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闻声侧眸,便晓得连凤举果然又起了疑,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中。


    “爹爹说,旁的确实可以不通,也的确并不逼迫长歌成才,北地便是天要塌了,亦自有他在,只——”霍长歌展开那方巾随意揩着颌下的泪珠,隐约似闻见一缕清浅的桂花香,她理所当然笑着回答连凤举,“在北地三州那样的地方,自保的功夫自是要有的。”


    “爹爹说,他于年少时,曾与陛下起誓,只要有跨得上战马的一时,便为陛下死守着北疆一日,绝不让狄人越过雷池一步。”


    “可战局瞬息万变,他亦不能托大,若是有朝一日,狄人马骑当真踏入了三州的城池,那于国他仍需死守;于陛下,他需得执偌;于长歌,他便顾不得那许多了——他先是臣是帅,而后才是长歌的父亲……”


    “长歌虽是女子,却生在北疆,长在北疆,早就应当明白,”她未有一丝怨怼,傲然挺胸抬头,眼神清亮骄矜,掷地有声笑着道,“要活下去,靠不得旁人,自个人手中握着的刀,方才是唯一的依仗。”


    她一语说得众人皆是恍然,不由忆起她适才廊下驳斥连珍的话来,只当原是因霍玄忠义家国有此取舍,方才造就了霍长歌的独具一格。


    只连凤举闻她所言,陡然忆起了旧事。


    那一瞬,屋外寒风裹挟细雪吹进室内,吹得霍长歌一身绯红深衣猎猎作响,她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年少时的霍玄,亦是如此无畏无惧,手拄长剑,身着玄甲,视死如归,便连那双有神眼里的笑,俱是一模一样的狂,一模一样的傲。


    “主公,”晋帝似有那一瞬,仿佛听见她身后那年轻霍玄意气风发地笑着,铿锵有力地说,“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你的江山死……”


    “朕原想着,”晋帝目光深邃地觑着霍长歌,打二十年前的记忆中走过一遭,终于话里有话地沉声道,“燕王的女儿便不该只是个无知孩童的模样,见过今日的你,也才算是安了朕的这颗心。”


    “……长歌不过骄纵些,”霍长歌贝齿一咬下唇,颇有自知之明地腆着脸笑,无视他话中试探意味,只大胆撒娇道,“皇帝伯伯莫嫌弃……”


    “你呀——”晋帝笑着一摇头,抬指遥遥点了点她:“晓得自个儿骄纵便好。”


    他说完转身又入了那寒风细雪之中,往回路折返,留下霍长歌于身后,渐渐敛了一副娇憨的笑容。


    *****


    连凤举一走,霍长歌不待师父人还未到,也要跑,她只道自个儿出了一身的汗,口渴得紧,手上又无可用的弓,还上甚么骑射?便不愿多留了。


    左右她是连凤举亲口承认的“骄纵恣意”,适才又大出了风头,确实也无拦得理由。


    霍长歌披了大氅,临行将手心紧攥的方巾递还谢昭宁。


    谢昭宁接过抖开,将那方巾往右手上一搭,仔细覆了全手,只踟蹰一瞬,抬眸将右手递于她:“你握着我,只管使力,我瞧瞧你握力。”


    霍长歌些微一怔,便又笑开,落落大大得将手斜插-进他虎口间,他手掌宽厚,手指修长,隔着一层布料也能察出那份温暖来,她前世从未与他好好牵过手,从不知这份暖,原是能一路烫到心底、烫得她鼻头古怪得浮起了一层微微的酸涩。


    霍长歌人小手小,竟握不住谢昭宁手掌,只得稍稍往后一退,握着他四指使力一捏。


    她撤手抬眸,谢昭宁心下便有了计较,将那方巾叠好收进胸口中,又见四指微微发红,只轻轻揉了揉,扯了袖口遮住了手指,举止间,始终温柔宽和。


    这般好的一个人,她前世怎就能全然视而不见,下得去手那般伤他呢?


    霍长歌见他动作,心尖儿上突得一跳,只觉一瞬间心里愧疚得难受,转身似快步入了风雪中,似逃离一般。


    她绕了个圈,人从尚武堂另一侧转出来,只一盏茶的功夫,便让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雪劈头盖脸狠狠砸到脖颈里都半湿了,这才恍然——她竟是将南烟忘在了尚武堂那大门后。


    她于这宫中也不熟,再原路转回去又丢人,路上随意抓了个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嬷嬷,交代人家一声,让人去尚武堂门前寻南烟,只说让她自个儿回了皇后侧殿便成。


    那嬷嬷显然也识得南烟,与她一口应了,兀自去寻,霍长歌便顶着风雪摸索着路往回走。


    天苍苍,地茫茫,往远了眺,便是雪与天连成了线。


    霍长歌像只扑火的蛾,不知冷也不知累,迎着那抹雪天一线,直孤身走了老远,一时间竟已忘了她到底想往哪里去,只心头一把愧疚的火烧得她方寸大乱,到得一处陌生宫门前,她才转过神来,遂又寻了宫人重新问了路。


