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至,屋外寒风裹着细雪飘飘扬扬地落,不疾不徐。


    霍长歌拥着锦被起身,恍恍惚惚的,似是人睡久了在发懵,一双杏眼也微有些肿,不大能全睁开的模样。


    她抬手撩开床帐,便见床尾斜插着盏玉兔宫灯,内里的烛火已熄了,瞧着便是昨夜被烧掉的那盏,只小兔的左脸上并无那点朱砂痣。


    霍长歌没急着唤人,愣愣望着它,不由便忆起昨日来:


    她昨夜一时哭得感怀又心伤,只在他人眼中,却似有些莫名,尤其谢昭宁,止不住自责负疚,拱手折腰与她告罪,左一句“在下之过”,右一句“姑娘原宥”,其他哄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却不料,他那连番请罪的话,又瞬间凝成一柄柄锋利的刀,捅得霍长歌愈发哭得止不住。


    连珩腆着脸哄她她不理,连璋不耐吼她她也不顾,只一臂抬着挡了脸,哭得嗓音微微得哑,引得半个集市的人都聚了来。


    她前世五年做过的亏心事,皆在昨夜被那一盏烧毁的宫灯勾了出来,悔得她实在难以为继一副泰然自若的外壳,悔得她也实在收不住歉意的眼泪。


    周身一众人围着霍长歌面面相觑、指指点点,连那卖灯的摊主都傻了眼,只当她格外喜好那兔子灯,又赶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塞了竹柄于谢昭宁,让他拿了向她去赔罪。


    谢昭宁便挑着那灯,躬着身,低沉了嗓音,忐忑又温柔:“赔你一个,不哭了可好?”


    霍长歌手一伸,虽是攥紧了那灯柄,人却仍是哭。


    谢昭宁一筹莫展地觑着她,眼见天色越发暗得深沉,就要到宫里落钥的时辰,无奈长长叹了气,认命似得转身将她一把负了在身后,与连璋、连珩出了人堆往回走。


    霍长歌一手挑着那灯,趴谢昭宁背上与他照着亮,行过些微昏暗的街巷,一手揪紧他衣领,偏头眼泪顺着他脖颈就默默淌了他一胸膛。


    谢昭宁一路将她背回车,她哭得两眼桃子似得肿,头也一阵阵得发着懵,往车厢内一靠,模模糊糊便睡了过去。


    一觉天亮。


    “郡主可是起了?”苏梅于屋外闻见动静,试探轻唤了她,霍长歌应她一声,人也回过神,苏梅便与南烟进屋服侍她起身。


    “我昨夜怎么回来的?”霍长歌下床接了青盐去漱口,“我怎得不大记得了。”


    “三殿下背您回来的。”南烟如实道,“说是无心惹恼了您,您一路哭到睡着了。”


    霍长歌闻言装作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面儿上一点儿不带羞愧的,苏梅便忙与她打圆场,朝南烟讪讪轻一声:“我家郡主孩子心性,喜怒随心、爱哭爱闹,姐姐见笑了。”


    “不敢,郡主年岁还小,又乃金枝玉叶,娇贵些亦是应当的。”南烟客气回她道。


    南烟往日虽不苟言笑,人却规矩又好相处,平日服侍也仔细,正拿温水湿了帕子,要递于霍长歌净面,细瞅之下,轻“咦”一声:“郡主这眼睛,想来是昨夜哭过又吹了风,如今越发红肿了,苏梅——”


    她将那帕子塞了与苏梅:“你来替我,我去寻些药来给郡主敷一敷,今日冬至,待陛下祭过天,午时可是要于永平殿中与皇后一同分食饺子的,皇后晨起便着人唤了郡主前去一并用午膳,届时见了陛下,这副形容可不好。”


    南烟说完推门出去寻人,寒风擦着门缝吹进来,屋外冬阳照着一地薄雪,闪着亮晶晶的光。


    苏梅将那门闭紧,摆了帕子拧干递与霍长歌,待她净过面,这才悄声说:“小姐昨日受了气?临行前王爷可是叮嘱过,咱虽在旁人地界上,骨头原也是硬着的,不需无端折脊梁。”


