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琉璃爱 ◇
◎外人◎
程捷在城门口等了两个时辰, 光吃尘喝风了,好不容易救了两个小孩才吃到几碗粥填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唐不言让瑾微从富贵楼点了饭菜送过来。
程捷想找沐钰儿,谁知沐钰儿一踏入院子就被北阙的人团团围住, 小昭抱着她的脖子,哭得更伤心了,陈安生躲在人群后游走,不敢挤进去, 任婶见状连忙找了个上药的借口, 把人带走了。
沐钰儿眯眼看着陈安生离开,拍了拍小昭的后脖颈,这才把热闹了一晚上的北阙众人安抚下来。
“人是被那位小郎君送回来的。”王新努了努嘴, 小声说道。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许是还能看到一条奋力摇摆的大尾巴。
“司直!”程捷见了人立马用力挥了挥手。
沐钰儿抱着小昭走了过来:“今夜谢小将军了,快谢谢小将军。”
她捏着小昭的小手扑腾着。
小昭扑闪着大眼睛看过来, 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瞧着格外可怜, 奶声奶气说道:“谢谢小将军。”
程捷立马挺直腰杆, 拍着胸脯,豪气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用谢, 是我和司直有缘, 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哎呦,表弟,你扯我袖子做什么。”
被他挤在身后的唐不言淡淡说道:“饭菜来了, 先去吃饭吧。”
程捷眨着无辜的眼睛看向唐不言, 犹豫了一会儿:“刚才喝粥也喝饱了, 要不我等会……”
“饿着肚子不好。”唐不言示意昆仑奴把人拎进书房。
程捷扭头,眼巴巴看着沐钰儿,刚一坐下,就打算拿着几块糕点继续靠过去,冷不丁听到身后穿来表弟冷淡的声音。
“表哥坐这里吃饭。”唐不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不言不动,饱而离席。”
程捷捧着糕点,眸光在表弟和司直之间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肚子,把糕点放回去,脚尖一动,朝着沐钰儿走去。
“我去找司直去玩。”他兴冲冲说道。
“表、哥。”唐不言的身影声音微微加重。
程捷下意识脚步一顿,头皮发麻,可怜兮兮扭头,干巴巴说道:“表弟,你干嘛这么喊我,我害怕。”
唐不言三岁启蒙时,唐程两家就把各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送过来一起读书,也算认识认识,将来有个伴。
这里面,三郎读书好,身子弱,模样还好看,就连最严苛的老师看了他都得软了心思。
他这般喊人的时候,十有八九是有人遭殃的时候。
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和他同岁,关系最近的程捷了。
——读书差,调皮捣蛋,猫嫌狗厌。
唐不言看着他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声音放柔,眉眼温和说道:“许久没见表哥了,很是想念表哥,之前本打算先去城门口接你,结果碰上小昭的事情就忘记了,表哥是不是生气了。”
唐不言一向是冷清疏离的,他自小就爱读书,性格安静,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厚望,这样的人对他们这些同龄人而言是皎皎明月,煊煊星光。
可当这样的明月冷不丁靠近他,便是程捷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程捷眨了眨眼,随后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没事,多大的事啊,我就猜小表弟有事情,所以我这不是主动来找你了吗,就是想着是你太忙了。”
“这事确实是我失误了。”唐不言说,“本来打算和司直吃完饭便去接你的。”
程捷眼珠子一转,善解人意做了过去:“真没事,说起来你和司直关系很好嘛?”
唐不言垂眸看他。
“让我在这里住几天呗。”程捷突然扭扭捏捏说道,靠了过去,“反正我也没地方住。”
“唐家已经容不下你打滚了吗?”唐不言反问。
程捷叹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唐不言的袖子,顺手把油脂擦上去,故作哀怨地说道:“少男情思啊,你这个木头怎么懂。”
唐不言眼波微动,半晌不语。
“行不行!”程捷就像粘人的糖,一直藏着唐不言,“你就说行不行,我以前替你挨了这么多顿打,可有一次在背后告你的状,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唐不言沉默,后来小声说道:“北阙你确实住不了。”
程捷脸色顿时耷拉下来。
“可这些人都可以住这里。”
唐不言把袖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冷淡解释道:“他们本就是北阙的人,是平民百姓,你不一样,你是程家三郎的独子,你留在这里,不仅要给司直惹麻烦,还会给你阿耶阿娘惹麻烦。”
程捷眉心微皱,挣扎道:“可我这次来就是来探亲,找你玩的。”
唐不言不笑时,眉宇间的冷淡被那冰冷的肤色一衬,越发明显冷淡疏离。
“我知道,别人呢?”他轻声说道。
程捷嘴角紧抿。
“我现在搬出唐府的家和司直是隔壁,你若是想……”唐不言沉吟片刻,“便去我那里住吧。”
程捷眼睛一亮,大油手立马在他袖子上留下一个印子:“真哒,表弟真好!”
唐不言目光一冷,咬牙喊道:“表、哥。”
“失误失误。”程捷心中所愿达成一半,立刻笑嘻嘻地用手肘蹭了蹭,挤眉弄眼,很是欠打的样子。
两人说话间,沐钰儿抱着小昭走了过来。
小昭哭累了便睡了过去,但任婶一把她抱走就惊醒哭,沐钰儿不得不一直把人抱着。
“把小昭放在这里睡吧,你也离得近,不会醒过来的,小孩子受惊了会发烧,让任婶晚上煮点汤药来。”唐不言抬眸仔细说道,指了指身侧的胡床,“司直也跑一晚上了,坐一会儿。”
沐钰儿嗯了一声,把小昭放在唐不言身后的胡床后面,这次,小昭只是翻了一个身,没有醒过来哭闹,沐钰儿松了一口气,这才给她盖了一条毯子。
“小昭身上都是泥水,明日我找人把你这里洗干净。”沐钰儿坐在一侧的矮凳上,不好意思说道。
“不碍事。”唐不言和气说道。
程捷捧着鸡腿,惊讶说道:“那我刚才用你的袖子擦手,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我明日把这件衣服寄给舅舅看。”
程捷大惊!
“小孩的事情,为什么要跟大人告状!”
唐不言嫌弃地拨开他的手:“你是小孩,我不是。”
“我们同岁。”程捷委屈巴巴地说道,“我还比你大三个月。”
“年纪若是能代表一切。”唐不言用帕子仔仔细细擦着手,声音平静,语调缓慢,“通天元年的探花给表哥好了。”
程捷心中一痛,直接倒在唐不言身上,直接开始撒泼:“表弟,表弟,你骂人怎么揭短啊,呜呜呜,欺负人,我也要告诉姑父,说你欺负人。”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兄弟两人齐齐看了过来。
“你们兄弟两感情真好。”沐钰儿笑说着,眉眼弯弯。
唐不言垂眸,一下子就看到程捷无辜的大眼睛,眉尖一挑。
——表哥好傻。
程捷和那双冷沁沁的眼睛对视一眼,吓得立马正襟危坐。
——表弟好凶!
“程小将军吃好了吗?”沐钰儿把眼前的糕点吃完,随口问道,“隔壁厢房还留着几个蛇头,我还想问问到底是谁不长眼把小昭拐走了。”
程捷连忙把咬了一半的大鸡腿放了下来,连连点头:“吃饱了吃饱了,我也要看看是那个不长眼的欺负这么可爱的小孩。”
唐不言睨了程捷一眼。
程捷现在满脑子都是沐钰儿,便是沐钰儿叫他去屋顶蹲着,都觉得是大好事,压根没空搭理自家表弟。
北阙的人很快就把南市地盘最大的几个蛇头带了进来。
这些人都是老油条刚一见面就又哭又喊。
“冤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敢人口拐卖这些杀千刀的事情。”
“是啊,我手下的人都是自愿卖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啊。”
“真的不是我们啊,谁敢惹我们北阙的姑奶奶啊。”
那七.八人一见到沐钰儿就又哭又嚎,干哭不掉眼泪,叽叽喳喳,混在一起,听的人耳朵疼。
沐钰儿冷眼瞧着,倚靠在柱子上,也不说话,反而是程捷好奇,不错眼地看着那几人。
为首那人又矮又瘦,一双眼活络的在袖子下打转,猝不及防看到程捷的眼睛,不仅没有吓得连忙移开,甚至还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程捷笑眯眯地咧开嘴,嬉皮笑脸说道。
“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那人才吓得连忙收回视线,众人的哭声也紧跟着一顿。
“这,这到底是什么啊。”那人右侧有一个穿着华丽衣服,十根手指带满戒指,一脸苦相,“真的和我们没关系啊,我们哪里招惹姑奶奶的人啊。”
“真的啊。”其余几人连连点头。
众人都吃过这个小娘子厉害的,刚开始交手的时候,小娘子独自一人拿着那把长刀把所有堂口都扫了一遍,还深更半夜去人家地库晃,每天晚上都能少钱,可不把人吓得不敢睡觉,一个月时间就把南市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是没人想要跳起来反抗的,现在坟头的草大概也有三尺高了吧。
这些人这般想着,哭的更加厉害了,当年风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眼下干点缺德事都要被北阙的人看着。
只是那些人干嚎了好一阵也没听到后续动静,不由悄悄抬眸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们,随后身形微动,像一只小猫儿走出阴影处,笑脸盈盈问道:“继续啊,怎么不继续哭啊。”
那些人后背倏地一凉,顿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周霸王,你手下可有做过这个事情,前些日子不是还有几个人犯到我们手上。”
为首那个小个子顿时脸色一黑,最后咬牙说道:“是,我确实有做,但我又不想做断头买卖,北阙的人我可是一个个找人对脸过去的,不会有这么不长眼的人。”
程捷脸色一沉。
拐卖,在大周是重罪。
“我手上可没做这买卖。”一脸苦相的蛇头低声说道,“我就收收租子,可没干什么坏事,都是正经生意。”
“逼人为娼。强买强卖,这也算正经生意。”沐钰儿反问。
苦相蛇头闻言脸色立刻一沉,眼尾耷拉着,顿显出阴毒之色,就像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
“你们几个呢?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沐钰儿的目光落在其余人身上。
“我的人确实有做这个买卖,但不要女人小孩的。”最后一个面色黝黑的人觑了一眼沐钰儿,说道,“只要男的,壮一点,现在这个生意很不错。”
沐钰儿眉心一簇:“卖去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人摊了摊手,无所谓说道,“反正生意不错。”
“我,我真的没做啊。”
“我也是。”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苦着脸说道。
“也不是没有别的生意,若是我们都动手了,一下子掉了很多人,还不是一下子就引起你们警觉了,上头若是气起来,我们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沐钰儿沉吟。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
“你们最近在洛阳可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她问。
“洛阳城内现在外邦人实在太多了。”有人说,“那些商人都是乱来的,也个个带了打手,自从金吾卫少了,他们就更加乱来了,和我们起了不少冲突。”
沐钰儿颔首:“他们可有做这个生意。”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这可不好说了,我们和他们确实不熟,手下人也没看到奇怪的事情。”
沐钰儿的目光凌厉地扫过众人,众人无不眼神避让。
“说起来,我手下的人前几天说城中风向不对。”面色黝黑的人犹豫说道。
“什么风向不对,你又在神神鬼鬼,又开始算命不成。”一脸苦相的人不悦怒斥道。
“什么算不算命。”面色黝黑的人脾气差,立马顶道,“城中的小流子说来说去,不过我们这些人手下,个个都是熟面孔,如今城中多了一些其他混混,我可不信你神算子没发现。”
一脸苦相的人脸色阴沉,阴测测喊道:“条老四。”
条老四冷笑一声:“我瞧着他们还和你吃了饭,是不是拜过把头了,我看你们早就存了吞并我们的打算,现在给我装什么兄弟。”
“胡说八道什么!”神算子大怒。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你甚至还和几个日本人关系亲密。”有人附和着条老四的话。
两边很快就各自战队,甚至动起手来。
程捷连忙保护小表弟:“真刺激啊,还能内讧。”
唐不言眉眼不抬,只是瞧了一眼小昭。
小昭睡的四肢敞开,并未受到影响。
一侧沐钰儿见此乱象,眉眼不动,直接抓了一把南瓜子朝着他们扔去,只听到一阵哀嚎,个个捧着流血的手背叫起来。
“绑架小昭的人是生面孔。”陈安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
“他们戴着面具,行为处事有些……”陈安生常年跟着北阙混,早已对洛阳城的三教九流格外眼熟,“阴森。”
“你确定?”沐钰儿问。
陈安生笃定点头:“绑架小昭的一大一小腰间带着面具,我觉得不是临时起意买的,因为后来我看的那些人都戴着面具,而且那些人见了面就互对口号什么琉璃在狐狸,棺材睡月亮,神神道道的,不是洛阳城内这些人的风格。”
沐钰儿心中微动,蓦地想起澄静临死前说的那句奇奇怪怪的话。
“行,让他们走。”她心思回转,立刻下了决断。
那些人对视一眼,大概没想到如此轻易就离开,皆不敢久留,立马转身离开。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张一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不悦说道。
沐钰儿冷笑一声:“找人盯着他们,尤其是神算子和条老四,赶在我眼皮子地下唱双簧,我看他是想换地方讨日子了。”
张一得意地哎了一声,很快就离开了。
“你说说你是怎么碰到小昭的。”沐钰儿抱臂看着陈安生。
“就路上看到了,然后就跟上了,小昭看到我之后就安静下来了,甚至很聪明的说要再买一个面具,我后来被人群挤了一下,跟丢了一段路,绕了一圈,后来察觉不对劲又走回来了。”陈安生蹙眉。
“后来我察觉应该去了小巷,快走到尾巴的时候,看到小昭扔在草丛里的珠花,就顺着河边找去了,结果正好看到他们带着其他几个小孩准备上船。”
陈安生顿时得意起来:“我水性不错,就索性直接趴在他们船底,等他们走到人多的地方,给他们船底凿了一个洞,趁乱带小昭跑了,但是好奇怪,很多小孩都跑了,他们却只追着小昭不放,我觉得大概是小昭看到他们的样子了,那些人穷追不舍,还好最后遇到……”
陈安生看着程捷。
程捷立马不悦说道:“那些人拿着刀,看样子想要把这两个小孩置于死地,我就顺手给他们来了一下,他们见了我就都跑了,下水跑的,我怕还有同伙就没追。”
“对,这群人水性很好!”陈安生说。
“还有其他事情吗?”沐钰儿捏着指骨问道,“他们路上可有说话,可有交谈,说了去哪里吗?”
“没有,我说他们阴森是真的阴森。”陈安生苦着脸说道,“他们坐上船就跟傀儡一样,一动不动的,眼珠子都不会飘,所有小孩都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说起来他们上船时,好像说了一句话,但我隔得远,没听清。”陈安生摸了摸脑袋,冷不丁说道。
“我,我听清了。”背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唐不言垂眸,就看到睡得满脸红扑扑的小昭拖着被子爬了过来,最后犹豫地靠近唐不言,小心翼翼地捏紧他的衣摆,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着,眨巴着大眼睛,小声问道:“牵一下下,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贴贴,明天多写点,今天看新闻看的来不及写感谢在2022-08-01 23:52:39~2022-08-02 23: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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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 琉璃爱 ◇
◎碧玺◎
北阙里小昭最喜欢的是司直, 每次一做噩梦就要抱着小被子去找司直一起睡觉,在她眼里,司直是最让她安心的人。
但现在司直不在身边。
小昭抱着被子思考了一会, 然后慢吞吞爬向唐不言。
——大美人哥哥身上味道也好好闻。
唐不言垂眸看她,小昭小脸圆嘟嘟的,那双刚睡醒的眼睛还带着雾蒙蒙的水汽,这般小心翼翼靠过来还带着怯生生的可怜。
“嗯。”唐不言莫名心中一软, 轻声应了一声。
小昭立刻露出笑来, 整个人贴着他的手臂,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把那截宽大的袖子乖乖盖在自己腿上。
程捷看得小团子可可爱爱的动作, 心都软了,连忙凑过来, 谄媚地笑说道:“小妹妹好可爱啊,哥哥可不可以捏捏脸啊。”
小昭被吓了一跳, 受惊地把脸埋进唐不言的袖子里,只对他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
唐不言抬眸冷冷扫了程捷一眼, 顺手摸着小昭的脑袋安抚着。
程捷大为受伤, 哭唧唧地坐了回去。
“我救了你,你忘记了吗, 小没良心的。”他委屈说道, “捏一下小脸也不行吗。”
小昭抱着唐不言的袖子, 纠结地扭头去看他。
“救了你,你可以有其他的谢他的办法。”唐不言垂眸,捏着小孩团起来的发髻, “但是让你不高兴的不可以, 知道吗。”
小昭抬头看他, 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哪里不高兴!”程捷不高兴说道。
“你吓到她了,就是让他不高兴。”唐不言看向程捷,淡淡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别人吓你,你不高兴,现在却要让一个比你小这么多的孩子去高兴,哪怕你是无心的,但这说不过去,表哥。”
程捷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只好摸摸鼻子。
沐钰儿在一侧听得叹为观止:“要是少卿以后有小孩,一定会教得很好。”
唐不言看了一眼,不说话,只是垂眸问着小昭:“你听到什么了。”
“他们说……”小昭仰着脖子想了想,哼哧说道,“还差一个男的。”
沐钰儿眉尖一扬。
人贩子绑架是分两套的,一个是专门绑架妇孺小孩送去红楼或者大户人家做仆役或者妾,甚至买给无后的人,一个是目标对准可以干活的男子,一般会买去给大户人家做部曲,或者直接去干苦力的。
办这两件缺德事的人很少混在一起,因为目标不同,而且人员混杂,放在一起关押也容易出事。
“他们是怎么骗你的?”唐不言又问。
小昭顿时小脸紧皱,抱紧唐不言的袖子,闷闷说道:“用那个面具,那个粉红色的面具。”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想起那个摊贩说的桃花神面具。
“原来这事怨我。”门口传来张一丧气的声音,“小昭路上看到有人带着那些摊戏面具,就一直闹着要那个面具,我觉得这个面具有点恐怖,而且也太贵了,就不给她买。”
“一个小面具就把你骗走了。”程捷惊讶问道。
小昭脑袋低得更低了。
唐不言垂眸,看着小昭可怜兮兮的样子:“喜欢那个面具?”
小昭又一副要哭的样子,揪着唐不言的袖子,抽泣道:“以后再也不要面具了。”
“哎,我等会就带你出去买。”张一连忙哄道。
“不要了。”小昭踢了踢腿,发脾气说道。
“面具当然可以要,毕竟做错事情的不是面具。”唐不言伸手,小心把她紧攥的小拳头松开,温和说道。
“坏人用你喜欢的东西诱骗你,错的是他,你喜欢一样东西没有错,你现在还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很多人欺负你,但这不代表你喜欢的东西就是错的,以后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个面具,乃至你以后喜欢的东西,这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利用这些东西,欺负你的。”
“那我要怎么办啊?”小昭小心翼翼捏紧他的手指,小声问道,“他好高,我打不过他,安生姐姐也大不够,小昭是不是很没用啊。”
唐不言沉吟片刻,用着简单的语言,低声说道:“但你这次已经做的就很好。”
“真的?”小昭小手绵软,带着孩子特有的无骨,捏在手心就算一团绵软的糕点,抬头,鼻头通红,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嗯。”唐不言笃定点头。
小昭眉头紧皱:“可安生姐姐为了保护我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好了,那是陈安生的事情。”沐钰儿伸手打算把人抱回来。
唐不言伸手挡住她的手,低头,对着小昭认真说道:“所以小昭以后做任何事情要考虑清楚。”
小昭被那个人认真的眼睛看得呆呆的。
“现在让瑾微带你出门买面具吗。”唐不言转移话题问道。
小昭摇头,小脸严肃,紧紧捏着唐不言的衣袖:“困困,睡睡。”
“那就睡吧。”唐不言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沐钰儿讪讪收回手:“少卿哄小孩真有一套。”
“可不是!”程捷立马接话说道,“少卿以前都是这么哄我们的,一骗一个准,个个被骗他替他挨揍,还没人信我们。”
书房内的众人或坐或站,各自心思复杂。
“好像不是那些蛇头的人干的。”王新小声说道,“听上去还奇奇怪怪的。”
“对了,当时你那个船里几个小孩。”陈菲菲扭头去问陈安生。
“三男三女。”陈安生歪头说道,“小昭年级最小了,不过最大的那个小女孩,估计也就七.八岁。”
“一下子抓这么小孩,那些人都没有吵闹吗?”陈菲菲反问。
“没哭呢,那些人都看着不精神,我猜是闻了迷药,不过因为小昭因为一直表现的很乖,加上年纪又小,所以那些人也没多在意。”陈安生说。
“我怎么觉得像白.莲.教之流的货色。”陈菲菲看向沐钰儿,“又要小孩,又要男的,估计也有女的了,总不能生意做这么大吧,这样我们也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
沐钰儿沉吟,随后问道:“那些人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陈安生摇头:“都戴着面具,就一开始绑架小昭的两个人我看了一眼,但那两个人一个大胡子,一个看上去跟个鬼一样,我还记得一点轮廓,对了,很奇怪,所有人都带着黑色的手套,而且一句话也没说过,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
陈菲菲抱臂:“这还不是邪.教。”
“绑架小昭的人长这样吗?”沐钰儿把唐不言画的两个画像递过去。
陈安生眼睛一亮:“长得很像了,就是哪里感觉不像,这么说呢,他们真的很想木偶,死气沉沉的。”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去看唐不言。
“不如先让陈安生把记得的面具画出来,让人去看是哪里买的。”唐不言轻声说道,“总该会有一点线索的。”
陈安生哎了一声。
“今夜你们也辛苦了,都去休息吧。”沐钰儿沉吟片刻,突然想起此事,去看陈安生,“对了,其他小孩哪里去了?”
陈安生从纸张中迷茫抬头,随后摇了摇头:“当时太乱了,我就拉着小昭跑了,其他人我也不知道。”
“当时两个大人追他们,确实没有其他小孩的影子。”程捷说道,“而且当时河边很多人,又因为他们都戴着面具,以为是玩游戏。”
陈安生委屈说道:“我脸上都受伤了,也没人看我们,以为我们在唱戏呢。”
沐钰儿嗯了一声:“你喊救命了?”
“嗯嗯,喊得很大声呢。”陈安生连连点头。
沐钰儿不解。
洛阳人不该这么没警觉性啊。
“好像是因为那条街都是唱戏的。”程捷犹豫说道,“我一路走上来很多戏班子,杂技班,那条街真的很多人戴面具,大家都互相打闹,对了那条街有一家买泥娃娃的店,很热闹,有些只有手掌这么大,有些比我人还高,画的可好看了,我买了一个,后来救人弄丢了,好可惜,表弟要赔我一个!”
