄。
一直垂首念佛的性能抬眸,平静说道:“许是性空自己的, 他出身富贵人家, 当年到我们寺庙出家时便家财万贯,山下家中有诸多财物, 这些年一直为寺庙纾难解困, 也丝毫不见困顿。”
沐钰儿扬眉, 不解问道:“那他为何出家?”
“说是当年一直做噩梦,无法排解,这才遁入空门, 寻求庇护。”
沐钰儿打量着面前几人, 惊讶问道:“出家不是要六根清净, 尘缘尽了,他这个情况明显是有事情,想要你们庇护,这种你们也收?”
性能抬眸注视着沐钰儿,那双眼睛不染尘埃却又风雨如晦,被跳动的烛火朦胧遗照,借着夜色倒影在瞳仁中。
他这般注视着面前不解的女郎,却又好似看着当年的往事,可时过境迁,早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沐钰儿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阿弥陀佛。”性能闭眼合掌,只是近乎谦卑忏悔地念了一句经文,“众缘所生法,即是无自性,若无自性者,云何有是法。”
“云何有是法?”沐钰儿把最后几个字含在嘴里喃喃念着,“法?”
“诸法寂灭无生,本来清净,但就世谛假名门,有迷有悟,有佛有众生。”就在屋内情况僵持间,门口传来唐不言回敬的声音。
诸位僧人一愣,随后齐齐合掌念佛。
“施主心胸,世人难及。”性能垂颈,恭敬赞道。
沐钰儿茫然地看着他们,最后扭头去看唐不言。
——这是在打什么哑迷。
唐不言入内,站在沐钰儿身边,对着她微微摇头:“你们午时到酉时之间可是一直在一起?”
“午时我们用完午膳后就在院中闲谈,未时开始修习佛法,申时结束,之后我们就各自散开。”性能说。
沐钰儿回神:“也就是说,你们申时到酉时你们都是分开的。”
“几个小师弟都是第一次来,没有逛过相国寺,由性法师兄带着他们在边缘地方逛了逛。”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年纪稍大,身形矮小的人上前行礼,声音刚一开口,就让沐钰儿蹙了蹙眉。
就像从沙子里滚过一样。
“我们只在后山逛了逛,遇到几个佃户准备去劳作,我们便顺势交谈了一下,小师弟便去山上玩了一会。”
“你们上山了?”沐钰儿惊讶问道,目光落在眼眶红扑扑的小和尚身上。
“没有。”小和尚合掌,有礼说道,“贫僧清缘,佃户与我们说山上的松树最近开始掉叶子,有些地方很厚,里面生了沼泽,很是危险,贫僧要保护师弟,不能带他们去冒险。”
他一板一眼地说道。
沐钰儿看了他,又看了看唐不言身侧的另外三个小和尚,心中冒出一丝疑窦。
——佛法大会怎么找小孩子过来。
“那你呢?”沐钰儿去问性能。
“贫僧一人在屋中继续修佛。”性能说道。
“师兄过几日要上去代表我们三论宗的,这些日子一直很是勤勉。”一个年纪最小,看样子还未戒腊的小沙弥,脆生生说道,“我师兄佛法高深,你们要听一下吗?若是喜欢,还可以买……呜呜……”
清缘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板着脸说道:“师弟是不是困了,快去睡觉。”
小和尚无辜地眨了眨眼。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打量着小动作不断的几个小和尚。
——这论调有些耳熟。
——她去南市买附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她的目光自几个僧人身上淡淡扫过,白日里所有僧人聚集在一起,草堂寺的位置格外靠后,且衣服最是简单,现在看来不是苦修佛道,而是另有原因。
“那今日丑时到辰时,你们三人又在何处?”唐不言替沐钰儿问道。
“我们几个都在屋内睡觉。”清缘指了指几个小和尚说道。
性法垂眸,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甚至有种嘶声力竭的嘶哑:“贫僧在院外静坐。”
沐钰儿不解:“大晚上不睡觉坐在外面做什么?”
“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他微微阖眼,声音沙哑说道。
沐钰儿:?
——现在说人话犯法了吗!
她熟练伸手去拽唐不言的袖子。
“在性法师父看来,睡不睡没有任何区别。”唐不言垂眸看着她的手指,“他自觉草堂寺受人牵连,无心睡眠而已。”
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可有人作证?”
“无人作证,可我确实并未离开院子,华严经需念七七四十九遍,才能洗涤执迷不悟,除去颠倒妄,重塑法身佛性、万德庄严。”
沐钰儿听着他沙哑嘶哑的声音,感觉不似作伪。
——喉咙都这样了,属实是把嘴巴念干了。
“那你呢?”她扭头去看性能。
性能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到:“我去后山了。”
沐钰儿写字的笔一顿:“你大晚上去后山做什么?”
“性空自未时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性能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张在夜风中晃荡的灯笼,微微叹气,“相国寺如今正忙,他离开时又神色匆匆,我怕他……又闹出事情。”
“你没问他去做什么了?”沐钰儿狐疑问道。
性能只是合掌沉默,嘴里无声地念了一句。
“性空脾气很大,平日里就对师兄非打即骂,我们从不主动和他说话。”清缘皱皱鼻子,不悦说道,“谁愿意和他说话。”
“就是,坏人。”
“总是欺负性能师兄。”
几个小和尚立马大声附和着,义愤填膺,显然都是积怨已久,愤愤不平。
“人不见了,你应该去寺庙里找,为何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后山。”唐不言在一众混乱中,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问道。
性能神色恍惚,眉间微微蹙起,露出颓败之色。
“之前听到性空在问相国寺的澄心师父如何去往后山?”性能揉了揉额头,“贫僧当时觉得不对劲,便悄悄记了下来。”
沐钰儿不解,神色惊诧:“性空为何要去后山?”
性能摇头:“不知,他在庙中做事就不按常理来,且因为时常做恶梦,神色凶恶,久而久之一直都是一人一间,也从不和我们说事情。”
“我,我知道。”年级最小的那个小沙弥躲在清缘身边,细声细气说道。
众人低头去看小沙弥。
小沙弥胆子小,瞧着十来岁的样子,被众人这样看着,吓得连忙低下头。
“是不是他又使唤你了!”清缘立刻愤怒说道,“是叫你给他送饭,还是洗衣服,还是叫你给他捶腿。”
沐钰儿看着那小沙弥的高度,忍不住皱了皱眉。
——小沙弥才四尺高一点,只比桌子高一个头,竟然这般欺负小孩。
“性空师兄午时回来后就开始睡觉,我把性空师兄点的午膳端来,后来不小心打翻了糕点……”他红着脸,不好意思说道,“然后就发现其中一个碗底下好像有东西,就忍不住悄悄拿起来看了一下。”
沐钰儿神色一震:“里面有什么东西?”
小沙弥眨眼:“只写了四个字,玛瑙,后山。”
“有其他奇怪的东西吗?比如纸是怎么样叠的,上面有图案吗?”沐钰儿问。
小沙弥歪头,仔细想了想:“纸就我手指头这么大,然后就这样对折了两下,对了,纸张上面有图案,是一个佛的样子,嗯,好像是弥勒佛,两行偈语‘口意不行恶,身亦无所犯’,对了,边边角角上面的花纹是莲花花纹,嗯,还香香的。”
沐钰儿把笔和纸递过去:“会画吗?”
小沙弥小脸憋得通红,最后只是小声说道:“不会。”
沐钰儿也不恼,反而自己在纸上画了几笔,一个和相国寺天王殿里的侧卧大肚弥勒佛非常神似的佛像跃然纸上:“是这样的嘛?”
小沙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扁扁的,人是站在这里的,头上有一个帽子,然后□□起来坐在莲台上。”
沐钰儿惊讶:“弥勒佛还有这样的神态。”
“有的,我之前在方丈的一本经书上看过。”小沙弥用力点头,急忙说道,“我还问过方丈的,这个为什么叫弥勒佛,方丈说这是最开始的弥勒佛。”
沐钰儿一脸茫然。
——谢了,我一个半吊子道家的,怎么就掺和到佛家的事情上去了。
“那本书叫什么?”一侧的唐不言出声问道。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老实说道:“不记得了。”
“是叫弥勒下生经是吗?”唐不言沉吟片刻,接过沐钰儿手中的笔和纸,问道。
“有点像,不记得了,当时睡过去了。”小沙弥扭着手指,不安地低下头来。
“这是弥勒佛的三部经之一,只是如今早已散佚,方丈怎么会有这个。”性能在一侧,听得一头雾水,“我们庙中也很少读和他有关的经书。”
“不知道耶。”小沙弥摇头。
“这书是方丈自己的?”性能又问。
“不知道耶。”小沙弥还是摇头
“哎,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清缘抓了抓脑袋,不高兴说道,“早早便与你说,平日里少睡觉了,整日迷迷糊糊的。”
小沙弥被说的小脸通红,哼哧哼哧道歉着。
唐不言自沉思中回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说道:“小小年纪能记这么多已经很厉害了。”
小沙弥倏地抬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不言。
“是很厉害了。”沐钰儿也安慰道,顺手摸出几颗糖,一人一颗发给小和尚。
清缘没有立刻接过来,反而去看性能。
性能合掌念佛,这才说道:“谢谢这位施主。”
几个小和尚齐齐低头行礼。
那边唐不言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根随便裹着白布的炭笔,随后很快落笔。
他下笔很快,几乎没有犹豫,纸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沐钰儿立马探过去看。
只见纸上浮现出一个凸目宽鼻的阔面男子菩萨形象,菩萨头戴饰有串珠的宝冠,冠中镶嵌一颗椭圆形宝石,肩披袈裟,身缠璎珞,交脚坐在莲台上,右手抬起,左手放在膝上。
佛像面容慈悲,神态安详,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沐钰儿惊讶问道。
唐不言这才回神,看到小猫儿整个脑袋都探过来了,微苦的酒曲味不经意涌了过来,不由轻轻把她推开。
“这就是最早的弥勒佛。”唐不言解释着,把纸张推到小沙弥面前,“是这个吗?”
