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臊眉耷眼地推了门出去,南烟等在廊下角落里正与连珍的宫女花蕊聊着天。


    连珍那宫女,南烟也熟,有了昨日霍长歌出言冒犯连珍那一出,她便自觉得替新主子把明面儿上的恩怨给抹开。


    她正小声与花蕊说霍长歌就是个孩子脾气,言行不免唐突,比不得四公主长在深宫识大体懂规矩,花蕊也晓得南烟是想让她在连珍面前与霍长歌说说情,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只是,姐姐,不是我不卖你面子——”花蕊颇为难道,“咱四公主往日和声细语的,从不发火生气,最顾举止仪态。可昨日里回了宫,往床上一扑,又哭又闹,四殿下哄了好半晌呢,是真真被那位郡主给气恼了。”


    南烟一声叹息,又要说话,倏然便见霍长歌从屋里出来了,斜斜站在她对面,躲开门,往墙上一靠,眼神倒是平静,什么也瞧不出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赶紧就朝霍长歌那边走过去。


    “郡主——”南烟适才唤了霍长歌一声,便见崇文馆那门又开了。


    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端端一立,纤纤玉指掩着唇轻轻一笑,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些,两手揪着锦帕,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颤着嗓音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又合上了门。


    霍长歌漠然斜她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面上表情虽乏味透了,内里却正惊涛骇浪。


    “郡主这是——”南烟这时才出声,轻声试探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她,委委屈屈的,眼底似蕴有水光。


    南烟蹙眉便又道:“郡主可是犯了错?”


    “……嗯,左右不大懂规矩,太傅罚我屋外醒醒脑。”霍长歌笑着反过来又安慰她,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妨事,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我站一会儿便是了。”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过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


    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


    连珍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抬头挺胸看着她,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会她,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出来完,杨泽方才捋着长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道,“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一声:“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果断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今日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


    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色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得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玉琼花。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欣慰地瞧着霍长歌,笑着与她道:“伯伯适才见你不接沙盘的对战,便晓得你聪慧,知道该怎样可着陛下的猜忌恰如其分得剖开自个儿给他看。你爹娘将你教导得很出众,伯伯欢喜得很,能帮你的,自是会帮衬着。“


    “长歌谢过伯伯,”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隐时现的冬日,闻言亦轻笑一声回他,“长歌晓得陛下只想在长歌身上看到霍玄曾经的赤忱忠勇,却并不想长歌有文韬武略,他不愿看到的,长歌自会藏好。”


    这便亦是她与霍玄最大的不同。


    曾经的霍玄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连凤举,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他用十年为连凤举打江山,又经十年为连凤举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在连凤举眼中,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


    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霍玄,前世却仍被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而她霍长歌,本可以是第二个霍玄,却亦让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


    霍长歌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待到尚武堂,果然晚了一刻钟,除了连珍不知打哪儿搬了把椅子,往墙角一坐,似是观摩的模样,双眼却紧紧锁着谢昭宁,其余一众人正排了一排,站在屋檐下齐齐喵准了室外箭亭里悬着的一面巴掌大的锣,引弓射箭。


    箭中铜锣,以响锣声计数,满二十者当可休息一刻钟。


    霍长歌进去时,正遇上谢昭宁射最后一支箭,他左手执了他那把两臂十石的骑兵角弓,右手轻松满弓张弦,拇指上那枚云白色的玉石扳指微微流转一层薄蓝的光。


    他肩背挺直舒展,眼神专注锐利,凝着百步外的锣,手指优雅轻抬,那箭便化作一道流光倏然正中铜锣正中,“嗡”一下,特质的白蜡箭头碎得四分五裂,那锣亦被射得翻转过去,鸣声一路传回武堂。


    “好!”连珩在他身侧喝彩,“漂亮!”