唐不言点头。
“你们是在乐呼街上岸的岸?”沐钰儿惊讶问道。
乐呼街,阳春街,寻石街三条街连载一起,组是南市有名的游玩街道,今日牡丹阁的游行就在乐呼街和阳春街共连的那端洛河上。
“胆子这么大!”她喃喃自语,“他们若是从我和少卿出来的那个小巷中上岸,那就是一路东走,可阳春街今日可太热闹了,他们打算如何带着六个小孩上岸,还是直接出去?城门口都是士兵,他们这样的情况一定会被盘问。”
“秦知宴说,京兆府的一半主力都在这三条街。”唐不言开口说道。
“这三条街有一半在今日的条老四手中。”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现在的贼胆子这么大了,在别人的地盘还这么嚣张。”
“好了。”陈安生把手中的画递过去,“我就记得这么多了,关键性的红圈圈我都画起来了。”
程捷眼尖一看,惊讶:“这画的都是什么鬼画符啊。”
陈安生脸色微红,扣着满是木炭灰的小手:“没学过,我就是凭记忆画的。”
唐不言扭头去看沐钰儿,面露责备之色。
——为何还未送去读书?
沐钰儿扣了扣下巴,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事说来话长了。
唐不言叹气。
张一接过来看了一眼,直接说道:“不碍事,我给你修补一下。”
他接过炭笔,很快就在纸上涂涂改改,很快就画出五个栩栩如生的摊戏面具。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陈安生拍手说道。
程捷看的叹为观止,最近竖起大拇指夸道:“鬼画符都能给你整理出门道来。”
“嗨。”张一故作矜持说道,“他就是画出精髓了,我就是修补修补,一般般。”
“你们去问问这些面具的事情。”沐钰儿吩咐道。
张一和王新点头,很快就离开了,陈安生也打算溜出去,却被人直接拎着后脖颈提溜住。
“去抄司规。”沐钰儿阴恻恻说道,“一百遍。”
陈安生脸色大变,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开,只好焉哒哒地坐了回去。
“那我就回去睡觉了。”陈菲菲打着哈欠说道,她刚一转身,随后又扭头看向沐钰儿,“你叫我整理的东西,我有些眉目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
沐钰儿眼睛一亮:“我现在过去。”
两人很快就离开书房。
“北阙还挺有意思啊。”程捷笑眯眯靠过来说道。
唐不言伸手挡着他的手臂,冷淡说道:“压着小昭了。”
程捷低头,果不其然就看到小昭已经半个身子埋进唐不言手臂里,睡得小脸通红。
“嗨,没看出啊,我家冷冰冰的小表弟以后会是一个女儿奴。”程捷小心戳了戳小昭圆鼓鼓的小脸蛋,心满意足地推了回去,挤眉弄眼嘲笑着。
陈安生坐了一会儿也坐不住,打算偷溜,只是屁.股刚抬起来,就觉得脑袋一凉,悄默默去看少卿,果不其然,少卿正安静地看着他。
“你抄完这些好好去认错,司直就不会生气了。”他平静说道。
陈安生丧气坐回去,闷闷不乐地揪着衣袖:“少卿也觉得这次是我做错了。”
不曾想,唐不言点头:“你对弟弟妹妹很照顾,甚至用于冒险,这点做得很好。”
“就是!”程捷立马附和道,大礼夸奖道,“多勇敢啊,这么危险的情况,敢冲出来的人可不多。”
陈安生自回来就一直听到责备之色,闻言倏地抬眸,可随后又丧气说道:“那他们为什么都骂我。”
程捷语塞,扭头去看小表弟。
“因为他们是关心你。”唐不言认真说道。
陈安生揪着袖子,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关心我就骂我吗,我又没有做错事情,我还受伤了呢。”
“爱之深,责之切。”唐不言叹气,看着她手背上的鞭痕,“上药了吗?”
陈安生点头。
“你可后悔救小昭受伤了?”唐不言反问。
陈安生大声说道:“当然不后悔,我本来就是要保护弟弟妹妹的。”
程捷是独子,也是程家年纪靠后的小孩,不明白她的激动,只是歪头看着她:“你也是小孩子,怎么还想着保护弟弟妹妹。”
陈安生就像一匹凶恶的小狼崽盯着程捷看:“就是要保护他们的。”
“是大人们跟你说的吗?”唐不言蹙眉问道。
陈安生沉默。
“所以这是你这次冲出去的原因吗?”唐不言好脾气问道。
陈安生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这次若不是遇到救你们的人,北阙会一下子失去两个小孩,他们该多难过。”唐不言叹气。
陈安生立刻变了脸色。
其实陈安生的问题,早在刚到北阙时,唐不言便意识到了。
不在正常环境下长大的孩子磕磕绊绊地见识到这个世界,被世俗和偏见拉扯着,便也成了与他人尖锐难处的模样。
“这几日不要碰水,免得留疤。”他有心开解,却也知自己不是开解之人。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着敏感的自尊,除了她心中的人,他人无法靠近,也不能随意靠近。
陈安生只是坐着不吭声。
程捷眼珠子一转,蹑手蹑脚凑过去,自来熟说道:“呦,怎么还闹脾气了,喏,我这有个上等的膏药,保证一点疤也没有,光滑如玉。”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白瓶递过去,小孩子气地往他手心塞。
陈安生双手紧握,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露出不服输的倔强之气,她年纪明明尚幼,偏有种霜打雨淋的,不肯低头的韧劲。
程捷歪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把人拎起来,赶在她踢腿发怒前,塞到唐不言身边,笑嘻嘻说道:“让我的小表弟给你开解开解,年纪这么小,怎么心思这么重,多愁伤寿,这可不好。”
陈安生和唐不言对视一眼,一口气顿时泄了下去,只是闷闷低头,扣着衣袖上的花纹。
“这花纹是任婶给你缝的?”唐不言温和开口,目光落在那处简单的海波纹。
“嗯。”陈安生点头,随后又解释道,“几个小孩袖子上都有,说袖子上有这个就可以让河神保佑我们,整天神神叨叨的,我才不信呢。”
“那还不如教你们学游泳,比这个河神保佑管用呢。”程捷打趣道。
陈安生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嘴上嫌弃,心里还挺维护人的。
程捷吃了一个凶巴巴的闭门羹,只好摸了摸鼻子,开始专心吃面前的糕点。
“你为何不肯读书?”唐不言又问。
陈安生嗤笑一声:“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还要花好多钱,他们也看不起我,我干嘛要假惺惺和他们在一起啊。”
“谁欺负你!”程捷立马愤愤说道,“我带你去套麻袋。”
“不用,我自己教训过了。”陈安生得意说道,“我给他们一人抓了一只死老鼠,吓死他们。”
“真厉害!”程捷立马竖起大拇指夸道,“要是觉得不出气,我再带你去,保证打得他哭爹喊娘的。”
唐不言淡淡睨了他一眼。
程捷立马低眉顺眼坐好。
“你想要保护弟弟妹妹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北阙的累赘,所以想要做点事情给他们看是吗?”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陈安生脸上笑容一僵。
唐不言叹气,伸手轻轻抚摸过她的头顶,目光落在门口一处的阴影上。
“人人都说早慧好,因为听话懂事,不用操心,可那些人都不曾为她想过,被迫拉扯着的人是不会真正长大的。”他轻声说道,“慧极必伤,恐难长久。”
陈安生迷茫地眨了眨眼。
门口的影子微微一动。
屋内的气氛逐渐安静下来。
唐不言把一侧的小昭抱起来,无奈说道:“走吧,太晚了,去休息吧。”
程捷连忙起身:“哎,要不要我抱你啊。”
陈安生嫌弃说道:“不可以,我已经是大人了,任婶说陌生小郎君不能靠近我的。”
程捷呆呆地看着她:“啊,我陌生人啊……”
唐不言忍笑,点头说道:“任婶说得对,我们一起走吧。”
三人很快就来到西厢房,几个小孩睡在一起,各自睡得四仰八叉。
“怎么这么多小孩挤在一起睡啊。”程捷嘟囔着,“这么挤。”
“你懂什么!”陈安生给小昭盖好被子,又给其他妹妹盖好被子,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快出去,你们是男子,不能呆在这里的。”
唐不言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陈安生目送他们离开,又亲自上锁,这才转身回去,只是她爬上床却没有睡觉,只是靠在角落里发呆。
“表哥今日先去书房休息吧。”唐不言站在廊檐下,头顶暗淡的烛火落在头顶,在冰白的脸上晕开一层层光晕,“角落里有一个折起来的长椅,你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明日早上我带你回家。”
程捷打了一个哈欠,走了几步路,不解扭头:“表弟不睡吗?”
“你先睡吧,我还有事情。”唐不言说。
程捷也没多想,慢慢吞吞走远了。
西厢房大都是北阙众人休息的地方,门口各自挂着衣服被褥,能看清这里大概真的住了不少人,男女老少,廊檐下的灯笼陈旧暗淡,在风中晃晃悠悠着,投射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偏油似乎在下一秒就能完全熄灭。
角落里,阴影微动,随后出来一人。
正是跟了两人一路的沐钰儿。
她站在屋檐下,半张露在光亮下的脸上是说不出的凝重。
“出去说吧。”唐不言轻声说道。
沐钰儿握着腰间的长刀,难得没有笑意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正堂的院子,唐不言这才在石桌上坐了下来,咳嗽几声。
“今日之事是我僭越了。”唐不言轻声说道。
“没有的事。”沐钰儿叹气,“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陈安生这个小兔崽子心里这么多事情。”
“我说这么好端端不读书了,原来是被人欺负了。”
“我本来以为她就是贪玩,所以整天和小孩闹在一起,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我以为……”沐钰儿声音一顿,骤然露出难过之色,“她是本来就这么懂事的。”
沐钰儿脸色越发严肃,随后又觉得爪麻,坐在唐不言面前,认真问道:“少卿,你说怎么办?”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解铃须用系铃人,司直还需要开诚布公和他们谈一下。”
沐钰儿点头,随后又哭闹说道:“可我不会怎么办?”
“每个阶段的人都有每个阶段的位置,北阙的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太过听话,但这样的听话并非他们的本性,是因为小孩子敏感的心让他们感到时时不安心,所以他们不得不假装自己是一个听话的小孩来维持你们的喜欢。”唐不言解释道。
“他不听话我也喜欢啊。”沐钰儿皱眉。
哪有小孩子不淘气的,沐钰儿小时候就淘气死了,上房揭瓦下河捞鱼,哪次不是把张叔又气又吓,还让师傅提着棍子追着她跑了三条街。
“可他们不知道。”唐不言说,“他们,不敢赌的。”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丧气说道:“我这个司直干得可真差劲啊,你来了几日就知道了,我这么多年都没发现问题。”
唐不言摇头:“个人心性不同,陈娘子未必没有发现,只是他是局中人,也束手无策而已。”
沐钰儿单手撑着下巴沉默。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少卿说的事。”她认真说道。
“嗯。”唐不言咳嗽几声,不舒服地皱起眉来。
“少卿不舒服啊。”沐钰儿凑过来问道,“你今日在哪里休息啊。”
原来那个书房的长椅本来是给唐不言休息的。
“我在这里坐坐就好了。”唐不言低声说道,“马上就天亮了。”
沐钰儿蹙眉,主要是北阙确实也抽不出一个房间了。
“叫任婶给她们熬安神药了吗?”唐不言转移话题问道。
“熬了啊。”沐钰儿点头,撑着下巴,打趣道,“少卿这样子好像阿娘啊,不是惦记这个就是开解不高兴的小朋友。”
唐不言扬眉,不甘示弱说道:“那司直整天板着脸,对他们不上心,岂不是像阿耶……”
话还未说完,他就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倏地闭上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四静的庭院似乎能听到灯笼咯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就要罢工,给众人一个颜色瞧瞧。
沐钰儿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后咳嗽一声,故作镇定说道:“王新的屋子很干净的,要不少卿去他屋子眯一会,别累坏了身子。”
唐不言摇头:“不了。”
他抬眸去看沐钰儿,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货到:“我明日就要去扬州了。”
沐钰儿一惊,下意识问道:“去扬州,少卿又被贬去扬州了。”
唐不言嘴角一条,似笑非笑:“司直就不能盼着我点好的嘛。”
沐钰儿嘴角微动,最后委屈说道:“少卿这几天这么得罪陛下,我可不是要多想。”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嘴角抿开笑意。
“陛下并非听不见意见之人,如今朝堂上的官吏大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疑心甚重和知人善用,并不冲突。”他解释道。
沐钰儿点头,随后歪头,不解问道:“那去扬州做什么?”
“原先的科举舞弊案有了结果,陛下抓了许多人,却不料那些人三日前全都惨死狱中。”沐钰儿低声说道。
沐钰儿倏地坐直身子:“这案子还没结束。”
唐不言摇头。
“对了,那个日本人虽然死了,但是他和梁菲明显有关系,现在梁菲还下落不明。”沐钰儿靠近唐不言,声音压低,“后来这个日本人因为涉及东宫的鲁寂案死了,你说这两个案子……”
沐钰儿的手指点了点石桌,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沉吟片刻,随后轻轻点了一下桌面:“若是这样说,从第一个梁坚案中,那个送他入洛阳的贵人,然后是东宫案中让鲁寂下扬州做生意的人,第三个天枢案中的莫白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到底是怎么千里迢迢从岭南到洛阳,又是如何瞒过金凤大统领把王萧旧人安排进去的,甚至是……”
他的手指一个个点过去,直到停在第四个点上面。
“明庭千,两个小孩是如何在丧心病狂的土匪中逃出升天的。”唐不言点了点第四个点的位置,眸光微动,“国子监的事情我之前也与司直说过一二,国子学自来就是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学,甚至也有名额限制,并非无限制入学,若是平民,他虽不是第一个,却是最,最清苦的一个。”
唐不言眉眼低垂:“但他读书好,我便一直没有怀疑,现在想来,这样家境的人是怎么行卷到博士面前的,现在看来实在可疑。”
“还有澄明。”沐钰儿低声说道,“当真是因为长得像故人,才被法明艺高人胆大地收入麾下的嘛?看法明立那个恶毒的牌位来看,他也并非胆大之人。”
“我一直在想,萧家已经如此避世。”唐不言手指微动,“那货强盗当真是大雨夜无意传入犯下滔天之罪的?又或者,他们为何大雨夜还要深夜上山?”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我怎么听得后脖颈汗毛直立啊。”沐钰儿摸了摸脖子,“这个时机来这么多事情。”
陛下年迈,继承人却迟迟未立,朝堂的汹涌,便是他们也能感受到一二。
“所以我想着到回源头查起。”唐不言收回手指,低声说道,“所以这才接了这事。”
沐钰儿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闻到:“那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唐不言摇头。
“这事情危险吗?” 沐钰儿蹙眉问道。
“奴儿武功善能护住我。”唐不言解释着。
“会不会打起来?”沐钰儿又问。
唐不言皱眉,最后老实说道:“只看背后之人是不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司直是准备仔细查你师父的死因吗?”
相国寺,北阙的人特意把澄明的东西单独打包,唐不言就猜出一点不对劲。
沐钰儿点头:“是,我之前本来以为我师父就是误中奸人之计,但现在看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害死我师父,我必须要查清楚。”
“可有线索?”
“菲菲查出澄明东西中有一颗琉璃珠有些奇怪。”沐钰儿从怀中掏出那颗珠子。
唐不言借着日光仔细一看,不由扬了扬眉。
珠子宝青,莹彻有光。
“是碧玺。”唐不言说,“《慧琳音义》卷一有言:‘须弥山南面是此宝也。其宝青色,莹彻有光,凡物近之皆同一色,帝释髻珠云是此宝,天生神物,非是人间炼石造作,焰火所成琉璃也。’说的就是他,只是民间多说碧玺。”
沐钰儿似懂非懂:“火吗?澄明说过‘月亮在水上,鬼怪在火里’会和这个有关系吗?”
“不敢胡乱猜测。”唐不言谨慎说道,“但谣传须弥山周围咸海环绕,海上有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是以人人都说琉璃出声在海上火山之处。”
“难道要我出海?”沐钰儿不解,“可我师傅也没出过海啊。”
唐不言沉默。
夜风四起,远处的喧闹声已经络绎不绝,接着晚风远远送来,两侧颤颤巍巍的灯笼终于被风吹灭,庭院终于溶于夜色中。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似各有话语,却都被骤然而来的黑暗湮灭,到最后只能掩于唇齿,留在心间。
“保重。”沐钰儿叉手行礼。
“司直也是。”唐不言回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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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 琉璃爱 ◇
◎孩童◎
程捷还没睡醒, 就在一脸哀怨中登上去往扬州的船,就差直接哭出来了,目光不舍地看向沐钰儿。
船舱内, 唐不言一夜未睡,安静坐在软靠上,手边是一碗袅袅生烟的药,他靠在一侧, 闭眼小憩, 脸色冰白,昆仑奴蹲在他身侧,时不时伸出两根手指给他扯扯被子。
程捷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舱前, 忍着泼天哀怨和岸边上的沐钰儿说着。
“记得保护好少卿安全啊。”
“哎,去扬州也好玩啊, 不要这么委屈巴巴的。”
“想在洛阳玩啊,嗨, 回来了,有的时间玩。”
唐不言听着沐钰儿不着调的安慰借着风传了过来, 嘴角微微弯起。
程捷被沐钰儿不耐烦地挥手赶走后, 只好委屈唧唧地回了船舱,蹲在小表弟另外一侧, 保护他安全去了。
夏日悠悠, 天色明朗, 万里无云。
去往扬州的大船彻底扬帆,借着风势鼓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后, 大船终于离岸。
沐钰儿目送那艘豪华船只离开, 这才背着手慢慢悠悠转头走了。
“三郎呢!”她刚走了几步, 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眸去看,只看到一个熟悉的小狗狗眼睛。
“走了啊。”她笑眯眯地诺了诺嘴,随口说道,“就那船,看到没,最大的那个,人现在在最上面的那一层了,包间,现在游过去也大概追不上了。”
“小猫儿!”秦知宴见了她,着急的脸上露出喜色,难得没有回嘴,只是抓着她的手就走,“你也没事。”
沐钰儿手腕轻动,轻松挣脱出来,不悦说道:“什么叫我也没事,我可不是少卿的替身,你真的思念难耐,现在写信送过去,少卿刚落地扬州也该收到了。”
“哎!”秦知宴忍不住磨了磨牙,“你这个小猫儿整天这么尖嘴利齿,三郎怎么受得了你的。”
沐钰儿得意抬了抬下巴,不怒反喜:“能让三郎受得了我,可是我的本事。”
秦知宴酸得龇了龇牙。
“不和你斗嘴皮了,真的有事,你快来帮我。”秦知宴转身,闷头就走。
“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出什么大事啊。”沐钰儿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随口问道。
秦知宴苦着脸,声音闷闷的:“五条人命,全是小孩。”
沐钰儿脚步一顿,倏地转身。
—— ——
五具小孩尸体如今脸色青白地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里,三男两女,大概都是六到十岁的年纪。
“右边两个男孩是在阳春街那端暗涌中发现的,最后一个是一口井里找到的。”秦知宴站在门口,背着手,“另外两个女孩子,一个是被冲上岸才发现的,一个被人发现淹死在乐呼街上的洛水上。”
“这里面有三个亲人昨夜来报过案,说小孩失踪的,我们原先以为是小孩子走丢了,慌张或者贪玩掉水里的,毕竟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案子。”秦知宴苦着脸,“虽然一下子五个实在太多了。”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沐钰儿绕着五个小孩转了一圈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鼓囊囊的肚子,抬眸问道。
秦知宴叹气,睨了她一眼:“我让仵作验尸了。”
沐钰儿停步看她。
“我是觉得那个掉井的小孩有些奇怪。”秦知宴盯着正中的那个小男孩,眸光失神。
那个小男孩身形最小,脸颊还带着小孩才有的稚嫩,只是如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面容惊恐,身上的绸缎衣袍皱巴巴地穿在身上,经纬线被摩挲出细纱来,肚子诡异地鼓了起来。
沐钰儿的目光换换移道他微微蜷缩的细白手指上,神色微动,陷入沉思。
“人掉到井里就会挣扎,而且这个井口小,井身长,小孩子这么骤然跌落,衣服上都是被摩擦出来的细痕,可你看这个手指……”
秦知宴手指微微提高,目光落在那双干净白嫩的小手上:“若是他是活着扔下去的,手指怎么会没有伤口。”
活人掉井中都会下意识挣扎,伸手去抓两侧的石壁,势必会导致指甲受伤,两只手大部分都会受伤。
“只有人死了被扔进井里才会这样。”秦知宴沉声说道。
“你找仵作了?”沐钰儿问。
秦知宴点头:“找了,口鼻处和口腔内没有泡沫,脖颈断裂,怀疑是被人捏断脖子后死的。”
沐钰儿眉心一皱,抬眸看他。
“我也是为了保险起见,把剩下四个小孩都验了一遍。”秦知宴声音凝重,沉沉看向沐钰儿,冷声说道,“没有一个小孩是溺死的。”
“全都被人捏断脖子,再扔入水中的。”
沐钰儿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紧,目光在五个小孩身上扫过:“你怀疑是一个凶手干的?”
“这么巧的事情,很难说不是同一人干的。”秦知宴说。
“你打算找少卿做什么?”沐钰儿问。
秦知宴摸了摸鼻子,脸上的凝重瞬间敛下,悄悄睨了沐钰儿一眼,小声说道:“想找他帮我找一个人来帮忙?”
沐钰儿挑眉:“谁?”
“北阙的仵作陈娘子。”秦知宴小声说道。
“你们京兆府没仵作了,还打起北阙的主意了。”沐钰儿抱臂不悦说道。
秦知宴开始耍赖,伸手把门堵着:“我不管,三郎说有事情可以找你们北阙的,这事你得帮我。”
沐钰儿失笑:“你好大一个儿郎,怎么还撒泼啊。”
“我不管,这案子破不了我这官帽都没了,而且我现在头都大了,这个掉井的那个人是梁王最近宠爱的一个小妾的哥哥家的幼子,昨夜逛街时就走丢了,来报了案,还给了图像,结果我今天一睁开就看到这人的尸体,我可不是眼前一黑。”
沐钰儿扬眉。
秦知宴立刻声音转柔,转为怀柔攻势:“你是三郎的好友,多好的关系啊,我也是三郎的好友,这么算起来,我们也算好友了,司直正直热情,多好一人啊,帮帮好友也不过分吧。”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拒绝道:“不好攀灵川的秦六郎关系啊。”
“好攀好攀!”秦知宴立马上道说道,“我之前听三郎说你们北阙打算自己办私塾,这不是巧了,我正好认识一读书人,因为就是不想做官,所以一直在乡野混日子……好好过日子,学问很好,人品更好,脾气也好,你看……”
秦知宴眼睛好似带着钩子,就差直接把鱼饵塞进她嘴里了。
沐钰儿眼神微动,犹豫说道:“他要教的学生和寻常人不一样,之前找了几个老夫子都没教下去。”
“嗐,三郎说过你之前找的那些人,什么淳华坊的范先生,大同坊的李先生,人菜脾气大,司直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官,是不想吗。”他得意地挥了挥手,倨傲说道,“这些人见了我朋友都要弯腰的。”
沐钰儿扬眉:“这样的人还愿意来我北阙当个教书先生?”
秦知宴煞有其事地打量着沐钰儿:“你把陈娘子叫来,我把他换给你们教书,不过要是能不能留下来也是靠你们本事了。”
沐钰儿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最后又看向五个小孩,最后认真说道:“你把菲菲叫来到底要干什么?”
