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霍玄把杨泽堵在厢房中揍了顿狠的,专挑面上瞧不见、内里伤害也不大,但揍起来疼得结实的地方,出完了气,出门掉头上回廊,人到了霍长歌闺房前,神情愧疚又凝重,搓着两手在廊下转来转去,一副若有所思模样,也不急着进去。


    素采挑了门帘出来,借着亮澄澄的月光雪色,打眼儿瞧见他,嗓音清脆得唤了声:“王爷好!”


    方圆十里的鸟雀俱让她一嗓子惊飞了。


    霍玄抬手晚了一步,没拦住她,一言难尽地觑着她,素采瞧他面色不对,也不怵,一吐舌头跑远了,下一瞬,霍长歌挑着帘子便出来了。


    “您搁外面转悠半晌,也不嫌冷。”霍长歌道,“就晓得您晚上得来,烤着火盆等您呢。”


    霍玄深深瞅着她,月色笼罩下,她气色虽显得仍不大好,精气神却颇足,遂又满面不舍,长长叹了一口气。


    “去京里享福呢,瞧您这气叹的,据说皇宫里一日吃三餐,鸡鸭鱼肉、时令鲜果,不比咱们府里白菜梆子炖猪蹄儿强上许多?”霍长歌如今与他说话,反倒不愿挑明了,揶揄着就想将这事儿搁过去,心照不宣算了,可她爹却不愿,骨肉骤然分离,更像是与他心头狠狠剜下了一块儿肉,伤疤藏着瞧不见血,却时时疼得他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


    “是爹对不住你。”霍玄眼眶通红,立在门口拿手一比自个儿的胸口,“你才这么一点点高,就得离家——”


    “那是您个儿太高了,”霍长歌故意打趣儿道,“您瞅瞅北疆城里头十四岁的姑娘,哪个比我高?我比素采还猛点儿呢。”


    霍玄正愧疚,闻言霎时哭笑不得:“惯会瞎说,素采比你高一头,你原当爹眼瞎的?你长得跟根儿小萝卜似的,十二三岁似的个头,总也不见抽条,旁人哪个不在背后议论是爹与你肩上压了太多的重担?压得你都不长了。”


    “先长得矮,后长得高,你跟娘哪个个头小?我只是晚长罢了。您可别在我门前哭,”霍长歌故作嫌弃睨他一眼,“这天寒地冻的,眼泪能冻脸上,我还得替您抠下来。”


    霍玄让她逗得又笑了,一腔沉闷心绪起起伏伏、聚了又散:“臭丫头。”


    “好了,您也别难过,进来坐,咱俩聊聊。”霍长歌垫着脚挑帘子,霍玄腰弯成了大虾似得,才勉强挤进那一道窄缝里。


    她一屋的药味,闷了一日,到了夜里越发浓郁,霍玄进了屋也不说话,只就着烛火凝着她,追着她身影瞧,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霍长歌给他沏水倒茶,偏头想了想,又将茶盏换了,只盛了杯热水递给他,霍玄捧着水暖手,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这一病,倒似长大了也懂事了,往日惯会撒娇,又牙尖嘴利得气人,哪里又学得这许多讨人欢喜的本事?”


    “有么?我以前很讨人嫌?”霍长歌拿针去挑了下灯芯,转过头来,在她爹面前坐下,不动声色道,“发热时烧得晕晕沉沉的,反倒做了许多梦,梦里王侯将相生生死死来来去去,跟看了场大戏似的,莫名还学了些东西。”


    “病里也不闲着,尽操闲心。”霍玄也不管她话说得玄,只心疼地摸了摸她头,了然道,“是怕梦境成真么?竟要去那老远的地方为质,是爹连累了你。”


    “人生苦短,这叫物尽其用。”霍长歌回得巧妙,“霍氏满门就剩咱爷俩儿了,一根藤上两只瓜,相依为伴罢了,还有谁连累谁这一说呢?”


    霍玄又愣是让她逗笑了,心想:这么个好孩子,唉。


    “您又叹气,别不承认,您心里叹气我都听到了。”霍长歌也借着烛火睨他爹,瞥他一眼便晓得他在想甚么,故意转了话头道,“京里的皇子您熟么?给我挑着讲讲?您喜欢哪个?我给您召回来当郡马。”


    霍玄又差点儿让她给气哭。


    “要能召回来就好了,我何苦得送你走呢?”她爹越发得难过,大手扣着她的手,捂着不动。


    霍玄并非当真是个榆木脑袋,有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他心里明镜儿似得亮,远比旁人想象中高瞻远瞩太多,前世他便已料得许多先机、做过许多部署,却是败给了天时地利与连凤举的狠辣无情,才落得那凄惨地步。


    “那您就只说吧,您喜欢哪个?”霍长歌自觉说错了话,又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眼梢挑了一挑,便又朝着要逗她爹笑去的,“要不,我就挑个长得最好的?跟您一般好看的,可好?”