小沙弥一见便开心笑了起来:“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个?”沐钰儿狐疑地看着他,冷不丁说道,“少卿不会又有事情瞒着我吧。”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确实有一件。”
沐钰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唐不言把笔纸塞回沐钰儿手中,似笑非笑说道,“司直的佛缘和道缘并不相通啊。”
沐钰儿呆在原处。
——被人骂了,但不知道如何反驳,真的很生气了。
“‘口意不行恶,身亦无所犯’是弥勒下生经的经文,这个弥勒就是根据此经文绘制的。”唐不言岔开话题,“如今民间并没有完整经文,你们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可这个佛像?”性能蹙眉,“为何贫僧也不曾见过。”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这是前朝的一位皇室子弟雕刻的蓝田黄花弥勒石雕,后因陛下几次更改二王三恪旧例,人员迁徙变动,东西几近流转,便不见了。”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这样说知道这个弥勒佛形态的人不多,难道性空和前朝旧人有关。”
唐不言摇头,随后含糊说道:“两朝多姻亲,前朝之人不似其他朝代后人还要躲躲藏藏入庙当和尚避祸,且,前朝当年只留下一个遗腹子,此人也在高.宗年间去世,其余子侄人数不多,全都留置长安,并不曾外出。”
“性空有些市井之气。”性能出声委婉说道,“虽有些钱财,但为人处世多豪放,不似大家出生。”
言下之意,此人和皇家贵族是一点关系也搭不上边的。
沐钰儿看着那弥勒画像:“这个东西如此少见,可见不是随意能知道的,凶手传字条时还故意印上这个花纹把人引出去,可见这个东西对性空来说有重要的意义。”
“之前说纸上有香味?是什么香味?”沐钰儿问着小和尚。
小和尚眨巴眼看着她,沉默许久,磕巴说道:“就香香的。”
沐钰儿嗯了一声,倒也不多问。
唐不言垂眸,转而继续问着性能:“你上山可有找到人?”
性能摇头:“路上都是人,我也不敢随意上去,走到一半时还碰过相国寺的僧人,说黑夜上山危险,叫我不要自行上山,之后就送我下来了。”
他叹气,眉宇间的愁绪挥之不去:“我想着若是天亮后性空还未回来,我就请相国寺的人随我一同上山去找。”
“你何时上的山?”沐钰儿问。
“寅时过半。”
“路上可有异样,比如驴车或者木桶什么?”沐钰儿又问。
尸体肯定不可能是光明正大背下来的,一定是借着东西送下来的。
“不知施主所说的是何种异样,但路上驴车倒是很多,个个车上都是东西。”性能解释道,“听和我一起下山的相国寺僧人说,法明方丈改了主意,想要让山上的佃户连夜下山,免得侵扰到陛下,所以僧人和千牛卫寅时还未就开始疏散佃户,山上很是热闹。”
借着人流是最好浑水摸鱼的,凶手一定是趁着这一波把尸体送下山。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那性空这几日可有和谁结仇?或者他之前可有仇人,甚至是在俗家时。”沐钰儿又问。
性能摇头:“俗家时的情况不了解,但遁入空门后要说有这么大的仇却是没有的。”
“那他和法明方丈认识吗?”
“不曾听说。”
“认识的吧?”清缘冷不丁说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相国寺,但是刚来的时候,方丈并未出来,我还听到性空师兄骂了一句。”
“骂了什么?”沐钰儿问。
“好像是什么‘……得志了不起……’,我也不记得了。”清缘不解,“但性空师兄当时很不高兴。”
这话有些意思。
得志便意味着之前不得志,了不起就意味着在性空心中法明方丈已经不似从前。
这般说来,两人确实是认识的。
沐钰儿意味深长地把法明二字圈上。
寅时的更漏声悄然响起,天色出现一道微微的白,千牛卫巡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新的一轮换班开始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走在安静的甬道上。
“性空如此胡作非为,草堂寺为何不把他赶出去。”沐钰儿问。
“佛家如今宗派林立,法明方丈修习密宗,如今如日中天,但有些宗派式微,当年草堂寺方丈未必看不出性空性格,但有钱素来能成事,性空捧着这么多钱想要入空门,许是一时鬼迷心窍,且性空这些年到底也没有做下杀人放火的勾当,便睁一眼闭一眼了。”
唐不言的声音散在微亮的夜色中冷沁沁的,听的人心头一颤。
沐钰儿吃惊:“佛家也如此……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是现在看起来性空看起来虽然可恶,但还不到被人开膛破肚,活生生疼死的地步,到底是何人如此凶残杀人。”
“你说会不会是法明。”她声音微微压低,脚步轻盈的走在青石板上,“熟悉环境,身份特殊,来去自如,也是他提议让佃户下山的,而且还有一个玛瑙的仇。”
“可法明方丈如今声望极好,他若是对性空不满,自由其他办法,何必如此行事。”唐不言说。
沐钰儿蹙眉:“可似乎太巧了,说起来,如不是他执意要去找性空,性空的尸体未必会被发现。”
唐不言沉默:“眼下还有一个当务之急。”
沐钰儿抬眸:“什么?”
“要根据张一带回来的口供,先把官员中不涉及此事的无关人员先一步排出去。”唐不言说,“再过两个时辰,也就是辰时之后,相国寺就要对外开放,百姓就会上山拜佛,也会去看佛法大会辩论,只能放一波走一波,不然人实在太多了。”
沐钰儿听着直叹气:“确实,我估摸官员也安耐不住太久。”
两人很快就回到解剖尸体的厢房,陈菲菲独自一人捧着油灯,弯腰仔细打量着那具狰狞的尸体,门口的千牛卫早已吓得站在台阶下。
——毕竟不经意一看,人比尸体恐怖。
沐钰儿入内,看着陈菲菲紧皱的眉,随口问道:“有其他发现吗?”
陈菲菲直起腰来,指了指尸体,不解说道:“这和尚出家前是做什么的?”
唐不言抬眸看她。
“膝盖上有一次刀砍的伤痕,伤可见骨,当时应该是断了,只是不知被哪位高人又接骨接回来了。”
陈菲菲指了指他右边的膝盖,随后又指了指他肩颈处的伤口。
“这里也有一道,锁骨都断了,只是他大概用很好的药都抹去伤疤,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加上人被放血后整个人都是青白的,我差点没发现。”
“还有胸口也有一个贯穿伤,陈年旧伤,至少十年的样子。”
陈菲菲笃定说道:“每一刀都很凶险,瞧着未出家前不太像良家男子,或者现在佛门都需要如此血拼拉信徒了?”
沐钰儿打量着了这几个伤口:“这几个伤口很像江湖人士才会伤到的位置。”
“观众人所言,性空似乎出家前有些来路。”唐不言说,“我这就去礼部找人调取他的档案。”
陈菲菲挥了挥手:“你们去草堂寺那边可有查出什么?”
“查出不少,但也推动不了案情。”沐钰儿叹气,“一个在长安为非作歹的僧人莫名死在洛阳,本就很可疑,情杀和仇杀都不太可能,这种情况都不太可能用这么凶险的手段,如今看来就是仇杀了。”
“仇杀确实有可能。”陈菲菲点头,“若是当和尚的时候没什么大问题,我看是不是可以从这些伤口上入手。”
说话间,唐不言已经转身离开,沐钰儿见状,也跟着溜溜达达过去。
“司直一夜未睡,该去眯一会儿了。”唐不言蹙眉说道。
沐钰儿摇头,一双眼睛反而亮晶晶的,瞧着比白天还要晶亮:“不睡!少卿不是也没睡吗,我去给你取吧。”
唐不言摇头拒绝了她的帮忙:“我自己去,也方便说话。”
“少卿在礼部有认识的人?”沐钰儿问。
“我有一个同窗好友如今正在礼部任礼部郎中,正负责此次舍利会和佛法大会的事情。”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想起之前夜市时他无意提及的人:“就少卿之前说的,读书时一起逛街的人?”
唐不言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官员入住的右厢房,远远看到张一带着千牛卫正一个个敲门询问。
“少卿。”千牛卫副统领钱素名上前见礼,“可是要一起询问?”
唐不言摇头:“明郎中在哪里?”
“嗯,以实,你怎么在这里?”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唐不言转身。
只见背后站着一个穿着绯红色官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瘦,肤色白皙,眉目狭长,声音温柔,见了人便笑起来。
沐钰儿想起白日佛堂上,有一个询问陛下是否继续开佛法大会的官员就是此人。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也穿着绯色官袍,那人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见到沐钰儿就不错眼地看着她。
沐钰儿疑惑,眨了眨眼,也跟着不错眼地盯着他看。
“康成,少名,你们从哪里回来?”唐不言上前,不解问道。
“佛法大会马上就开始了,但出了性空法师的事情,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带人去仔细转了一圈明日的场地,然后又去见了明日第一场论法的两位师傅,澄明师父和华宗智慧大师麾下大徒弟玄气师父,让他们先走一遍场子。”
为首的那个人就是明庭千,无奈苦笑着:“可不能再出错了,不然要被人扫地出门了,这位就是沐司直?”
唐不言侧首准备介绍,就见沐钰儿正瞪着眼睛,像一只警觉的小猫儿正虎视眈眈地竖起尾巴。
“少名。”明庭千顺着她的视线顺势看过去,露出无奈说道,“你在做什么?如此失礼?”
“哈哈。”那名叫少名的人大笑起来,指着沐钰儿,对着唐不言说道,“三郎,她好像一只小猫儿啊。”
沐钰儿不甘示弱,扭头去看唐不言,大声说道:“少卿,他也好像一只小狗狗啊。”
“你骂谁呢!”少名剑眉立刻竖起。
“谁对号入座就是谁!”沐钰儿龇了龇牙。
明庭千先一步替人道歉:“少名性格直爽,无心之举,还请司直见谅。”
唐不言也跟着无奈说道:“司直还不曾在嘴上吃过亏,你也少说几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这两位是我读书时的好友。”唐不言介绍道,“这是北阙的司直沐钰儿。”
三人互相见礼,其中两人是捏着鼻子。
“案子可有眉目了。”明庭千问。
“想问你要性空的资料,你这里有他出家前的东西吗?”唐不言问。
明庭千摇头:“礼部也只是统领之责,上报的资料无非是出生年月日,何时遁入空门,何时戒腊,做了什么成就,有过什么惩戒,更具体的资料都是在草堂寺,你不妨去问他们。”
唐不言蹙眉。
“怎么了?”明庭千神色微动,“这个案子可是他出家前惹下的事情?”