“你若是胡说,这买卖不做了。”
沐钰儿像是看穿他嘴巴下面不着调的话,立马威胁道。
秦知宴咳嗽一声,眼珠子往边上一瞟,随后又老实说道:“偷师。”
—— ——
陈菲菲领着箱子来京兆府,还没入内,就察觉到两道热烈的视线,踏入的右脚立刻收了回来,人也准备转身离开。
“哎哎,陈仵作,去哪啊,就是这里,没错啊。”
“对对,小张,快把陈仵作的箱子拿过来,这么重,怎么好意思让陈仵作背呢。”
“好嘞,师傅,哎哎,别走啊,我不是坏人,我好人啊。”
陈菲菲看着面前熟悉的两个面孔,懒洋洋说道:“太阳打西边起来了,今个见了我这么热情。”
洛阳的仵作屈指可数,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人都是面熟的,其中以北阙的这位祖宗脾气最大,但本事最好,大家一开始还嫌弃她是女子,不过是自吹自擂罢了,可这几个月北阙办的都是大案,不仅让北阙重新回到众人眼前,也让这位仵作出了好大一个风头。
“哪有的事情!”年轻一点的小郎君正声说道,“早就听说陈仵作威名了,”
陈菲菲扭头去看门口的沐钰儿,不耐说道:“怎么回事,别耽误我睡觉啊。”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京兆府收了五具尸体,请我们来帮忙。”
陈菲菲纤手一指,懒懒扫过面前两位,偏那两位还争着往前送脸,瞧着一点骨气也没有:“怎的,这两位是泥捏的,干不动活了。”
“哪敢啊,这次您开口,我们动手。”年长的一位委婉说道。
陈菲菲柳眉一动,目光扫过面前两位同行。
那一大一小蓦地露出紧张之色。
“想学?”她自鼻腔内哼出这两个字。
那两人连连点头,脸上越发紧张了。
别看洛阳仵作也有十来个,但大都是各有各的门道,往日里也会互相试探学习一下对方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手艺还是保密的,但仵作毕竟是吃经验饭的,但偏经验是最拿不准的,各府衙门的仵作都或多或少发生过失误,为此丢官丢性命的不在少数,可偏偏这里面出了一个陈菲菲,这些年在北阙当真是无一失误案例。
只是听闻这人脾气不好,也不爱和他们说话,这么多年,愣是见识见识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还是老李听说自家少尹和北阙有这么一点千丝万缕的关系,撺掇着想把人请过来的。
只是仵作是师徒传授的一门学问,一般来说从不外传,两人也都是抱着侥幸的心态来干这事的。
陈菲菲眉眼一挑,呲笑一声,把手中的盒子扔个那个年纪小的,懒懒散散说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
“啊,你,你同意啦!”老李大惊,忍不住追上去确认着。
陈菲菲慢条斯理地背上襻膊,随意说道:“同意了,世上万物万事大都靠得是天赋。天赋为主,勤劳为辅,给你们又如何,我陈菲菲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六岁从艺,看了百来具尸体,又聪明又勤劳,今日你们学了这一点,我还有九十九点本事,学着小气之人藏藏掖掖,我也看不上。”
老李看着她意气风水,朝气得意的样子,不由折腰行礼:“陈仵作高义。”
秦知宴在一侧听得咋舌,对着沐钰儿惊诧说道:“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啊。”
那口气狂到直接要把自己排到天下仵作第一名去了。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跟着陈菲菲后面,得意说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我家菲菲,厉害得很。”
她翘出一个大拇指,与有荣焉地夸道。
一行人来到后院陈尸的地方。
程菲菲看着五具小孩的身体,皱了皱眉:“全是小孩。”
“对。”秦知宴解释道,“都是昨晚失踪,今天早上发现的。”
陈菲菲并不着急,只是抓出一把苍术扔进火盆里,慢条斯理的带上手套。
“这手套好服帖啊!”秦知宴惊诧。
不仅是他,老张小李也颇为好奇地张望着。
“你们若是进来也要穿衣服戴手套。”陈菲菲头也不抬的说道,“但我这东西还挺贵的,尤其是这个手套,羊肠做的,再找手艺好的绣娘从里面给我缝起来的,带上去,手感和人皮一模一样,一只手套要三十文铜钱,你们若是决定带了,要付我钱的。”
她公事公办说道:“加上衣服,一套一两银子,不过分吧。”
秦知宴跃跃欲试,凑了上去,兴奋说道:“一百两银子,今日所有人的花销我付了。”
陈菲菲抬眸,扫了秦知宴一眼,皮笑肉不笑抬了抬下巴,指了指盒子:“郎君大气,随意用吧。”
沐钰儿在后面叹为观止。
这水平,明明可以直接抢,还偏送了三件衣服和三双手套,真是感天动地啊。
陈菲菲也懒得理会众人欺负的心绪,开始从第一个小男孩看起。
老李眼疾手快抢了记录的活,凑了上前:“我给您记录。”
“身高三尺有余,少了两颗牙,还在换牙器,不超过十二岁,看体型大概十岁,面容有两道划痕,头顶发髻未完全散落,眼睛紧闭……”陈菲菲一样样检查过去,直到摸到小孩的脖颈,动作一顿,“颈椎断裂。”
“对,我之前查过了,是被人直接掐断脖子的,但两侧怎么没有手指印呢。”老李不解问道。
陈菲菲把小孩的脖颈掰到一边去,随后嗯了一声:“怎么碎在这里。”
“什么意思?”秦知宴凑过来问道,“掐断颈椎不就是碎的吗?”
“人脖子这一端的颈椎一共有七节,从上到下依次为寰椎、枢椎,也就是第一和第二颈椎。”陈菲菲用手指一点点摸出来,“最下面的这块是第七颈椎,也就是大椎,一般人低头时用手触摸到那块突起的骨头,就是第七节的骨头,你看这个小孩的颈椎在这一节。”
陈菲菲把手指上移,最后落在中间的位置:“碎的是第四节。”
“那又如何?”秦知宴不解,“所以这真的是他的主要死因吗?”
“按道理是。”陈菲菲开始把小孩的衣服脱了,淡淡说道,“但你可以问问司直,她若是杀人,可以只把这里的骨头捏碎吗?”
京兆府的三人齐刷刷看过去。
沐钰儿伸手,手指做弯曲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认真说道:“捏碎没问题,小孩子的骨头本来就不会太坚硬,但只捏碎这一节不行,因为我手的太大了,至少三节。”
众人忍不住看向她的手指。
纤细修长,指腹上有着硬茧。
这是一双这么也跟大手搭不上边的一双手!
秦知宴若有所思,伸出自己的手仔细看了看,最后冷不丁搭在小李身上。
成年郎君的手可以直接把十七.八岁的小李脖颈完全覆盖住,不管怎么用力也不能只卡到第四节的骨头上。
小李冷不丁吓了一跳,正打算弹起来,却被秦知宴压了回去,差点弄扭了脖子。
“怎么了,少尹。”他闷闷问道。
“对啊,小李的脖子我都能整个握住,那小孩的脖子我搭上去,岂不是还有剩的,凶手若是男子怎么可能只掐断这一块脖子,所以凶手是女的吗?”他连声推测道,激动问道。
沐钰儿蹙眉:“手的力气虽和手掌也没太大的关系,但这么小的手,怎么看也不想有力气的手,这般大小的手,只有小孩的才符合。”
“小孩!”秦知宴倒吸一口气。
“不是被掐死的。”众人说话间,背后传来陈菲菲的冷笑声,“人都被折磨死了,还要故意掐断人脖子,好阴毒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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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 琉璃爱 ◇
◎伤痕◎
不知何时, 陈菲菲已经把所有小孩的脖颈都仔细检查了一边,小孩的头都有些诡异地歪在一处,配上那张灰白狰狞的脸, 冷不丁吓得众人一个哆嗦。
秦知宴嘴皮子抖了抖,小声抱怨着:“怎么脖子摆不出去了?”
小娃娃小小一只躺在船上,四肢挺直,偏脑袋微微歪着, 就像一个精致的木偶正耷拉在一侧, 只等着一根线,把脑袋扯起来,就会彻底活过来。
——诡异阴森。
小张直接吓得躲在师父后面, 哆哆嗦嗦问道:“怎么,怎么不摆正啊。”
“摆不正的, 第四到第六是主要撑起脑袋的骨头,第四节断了, 就像一口气,吐出来就彻底泄了。”沐钰儿面不改色解释着, “一开始被人摆齐, 是有些人会下意识把脑袋放在正中,但一旦你没有这种意识, 脑袋就不会回到挺直的状态。”
秦知宴冷静一会儿, 移开视线, 听得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你看我说的没错,所有人的脖子都断了。”
“所以他不是被掐死的?”老李是京兆府的老仵作了, 对此还剩镇定, 只是继续追问着陈菲菲, 惊讶问道,“但人的颈椎很脆弱,若是真的被人掐断了,怎么可能不死。”
陈菲菲的手按着他诡异鼓起的肚子。
“这肚子里的是水吗?”她随口问道。
小张凑过去也跟着伸手压了压:“肯定是水啊,这个小孩子四肢纤细,怎么也不该有这么大的肚子。”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陈菲菲抬眸,扫过两位仵作茫然的样子,“为什么这里的小孩都是大肚子的。”
“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不都是大肚子的吗?”老李小声说道,“而且口鼻处也有细微的水流出,指甲处倒是干净,但我之前看了看那口井,是一口老井了,边缘都是青苔,小孩小,若是挣扎碰不到两侧也算正常,所以我之前推测,小孩是不是被人掐晕了,然后再丢入水中,可能无意识吸了几口水。”
陈菲菲柳眉一挑,慢吞吞反问道:“那你觉得他是生前入水?”
老李沉默片刻,随后谨慎说道:“这真不好说,也是联合死因,毕竟伤的地方是颈椎的位置,这位置太过重要了,有些人摔了一下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现在死者是小孩,脆弱一些,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我还是倾向死因是因为脖子处的伤口。”
陈菲菲声音片刻,随后示意他把手放在小孩的脖颈处:“你仔细摸摸,他这个的伤口只是错位断骨的伤了?还是只是那种尚可医治的断了?”
这里的伤口老李一开始摸过好几次,现在听了她的话,依旧小心地贴上去摸了摸,神色严肃。
包裹颈椎的皮肉下并不厚,所以用手指摸上去那一截骨头是坚硬的,甚至还带着骨头的弧度,可摸到正中位置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这一节骨头不对劲。
那是一种奇怪的触感。甚至手指微微用力按下去,也能把那截骨头推进去。
“骨头断了会有局部疼痛肿胀,甚至会有畸形,皮肤也会有淤斑,关节活动不流畅,会有些许的摩擦感。”陈菲菲低声说道,“你能感觉到这个小孩的骨头处有这个问题吗?”
老李点头:“寻常腿脚会有肿胀,但这个骨头小,所以肿胀并不明显,但这里的皮肉按下去比其余地方要更厚一点。”
“对,四肢粗而大,受了伤本就比其他地方更明显一点。”陈菲菲点头,“你觉得这人若是没有入水,而是当场救可以救回来吗?”
老李谨慎说道:“不好说,手指按下去已经能推进去了,我怀疑是整个骨头都断了,甚至可以推进去了,我怀疑,骨头可能有碎片。”
陈菲菲打量了一下老李,随后满意点头:“确实如此。”
老李立刻点头,露出笑来。
小张立马错过去也打算仔细研究一下。
“那你觉会这样的伤势是即可死亡还是慢慢死去。”陈菲菲继续问道。
老李看着她,好一会儿,脸上的笑意缓缓笑死。
一侧的沐钰儿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人在死后入水,就不能喝入大量的水,从而导致肚子变大,因为当时的这人已经不能呼吸呢,水肯定不是喝井下的水。”
“但死后入水的人,一般肚子里也有水啊。”小张小声说道,“这几个小孩子才多大的胃啊,泡了一晚上,说不定是流进去了。”
“有水和被水撑开这么大事两码事。”陈菲菲自箱中拿出一把薄薄的小刀,抬眸去问秦知宴,“剖验的单子签了吗?”
“你要开肚子!”秦知宴扭头去看沐钰儿。
小张畏惧地看着那个刀片,倒是老李一脸兴奋。
洛阳城内,敢剖验的人可不多,会剖验的人更少。
老李是一个,陈菲菲更是一个!
“这人的死状明显有问题,意外横死,死因难定的尸体本就该进一步检查,剖验是最好的手段。”沐钰儿替陈菲菲解释道。
“没签快去签。”陈菲菲抬眸扫了一眼其余四具的尸体,伸手一指,“这四具也要,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必须全都检验完毕才能说。”
秦知宴顿时苦着脸:“两位祖宗怕是不知道正中这位小郎君和最后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孩子,我还打算先把事情压下来,有点眉目再说呢。”
沐钰儿扬眉,笑了笑:“少尹该想想,一下子死了五个小孩,还牵连到并非是普通人的小孩,甚至很有可能是一人为之,那这事根本压不下来,还是早日签单,早日破案,也好免起风波,连累到你。”
秦知宴心中这话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脸色凝重,脚步沉重出门去找这几位的家人。
“请教陈娘子,为何这里被人掐断,却没有痕迹呢。”老李指了指小孩的脖颈,认真问道,“若是寻常人被掐,脖颈处会留下清晰的指纹和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黑,便是死后杀的人,也该有白色的痕迹才是。”
小孩的脖颈泛出灰白之色,却依旧可以看出家境不错,皮肤细腻雪白,如今这截脖颈处却没有任何被人掐压的痕迹。
“对啊,若非师父摸到他后面的骨头有问题,仔细看了看,任谁也看不出他这截骨头是断的。”
小张小声附和着,“可掐痕一般都会显现嘛。”
陈菲菲沉默,冷不丁抬头:“若是这个伤口是人死后弄的,本就痕迹浅,加上这五个小孩全都皮肤白,又被浸泡了一夜,未必能真现出来。”
“拿点水来。”陈菲菲说。
小张立马端来一盆水。
陈菲菲手指沾了沾水,最后滴在脖颈处,那几滴水自脖颈侧面分为六道流下,偏在一处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滑落。
“这就是第四节骨头的位置。”沐钰儿说。
“对,去把我盒子里的葱白捣碎,再把白纸和醋拿出来。”
年纪最小的小张立马去干活了。
“这是做什么?”老李问。
“刚才的那个水滴可以寻找看不见伤口的位置,现在用葱白捣碎,用沾满醋的纸盖在伤口上一个时辰,伤痕就会显现。”陈菲菲并未藏私,很直接说道,“很简单的办法,可以帮我们判断这个伤口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老李面露激动之色,连忙低头奋笔疾书。
小张正在哼哧哼哧捣葱白,顺手把白纸一点点浸到醋里。
陈菲菲似乎颇有心思,只是沉默地看着几个小孩。
沐钰儿凑了上去,蹙眉问道:“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弄断他的脖子。”
陈菲菲摇头。
“能判断他们什么时候死的吗?”沐钰儿问。
陈菲菲随手按了按他上臂上的肉,并不能完全按到底:“轻微硬化,但因为他的尸体一直在水中,所以判断大概是三个时辰左右。”
沐钰儿在心中算了算,脸色微微吃惊:“那死的时候不是今天早上凌晨吗?”
“尸斑指压褪色,不会超过六个时辰。”陈菲菲说道。
“这个时间都有些大了,还能再缩小一点吗?”沐钰儿蹙眉问道。
陈菲菲点头:“只要解剖看一下他的胃里还有没有东西既可以了,在让人问一下他到底什么时候消失的,核一下最后吃食,就能缩短时间。”
“还能这样!”老李激动说道。
陈菲菲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你是有什么其他发现吗?”沐钰儿凑过去,敏锐问道。
陈菲菲侧首看他,眼睛冷沁沁的,她眼尾极长,眼睛上调,眼波流转间,锐利明艳:“昨天陈安生那个小混蛋说是不是还有五个小孩不见了。”
沐钰儿一顿,随后脸色微变。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严肃。
—— ——
陈安生风风火火跑过来的时候正好碰到秦知宴捧着签单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歪了歪头,眨了眨眼。
“站在门口做什么。”陈菲菲不悦的声音响起,“快给我进来。”
“哦。”要说北阙里陈安生最怕谁,那肯定是陈菲菲莫属了。
老大凶,但不打人。
菲姐凶,给你来一刀。
“怎么了?”他一入内,就看到那几具尸体,却没仔细看,只是走到沐钰儿身边,仰着头问道。
沐钰儿指了指那五具尸体:“昨夜那几个小孩的脸你还记得吗?”
陈安生嗯了一声:“大概记得一点,小昭大概会记得清一点,我昨夜一直在船底,就逃的时候看了一眼。”
“小昭年纪小,看了尸体怕晚上会做噩梦。”沐钰儿并未多加隐瞒,反而直接说道,“所以我要找你们辨认。”
陈安生一怔,连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随后立刻扭头去看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仰卧着,脖颈上覆盖着白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醋味和葱白味。
陈菲菲站在另一侧,掀开白步:“那具尸体在验尸,你先来看这四具。”
陈安生犹豫一会儿,这才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女孩,脸颊带着小孩才有的肉感,皮肤细腻,小脸圆短,如今脸色灰白地躺在这里,就像一个小小的精致泥偶。
“有印象吗?”陈菲菲问。
陈安生犹豫一会儿:“不太有印象,可以先看看其他的吗。”
她小心谨慎地说道。
众人心中瞬间松了一口气。
陈菲菲也不强求,接着带她去看第二具尸体。
第二具依旧是一个小女孩,面容惊恐狰狞,身形瘦高,但依旧不超过十岁模样,右唇角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这个是当时坐在小昭边上的人。”陈安生盯着那张脸仔细看了看,冷不丁说道,“她当时一直在哭呢。”
沐钰儿眉心瞬间皱起。
秦知宴大惊:“你见过他们。”
“那这个呢?”陈菲菲掀开第三条白布,露出一张胖嘟嘟的男孩的脸。
这个男孩子面容白皙如今却只能泛出青色。
“当时在破口大骂,说自己认识姜家的人,会把他们都抓起来杀了,对了,还被绑架小昭的那个男子用力踢了一下右腿,他疼得后面一直在哭。”
陈菲菲手指微动,掀开右腿边的白布,果不其然出现一个圆形乌青。
“对上了。”秦知宴倒吸一口气,喃喃自语。
“下一个。”沐钰儿站在一侧,眸光冷淡地说道。
陈菲菲掀开最后一个人的白布。
这也是一个男孩子,格外瘦小,穿的也是普通的棉布,是这五个小孩中家境最是一般的人,他脸颊瘦瘦的,眉骨有些突出,如今这般闭着眼了无生机的躺着,也显出几分少年老成之气。
“我,我记得。”陈安生声音微微提高,“他,他一直和小昭坐在一起,还安慰小昭了,我带小昭跑的时候,他还替我拦了一下一个大人……”
“当时,我把船凿穿了,我以为他们都跑了的。”陈安生不安说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回事?”秦知宴靠近沐钰儿,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孩不是你们北阙的人吗,怎么会认识这几个小孩。”
沐钰儿揉了揉脑袋:“昨夜小昭和人出去玩的时候被人拐走了,塞到一个船上,安生跟了上去,船上一共被绑了六个小孩,后来安生凿破船,趁乱把小昭跑了,他们怎么没跑掉。”
“他们最大也只有八岁,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跑!”秦知宴忍不住咬牙说道。
沐钰儿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眸光凝重。
“朝我们发什么火。”陈菲菲立马不悦说道,“你们京兆府负责洛阳安危,有一伙贼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一口气杀了五个小孩,你们竟然都没发现。”
秦知宴嘴角紧抿。
“等会你让衙役给小昭和安生做个笔录。”沐钰儿沉声说道。
安静的屋内只听到叮咚一声,小张跳起来打破沉默的气氛,激动说道:“一个时辰到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个趴着的第五具尸体上面。
小张神色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眼巴巴地看着陈菲菲。
陈菲菲大步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中冷静的掀开那层已经干涸的白纸。
小孩的本就白皙的皮肉因为血液的不流动泛出毫无光泽的灰色,这样的颜色可以掩盖住一些浅淡的痕迹。
如今,一条淡淡的细长青色痕迹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个似乎不是手指的痕迹。
“这是什么?”秦知宴低头仔细打量着那条刚好穿过第四截颈椎的长横形模样的伤痕,不解问道。
“这是人的手指吗?”小张惊诧说道,“其他手指头呢,而且怎么绕了一整圈,小孩的脖子再细,也不能一只手就给人环住啊。”
“这不是人的手。”陈菲菲笃定说道,“人的手指不会这么长。”
她顺手把沐钰儿的手指打在自己的脖颈处,手指刚好卡在两侧大大动脉上。
沐钰儿心中微动。
“你捏断人脖颈的时候,会直接捏碎?”她扭头去问沐钰儿。
沐钰儿摇头:“很难,其实只要骨头完全错位,人就会死,省时省力。”
“那你反手捏我后脖颈可以把我脖子捏断吗?”陈菲菲又问。
沐钰儿还是摇头:“人的骨头在后面,手指卡着,反而用不上力气。”
她语气一顿:“杀他的凶手是从正面捏断人的脖子的,但人的手指不可能环绕这么一圈,而且手指也不能这么细长端正,更不能只捏到第四节骨头……”
她的手指在陈菲菲的脖颈处轻轻扫过,最后点了点她脊椎的位置,若有所思地想着。
“捏断他的脖子的……”沐钰儿脸色微变,声音微微压低,似在犹豫但有带着一丝笃定“不是人!”
眨眼间,夏风乍起,吹落一地树叶。
所有人不可抑制地冒出一阵寒颤。
115 ☪ 琉璃爱 ◇
◎面具◎
别院深深, 树荫满地。
大中午的日子,众人却觉得后脖颈一阵阴凉闪过。
沐钰儿说出这话时,竟缓缓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排除重重不可能后,最不可能的猜测就成了最可能的选择。
这双手不可能是一个人类的手。
“什么叫不是人!”秦知宴听得汗毛直立,忍不住追问道。
小张哆嗦地问了一下:“难道,难道是鬼。”
洛阳最不缺的就是鬼故事, 其中因为贯穿洛阳的洛水每年都有不少人意外跌落去世, 成了鬼故事最多的素材。
“不,不可能。”秦知宴断然否决道,“且不说到底有没有鬼, 不是都说阴阳分明嘛,这也没有七月半, 洛阳也不是在阴阳两界的地方,怎么也轮不上厉鬼杀人, 还是杀小孩,小孩阳气重, 厉鬼不是最怕吗, 所以肯定不可能是鬼。”
——分析地有理有据,可见话本看的不少。
小张吓得连连点头:“对对, 厉鬼在阴间, 和我们阳间人可没关系。”
“但是我听闻, 水鬼杀人之后,脖颈处或者脚脖子处都会有一条细长的线。”小张话锋一转,哆哆嗦嗦说道, “少尹觉得像不像这条线啊。”
秦知宴脸上的镇定逐渐瓦解, 最后忍不住靠向沐钰儿, 小心又犹豫地问道:“司直觉得像不像啊。”
陈菲菲欲言又止地看向强装冷静的两人,要是没有相互挤在一起,这大义凛然的语气倒也说得过去。
沐钰儿没理会他们的一惊一乍,按剑正打算走了几步,就被人死死扯住袖子,便站在原地,仔细思考着,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若是说造成脖颈这个情况的痕迹,确实很难说是人的手能捏成的。”她站在门口被半截日光落下照亮的地方,大红色的袍子被亮光一照,显出整齐的纹路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条诡异的乌青的细长痕迹上。
——人的手指不可能这么细这么长。
小张立马苦着脸:“所以真的是水鬼杀人留得痕迹,听说水鬼的手指就很长。”
“难道我要去阴间抓人?”秦知宴木着脸,哆嗦说道。
沐钰儿这才回神,打量着鹌鹑一样的两人,敷衍地伸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不是鬼,没有鬼,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你刚才不是说不是人的干嘛?”秦知宴小声说道。
沐钰儿叹气:“我说的是有人装神弄鬼,再说了鬼没事大白日也不会来好吧。”
“可人是大晚上死的!”秦知宴碎碎念地驳斥道。
沐钰儿扬眉:“谁跟你说大晚上死的?”