    “谁能给我气来受?”霍长歌眉梢一动,挑出股子傲气来,转头觑着床尾那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原可不能再说了。”


    苏梅点了头,得她一语宽了心,见她动作,心下了然,又抬袖掩着唇轻笑一声,眉目间妩媚动人:“你昨夜回来时,人都睡熟了,手里却还攒着那盏灯,三殿下送的?你可是自个儿说的,不联姻啊……”


    “他赔的。”霍长歌斜觑她一眼,唇角一撇,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只莫名有些恼羞成怒道,“你好烦人啊……”


    *****


    南烟原是皇后身边人,既是她求药,众人便也乐于卖她个面子,霍长歌敷过她寻来的药,待到午时,眼皮虽然还是肿,红却是明显消了的。


    霍长歌换过衣裳,带着苏梅去正殿,皇后正坐着与下首宫女说着话,嘱咐人将煮好的饺子送往各宫中,见她进来,抬手招了她上前,指尖一点她眼皮儿,抿着唇端庄笑道:“远远就瞧见了你这俩桃子眼儿,昨日怎得就哭成这副模样了?谁惹了你?”


    “我不喜欢三哥哥,”霍长歌就势一撩衣衫,往她身前地上一坐,仰头可怜巴巴得将错就错道,“他摔我灯。”


    “孩子气。昭儿性子宽和温雅,平日举止亦最为得体,定不是故意的。”皇后点着她鼻头温婉地笑,“可他也已经赔了你,夜里宫人可都瞧见了。”


    霍长歌随即嘴角一撇,怏怏不乐道:“长歌晓得的,就是气不过。”


    她本就生得一副粉雕玉琢模样,生起气来反倒越显眉目生动,皇后只瞧着她笑,颇纵容,半晌才嘱咐她道:“姑娘家要不得小家子气,原还是得大度些。待会儿若是陛下来,可不敢这般说,昭儿性子好,陛下往日很是疼他的,年年轻轻便让他担了宫中要职。”


    “嗯。”霍长歌乖觉一点头,“长歌懂得了。”


    她摇头晃脑一动作,脑后小髻便不住地颤,皇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髻,霍长歌便仰脸冲她抿唇笑,抿出嘴角一对小梨涡,天真又娇俏。


    “除了三皇子,”皇后状似无意试探道,“其余两位皇子可还好?”


    霍长歌闻言复又瘪了嘴,臊眉耷眼回她句:“娘娘,二皇子不喜我,四皇子不理我,这京城里的男人们,原都是这般拘谨的吗?”


    她如今与人说话,只当自个儿真是来联姻的,脑子里除了哥哥们便再没其他事儿了一般,能唬住一个是一个。


    “你这张小嘴呀,还真什么都敢说。”皇后“噗嗤”一声乐出来,无奈嗔了她,“凡事总得徐徐图之,急不得,更别提你如今年岁还尚小。”


    “图?那也得图得着。”霍长歌闻言眼珠倏得半转,眨巴着那双肿眸赶紧顺着她话嘟嘴道,“花灯节一年才几次,我又能寻了多少由头见他们?他们若一直都不愿睬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皇后倏然一怔,苏梅却眉梢一动,晓得霍长歌怕是与皇后在下套,果不然——


    “臣也是无趣得很,每日蹲在殿中无处去,好不容易出个宫,还——”霍长歌两手揪着衣裳下摆,一副郁郁寡欢模样,抬眼觑着皇后,拖了长音撒着娇,“娘娘,往日我在北疆打马渡河上雪山,哪里闲得住?如今这未来夫君不好玩,那总得给我寻个好玩的去处吧?”