    “嗯?那你可找不着!”霍玄闻言骄傲一扬头,腆着老脸道,“老子当年可是京中有名的俊后生,比皇帝俊得多,中都那几个小崽子还能有你爹长得好?再者说,要不是爹长得俊,单凭你娘一个人,能把你生得这般好?”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嗓音似泉水淌在山涧间,清亮好听,她已很久没这般痛快笑过了。


    她爹这话倒没错,她爹的确长得好,剑眉星目琼鼻,宽肩窄腰长腿,铠甲一上身,俊得惊天动地,再往战马上一跨,就算已四十不惑的年纪,北疆城里也愣是找不出第二个有这般绝世风采的美男子。


    霍长歌乐着乐着,忽然又忆起谢昭宁,城破那日,她逆着光,远远瞧见枣红战马上银铠-长-枪的谢昭宁,一路骁勇拼杀而来,还以为是她爹英魂不散,又回来了。


    谢昭宁——


    一念及此,霍长歌渐渐敛了笑,她醒来这一日,总不经意便忆起他。


    她抿唇垂眸,凝着平摊膝头的右手掌,便隐约似能瞧见那对被她捏碎在掌心染了鲜血的玉耳扣。


    那耳扣质地温润,细雕了云鹤模样,世上只此一对,原是大婚时,谢昭宁亲手与她戴上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爹在京里的时候少,那些个皇子,爹也只见过元皇后膝下几位嫡子。”霍玄吹嘘完自个儿,又仔细回忆了一回忆,与霍长歌认真道,“太子雍容,二皇子凌厉,三皇子倒是印象最为深刻。”


    他话音突得一顿,偏了头,遥遥去瞧烛台,挑高的灯芯越发燃得亮了几分,叹息轻声道:“三皇子身份特殊,非是皇帝血脉,乃是皇帝发迹前结义兄弟的遗腹子,他生父原是谢翱谢将军,小时候爹与你说过的,还记得么?”


    遂不及防听霍玄提到谢昭宁,霍长歌些微一滞,下意识抬眸心虚偷瞥他,也不应,霍玄只当她是忘记了,便径自温声又道:


    “那日,爹出征在外,几员大将也各自分散镇守城池,余下人马分了三分,两分左右包抄敌军正在战场交锋,却不料当日敌军精锐竟是由人领着偷袭了我后方营地,偏巧恰逢元皇后与谢夫人先后临盆,大喜之下,我方神志难免松懈,敌方又有良将引着一路长驱直入,谢将军护着皇帝身陨,谢将军之妻又托付了孩子与元皇后,披了元皇后的衣裳扮了元皇后模样为她引开敌军亡故……”


    “自打那日起,谢家那比嫡二皇子只晚了半个时辰出世的遗腹子,便被皇帝认了做义子,由元皇后亲自喂养,放在身边悉心照料养大的。如今元皇后与二公主并着母家唯一掌权族弟仙逝已许多年,继后自个儿也育有嫡子,养他不得,又转手丽嫔,后又因避嫌再次被迁往他处……这孩子如今占着个元皇后三皇子的名头,实则想来地位也颇尴尬。”


    “那孩子父母双亡时,连名字亦未曾取,还是由皇帝与元皇后一人一个字,为他合起来拟了个名儿。那孩子父亲姓谢,皇帝为他定了个‘昭’,原是因着他生于晨曦之中;元皇后为他定了个‘宁’,想来是望他日后顺遂安宁,合起来便是——”


    “——谢昭宁。”


    霍长歌:“……”


    她只觉“谢昭宁”这三个字,如今像是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她心尖上最软的那处肉,划拉得一片血肉模糊,疼得她微微弯曲了背后脊骨,连呼吸俱隐约带出了血腥气。


    无故累他身死,是她最为愧疚之事。


    霍长歌沉默未应,屏息忍过片刻,方才缓缓压下那痛楚,抬眸便见霍玄仍沉在往事中,笑眸清亮,兀自又续道:“清和二年,爹离京往北疆来时,元皇后抱着他与爹送行,他远远见了爹,端着俩小手一晃一晃还作揖,作完揖,扑上来,扯住爹背上长-枪下的红缨,只不松手,闹着要与爹来北地,他那时不过四岁左右的样子,怕是不记事的,原也只这般高——”


    他说着,还垂眸抬手往身前比划了一比划,比到胸腹间又将手实诚得往下压了压,遗憾喟叹:“我与他父生前交好,又与他一见投缘,我原还应过他,待他再大些、及冠了,便接他来北地,好生教导他。”


    “他骨子里既流着武将的血,终有一日,总要回到战场,经一经硝烟黄沙才算圆满,可如今这局势,怕也是不行了。”


    霍长歌闻言震惊抬眸,她未曾料到,原她爹与谢昭宁间竟还有这层渊源,怪不得谢昭宁曾与她说,他等了霍玄许多年,霍玄原说要接他,却再未去过中都,他做梦都想去北地,于燕王府侧寻一宅一院,与霍家比邻而居。


    “三殿下既有功夫大白天里发癔症,不若寻个太医瞧瞧病。”


    霍长歌那时只当他为了讨好自己在撒谎,冷笑讥讽嘲他,却从未信过是真的。


    霍玄最后一语,彻底撕开霍长歌心头的伤,冷风呼啸灌进去,愧疚倾轧过伤处血肉,又狠狠碾过一圈,她眼睫霎时湿润,紧紧抿住唇,却仍止不住唇角微微颤抖。


    “你杨伯伯适才说,谢昭宁只十七岁,便被陛下委任重任,与二皇子这些年分掌着宫内禁军的骑兵与步兵,宫中横行可着甲可骑马,在外人看来,便是明显的帝心偏宠。”


    “但依着陛下审慎性子,这禁军实际兵权与布防怕是并未完全掌握在他二人手中,可他二人却又仍因涉及帝王安危而丝毫马虎不得。”


    “我儿——”霍玄话中有话,笑着抚了抚霍长歌发顶,昏暗烛光中,似未瞧见她神情异常,只与她温声嘱咐道,“此番既然入京,便替爹瞧瞧谢昭宁,旁的不必多说,免得陛下生疑,与他徒增祸端,可好?”


    “……好。”霍长歌强撑着仰头,微微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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