    等她到了侧殿上回廊,正瞧见南烟撑着把伞在前头。


    “南烟姐姐。”霍长歌唤她一声,南烟回头,一脸焦急神色,见她让一头一身的雪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吓了一跳,拉了她衣袖便疾走回宫,忙唤人与她备水沐浴。


    殿里烤着暖笼,如三月里的春,霍长歌将大氅脱下给南烟,耳房中泡过澡就犯了困,苏梅便铺好了床榻,将她扶了上去。


    霍长歌沾床即着,周身热气蒸腾还未散尽,人已沉沉入了梦,梦里正是四月春夏交接时,到处开遍五彩缤纷的花。


    她身后似是缀着个人陪她悠悠闲闲在花园中逛了逛,倏然那花丛里晃出道陌生人影来,横在她面前一挡。


    那人高挽发髻,面容瞧不大清,着了身藕荷色的宫装,色厉内荏地抖着嗓子尖声质问霍长歌:“你凭甚么嫁给他?你凭什么嫁给他!”


    霍长歌凉凉觑她一眼,只觉莫名,赏花的兴致让她败了,连她理都未理,拨开她兀自往前走,那人竟顺着她力道摔倒下去,捂着脸伏在地上嘤嘤地哭。


    “王妃见谅,那原是宫里的颍川公主。”霍长歌走出老远,身后缀着的那人才小声道,“传言她苦苦哀求了陛下好几遭,过了双十年华亦未嫁,便是在等咱家安王爷的,只是王爷一再回绝,与她绝无私情。”


    “待王爷应了要娶王妃时,那公主还曾哭闹过的,陛下嫌她烦,才将她许出去,外嫁出京。可她纵使嫁了人,也还心心念念着王爷,日日府里以泪洗面,与驸马也不睦,日子不好过。”


    “说来也是个长情的苦命人——”


    那人一句话未说完,霍长歌猛然便醒了,睁着双清亮的眼,怔怔凝着帐顶的纱,静默片刻。


    闹了半晌,原还真是位故人呐。


    *****


    戌时,皇宫下钥,谢昭宁照例巡视过几处重要宫门,踏着月光雪色,回了自个儿宫中。


    谢昭宁十岁那年,先皇后薨逝,次年,继皇后入主永平宫,他和与他同岁的连璋就此被迁出殿,安置于丽嫔处。


    又四年,宫中风言风语四起,只道谢昭宁并非连凤举亲生血脉,丽嫔膝下又育有四公主,二人年岁相差并不许多,于伦理而言,甚不妥帖。


    谢昭宁居于何处,便成了最大问题。


    翌年,谢昭宁与连璋已十五岁,离成年封王出宫还尚遥远,晋帝便让他二人分掌了禁军之中的骑兵营与步兵营,又特指了处最靠近禁军营的宫殿与他二人居住,方便日常调度。


    那宫也因此换了个名儿——羽林殿,左殿归连璋,右殿给了谢昭宁。


    谢昭宁进了门,正欲往自个儿殿中过去,却见连璋倏然出现,伸手将他一拦,面色不豫抬眸,冷冷觑着他。


    “听闻三殿下今日午后,于兵器库中走过一遭,挨个试了些小弓。”连璋寒声质问他,难可置信道,“搜寻无果后,竟又着人备了上好竹木、兽角兽筋、弓弦、胶漆送往羽林右殿?”


    谢昭宁闻言只淡淡应他一句:“不错。”


    “不错?你那弓不便于再调石数,为她寻不到趁手的弓,竟是打算亲自去做?!”连璋沉声厉喝,“谢昭宁,你莫失了分寸!”


    “不过一把弓,既是我输的,应下了,便早晚得给,寻不到,自然得做。”谢昭宁平静答他,“兄长未免小题大做了。”


    “你指责我?”连璋冷声道。


    “不敢,郡主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惹不起便躲得起?”谢昭宁暗垂一双凤眸,负手虚虚凝着一地雪色,从容淡定,“她孩子脾气,日日避、时时躲,反倒激出她好奇心、胜负欲,不若顺其自然,纵着她那脾气,就像多了个需时时照看的小妹,与她和平过得这一年便是了,何必如此庸人自扰呢?”


    连璋蹙眉微滞。


    “兄长,再者说——”谢昭宁长身玉立,背后月光凄冷,烈烈寒风吹着鹅毛大雪飘入殿中,卷动他大氅衣摆,露出内里银铠轻甲,越发显得他姿态似仙非仙、似将非将,孤寂又沉静,他抬眸,眼底却隐着一抹违和的嘲讽道,“陛下是甚么人,你还不明白?果决狠辣,善谋攻心,他不会允郡主嫁与咱们皇家任何一人,我说的,可对?”


    连璋一震,似是让他一语激起了甚么痛苦伤怀的往事,狠狠闭了闭双眸,片刻后,转身一言不发,甩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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