“还在查。”唐不言并未多言,只是说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你了,你早些去休息吧,等会有的忙了。”
明庭千苦笑:“只希望平平安安把此事掀片翻过去,让我安然回礼部坐着。”
“你这就有点死贫道不死道友了。”一侧少名摸了摸下巴,嘴贫说道,“我家三郎的案子还没头绪呢,是吧,小猫儿。”
“是的呢,小狗狗。”沐钰儿皮笑肉不笑说道。
两个人简直是莫名不对付。
唐不言和明庭千对视一眼,各自拉着两人的手臂,把人带走。
“走吧,我们先回去。”他们异口同声说道。
“这猫儿还挺凶。”少名可怜兮兮开口。
“这小狗真讨厌。”沐钰儿委屈巴巴说道。
“少明说话确实有些不过脑子,我瞧着张一也快好了。”唐不言忍笑,安抚道,“还是办案要紧,早些结案,你也可以早些回北阙看一下陛下的赏赐。”
沐钰儿一听,觉得非常有道理,重重踩步离开。
“若不是少卿好友,我肯定要揍他的。”走到一半,沐钰儿还是忍不住幽幽说道。
唐不言忍笑:“只要不打脸就行,他皮实,小时候就经常被阿姐打。”
“为何打?”沐钰儿来了兴致。
“不知,他好似有个本事,每句话都能踩到人不爱听的点子上。”唐不言不解。
“打得好啊。”沐钰儿板着脸,“下次大娘子要打他,我替她下手。”
两人回到观音殿时,看到不远处的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人影走动。
有僧侣正在擦拭佛像,扫地,摆放贡品,也有僧侣正站在梯子上,认真检查着头顶的莲花灯。
澄明正站在台阶下,和一人说着话。
“希望明日一切顺利。”沐钰儿看着繁忙的一切,喃喃自语。
她听到小沙弥说到那个弥勒佛时便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是沐钰儿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
天色微亮,陛下的车架就在辰时前下了山,千牛卫也跟着走了一大半,原先随驾而来的官员们派人催了好几次,唐不言不得不给了午时前的时间。
沐钰儿正带人马不停蹄把官员们一个个排查干净,把可以先一步走的人罗列出来,只是半大厚的纸还剩下不少时,只听到门口传来陈策凝重的声音。
“大会出事了。”
此时,午时正刻的钟声刚刚响起。
作者有话说:
修文ing
1.弥勒佛那个造型为一件西安博物馆的文物,手部形象略有改变(主要是玉雕的手断了,所以是我瞎编的),其余来源自百度。
大肚弥勒佛的形象来源于五代十国的一个那边的和尚,叫布袋和尚(?好像是这个名字,还是化称来着),唐朝都是清瘦形的。
2.几个佛语,来自三论宗的百度,佛法高深,我自己参悟,要是不对,就……我也没办法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子。
3.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庄子的齐物论。大概意思就是天地万物不分你我,小雪人笑女主没有佛缘。
4.二王三恪——古代安置前朝皇子的一个,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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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玛瑙死 ◇
◎又发◎
四月十五, 相国寺佛法大会对外开放,天还没亮,整个相国寺就涌入大量上香的百姓。
辰初开门, 只眨眼的时间,整个相国寺就被人群淹没,偌大的香炉上很快便插满了长香。
陛下回朝后,千牛卫也只剩下三分之一, 法明方丈索性就让千牛卫退出前殿, 免得惊扰百姓,徒增波澜。
众人如今都战战兢兢,自然不愿意多生是非, 陈策如此照办,但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让千牛卫换装成普通人混在人群中,以备不时之需。
相国寺各个大殿香火茂盛, 善男信女,影堂香长, 烟雾缭绕。
大雄宝殿更是摩肩接踵, 人声鼎沸。
第一场论法大会是在巳正到午初,作为东道主的相国寺派出了法明方丈的六弟子澄明, 对阵的则是华宗寺智慧大师的大徒弟玄气。
陈策来时, 午初的更漏恰恰响起。
“谁出事了?”唐不言脸色肃穆。
“玄气师父。”陈策的影子倒影在门板上, 长长的影子被折叠,露出古怪的形状,声音带着凝重。
玄气师父年纪在三十五左右, 若是带个帽子, 完完全全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手指修长,面容白皙,说话更是斯斯文文。
沐钰儿昨夜带着一堆东西回后院厢房时,远远见过一眼。
“他怎么了?”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露出张一一夜未睡的发白面容。
“大雄宝殿头顶的莲花灯掉了下来。”陈策的脸被午时热烈的日光笼罩着,声音也透出一股缥缈的虚无之气,“灯油全都洒下了。”
张一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灯油可不是随便东西,一旦点燃,把一个人的皮烫掉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沐钰儿自满堆口供中抬头,一双琥珀眼落入日光露出错愕之色。
“现在不是在论道吗?”
陈策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
屋内众人脸色微变。
“那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人……”死了!
张一吓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前脚陛下还要求此事息事宁人,后脚又有人直接死在大殿上,当着所有来聆听佛法的百姓面前,简直是打脸。
沐钰儿叹气,捏着手中还剩下的一叠供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夜的不安果然在现在应验了。
“少卿在这里继续核对,我去前殿看看。”她起身说道。
“这礼部的供词最难整理了。”陈菲菲也被拉来当壮丁,挂着一双黑眼圈,苦着脸说道,“他们是最早上山的,这三日基本上相国寺每个地方都走过,所有人的供词都至少五页,就连梁王也有两页,还有半个时辰就是最后期限了,怎么看得完。”
沐钰儿心思微动:“剩下的全是礼部的了?”
张一点头,显然对一切数据都了然于心:“对,随驾上山的人,除了礼部十三人,其余官员五十人,共计六十三人。”
“这些人都是十二日中午随陛下上的山,大方向都是紧跟陛下脚步,陛下礼佛,他们礼佛,陛下斋戒,他们斋戒。”
他点了点已经排除的一大份人的笔录上:“时间上很干净,而且他们在剩下的时间也全都两两相伴逛相国寺,至于在昨日午时到酉时去后山的人一共有三十三人。”
“除去礼部十人去山上日常巡视踩点,也大都是结伴同行,剩下的全都是去爬山闲逛,也都是多人同行,因为后山高耸陡峭,而且僧人说山上有沼泽,他们一直没有分开过,至于性空被搬运下来的丑时和辰时,大部分都在睡觉,靠近后山的更是没有。”
张一对这些事情如数家珍,他记性好,显然当时在询问时就把所有人的时间完完全全理了出来。
“其实若是说全都放走,也没有大问题。”张一谨慎说道。
沐钰儿盯着礼部的供词,冷不丁说道:“我倒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
“什么?”陈菲菲打了一个哈欠,玩笑道,“最好能给我吓醒。”
沐钰儿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不如把礼部的人全都留下!”
“咳咳!”陈菲菲被口水呛了一下,随后露出惊恐之色,“你疯啦。”
沐钰儿沉默不语,只是绕着唐不言走了一圈,最后站在他面前,眨着眼:“少卿懂我什么意思。”
唐不言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礼部的存在太过微妙了,也许留下才是最好的选择,谁也不知道自己本不在意的一件事情到底会不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什么意思?”王新不解,“礼部一共十三人,其实真正办事的也就明郎中为首的七八人,剩下的都是……咳,就是随驾上山的。”
六部自成立起看似平等,但随着朝政的逐渐稳定,这六个部门自然也分出一个眉高眼低来,譬如眼下,朝政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这样一来吏部户部为先,又因为如今边境战争,兵部也紧跟其后,随后才是刑部,随后才是最为清贵的礼部,最后是不值钱的工部。
吏部权、户部钱、兵部兵、刑部法、礼部贵、工部实。太平盛世一向如此。
清贵的礼部一向是世家子弟为了提升自己声望必去的一个地方,如今凤台的几位阁老基本上全都去过礼部,尤其是本朝,礼部自侍郎之上全都是来镀金的,所以王新才会说真正办事的只有那七.八人。
“陛下已经走了,他们也随不了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把人全都留下来,而且说起来礼部最早来本就该最晚走,是吧,少卿!”
唐不言看着她,依旧轻轻嗯了一声。
沐钰儿交代完,就准备随陈策离开:“那我去外殿看看情况。”
“那梁王呢?”张一举着姜则行的供词,小心翼翼问道,“梁王也留下来。”
沐钰儿笑着反问道:“怎么,梁王不在礼部供职了?”
张一为难:“人确实还是礼部的人,可这不是整天不干礼部的事嘛。”
梁王整天围着陛下打转,自从国子监祭酒卸任后去礼部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这次就干一回。”沐钰儿老气横秋说道,“这么大个人了,连礼部大门哪里开都不清楚,实在不太好。”
张一眉心紧皱,欲言又止问道:“话是这个理,但梁王不讲道理啊。”
沐钰儿龇了龇牙。
——这倒是。
“那你到时候宣布完就跑。”沐钰儿出了个馊主意,“反正千牛卫还在,能拦一下。”
“那这事就交给张一了,我困了,等会还要验尸,那我就先睡了。”陈菲菲先溜为敬。
王新也委婉说道:“昨夜因为太黑了,还没能上山,下午还要继续爬山,我也去休息了。”
张一迷茫地看着屋内众人,最后大惊失色:“我去啊。”
“对啊,我要去前殿,少卿他们一晚上没阖眼了,也要去休息了,你刚才可是偷偷睡了一觉。”沐钰儿理直气壮说道。
张一顿时面色灰败:“我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没事,忍一下就过去了。”沐钰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随后就跟着陈策走了。
“该庆幸是礼部,大家都是文化人也不打人,要是兵部的话,我看就不好说了。”陈菲菲随口安慰着,眯着眼出了厢房。
“早去早回。”王新也跟着走了出气,丝毫没有一丝陪同助阵的打算。
张一心如死灰。
“我去吧。”一直沉默地唐不言上前,接过名单,淡淡说道,“你也去休息吧。”
张一错愕地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顿时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算了,还是我去吧,万一别人骂你怎么办。”
他自己皮糙肉厚习惯了,小雪人可是金贵得很。
唐不言看着他耷拉着眼睛,却还是坚持去拿单子的动作,好一会儿才说道:“不会。”
张一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些当官的脾气可真差,这些年他跟着司直可没少受委屈。
唐不言垂眸,把单子放入袖中:“阿耶还在这呢。”
张一一怔,随后露出惊讶之色,脱口而出:“少卿也会这样啊。”
在大周有一个阁老爹,当真是在哪都是横着走,只是唐不言到北阙这么久,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唐阁老一个字,久而久之,就连张一也都差点忘记这事了。
有了唐阁老给少卿撑腰,便是梁王也不敢多说。
“去休息吧。”唐不言温和说道。
张一顿时感动落下泪来。
——少卿,天下第一大好人。
—— ——
午时日光正烈,为了今日的佛法大会,沐钰儿昨夜临时被换到后院的一个偏僻小院里,现在走在阳光下,两侧的松柏只在树根脚下有一圈影子,晒的人额头冒汗。
“里面的百姓已经疏散了吗?”沐钰儿问。
陈策严肃点头:“事发突然,幸好我们的人当时都伪装在人群中,出事后立刻就把现场围起来了,后来还发生骚动,几个礼部的人都被推倒了,差点酿出大祸,幸好钱统领来得快,千牛卫很快就把场面控制住了,法明方丈说索性把百姓都请下山去,佛法大会暂时延后。”
沐钰儿一怔:“就这样还不取消,只是延后?”