    “又瞎说。”皇后不轻不重斥了她,转念一想,迟疑又道,“你这话原也颇有理,皇子们平日是忙得紧,你若见不着,的确不大好。”


    霍长歌使劲儿点着头,殷殷切切地凝着她。


    “这样吧,”皇后不由思忖道,“不若待会儿陛下来,我替你求个恩典问一问。”


    “若是陛下允了,你白日便去崇文馆中与皇子一并读书可好?陛下常言,便是女子也需通些文墨,四公主尤喜《诗经》,平素只她一人宫中学诗也是寂寞,不若你与她一道去,每日习得半日书,午后待皇子们去了尚武馆与箭亭,你便可与她回来了。”


    “尚武馆?”霍长歌眼眸一亮,倏然笑道,“我也去!打马射箭,哥哥们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好好好,去去去。”皇后止不住又嗔她,当她在说大话,也没当真,只道等她尝了辛苦便晓得知难而退了,遂也不往心上放,只照例叮嘱她,“鬼灵精怪的,刀剑无眼,你可得照顾好自个儿,莫伤着。”


    “晓得的!”霍长歌一撩衣袍起身一拜,“谢娘娘!”


    待片刻,皇帝换过朝服也来了,身后跟着皇后俩嫡子,见着霍长歌,打眼一瞅也先乐:“大早就听闻你昨日笑着出宫,夜里哭着回宫,不知是朕的哪位皇子惹了你?”


    霍长歌讨饶惨叫一声:“皇帝伯伯!”


    连珣牵着连璧让她喊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跪在门槛上,抬眸不动声色觑她一眼,似笑非笑。


    “适才与我刚说过,”皇后等人全上了桌,打了手势,着人上过水饺,坐在桌后温婉一笑,眉眼半笼在盘中腾起的雾气里,与皇帝道,“她嫌宫里憋闷,且往日瞧不着那些哥哥们,偶尔见过一次又谈不来。我原想着让她与皇子们读书射箭溜溜马,也有空儿能多亲近,还得求过陛下允肯才可。”


    “像她爹,”皇帝见怪不怪,与皇后道,“闲不住。”


    “四书五经可读过?”皇帝扭脸又问霍长歌,笑着试探道,“怕依你爹那性子,教你识字都得用兵书……”


    “《论语》《孟子》读过的,其余的……只囫囵翻过……家里不少藏书还是破旧的,缺了几页,没读全……”霍长歌闻出皇帝那意思,遂腆着脸笑,不大好意思屈指挠了挠鼻尖,漫天扯谎道,“先生说我朽木不可雕,可爹却说,原也不用我这般累,晓得些道理,懂人话该如何说,不求甚解便对了!”


    皇帝闻言大笑:“你爹原便是这般对待学问的,却也这样来教你。既是如此,你便跟着你那几个哥哥们,好好补补学问吧,至少把四书读全了。”


    “长歌——”霍长歌起身朝他福了福,面儿上又懊悔纠结又欢天喜地道,“谢过皇帝伯伯!”


    *****


    入夜,晋帝留宿永平宫。


    寝殿内,皇后挥手退了众人,上前与皇帝解外裳,皇帝垂眸觑她一眼,皇后便抿着唇角贤淑一笑:“妾身已替陛下问过了。”


    她柔声道:“那丫头说:二哥哥不喜她,三哥哥欺负她,四哥哥不理他。”


    “一句话编排完了所有人。”晋帝似笑非笑,眯眼“嗤”了声,“真真让她爹惯坏了,十四岁的丫头气量也狭窄,一点儿不容人。”


    “可不是,只不过珣儿性子古怪,璧儿年岁又小,估摸与她也处不来,好在还有珍儿,便让珍儿与她一同去上一段时日,两个年岁相当的姑娘家总归好聊得来,说不准与她能交好,也不至于让她这般得闷。”皇后褪了皇帝外裳,倾身往他身上一贴,细白十指绕上他衣带又开始替他解中衣,柔情似水。


    “珍儿?那就不是一路人。”晋帝闻言垂首一睨她,抬手轻掐她小巧下巴,往起一扬,那动作暧昧极了,皇后霎时羞红了脸,就势仰头主动吻了他唇角,却听晋帝意味深长地复又道,“皇后这回可看错了人。珍儿压不住她的,她俩早晚得交恶,不信皇后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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