秦知宴古怪地嗯了一声,有理有据分析道:“昨天晚上他们报的案,你们北阙的小昭不是也昨天被抓的嘛,坏人肯定是怕事发,这才杀人灭口,肯定是昨天死的啊。”
身后的陈菲菲不耐说道:“签单签好了没,我要剖验确定死亡时间了。”
秦知宴连忙把怀中的五张签单递上去,嘴里碎碎念着:“到时候一定要缝合好啊,我好不容易才说下来的,还差点被打了,还好我舅舅的名头能唬人,才能安然回来。”
陈菲菲接过单子仔细看了看,这才递给一侧的老李,漫不经心说道:“放心,一定给你缝出一朵花来。”
秦知宴苦着脸,委屈巴巴抱怨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你给我打下手。”陈菲菲对着一侧的老李说。
老李连连点头。
陈菲菲手中的那把刀格外特别,刀刃极薄,刀柄细长,刀尖格外尖细,甚至像一片柳叶。
她伸手在小孩的肚子上摸了摸,手指能陷进去,皮肤却已经毫无弹性。
“从肚子开剖吗?”老李小心问道。
陈菲菲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他脖颈处的位置,左右各自比划了一刀:“这两处下刀,之后交汇在胸口正中位置,最后向肚脐做纵切。”
老李很快就划出一个样子:“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缝合容易,而且能完全观察到身体里面所有器官,加上这几人脖颈处有伤口,可以更好的观察。”陈菲菲倒是事无巨细地解释着。
她边说,手中那把薄薄的刀便干净利索地划下,一股难闻的味道便瞬间弥了出来。
小张脸色微变,本想强忍着站在这里,直到那刀刃顺着胸口直直落下,最后划到圆鼓鼓的肚子时,一股浓郁的恶臭似在泥水中发酵的味道彻底涌了出来。
别说小张,就连秦知宴也脸色大变,随后齐齐冲出去吐了。
陈安生强忍着恶心,只是还没看的仔细就被人捂住眼睛,顺势推了出去。
秦知宴猝不及防接住小孩,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言,随后默契地站在门口,不肯再进去。
陈菲菲倒是冷静,把舌头底下的薄荷含片咬了一块,直接吞下去,这才压下这股恶心的味道。
“内脏全都破了。”老张打了一个寒颤,心中闪过一丝恐惧,“这不是溺水的人会有的东西。”
仵作验错尸,轻者停职,重者斩首。
小孩肚子里的黑水顺着两人白色的衣服低落在地上。
“舀一勺放在边上备用。”陈菲菲低声说道。
老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汤勺,满满上一勺,甚至还用手掌晃了晃,仔细闻着那味道。
门口果不其然传来三声起此彼伏的呕吐声。
“不是酒,应该就是普通的水灌在肚子上发酵了,所以味道很奇怪。”老李谨慎说道。
陈菲菲嗯了一声。
“肚子里的水要排干净吗?”
“要。”陈菲菲说,“小心别碰到内脏,钰儿,帮我那个木盆来。”
沐钰儿嗯了一声,很快就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干净木盆,两人很快一人一边,用勺子把里面的黑水全都弄干。
老西看着里面的器官,倒吸一口气:“连脾脏都破了,这,这小孩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什么,什么意思啊。”门口传来秦知宴虚弱的声音。
他扶着门框,只露出一只耳朵,眼珠子也不敢看过来,只是发出询问的气音。
“就是他生前被人大量灌水,肚子撑破之后祸及其他器官,导致所有器官生前都有损害,甚至还翻涌把食道都灼伤了。”陈菲菲看着小孩的食道,冷淡说道,“胃和肠道里已经没有任何吃食了,消化完这些东西至少需要三个时辰。”
“什么意思?”老李不解问道,“就是他是三个时辰前死的,尸体是在卯时过半时,被起床的百姓陆续被发现的,往前推三个时辰,难道是昨夜子时左右死的。”
“是他最后一段饭到现在死前,至少隔了三个时辰,他是什么是吃的饭?”陈菲菲问道。
老李往前翻了翻本子,最后说道:“这位小孩的丫鬟交代,他是酉时过半在一处酒楼中吃完东西,然后小郎君闹着要去放河灯,然后被突然涌过来的人群挤散之后就发现丢了,之后是立刻报了案。”
沐钰儿快速说道:“那人就是子时到卯时之间死的。”
“不是昨天晚上死的!”秦知宴忍不住探出半张脸,惊讶问道,“你们昨夜是什么时候救出小昭的,难道是在子时?”
陈安生半个身子扒拉在秦知宴后面,小声说道:“不是,是亥时还差一炷香,我记得清楚,亥时是第二轮花船游行,提早一炷香的时候,乐呼街路上的戏班子都配合花船上的锣鼓开始敲锣相应,所以我当时喊救命,也没有人察觉不对。”
“凶手发现事情暴露后,竟然还留着这几个小孩。”秦知宴忍不住说道,“这不合逻辑啊。”
能走上人口贩子这条路的,就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之辈,很多时候,哪怕是有事发的可能,他们不是铤而走险,打算硬碰硬,要不就是直接把所有货物都杀了,等着下一批,而往往后面一种办法更加方便,也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京兆府也连同各衙司打击过很多这样的人口贩子,对这些人的凶残天性也算了解一二。
“因为这些人可能不是用来拐卖的。”沐钰儿解释着,脑海中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对了,这几个人的名字,生辰八字这些信息有吗?”
小李的声音从另一门边,虚弱传来:“有有。”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沐钰儿接过去仔细看了一眼,随后掐指算了算,嘴里念念有词。
“你们北阙司直还会算命。”秦知宴惊讶问道。
陈安生得意点头:“那是,我家老大什么都会,你要是去南市算命报上紫微真人的名字,给你打折。”
秦知宴立刻竖起大拇指:“北阙业务还挺广。”
“这五个小号,包括小昭都是水命。”沐钰儿冷不丁抬头说道。
陈菲菲侧首看过来。
“一般来说甲乙为木、丙丁为火、戊己为土、庚辛为金、壬癸为水。”沐钰儿慎重说道,“这五个小孩以此是丙子时,甲寅时,壬辰时,丙午时,壬戌时,小昭是癸巳。”
“我昨日听着安生说,就觉得像是邪.教。”陈菲菲呲笑一声,“他们绑了孩子不是为了买卖,而是要做更见不得光的事情。”
“所以不是人口买卖,是邪.教作乱。”秦知宴万万没想到事情还能走到这个地步,顿时苦着脸,“这案子是越来越难破了。”
疏议中为了防止各种邪.教乱出,特意规定了两项制度,一个是沙汰、度牒制,一个是寺观僧官制,都是为了规范僧尼。
对私自传教的人更是有明确规定:‘诸造祆书祆言者,绞’,此罪为重刑,但也挡不住有心之人用这种一本万利的办法为害百姓,只是这些不法之人都是在乡村传教,洛阳身为神都,管理格外严格,陛下更是三申五令,若是一旦露出这个苗头,还闹出人命,京兆府众人的官路也算走到头了。
“那他们为何要给小孩子灌水?”老李不解问。
陈菲菲收回视线,继续检查着伤口:“不知,这就要看看这个邪.教在渲染什么法了,不过这个小孩的死因现在可以确定了。”
沐钰儿立刻看过里。
“被人灌了大量的水,胃囊破裂,损伤肝胆,最后翻涌到食道,窒息而死。”陈菲菲眸光极冷,淡淡说道,“这个死的过程极为痛苦,有些人运气好会在一个时辰内死去,有些人却要受了三四个时辰才会痛苦死去。”
秦知宴倒吸一口冷气。
“好狠的手段。”沐钰儿喃喃自语,眉心随后紧紧皱起,“人死后是立刻抛尸的嘛?”
“尸斑符合死后溺水的特征,背部和四肢没有久躺形成尸斑,应该是发现死了立刻就抛到水里,所以整体尸斑尸僵比寻常尸体要轻很多,乍一看确实和溺死没有太大的区别。”陈菲菲最后检查一遍,一遍遍和老李核对着所有问题,最后都仔细记录下来。
“昨夜是夜市,没有宵禁,到了子时已经人来人往,声音不断。”沐钰儿抱臂说道,“凶手发现人死了之后,立马抛尸倒也说得过去,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一个小孩在整个洛阳里太小了,宛若尘埃,凶手借着人流抛尸,倒也不突兀。
“那人死了为什么还要拧断他的脖子。”秦知宴小声问道,“一般来说人死之后,多做多错,反而会暴露更多的问题。”
可惜屋内三人皆没有说话,老李正在专心致志写案记,沐钰儿正抱臂沉思,而陈菲菲开始缝合这具小孩的尸体。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跟水有关,很难不怀疑这个邪.神和水有光。”好一会儿之后,沐钰儿出声,“出生时候含水的小孩,被灌入大量的水,脖颈处的痕迹传闻是溺水者才会有的痕迹,人都是在水中被发现的,一个是巧合,但个个都是巧合,实在奇怪。”
“五行相生相克中,和水有关的是金生水,水生木,水克火,土克水,所以金木火土都有可能。”陈菲菲说,“但总的来说,都是邪门歪道。”
“昨夜傩戏上好像养的就是水神祈福。”门口陈安生冷不丁说道,“有一个带着龙王面具的人,牵着一个木头机关制作的龙王,还挺活灵活现的,那龙头真的很逼真。”
沐钰儿眉心微微蹙起。
“这么巧。”
“这些傩戏上演什么会像你们报备吗?”沐钰儿问。
秦知宴摇头:“不会,但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水神傩戏是谁家的戏园子。”
沐钰儿精神一震。
“户部巡官灿珍杨家中养着的戏班子。”秦知宴解释道,“他家祖上就是渤海高家的一支后裔。”
“就那个跳大神很厉害的那个家族。”陈菲菲抬眸问道。
秦知宴嗯了一声,最后强调着:“是祈神!据说他做人偶很厉害,活灵活现的,还能自己动,东宫引荐给陛下后,陛下很喜欢,哪怕他眼睛有问题,但还是破格让他去了户部,做了一个清闲的巡官。”
沐钰儿挑眉:“真的假的?”
“我也是听说。”秦知宴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他最厉害的就是点睛,传说被他点了睛的木偶才会活过来。”
“装神弄鬼。”陈菲菲走到第二句尸体,“木头就是木头,尚点不成金玉,怎么幻化得了人。”
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剖开第二句尸体。
“死因和第一个相同,胃内同样没有东西,时间也是子时到卯时,指甲上有一根灰衣细丝,大概率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抽出来的。”
“第三人,死因是……脾脏破裂后,血液倒涌,胃内有东西。”陈菲菲心思微动,随后头微微低下伸手小心去拨弄那个胃,胃里的东西已经完全空了,只有肠上还有一点糊糊的东西,“最后一顿饭到死前是两到三个时辰,可能三个时辰不到,他是何时吃的东西的。”
“戌时,和阿娘出来玩,准备回家的时候,才和他阿娘一起吃了一碗羊肉粉。”老李不解问道,“他这个死因为什么不一样。”
“他忍得住这些水给他带来的疼,但他身子忍不住。”陈菲菲抬眸,任由头顶的汗水滑落鼻尖,落在惶然落在胸口衣襟上,神色漠然,但隐隐有悲悯闪过,“死的时候最是痛苦。”
她的目光落在第三个男孩身上。
小男孩穿着最简单的麻衣,身形瘦弱,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这五个小孩中家境最差的一人。
屋内的气氛浑然一怔,陈安生失神盯着那人的脑袋看。
要不是他当时拦了那些大人一下,她肯定没法带着小昭平安逃出来。
“那他是丑时之后死的。”沐钰儿的声音拉回所有人的神思,“所以每个小孩死的时间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是死了就扔,所以,凶手身边需要很多人,很多人那目标一定不小,他们需要一个落脚的,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宅院是最好的选择。”
“嗯。”陈菲菲开始手脚麻利缝合第三具尸体,“凶手不会距离这几个抛尸地点太远,你到时候可以从这里下手。”
“我叫人去拿地图!”秦知宴立马说道。
“这个是什么?鳞片?”陈菲菲缝好尸体,正打算离开,眸光微动,低下头来,自第三具的指甲处夹出一个细微的鳞片。
小小一片,甚至还没有指甲盖大。
“是不是雨的鳞片。”老张说,“他是在洛水里被发现的,洛水里都是鱼。”
陈菲菲不说话,只是把那东西仔细放好,随后去检查第四具尸体。
“第四具死因和第一具相同,胃内也没有东西,指甲上有砂石。”
“第五具也是如此,嗯,第五具的脖颈伤口处有木屑和沙泥。”
直到午时的沙漏发出叮咚一声,头顶的日光彻底移到头顶,两侧的冰块也早已化掉只剩下一滩水,陈菲菲这才直起腰来,身上已经湿了一片,整个人面色苍白。
沐钰儿上前扶着人坐下:“辛苦了。”
秦知宴指了指地图,手指捏着一根树枝,随意比划着:“我刚才根据发现这五个小孩尸体的地点,找了几个地方,但位置都在乐呼街,阳春街,寻石街附近。”
沐钰儿目光一扫而过洛阳城区内的地图,眸光微动。
乐呼街,阳春街,寻石街是洛阳南市附近最热闹的三条纵横街,一向是庙会夜市时,人流最大的时候,也是发生变故最多的地方。
沐钰儿冷不丁想起那个古怪的院子,那个奇奇怪怪的布置,一个个奇奇怪怪的人偶,和一个不明就里的高手。
“这三个地方排查起来,难度可太大了。”秦知宴小声说道,“这里的人很多,而且也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作奸犯科的事情。”陈菲菲抬眸,淡淡说道,“一个是穷凶极恶的穷人,一个是心无慈悲的富人,总不该是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普通人。”
“那我去排查一下。”秦知宴被人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倒也没生气,只是叹气说道,“那我要从哪里查起来呢。”
沐钰儿沉吟片刻:“第一,谁家迷教,不管信什么,只要是那种很信的人,神神叨叨,已经入魔的人一定和寻常人是有点不一样。”
能坐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显然不会是普通信教。
“第二,谁家和左右邻居关系一般,或者寻常不住人,但是最近住在这里的人。”
人来人往,关系好的人很难做这些事情,不然太容易被发现了。
“第三,谁家有过闹鬼的传闻,或者谁家总是吵架,大家已经见鬼不怪的那种,对了最好是家里有小孩的,尤其是男孩。”
沐钰儿想起拐小昭走的那个小男孩。
用鬼神和家人扯幌子是最好的挡箭牌。
“第四,谁家有面具和黑手套,但这些东西一般都是藏起来的,你们未必找得到,但还需仔细留心一下,戴面具和戴手套一定是为了隐藏什么,你们可以注意面上和手上有没有奇怪的人,但也有可能是贼人做贼心虚。”
秦知宴连连点头,很快就亲自带人出门了。
沐钰儿和陈菲菲坐在一侧,各自沉默,陈安生小心翼翼趴在门口张望着。
“你在想什么?”沐钰儿扭头问道。
陈菲菲慢条斯理把身上沾满污水的衣服手套拿下,拿了个袋子装起来,随意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明明人心不足,却期冀于鬼神,实在是可笑。”
“老大!”门口传来张一大声的喊叫声,“你怎么在这里啊,要我好找。”
张一大中午走的满头大汗,用手扇风,刚一入内,一看到五具尸体,立马吓得退了回去,只是苦着脸说道:“不会是我们的案子吧。”
沐钰儿摇头,简单说道:“和昨夜小昭被绑架的案子有关,船上其他五个小孩全死了。”
张一脸上的神色微微僵住,到最后只剩下难言的错愕。
“你找我做什么?”沐钰儿转移话题问道。
张一的目光犹犹豫豫地收回,最后才落在沐钰儿伸手,小声说道:“那几个面具的来处找到了。”
沐钰儿抬眸:“哪里找到的。”
“巧不巧,都是从昨天那个面具郎那里买的。”张一小声说道,“面具郎说自己世代祖传做傩戏的,这些面具都是傩戏面具,他做给一个戏班子的。”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心中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
“戏班子叫平潭海戏班。”张一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是一个做各种祈神的戏班,班主名叫荣大,但听说他背后有一个贵人,是户部一个当官的。”
—— ——
平潭海戏班在洛阳不算出名,但胜在竞争的人少,毕竟现在还能舞傩戏的人实在不多,而且傩戏有些神秘诡异,许多人也避之不及。
荣大确实不怕这些的,他甚至觉得觉得那些木偶格外的好看有神,简直像是活了一般。
“班主,门外有两个自称是北阙的人来了。”一个小仆匆匆忙忙走了过来,“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荣大脸色微变。
在南市混日子,北阙的名头还是听过的。
“见啊!”荣大大怒,“请进来没有,不识货的东西,还不把贵人给我请进来。”
平潭海戏班并不在几个热闹的主街,反而位置有些偏僻,但地段也还算不错,四通八达,两侧也都是安静的铺子,背靠一段洛河,一条街也只有他们一个戏班子,看招幡的样子还算崭新,想来生意不错。
沐钰儿还没仔细看着,就看到门口的帘子被人掀开,走出一个模样黝黑,右手带满金戒指的人。
“是司直啊,那阵大风把您这等贵人吹来了啊!快请进,快请进,手下的人是个嘴笨眼瞎的,连着您的样子都没记住,真的是该死啊,可是来看戏喝茶的。”荣大热情殷勤地问道。
平潭海戏班外表和别的戏班没什么区别,但内在却别有风味。
充满野性的雕刻,各有不同的装饰,尤其是两侧站着或笑或哭,或站或蹲,或大或小的木偶,他们都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鲜艳的衣服,动作姿态千奇百怪,眼睛上镶嵌着珠子,乍一看跟活了一眼,栩栩如生。
张一被吓得立马贴近老大,眼睛都不敢乱飘一下。
这些沐偶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不会动,却偏偏有种一路注视着你的感觉。
“司直对这些木偶感兴趣!”荣大一直悄悄盯着沐钰儿的反应看,见她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些木偶,立马说道,“您看上那个尽管开口,若是看不上我们就去看别的,这些都是迎宾偶不过上得了台面,我们还有更细致的木偶呢。”
沐钰儿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显出几分很好说话的无辜之色,状似随意问道:“这些木偶是哪来的,瞧着好逼真,真是厉害了。”
荣大被这一笑顿时放松精神,得意说道:“实不相瞒,是我家主人做的。”
沐钰儿故作不解:“你家主人是?”
“正是户部巡官灿珍杨。”他大拇指一翘,得意说到。
沐钰儿惊叹:“一个户部的官员还会这样的手艺,真的是天下之奇,无奇不有。”
荣大笑:“哪能啊,我家郎君原本是渤海高家的一支后裔,专做傩戏和木偶的,三年前得了陛下赏识,这才破格入户部的。”
他故作平淡地说着,但口气中的得意是挡也挡不住。
沐钰儿点头:“原来如此,早就听闻他的木偶甚至能动,当真是鬼斧神工、巧夺天工之人。”
荣大只是笑着不说话,随后话锋一转,眼珠子微动,不解问道:“不知司直今日是为何而来。”
“只是听闻你们昨夜在乐呼街做了一个水神祈福的傩戏,我……身后这位兄弟很是喜欢那几个面具,想问你们买一个,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问问。”
沐钰儿直接把怂在自己背后的人单手拎出来的人,笑眯眯说道。
傩戏的面具形制狰狞夸张,颜色大胆流畅,乍一看颇有点神鬼夜游的感觉,许多成年人都不敢看戏。
荣大的目光在张一身上一闪而过。
——这人瞧着胆子很小的样子。
沐钰儿直接一戳张一的腰,皮笑肉不笑说道:“不是你说要买的嘛,还不开口。”
张一嗷了一声,打算弹起来却被老大看似轻柔,实则宛若铁柱的手按在原处,只好哆哆嗦嗦开口:“是,是我。”
荣大扬了扬眉,委婉说道:“昨夜的面具并非和善之人,不是很好看,这位贵人若是喜欢面具,我这里还有很多面容平和的面具,不妨一起来看看。”
大概是为了附和傩戏的调子,整个戏班子的布置都格外黑暗压抑,头顶的甚至攀附着树枝,时不时露出半张或一张一面,被两侧的光一照,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人。
张一当真是往那边看都不合适,只好紧盯着荣大的眼睛看。
“水神不是神吗?怎么还颇不和善。”沐钰儿见张一这个没出息的样子,只好把人推回自己背后,自己顶上去问道。
荣大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司直这就有所不知了,所有水神除了那龙王,其他的全都是人变的,人怎么能变成水神呢,那过程一定很不美好。”
他说话微微压低,陪着不远处台子上的慢慢悠悠的冗长调子,嘴角的笑意被跳动的烛火一照,显出几分阴森来。
张一哆嗦了一下,沐钰儿却是面不改色,嘴角笑意讥讽:“人死了不成鬼,变成了神,有些意思。”
荣大没想到这个北阙司直小小一只,胆子倒是大,完全没有被吓到不说,甚至还提出问题。
“自然。”荣大紧跟着笑了笑,声音被烛火一照显出几分朦胧,“因为他们做了大功德啊。”
沐钰儿琥珀色的瞳仁紧盯着面前之人,淡淡问道:“什么功德。”
“拉了很多信徒啊。”荣大捂嘴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沐钰儿。
沐钰儿心思微动,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水鬼杀.人。”她缓缓说道。
似乎在配合她的话,台子上的调子被一个高昂的吊子一扬,所有的气氛顿时神秘高深起来,诡谲的张力,好似一个远道而来的巫族祭祀正在此刻悄然降临。
荣大立刻笑了起来,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但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笑:“神的召唤,怎么会是杀.人呢。”
张一听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忍不住探出脑袋,低声咒骂:“你放屁。”
荣大脸上神色顿时僵硬起来,一瞬间,和那些门口的木偶一模一样。
张一吓得立马缩回脑袋,只是闷闷说道:“自来神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生的,若是神不保护我们,我们就毁神,哪有还杀了我们无辜的人,还被封为神的,依我看,就是一个坏神,哦,叫坏鬼!”
屋内弥漫着竹竿一样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贴着人的心跳。
荣大沉默了片刻,随后嘴角露出笑来,这一瞬间,那点为何的古怪瞬间成了人间的无奈,只听到他说道。
“哎哎,贵人别生气,这出戏也是我们的人去一个村里游玩时,意外看到他们的祭祀觉得有趣,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排好的,昨日是第一次在南市出摊,不曾想哪里让贵人生气了。”
沐钰儿也不废话,只是从怀中掏出张一的画的五个面具:“这五个面具在哪里?”