陈策摇头:“许是这个大会对佛门来说格外重要,三年一次,今年轮到相国寺却接二连三出了意外,想来方丈准备多年也是不甘心的。”
沐钰儿沉默,突然被人拉了拉袖子。
“小心。”陈策连忙说道,“夏天来了这里的柏树到了夏天会分泌黏液,沾到人的衣服上就像油脂,很难洗掉。”
沐钰儿这才发现到了和尚院,低头看去,地面上到处都是被踩得黑漆漆的地面,不远处几个小沙弥正在奋力拖地。
“不碍事。”沐钰儿摇头,快走了几步,“赶紧走吧。”
两人来到大殿时,整个大殿已经被千牛卫团团围住。
台阶下,澄明脸色发白,几滴血滴落在脸上,顺着下颚留下,而灰色的衣袍上有大片大片来不及擦拭的血迹,他一只手的手指正快速拨动佛珠,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只是在凝神。
至于华宗寺的几人正围在一起,神色惊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僧人正在和相国寺的僧人快速而激烈地说着话。
另一侧,明庭千正焦急踱步着,远远看到沐钰儿立马迎了上来。
“司直。”他一张脸被晒得通红,额头布满冷汗,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快去看看。”
沐钰儿递过去一条帕子:“手上有血,擦一下吧。”
明庭千盯着那帕子上的梅花图文,似乎被那雪压枝头的样子定了定神,带着血的指尖伸了过来:“谢谢。”
沐钰儿看着他的手掌上的伤痕,随后说道:“怎么受伤的?”
“事发突然,我当时正好在台下,拉了澄明法师一把后就被人推到了,还好澄明法师护着我,只是被灯叶扫了一下。”明庭千苦笑,“千怕万怕,还是出事了。”
大雄宝殿中为了这次论法特意辟出一块空地,用绳子围出一个台形,正中一张小小的矮几,一台小小香炉,两块蒲团,简单充满禅意。
只是如今里面鲜血淋漓,凌乱一片,一具尸体仰面倒下,浓重的桐油味充斥着大殿。
“我记得以前论法都是在外面的,这次怎么在这里。”沐钰儿站在门口,不解问道。
明庭千正在用帕子仔仔细细擦着手指,连着一点缝隙都不放过,闻言只是叹气说道。
“今年夏天热,论法的时间又定在中午,怕到时候把法师们晒坏了,而且法明方丈也想着要与众不同一点,我们就建议不如放在殿内,佛光一照,便是站着也显出几分佛法来。”
沐钰儿点头:“那这个位置是谁确定的?”
“是方丈室那边。”明庭千扭头去看台阶下站着的清瘦和尚,“这次舍利会和法会就是方丈寺协同礼部一起负责的。”
那边被师兄弟团团围住,连声安慰的澄明察觉到视线,抬眸看了过来。
他肤色极白,常年念经吃素的日子让他身形清瘦,模样秀气,这般被日光笼着,淡淡看来,眼尾微微下垂,便是满身是血,也莫名多了点出尘之姿。
沐钰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澄明从人群中走过来,缓步走来,颔首行礼:“司直。”
“刚才好生凶险。”明庭千叹气,“差一点连澄明法师都被砸到了。”
“多谢明郎中舍命相救。”澄明颔首致谢,态度恭敬。
沐钰儿扬眉,下意识去看寺庙的头顶。
大雄宝殿的穹顶挑得极高,向上隆起的井字形的装饰,一层层套开,各类花藻图案,雕刻彩绘华丽而庄严地涂满整个大殿屋顶,气魄宏伟,严整开朗。
“为何要在这里挂莲花灯?”沐钰儿问,“这么高的屋顶,每次点灯灭灯不是要很久。”
澄明点头:“这个莲花灯是为了这次佛会特意打造的,平日里也很少使用,只在大日子才会提早一夜点燃。”
沐钰儿蓦地响起昨夜看到的殿内场景。
——确实有一人站的极高。
“这么高平日里如何维护?”沐钰儿随口问道。
“会有专人维护这盏花灯。”澄明说,“方丈室有专门的费用是用来支出这里,会请山下的手艺人上来看看。”
沐钰儿颔首,踏入屋内,千牛卫早就用绳索把现场围了起来。
澄明并未入内,他站在门口看着那具仰面倒下的尸体,轻轻念了一句佛。
明庭千也没有进去,一介文人,近距离目睹此事,现在腿还有些软。
华宗寺的人也跟着跟了过来,站在门口满目悲戚地看着面前的同门,双手合掌,齐齐念着往生咒。
沐钰儿目光自那群灰衣僧人扫过,相比较草堂寺的简陋,这群僧人的衣物却是明显精致了不少,衣服袖口纹着佛家花纹。
“这是你们的?”沐钰儿问。
为首那个身形强壮的僧人抬眸,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这是寺中智慧方丈的大师兄玄气,也是此次我们的领队。”
沐钰儿惊讶:“也是领队?”
性空是草堂寺的领队,玄气也是华宗寺的领队。
沐钰儿歪头,下意识想去找唐不言,却发现人还未回来。
“敢问师傅法号,案发时你们都在哪里?”沐钰儿问。
“贫僧广仁,都在外面看着。”广仁叹气,“只是当时我们都被拦在绳子后面,出事时太过突然,我们都……都没有阻止。”
沐钰儿看着他自责的模样,随后问道:“当时的事情又是如何?”
众人沉默,殿内大都是事关人群,由谁开口都会显出几分偏颇。
“你说。”沐钰儿心中了然,随手点了一个当时正在人群中伪装的千牛卫。
—— ——
看台外人群涌动,香烛在殿内跳动,高高在上的佛珠正垂眸注视着蜂拥而来的信徒。
看台内,两位法师穿着灰色僧衣打跌坐在蒲团上,神色温和。
“所有法皆出自于心,不生不灭亦无所住,世界诸法皆为练心,心如既往,亦无所变。”澄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声音轻声响起。
他看着着面前之人,日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笼出一层淡淡的光。
玄气沉默,眸光看向对面之人,好一会儿才说道:“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灌顶以一,一心三观,自有我心所然。”
澄明注视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人群中传来骚动。
“真心,妄心,终是不同。”他轻声说道。
“人人都有佛性,与生俱来,只需通过修行,克服贪欲,变更觉悟成佛,此乃大成佛教。”
人群中,华宗寺的人发出叫好之声,百姓们也跟着拍手。
“正法弟子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不皈依将自己凌驾在佛之上的我慢邪师。”澄明巍然不动,继续说道。
玄气脸色微变。
论法就是两人用自己所在的宗系中的教义来驳斥对方,往往枯燥无味,高深奥秘,但也因此可以吸纳信徒,扩充宗派。
澄明性格沉稳,稳扎稳打,足够出色,却又不会太过锋芒而压制对面之人。
玄气虽气势汹汹,声音高低起伏,似占尽先机,可还是慢慢皱起眉来。
若说玄气是一把刀,那澄明就是一捧水。
刀过水留痕,却到底没有任何伤害。
“一炷香!”台下的明庭千看着香炉上的长香燃尽,大声说道,“敲钟!”
一直守在悬钟身侧的僧人立刻抬起木头开始撞钟。
一声悠然绵长的钟声在殿内响起,声音好似水波一般散开,那声音庄严肃穆,听的人心神一震,似乎要立刻跪倒在高高在上的佛像前,虔诚献上一切。
“两位法师先休息一刻钟。”明庭千站在正中位置温和说道,“等午时正刻再开始下一轮。”
就在此时,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掉下来了!”
一声清脆的,足够响亮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澄明错愕抬眸,只看到头顶的莲花灯逐渐放大,他下意识站起来,却突然被茶几绊了一下。
台下的明庭千眼疾手快,一把把人从看台上直接拽了出来,因为贯力太大,两个人齐齐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玄气被桌角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跌去。
那张莲花灯突然而至,直接扎破了他的脑袋,倾泻下来的灯油瞬间灌了下去。
尖锐的惨叫在慌乱的大殿中骤然响起。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所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到鲜血四溅,瞬间染红了澄明法师的脸和衣服,以及,那声猝不及防的尖叫。
—— ——
“不可能!”广仁怒声说道,“玄气性格最是温和,怎么会推你们呢,分明是澄明被明郎中拽下时挡了我师兄的退路。”
“若不是他动了一下茶几,澄明法师怎么会摔,若是不摔,明郎中怎么会直接把人拽下来。”千牛卫不服气说道,“澄明法师甚至还被灯芯烫了手背。”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果不其然,澄明的手背不仅红了一片,甚至还有一道鲜红的划痕,一只手鲜血淋漓。
广仁不服气,眼看就要吵起来了,陈策厉声道:“都退下。”
沐钰儿打量着那张完全被鲜血染红的矮几,神色微动:“这个东西不是在你们中间吗?”