    连珍激动得想尖叫,面红耳赤赶紧用手捂了唇,一双长睫不住扑闪。


    谢昭宁偏头冲连珩微微一笑,后撤一步,退出站位,只一个动作便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


    霍长歌杵在门口怔怔瞧着,她前世从未与谢昭宁交过手,嫁与他后,也从未见他习过武,她那时烦他得紧,对他是能避则避,三五日不见他一面都正常,原不知他连箭也射得这般好。


    “小郡主?”霍长歌正出着神,闻见有人轻唤她。


    她循声侧眸,便见有人正站在她身前对角处,约莫三十四五的模样,眸正神清,浓眉方脸,肩宽背阔,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容貌。


    那便是尚武堂的师父——张远图,亦是本朝第一位武状元,骑射卓绝,只性子木讷些。


    “状元师父,”霍长歌那恍惚神色一收,换上副委屈巴巴记吃又记打的模样,乖觉得跟张远图拱手行礼,“长歌来迟了。”


    “不妨事。”自打张远图晓得霍玄之女要来,便对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声名远播,乃是大晋名正言顺的战神、武者眼中的军魂,他对着霍长歌竟比对着一众皇子还要诚惶诚恐,木讷的脸上挤出个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无妨。”


    “只是师父对不住,长歌今日又不得与师父习武了。”霍长歌又冲他一拱手告罪,径直往墙边一站,大氅一撩,又自觉扎起了马步,半哭丧着一张俏脸,拖了长音道,“太傅罚我两个时辰的马步,如今还剩一个时辰没蹲完。”


    张远图:“……”


    谢昭宁站位本就离锣最远、离门最近,霍长歌来时,他耳廓一动便闻见了,此时听她说话,微转了头,瞧她一套动作下来,眼里不由又蕴了笑。


    她总是闹的时候多,静的时候少,只如今见她垂眸乖巧往墙根一蹲,又莫名觉得,这并不算安谧的地儿,又似乎宁静得过了头,缺了点儿甚么似的。


    *****


    霍长歌领完罚,尚武堂也要下学了,她蔫头蔫脑得与南烟往回走,路上连珍与花蕊小步跟在她们身后,似两条粘软的鱼类紧缀着她们不放,她们行快,她们也快,她们行慢,她们也慢,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北疆经年日久被那炮火硝烟熏燎着,人都惯了,不说尚武,只男女老幼皆是一副挺直腰杆子无惧生死在努力活着的傲骨模样,就能让霍长歌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如连珍这般娇软的菟丝花,更勿论如今晓得她心里还惦念着谢昭宁,简直让她莫名更加得烦。


    霍长歌又走了几步,只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脑壳就一阵阵得抽着疼,对着这样柔弱又比她原还小上几岁的姑娘家,她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成。


    她倏然一转身,连珍也无防备,让她骇了一跳,人往后一退,手捂着嘴就“呀”了一声,美眸频眨,差点儿就被她吓哭出来,她那宫女赶紧将她扶住了。


    “四公主,”霍长歌见她竟胆小至如斯地步,好笑又无奈,心思电转,突然指着她身后“哇”了一下,神情大变,惊声道,“瞧你身后!那树上是甚么东西在飘!?”


    南烟一怔,随霍长歌指向探头,后面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何来的树?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啊!”一声,连珍已经喊开了。


    连珍也不回头看,应声直接扑进花蕊的怀中,死死抱紧了她,瑟瑟打着抖不住尖声叫,她那宫女胆儿也小,让她一扑,自己也怕,闭着眼睛随她一同凄厉地喊,红墙青瓦上的雪都快要被震下来。


    霍长歌憋着笑,转身拉着南烟就跑,南烟回过神来颇无奈,边跑边轻声斥责她:“小郡主,那位好歹也是个公主呀,你这般作弄她——”


    霍长歌只当她那声让风吹跑了,听不见,跑出老远才停下。


    南烟虚长了她近十岁,对她如此幼稚行为简直哭笑不得,想念叨她两句,却实在不知说她甚么才好。


    “郡主啊——”


    她只反反复复来回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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