荣大接过面具仔细看着,随后无奈说道:“这面具卖了?”
“卖了?”沐钰儿扬眉,“卖哪里去了?”
荣大脸上露出踟蹰之色,搓着手,眼珠子转了转。
沐钰儿见状,手指在刀柄上点了点:“某劝您还是老实交代,这面具涉及几起命案,若是你有意隐瞒,某只好带您去北阙走一趟了。”
北阙的地牢一向是竖着进横着出的,班主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和我没关系啊,和我没关系啊,我面具是我替人定做的!”
“谁?”沐钰儿反问。
“就我这出水神祈福记的来源处的村庄。”班主小声说道,“那个村庄很古怪的,神神秘秘的,我们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更是无意间闯入他们的圣地,结果被他们抓住,那些人本来打算处死我们,结果突然出来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大概是首领的人,说让我们一马,但要我们去山下为他们做这五个面具。”
他看着沐钰儿不信的样子,立刻苦着脸说道:“真的啊!真的很奇怪,但是真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些偏僻村子总是奇奇怪怪的,各有各的规矩,动不动就杀.人的,但是也总是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我们本来就是做傩戏的,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见识了不少。”
沐钰儿在心中打量着这些话,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捏着指骨,随后淡淡说道:“哪个村子?”
“就建春门出去,一直往西走,有一个叫琉璃山的,那村子老实说具体在哪里我也不记得了。”
“我们是上最高的那座山的时候走错了一条路,穿过一个峭壁,对了,还经过一个巨大的湖泊,然后才发现那个村子的。”
“村子门口有两颗巨大的槐树,还有那些人不爱说话,总是阴沉地盯着你,可怕极了。”
荣大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解释着。
张一哆哆嗦嗦地捏紧沐钰儿的衣服,沐钰儿面不改色点头:“这几个面具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荣大摇头:“这我哪知道,但我感觉有点接近傩戏面具,但傩戏从上古巫戏演化而来,这个线条更为简单,色泽单一,感觉更像是书里介绍的巫戏里的东西。”
沐钰儿嗯了一声:“你怎么把面具给他们的?”
“去琉璃山山下的一处瀑布下,我当时还好奇偷偷看,结果你猜这么着……”荣大神神秘秘地拉长调子,充满诱惑地问道。
张一露出一双眼睛,又怂又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出来一条大蛇。”他冷不丁看向张一的眼睛,嘴巴大大张开,声音好似从腹部发出,“叼走了。”
张一被那古怪模样吓得回不过神来,一张脸顿时煞白。
“你再敢吓唬人看看。”沐钰儿手中的长刀啪地一下打在荣大的肩膀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就像一把安静竖立的漆黑长刀,所到之处,光冲碧落,群魔胆颤,百怪倾危。
那力气不小,荣大的肩膀立刻塌了下去,整张脸痛苦的扭曲着,声音都在发抖:“不,不敢了。”
张一满脑子的恐惧,瞬间被老大那一下给整没了。
——老大好厉害啊!
—— ——
“我们现在要去那个什么村子吗?”张一出了大门问道。
沐钰儿冷笑:“那人满嘴谎言,一肚子鬼话,你派人盯着他,对了那个院子的事情你查了吗?”
“还在查,那里一直没什么人住,盯了一晚上也不见人出来,还要时间。”张一说。
沐钰儿打量着人流,今夜还有夜市,路面上比平日热闹几分,白天的洛阳不亏神都之名,巍峨庄严,百鬼不侵,天神不落。
“老大,我们现在要去干嘛啊。”张一问。
沐钰儿背着手,懒洋洋说道:“写信给少卿。”
张一耳朵一动,警觉问道:“给少卿写什么信。”
“写读书人才知道的信。”沐钰儿哀怨说道,“咱北阙什么时候出一个厉害的读书人啊。”
张一摸了摸脑袋,老实说道:“我看那几个小崽子都不想读书的料子。”
远在扬州的唐不言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门口立刻倒挂下一个影子,紧张说道:“表弟!你不会着凉了吧,我都说不要熬夜了,事情办不完的,慢慢来。”
唐不言咳嗽一声,把手中的汤药喝了个干净,随后淡淡说道:“处理的快一些,便能早些回洛阳,表哥不想回去吗?”
程捷大眼睛眨了眨,整个人倒挂在窗户边,扭扭捏捏说道:“想,想早点回去的。”
唐不言抬眸,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偏在此刻带上一点温和的笑意,和气又虚弱地问道:“那我昨夜说的事情,表哥考虑的怎么样了?”
程捷脸色一黑,整个晃了一下,眼看就会回屋檐蹲着了。
“这事除了我和奴儿,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唐不言的声音微微压低,就好似一阵春风飘过雪山,骤然而来,“昨夜司直来信说碰到问题了,想来也很棘手。”
程捷蹲在屋顶上,面无表情地听着。
——小表弟打小就喜欢诓骗人,焉坏焉坏的。
——但,司直要是有事情,我万一可以帮忙呢。
“表哥。”唐不言低声喊了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事情非你莫属。”
程捷先是心中一软,后又觉得斗志满满,最后不得不含泪点头,整个过程可以说是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
“那你不准和司直说。”他闷闷说道。
唐不言嘴角微微勾起,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小雪人下章回洛阳!
猜猜小雪人要表哥干嘛!
解剖那个y字型的刀口是百度来的(别看那个图片,给我整恶心了,我万万没想到会有真的解剖图!!救命啊)
遏制邪.教制度那个来源大唐律感谢在2022-08-05 23:37:21~2022-08-06 23: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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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 琉璃爱 ◇
◎夜探◎
琉璃山在洛阳附近的连绵群山中并不显眼, 甚至因为太过偏僻,可以说是人迹罕见,山下有一个小村庄, 但大都大门紧闭,依稀有几间破旧茅草屋内有人影闪过,能看出是几个老人在蹒跚走路。
自下而上,远远望去, 山上树枝茂密, 万顷绿植,郁郁葱葱,不远处隐隐能看到一条瀑布飞流而下, 白练飘动,山间小路格外狭窄, 甚至容纳不了大马车行走,山下有一处清澈的大平潭, 安静流动着。
一辆小小的马车自一条小道上悄然出现,最后踩着小路, 悄无声息地上了山。
头顶的树叶似有飞鸟闪过, 又似只是微风吹过,枝叶摇晃, 可抬头看去, 却又悄然无踪迹。
马车熟门熟路地进入各种小路又钻出林间小道, 眨眼功夫,微风拂面,树叶齐齐发出簌簌声响, 再回神看去, 那马车就在茂密的树木丛林的小路上消失不见。
而地面上是落满树叶的地面, 没有被人踏足的痕迹。
——那辆马车竟然消失了!
一颗安静的松树上,粗壮的树后红色发带微微扬起,随后露出一张严肃的脸。
正是沐钰儿。
攀附在树上的沐钰儿眉间微微皱起紧盯着消失的方向。
距离北阙去平潭海戏班三日后,北阙的暗哨一直盯着他们,这三日,他们一切如此,排的那出水神祈福戏甚至在夜市引起热烈反响,一时间平潭海戏班座无虚席。
就在第四日中午,他们的班主借着采买的借口离开了戏班,却穿过南市直接出了建春门,之后马车出了城便开始朝着城外狂奔,最后来到这里上了山。
沐钰儿沉吟片刻,却并未下树,而是踩着树枝在林间穿梭,最后摘了一根手指长短的小树枝,放在指尖转了转,最后直接朝着不曾被人踏足的落叶堆中扔下。
本该轻飘飘的树枝在被甩入空中的片刻后宛若出鞘的利剑,瞬间划破空气,发出一声短促的鹤唳。
树枝直直插在落叶丛中,只露出指甲盖长短的大小,随后惊起几片受惊的枯叶,可此外之外,这片落叶林依旧毫无动静。
——是一个沼泽。
沐钰儿不解想着,目光再一次认真扫视四周。
——人去哪了?
这一片沼泽落叶林面积铺的不算小,但周围并无河流,也无石壁,只有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大小错落,偶然树叶晃动,露出更远处的小路。
若是其中有机关,她自高处看去,不该没有任何发现。
可若是没机关,难道真的会有人凭空消失。
沐钰儿坐在树枝上晃了晃腿,突然后脖颈一凉,扭头去看,便看到一条近在咫尺,吐着信子的毒蛇。
蛇瞳冰冷,鳞片微张,腥臭味阴面而来。
她下意识右手拍了拍树面,整个人凌空而退,越到下一棵树上,但很快,她突然又脚步不停去了第三棵树,此后宛若一片风筝,在空中连连后退,直接回到上山的那个分叉路口。
只见不远处,所有被沐钰儿踩了一遍的树上都惨绕着一条毒蛇,尾巴紧紧缠绕在树干上,蛇身高高翘起,信子危险地吐出,空气中隐隐能听到头皮麻烦的嘶嘶声,最为诡异的是,那些体型不小的蛇竟齐刷刷地看向路口之人,居高临下,竖瞳冰冷。
沐钰儿眉尖一扬,脚尖微动,故意朝着里面又走了一步,结果所有蛇的头颈处齐齐扬起,蓄势待发,气氛瞬间紧张。
“有点意思。”沐钰儿冷笑一声,也不纠缠,目光在那落叶丛中一扫而过,最后果断下山。
沐钰儿并未直接回城,反而朝着山下的村庄走去。
村庄外围到处都是荒芜的田地,村门口有一颗巨大的槐树,沐钰儿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树下摆着一个躺椅,一个小桌子。
一人正晃晃悠悠躺在这里,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瞧着格外悠闲,座子上放着一歌憨态可掬的小男孩木偶,穿着鲜艳的衣服,风一吹,便摇摇晃晃,却又坚持不到,他边上还有一茶壶,一茶杯。
“小娘子在看什么。”那人并未起身,只是温温和和问道,在灼热的午后显出几分悠哉来。
沐钰儿背着手笑眯眯地走上前:“您村门口这树倒是大啊,种了几年了啊。”
“很大吗,这可不清楚,几年前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移植的。”那人摇着扇子的时候一顿,慢吞吞说着,“小娘子若是喜欢,可以花钱买去。”
沐钰儿走到他身边,见他瞧着二郎腿,双眼微闭,嘴角含笑,眉宇间折出一道皱纹,是一个长相和蔼,但动作懒散的年纪稍大的老人。
“多少钱?”沐钰儿竟也顺着他的话,大大方方说道,“此树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最合适做庭院荫树,再者,槐树可是浑身都是宝贝啊,槐叶可以清凉解毒,燥湿杀虫,槐枝可以散瘀止血,清热祛风,槐根更是厉害了,喉咙发疼,消肿最有一套,至于他们长得的槐角,清肝明目,凉血止血,怎么看都是宝贝,你倒是说说多少钱,我家刚好有个大院子,也完全有地方养这个,既好看又有用。”
“哎呦,小娘子识货啊!”
那人手中的扇子一顿,随后一跃而起,直勾勾地看着沐钰儿,嘴角露出笑来:“要我说槐树最好的一点就是这钟树的种仁酿酒曲最是好的,槐角的外果皮也能做馅糖,入口有种清甜,却又不腻,糖种上等。”
那人的声音微微扬起,好似老餮碰到趣味相投之人,口气格外兴奋,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起劲了。
沐钰儿盯着那人的眼睛,不由扬了扬眉。
不曾想那这个说话之人竟然是一个瞎子,那双眼睛雾蒙蒙的,偏好似有一点奇怪的模样,似乎有人能透过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看’向沐钰儿。
“确实如此。”沐钰儿慢条斯理走进来,“所以这树是老丈的吗?不知要买多少钱?”
那邋里邋遢的老丈摆了摆手,重新靠了回去,蒲扇慢吞吞地摇着,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
“不是我的,不知道是那位神通广大之人种的,但我总是躺在这里,若是说起来,也可以当做是我的朋友,若是再这样算起来,我对他也确实有买卖的权力。”
沐钰儿似笑非笑:“别人是抢钱,你这个是抢树啊。”
那人伸手挠了挠肚子,那躺椅被摇得越发大动作了,慢慢吞吞说道:“他一棵树无亲无故的,要不是有我陪着,还不知道一个人有多寂寞呢,现在我给他换个朋友,换个更好的地方,说起来他也要谢谢我才是呢。”
——强词夺理,胡说八道。
很快便听到那人话锋一转:“一百两银子啊,我这个朋友你就带回家!”
沐钰儿呲笑一声:“坐地起价,放刁把滥。”
那老丈立马不高兴了,一张脸耷拉着,扭头不再理她。
沐钰儿的左手轻轻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甚至停在他瞳仁前,再靠近一点就能碰到那双眼睛,可那老丈人面不改色,就像看不到那手指一样。
“是不是在晃我眼睛。”她刚收回手,就听到老丈慢悠悠说道,嘴角一撇,带着几分孩子气说道,“我年纪这么大了,好端端骗你一个小娘子做什么。”
沐钰儿也不尴尬,只是一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说道:“就是觉得老丈虽看不见,但动作风轻云淡,还敢坐在村门口和一个陌生人煞有其事的聊天,实在是有趣。”
老丈手中的蒲扇盖在脸上,兴奋的口气微微冷淡下来:“果然是坏孩子,老朽是诈你的,老朽是天盲,一点光也看不懂,只是一开始听到小娘子的声音,就觉得不是乖巧可爱之人,可不是一下就诈出来了。”
沐钰儿惊诧,仔细打量着面前神色冷淡之人:“不曾想这等偏远之地,还有老丈这等避世能人。”
老丈摇了摇扇子,得意说道:“算是被你发现了,那这课树一百五十两要不要?”
沐钰儿龇了龇牙,老实说道:“别说一百两,我就是五两都拿不出来了,我很穷的,每个月都要靠我那邻居救济的。”
老丈大概没听过穷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忍不住顺着声音看了过来:“小娘子,倒是……有骨气。”
“还行还行。”沐钰儿也颇为得意说道,用脚勾出一个藤椅,一屁股坐下去,“这山叫什么名字啊。”
“琉璃山。”老丈人不解问道,“你不知道是什么山,你来做什么。”
“嗐,找人玩,迷路了。”沐钰儿眸光微动,并未有诧异之色,只是瞎话张嘴就来,甚至还强调着,“这一带山还挺多,我们走丢了。”
老丈人原本闲适的面容瞬间紧张起来:“走丢了,在山里走丢的!”
沐钰儿心中微动:“是啊,我们本来趁着今日天气好,准备去爬山的,不曾想迷路了,我经过一片很大的落叶林和他们走散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老丈人的脸色,直到看到老丈人在听到‘落叶林’时,脸色微微一变,竟露出恐惧之色,不由眯了眯眼。
“那林子还有蛇,怪可怕的,我立刻就跑下来了。”沐钰儿苦恼说着。
“蛇!”老丈人声音微微发抖,“你是见到什么蛇了?”
沐钰儿捏着手指,指尖摸索着指骨,心思回转多次,可嘴边的话却并未停留太久。
“就蛇啊,我也没仔细看,被吓了一跳就跑回来了。”她笑眯眯说道。
老丈人身形微微一顿,随后靠近沐钰儿,那双雾蒙蒙的无神眼睛在此刻好似被注入了其他一道视线,只一瞬间看得人毛骨悚然。
“蛇?”他轻声说道,“很多吗?”
沐钰儿盯着那眼睛,犹豫一会儿,最后点头说道:“很多,很多藏在树上,给我吓了一跳。”
老丈人不说话,那张脸格外严肃,一反刚才的懒散随意,甚至称得上骇人。
沐钰儿的手不自觉搭在刀鞘上,眸光微动,声音微微放柔,似有害怕之意:“怎么了?”
“没什么。”老丈人硬邦邦说道,“你没进去吧。”
沐钰儿摇头:“这哪进得去。”
这倒是,数不尽数的毒蛇跟被人控制一样,齐刷刷看着人,进也进不去,打也打不过,可不是瘆得慌。
“这就好,这是水神在告诫你不要轻举妄动。”老丈人靠回躺椅上,淡淡说道,“运气不错,没有碰到水神的守护神。”
“守护神?”沐钰儿眉尖一动,“什么样的守护神啊。”
老丈人不愿多说,只是别过脸去:“山里黑的快,你早些走吧,这里大晚上不是你一个小娘子呆得住的。”
沐钰儿却赖着不动,眼珠子一转,状似随意地拉着近乎:“这村叫什么名字啊。”
老丈人伸手,懒洋洋指了指一处方向。
沐钰儿顺势看去,便看到一块石碑倒在地上,杂草丛生,石碑上的字是用红旗写的,风吹日晒,痕迹斑驳,借着未时热烈的日光下清晰地显了出来。
“鬼村!”沐钰儿惊讶说道,“你们村叫这个名字也不觉得不吉利啊。”
老丈人脸色一沉,大声呵斥道:“小娘子年纪轻轻,声音脆亮,怎么是个睁眼瞎啊。”
沐钰儿嗯了一声,也不高兴说道:“怎么骂我啊,你这石碑就是这个名字啊!”
“你拨开草,仔细看看。”老丈不悦说道。
沐钰儿站着不动弹:“我不去,老丈你自己说。”
“是水槐村!”老丈不悦说道,“谁家村子带鬼字啊,晦不晦气。”
许是这阵风也看不下去了,山风飘然而至,吹起几根贴在石碑上的杂草,隐约能看到剩下被掩盖住的几个字。
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也不见不好意思,只是继续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怪不顺口的,草也这么长了,难怪我看错了。”
“我们村子就水多,槐树多,所以就叫水槐村。”老丈人解释着,“你这个小娘子倒是问题多,赖着不做,到底来做什么啊。”
沐钰儿笑说着,眸光却一直盯着老丈人的脸看:“这不是出来玩迷路了,刚才又被吓了一跳,现在走得有些口渴,想要来来讨碗水喝。”
老丈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轻轻冷哼一声:“满嘴鬼话,我这琉璃山啊,一无景,二无人,说鸡不拉屎鸟不生蛋都是不虚的,小娘子好端端怎么回来这里玩,你便是去隔壁玩我都是信的,瞧见没有,我们正对面名叫宝青山,不过是在西面,听说东面那里,到处都是贵人的别院,啧啧,羡慕得很呢。”
宝青山倒是有名,洛阳不少世家高门,皇亲国戚都在那里建有别院,其中以太子殿下的避暑山庄和千秋公主的汤泉竹院,姜则行的跑马场最为有名。
沐钰儿没想到这里也能到宝青山。
她跟着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随后又改了词,一点也不心虚:“哦,我本来就是打算偷溜到那里玩的,原来走错地方了啊。”
老丈人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我们这没水,你村子掉头回岔路,一直靠左手边往上走,就能走到瀑布边上,那里的水很干净,可以喝,而且你再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宝青山了。”
沐钰儿耍赖,坐在藤椅上:“走不动了,就要喝你们村子里的水。”
“没有!”老丈人脸色阴沉下来,“小娘子不要胡闹,我们村子不进外人的。”
沐钰儿抬头看向村落,村落里格外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一个个低头弯腰,一人正在缝着东西,一个正在清理一块木头上的尖刺,还有不知在捣着什么东西,但皆是一言不发。
村子的路面上到处都是落叶和泥土,连着走动的脚印都很少,正中有一口井,绳子被完全放了进去,有人正慢吞吞打水,只能听到木轱辘的吱哑声。
这个村子确实太过安静了。
沐钰儿见老丈人态度坚决,又瞧着村子里确实有些古怪,沉吟片刻,随后果断起身,直接说道:“那打扰了,有缘再见。”
老丈人嗯了一声,重新躺回躺椅上慢慢悠悠地晃着。
沐钰儿起身,顺手栽了一把槐花。
“这花开的还挺早。”
沐钰儿随口说道。
槐树开花一般在夏末,郁郁葱葱,白色的一长条,垂落下来,格外好看。
老丈人大概是翻了一个身,老旧的藤椅发出一阵吱哑难听的声音。
沐钰儿闻了闻花香,准备打道回府……
怎么可能!
沐钰儿远远看不到村门口便停了下来,把手中的花一扔,抬眸看了一眼山壁,一个起约直接攀了上去,随后就像走细索一样,惊险万分地走到石壁上。
山风吹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本丢在身后的那支槐花枝半插在草丛中,一个小男孩木偶拨开草丛,灵活的木头五指正慢吞吞地捏着花。
花儿纹丝不动,他绕着花儿僵硬走了一圈,最后木头关节发出难耐的声音,这才把那花拔了出来。
那木偶只有手掌大小,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正是村口老汉桌子上的那个玩具,只见他拖着比自己还高的花枝,日光落在它身上说不出的诡异。
那石壁可以绕开村口,直接来到水槐村的后山。
沐钰儿好似一只灵巧的猫,几个跳跃接着一个打滚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村子比一开始看到的还要安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瞧着门口挂着的蛛丝,关门的日子应该挺久了,地面上的灰尘落叶也显示着久无人居的处境。
沐钰儿走了几户人家,发现皆是如此,院中也紧跟着落满了灰尘。
就在此时,沐钰儿听到一个铁链拖地的声音正由远而近走来,身形一跃,直接跑到树上。
只看到一个年级很大的老奶奶正拖着一条铁链自远而近走来,嘴里碎碎念着,只隐约听到‘息怒’、‘保佑’这类的话。
老奶奶走到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门口,随后用铁链把门重新锁了上来,随后走向第二家,开始锁第二件的门,只是这个第二家并不是第一家的后面哪家,反而绕了一个弯。
沐钰儿站在树上看得颇为不解,直到最后看着老奶奶把手中的八条铁链都挂完了,步履蹒跚地离开,这里顿时又安静起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山中起风快,原本还燥热的天,被乌云一遮,晚风一吹,便跟着冷了起来。
沐钰儿蹙眉看着那几个挂上铁链的大门,明明第二家和第六家离的很近,可他偏偏是走了一圈才继续挂上铁链了。
——这是什么意思?