四方台的正中应该就是摆放矮几的地方,可从这里往上看去,却能看到莲花灯应该是在两人正中。
“是。”澄明说道,眉间微微蹙起,“只是论法中难免有激动时,不知不觉便朝着贫僧挪了过来。”
言下之意,玄气在辩法中太过激动,把桌子都弄歪了。
“可要先看看尸体?”陈策说。
沐钰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玄气的整张脸已经被热蜡完全烫坏了,露出大红色的内在肌理,凝固的烛油把他的整个头包裹起来,看不出人皮的面容下隐约可以看见狰狞的面容,还有那双不甘心睁大,被鲜血染红的眼睛。
不成人形,狰狞恐怖。
“送去给菲菲吧。”她叹气。
陈策嗯了一声,开始指挥千牛卫小心把尸体抬出来。
沐钰儿颔首,目光在整个大殿内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大钟身上。
“这钟是一直在的吗?”她问。
“是,这是警示钟,平日里除了首座训诫僧人时会敲钟示警,平日很少启动。”澄明说道,“这次也是为了维护秩序,请示了首座和方丈才启动的。”
沐钰儿盯着那钟看了一会儿,随后上前单手拎起悬挂在一侧的敲钟木头,手指微动,直接推过去,重重敲了一声。
声音微震,听的人耳鼓发晕,似脑海中的一根线被骤然拉紧。
明庭千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木头格外得重,一向都需要两人合抱才能撞出声响。
沐钰儿站在那钟面前,神色不动,突然耳朵微动,抬眸去看头顶。
有一个奇怪的,细微的,隐晦的声音被隐藏在这个钟声余韵中。
“怎么了?”陈策顺势看了过来。
“有意思。”
沐钰儿突然身形微动,脚尖一点大门,随后整个竟腾空飘了起来,人在空中凭空点了几下,飘若白云,最后直接一手扒在栏杆上,整个人跟一只小猫儿一样蹲在栏杆上,随后伸出一手去勾挂着莲花灯的钩子。
动作太快,太过飘然,众人惊骇,甚至有千牛卫吃惊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
底下的陈策木着一张脸,甚至升出隐晦的得意。
——他们都没看过,我早就见过了!
“咦,这个钩子怎么不是有鱼线。”头顶传来沐钰儿惊讶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实在是太多蚊子了,绝望,我甚至不知道哪来的蚊子。
那几句论法的东西来自密宗和法华宗的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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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 玛瑙死 ◇
◎隐晦◎
沐钰儿盯着那根已经断裂的细小鱼线, 目光微动,伸手去扯那根细小的鱼线。
鱼线格外细,因为大雄宝殿异常鲜艳的穹顶颜色, 甚至还有格外良好的光照,那根鱼线就像被突然隐身一般,若非沐钰儿这般凑得近,当真还发现不了。
“哎哎, 小心啊。”明庭千看着她半个身子挂了出去, 顿时心惊肉跳,仰着头担忧说道。
大雄宝殿屋顶被挑得格外高,自下而上看过去时, 尚不觉得那些‘井’字形的装饰间隔有多大,可身形并不矮小的沐钰儿都要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才能勉强勾到另外一边,去扯头顶的高高悬挂灯笼的勾子时, 才会发现两个装饰间的间隔并不小。
“还是去找个梯子来吧。”澄明看着那道身形,声音轻飘地说道。
陈策点头, 顺手点了一个千牛卫:“你们两个去搬个长梯来。”
千牛卫们很快就从隔间搬来长梯, 不曾想梯子一架起来,竟然还差一大截。
澄明这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委婉说道:“梯子太高了, 匠人们不敢上去, 之前挂莲花灯都是用竹竿送上去的,打扫屋顶也是举起扫帚来的,梯子加人高再加竹竿就是够了。”
陈策顿时皱眉。
——平日里工作的高度够了, 但现在肯定够不上去解开东西。
这个高度便是最高的千牛卫站在梯子最上面, 努力也未必够得上。
“要不再加一个东西我上去。”陈策说。
“不用。”头顶传来沐钰儿闷闷的声音, “我这里很简单,我自己解开就好了。”
说完话,她便站了起来,一手抓着榫卯的架子,整个人前倾过去,一手开始仔细剥着缠绕在勾子上的鱼线。
“这个太危险了吧。”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把人叫下来吧。”
“这么高怎么也不害怕啊。”
相国寺的僧人和华宗寺的僧人见状,神色惊骇,窃窃私语。
澄明抬首,不错眼地看着头顶的沐钰儿。
“好危险啊。”明庭千皱眉。
相比较众人的担忧,陈策却能看出沐钰儿的游刃有余。
她身姿格外轻盈,之前天枢密道中那个三十多尺的密道中调下,她都能如履平地,现在这个看上去惊险,却不过是因为两个‘井’字形的距离格外大,可此刻她抓着榫卯的手确实丝毫不动。
唐不言从后院得罪人回来后,远远就看到这么惊险的一幕。
小猫儿整个人挂了出去,头顶的那根纤细的发带静静垂落,被头顶鲜艳的佛纹衬出几分古怪艳丽,庄严肃穆的穹顶上就像多一簇摇摇欲坠却又坚韧延长的野花。
他脚步一顿,眉心慢慢皱起。
“少卿。”围观的千牛卫直到人在边上才回过神来。
众人齐齐转头,见了脸色凝重的唐不言皆心中一冽,只是沉默行礼。
这位唐三郎本就眉眼冷淡疏离,哪怕站在门口被炙热的日光一照,依旧显出几分拒人千里的不好相处。
头顶的沐钰儿听到动静,脑袋从胳膊下探了出来,见了人,眼睛一亮,立马高兴喊了一声:“我在这!”
唐不言站在四方台下,仰头看着头顶之人。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穹顶比远远看去更加高,高挑的梁柱被花色所掩藏,就像佛经中一望无垠的云海,而这个误入圣地的人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身形在极致的拉扯中摇摇欲坠。
那根长长的红色发带就像是一叶漂泊无依的野草被高处的风一掠,吹得人心惊胆战。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她。
沐钰儿歪头,看着他冷淡的眉眼,这次声音变低,就像不安踱步的小猫儿,犹豫又无辜地喊了一声:“少卿。”
唐不言长睫微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倒影着漫天艳丽斗拱,可眸光却又丝毫没有被染上那层颜色,让他整个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落入人间,不沾一点尘埃,和众人格格不入。
“小心。”他注视着那对琉璃眸光,苍白的唇微动,最后只是轻声安抚道。
沐钰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嗯了一声,右手越发快地解开缠绕勾子的鱼线。
唐不言想起七.八岁那年,他为了躲避兄长的唠叨,偷偷爬上花园中的一颗树,结果到了中途,上不去,下不来,便不得不捧着那本书,坐在树杈上发呆。
好几次他想要咬牙下去时,可一低头那种巨大的落差便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发凉。
那是他小时候干的一件蠢事,他很少回想,甚至每每在家人们提起时都会岔开话题,可就在现在,在这个燥热的午后,他站在台下,仰望着那根在空中晃荡的发带,猛地回到那个时候。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才能克制住那种喧嚣而上的涌动心思。
想要控制住她。
想要让她脚踏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种荒唐的冲动,隐晦不可说的阴暗不过是他骤然失态时的一个想法,最终还是归于尘埃。
唐不言仰头,仔细看着那张侧脸。
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微微鼓起,她的手指沉稳冷静,丝毫不抖,头顶的阴影笼着半边脸颊,显出几分冷静的锐利。
身前是肉眼可见的危险,身后是庄严无边的佛纹。
千钧之际,镇定自若。
他第一次清晰地明白,沐钰儿首先是北阙的司直。
她曾见识过万水千山,攀登过悬崖峭壁,经历过生死一线。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鸟欲高飞不可拦。
细小的鱼线是藏在榫卯中,从最后一端悄无声息探出来,勾上铁钩,只有一个个解开,才知道另外一端到底在哪里。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头顶的人,殿内安静极了,五尊高大的佛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沉默的众人,悲天悯人,却又眸光冷然。
高高在上的神佛注定无法体会底下众生的百态心情,就像所有人都在看着沐钰儿,却各有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不言看着沐钰儿手指停了下来,脚步微动,立刻轻声问道:“好了?”
沐钰儿嗯了一声,一根深藏在头顶的鱼线终于落入众人视线中,晃晃悠悠,若隐若现。
陈策吐出一口气,敬佩说道:“司直当真是厉害。”
身后的千牛卫们若非觉得场合不对,定然是要鼓掌庆祝欢呼的。
“好说好说。”上面的沐钰儿利索地蹲了回去,小小一只,就像不经意在此处安家的小猫儿,闻言顿时骄傲地下巴微抬,得意说道,“要不要我再给你们表演一手。”
话还没说话,突然觉得头皮发麻,立刻低头去看唐不言。
——这种熟悉的注视感。
果不其然,唐不言正静静地看着她。
“该去看陈仵作验尸了,剩下的让千牛卫去解。”他认真分析着,显出几分通情达理,公事公办,“下午还要去后山看看,小心来不及了。”
可以说有理有据,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陈策一听也连忙说道:“对,剩下的就让千牛卫来吧。”
沐钰儿抠了抠脸,眨巴眼,磨磨唧唧蹲在上面不肯下来。
那场景和上次回家时,看到吉祥也是如此呆在屋顶,不肯下来时一模一样。
“再不快点,赶不上相国寺吃斋菜了。”唐不言淡淡说道,“不知相国寺何时开晚斋。”
“酉时准点开餐,在和尚院边上的斋堂里。”澄明说道,随后又补充道,“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超了时间就没有了。”
沐钰儿眨眼,下意识去看角落里的更漏。
——马上就要未时了!