沐钰儿满怀心思,目光时不时扫过那八间屋子,脚尖微动,正打算下来看看,突然脚步一愣,手指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下。
“竟然是一个卐字。”她低声说道。
据说释迦牟尼在出生时便拥有独特的三十二种吉相,吉祥海云相便是其中之一,它出现在佛祖的胸部,寓意为呈现在大海云天之间的吉祥天意。
佛教称其为“瑞相”,能涌出宝光,自来就有“其光晃昱,有千百色”的美誉。
卐便是吉祥海云相的文字,陛下亲自赐名读作‘万’字,这不仅是一种佛像,也称得上是佛家一种符咒,因为起有太阳的寓意,历来就可以被用来镇压厉鬼的标志。
沐钰儿目光紧盯着其中一扇大门,眉心紧皱。
——这个老太太特意那铁链来画出这个符号到底是为了什么。
沐钰儿脚步微动,最后轻轻跃进离自己最近的第二间屋子。
此刻天色已经微微收了灼热的日光,申时过半,天空只剩下半边斜阳,可这里大概是山的背面,不见天日,所以整天光亮还要再暗一些。
沐钰儿踩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目光寻思着这件小院。
这是一个一进的院子,正中一间屋子如今大门紧闭,靠近他的左边搭了一个棚子,也不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如今只剩下一个茅草棚搭在这里,里面空空如也,右边则是搭了一间小屋子,小房子并未锁门。
厨房在右手边的位置,左手边是一个小房间。
整个院子局促拥挤,加上无人居住,又有几分格外萧条的样子。
三间屋子,厨房和对面那间小房间并未锁门,只有正中那间屋子锁了门,沐钰儿在两侧各自扫了一眼,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的,主人家似乎离开得很匆忙,锅里还有没有倒完的水,如今已经发黑发臭,那间小屋子里之前大概也是主人的,被子凌乱扔在一处,还有两件麻布短打正胡乱扔在椅子上。
沐钰儿心中微动。
若是自己离开的话,至少衣服和被子也该是被收拾干净的。
现在这里却还残留着这些东西……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若不是自己离开的,这里也没有打斗地痕迹,那又是为什么离开地这么匆忙。
她走到主屋右侧的屋子前,大门推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木头,还有各种颜色的碎布,以及散落在角落里的颜料。
木头长了青苔,碎布早已蒙上灰,至于颜料早已干涸,只剩下四分五裂的模样。
沐钰儿并未走进,只是站在门口仔细打量着,心中疑团反而越发多了。
——这是槐树木,每一个都被打磨整齐,如今安静躺在地上,任由蛛丝弥漫。
她在外面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其他线索,但却发现这里其实有很重的生活气息,按道理不该没人。
日光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些许的血红色的夕阳残留在山头。
夜色,很快就要来了。
沐钰儿站在紧锁的大门前,意外发现锁竟然还算新,没有被风吹日晒后的生锈,她顺手从袖口掏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木头,对着钥匙口捅了捅,最后只听到叮的一声,钥匙便开了。
她的手搭在门上,大门久无人动,只是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哑难听的声音。
大门轻轻推开,夕阳自身后斜照进来,影子被拉得格外得长,灵巧的透过门缝挤了进去,却在半截中突然打了一个折。
沐钰儿推门的手一顿。
——门后有人。
这个想法骤然在脑海中冒出。
可就在她难得的犹豫时,那人影巍然不动,依旧站在门口,花花绿绿的袖口被逐渐下沉的日光一照,透出古怪陈旧的颜色。
沐钰儿盯着袖口上的布条,脑海中蓦地想起隔壁小屋子里悬挂上的一块块碎布。
——没有呼吸声。
一个人是不可能憋气这么久的。
沐钰儿想着,便虽是推开门。
大门打开,身后的光便彻底落在那人影身上。
——一张苍白,脸上画着两坨腮红,嘴角大大裂开的的白脸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
沐钰儿也忍不住吓得龇了龇牙,目光紧接着看了过去,为首人偶身后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偶,每个脸上都是这样的妆容。
原来是三个套着衣服,脸上画着妆容的木人偶。
沐钰儿倏地想起隔壁院子的木头。
正中的人偶比她还要高,右边的和她差不多大小,左边则要挨一下。
这三人齐刷刷挡着门,那双黑漆漆的眼珠被光一照,依稀好似齐齐注视着翻墙而入的不速之客。
沐钰儿用刀鞘戳了戳面前木偶的胸口,木偶纹丝不动,她依次一个个戳过去,身后两人也毫无反应。
“这木偶是实心的啊。”她低声说着,犹豫一会儿,到底还是好奇心压制了恐惧心,侧着身子入了内。
不远处山头血红的日光彻底落了下去,屋内的光照彻底暗了下来,门口三张惨白的脸却越发明显。
他们这般直挺挺的站着,穿着用五颜六色碎布缝制的衣服,整个人呈现出诡异的不协调。
床上的被子被整整齐齐叠着,桌子上的茶盏只剩下干涸的茶垢,一侧的桌子上还放着绣篓子,里面是正在缝补的一件里衣,在一侧的屋子里则是零零散散放着几个木偶的躯干,还有几个做好,但没有穿衣上色的木偶静静躺在那里。
——这户人家似乎是做木偶为生的。
沐钰儿小心翼翼推出屋子,忍不住再一次打量着面前三局等人大小的木偶。
——这么大的木偶是做什么啊。
她慢吞吞关上门,锁上门再一次抬眸看向那三个木偶,却不料视线和那双空洞眼珠撞在一起,那木偶让人有一瞬间活过来的错觉。
夜色彻底笼罩着整个村庄。
村内没有一人点灯。
沐钰儿满怀心思地站在路面上,正犹豫要不要离开。
就在此时,风中似乎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哭声格外细微,好似是风穿过细小石壁会发出的声音,又好似当真有一个女子在哭泣。
只是那哭声还没停便骤然一断,似有乐器声紧接着响起,声调阴森却高亢,调子绵长而虚弱。
沐钰儿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她站在黑暗中,闭上眼仔细听着那声音的来处,随后竟然抬脚朝着那声音的来处走去。
那声音竟然不是朝着村内走去,反而朝着幽深的后山走去。
山上的路越走越难走,树木高大严密,遮天蔽日,脚下踩着的落叶越来越厚,空气中逐渐弥漫着水汽,与此同时那声音越来越低。
沐钰儿脚步停下。
——那热闹的乐器敲打声骤然没了。
她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因为整个树林,竟然连虫鸣都没有,安静到差点以为是自己失聪了。
树影影影绰绰,就好似有人趴在树后不错眼地看着意外闯入的人。
沐钰儿缓缓握紧腰间的刀柄。
——要不要进去?
她眉眼低垂,神色冷静地想着。
这个村庄有古怪。
她心思一动,突然回头朝着原路回去。
——不对!
——白日里村口,那个老丈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不对了。
——“小娘子在看什么。”
——他一个瞎子怎么可能在她还未走近的时,就察觉到她在打量着他,甚至知道她是小娘子。
上后山时,沐钰儿特意在沿途留下记号,却在走到一半时不得不停了下来。
——记号不见了。
沐钰儿脸色阴沉。
她面前出现两条路,皆是小路,黑黝黝一片,完全看不清前方的情况。
就在此事,那个消失的唢呐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一点,甚至还掺杂着女子连绵不绝的抽泣声,甚至能听到一点奇奇怪怪的调子,似乎有人在唱歌。
沐钰儿侧耳仔细听去,目光很快就落在左边的小道上。
——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装神弄鬼。”她冷笑一声,直接踏入右边的小路。
小路格外陡峭,一侧的石壁几乎要把这条小路挤压到底,便是并排走两人都显得有些拥挤。
沐钰儿借着刚刚升起的月色才能看清脚下的路,这条路似乎是个弧形,她走了大概一炷香还是没有走到头,但那条路越来越难走,到现在已经连走一个人都颤颤巍巍,一侧是光滑的石壁,一侧是陡峭的悬崖。
石头滚落下去,久久听不到动静。
一条路若是一个人走久了,便是沐钰儿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走着。
终于,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沐钰儿终于下了小道,来到一处宽阔的地方。
月光在此刻悄然掩去,明明还未到亥时,夜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沐钰儿走了几步,敏锐发现这里已经离开后山了,甚至该是走偏了。
后山背阳,空气潮湿,所以树木高而稀疏,树枝长得也歪歪扭扭,而这里的树木高大挺直,枝叶茂盛,尤其是东边的树木更加茂密,这里明显更为靠阳一点。
沐钰儿走了几步路,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不远处似乎有脚步声。
——一轻一重,有两个人。
沐钰儿心思微动,朝着那方向快走了几步,随后赶在那声音逐渐清晰前,跃上一棵树。
“不见了!”
“娘的,我就说这鬼地方就邪气。”
沐钰儿嗯了一声,听着着两个熟悉的声音,立刻拨开树叶往下看,竟看到两个熟悉的影子。
头顶树叶微动,下面的两个人顿时反应过来,个子矮点的那人踩了树干直接朝着沐钰儿扑了过去。
“哎哎,是我!”沐钰儿直接跃下树木,来到另外一人身边,“奴儿,你们怎么在这里。”
昆仑奴许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沐钰儿,一口气立刻泄了下去,眼睛瞪得越发大了:“司直怎么在这里。”
沐钰儿只是含糊说道:“被人引到这里的。”
“哦。”昆仑奴也不多问,只是老实说道,“我们也是。”
沐钰儿的视线盯着躲在树后的人,摸了摸脑袋:“我怎么瞧着这人好像程小将军啊。”
树后的身形一僵,散落在两侧的裙摆被收了收,整个人完完全全被树干挡住。
昆仑奴追丢了人,满肚子懊恼之色,随口说道:“就是他啊。”
沐钰儿嗯了一声,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踱步过去,脑袋从树后探出去,大眼睛扑闪着,好奇又无辜地问道:“小将军怎么穿着小娘子的衣服啊。”
她伸手捏了捏程捷头顶的发髻,好笑说道:“还挺好看的。”
“闭嘴!”程捷恼羞成怒说道,随后愤愤转身,可盯着沐钰儿乖乖站好的样子,一肚子的牢骚便也说不出来。
沐钰儿歪头打量着面前之人。
程捷常年练武,身形高挑,肩膀宽阔,平日里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小娘子,可给他穿衣服的人倒是颇有本事,特意给他肩上披了个深色帔子,这样乍一看就能直接把肩膀上宽度缩减,为了让他不这么高,给他选了一件垮裤裙装,再梳着单髻,脸上稍微打扮打扮,当真有点英姿飒爽小娘子的模样。
“看够了没?”程捷抹了一把脸,硬邦邦问道。
沐钰儿笑眯眯点头:“看够了,你怎么这个打扮啊,还怪好看的。”
程捷嘴巴立马一憋,委屈巴巴说道:“小表弟太过分了。”
“怎么过分了,快说给我开心一下!”沐钰儿立马幸灾乐祸说道。
程捷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力锤了锤树:“就是太过分了,明日我就把这衣服套他头上。”
沐钰儿闻言,下意识眼睛一亮,以拳抵掌,激动说道:“好啊,好啊,少卿穿,一定更好看。”
——少卿这张脸,啧啧……
“你怎么满嘴都是我表弟啊。”程捷不甘心的抱怨着,“他这么欺负我,你给我报仇吗?”
沐钰儿立刻敷衍说道:“报仇,一定配合你,给他穿这件衣服。”
“不行,我们要快走,郎君还在山下呢,万一是调虎离山怎么办。”昆仑奴上前着急说道。
“少卿回来了!”沐钰儿惊喜转身问道。
昆仑奴点头。
“走走,我们一起去找少卿。”沐钰儿笑眯眯说道,顺手牵了牵程捷垂落在一侧的帔子,吊儿郎当说道,“走吧,小娘子,别生气了,跟我回家。”
程捷看着她嘴角的笑,莫名红了脸。
“所以你是为了诱敌,才这样穿的。”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那为什么你穿啊。”
程捷哀怨说道:“肯定不可能是小表弟穿啊。”
沐钰儿点头。
少卿这身子也不合适去干诱敌这么危险的事情。
“那奴儿你觉得何时吗?”程捷又问。
沐钰儿看着大头的昆仑奴,那后背结实得能把沐钰儿和程捷两个人挡的严严实实的,真的是一点看一眼就令人安心。
“说我作甚!”奴儿粗声粗气,不悦说道。
“有点难让人上钩。”沐钰儿委婉说道。
“聪敏的,武功高的,长得好看的。”程捷掰了掰手指,故作无奈问道,“司直瞧瞧还有谁。”
沐钰儿立马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那必须是我们小将军啊。”
程捷也不谦虚,嗯了一声。
“我这次亏大了,本来说扬州穿一次就好了,”程捷抱怨着,“结果那贼人凶得要死,给逃到洛阳了,还逃到这里了,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到处都是不能得罪的人,我就说小表弟什么都好,就是缺德,非要我再穿一次,把人骗出来,结果骗是骗出来了,可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带着我和奴儿跟放风筝一样,结果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说起来也是宝青山太难走了,什么鬼地方啊。”
沐钰儿脚步一顿,惊诧问道:“这里是宝青山。”
“对啊。”程捷不解,“你不知道吗?那你怎么在这里?”
沐钰儿立刻龇了龇牙。
——越来越有意思了。
一辆马车安静停在山脚下,六个身形高大的部曲正严肃围着马车,手中的刀剑握在手中,马车下挂着的气死风灯正幽幽烧着。
唐不言握拳咳嗽几声,手中捧着一本册子,而他手边是一叠厚厚的册子,车内的案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头灯的夜明珠宛若银河大小错落,发出温润的光。
马车的光还算明亮,把册子上的数字和名字照得清清楚楚。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放下书,揉了揉酸疼的眼睛,便掀开帘子朝外看去,只是还没看到奴儿,就先看到一张大大的笑脸,与此同时,灼热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最后擦着唇珠一闪而过。
——手指灼热滚烫。
沐钰儿扒拉着车窗,正打算先发制人掀开帘子吓唬人,却不料里面的人动作比她还快。
那只伸出去的手指便不受控制地抚上唐不言的的脸,甚至擦过他的唇角,最后手忙脚乱,恍然收回。
——原来少卿的唇也冰冰凉凉的。
她脑海中不着边际地浮现出这样的话,可一看到唐不言微微睁大的瞳仁,就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立马背在身后,往后退了一步,大眼睛扑闪着,故作无辜地小声说道。
“少卿啊。”
作者有话说:
见面啦!!
卐字来源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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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 琉璃爱 ◇
◎扬州◎
马车走在安静的山路上, 马蹄滴答想着,气死风灯照亮面前的一小片路。
“少卿怎么这么快就从扬州回来了。”沐钰儿顺手接过唐不言递来的糕点,挤在一堆蓝皮账本里, 不解问道,“才半个月的时间啊,算上来回路程需要六天,怎么只呆了七.八天就回来了, 不是说很棘手吗。”
“情况比想象中的简单, 我去的时候只收到八具尸体,成了无头公案,自然也无从查起。”唐不言淡定说道。
沐钰儿惊诧抬眸, 仔细打量着他,见他不是在开玩笑, 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愁眉苦脸说道:“那怎么办啊, 岂不是要无功而返,又要挨骂了。”
唐不言慢条斯理给她到了一盏茶, 神色冷淡, 一言不发。
沐钰儿见状,更惆怅了, 放下手中的糕点, 手肘撑在一侧的账本上托着下巴:“听说今天还跑了一个人, 这不是更惨了。”
唐不言把手边的茶盏推过去,神色冷淡,并不在意, 反而关心起沐钰儿来了:“这么晚还在这里, 吃饭了吗?”
“还没呢, 少卿你怎么不急啊。”沐钰儿不解问道。
“他当然不急了。”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哀怨的脸,头顶的夜明珠落在他描眉涂粉的眉骨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小表弟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亏啊。”程捷脑袋伸了进来,身子还在车辕上坐着,可怜兮兮说道,“司直你是没看到他,他还没到扬州那地界呢,就先是散布消息说自己是得了线人密报这才被陛下派来扬州地,再是找了几个本就立场不坚定的人私下谈话,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微服出巡,就三天时间……”
程捷比划出三个手指头:“弄得扬州官场人仰马翻,一个个都吓得心惊胆战的。”
沐钰儿听得叹为观止:“哇,少卿好厉害啊。”
“还不止呢。”程捷激动起来,正打算整个人爬进来,突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睨了一眼小表弟。
小表弟正冷沁沁地看着他……的衣襟。
——刚打架的时候弄脏了。
——还挺脏。
“还有什么啊。”沐钰儿没察觉到兄弟两人的波涛汹涌,连忙追问道。
程捷打算借故爬回去的心顿时漏了气,低着头闷闷不乐说道:“还好多啊,司直自己去问表弟吧。”
沐钰儿:?
“衣服就在外面,换了衣服自然能进来。”唐不言淡淡说道。
程捷冷哼一声,大声说道:“不行,我一定要穿着给表姐看,让她看看你是怎么欺负我的。”
唐不言冷酷说道:“那就不要进来了。”
“不进来就不进来。”程捷不服气说道,“我脑袋总可以进来吧。”
“可以。”唐不言淡淡说道。
程捷的脑袋立刻钻了回来。
沐钰儿打量着兄弟两人,抠了抠下巴:“你们还挺幼稚啊。”
“他是。”
“我才不是。”
——对号入座倒是挺快。
沐钰儿笑了起来,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不说这些了,外面还凉快一些,里面这么多东西堆着,热死了。”
程捷扫了一眼几乎无处下脚的账本,嘟囔着:“也是。”
“这些账本是哪来的?”沐钰儿摸了摸蓝色的封皮,也没有打开,随口问道,“好多啊,这要看多久啊”
“表弟三天就看完了!”程捷得意说道,“厉害吧。”
“厉害!”沐钰儿配合地竖起大拇指。
唐不言轻轻斜了她一眼。
沐钰儿立马对他挤眉弄眼。
——你表哥真好哄。
程捷没发现两人的小动作,只是继续说道:“表弟一来,那个扬州的那个新刺史,就是新上任的倒霉蛋,一见表弟就哭得抽过去了。前任因为科举舞弊案都被砍脑袋了这才被提上来的,只当两个月不到的刺史,凳子都没坐热呢,好不容易把人都抓起来等钦差来审问,结果一觉醒来人都死了,吓都吓死了。”
沐钰儿听得津津有味。
“那他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
程捷一怔,扭头去看小表弟,无辜问道:“说起来,他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之前你想要他出面帮你把扬州各级官吏召集起来敲打一边,他就装死说生病了,但是我后来我们打劫的时候,他倒是帮着我们拦人了,这人奇奇怪怪的。”
唐不言顶着两人的视线,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册子:“墙头转蓬,浮萍逢源,志高才盛,不堕科举。”
程捷听得脑袋转了转,随后迷茫问道:“什么意思啊。”
沐钰儿倒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说的打劫是什么意思啊?”
程捷挪了挪嘴:“就这堆账本,表弟从死的一个录事参军吴籁青家中找到的,表弟一开始就把八具尸体的生前都调查清楚,查到这个吴籁青的时候发现这人格外谨慎,而且家中并不奢靡,唯一爱好就是买书抄书,纸张用量极大,整日待在书房里,扬州刺史在他家完全没有发现什么证物,可就这一点,表弟就发现不对了,说他家的藏书并不多,然后让我和奴儿深夜去吴家,结果你猜怎么着……”
只言片语的描述却掩盖不住这半月来扬州胆战心惊的争斗,他的每一步都是巨大的压力。
沐钰儿抬眸去看唐不言,看着夜明珠温润的光泽落在冰白的眉宇间,显出几丝惊心动魄地冷淡矜贵。
即便是对着程捷说书一般的起伏语调,他依旧端坐其中,完全不为所动,微微翘起的唇珠泛出清冷的白意。
“你怎么不问我啊?”
程捷不悦的声音惊醒沐钰儿蓦地漂浮的心思。
“所以怎么了?”沐钰儿收回视线,敷衍问道。
程捷声音微微扬起,得意说道:“在书房发现一个机关,里面有这些年整个扬州官场的账本,只要经过他的手,全都被记了起来。”
沐钰儿倏地抬眸,眯了眯眼:“这些年?”
程捷点头,不解强调着:“对啊,这些年啊,跨度十年之久呢。”
“自来扬州富庶,便是小小皂衣小吏也能吃的肚子滚圆。”一直沉默的唐不言淡淡说道,“录事参军虽为八品,但手下分管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九位参军事,可以说涉及到扬州方方面面的政务,他自文明四年入仕,随后在载初元年担任扬州录事参军,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久,算是扬州官场上的常青藤,依附之人不计其数。”
沐钰儿扬了扬眉:“少卿之前在扬州任长史可有和他打过交代,为人如何?”
唐不言点头:“谨慎小心,克制清醒,看得清形势,分得清轻重,算是能吏。”
“这样的人竟然干了十多年坏事!”沐钰儿惊诧。
“吴籁青寒门出身,并无依靠,却能在扬州这样的地方担任录事参军本就少见。”唐不言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他做不了主。”
沐钰儿若有所思。
“哎,还没说那这个抢劫怎么回事啊?”
程捷立马兴奋起来:“你要知道这些账本要是送回洛阳,按着咱们陛下的手段,扬州的官场只怕个个位置都要换人,所以消息传出没多久,就有蒙面人不停出现来抢东西,甚至放火打算烧死我们。”
沐钰儿听得呼吸微微一顿。
程捷继续高低起伏地吹嘘起当日的事情。
“我们带的部曲也不多,虽然保护小表弟绰绰有余,但是这么多册子却是运不出去的,我也只能把那些杀.手都抓下来,结果都是死士,一被抓就咬舌自尽了,眼看账本就要被一把火烧没了,小表弟竟然还不肯走,说能带几本是几本。”
沐钰儿眉心紧皱,似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危险。
“结果关键时候,那个一直装死不露头的扬州刺史竟然直接带兵把吴家围起来,又是让人灭火,又是亲自架马车让我们把账本放在车上,最后还连夜送我们出城,对了,还送了我们八具尸体。”
沐钰儿:?
“涉及洛阳何人还未查清,我只好先把尸体先送去北阙安置了。”唐不言说。
沐钰儿:!
“那八具尸体还得请陈娘子帮忙勘验,他们是突然发疯然后撞墙自尽的,想来实在有些奇怪,但扬州的仵作却怎么也查不出来。”唐不言简单说道。
沐钰儿终于知道,唐不言为何如此评价那个扬州刺史。
——左右逢源,互不得罪。
既然自己是刚上任的,本来就是无辜之人,却不能一心帮着钦差大人,所以不能把所有扬州官吏召集起来,任由钦差拿捏,这样也算给他们一个恩情,往后共事不会太难过,但也不能得罪深了钦差大人,要给上面的人一个交代,让他不至于把这个事情办的太难看,所以保护他们运送账本,又亲自送他们出城,甚至还把最是烫手的八具暴毙尸体送了出去,简直是一石三鸟。
“那扬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一个科举舞弊,听上去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沐钰儿停了一大圈,终于想起这件正事。
毕竟陛下为了此事已经杀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关押了一批人,如今不过是又抓了一批人,怎么就直接死了呢。
唐不言手指卷着账本上的页脚,好一会儿才说道:“扬州内势力交错,地方豪强,陛下亲信,甚至是东宫势力,乃至姜家把控,个个都是一把刀悬在扬州百姓头顶。”
他的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好一会儿才说道:“科举舞弊只是他们获取利益的一部分,只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件事情之后,这些人一直相互攻讦,很快又扯出其他两件事情。”
他声音格外平静,一字一字咬字格外慎重,却听得沐钰儿心中一惊。
“什么事情?”她忍不住问道。
“其一是扬州内似有外邦势力,每年都为扬州各大官吏上供,他们甚至可以参与政务。”
沐钰儿扬眉。冷不丁说道:“日本人?”
唐不言沉默,眉宇间的冷意被夜明珠一照,越发显得冷淡。
“第二便是,上下皆知却都隐忍不发的人口拐卖。”唐不言抬眸,手指按着那行字,轻声说道。
——“……三月初三,洛阳赠十三人,八女五子,交付司户,后得三千金。”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
人口拐卖很大程度上都是民间个人的私下行为,是以一旦被发现惩罚格外严厉,但这种一本万利的暴利行为一旦有上下勾结的情况,那浮出表面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下皆是人间惨剧。
“这,那你们追的那个人和这个有关是吗?”沐钰儿问。
唐不言点头。
“账本上有这个人的信息。”
唐不言摇头。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沐钰儿不解问道。
唐不言沉默。
“因为那人眼瞎,色迷心窍,悄悄去翻小表弟的窗。”
沐钰儿大惊!