她顿时皱起眉来:时间确实紧了点。
“千牛卫到时候用钩子一点点勾下来就好了。”陈策也跟着说道,“若是真的不行,再来寻司直。”
沐钰儿闻言放下心来,仔细交代着:“记得记一下从哪里穿过来,最后连去哪里。”
“没问题。”陈策爽快说道,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甚至先人一步,“到时候找个人画起来给司直。”
沐钰儿满意点头:“那我下去了,你们让一下。”
众人若鸟兽一般,很快就让了一个位置。
谁知沐钰儿正准备下来时,突然悄悄去看一眼唐不言,嘴角微微勾起。
殿内众人让出一个正中的位置,唐不言一路走来,太阳晒得脸颊微白,心中松了一口气,便忍不住握拳咳嗽一声。
沐钰儿刚一动,突然脚步一滑,整个人自梁子上跌落。
“啊!小心!”有千牛卫大喊。
唐不言瞬间抬眸,只看到原本安安分分蹲在梁子上的人竟然摔了下来,大红色的衣裙被风一吹,如花般散开,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上前,伸出手来。
众人哗然。
陈策正急得要去接人。
就在此时,原本如蝴蝶一般跌落的人突然在空中腰肢一扭,红色的衣摆如被骤然收紧的花,大红色的发带凭空一闪而过,眨眼间,她便笑眯眯地落在唐不言面前。
“我下来啦……”她脸上的笑还未完全显露,突然看到唐不言煞白的脸,顿时吓得收了回去,立马关心问道,“少卿,你不舒服啊。”
殿内是一瞬间的寂静,大概谁也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唐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人,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被淡淡的酒曲味安抚下来,抽疼的心口这才得了一口喘息的空间。
“司直……”他唇色雪白,面容苍白,便衬得一双眼越发漆黑如玉,“故意的?”
沐钰儿也不知怎么了,被这一眼瞧着有些心虚。
“我之前看少卿好像不高兴……”她呐呐解释着。
她就是想逗一下他。
唐不言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就好似六月风雪,冷沁沁的。
“原来是吓我们啊!”陈策松了一口气,在身侧用力拍了拍胸口,“吓死了,不过司直也太厉害了,怎么做到跟猫儿一样在空中整个人翻了个个的。”
沐钰儿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唐不言,见他沉默,只好随意咳嗽一声,敷衍说道:“就这样翻一下就翻过来了,快去干活吧。”
陈策自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忍不住回想起沐钰儿刚才陡然一转的身形,越想越激动:“能不能教教我啊。”
“真的好厉害啊,不过要是没及时翻过来,不就脸朝地了吗,万一脑袋着地可就惨了,脑袋要破一个大洞了……”
沐钰儿看着唐不言越发冰冷的脸,不由木着脸瞪着陈策,属实是被陈策的不着调打败了。
“闭嘴,下次再说。”她凶巴巴说道,大声说道,“我才不会翻不过来,我吓唬了这么多人,可没有失败过。”
“劳烦陈统领把鱼线拿出来。”唐不言开口,声音冷淡,“某先回厢房了。”
陈策眼珠子动了动,下意识闭嘴。
沐钰儿见唐不言走了,立马追了上去。
陈策摸了摸脑袋,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
北阙的人走了,殿内众人也看向陈策。
“先回去休息吧,等会肯定有北阙的人来再一次确认口供。”陈策熟门熟路说道,“没事不要外出了。”
众位僧人合掌行礼,齐齐应下。
“那我也先回去了。”明庭千叹气,“我去找方丈商量一下这个事情。”
陈策点头:“若是能取消便取消了吧,都是什么事情啊。”
明庭千心事重重地离开。
“澄明法师也去休息吧,换身衣服。”陈策看着澄明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还有这身带血的僧衣,叹气说道,“记得压压惊,别吓病了。”
澄明看了一眼混乱的台子,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后也转身离开。
—— ——
“少卿,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沐钰儿跟在唐不言后面碎碎念着。
唐不言快步走着,感受着日光落在脸颊上的灼热。
那刚才的一瞬间的失态,让他心中那点隐晦的,不可明说的情状从未如此明显清晰地落在自己心中。
他蓦地有些失神。
“我是看你刚才好像不高兴的,打算吓唬吓唬你的。”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着走着,抬头看着少卿露出来的一截雪白脖颈,说话含含糊糊:“对不起啊。”
一一他三岁启蒙,六岁入学,十五成名天下知,他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尔虞我诈中,自刀山血海上,每一日思考的都是未来,是前途,是理想,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
“哎,少卿,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啊。”
沐钰儿愁眉苦脸地盯着唐不言的后脑勺,咬牙说道:“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一一不,他想过。
——那对珍珠耳链。
唐不言停下脚步,蓦地想起袖间暗兜内的东西。
她说没有,他便想着送她一个。
当时想着,不过是一副珍珠耳链,让她开心一些倒也无妨。
可真的是这样吗?
唐不言垂眸,一下就看到悄悄探过脑袋,试探看着他的人。
四目相对,清冷对无辜。
那日送不出去,是觉得冒昧,是觉得唐突,是怕让她想是往事难过。
——可,为何在那一瞬间会冒出这样多的想法。
唐不言盯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人。
沐钰儿给他看得立刻敛下笑来。
“怎么了?”她不解问道。
“以后……”唐不言看着她清亮的瞳仁,最后缓缓垂眸,低声说道,“注意安全。”
沐钰儿眨了眨眼,就像闯祸的小猫儿在衡量这句话的正式性,试探性地靠了过来,又故作随意地在他身边绕了一个圈,随后脑袋冷不丁探过来。
“不生气了?”
唐不言看着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那点满腹心思,一腔波澜,半点纠结,瞬间便没了影子。
“如此危险之事,司直下次还是小心为好。”他转移话题,不愿过多纠缠此事。
沐钰儿连连点头,最快速度地道歉:“好好好。”
她一向就不上心,脑子里少了一件事就立马露出吊儿郎当之色,又开始绕着唐不言打圈,不解问道:“少卿刚才一进来就好像不高兴,是不是刚才被那些官员气到了。”
——最大的气正堵在自己面前。
唐不言气闷,把她的脑袋拨开,淡淡说道:“去看尸体。”
沐钰儿见他避而不谈,越发坚定这个想法,跟在他身后,信誓旦旦说道:“是谁,我悄悄教训他,给你报仇!”
唐不言短短半个时辰,被一惊一吓,现在又被午时的太阳一罩,便只觉得头疼,不由加快脚步。
两人很快就回到了现在北阙居住的厢房。
陈菲菲已经开始检查尸体,王新跟在身侧,张一这次直接趴在水缸边上吐。
“恶心,太恶心了。”
“整个皮都掉了。”
“呕,脸都融化了。”
张一一边吐一边苦着脸,心如死灰说道:“我为什么要看到这个,王新,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别吐了,王新接了你的活,你去后山看看。”沐钰儿见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找了个借口把人打发走。
张一泫然欲泣,拉着沐钰儿的衣摆,生无可恋:“我害怕。”
沐钰儿走了几步,发现张一怕归怕,力气还挺大,抱着她的大腿,纹丝不动,不由敷衍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酉时就要吃饭了,不要耽误了。”
“呕……”
不说吃饭还好,一说吃饭,张一脑海中就画面翻滚,立刻又吐了,只是这次还没吐出来,突然觉得后脖颈一麻,下意识看了过去。
只看到少卿那双冷沁沁的眼睛。
如刀似剑,驱神避鬼。
“去后山。”他淡淡说道,宛若石寒泉流,直接把他脑海里的恐怖画面悉数驱散。
——谢谢,不怕了。
张一一时间没分清到底哪个更可怕,不由讪讪站了起来,随口抹了一把脸:“我去后山。”
沐钰儿完全没注意后面的动静,见张一走了,便也跟着入内。
“不是我说。”陈菲菲见了人就闷声闷气说道,“这地方不吉利啊,怎么又死了一个人,一个比一个惨。”
她也不怕,直接指了指死者的脸颊:“点着火的烛油,直接倒在脸上,又迅速结块,把整个脸包在里面,可不是把脸都融化了,你看看,最里面的肉都出来。”
沐钰儿看了过去,只看到一张通红狰狞,皮肉翻滚,嘴唇脸颊已经完全融化,鼻子只剩下半个,眼皮子溶解后,不甘睁大的血色眼睛。
一一这模样,怪不得把张一的芝麻胆吓得。
“最可怕的不是这个。”陈菲菲蹙眉,手指点了点已经没有头皮形状的脑袋,稍微抬起他的脑袋,“我刚清理油蜡时本来以为只是整个脑袋被裹住了而已,后来才发现……”
沐钰儿看了过来,只看到一个白骨横生,鲜血凌厉,血色肉酱混着白色脑髓的大洞,只是仔细看去,里面似乎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陈菲菲并未让她多看,把脑袋翻了下去。
“脑袋后侧被莲花灯整个扎出一个洞,热油直接倒进去了。”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就连唐不言也跟着抬眸看了过来。
“真的。”王新的声音被白布闷着,“脑袋里都灌进去了,我还未见过这样……恐怖又恶心的尸体。”
这样的伤口基本可以断定是致命伤。
“这尸体很干净。”陈菲菲皱了皱眉,“身上没有奇怪的伤口,没有中毒的迹象,就是被东西砸死的,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就是你这人实在倒霉。”
沐钰儿打量着面前这具尸体。
“这个东西可以故意为之吗?”王新去问从前殿探查回来的沐钰儿。
沐钰儿去看唐不言,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很难,万一东西提早落下,万一偏了,万一人不在下面。”
王新叹气:“难道真的是意外。”
“说不好就是真倒霉。”陈菲菲用白布把人盖上,随后去了门口脱衣服,“我瞧着搞不好就第一个是凶杀的,可能还是出家前的案子,这个纯属巧合,往常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并案审理就是干扰,索性一个个查过去,要是真的有联系,迟早露出马脚。”
沐钰儿心事重重出了停尸间,被日光一照便眯了眯眼。
“那个弥勒佛的画像在哪里,我们等会去问问华宗寺的人,有没有见过这个图案的佛像。”她说,“这样就可以断定到底是不是一个案子。”
唐不言点头:“那先去询问还是先和张一去后山。”
沐钰儿背着手下了台阶:“但菲菲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个若真的是意外,查起来反而是干扰,我们先把确定是凶杀的性空的死查清楚,先上山。”
—— ——
相国寺处在半山腰,整个后山的下半部分种满樱花,一向是踏青出游的好去处,自相国寺以上便是相国寺的寺庙所有的私人物。
从山间小径上踏入后山,一股阴凉之气便阴面而来,相比较山脚下热烈盛开的樱花,山腰以上却明显多了郁郁葱葱的绿色,松树柏树连绵不绝,树荫落下带来丝丝凉意,地面上甚至还有前夜慌忙下山时的脚印,车辙印子,湿哒哒的泥土路到处都是凌乱的痕迹。
再不远处的耕地被一块块画了起来,可以看到佃户在劳作的身影,人数众多,远远看不到头,再远处能看到一角瀑布飞天而下,宛若白练。
“这山还挺高。”沐钰儿仰头看了看,冷不丁问道,“凶手杀了人为什么还要把尸体带回来,直接抛尸这里不是更加方便吗?”
领路的张一站在三岔口张望着。
“僧人说有水的地方就都在东边,因为要引渠去浇灌,就从瀑布上饮水,也有洞穴,有时候会方便佃户就近休息,东边有光,树木都很茂盛,也有一片松树林,昨夜王新本来打算上去,不过这里地方还挺陡峭,僧人都劝他白天来,至于西边都是没开化的地方。”张一指了指东边的位置,解释道。
“我们朝这边走吧。”他说。
只是他走了几步,却发现背后没有人跟过来,不由奇怪回头。
“怎么了?”他问。
“应该是这边。”
“人太多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齐齐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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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 玛瑙死 ◇
◎后山◎
相国寺后山格外大, 分为东西两座,自相国寺和尚院的后面的小路上山,东部群山向阳, 陡坡少,是以大片土地和屋舍都安居在这边,甚至连最出名的高山瀑布也都悬挂在山顶,雷奔苍凌, 银河惊落。
至于西边的那座山, 因为树木郁郁葱葱,穷石陡峭,道路极为难走, 加之以前有小沙弥迷路过,庙中花了大力气才找回来, 方丈索性就禁止僧众随意去西边。
三人站在岔路口看着两侧的入口,便感觉到差异。
东侧上山的路, 因为人流量大,这里的路面格外宽敞, 相国寺甚至为了安全还修建了石子路, 上面还有前夜佃户连夜下山的车辙,两侧长满绿草, 郁郁葱葱, 生机勃勃。
西边的路因为常年没人走动, 杂草丛生,入口的路都只剩下一小道隐晦的痕迹。
“这里有人走过的的脚印。”沐钰儿靠近一步,指着被踩断的草径。
断处还见绿色, 显然时间并不久。
张一摸了摸脑袋:“听带路的小沙弥说西山入口不远的地方有菇类, 这边的佃户都会去摘, 但也不敢靠太近,因为不是寺庙的人,所以方丈也拦不住,只是叫僧人们不要深入。”
沐钰儿若有所思。
“为何凶杀地点不在东边啊。”张一摸了摸脑袋,“西边虽然僻静,但据说高树林立,大白天进去都黑漆漆的,若是性空真的有问题,肯定不敢来这种地方。”
“东边的话……”他摸了摸下巴,“也就入口这一片人口,真的往上走,未必没有僻静的地方。”
“那就会有人看到性空上山。”唐不言淡淡说道,看向东边的入口,“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东山的布置,耕田在最下面,占据了所有的路口,佃户的屋子再往上拓张,再往上才是僻静的地方。”
张一顺势看了过去。
大片大片的耕地连绵不绝,占据了半边东山,数不清的佃户,甚至还有僧人在田地算劳作,随后再往上才能看到一座座零散,隐约可见的木屋,最后才能看到悬挂下来的瀑布。
“人员太过密集。”沐钰儿说道,眯眼看着山中小径,“而且岔路多,性空若是真的走在这里,怎么走到凶手指定的位置,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怎么会不需要问路呢。”
“会不会性空来过这里?”张一估摸着问道。
沐钰儿收回视线,低头在地面上搜寻着东西:“不可能,你问过僧侣,可有听到有人说过这些,相国寺的人员流动并不快,一个人若是真的出现过,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提及,而且若是十年前来过更不可能,十年时间的山体会非常大。”
张一听着觉得有道理。
“走吧。”沐钰儿找了一根木棍,“也不知道西山那片到底有什么,我打头,少卿走中间,你走最后。”
张一点头。
“不再找些千牛卫来?”唐不言问道。
沐钰儿摇了摇头:“没必要,凶手一定就在现在在相国寺的这群人中间,而且少卿觉得玄气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唐不言沉默,最后慎重摇了摇头。
“若是第一个案子是玄气的死,我尚且可以说服自己,但这是第二个死的人了。”他意味深长说道,“天下并无巧合之事,所有巧合不过是精打细算。”
沐钰儿点头,走到第一的位置,用木头谨慎拨开草堆,戳了戳这才踩下去:“凶手一直潜伏在这里,若是有千牛卫巡逻,但凡他还想动手,倒是能给我们拖延一下时间,再不济慌乱中也能留下证据。”
“还要动手!”张一惊诧,“老大觉得还会死人。”
沐钰儿脸色凝重:“两具尸体还没有找到共同处,撇开凶手的无差别杀人,那就是为什么是他们被杀,虽然我们时间紧,但尸体是不会骗人的,加之我们现在手上所有的信息都显示两人根本不认识。”
她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我们尚未发现那些细节,但这样隐晦的,难以发现的共同点不是事关陈年旧事,那就是关系不够紧密,若是前者未必还有下一个,但若是后者,那便一定会有下一个,不然没办法把他们都串起来。”
张一吃惊,随后不解说道:“说起来凶手还挺忙的,一天一案,来回跑,怎么到现在一点证据都没留下。”
唐不言抬眸去看不远处,三人不过刚刚进了入口,整个天色便暗了下来,耳边的蝉鸣鸟叫声络绎不绝,远处树木林立,晦暗深沉。
沐钰儿走得很谨慎,但西山并未被开发过,是以只有一条小路,两侧一人高的草丛里时不时有东西窜走的动静,阴阴沉沉,就像有一只手会在猝不及防间伸出来,把你拉进更深一层的黑暗中。
三人沉默走着,脚下的路越发难走,越走越深,脚步印子也越来越少,杂草越来越高,但两侧低矮石壁上的蘑菇却越发茂盛,簇拥在树根,石头缝中,只要有缝隙,它都能一簇又一簇地挤满,一路走来,蘑菇的样子有简单朴素的,也有鲜艳好看的。
“这里的蘑菇已经没人摘了。”张一指着一处团团挤着的断木根边,随后抬头看了看,“佃户没来过这里。”
这里已经非常深入了。
沐钰儿停下脚步,眉间微微蹙起:“也没有脚印了。”
三人头顶的日光已经完全被树冠遮挡,脚下的路却陡然开阔起来,但周边的声音也紧跟着完全消失,原本在头顶,在脚边,在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整个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潮气。
“所以性空当时没有来过这里吗?”张一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更深,更高的树木,莫名打了一个寒颤,“这里怪阴森的。”
沐钰儿仰头去看高耸的树冠,冷不丁问道:“这里为什么这么潮湿。”
张一摇头,谨慎说道:“可能是树太多了,又整天不见天日,不然这么会长这么多的蘑菇。”
蘑菇一向喜阴爱水。
“我若是性空,我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一定很谨慎,我被一个人奇奇怪怪约在这里,而这里看起来就很奇怪,太过偏僻……”沐钰儿慢条斯理分析着,最后目光往后看去,“那我接下来会怎么样?”
唐不言抬眸,淡淡说道:“回去!”
“对,我要是性空,我一定会回去。”沐钰儿转身,“若是以前犯的事,那我已经是一个和尚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二三推做五当做是过眼云烟,若是出家之后,草堂寺的人说他没干做什么伤天害理的,自然也不必如此急迫。”
沐钰儿脚步一转,整个人转身看着来路,声音清幽:“那我若是凶手呢?”
小道上的三人陷入沉默。
幽深的风带来潮湿的水汽,吹得头后脖颈发麻。
张一顿时像一只小老鼠,耳朵微动,警惕起来。
“带他走。”唐不言的目光看向两侧高高的杂草,沉吟片刻,“所以他头上有那个伤口。”
沐钰儿颔首:“极有可能,我要是凶手,我已经看到人了,我就不可能把人放走,毕竟第二次他未必就如此听话了。”
“所以人该在这条路上失踪的。”唐不言看着一侧的草丛,伸手去拨开其中一簇,一人高的草丛因为从未有人打理过,密集而厚重,手指刚刚拨开这个隐秘的空间,就看到一只小动物慌不择路地跑了背影。
“没想到里面还挺深啊。”张一凑过来,惊讶说道。
沐钰儿往回走着,这一次她低下头,看得格外仔细。
“老大想找什么?”张一跟在她后面问道,“我帮你一起找。”
“不必。”沐钰儿慢慢走着,“你跟着点少卿。”
这条路很是陡峭,一个不慎就容易滚落。
后面唐不言也不知在找什么,一个人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张一摸了摸脑袋,殷勤地凑过去。
半刻钟之后,沐钰儿停在一个道路中间的位置。
“这里的草好奇怪。”沐钰儿摸了摸下巴。
这个位置的草乍一看和其他地方并无区别,郁郁葱葱,高大浓密,但仔细看去,这里的草是从比的地方拨过来,但因为它生长的位置高,长得也厚,又有石壁做遮挡,很容易被人忽略过去。
她用手中的木棍小心拨开外面一层厚厚的草木。
草下蚊虫猛地冲了出来,一只蟾蜍受了惊,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里又被拖曳的痕迹。”沐钰儿看着里面完全被压倒的草,喃喃自语。
“这里也有东西。”唐不言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后面传来。
沐钰儿扭头,便看到张一爬上一个小小的土坡,他身形瘦小,一如那个草丛几乎被完全淹没,没一会儿,就看到他扭动着,手上拖着一个木棍走了出来。
这是一节松木棍子,棍子上的表皮已经干涸,其中一段上已经开始长满密密麻麻的细小蘑菇,另外一截上则有一点血迹。
“打晕性空的木头不会丢很远。”唐不言目光一凝,随后跨上那个土坡,站在高处眺望,“不过哪里来的松木?”