“不过也是他运气不好。”程捷一时间也说不出到底是不是遗憾还是庆幸,“小表弟一到扬州就病了,奴儿整天蹲在小表弟边上,吃饭盯着,喝药盯着,办事情盯着,就连睡觉盯着,那天晚上那人一翻墙直接滚奴儿怀里了。”
——大眼瞪小眼,各自沉默了片刻。
昆仑女闷闷说道:“臭臭,烦人。”
沐钰儿立刻笑的直不起腰来。
“那怎么跑了。”
程捷挠了挠脑袋,扼腕说道:“要不说人做坏事,一练脑袋,二练腿脚,这人跑得也太快了点。”
沐钰儿笑着擦了擦眼角:“那你们后来又怎么知道他回洛阳了?”
程捷不解,挪了挪嘴,意思是问小表弟。
“出了事总是会要回家找人收拾烂摊子的,这是许多人第一个反应,随意我早早去信回洛阳,那人一进城门就被人盯上了,后来发现他来到宝青山,我和表哥一回来就借故上山,那人极为重色,所以我就让表哥……”
“咳咳!”程捷大声咳嗽一声,“后面不用讲这么详细,反正就是今夜下了套,但是这人还是溜了,他对这里很熟悉,而且这个地形有些奇怪,后天得空带表弟来看看。”
沐钰儿不悦说道:“你也太菜了,一个人在你手边跑了两次。”
“我第一次在隔壁睡觉!是在奴儿手里跑两次的!”程捷立马喊冤。
话音刚落,昆仑奴倒影在车帘上的高大的身形都委屈巴巴蜷在一起。
沐钰儿眼珠子一转,立马说道:“这人太过奸诈,也不怪奴儿被人骗了,下次我给你抓回来,你打他一顿出气。”
奴儿没说话,程捷哀怨地看向沐钰儿。
——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你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程捷好奇问道。
沐钰儿叹气:“之前小昭失踪时,边上不是还有三男两女五个小孩,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发现都死了,后来发现是别人灌了大量的水撑死的,我根据面具的线索查到对面的那座琉璃山,先是在一片树林中碰到群蛇,后来又是进了一个古怪村庄,结果被人鬼打墙,也不知怎么就来到这里了。”
唐不言脸色凝重:“是那货人贩子干的?”
“我们猜测和某种邪教祭祀有关。”沐钰儿叹气,“若是没遇见你们,我等会还要再去一趟那村庄一趟,那村庄有古古怪怪的大人偶,实在奇怪。”
程捷兴奋说道:“那我们现在去啊!”
唐不言轻轻睨了他一眼,淡淡否定道:“子时马上就到了,下山太过危险,不若明日再去。”
“子时不就是闹鬼的大好时节吗!”程捷小声说道。
“是装神弄鬼的大好时节。”沐钰儿突然哎了一声:“下山,我们现在不是下山吗?”
“笨!”程捷逮到机会,立刻冷哼一声,“上山的路看不出来吗?”
沐钰儿歪头:“上山,大晚上上山干嘛啊?”
“阿姐明日办宴,我是借这个借口才安然上山的。”唐不言的眸光安静注视着沐钰儿,好一会儿才说道,“帖子今日该送去北阙了,想来司直在山上办事没收到。”
沐钰儿眨了眨眼,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就是之前说好的办宴?”
唐不言点头。
“礼物我都备好了,不然我现在下山去拿?”沐钰儿紧张说道。
“夜深下山危险,下次给也是一样的。”唐不言矢口否定着。
“可我请帖也没拿上来。”沐钰儿苦着脸说道,“那我不是就进不去了。”
唐不言打在书页上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随后镇定解释道:“今夜与我一同入内,就不需要这些了。”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晚安感谢在2022-08-07 23:55:27~2022-08-08 23: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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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 琉璃爱 ◇
◎闹鬼◎
唐家很早之前就在宝青山置办了一处别院, 后来唐惟清出嫁后便把这处山庄外加山下的一千亩良田作为陪嫁,只是宝青山虽然风景极好,但距离洛阳实在有些院, 每年大概只有盛夏时会想起来避一避暑。
宴会本来打算设在洛阳的卫府,谁知后来听说宝青山别庄的绣毬开的极好,郁郁葱葱,百花成朵, 团圞如毬, 尤其是雪毬、玉团两种,洁白丰腴,鲜秀异常, 花大如斗,香气四溢。
是以, 设宴的地方就换到了这个别院。
山庄位于宝青山山顶靠西的位置,后山是一大片杉树林, 往前看却能看到对面的琉璃山,远远看去琉璃山树木繁茂, 郁郁葱葱, 只是地势稍矮,被周围一圈山环绕其中。
沐钰儿下了马车, 一抬头就看着黑匾金字的“春归苑”三字, 如今书体风格工整严正, 强调法度,讲究枝干挺直而不屈曲,而面前牌匾上的字却是云行流水, 秾纤间出, 风骨洒落。
“这个牌匾的字……”沐钰儿惊讶说道, “好好看。”
“是三郎写的!”身后的奴儿立刻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咯吱一声打开,里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我家三郎怎么了?”
“大娘子。”
“阿姐。”
“表姐!”
门口四人齐齐出声。
唐惟清笑站在门口,只见她梳着简单的单髻,宛若乌青螺姿一般盘起,缀上几朵金丝绿琉璃小金花,两侧各两支大小不一的宝石串珠,身穿彩绘牡丹鸳鸯纹的白色上衣,外罩同花纹的鹅黄上衣,下系宝华绿裙,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纱裙笼在外面,如此简单的装扮,却被头顶的灯笼朦胧烛光一照,显出雅致的贵气。
沐钰儿看得眼睛一亮。
——大娘子好好看!
唐惟清的眸光先是从唐不言身上一闪而过,然后又看向程捷,最后看向沐钰儿,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你们大晚上从哪里回来,两只小花猫。”
程捷立马挤上去,哭唧唧说道:“表姐,表弟欺负我,你看他让我穿这个衣服。”
他直接掀起裙子,在她面前乱晃,不高兴地说道。
裙摆上干硬的泥块噗呲噗呲落在两人面前,唐惟清嫌弃地后退一步:“从那个泥潭你滚出来啊,都是泥脏死了。”
程捷眼皮耷拉着,委屈巴巴说道:“替表弟抓贼,掉坑里了。”
唐惟清惊讶,连忙握着他的胳膊,仔细打量着,担忧问道:“可有受伤?”
程捷借杆子往上爬,虚弱呻.吟着:“哪哪都疼。”
那精气神和刚才在马车上抑扬顿挫的调子天差地别。
唐惟清哪里看拿不出他的小心思,嘴角抿起,柔声哄道:“三郎的事多亏你帮忙呢,洗个澡早些休息,明日精神一些,给你介绍介绍顶顶好的小娘子。”
程捷立马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义正言辞拒绝道:“我不要的!”
他眼珠子往一侧的沐钰儿身上扫过,却见她正兴冲冲地和表弟说着话。
“行了,不在门口呆着了,都一起进去洗漱休息吧。”唐惟清说道。
程捷讪讪收回视线,却不料和唐不言抬起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月照流霜,皎皎无纤,只这一眼就好似直接看到他人心中一般。
程捷心中那点缠绵情意立刻被吓得一干二净,随后又生出一点心虚,连忙移开视线,跟着表姐入了内。
“少卿在看什么?”沐钰儿打听了一下从这里到琉璃山的路,心思微动,脑子还牵挂着此事,腿脚倒是利索地准备抬脚进去蹭饭,只是走了几步却见唐不言还站在原地,不由扭头好奇问道。
唐不言回神,跟了上去:“进去吧,肚子饿了吗?”
沐钰儿摸了摸肚子,老实说道:“中午吃到一半说那个戏班的班主就追出去的,饿了。”
唐不言蹙眉,招了一个小丫鬟,低语了一句。
小丫鬟低眉顺眼,快步离去。
“晚上吃多积食,厨房内有粥和小菜,我让人给你送去。”唐不言低声解释道。
沐钰儿连连点头。
唐不言盯着那根摇晃的红色发带,眸光微动,最后又缓缓收回视线。
一行人很快穿过正堂来到内院,男眷在西跨院,唐不言拎着欲言又止的程捷走了,沐钰儿跟在唐惟清边上,慢慢悠悠走着。
“三娘这几日都不在北阙吗,帖子送了好几次都没送到你手中。”唐惟清见她小脸脏兮兮的,掏出帕子小心擦了擦。
沐钰儿闭着眼仰着头,乖乖得任由她擦脸。
“小猫儿。”唐惟清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最近很忙。”
“嗯。”沐钰儿小声说,“有一个邪.教的案子,今天本来就去隔壁琉璃山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这里了,结果刚好碰到少卿他们抓贼,然后就一起来了。”
“琉璃山?”唐惟清惊讶说道,“是对面那个闹鬼的琉璃山吗?”
沐钰儿睁开一只眼,吃惊问道:“闹鬼,闹什么鬼啊。”
“事情有些复杂,吃饭了吗?边吃边说。”唐惟清挽着她的手,随口问道。
“没有,但是少卿刚才说叫人给我送粥和小菜了。”沐钰儿摸了摸肚子,老实交代着。
唐惟清闻言,笑了起来:“三郎就是体贴,不过老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只吃这些清淡的东西,我让厨房重新生火,做一些清淡的饭菜来,哪有招待客人吃这个的,也太把司直当自己人了。”
沐钰儿歪头,随意说道:“随便吃吃就好,我不挑的。”
“嗯,一个不挑,好养活,一个巨挑,娇滴滴。”唐惟清打趣道,“你们怎么合得来的。”
沐钰儿眨了眨眼,却只是笑了笑不说话,只是继续问道:“那个闹鬼是什么回事啊。”
“我也是才听说的。”唐惟清点了身后一个嬷嬷,“这是北苑的春管事。”
沐钰儿扭头去看一侧穿着暗绿色衣服的年假稍大的女人,目光自头顶到脚下一扫而过。
——体型丰腴,生活富裕;衣服细致,整洁端正,眼光闪动,性情精明。
“三娘,小娘子。”春嬷嬷上前,一板一眼行礼,“据山下的佃户说这个琉璃山总是半夜冒出鬼火,一闪一闪的,又说时时能听到敲锣打鼓和女子的哭声,还有石头摩擦声和马车滴答声,我们之前有人壮着胆子上去,却好像望山跑死马,一直靠近不了这个古怪之处。”
沐钰儿想起今夜那个一直引诱她的声音。
“鬼火我见过。”唐惟清小声说道,“就前些日子,天色热得很,我睡不着出门,冷不丁看到的,给我吓了一跳。”
沐钰儿歪头:“哪个方向?”
“不记得了,明日只给你看,这里也太漆黑黑了。”唐惟清拉着她继续朝着东跨院走去,“别站这里了,走吧。”
沐钰儿满肚子的心思被人拉着走,边做边扭头问道:“这地方是一直都闹鬼吗?”
“这倒不是,也是近几年的事情,此事有些古怪,说起来也是一些山下的佃户流言蜚语,琉璃山因为被宝青扇、风行山包围着,成了一个地势洼地,自来高居为佳,而且琉璃山树木太过繁茂,竟然会有人走丢,久而久之琉璃山就没有人居住了。”
沐钰儿一惊,随口问道:“山中不是有一个名叫水槐村的村子吗?”
春嬷嬷抬眸,那双满是皱纹的脸充满不安和惊诧:“小娘子如何知道?”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这才说道:“我今日进去过一次,是不是门口有一颗槐树的那个村子,我还看到有几个老人在干活,门后还有一个瞎眼的老丈人。”
山中不知岁月,明明已经盛夏,偏入了夜还带着凉意,被满院树荫一晃,沙沙作响,清风拂面。
“您见到活人了?”春嬷嬷大惊,声音微微扬起。
沐钰儿点头:“对三四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年级很大的眼盲老丈站在门口拦人。”
“不,不可能,水槐村大概是在三年前的一夜,全村的人突然消失了。”春嬷嬷微微压低,那双被皱纹压低的眼尾在此刻落下浓重的阴影,低眉顺眼间,却反衬出那双眼睛的的阴沉,“整个琉璃山是没有人的。”
夜风把这几几个字吹散了,落在人耳中只觉得一阵清凉。
唐惟清吓得连忙抱紧沐钰儿的胳膊,快走了几步。
沐钰儿熟练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着,随后脚步一顿,扭头盯着身后之人,沉声问道:“你确定?”
“确定!”春嬷嬷抬眸,那点阴影便亮堂的光照一照便被驱散得一干二净,“夫人十年前购置这个别院,老仆当时便在这里伺候,当时琉璃山上确实有人,毕竟山中木材丰富,村中很多人是做木偶的,有时候也会和我们这边的佃户往来,一直到三年前,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山上那个水槐村的人已经七.八日下来了,大家也是相处了这么多年,怕出事,就叫了十来个人一起上山。”
这个春嬷嬷说话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声音也微微低沉,偏在这个夜色中讲着这个故事格外合适。
唐惟清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半个身子挂到沐钰儿身上,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看着春嬷嬷。
“那山就邪门,到处都是槐树和杉树,又高又大,白日里也见不到多少光。”春嬷嬷叹气,“我们绕了好久,花了三个多时辰才找到那个村子,门口的槐树一左一右就像拱门一样,村口门口有一个石碑上面就写着水槐村,村里里面很安静 ,我们三人一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推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有了?!”唐惟清小声问倒,“是不见了,还是死了?”
春嬷嬷眉心紧皱:“我们也不知道,只能说是没人,所有人的屋子既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收拾干净离开的痕迹,茶壶里甚至还有水,锅里的东西还发霉了,所有人就像凭空消失一样,整个院子连个活物都没有!”
“每间屋子都找过了,财务甚至都在,但人却是就是没有了,诡异的上整个村子的木偶全都被人点上眼睛了,冷不丁被人看到,看的人心慌慌的。”
唐惟清立刻把脑袋埋在沐钰儿脖颈处。
沐钰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如常:“木偶点眼睛有什么奇怪的嘛?”
春嬷嬷叹气:“不行的,常人都说画龙点睛,眼睛是最后一步,尤其是木偶,因为肖像人形,眼睛是不能提早点的,唯恐……”
——装神,抑闹鬼。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回刚才的话:“然后我们就下山了,报了官,不仅没查出事情,还有人莫名跌到水井里摔死了,捞也捞不上来。”
“为何捞不上来?”沐钰儿反问。
“太深了,车轱辘都到不了底,那领头的……”春嬷嬷委婉说道,“怕出事就提早把人撤走了。”
沐钰儿扬眉。
“感觉有点过分。”唐惟清小声说道,“那人到底哪里去了?”
春嬷嬷摇头:“这真不知道,人就是失踪了,所以刚才这位小娘子说看到那个水槐村里有人确实是不可能!”
“那琉璃山确定没有其他村了吗?”沐钰儿坚持问道。
春嬷嬷确定点头:“没有的,琉璃山是真的不合适居住,别人说靠山吃山,说的是山上会有很多野菜蘑菇,甚至还有野兽什么的,但琉璃山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而且很容易迷路,那个地方岔路很多,走几步就会丢。”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山上很多毒蛇吗?”
“想来也是有的,山间怎么会没有虫蛇,但要说很多也不太可能,但老仆只能说宝青山这边,毕竟人也多,气也旺一些,一定是没有的,琉璃山却是不好说了。”春嬷嬷谨慎说道。
“那是不是真的有鬼啊。”唐惟清犹豫问道。
“都是假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沐钰儿一板一眼安慰着。
唐惟清抬起半张脸,闷闷问道:“为什么啊?”
沐钰儿歪头,更加认真说道:“因为没有鬼啊。”
唐惟清和她四目相对,眨了眨眼,突然笑了起来:“你这腔调和三郎当真是一模一样。”
“就是没有鬼的。”沐钰儿认真说道,“鬼要是真的杀人,直接杀了就是,还没事给你点眼睛,也不嫌累,再说了鬼自己就能吓唬人,怎么还绕这么一大圈来吓唬人,那也太调皮了点。”
大概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真的太过镇定,太过无辜,唐惟清被吓了一跳的心也紧接着安抚下来,仔细回味了一下,最后站直身子说道:“三娘说的有道理。”
——可以说是有理有据,毫无漏洞。
“那依小娘子看,村子里的人是怎么一夜间消失的。”春嬷嬷谨慎问道。
沐钰儿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不是一夜之间,你之前说是七.八日后发现不对这才上去的,中间有七.八日的时间;第二,人笑死了,不外乎死了或者走了,许是他们觉得不对劲走了,或者有人把他们都杀了。”
唐惟清不解问道:“若是被人杀了,七.八日的行凶时间,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不是说这个村子位置很难找吗。”沐钰儿一顿,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们之前进山走了这么久,是不是没有没有主动山上找过他们。”
春嬷嬷脸色微微一僵,那点深刻的皱纹就好似被最烛油凝固住,露出僵硬严肃之色。
“对。”她声音微微压低,“因为这个村子不让外人进。”
沐钰儿扬眉:“为何?”
“他们每到月圆之夜就会祭拜一个睡在棺材里的狐狸脸水神。”
沐钰儿脚步瞬间一顿。
作者有话说:
最近加班太忙了,每天九点多回家,笑死,争取周末休息的是多写点,贴贴
绣毬——绣球花!感谢在2022-08-08 23:58:48~2022-08-09 23:3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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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 琉璃爱 ◇
◎夜入◎
中庭地白, 冷露无声,西跨院在短暂的热闹后很快就恢复平静之色。子时的更漏声过半,唐不言自满桌的账本中抬眸, 揉了揉额偶,起身准备去内寝休息,突然听到窗边传来一个敲门声。
他动作一顿,看着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 歪歪扭扭, 鬼鬼祟祟,谨慎地拽紧手边的一根绳子。
绳子连接着隔壁奴儿窗边的铃铛。
“是我啊。”门口传来小猫儿的气音,还有爪子挠门的声音。
唐不言打量着那个凑得更近的影子, 心中一动,走向窗边, 却没有动手开窗。
那影子歪了歪头,手指几乎都要穿破轻容纱怼了进来, 像一只调皮的小猫儿,坚持不懈地扒拉着门窗。
“你是不是开不动啊。”外面的人见迟迟没有动静, 随后体贴说道, “没事,我自己来。”
唐不言垂眸, 便看到一片薄薄的铁皮从窗缝里塞进来, 然后熟练地把两侧插销拨开。
——看这架势, 入室开窗这事没少干。
随后一双手小心拉开窗户,小猫儿脑袋灵活穿过来,长长的发带垂落在一侧, 随口说道:“少卿睡了吗?”
唐不言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心中的疲倦顿时被散的一干二净, 故作无奈反问道:“我若是睡了,现在谁给司直把风。”
——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沐钰儿嗯了一声,突然抬眸去看唐不言,原本撑在窗沿上,准备一跃而入的手立刻泄了一口气,悄咪咪地缩了回去。
少卿穿着雪白的寝衣,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的衣服,想来是准备睡了。
“那我明天来找你,少卿睡,少卿睡。”沐钰儿嘴里念叨着,小脑袋一缩,灵活地钻下木窗,打算原路钻回去。
“来了便进来吧。”唐不言见她狼狈逃窜的样子,无奈说道。
合上一半的窗户立刻被人重新掀开,一双滚圆的眼睛探了出来,琥珀色的目光被烛火一罩,好似一双淡碧琉璃,水波春色。
“这是不是不太好啊。”沐钰儿心中一喜,但还是假惺惺问道。
唐不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露出清瘦的背影:“那就请司直把窗关好。”
沐钰儿抓了抓脸,看着那背影犹豫,最后还是重新钻回去,小声嘟囔着:“不行,我今日不和少卿把这事屡明白了,我睡不着。”
唐不言坐回原处,把长案上的账本都捋到一侧去,慢条斯理地理出一片空地,从一侧的小矮机上倒了两盏清茶。
沐钰儿直接盘腿坐在他对面,神色严肃:“这事本来不想麻烦少卿的。”
“不麻烦。”唐不言把其中一盏推到沐钰儿面前。
沐钰儿眉间紧皱:“我刚才听大娘子身边的春嬷嬷说起琉璃山的事情。”
唐不言嗯了一声,温和问道:“可有进展?”
沐钰儿沉默片刻,手指搭在茶杯上,随意点着:“可太有进展了。”
唐不言不解地扬了扬眉。
“直接让我今天白跑了一圈。”沐钰儿嘟囔着。
她把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口齿清晰地把刚才春嬷嬷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祭拜一个睡在棺材里的狐狸脸水神?”唐不言眉间蹙起,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沐钰儿脑袋凑上来:“是不是觉得这几个字很耳熟。”
“我今日追的的那个人就是在洛阳平潭海戏班里的班主,拐卖小昭的那些人的面具就是从哪里出来的,那个班主鬼话连篇,我明日……后日就回去把他抓起来。”
“还有那个水神,又是狐狸,又是棺材,我一听就觉得不是善茬。”
沐钰儿嘴里嘟囔着,神色凝重:“你是不是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么熟悉的词语。”
唐不言一回神就看到那双晶亮的眼睛,眼波微动,随后跪坐的身形微微向后倒去:“之前安生听到过他们说过街头的暗语——‘狐狸枕琉璃,月亮睡棺材’。”
沐钰儿眼睛一亮:“对,虽然要说强制牵上关系也太扯了点,但主要是太巧了,绑架小昭的人带着的面具来自那个平潭海戏班里的班主,那个班主今天来到这里后失踪了,这里恰巧有一个闹鬼的新闻,祭祀的神有何绑架小昭的人街头的暗语有些莫名相联,实在不能都说是巧合。”
“可按理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该消失不见了,但你今日却见到了几个活人。”唐不言慢条斯理继续为她倒了一盏茶,反问道,“那你见到的人是谁?”
“不知道是谁,但我能确定是活人,大活人,别说,那老丈人还皮得很,和我打了好久的嘴仗。”沐钰儿把手边的茶一饮而尽,苦着脸说道。
“山中可是有其他村庄,会不会走错了?”唐不言假设道。
“我问过了,没有人,春嬷嬷说这琉璃山不能走深,之前有进去的人结果再也没出来,而且山下山下总该有人交换东西吧,山下三千亩良田都是大娘子的,春嬷嬷负责庄子和田地,她说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陌生人来换东西。”沐钰儿显然也有过这个猜想,也询问过春嬷嬷。
宝青山距离洛阳实在太远了,加之这里群山环绕,林木众多,田地却是不多,满打满算只有山下的三千亩,外加头顶的一片一千亩林地,如今全都是唐惟清手中。
“那你今日去村庄可又发现什么?”唐不言又问道。
“打了一会嘴炮,然后溜到村子的西面爬进去,然后碰到一个神神叨叨地老婆婆用铁链锁了八扇门,成了一个卐的图案,那西面一个人也没有人,确实跟荒废了好几年一样,那些尘土灰尘做不得假,我推开其中一间院子的大门看……”
沐钰儿一顿,龇了龇牙:“三个白脸木偶正直勾勾地看着我,乍一看确实阴森。”
“木偶?”唐不言蹙眉,“哪来的木偶。”
“这家好像就是做木偶的,隔壁屋子就是木料和碎布,还有布匹,衣服是那些碎布缝起来的,所以大概是自己做的?”沐钰儿谨慎说道。
唐不言点着桌沿,若有所思:“若是真的村子里的人消失了三年……”
他沉吟片刻,看着沐钰儿:“木偶是木头做的,三年时间难道不会坏吗?”
沐钰儿一惊。
若是无人看护的木头,确实很容易腐烂,但那间小屋子的木头却只是长了蛛丝,木头依旧完好无损,甚至是那三具阴森的木偶也还能看到露出的手指上的树木纹理的痕迹 。
“我竟然把这个弄忘记了。”沐钰儿揉了揉脑袋。
“你白日里村口见到不少人,所以下意识就当整个村子是有生气的,所以后来见到那些木偶也没反应过来,很正常。”唐不言宽慰道。
“只是不知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若是有人早已安排好,那你今日的计划许是一开始就落入被人的圈套,若是真的有人居住,那他们又是如何生活的?”唐不言分析着。
百日里所见的一切在此刻都被蒙上一层阴影,成了惨淡的灰白之色。
沐钰儿沉默点头:“肯定不是路上我跟踪的时候被发现的,他们也来不及做这么快的反应,我倾向今日那个戏班班主出门就是故意的。”
一个在市井里打滚的,老奸巨猾的人怎么会这么不谨慎。
沐钰儿一开始对这件事情并不上心,这才导致现在陷入被动。
“当时跑了一个小昭,祭祀未必完成,若是现在真的断了线索,不若等待下一次机会。”唐不言安慰道。
“也对,反正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沐钰儿一手撑在账本上,不着调说道,“鬼门开的日子,想来没有一个爱做坏事的人会错过。”
唐不言见她当真没有失落之色,这才出声说道:“若是说完了,司直也该回去休息了。”
“是司长!”沐钰儿冷不丁开口,认真说道,“二十七天前升官了!少卿忘记了嘛!”
唐不言见她如此认真的样子,不由单手撑额低笑几声。
“笑什么,我又没说错,圣旨我都挂在我床头了。”沐钰儿板着小脸,不悦说道。
“嗯。”唐不言抬眸,漆黑的眸光带着还未散去的笑意,冷不丁一看似昏昏月色,沉沉星光,流光徘徊。
“你该去休息了。”唐不言语带笑意,慢条斯理开口,“沐、司、长。”
沐钰儿眨了眨眼,揉了揉耳朵,嘴里嗯了一声,但腿脚也没动弹。
“可我事情没说完。”她无辜说道。
唐不言扬眉:“还有什么事情的。”
“我可以肯定村子里的人并不是都死了,毕竟一个村子都死了,这么多尸体不该没有发现,或者这些人不是全都死了,还有人活下来,只是处于某种原因为躲了起来,继续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唐不言点头。
目前的证据来说,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
“那现在就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唐不言抬眸,安静地看着他。
“狐狸是祭祀什么?”沐钰儿谨慎说道,最后又补充道,“或者说狐狸和水神有什么关系?”
唐不言拧眉,半晌不说话:“要知万物皆有灵,所以世间万物都有可能被神化再加以祀奉用来祈求心中所愿,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皆是如此,可要是专门供奉狐狸的话,却是没有的,但若是从神话里说起,倒是经常会出现四类狐狸。”
沐钰儿坐直身子。
“第一是《山海经》中的青丘狐,山海经中记载‘基山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九尾狐,据说是吃人的。”
“这个一听就很想会被坏人盯上的故事。”
“第二个则是《吴越春秋》中记载的涂山狐,“大禹年三十而未娶,因在涂山看到九尾白狐,以为为王之吉兆,乃娶涂山女。”,此乃瑞兽。”
“这听上去不太像会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人供奉的东西。”
“第三则是二十八星宿的心月狐,二十八星宿对应着二十八种动物,心月狐排第五,为狐,其中心为火,是夏季第一个月应候的星宿,常和房宿连用,有‘中央支配四方’的说法。”
“这个玄玄乎乎,和道家有关,感觉不太像。”
“第四则是天狐,乃是民间传说,东晋郭景纯的《玄中记》就对此有记载,以幻化人形为主,擅蛊魅,令人失智。”
“这个我知道!”沐钰儿眼睛一亮,激动说道,“好多志怪话本里都有这样的狐狸!不是来报恩,就是来复仇的!”
唐不言忍笑,认真夸道:“司长果真见多识广。”
——可恶,被嘲笑了。
沐钰儿冷哼一声。
“只是这四种论起来都和祭祀没有太大的关系。”唐不言最后说道。
沐钰儿摸着下巴:“难道就是普通狐狸,一只狐狸怎么会和水神扯上关系。”
“若是能见一次,许是知道了。”唐不言轻声说道。
沐钰儿叹气说道:“我现在抓耳挠腮想回去看看。”
“夜行山路危险,还是明日再去。”唐不言会直接否定道。
沐钰儿皱了皱脸:“没事,我等会偷偷溜走,你也不知道。”
唐不言淡淡说道:“那我就让奴儿守着你门睡觉。”
别看昆仑奴体型这么大,个子这么大,却是内家高手,打不过沐钰儿,但是粘着她倒是没问题的。
“这也太过分了。”沐钰儿哀怨说道。
“不过分。”唐不言咳嗽一声,“沐司长该去休息了。”
“那明日何时开宴啊?”沐钰儿起身前问道。
“午时正刻。”唐不言起身相送。
沐钰儿哦了一声,从哪里来从哪里走,动作利索地爬窗离开了。
唐不言欲言又止。
——好好的门不走,为何总是喜欢爬窗。
“那我明日早点起床。”沐钰儿体贴地给人穿上窗户,嘴里嘟囔着。
唐不言看着这人问好问题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气得摇了摇头。
——当真是无情的小猫儿。
—— ——
卯时刚到,天色蒙蒙亮,沐钰儿一整晚都没睡沉,一察觉到天光就咕噜爬了起来,只是一开门就看到昆仑女好大的个子,委委屈屈蜷缩着坐在面前的台阶上。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惊讶问道。
奴儿委屈扭头:“三郎寅时就在我在这里堵你了。”
沐钰儿毫无同情心的大笑着:“堵我做什么,我还能丢不成。”
“这倒不会。”门口传来一个施施然的声音,“只是怕新官上任的沐司长忙忘记了,把今日的宴会忘记了。”
唐不言穿了一件窄袖的素色长袍,站在拱门前,却并未入内,含笑说着。
沐钰儿认真摇头:“那不会的,吃饭也是很重要的。”
“那我们早去早回吧。”唐不言点头说道。
沐钰儿脚步一顿,惊讶问道:“少卿和我一起去?”
唐不言蹙眉:“我不能一起去吗?”
沐钰儿犹豫:“那地方很偏僻的,山路很多,不好走路,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危险。”
“那你是一个人去吗?”唐不言反问道。
沐钰儿点头。
“若是出了事也没个支援。”唐不言循循善诱说道。
沐钰儿仔细一想,觉得有些道理,随后把手指往后一指:“那让奴儿陪我一起去。”
昆仑奴立刻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高声拒绝道:“少卿一起,就一起去。”
沐钰儿露出纠结之色。
“不行就算了。”唐不言以退为进,嘴角微微抿起,善解人意说道。
“行的行的。”奴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沐钰儿的后背,大声说道,“郎君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问题的。”
沐钰儿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立刻愤愤扭头瞪着昆仑奴。
奴儿立马把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一起去!”他强调着,“帮忙!”
沐钰儿还没回神,奴儿就直接把人撵猫儿一样,踩着脚后跟,把人赶出去了。
“少卿是不是和奴儿一唱一和商量好了?”马车停在琉璃山下,沐钰儿才回神问道。
唐不言也不藏着掖着,把手中的搜神记放下,淡定点了点头。
“少卿这么想和我一起去啊。”沐钰儿背着手,得意地跳下了马车,“看来还是我的案子有趣。”
唐不言被奴儿扶着下了马车,看着她翘起来的下巴,轻轻嗯了一声。
“能和沐司长一起共事,一直都很有趣。”唐不言踏上琉璃山的台阶时,淡淡说道。
山风忽惊起,野雾入长啸,吹得沐钰儿的耳朵蓦地一红。
作者有话说:
错字都周末一起改,太困了,贴贴
晚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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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 琉璃爱 ◇
◎错路◎
沐钰儿一直有引以为傲的三样东西, 一个是至今灭有遇到对手的绝佳武功,一个是遇见鬼打墙都能走出来的方向感,还有一个是任何时候都面不改色的胆量。
不巧, 今天至少要破一个。
“到底在哪里?”奴儿跟在闷闷说道,“都走三圈了,走不动了。”
前头的沐钰儿站在路口,呆呆地看着面前空地, 随后倒吸一口气, 伸手比划了一下:“辣么大的一个村庄哪里去了。”
她明明顺着昨日的路走上来的,却走了三会都绕回同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不再有槐树, 也没有陈旧落魄的村庄,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唯一有区别地就是这里有一汪深邃的湖泊,重湖雾散, 野草著岸。
“是不是走错岔口了。”唐不言蹙眉问道。
琉璃山之所以难走很大程度上在于岔路口极多,两侧树木郁郁葱葱, 而且地势狭小且长, 每个路口都长得极为相似,一旦选择一条路, 回不回头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大部分人走在这样的路上, 走久了则会让人心生恐惧,彻底迷失方向。
沐钰儿摇头,坚决说道:“不可能, 昨日我跟着平潭海戏班班主的马车从东面上的山, 我当时一时蹲在树上, 所以在第五个岔路口远远看到那边有屋顶,就特意记下了位置,之后在跟踪他到半山腰处时,因为他在一片落叶沼泽中突然消失不见了,林中到处都是蛇,就退回到入口,之后原路返回走了三个岔口这才来到第五个岔口,当时是走右边的路才来到那个村庄的。”
唐不言并不怀疑她认路的本事,之前在曲园那条假山隧道时,沐钰儿不过看了一眼假山布局,就能准确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这等惊人的记忆力和方向感是独一无二,很难被迷惑的。
“司直的岔路都是如何记得?”他捏着指骨,谨慎问道。
“其实上山的路一直都只要一条。”沐钰儿沉声说道,“少卿能感觉出来吗?”
唐不言摇头。
奴儿粗眉紧皱,不解问道:“怎么会只有一条呢,每次都歪歪扭扭的,而且地都不一样。”
沐钰儿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地不一样很正常,琉璃山只是相对宝青山不高,但整体高度还是很高的,山脚下的草木被晒得稀疏,到山顶上还是颇为寒冷的,中部气候最是合适,所以树木最多的。”
奴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至于你说的走路歪歪扭扭,是因为一直在走岔口,让我们觉得似乎在绕圈子上山。”沐钰儿绕着唐不言走了两圈,谨慎又迟疑说道,“每个岔路都很长,其实是为了能绕回刚开始的路口。”
唐不言蹙眉:“可我们是一直走直路的。”
沐钰儿站在他身侧,抬眸看他:“少卿为什么觉得我们一直在走直路?”
唐不言蹙眉,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回答。
“是因为这条路靠山体。”沐钰儿用腰间的长刀捅了捅一侧的山体,“我们的视线一直跟着山走,山路也没有明显的转弯,所以我们就以为自己一直走直线,偶有弯道,也会误以为是迂回前进。”
唐不言回头去看那条山路。
山路狭小,勉强能走两个人,一侧靠着山体,另外一侧确是陡峭的悬崖,幸亏边上长满树枝,也算挡了一下惊险的边缘,这个路口并不算短,但还是能一眼就能看到路口,因为山体确实是笔直的。
“这条路确实是直的,我当时找到村落的那条岔路也是直的,这是山脚到半山腰的八个岔路中唯一的一条直路。”沐钰儿笃定说道,“所以若是按照当时走法的,我不该走错。”
她的手指在唐不言的手臂上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可每个折点却都卡在一条线上。
“我们每条路走了大概半炷香……”
沐钰儿的手指轻轻滑过一条线,最后顿住,最后又画了一个圆折了回来。
“这样就是一个来回,大概要一炷香……”
她的手指停在一个位置上,和一开始的起点只有了上下的距离。
“也就是回到第一个拐口的正上方。”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我们在绕弯却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的山平整而绵长,两侧的树木全是杉树,相处无几。”
“而且我们一直在东面徘徊。”沐钰儿又在他右臂上花了一圈,“并不是一直在绕大圈,迂回上山。”
灼热的手指透过单薄的夏衫透了进来,唐不言盯着那手指微微失神,随后低声问道:“可村庄不可能平地消失,若是我们走的没错,也不该是村庄长脚跑了吧?”
沐钰儿眉心紧皱,昨日走的那条路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一幅画,连着两侧的石壁和树木都完完整整地浮现着,心中有一股谜团一直徘徊不去,却又迟迟不见云雾散开,可心里面却一直有古怪的声音在叫嚣。
“那我们要不要从西边走?”奴儿随口问道,“东边找不到,就从西边走,绕一圈,总能找到的。”
沐钰儿嗯了一声:“可我们上山只有一条路。”
奴儿不解地眨了眨眼。
“就是从这个入口不能去往西边。”唐不言解释道,随后冷不丁问道,“不,不对,你昨日是如何到宝青山的,宝青山的东边和琉璃山的西边相连,你既然一直走这条路就不该走到西边。”
沐钰儿倏地抬眸,眸光微动。
“是不是在其他我们没走过的路口。”奴儿又问,“要不我们换个位置走。”
唐不言摇头:“琉璃山无人居住,这就意味着每条路都充满危险,不能乱走,不然越走越深,很有可能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奴儿立刻皱紧眉头:“那怎么办!”
“那朵花。”沐钰儿开口,转身离开,准备出了小道,“我摘了村子门口的一枝槐花,随手扔在第六个岔路口的位置,因为打算顺着岔路口的半截爬回村里去,本来也就是赌一下,没想到赌对了,我当时来的是村子荒废的一处偏僻地方,那屋子模样和我在前头看到一样,可以断定是一处地方。”
唐不言跟了上去:“若是那花在这里,至少说明你走的没错,是那个村子的位置。”
“若是花不在呢?”奴儿跟在两人后面,不解问道。
唐不言沉默片刻:“那就是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叫一开始就错了?”奴儿蒙了,嘟囔着,“难道一开始就走错路了吗?”
“对!”沐钰儿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的路不可能记错,但套在今日走的这条路却找不到地方,那只能说明,也许我昨日走的不是这条路。”
“不是这条路?”奴儿歪头,“可这个山的入口不是只有这条路吗?”
唐不言踏出第五个岔路,意味深长说道:“是我们只看到这条路。”
“我不懂。”奴儿闷闷说道,“不想懂了,郎君和司直懂了就好了。”
沐钰儿脚步微快,很快就来到第六个岔口,脚步倏地停下。
“怎么了!有吗!”奴儿仗着人高,伸长脖子张望着。
地面杂草丛生,泥土湿润,没有脚印,也不见一丝洁白之色。
沐钰儿不死心用刀柄在草丛中拨了拨。
“是不是掉下去了。”奴儿往下面的陡坡张望着。
“不可能。”沐钰儿神色凝重,声音低沉,“这是我打算用来做标记的,半截树枝插进去了,除非地洞,寻常风便是吹折了,也该有半截树枝在土里。”
她站直身子,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和她四目相对,各自看出一丝凝重。
“去半山腰找那个落叶沼泽地。”沐钰儿立刻转身继续向前走着,“沼泽是自然的馈赠,最难复刻。”
唐不言沉默跟在身后。
三人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沐钰儿站在入口,看着面前郁郁葱葱,高大严密的树林。
树干挺直,飞云入天,一站在这里,天色便都暗了下来,地面上的落叶被风扬起,萧瑟安静。
“没有沼泽。”唐不言目光环视一圈,镇定说道。
“竟然没有沼泽。”沐钰儿的视线在地面扫了一圈。
这里铺满落叶,却没有昨日见得厚重,更没有那篇浓密的,被隐藏在树叶下的沼泽。
她心中那团奇怪的迷雾在此刻彻底消失,昨日的琉璃山地图在脑海中远去,今日的路线一点点在意识中搭建起来。
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这里的一山一木明明和昨夜一模一样,却少了那篇沼泽和村庄,但山是不可能一模一样的,便是有人有意为之,但大自然依旧会坚持不懈的为他们打上不同的标签。
——人为的大山。
这个强烈的念头一旦落入脑海中,便挥之不去。
“那是不是我们走错路了。”奴儿的脑袋探过来,着急问道,“要不要下山重新走啊。”
沐钰儿抿唇,抬眸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握紧手中的长刀,不甘说道:“进不去了。”
“东晋陶潜有一篇陶渊明记记载,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唐不言的声音微微压低:“遇人间桃花源,可后来那渔人大醉而出后上报郡守,太守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后南阳刘子骥再寻,依旧无果。”
奴儿呆呆说道:“那确实和我们今天的情况差不多。”
“可山下就只有一条路啊,琉璃山也只有这个入口,司直不可能记错入口的位置,司直也没记错路,那为什么就是找不到那个村庄啊。”奴儿不解问道,“花也不见了,沼泽也不见了额,奇怪,谁把那个村庄和沼泽都挪走了吗?”
可偌大的村庄怎么可能凭空被挪走,又搬来一个大湖。
吞噬人的危险沼泽也不可能突然消失。
“机关之术,高深莫测,早有传闻有以山为载体的大术,山中一草一木皆为所控。”唐不言低声说道,“桃花源如此,琉璃山未必不能如此。”唐不言沉声说道。
“那现在怎么办?”奴儿丧气问道。
“先回去。”沐钰儿回到唐不言身边,把刀柄系在腰上,镇定说道,“若是山下走不上去,那我就从山上走下去。”
唐不言眉心微动:“那太危险了。”
沐钰儿笑:“不危险,我对我自己有信心,机关之术再是千变万化,也是人造的,是人就有弱点,我就不信我找不到。”
她下巴一台,自信说道,那双琉璃色的瞳仁中满是蓄势待发的斗志。
唐不言盯着她不服输的眼睛,嘴角露出笑来,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现在得先回去了。”那点骄傲的身上儿还没露出多久,沐钰儿就摸了摸肚子,露出开心之色,“肚子饿了,现在回去洗个澡正好赶上宴会!”
唐不言叹气:“没吃早膳?”
沐钰儿心虚地睨了他一眼,嘴里敷衍着:“这不是忙吗?”
她快步下了山,背影颇为狼狈:“快走快走,不要耽误吃好吃的。”
—— ——
宝青山距离琉璃山不远,山脚下的土路早已被唐惟清自掏腰包修得格外宽敞,便是三四辆马车并行也不会拥挤。
想来是今日赴宴,今日路上的马车不少,到处都是马车滴答的声音,地面上也都是车辙痕迹,空气中有扬起的烟尘。
沐钰儿端着糕点背对着唐不言,只是掀开帘子朝着外面看去。
两侧良田如今已经青苗挺直,一眼望去,一片翠绿,地里隔三差五就有人弯腰或者除草。
夏天炎热,黄土地虽然早早让人洒了水,但耐不住被晒干了,马车经过,留下一道道车辙,便也带起一阵阵烟尘。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嫌弃说道:“放下帘子,都是灰尘。”
沐钰儿动了动屁.股,不理他,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唐不言上车时只是念了她一句,谁知她脾气见长,直接背对着他不理人了。
——倒是猫脾气。
“这个月的银子是不是还没还?”唐不言淡淡问道。
沐钰儿身形一僵。
买院子的钱还没还呢,甚至因为被罚了银子,唐不言不仅没收到两个月了银钱,还倒贴了几顿饭。
好汉不吃眼前亏,沐钰儿立马笑眯眯地端着糕点转身,甚至还谄媚地用手拍了拍车帘,嬉皮笑脸说道:“回去就还,不是遇见匆忙吗,我早就准备好了,少卿自己走了半个月,怎么还怪我了。”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沐钰儿立刻耷拉下小脸,沉痛说道:“一定还,这个月的月俸我一到手就还你。”
“嗯。”唐不言忍笑,但脸上不动声色。
沐钰儿眼珠子悄咪咪抬起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四平八稳的样子,小心翼翼把糕点放了回去。
“我去和奴儿一起坐。”她说。
唐不言蹙眉,还未说话,就见她掀开帘子做到奴儿身边,被衬得越发小巧,更像一直小小的猫儿。
“司直怎么出来了?”
“叫我司长。”
“哦,司直怎么出来了?”
沐钰儿:“……”
“散散心啊。”她哀怨说道。
——一口气被主仆两人怼得差点没喘上来。
唐不言盯着她的后脑勺,看着她背后的红色发带随风飘动着,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车在路上平稳地走着,唐不言翻看着手中的书,突然听到沐钰儿高兴的声音。
“琉璃!”
“小钰儿。”马车外传来一个柔媚娇俏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啊。”沐钰儿跳下马车,仰着头看着从车窗外探出头的琉璃,开心问道。
琉璃的马车是牡丹阁提供的,豪华贵气,用的都是上好的杉木,车壁格外厚,驾车的马也是难得的好马。
琉璃穿着浅绯色的襦裙,雪白的胸口被轻纱遮掩着,自窗口垂落的轻纱帔子上是三色圆点组成的花蕊模样,在风中摇摆,贴着车壁上的牡丹花纹,摇曳生姿。
“公主殿下府中开宴,请我过去抚琴,刚刚结束,我便准备回洛阳了。”琉璃许是一夜未睡,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越发显得眉宇间的那点梅花花钿鲜艳嫣红,甜糯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
千秋公主今日要赴唐家的宴。
“哦,就你一个人吗?”沐钰儿随口问道,“你脸色好差啊,是不是没吃饭啊,喏,给你。”
她直接把手中的糕点递到她手边:“嗯,很好吃的梅花糕,你快吃一口,还热的呢。”
“哪来的啊,好精致。”琉璃打量着,目光在一侧安静站着的马车上一扫而过,“小钰儿倒是有口福。”
沐钰儿嗯了一声,催促道:“真的很好吃,你快吃。”
唐不言抬眸在糕点盘中扫了一眼,只剩下六块。
十块糕点,刚才吃了三块,走之前顺手一块。
——倒是大方。
琉璃并未吃下去,只是用帕子包了起来:“等你回洛阳了,来牡丹阁找我。”
“好,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我来我家,我给你过生辰啊。”沐钰儿说。
琉璃揉了揉额头:“好,但我现在一夜未睡,困了,不与你说话了。”
“那你赶紧走吧。”沐钰儿担忧说道,“回去好好休息啊。”
琉璃嗯了一声:“不好让人久等,你也快回去吧。”
山风微动,唐不言侧首,接着被风吹起的轻纱,往外看去,便看到沐钰儿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辕,再抬眸看去,便只看到琉璃半截垂落下来的如雪皓腕,还有洁白如玉的手指。
琉璃笑着坐回马车里,车夫很快就甩鞭走人,那辆豪华的马车在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也扬起一阵阵灰尘。
“车还挺重。”奴儿用袖子挡住脸,嘟囔着。
沐钰儿也被扑了一脸灰,摸了一把脸,闷闷说道:“走吧,我们也走吧。”
“奴儿,拦车。”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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