“人是在这里被拖走的,为什么木棍在你这边?”沐钰儿不解。
唐不言摇头:“是不是滚落下来的,毕竟这也有坡度。”
沐钰儿沉默,也跟着跃了上去,朝着唐不言走了过去。
张一再一次哼次哼次爬上去:“这地方还挺高,性空那个体型,人又是晕的,怎么被人拽上去的。”
沐钰儿脚步一顿,突然抬眸。
“性空这个体型,若是真的毫无意识,便是我也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他从这个高的位置上拖上来。”她说。
她来回踱步走着,长长的草尖在腰部来回滑动着。
“凶手难道真的人高马大,力能扛鼎。”她扭头去问张一,“相国寺的僧人还有这次的百官中可有格外高大的人。”
张一仔细想了想:“要如何人高马大?几个武将都有七尺之高,体重也有两百多斤,若是稍微少点,譬如今日出事的华宗寺中就有一个面容黝黑的人,身量高,胳膊鼓鼓的,应该是武僧,相国寺的武僧瞧着也是走外家功夫的,就连法明方丈其实身量也很高。”
“若是把性空抬起来的那种?”唐不言问。
张一皱了皱眉:“其实力气这东西也不太能看身高体重,别看菲姐人高又瘦,其实力气特别大,很多尸体都是自己抗的,再譬如老大,别的不说,少卿这身量还能扛着跑个上山下山的。”
唐不言下意识扭头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眨巴眼,随后咳嗽一声:“你又在胡说什么?我没事扛着少卿跑做什么。”
张一无辜地眨巴眼:“这不是举个例子吗?”
“先去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情况。”唐不言朝着上面的一条小路走去。
这里的小路又被拖过的痕迹,但很快这个痕迹就消失不见了,只隐隐有被人走过的一条小路的样子。
三人走了大概半刻钟,突然耳边听到瀑布流水的声音,很快便又看到一大片松树林,等再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片狼藉的地方。
张一猝不及防看见眼前这一幕,立马吐了出来。
只见松树林下厚厚一层松针,可松针之上却是一层又一层的血,已经泛出黝黑的颜色,依稀可以看出那日凶残的过程,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潭,水潭之上是一个小小的瀑布,水潭里漂浮着一个个器官,如今已经被水泡得发胀,苍白,在水面上沉浮。
“找到了。”唐不言喃喃自语,“凶手把人带到这里,杀的人。”
唐不言正打算上前,却突然被沐钰儿拉住了袖子。
“之前有僧人说东面有一片松树林下是沼泽,有水有泥有腐烂物,最容易出现沼泽。”沐钰儿说着,自己却上前一步。
“这一片松林极大,谁也不知道沼泽到底在哪次的脚下,但凶手杀人的那个地方肯定没有。”沐钰儿说,“我们顺着他的脚步走过去,应该没问题。”
唐不言跟在她身后走着,沉默一会儿,伸手,轻轻抓住她肩膀上的衣服。
沐钰儿扭头。
“遇到沼泽要尽量躺平,这样才能浮起来,两个人一起走安全点。”唐不言解释道。
话音刚落,一只颤巍巍的爪子悄悄抓着唐不言的衣摆。
唐不言垂眸看去,正好看到张一青白的脸。
“靠靠,靠靠。”他又是害怕,又是虚弱说道,“害,害怕。”
唐不言便收回视线,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服。
打头阵的沐钰儿继续朝前走到,两人的脚步刚刚踏上那层松针林,齐齐一顿,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很厚的一层松针,明显是有些年限了。
“凶手对相国寺很了解。”沐钰儿凝声说道,“这个地方若非十分熟悉,很难找到。”
唐不言沉默。
“一个力大无穷,对相国寺格外熟悉,且在当时有时间上山。”他低头去看张一,“最后面筛选出的名单中可有这样的人。”
张一摇头:“没有。”
沐钰儿蹙眉:“别说排除的名单了,便是没排除前,光是一个力大无穷,符合的人也不超过十个。”
唐不言眉间紧皱。
松树林很大,靠近冷潭的位置便是血迹斑驳的位置,如今这里的血迹已经干涸,就像风干的油脂,突兀又恶心地呈现在微亮的天光中,等人走进了,才发现水潭边上的一块巨石后面随意放着被鲜血染红的被褥,还有几根麻绳,绳子两端已经被磨出倒刺来。
凶手完全不去处理,倒是是自大,还是根本不担心有人会找到这里?
沐钰儿神色凝重,随后伸手在水里探了探。
“这水好冷,是寒潭。”
水波微动,那浮在水面上的器官立马朝着她飘动起来。
“嗷嗷嗷。”张一鬼叫起来,整个人躲在唐不言身后。
被泡发的器官肿胀得不成样子,油脂膨胀,实在有些恶心。
唐不言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怪不得尸体内部这么干净,凶手杀了人放尸体放这里冲刷,把所有的痕迹都洗去,也能延缓尸僵。”沐钰儿了然,当日的情景不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只是他如何把尸体放进当日下山的队伍中,性空可不是娇小的人,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发现。”
唐不言沉默片刻:“我们对相国寺僧人的盘问并不精细,也许该再仔细问一遍,大雄宝殿上的莲花灯,也只有僧人们可以动手脚。”
沐钰儿沉默。
这意味着最大的可能性在作为东道主的相国寺僧人身上。
“走吧,我们下山。”她说。
张一虚弱的声音传来:“这里的东西……”
“等会让千牛卫来收拾。”沐钰儿沉吟,“凶手放在这里这么久没收拾,有恃无恐,要不就是完全不担心此事会被发现,要不就是……”
她沉默,微弱的光落在脸上显出几分森然。
“要不就是怎么了?”张一不解。
“他已经疯了。”唐不言淡淡说道,“根本就不在乎。”
张一回味了这句话,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已经浑然不顾及的凶手可比有理智的凶手要恐怖多了。
三人一出西边小路的入口,热烈的日光便完完全全照在身上,驱散还未褪去的寒意。
沐钰儿从这里看向东面的群山,那座山被日光笼罩着,温暖祥和。
“王新之前查过谁家丢了被子吗?”
张一摇头:“没有人丢过被子,被子算大物件,一般人家中都是仔细保管的。”
沐钰儿若有所思:“什么人扛着被子上来不会被人怀疑,什么人带着一个巨大的东西下去,也不会被人怀疑。”
三人很快就下了山,便听到申时正刻的钟声响起。
“你等会带千牛卫上山搬东西,然后送去给菲菲。”沐钰儿吩咐着张一,“还有等会根据两个死者的事情,把相国寺的僧人全都重新询问一遍。”
张一点头。
“我们现在就见一见华宗寺的人。”沐钰儿转身朝着后院走远,“也该确定一下,到底两者有没有关联。”
华宗寺算大寺,休息的院子比草堂寺要大许多,位置也好上一些。
高大粗壮的广仁正在打扫院子,见了人便走了过来:“两位可是来问贫僧玄气的事情。”
沐钰儿点头:“人都在吗?”
“在的。”
“那就麻烦广仁师傅把人都叫出来。”沐钰儿和气说道。
广仁很快就转身厉害,沐钰儿盯着他的小腿看了一会儿。
“小腿粗壮,下盘很稳,是个练腿的好手。”沐钰儿随口分析着,“能把人拖上去的,一定手臂功夫高。”
没一会儿,华宗寺的僧人便全都走了出来,足足有十二人。
僧人们齐齐行礼。
沐钰儿上前,一张脸不笑时,显出冷冽的魄力。
“有几个事情还要询问一下诸位。”她说。
广仁开口:“司直请问。”
“玄气是何时出的家?”
“十年前。”广仁说道。
“也是十年前!”沐钰儿惊诧,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性空也是十年前出的家!
“那他性格如何?出家前可有得罪过人。”
“出家前的事情不好说,但他是因为屡第不中这才遁入空门,家境富裕,出家后,玄气脾气很好,性格温和,从不和任何人产生纠纷,师兄弟们都很喜欢找他说话,他也一向来者不拒,从未得罪过什么人。”广仁说道。
余下僧人都露出赞同之色。
这样的描述和千牛卫在大殿中所说的,把澄明推出去挡莲花灯的人略有不同。
“也是家中富裕?”沐钰儿扬了扬眉,“现在有钱人不好好花钱,整体闹着出家。”
“玄气很有佛性。”广仁说,“能勘破红尘是他的本事。”
“他在相国寺的这几天可有和谁争吵过,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沐钰儿又问。
广仁看向师兄弟。
师兄弟们齐齐摇头。
“玄气脾气很好,从来不发火,不可能和有人过龌龊,至于不对劲的地方,玄气不爱出门,这个老实说我们也看不出来。”他实话实说道。
“这么多年来没有发过一次脾气?”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广仁确定点头。
“玄气真的脾气很好,便是有人污蔑顶撞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倒是我们经常会替他抱打不平。”有一个小僧人开口说道。
唐不言眉间露出一丝讥笑:“这世上无欲无求,无波无澜的只有一种人。”
沐钰儿看了过来。
“大殿里金塑的佛祖。”
广仁脸色微变,直接质问道:“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沐钰儿嘴角微微弯起,眼睛却毫无笑意,面里带针说道:“少卿一个揣测你都会生气,可若是真的如你所说,玄气被人污蔑,难得真的毫无反应。”
广仁脸色微动,最后神色僵硬:“修佛修心,他一向佛法高深,不过是修到家了而已。”
其余众人也都露出愤愤之色。
唐不言的目光在诸位僧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其中一个靠后的僧人脸上。
那僧人察觉到他的视线,立马躲闪道其他师兄弟背后。
“这是怎么了?”门口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
唐不言扭头去看。
正是从方丈室出来的明庭千。
“办案子便是诸多猜测,诸位不要介意。”他间人气氛僵硬,主动上前,替人解释着,“北阙压力大,如今已经第二具尸体了,自然想找到真相,两方都是同一个目的,有些口角也是正常的。”
广仁脸上怒气微消。
“那就请司直继续问吧。”他硬邦邦说道。
“玄气来过相国寺吗?”沐钰儿问道。
“没有,玄气是长安人,一直生活在长安,这是他第一次出寺庙。”广仁说。
沐钰儿眉间一动:“第一次出?华宗寺管理很严格,不准随意出寺?”
“管理确实颇为严格,但日常寺庙交流很多,玄气一直不爱出门,一心在房中念佛经。”
“那他这次为何出来?”唐不言问。
广仁蹙眉,脸上露出不解之色,声音有些犹豫。
“这次,是他自己要求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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